更新 · 2021年1月12日

一生 by 三角函数(11 – 18)

第十一章

离开虎丘去留园的路上,吴邪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再无语的抬头看看天。偎着人家搂腰!这么小鸟依人的姿势自己还能做的更顺当点么?

当时听了张起灵令人心酸的话,再被他那双能溺死人的黑眼睛盯着看,自己的头就重到脖子负担不起一般,靠到了人家肩膀上,右手自然而然搭上人家的腰。

这不对啊,自己高考被拒收时小哥搂着自己给自己安慰,自己想安慰张起灵时,为什么还是一样的被搂着?想到这儿的时候都被搂了半天了,吴邪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收回右爪子从千人石上站起身来,一声不吭的往虎丘出入口走。

张起灵跟着吴邪上了去留园的公交车,他们仍然并肩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吴邪觉得挨着张起灵那一侧在发热,好像张起灵是一块大磁铁,身体里的血液被吸着全跑到那一边,真怕自己被那吸力吸着“叭”的整个贴上去。

吴邪模仿毛毛虫的行进方式,用屁股肉在座位上慢慢蠕动,想拉开点距离散散热,公交车一个拐弯,吴邪“叭”的贴上了张起灵。

“下一站到站——留园,请到站同志准备下车,没有起票的同志请到我这里起票。”售票员张嘴就是浓浓的苏州评弹味道。

两人下车站在园门前,公交车在他们身后缓缓起车,开走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吴邪仍然低着头,视线还是和这一路上一样,盯着自己的手,嘴唇微微翘起,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扭捏。

张起灵顺着吴邪的视线也看着他的手,吴邪有着典型江南人的纤细,手背上却有几个肉肉的小酒窝,阳光照在上面,酒窝里盛满了太阳光。

张起灵的手不受控制的伸向那太阳光聚集的地方,再向前伸一点……又想起了什么,向四周看看,画了个半弧,把手收了回来。

张起灵眯了眯眼睛,向着吴邪身后的方向斜着退一步,在他背后握着他的肩膀,轻推着他向园内走,说:“进去吧”。

之前在虎丘转了那么大一圈,也没碰见几个人,拙政园更是静的鱼都成了精,留园内却人不少。三三两两,有父母带着孩子来的,也有两人都脸红红,分别坐了长条石凳两头翻看毛主席语录的青年男女。

虽不如虎丘景色奇特,历史典故多,也不如拙政园层次丰富占地面积广,留园的秀丽却在两者之上。可惜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沿着园里的石子路出溜一圈就出来了。

吴邪看看了天色,估计着当时的时间。早上起来的晚,在虎丘又抱了那么长时间,啊呸,是逛了那么长时间!就算不能确切的估计出几点了,听自己肚子叫的频率也知道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吴邪拿出地图和张起灵一起看了看,说:“要不咱们还是去昨天那家饭店吃晚饭?不过这次不用军官证了。”张起灵点头。

坐公交车返回到苏州站拙政园附近,两个人下车找那家饭店,走了没多长时间,从门口望进去,看见墙上贴着昨天就看过的“务农光荣”“人是铁,饭是钢”的标语,知道是找到了。

走进去,坐下来刚开始吃饭,吴邪就对张起灵说:“小哥,家里给我带了粮票,嘱咐我要请你吃饭的,今天你不要跟我抢”张起灵没有说话。

快吃完时吴邪蹦起来一个箭步窜到服务员面前,服务员看了看他,说:“哦,昨天看过你们的军官证,今天不用看了。”吴邪非要给他粮票,服务员奇怪的看着他:“哎呀这位同志,说了不要解放军战士的,怎么你们粮票多的用不完?

吴邪拽着张起灵逃也似的出来了,蹭了国家第二顿白饭,丢人!

走出离饭店一段距离,张起灵停了下来,回转身看着身后跟着的吴邪,向他欺近一步,低声说:“吴邪,回招待所吧。”

吴邪对上他的眼神,诧异的觉得那眼神里透着殷切,又被那殷切的目光盯的莫名有些冒汗。吴邪一下子展开地图挡在他和张起灵中间,毫无焦点的看了半天,连着串地说:“小哥你累了么?应该还行吧,咱们去狮子林吧,今天早上就看好了离这里很近的,现在回去还是早点嘛……”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张起灵开口:“哦”。

狮子林还真的不远,一路上吴邪没话找话说个不停,到了狮子林还没开逛就把自己给说累了,心想着不行就进去坐着。

这个愿望也没实现,狮子林不以景色著称,却有个其他园林都没有的特色——传说乾隆爷游玩过之后笑着称赞“真有趣”的假山王国,被假山点燃的兴致让吴邪忘了疲倦。

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群洞壑盘旋,像一座曲折迷离的大迷宫。吴邪和张起灵走在假山中,一会儿穿洞,一会儿过桥,高高下下,左拐右绕。

在假山中钻了好一阵儿,也没参透这奥妙无穷。吴邪让张起灵去假山另外一边的进山口,两人对着走,走了一会儿,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相背而去,又走了几步,明明可以隔洞相望却又可望不可及,最后吴邪让两个人背对着往相反方向走,不一会儿居然后背撞在一起相遇了,吴邪被这“如逢八阵图,变化形无穷”逗的哈哈直笑,张起灵看着他明媚的笑脸忍不住也笑了。

第一次看见小哥嘴角明显向上的弧度,吴邪整个呆住,心都化了,小哥笑起来,真是好看的要人命啊……

吴邪抓耳挠腮的绕着小哥团团转,还想再看一次,张起灵嘴角的弧度昙花一现,眼睛里还是带着笑意的看着他,吴邪就停下来靠在山石壁上对着张起灵傻乐。

这一停下来,才感觉到全身像被拆了一遍似的体力透支,背靠着山石壁都软得想往下出溜。

张起灵看他累了,马上带他回了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经过接待处的窗子,张起灵跟里面的战士互敬了军礼,什么都没说就往房间走了。

吴邪很奇怪,难道小哥忘了房间里的一张床坏了?可他自己又是非部队人员,被捎带着住进部队招待所,没好意思自己去跟接待处说换房间,只能跟着张起灵走回去。

回到房间,张起灵提起暖壶又出去了,吴邪了然的点头,还是小哥想的周到,换房间和取热水一道解决。

坐下来后,全身肌肉放松,精神头也松了下来,一下子觉得又渴又累,白天太阳光毒辣,带着的水壶早就空了,屋子里没有水,想着一会儿张起灵拿回来的暖壶里是热水,也不能直接喝,吴邪更觉得渴的难耐。他想了想,出了房间跑去洗漱间,用冷水扑了几把脸,又接着水龙头喝了几口凉水,总算不会一张嘴嗓子里就冒出硝烟。

吴邪回到房间,紧接着张起灵也回来了,拿好洗漱的东西让吴邪一起去洗漱。吴邪想,看来接待处还需要时间安排一下换房间。可是刚刚洗了脸,又累,就有些不想动,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刚打算支起来,张起灵让他先别动,自己一转身又出去了。

不一会儿张起灵端了盆水进来,两条手臂分别搭着一条干一条湿的两条毛巾,手指还夹着接好水的漱口杯和撒好牙粉的牙刷!张起灵把那盆水放在吴邪脚边让他洗脚,刷牙杯和牙刷递进吴邪手里,又端着另一个空水盆,示意刷牙水可以吐进去。

吴邪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做这一切,完全忘了如何反应,又楞了好半天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结巴了:“小哥,这……这……我鞋还没脱呢,哎呀不对,我自己去洗漱间就好了啊!”

张起灵轻按他肩膀让他坐下,轻声说:“没事,都拿过来了。”

吴邪心里哀嚎一声,稀里糊涂的赶紧脱鞋袜,将两只脚扔进水盆,三两下刷好牙,小心翼翼的将水吐在另一只盆里面。

张起灵接过刷牙杯放在一边,把干毛巾放在吴邪身边让他一会儿擦脚,湿毛巾递给他让他擦脸。

吴邪的脸红透了,湿毛巾压在上面好像被脸的温度烫的“刺啦”一声水汽蒸腾,闭眼随便擦了两把,睁开眼睛张起灵已经端着他的“漱口盆”出去倒,吴邪一着急“腾”的站起来,忘了还踩在水盆里,差点被绊倒嘴啃到对面的床。

大刀阔斧的擦干双脚,端起洗脚水小跑着去倒,在走廊上碰见往回返的张起灵,吴邪完全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回来之后还惊魂未定,张起灵居然已经拿出背心短裤在准备换了。

吴邪呆愣愣一会儿,突然想起房间还没换呢,赶紧对张起灵说:“小哥,换完房间再换衣服吧。”

张起灵回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累了,就别换了。”

吴邪更愣了,张了几次嘴总算发出了声:“小哥我睡相不好,昨晚就害你没睡好,今晚再挤一张床,明天还要坐火车,后天假期结束了你还要出早操呢。”

张起灵没理他的昨天今天明天,自顾自慢悠悠的换衣服,换好了才飘出来一句:“没事。”

吴邪心里一个小人口吐白沫抽搐倒下,那边张起灵已经翻出他的背心短裤递给他,吴邪只能接过来换了衣服。

关了灯,吴邪躺在床上如飘浮于云端。仍然是昨晚的姿势,张起灵让他平躺着,自己面对着他侧躺。

漂浮了一会儿吴邪忽然觉得头有点晕,紧接着肚子又有点痛,“咕噜噜噜……”一阵肠鸣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张起灵支起上身看着吴邪:“你饿了?”

吴邪自己也诧异:“没觉得饿啊,奇怪肚子有点痛。”他自己用手揉一揉,忽然起来绕过张起灵下地穿鞋要出去。张起灵在身后问他:“怎么了?”吴邪一边口齿不清的嘀咕一边向外走:“好像闹肚子了。”

他折腾了一遍,回来躺了没一会儿,又折腾了一遍。第二次回来后赶紧让张起灵睡在床里侧,十分内疚的跟他说:“小哥,真对不住,可能是回来时喝了凉水受了冷热刺激,这么一闹你又别想睡了,要不咱们还是起来去换个房间?”

张起灵看着他摇头,问他:“肚子疼的厉害?”

吴邪低声说:“也没有……”他转过头看了看张起灵——为了给吴邪借亮,他们把躺下前拉好的窗帘又拉开了,吴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亮光清楚的看见,一贯面无表情的张起灵居然一脸沉痛,吴邪赶紧说:“小哥,真的没什么,没那么厉害,你别担心。”

张起灵垂眸,把被子给吴邪又盖盖好。

之后还真像吴邪说的,没有多厉害,他折腾了两次就消停了,安稳的睡到大天明。第二天返程的列车是上午十点多的,吴邪起床后吃了张起灵买来的早餐,心满意足的上了返回杭州的绿皮火车。

第十二章

南屏钟声,从沐浴在清晨熹光的静慈寺中送出。敲钟的不是僧人,是属于杭州古迹管理中心的管理员,钟声却一如千百年前的浑厚悠远。声波漫过隔道相望的雷峰塔,洒在波光粼粼的西湖水面,将清晨的宁静晕染的更清灵。

南屏山附近的杭州驻军操练场上却没有享受到这份宁静。一周多以来他们的三团团长亲身带训,以身作则不知疲倦。

以前每天固定的50圈负重跑及“3个3”(300个伏地挺身,300个深蹲起,300个马步出拳)现在怎么做都做不完。因为这位黑面哑巴团长不记数,负重跑肯定要超过7、80圈,“3个3”变成3个6,他不停下来,战士们哪敢停啊。

从前隔几天一次的野外障碍训练频率也被提升,这厮80圈、3个6什么的之后还能面对高墙、水池、泥坑、铁丝网一马平川,遥遥领先,训练完成后脸不红心不跳回了寝室换洗,身后留下一个个的口吐白沫尸横遍野。

战士们对张团长不敢说什么,齐刷刷的眼刀射向他的勤务兵王盟:你怎么都不劝劝团长,这么下去还有活口么? 可怜王盟拖着被眼刀刺的千疮百孔的身躯勉力参加训练,他更不敢跟张团长说什么。

张起灵倒不是有意想折腾战士们,他是真的没有计数。张团长将近三十岁的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困惑不定、犹豫不决的情绪困扰。这让他一向很少有情绪波动的大脑有些失常。

他想不明白吴邪的态度。在虎丘时,张起灵感受着吴邪搂在他腰侧的温度,明明已经听到了胜利的号角激昂地吹响,可之后吴邪身上就一直充盈着疏离感,在回程的火车上,距离杭州越近那种感觉就越明显。

列车缓缓停靠在杭州站,两人出站穿过广场去等公交。杭州站到老和山和南屏山的公交线路不是同一条,张起灵先陪着吴邪等他的公交车。远远的看见车来了,张起灵突然对吴邪说他这几周有事情,要离开杭州一段时间。吴邪愣住了,朝夕相对了三天,张起灵居然这时候才说。他张了几次嘴,还是没问什么,默默上了公交车。

张起灵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视野里,走到自己要乘坐的线路前沉默的站着。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离开杭州,他是需要时间想清楚一些事情。

十月中下旬,全国征兵入伍审查工作正式开始。几轮筛选之后,老痒如愿以偿参军成功。吴邪跟老痒说见不得他那个小人得志,志得意满的死相,所以没说什么祝贺的话,其实从心里他是真的为老痒高兴。

老痒父亲死得早,孤儿寡母过日子很是不易。老痒的妈妈跟吴妈妈一样在学校食堂里面打杂,收入微薄。所以有时她从食堂拿些剩下的饭菜干粮,大家都不会说什么。

这样的生活条件,老痒居然也长成个身强体健的大小伙子,经常嘲笑吴邪是弱柳扶风的身材,这个文绉绉的词还是吴邪教给他的。

老痒母子两个很是高兴了一阵,可过一段时间军中分配令下来后,又笑不出来了。老痒被分配到秦岭山区一带驻军,那地方离家远不说,条件也是可想而知,老痒的妈妈担心的直哭。

老痒是一颗红心向祖国,不在乎条件,可是离家这么远,多长时间能见老娘一次呢。

这天晚上吴邪一家三口一起去老痒家安慰母子两个,聊到很晚,转过天来吴邪在课堂上难免犯困。午休的时候吴邪迷迷糊糊的吃着自带干粮,迷迷糊糊的听见同学告诉他有人找他。

来的人是云彩,吴邪既意外又不意外。

云彩看吴邪没什么精神,问他学习是不是很累,吴邪摇头。云彩看起来倒是精神不错,很是鼓励了吴邪几句,说他成绩好,明年一定会考一所好学校云云。

吴邪有些迷惑的看着她,云彩念的医护专科离他们的高中不远,可是特意跑过来肯定不是专门为了鼓励他。

云彩说完了一番话可能是没词了,低头咬了半天嘴唇。最后鼓了好大勇气,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吴邪才发现云彩今天一直是背着手跟他说话的。再仔细一看,云彩手上拿着一个崭新的本子,塑料皮,红颜色,这是要……送给他?!吴邪诧异了,感觉自己脸有点红。

云彩跟他对着红,小声的说:“吴邪,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张团长么?”

吴邪:“哦……啊?”

云彩脸更红了:“就是个本子,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张团长,谢谢他……谢他……”谢了半天也不知道谢什么,“麻烦你帮我交给他吧。”

吴邪接过本子没说什么。低头看了看那个本子,跟当时绝大部分印着毛主席头像的本子不同,那本子的右上部印着一丛桃花从菱形漏窗里透出来的图案,很是别致。

云彩轻声的话语又飘过来:“这几周见到张团长也没什么机会给他,你知道他不怎么爱说话的……”

吴邪猛抬头:“你这几周都见到小哥了?!”

云彩诧异的看着他:“是啊,不过也没见过几次。”她又低下了头扯了扯衣角。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对吴邪说:“这几个周末去上课本来还想能不能碰见你,听王盟说你这几周有事情没去给张团长上课,是不是要考试了?”

吴邪木然的摇头,想了想说:“老痒——就是解子扬参军,有时候陪着他。”

云彩问他:“那结果出来了么?”吴邪点头:“嗯,已经招收了。”云彩笑了笑:“那太好了。”奇怪的看见吴邪没有反应,想了想说:“吴邪,谢谢你,又麻烦你一次,上次你帮我问张团长关于我继续给部队上课的事,你还专门跑去我学校告诉我……”

吴邪淡淡的说:“没关系。”

云彩看他好像很累,道了再见就走了。

吴邪真的很累,想象不到的疲倦。他拿着本子颓然坐回自己的位置,那红色让他烦躁。伸手盖住那抹红色,这时下午课的上课铃声响起,他收起手,本子的塑料皮有些粘着被他的手带起来,吴邪瞥见本子的扉页上写着“张起灵”三个字。

应该是云彩写上去的,这本子在还没送出去的时候,就被写上了被期待的主人的名字。

吴邪心下一片冰凉,他真的很想现在就冲出去,问那个名字的主人,为什么。

经过三周体能上自虐式的超负荷运转,张起灵的思维似乎与身体分离,反倒变得清明。

他得出的结论是,吴邪应该是害怕了。

吴邪有足够的理由害怕,这样一份在世人眼中惊世骇俗的感情,对于只有十七岁的吴邪来说,肯定会让他不知所措。自己之前是有些心急了,这么多的显而易见,自己为什么不够体谅吴邪

张起灵给吴邪罗列了十多条躲避的理由,反正肯定没有吴邪不喜欢自己这一可能。

张起灵把视线从寝室的天花板上收回来,看了眼桌面上的台历。绿色的星期四字样,张起灵伸手撕掉了三页台历纸,红色的星期日字样显露出来,他对着面前的空气微微笑了笑,只希望三天时间过得就像撕掉三张纸那样快。

星期四,三节语文课连着上的日子。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读着一本名为《燕山夜话》的书中选段,声音略有些尖锐,吴邪听着那声音只觉得大脑被刺的一跳一跳。

他已经不像前天云彩刚走的时候,冲动的只想飞去南屏山,找到那个人问他为什么说假话,明明他没有离开杭州。吴邪现在只觉得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他偏头看向窗外,阳光那样明亮,为什么有些角落还是照不到,一片暗。

语文老师的声音还是刺过来:“这里呢,作者邓拓使用了一个暗喻的手法,同学们可以想一下,作者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还能有什么意思。吴邪转回头,向后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眸。就是……不想见你呗。

星期日有些阴天,张起灵比吴邪复课后,去接他来部队的时间要早些出门,骑车的速度比平时又快了很多。到了吴邪家附近,他将自行车停靠在前一排房屋的外墙上,站在吴邪家所在的那行排子房的路口,看着吴邪家的院门。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出来。这是自然的,自己没有告诉吴邪他“回杭州”的具体时间。张起灵想了想,没有去敲门,回到停靠着的自行车前,坐在后座上,盯着吴邪家的方向。

又坐了一段时间,张起灵站起来向吴邪家走去,走了两步停下来,如果吴邪不在家,开门的是吴邪的父母,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这时张起灵听见身后方有脚步声,转身看着那个路口等了一会儿。

吴邪和老痒边走边聊,拐过弯,老痒看见吴邪突然停下来,看着前方。顺着吴邪的视线看过去,离他们两家院门前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军装常服的小哥,纤瘦挺拔,静静的望向这边,墨黑的发和过白的肤色对比强烈。

吴邪提步走了过去,停在张起灵面前,对他说:“等我一下。”张起灵点头,又“嗯”了一声。

跟过来的老痒看了张起灵一眼,走过去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到了自己家门前拉住吴邪,用身体挡住,手指在身体前方指向身后的张起灵,小声的说:“唉,那招贴画?”吴邪不明显的点了点头,往自己家门口走去,听见老痒在身后感慨:“真精神。”

张起灵看着吴邪走到自己家院门前,推门进去。等了一会儿吴邪又走出来,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可能是课本吧。

吴邪走到他身前,没有说话,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张起灵低头看了一下,是个崭新的红色本子,顺手接过来,两只手轻夹着本子的两边,抬头望着吴邪。

吴邪顿了顿,对张起灵说:“云彩给你的。”之后沉默。

张起灵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手放下来,右手捏着本子的一角,没发觉自己在用力,本子已经被捏的有些变了形。

张起灵看着吴邪,吴邪不看他,两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张起灵开口:“为什么?”

吴邪仍然没有看他,扫了一眼张起灵捏在手里的那片红,本子右上角的图案那样清晰。吴邪闭了闭眼,说:“桃花代表,感情吧。”

张起灵盯住吴邪,吴邪就是不看他。张起灵抬头看着吴邪身后有些朦胧的老和山,觉得他扬手能把那本子扔到山顶上去。右手越攥越紧,那片红已经完全变形了。

张起灵合上眼,偏过头,再睁开眼时,眉头松开:“嗯,那就,谢谢她。”

吴邪终于抬头看他,看了一会儿,说:“嗯,她去上课时你对她说呗。”

张起灵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到自行车前,左手拉起车把手,随手将本子仍在后车座上,踢起车轮旁的支架,想了想,将本子夹在后车座上。推着车子走到吴邪面前,缓了缓,终究还是没有停下来,走过去骑上车子离开了。

吴邪看着那背影消失,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也都跟着消失了。他拖着沉重的腿走向自己家,越走越慢。抬头看着远处的老和山山顶,再向上——天居然阴的那样厉害。

第十三章

“啊哈哈哈,齐大姑娘呢,这小小子说他要参军,快让齐大姑娘来带孩子。”一群浑身是枪油泥渍的兵肆无忌惮的围着张起灵笑,八岁的张起灵无动于衷的站在包围圈里。

“唉唉,看那小脸儿,白生生的真挺俊(zun四声),别是个小丫头”一个拄着枪仍站得东倒西歪的兵,边说边伸出手来想捏张起灵的脸,张起灵不动声色的躲开了。那兵手上浓浓的酸臭味,混着铁锈、枪油的味道,张起灵补给他一个嫌恶的眼神,那一群兵又是一阵哄笑。

“啥事把你们乐成这样?”包围圈外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大半圆被切开,走进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别的兵看见是他,立刻又开始七嘴八舌:“齐大姑娘过来了?快看看这个要参军的小俊小子,长得比你还好看,是不是你生出来的?哈哈哈……”

那少年不理他们,低头看了看张起灵,用更加温和的声音对他说:“孩子,你太小了,还不能跟着打仗,你是不是跟家人走散了?这里随时都会开战,你得赶紧回到你家人身边。”张起灵摇头:“家人都不在了,没地方去。”

少年愣了愣,心里有些难受,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可是你跟着我们更危险,打起仗来没人能照看你。”

张起灵说:“不需要你们照看我。”说着抬头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松树,后退两步出了包围圈,拔出别在身后的气枪,也没怎么瞄准抬手就开了一枪,一个因位置较高而幸存下来的松塔应声落下,张起灵快跑了几步过去接住松塔,转回身送到那少年手上。

一群兵都惊讶于这个孩子的枪法,更惊讶的是那个少年。因为别人没有看到,那少年却看得清楚,在他手上的松塔顶端还连着一小段树枝,气枪把树枝打断,松塔完好无缺,并不是因为打中了塔身给轰下来的。

那群兵静了一会儿又起哄:“蒙的吧,再打几个!”少年回头对他们说:“别作了,我带这孩子去给排长看看。”

少年走过来想牵起张起灵的手,张起灵躲开了,那少年笑了笑,说:“我叫齐羽,你跟我去见见排长,问问排长能不能留下你。”

排长也没说什么,就说留下来看看。齐羽带着张起灵离开,打算去给他安排一下,排长在他们身后对齐羽说:“小羽,再打起来的时候让他跟着你,你带着这孩子,别往前冲。”齐羽回头对着排长笑着点了点头。

之后张起灵果然都跟着齐羽。刚开始张起灵认为齐羽是负责招兵的,后来知道了,其实齐羽是管炊事班的,年龄二十岁左右,因为长了一张漂亮大姑娘的脸,又是负责做饭的,被人调戏着叫做齐大姑娘。

可怜小张起灵刚开始认为的参军有饭吃也没有很好地实现,物资匮乏,后勤在子弹上还算细水长流的供给着,粮食却本着让部队“打到哪吃到哪”,自己找粮吃的原则,提供的很少,齐羽的炊事班几乎无事可炊。

参军两个多月,陆续打过几仗。大部分时间都在挖战壕,挖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沟。每场战争对战都极其混乱,完全没什么战术可言。战士们蹲在战壕里双手举着枪,拼命低着头向着前方胡乱开枪,把对方火力压制住之后,就从战壕里跳出来,几乎是闭着眼睛往前冲,争夺战地。

害怕是一定的,可是不能向后方逃跑,部队后方都有人端着枪,专门击杀逃兵,这样的近距离被射杀比让敌人打死的概率大多了。

绝大部分人都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昨天还开着荤笑话的战友,开战的下一秒可能就变成一具流血的尸体,甚至没有时间去掩埋。整个部队里充斥着一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氛围,在不开战时战士们经常会因为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疯狂的笑,末日狂欢这个现代词用在那时却无比恰当。

年纪最小的张起灵却几乎是最清醒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目标,就是活下去。他精心瞄准着开枪,有技巧的寻找着掩体向前冲,休息的时候专心恢复体力,有东西吃的时候拼命填饱肚子,将恐惧、绝望的情绪影响完全隔绝。

整个部队有些稀里糊涂的推着国名党的火线从安图附近打到了延吉。延吉民居密集,对战双方爆发了一次次巷战,伤亡惨重,各自退开很远安顿调整。

这次巷战张起灵救了齐羽和其他战友多次,他们惊奇的发现这小子似乎是天生的军人。张起灵端着比自己身高矮不了太多的汉阳造,动作迅捷,神出鬼没,开枪稳准狠,专打眉心,有人甚至怀疑张起灵是得了矮子病(侏儒症)的成年人。

战后休整,排长激动的握住这个捡来宝的双肩,要不是张起灵不让他抱,排长真想抱起他转上几圈。

这一战打得惨烈,却意外的发现延吉储粮丰富,幸存下来的战士又差点把自己撑死,伤员们吃饱了肚子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战士们带着活下来和吃饱肚子的幸福感早早的都睡了。张起灵睡了一阵儿,肚子有些不舒服让他醒了过来。他吃不惯辣的,白天吃了些当地居民腌制的很辣的咸菜,现在起反应了。

张起灵坐起来,看见睡在他旁边的齐羽不在,他在一片呼噜声中下了炕,出了屋子。

当时的东北有很多老百姓逃去了南方,张起灵他们睡在一片废弃的民居里,炕上、地上睡满了人,总是比他们平时一贯睡在野外的条件好得多。

张起灵去院子里的厕所解了手,出来后看见十月不冷不热的天气,地面上却像是下了霜,抬头看看天空,原来是满月投下的月光极明亮的洒了一地。他忽然想起小矮山上破屋前的月光,那样的静谧,静谧的让他难过。

张起灵推开那户民居的院门,走出很远。渐渐周围已经没有民居,张起灵远远看见前方有片松树林,跟平时见到的松树不同。树干细高笔直,形态很美,树冠较小,不结松塔。整片松林密密站立着,切割着月光,很多年以后张起灵才知道那是一整片美人松。

他向着那片松林走过去,松林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遗世独立,没有战争。

忽然张起灵听见喘息声,听起来应该有一段距离,但是因为周围太安静,那声音非常清晰。

张起灵立即警戒,他平时走路本就没有声音,现在更是连呼吸声都隐去,悄无声息的靠近。走近了一些,转过一个断土层,不知道是不是得益于以前瞎子老道,经常用采来的蓝莓果充当粮食喂给张起灵,张起灵有着绝佳的夜视能力,那匪夷所思的一幕隔着好一段距离,在夜色下那样清楚的映在他眼里。

齐羽躺在断土层上,上衣敞开半滑下,一边的肩膀裸露着,下身什么都没穿,大张着双腿,一只手紧紧抓住在他身前上方的那个人的胳膊,另一只手被身上的人紧紧十指相握住,按在地面上。齐羽的肤色白,在月光的照耀下竟然泛起朦胧的光。他仰着脸,半睁半闭的双眼水亮的不可思议,压抑不住的呻吟和喘息从他紧咬着的唇中溢出。

在他身上的人紧贴着断土层的切面站着,上衣穿的完整,下身全光着,裤子被褪下来堆在脚面上,一手死死掐住齐羽的腰,弯着背,跨部又快又狠的撞击着齐羽的臀部,大腿和屁股上的肌肉绷的死紧,喘的像头发怒的牛。

从张起灵的角度只能看见齐羽的脸,和齐羽身上那人的大半个后脑勺和一小条侧脸,突然张起灵就认出来了,那是他们的排长!

张起灵只觉得自己也僵化成了断土层,脑子里嗡嗡响,就算是这样,那喘息声呻吟声、随着撞击产生的啪啪声和体液水声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离着好一段距离那浓浓的情欲味道也不由分说的飘过来,让张起灵面红耳赤。

这时齐羽的呻吟声一下子变尖变高,夹在两人下腹中间的阴茎震颤着射出白色的粘液,月光把那些飞溅的粘液照的半透明。排长也像受到刺激一样,撞击的频率更上一层楼,很快,他俯身压住齐羽,在他身上痉挛了一阵,紧接着又是一阵。

两人死了一般抱着瘫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开始互相抚摸亲吻,下身还连接着,撕不开似的的粘在一起。

张起灵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段距离后开始奔跑。他突然明白了很多,明白了平时排长看着齐羽的眼神,明白了没有其战士时,他们之间对话似是轻声慢语的呢喃,明白了每次开战,排长不时扫过来的焦急揪心的担忧目光。张起灵一直跟着齐羽,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排长牺牲在四战四平的最后一场战役,那场战役后他们的部队锐减了大半,天空都是血红色。就地掩埋队长时齐羽远远的站着,战士们向队长的遗体上填土,齐羽突然发了疯一般的跑过来,跳进坑里,满脸泪水却哭得无声无息。他跪趴在排长身上很久,最后用刀子割了排长一缕头发,紧紧攥在手心,其他战士哭着把齐羽架走了。

那场战役后不久东北就解放了,共产党在全国的战争形势一片大好。东北野战军全部汇集到沈阳,论功行赏时齐羽失踪了,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但是张起灵明白,他去了哪里。

时光隧道中的时间点划出流星般的光线,隧道的这一边,已经二十七岁的张起灵背手站在寝室窗前,眼中映着的窗外风景没有映入他脑内。

生离与死别是一样的,吴邪,我不能,也不会放手。

王盟最近很郁闷,一周多之前,他们的团长总算结束了鬼上身一般的魔鬼训练,时间长达三周,成功的让王盟拉伤了筋,整个右侧后背一动就酸痛。这一周多以来虽然训练强度恢复到正常状态,可王盟带伤训练很吃力。

他这种伤表面上看不出来,既没流血,也没红肿,没有正当理由不出操课,真是让他欲哭无泪。

王盟去食堂偷了点香油,在休息时段找了个室友都不在寝室的时间,脱了上衣,光着上身趴在床上,往自己手上抹点油,龇牙咧嘴的按揉右侧后背,揉着揉着感觉有些发热,虽然更疼了些但貌似不那么酸了。

他这边痛苦并快乐着,那边寝室门突然被推开,夹带进一阵风。王盟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正对上他们团长的石板脸。王盟被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提起双手呈爪状交叉挡在胸前:“团长……”

张起灵看了眼他油光崭亮的手心,拾起王盟丢在床上的上衣扔给他,说:“去找点红色的油漆给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快点。”转身走了。

王盟手忙脚乱的穿好上衣追了出去,张起灵都要到走廊那头了。王盟小跑着跟在后面喊:“团长,油漆用来做什么的?”张起灵没回头的说了一句:“上色。”

上色?!王盟忘了自己满手油,停下来纳闷的抓着后脑上的头发,想了想,别管用来干什么了,赶紧去吧。

跑去后勤部讨要红油漆,后勤部值班兵告诉他:“我们这里没有红油漆,之前军区宣传部写完了外墙上的标语,油漆都直接收在他们那边了。”王盟继续奔赴宣传部,终于要到了一小桶底的红油漆,想了想,又要了个小号油漆刷。

提稳油漆桶,王盟小跑去张起灵寝室,张起灵不在,只好先回到自己宿舍,把油漆桶放在小立柜上,坐在床上稳了稳。

室友们还没有回来,王盟看看挨着油漆桶放着那偷来的一小碗油,心里忐忑,也不知道之前团长进来时看没看见,越想越后怕,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毁尸灭迹。

背手在地上转了几圈,把油倒掉那是天杀的浪费,但是也不能再送回去啊。想了再想,一横心端起碗决定喝掉,平时食堂小气的只放一点点香油,就香气四溢,今天也享受一次——唔!好难喝!浓郁的味道直冲上脑子,头晕想吐好难受!

王盟痛苦的只想干呕,突然又是一阵风吹过来——张团长您要不要每次都来得这么是时候!

张起灵看见王盟的脸有些诡异的扭曲,皱了皱眉,说:“油漆给我”。王盟赶紧递过去,张起灵接过来转身就走了,留下王盟继续痛苦着。

取油漆之前张起灵骑车到距离最近的供销社买了个厚本子,拿着本子提着油漆回到自己寝室,将油漆桶放在写字台一边,拆了本子的塑料皮,露出里面的空白硬纸板封皮。张起灵翻出云彩送的红本子,在桌子上用了按了按,把变形的本子压压平。

接着他找了支小头毛笔,沾上红油漆,照着红本子上的桃花样子,聚精会神在空白硬纸板上画了好几支。

红本子随手扔在一边,张起灵把画好的本子摆在写字台正中央,小心翼翼的轻吹着。油漆全干后,张起灵看着自己的大作,满意的点点头。

吴邪这段时间学习非常刻苦。高三年级正处于梳理高一、高二知识点的阶段。复课前吴邪对这些知识点已经掌握熟练,看他这段时间的劲头,是想要倒背如流了。

老痒入伍的日期近在眼前,吴邪除了学习之外的时间全部用来木着一张脸陪老痒。尽管入伍后不知多久才能再见,老痒还是被吴邪的张木脸折磨的想要避而不见。

这周日,吴邪起的挺早,呆了一会,又想去折磨老痒。低头走出屋子,穿过前院推开院门,抬头——张起灵杵在面前。

五周的时间里,两个人只见了两次,上一次还那样的不愉快,一时间两人默默相对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吴邪觉得像这样堵在家门口,有种被人上门追债的感觉。于是他声音对着张起灵,眼神却飘忽着说:“小哥……进来坐坐吧。”

张起灵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慢慢的摇头。顿了顿,张起灵伸右手握住吴邪的左手,拉着他向外走。离开院门一段距离,停下来,仍然握住吴邪不松开,继续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此时此刻,吴邪心里的感觉——是委屈,说不清道不明却如此酸涩的委屈。想抽出手,张起灵却紧握着不放。握了一会儿,张起灵左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本子,将吴邪左手翻开,手心朝上,把本子放在吴邪手掌上。

吴邪纳闷的低头细看那本子,没有外皮,看起来有些怪异,空白的硬纸板封皮上画着好几支——“糖葫芦?”

张起灵一听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竟然出现受气小媳妇的表情:“是桃花。”

吴邪“扑”的笑出声,可对着张起灵那表情又不好意思笑个过瘾,硬是把笑意忍了回去,憋的脸红脖子粗。

边忍着笑边想,这闷油瓶的思维真是独特,他这是以为自己因为本子的事在跟他闹别扭?当然……不全是。居然自己画桃花上去,真是……哈哈哈哈。

张起灵看吴邪嘴角弯弯,脸色酡红,同样弯弯的眼睛水亮,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要抱他,吴邪一下子退开一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小哥,你……”

“吴邪,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张起灵终于开口,嗓子都有些哑:“吴邪,继续给我上课,好么?”

“好么”两个字带着连绵不绝的回音缠绕上吴邪的心,他只觉得心被勒的好酸。在跟张起灵的相处中,吴邪感觉他们仿佛已经认识了好久,以至于他对张起灵性格的认知那样完整、清晰的刻在脑海,这种带着征询甚至有些恳求的语气绝不应该属于张起灵。

天气晴好,微风徐徐,张起灵的气息随着风拂面而来。吴邪迎着那风,觉得心中很多沉重的东西都被吹走了。

吴邪笑了,一如冬日暖阳:“小哥,以后上课除了练字,我一定得教你画国画。”

第十四章

杭州市立高中临近武林门,出了武林门,基本上是郊区了。

高中里学生不多,就算三个年级一起放学也没有出现成规模的学生潮。高三又比高一、二放学要晚,放学时学生们只形成了涓涓溪流。

吴邪离校门还有着一段距离,就看见长相惹眼的张起灵站在校门口,那效果,跟堵着校门立一尊高大的毛主席雕像一样,涓涓溪流淌过他身边,朵朵小浪花都禁不住回头看。

张起灵意外出现,吴邪很有些雀跃,快走几步过去,抿唇微笑扬眉,用表情询问张起灵为什么在这里。他没敢说话,怕一张嘴,雀跃的心被一览无余。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在附近办完公事时间正好,顺便过来。”

吴邪心中纳闷部队有什么公事要在学校附近办,脸上却抑制不住的笑出了八颗牙:“一会儿你怎么回去?有军车跟过来么?”

“让车先回去了,”张起灵说的有些含糊“回家吧。”

吴邪诧异,小哥这是要走着回部队,顺便送自己回家?那路程实在可观了些。

他赶紧想了想附近的公交线路,说:“小哥,你走着回部队太远了,学校这边好像还没有到南屏山附近的公交,我陪你去武林门往城内方向找找线路吧。”

张起灵又是一句没事,吴邪还要再说什么,张起灵看着他微笑摇头,吴邪一见到张起灵的笑容就条件反射的报以大大的傻笑,晕乎着就被张起灵拽上回家的路。

他们不快不慢的步行着。吴邪想起刚认识张起灵时他那急行军的步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走在一起步速一致,歩长都相等。

身高相仿的两个身影,安静的行走在路旁的柳树下。张起灵依然话很少,吴邪却也比平时要沉默。

三天前的周日,张起灵送给他桃花画成糖葫芦的本子,吴邪被逗的不行。拿了本子回家,仍忍不住时不时拿出来笑一下,笑了四五轮,某一个瞬间,突然想起上一次揪心的见面,自己曾经说过一句——桃花代表感情。

心里仿佛多串鞭炮同时炸响,吴邪慌了。之前刻意忽略的许许多多的感觉趵突泉一样涌出来,数个喷涌的泉眼,吴邪堵住这个,那个又串得更高。

可这一切, 太匪夷所思,这要他怎么面对。千头万绪,胀满吴邪的胸腔,挤压肺泡,让他呼吸困难。

从三天前开始不敢想念的人,此时走在自己身边。念及那些想法,氧气不足的感觉依然清晰,吴邪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仍然没有缓解。

“吴邪?”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吴邪应声转头,张起灵看着他,脸上写着怎么了。

吴邪无法回答,左盼右顾,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家附近。

隔着几排房屋,远远看见自家的烟囱。走近了,忽然看见拐进自己家的路口附近,靠着第一户人家院墙锁着一辆自行车。

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车,出厂时长得一模一样,使用了一段日子后,划痕刮痕成了每辆自行车特有的身份证。

这一辆,吴邪再熟悉不过——张起灵每次用来接送他的。

吴邪看着那辆自行车,停住,想了想,没有去看张起灵。

向着吴邪家院门走过去,张起灵越走越慢,渐渐落在吴邪身后。

吴邪走到院门前,伸手摸上门把手,攥了攥,回转身,面向张起灵。

他仍然没看张起灵的脸,眼睛看着右下边:“小哥,那我就先回去了。”

张起灵没有声息,吴邪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抬眼看向他。

一对上张起灵的眼睛,吴邪被深度催眠了。张起灵那双平素古井无波的眼眸涌动着热烈而复杂的情绪,看起来甚至像是恨他的,那热烈烧的吴邪胆怯,让他不能动,不能眨眼。

吴邪无端想起被法海收进钵里面的白娘娘,感觉自己已经被吸着离地而起。

恍惚间那双溺死人的眼睛欺近,吴邪被一片温柔的黑色完全笼罩,一如最深沉的夜,或是暗色下轻晃的海洋,让他只想就此睡去。

不愿再醒,吴邪神游般缓缓闭上眼睛。双目完全闭合前一瞬,张起灵的味道冲进嘴里,弥散向五脏六腑。

张起灵吻了他。第一个吻,任何层面的。然而两个人都疑惑的觉得,之前发生过。

张起灵是在心里设想过太多次,而吴邪,也觉得这种感觉该死的熟悉,熟悉到他忘了惊慌,忘了失措,忘了要推开张起灵。

张起灵像枚锋利的针,刺破了他这只水气球,吴邪颤抖向后瘫软下去,张起灵紧随着他,吻的始终不离开他嘴唇。

张起灵发狠的拥着他,双臂勒的那样紧,吴邪的魂儿快要从躯壳里被挤压出去。

谁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天长地久,也许弹指一挥,张起灵终于拉开点距离,右手仍然拥着他,左手向上,捧住吴邪的脸,拇指腹轻柔的、来回反复抹着他的脸颊。

吴邪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瞬间他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缩回壳里!

挣脱张起灵的怀抱,吴邪撞开院门踉跄跑进去。

“周日一点,等到你为止!”张起灵在他身后坚定的下了军令。

他冲进前屋,关好门,蹲下靠在墙上,撩起上衣下摆捂住脸,吸干脸上的泪水、汗水,还有——口水,尽量无声的深深呼吸,压制胸腔中四处冲撞的感情。

慢慢止住颤抖,吴邪理清了些头绪。而一旦想清楚了,他开始恨张起灵,恼张起灵。

为什么要挑明?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任何出路,撕开这一层将一切血淋淋的摆出来,就连想要像之前那样,自欺欺人的见面都不能了。

只剩,结束。一想到这里,两只水闸又有大开闸门的趋势,吴邪赶紧站起来仰着脸。他明白了刚才自己流泪的原因。原来他的身体早在他的意识之前,懂得了所有。

吴邪踱进里屋,只有吴一穷在家。幸好只有吴一穷在,男人难免粗心些,应该不会看出他的异样。

吴一穷坐在凳子上,脸埋进报纸,看得老僧入定。吴邪背对着他将书包放在床沿,控制下声音,平静的问:“爸,我妈呢?”

吴一穷把脸从报纸里挖出来,看了他一眼:“今天怎么回来的晚?你妈在子扬家帮着打包行李,饭菜给你扣在锅里,应该还热着,我们先吃过了,你去吃饭。”说完又钻进报纸。

吴邪没胃口,去碗橱里边取了副碗筷,就站在灶台边随便吃了几口,吃完将碗筷放进洗碗盆,回到里屋,看见吴一穷报纸摊放在膝头,双手覆在上面,脸色有些发灰,一言不发怔怔发愣。

吴邪走过去,问了一声:“爸?”

吴一穷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他:“没事,你去看书。”

吴邪奇怪的抽出那张报纸,看了下日期,已经是快两周前的上海《文汇报》。翻了翻没看见什么特别,又翻回刚才吴一穷一直对着的那页,只有一篇文章,占了整个版面。

文章题目是《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作者署名姚文元。吴邪看了眼题目,心想读一篇剧评能把表情读的如此沉重,老爹真不愧是教古汉语文学的。

吴邪一目十行的浏览,看了一会儿后,也有些暗暗心惊。

那篇文章措辞激烈,揪住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所编写的《海瑞罢官》剧本不放,捕风捉影,将剧本中所写到的“退田”、“平冤狱”同1961年的“单干风”、“翻案风”联系起来。

有些段落完全是极其露骨的批判,根本不是文章一开始所说的“我们准备就《海瑞罢官》这出戏和有关问题在报纸上展开一次辩论”。

比如这段——“同毛泽东同志一再阐明过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对照起来看,就不难发现,吴晗同志恰恰用地主资产阶级的国家观代替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国家观,用阶级调和论代替了阶级斗争论。”

以及文章结尾处“我们认为:《海瑞罢官》并不是芬芳的香花,而是一株毒草。它虽然是头几年发表和演出的,但是,歌颂的文章连篇累牍,类似的作品和文章大量流传,影响很大,流毒很大,不加以澄清,对人民的事业是十分有害的。”读来简直让人乍舌。

然而吴邪年纪小,虽然那个特殊年代,人们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政治意识的,却只是觉得《文汇报》这种大型综合日报,整版刊登这种点名批判北京高官的文章,实在是件极特殊的政治事件,却也没有深想。

吴一穷却是在其中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姚文元的文章发表后,《人民日报》和北京各报在十多天内没有转载,北京市被批评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从这个批评里,就可以看出中央领导人的态度。这件事情,恐怕不会只以一次政治斗争收尾。

可怕的是,尽管吴一穷够警醒,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篇文章为导火线,引爆了怎样的一场浩劫,给吴邪家,乃至全中国人民带来了怎样无边无尽的磨难。

老痒星期五晚上的列车,出发去西安,全程运行近五十个小时,还好到了西安,部队有专人接新兵,负责把新兵运送到陕西省境内秦岭山脉的驻军区。

下次相见也不知道是几年后,老痒妈妈哭的看人都是模糊的。吴一穷和吴邪父子两个去车站送老痒。

从小到大,吴邪的印象中从没见过老痒哭,这一次老痒仍然没给他这个机会。月台上,泪点低的吴邪止也止不住,吴一穷也有些老泪纵横,老痒却拍着他们爷俩的肩膀一直哄着,仿佛要远走的不是他。

火车发车,渐行渐远,吴一穷和吴邪的身影缩小成两个小黑点。老痒坐在靠车窗的位置,胳膊拄着火车桌面,右手拇指和食指按捏住双眼内眼角,将那些咸味液体逼回去。

参军成功,却远远的背井离乡,奔赴深山。老痒看向窗外,一片漆黑,列车内灯光亮黄,外黑里亮的作用下,车窗变成了一面镜子。

原本以为能看到窗外景物,却只能照见自己,生活总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老痒走后,唯一能让吴邪分散些注意力的人也不在了。吴邪所有的思维全都灌满了张起灵,灌满他和张起灵之间的说不清道不明。

吴邪的第一反应自然而然是逃避,但以张起灵的性格,周日的见面吴邪躲不掉,就算躲掉了周日,就算除了星期一到星期日,又多出个星期八,张起灵要见到吴邪,吴邪逃不了。

索性一切说开,吴邪咬着牙想。他相信他和张起灵之间是一时的失心疯,相信说开了之后张起灵也会明白,他们的关系会回到正常轨道上去。

惶惶不可终日了两天三夜,吴邪坚定了这套作战计划,只待第二天周日上战场。

让他无法相信的是,直到夕阳西下,月上中天,口口声声说着等到为止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第十五章

又湿又冷的是杭州的冬天,也是吴邪的心情。

两个多月,张起灵杳无音讯。

两个月前那个慌乱的周三,失约的周日,吴邪每回忆一次,心脏便抽紧一次。然而他控制不住的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因为那是最近的一次见到张起灵,随着时间的推移,吴邪甚至觉得,那也许会是……最后一次。

熬过从那之后的一个多月,吴邪一开始的难以置信、生气、埋怨等诸多情绪,最后都汇集成了担心。

渐渐他撑不住,周末跑去部队,徘徊在部队宿舍区的偏门前,犹豫了几次没有进去。

理智的分析,吴邪觉得张起灵不会出什么事。如果进去了,发现张起灵就在那里,这局面自己怎么面对。

可是放了寒假,松下来的日子,每分每秒吴邪都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纠缠,他真的感觉,张起灵出事了。

一想到这,他一秒不能等的冲了去,跟以前一样想从偏门进部队宿舍区,却被哨兵拦了下来,吴邪这才发现部队在戒严。

之前上课时经常出入,战士们基本上都知道吴邪他们三个,不走正门的话哨兵不会盘问,而现在偏门哨兵盘问又盘问了之后也不让进。

忽然之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

不能进去,吴邪只能跟哨兵打听。哨兵只说张团长不在部队,什么时候回、去哪里了、有没有事一概不知。

吴邪心焦的回到家,这之后几乎每天都要去问张起灵的消息,轮班的哨兵被他见了个遍。

直到新年,张起灵仍然失踪。吴邪甚至已经开始希望,张起灵其实就在部队,只是下令让哨兵拦住吴邪,不见他。

平安就好,吴邪想,哪怕再也不见他。

1966年的一月下旬就是春节,除夕来得如此早,困在情绪沼泽两个多月的吴邪,被年前的热闹反衬的更加心力交瘁。

这个新年还有个特殊的地方,新年前几天吴一穷收到解雨臣的信,说是想要叨扰,在吴邪家过年。

吴邪精神都有点恍惚,所以根本没细想解雨臣的这个叨扰其实有些奇怪。现在对吴邪来说,一切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情都是好的。

解雨臣跟吴邪有一层不怎么近的亲属关系,吴邪奶奶出嫁前是解家的小姐。解雨臣大吴邪一岁,两个人论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互相该怎么称呼。

他生长在长沙,吴邪在小时候见过他,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长大了要娶他,当然那个时候解雨臣还叫做小花。

多年前小小的解雨臣跟着父母从长沙来过杭州一次,顺便拜访吴一穷夫妇,见到了同样小小的吴邪。

解雨臣告诉吴邪自己叫小花。他穿着水粉色的长褂裙,乖巧的荷叶头,苹果脸白里透红,一双桃花眼转了转,红红的小嘴轻抿着笑,唤着:吴邪哥哥。

吴邪被萌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拉着人家就往老和山上跑,献宝一样要把自己的秘密基地送给这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秘密基地是吴邪无意在老和山上发现的,这世外桃源吴邪连老痒都没告诉。

在那小山洞里,小花给吴邪唱了一段昆曲。甜甜的嗓音在山洞里婉转回响,吴邪只觉得四周有好多轻盈的羽毛轻划过自己的耳背,脖颈。

几年之后,小花突然只身从长沙转学到杭州念中学。

当吴邪知道让自己软成棉花的小花同自己一样是带把的,还比自己大一岁,他的脸被这滚滚惊雷劈裂了。解雨臣看他那样子,用已在变声期的嗓音爽朗的哈哈大笑,吴邪更呆愣了。

年二十九,解雨臣到了吴邪家。他上了大学后渐渐脱离了少年形容,却依然样貌秀丽。

他像以前一样讨长辈喜欢,饭桌上随意讲些大学里有趣的事,一整顿饭都被笑声环绕。吴一穷夫妇居然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过年。

初四,解雨臣让吴邪带他去逛老和山。

江南有些树木一年四季不落叶,冬季里老和山倒也不是光秃秃的,两个人漫步去了那个小山洞。

吴邪看着自己曾经倚靠着流泪的山洞壁,默然无语。解雨臣看着他的侧脸,抿嘴一笑:“吴邪哥哥,你心情不好。”

吴邪无奈的笑笑:“没有。”

解雨臣也不追问:“关于高考,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吴邪转头看着他,解雨臣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道我家成分是富农,那么你知道我是怎么通过高考政审的?”

吴邪皱眉摇头。

解雨臣又笑笑,尽量笑的毫不在乎:“长沙的政审比其他地方都严格,成分不好,别说大学,中学都未必念的了,这也是我来杭州念书的原因。高一寒假,我回到长沙,找了一家报社登报,跟家里脱离关系。”

吴邪没听懂一样盯着他。

解雨臣仍然笑:“你在想什么,能不能不要全部摆在脸上?干脆就一次都告诉你。登报后,我拿着那张报纸去了北京。迁去北京的霍家你也应该知道,他们家成分是革命干部。解家跟他们有交情,我就直接找过去,告诉他们我想考大学,需要他们的成分庇佑,可以过继给他们当儿子孙子,正好他们家几乎都是女人。”

讲述者是解雨臣,吴邪却莫名觉得难堪,他转过头,不再看着解雨臣。

“我知道什么叫看不起,可是,阿邪”解雨臣抱臂靠上身后的石洞壁“如果这是像我们这种人上大学的唯一方法,你还要抱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撒手么?”

高三寒假只有三周,开学紧随在春节之后。

解雨臣的假期才过了一半,春节结束他直接从杭州回北京。

吴一穷夫妇想留他到过完元宵节,不知道解雨臣说了些什么,之后吴一穷夫妇只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没再挽留。

为什么不回长沙这个问题似乎是一个禁句,父母没有问,吴邪也就不多言。

解雨臣回京,吴邪送他。吴邪家距离到杭州站的公交线路点不算近,两人一路无话的走着,距离站点还有段距离,解雨臣停下脚步。

“好了,立定转身,回家吧。” 解雨臣转过来,正面对着吴邪,笑盈盈的。

吴邪有点诧异:“回家做什么,当然要到火车站把你送上车。”

解雨臣微微挑眉:“行李不多,可拖着两个影子,有点沉。”

吴邪听出来,小花这是在埋怨他的沉默,可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几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支吾了半天,挤出一句:“花儿,没有瞧不起,什么的……”

解雨臣无所谓的笑笑,轻拍了拍吴邪肩膀:“回家吧,杭州的路我比你熟,暑假再来看你。”

吴邪还要坚持,可对着解雨臣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张了张嘴,坚持就有些说不出来。说保重什么的,也没意思。

他只能把行李递给解雨臣,解雨臣用左手接过来,两人面对面抬起右手相握,错开些彼此拉近,撞下肩膀,松开手走向相反的方向。

偏垂的太阳把两个人映成剪纸画,同样细长的身影相背而行。

解雨臣嘴角一直噙着笑,可是细看,那抹弧度里满满盛着自嘲。

解家存续历史悠久,人际关系复杂,解雨臣从小就学会只在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上耗费精力。

劝吴邪的那些话,他在开口之前就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

公交车靠站,解雨臣等别人都上车之后自己才慢慢晃上去,随便找个座位坐下闭上眼睛。

原来做无谓的事情这么累,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还是那么做了。也许是因为,无论内心如何强韧,春节时无家可归还是会让人脆弱,乃至失常。

而另一个方向上的吴邪,几乎一转身就重新沉浸在自己春节前的思绪中,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顽固的在心底晃动。

张起灵到底去了哪里?让我们把镜头拉回到1965年11月下旬的某个周三之后。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枪杆子里出政权。”那绝对是真理中的真理。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的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写作和发表是江青秘密策划的。文章点名批判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实际上涉及中央领导层在许多重大政策问题上的不同意见。

现在的我们都知道,某大国的政坛上活跃着上海帮和北京帮。两大帮派在和谐社会中默默做着些不和谐,或者换个角度来说,让社会更和谐的事情。

当然我们也知道,某大国是有着继承历史传统这一良好习惯的。所以在六十年代,我们可以找到现在所沿袭的根源。

姚文元的文章发表后,《人民日报》和北京各报在十多天内没有转载。这让江青意识到,吴晗既然是北京市副市长,在北京及周边地区难免有着错综复杂的根基。

江青已经不满足于口诛笔伐,她决心要除掉吴晗,但她信不过周边地方部队,又怕走漏风声让吴晗潜逃。江青自己有很大一部分关系在江沪一带,当初选在上海发表姚文元的文章也是这个原因。

综上,南京军区接到秘密指令,要求派兵入京羁押反革命份子吴晗。南京军区对这种高层政坛的掐架行为感到很头疼,转手将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杭州驻军。

杭州驻军师的师长气的牙根痒痒,但也明白军令如山。

这种任务不但在实际上有很大危险性,政治因素也不得不考虑。他再三思量,还是决定把任务交给三团团长张起灵。

张起灵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在战场上这小伙子是个传奇。东北解放、抗美援朝战争连着打下来,并且活下来的战士少之又少,而抗美援朝胜利结束时张起灵才15岁。

师长此次这样安排,不只是因为张起灵无论是自身素质还是带兵打仗能力都过硬,主要是这小子的性格独特。

从张起灵身上看不出任何七情六欲,对权力、地位也完全无视,执行这种政治斗争引发的任务,不会受多方面压力的影响,再合适不过。

周五下午张起灵接到指令,启动高度机密任务。被要求当天就整顿武器连夜赴京,同时整个杭州驻军部队戒严,严防走漏风声。

张起灵苦于没有任何办法传递消息给吴邪,就带着手下的战士们上了军车,被催促着不眠不休的赶路。

一路上,甚至在过天津时都是顺利的,在昌平区入京时却受到阻拦,看来还是有没打通的关卡。

昌平区京卫师的驻军最高领导是位团长,他自认为还算客气的在阻拦之后,对张起灵进行了平级接见。张起灵拿出军令电报再次通报了绝密任务代码,仍然讲不通。

张起灵的解决方式简单粗暴惊世骇俗,他直接拔手枪顶上昌平区团长的脑袋。昌平区团长都没看清张起灵的动作,就被制在黑洞洞的枪口下。

张起灵让他直接给最上层打电话,核对任务真实性。

那团长看着张起灵面无表情的脸,脑子飞速运转着。他想张起灵理直气壮到这个程度,莫非真的在执行最上层的直接领导任务?那自己真的要好好想想站队问题,否则军衔不保都是轻的。当然以他一个团长的身份是不敢打这个电话的,他理智的选择了放行并承诺绝不走漏风声。

入京后就是正常的任务执行程序,还好各方都考虑到京城的位置特殊性,没有发生火力交锋。

吴晗上班的市政府、家中宅院及亲属家都被张起灵带兵严密控制,吴晗最终被软禁家中。

几个月间领导层冲突不断,张起灵如预期一样受到各方压力,他也如预期的一样,完全无视。无论是军方还是政方的压力,加诸在闷团身上,连个回响都听不到,也算让“各方人士”开了眼界。

最近一段时间,任务算是进入稳定期。让张起灵难熬的,是这个任务无法明确的完成日期。没有战争中的全部歼灭或夺得战场,也没有定下目标人物的格杀指令,结束看起来遥遥无期。

那个周三被张起灵反复回想了无数次,吴邪双唇的触感越回忆越清晰,让他思念到难耐。

自己控制不住的迈出那一步,吴邪又逃了。本想在那周的周日把吴邪揪出来,不管怎样都要让他明白,逃没有用,你吴邪这辈子都只能是我张起灵一个人的!

谁知道突然插进来这样一个任务。张起灵的太阳穴上隐隐爆着青筋,他非常气愤失去了最佳追击作战时间。

北京三月,风沙频繁,66年的春季却反常的多晴好天气。霍玲跟大学同学约好了在香山正门汇合,参加班级组织的春游。这一天一大早上去找父亲的司机要求送她去香山。

谁知道平时很少出军区大门的父亲今天也要用车外出。霍玲问父亲要去的地方远不远,一向溺爱她的父亲还不告诉。

霍玲也不多废话,开了车门直接坐上副驾驶位置,纹丝不动。霍父无奈,反正自己实际上只是去传达个指令,就随她跟着,办完自己的事让司机再送霍玲去香山。

车开至一座宅院前胡同里,停下,霍父的勤务兵下车跑进宅院。

霍玲在副驾驶上等的不耐烦,父亲哄她,她也不理。

霍玲手指绕着自己的发辫,听见勤务兵终于从宅院里跑出来,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从宅院里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勤务兵引着那人来到车后座窗前,车窗摇下,那人靠脚抬手,对霍父敬军礼,动作干净利落,墨黑的刘海随着动作轻甩向一侧,露出高挺鼻梁上一双深邃的眼。

霍父向他点头,问他:“张团长,里面怎么样?”他双手背向后面,简洁的答:“一切正常。”

霍玲看着那挺拔的细长身姿,瘦削的下巴上形状优美的薄唇小幅度开合,低沉凛冽的声音响起。一时间霍玲只觉得周围异常的安静,她只听到他的嗓音,只看见他喉结的移动。

霍父微笑:“辛苦了。接到最新指令,目前已经可以移交公安部门羁押,后天正午完成移交手续,届时军队任务结束。”

张起灵敬礼表示明白。霍玲发现他脸上丝毫找不到旁人见到霍父时,那热切甚至是谄媚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完全没表情。

勤务兵上车,车窗闭合,司机打火启动汽车。

车里的霍玲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像朵向日葵一样,脸跟着张起灵转动。车都开了她整个上半身仍然扭转着,伸头一直向后看。

后座的霍父一脸惊讶,军区大院长大的女儿从小到大身边都围绕着大群优秀的男生,从没看见女儿稍微留意过哪一个。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已经回转身走到宅院门前的远远身影,露出了深深思索的表情。

———— 第一部 完 ————

第二部

第十六章

杭州驻军师师长很高兴,他刚刚打了一次政治战场上的胜仗,将一个烫手山芋加工成了香饽饽。

前两天接到了一位首长级人物的电话——没错,京城打来的。中央对这次特殊任务执行中,杭州驻军师的表现予以充分肯定。

尤其是三团长张起灵,用首长的原话说就是“令人印象深刻”。

那位首长还询问了张团长的年龄、军龄、籍贯、家庭成分等信息,所以说张起灵那小子是给人家留下了多深的印象,啧啧。

师长翘着二郎腿抖着脚,仰靠在椅子上,一手垫在脖子后面,一手轻拍自己的大脑门子。

这时有人敲门。

师长坐端正,抻了抻身上的军装:“请进。”

门被推开,师长看向门口。来人是张起灵,算时间也应该是他。这小子到南京时给自己打电话,要求回来第一时间作任务汇报,真没看出来他这个人也会有邀功急切的时候。

师长还没细看张起灵,视线被门外张起灵的勤务兵吸引住。那孩子对比色实在强烈,脸跟身上的军装一样是绿的,眼睛却通红,头发油成一缕缕,像梳了一头小辫子,僵尸一样靠站在门对面的墙面上。

师长示意张起灵把门关上,互敬了军礼后让张起灵坐在自己对面,递给他一杯热茶水。

张起灵也是满面风尘,一双眼睛却亮闪闪地透着急切。

师长笑了:“回来的路上比去的时候赶得还急,说吧。”

张起灵:“任务完成。”

师长亲切的笑着等着他继续说,等了半天张起灵也没再张嘴。

什么?!这就说完了?!本来自己都准备好了一堆夸奖的话,等张起灵述职后端出来,全让张起灵的言简意赅给噎回去了。

“没话了?就四个字你用的着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等着你第一时间述职?”师长直想把那杯热茶撤回来。

张起灵垂下眼睑看向地面,就那样一直看着地面。

师长无奈:“行了,不管怎么样,任务完成,详细的我就不问了。完成的挺好,前几天有位霍首长打电话,还特意表扬了你小子。”

他顿了顿,看向张起灵——还是没表情。

师长挥挥手:“得,没日没夜的赶回来,看你的勤务兵一副要晕倒的样儿,都回去好好歇着吧。”

没想到张起灵不走,抬起眼来直直的看着他。

师长想了想,明白了:“给你三天假期,这次三团辛苦了。”张起灵“唰”的站起来,一个飒爽的军礼,转身走了,师长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那后脑勺上透着心愿达成的意思。

“死小子”师长嘀咕,总觉得张起灵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张起灵出了师长室,带好门。门对面等着的王盟已经靠着墙站着睡着了。张起灵走过去:“走。”一个字把王盟吓了一个激灵。

张起灵快步走向寝室,他急着取自行车去见一个人。

王盟在他身后一边跟着一边话痨:“张团,咱可算到家了,终于能好好冲个澡,把身上的味道都冲掉。还有咱食堂的饭菜,在外的时候真想念……”

张起灵顿住,回头问他:“我身上有味道?”

王盟苦笑:“团长,咱这几个月过的日子,还有回来时那个赶路法,香喷喷的大姑娘也闷出老母猪味儿了。”

张起灵不再说话,回寝室取了换洗衣服带上香皂毛巾直奔浴堂。

边洗他心里边算着时间,现在这个时候吴邪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等自己赶到,怕是已经进了家门,而吴邪的父母也都在家……

张起灵双手将淋湿的额发全部捋向后,闭上眼睛,任微凉的水流一直冲在脸上。

吴邪一如既往的回到家,吃晚饭,复习,他身后是两道一如既往的担忧目光。

吴一穷夫妇早就发现了儿子几个月来的失常,一开始是心神不宁,慢慢的,脸上居然时而带着绝望的神色。

夫妇两个觉得吴邪不单纯是因为高考的压力,又猜不出是什么事情在煎熬着儿子,问吴邪的话,以他的性格,是决计不会说的。

屋檐下的三口人只能各怀心事沉默着。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吴邪收拾好课本走出家门,早上出门的人还挺多,上工的上学的,走向各个方向的脚步声让清晨有些喧嚣。

吴邪一路跟遇见的邻居打了招呼,快步行走赶超了几个人。他今天出来的有些晚了,想着还是去搭公交车,虽然从家里到学校没有很直接的线路,也许总能比走着省些时间。

他着急的疾走着,经过整片排子房边缘的一条小胡同口时,一只手从胡同里突然伸出来,吴邪被扯的后仰,同时嘴巴被捂住,身体被人从后面紧紧夹着,动弹不得。

吴邪楞了一会儿就开始条件反射的挣扎,这时耳边响起压低声音的两个字:“别动”

吴邪一惊,心脏强力收缩,从头麻到了脚。虽然只有两个字,可他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

是失踪了三个月二十七天,两千八百零八个小时的闷油瓶。

张起灵定了定心神,吴邪的味道让他意乱情迷。怀里心心念念的人停止了挣扎,卸掉了一身力气,有些瘫软的倚着他,张起灵观察了四周,这会儿周围没什么人,他拥着吴邪带他走向胡同里面的丁字路口,拐上小径。

两户人家后院院墙夹出的小径极狭窄,比人肩膀宽不了多少的尺寸。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近的让张起灵只想亲他。

张起灵一只手揽着吴邪,一只手轻抚他的脸颊,目光紧紧盯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胸中熊熊燃烧的太过想念总算迎来了救火的水源。

几个月不见,吴邪清亮的眼睛好像更大了些,仔细看,是因为脸颊瘦下来映衬的,吴邪就那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楞楞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张起灵抚着吴邪变瘦削的下颌忍不住皱了皱眉,视线向下,停在吴邪的唇上。记忆中那抹鲜艳的红润居然变得有些苍白,覆盖上一层霜色。

心好像被一只手大力掐了一下,张起灵的眉头拧出个疙瘩,心里只剩一个想法:舔掉那层霜色,把红润吮出来。魔怔着贴近吴邪的嘴唇,张起灵没有看见此时吴邪的脸满满地渗出了愤怒。

“啪”的一声,吴邪打掉张起灵捧着他脸颊的手,向后撤了半步,挣脱他的怀抱,肩背已经贴上了墙壁。强烈的愤怒夹杂着沉重的委屈让吴邪停不住的发抖,抱着眼前的人嚎啕大哭的冲动和掐死这个人的欲望同时在胸腔激荡。

吴邪的表情和肉眼可见的颤抖让张起灵不知所措,他试图向前贴近吴邪再次拥他入怀,吴邪突然挥起右手一拳打向张起灵的左耳根。

战场上躲子弹的反射弧让张起灵想也没想就躲开了吴邪的这一拳,紧接着就懊悔的不行,赶紧垂下双手,把脸向前伸向吴邪,盼着他继续出拳。

等了好一会儿,吴邪却再没动手,双手紧紧的攥着拳头夹在身体两侧。张起灵慌张的想要伸手去握吴邪的手腕,带着他打自己几拳,这时吴邪突然弹起身撞了过来。

张起灵控制自己的身体,丝毫不躲,被吴邪重重的撞到身后的另一侧院墙上。吴邪双手揪住张起灵的领子,曲起的肘部压在他的肋骨上。

肋骨被压的生疼,张起灵却全然不觉得,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心疼吴邪的愤怒。

吴邪的眼圈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滚动,最终却没有落下,看得出他拼了命把泪水压了回去。张起灵突然害怕吴邪会甩开他转身就走,像收回泪水一样收回情感。

张起灵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然而吴邪接下来的举动是他做梦也没梦见过的,吴邪揪着他的脖领子扯向自己,吻上——准确的说是咬上了他的嘴唇。

真的是咬,张起灵的双唇被夹在吴邪上下两排牙齿之间,以至于两个人的嘴唇完全没有碰到,张起灵的舌头怎么都伸不出来,他突然觉得吴邪根本不是想亲他,就是想咬他,嘴唇软比较好下嘴才被选上了。

嘴唇被咬出血是肯定的了,张起灵对吴邪的接吻技术颇为无奈,但是鼻端萦绕着的吴邪的味道又让他着迷,也就听之任之让他咬着。好在吴邪咬了一会儿就松了嘴,低头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揪着他领子的双手也松开,紧紧的抱住张起灵的腰。

张起灵人中的位置被咬出一条红色的小胡子,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不意外的尝到血腥味,其中混着吴邪的滋味。

滋味太好,吴邪又抱他抱得那样紧,张起灵燃情动欲,原本垂着的双手弯折向上扣着吴邪的肩,想翻身把吴邪压在墙上,双手施力——没掰动,再大点用劲儿——还是没掰动,吴邪像吃了一亩地的菠菜似的力大无穷。

张起灵有些尴尬的让吴邪熊抱着压在墙上,只好一手轻揉吴邪的头发,一手抚摸的他的背。

“吴邪”张起灵努力把声音里的欲望藏起来“去我那里,让我好好看看你,好不好?”哄骗的口吻。

吴邪仍是一动不动的贴着他的颈窝,张起灵偏头,舔上他的耳廓。他怕痒似的躲了躲。过了一会儿,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看见张起灵的红胡子楞了楞,伸舌头来回舔了舔,舌尖一下子被张起灵捉住,吸进嘴里用力地吮。

张起灵用力扣着他的后脑,极激动的吻他,粗重的呼吸气流吹得吴邪的鬓发阵阵颤动,擂鼓一样的心跳把全身的血液都压向了一个地方,张起灵控制不住的想要向前顶跨在吴邪身体上来回蹭。

这时,吴邪突然推开了他,晶亮的目光刺进张起灵的双眸:“你,跟我去个地方。”他从未有过那样强硬的口吻。

第十七章

三月和江南这两个词相加的话,等号另一端得出的结果应该是美好。

可惜这份美好没有将张起灵完全囊括其中。张起灵走的比平时慢得多,跟在吴邪身后,脑中是一幅动图——擦枪的时候布料摩擦在枪身上,枪身在反复摩擦下变得锃亮……

如果吴邪回头留意的看一下,就会发现平时行走站立都挺拔笔直的张团长,今天有些罗圈腿。

吴邪说完要带他去个地方之后,鸡血地拉着他就走,没给张起灵时间想借口先冷却一下。

张起灵面瘫地郁闷着,离开小径时,他小心翼翼的瞟了几眼吴邪的裤裆,好像完全没什么变化。哪像自己,被硬料军裤束缚着,都有点把军装前襟的下摆给顶起来了,这种状态走路,实在是……有点疼。

其实张团长不必郁闷,那个年代粮食短缺,信息闭塞,造成人们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性成熟都比现在都要晚得多。

吴邪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心思单纯的。而且就算把这些情况都刨除——团座,男男之事也不是这么好开窍的吧?毕竟有几个人能遇到您那样的机缘看个现场版呢?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一个胸腔情感翻涌要沸腾,一个胯部摩擦生热快着火,又同时沉默着向前走。

吴邪情感上的波涛翻滚,是张起灵所想象不到的。吴邪的心海里,不敢相信有过,自欺欺人有过,逃避掩盖有过,害怕面对有过。然而张起灵几个月的毫无音信,像是在海底崩裂的海沟,那些情绪波涛打着漩涡呼啸着泄了下去,露出的全部都是名为揪心的黑色礁石。

他无法想象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噬心煎熬,他全然懂了:张起灵这个人,吴邪是放不下了。

既然已经有了决断,吴邪不再犹豫,下定决心要向张起灵表达清楚,当然张起灵也必须说清他的决心。

吴邪进入一根筋的状态,慢慢心绪平稳了些。他带张起灵上老和山,只是想着一定要找个确保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将这份惊世骇俗的感情摊牌。

可走了好一段时间终于冷却了些的张起灵,看见周围的环境越来越渺无人烟,就开始控制不住地脑内跑偏,某个部位又吹起了血气球。

血气球在吴邪带张起灵走进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山洞时,迅速涨大,简直一戳即破。

进了山洞,两个人还是那样一前一后的姿势,愣愣的站了一会儿。

高速的心跳和血液过度集中于一点让张起灵有些耳鸣,而吴邪这时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小、小哥,这里是、是我小时候找到的…”有点懊恼,开篇就结巴了。吴邪耳朵开始发烫,本来想转过身看着张起灵,勇气被结巴给吓走了。

耳鸣的张起灵其实没有听清楚吴邪在说什么,他只感觉吴邪的声音在山洞里产生柔柔的回音,仿佛是贴着他的耳朵用气声在说话。他胸腔起伏,右手向上扯开衣领一颗扣子,扭转头扫视山洞口——这山洞走进来后是下坡的地势,加上洞口高高的野草掩映,只能分辨出外面的天是亮的,看不见洞外的情形——那么当然外面也看不见里面。

吴邪深呼吸几次,鼓励自己继续说:“这里,没人、应该没人来。”呼——再次深呼吸“小哥,我想了很多,想说的也很多,有些事情……或者说,是、是感情,远在我的认知和想象之外,可是、那的确是毋庸置疑存在的,发、发生了的……”吴邪抬手用手背给滚烫的脸颊降降温。

吴侬软语有低吟浅唱的感觉,张起灵的魂儿分成了两片儿,一片儿沉醉在吴邪语气的温软里,另一片儿鸡血地侦查四周。

山洞够隐蔽,但是洞内温度低,江南三月阳光下已经是草长莺飞,这不见阳光的地方却是沁入身体的湿冷。“这样的温度,等会儿脱了吴邪的衣服,他一定会冷吧。”张起灵心想,看了看地面,不是相对柔软的泥土地,偏偏也都是石头,会硌疼吴邪的。环视山洞壁,竟然觉得有些怪石嶙峋,一点都不平整,贴着的话,动一动说不定都会划伤。

侦查结果十分不满意,张起灵两片儿魂儿一起皱起了眉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吴邪已经转身面对他,说了好几句话。

“之前有很多次,你表达的……很直接,回过头想一想,其实我早已经懂了。只是一开始我难以置信,不单是对你所表达的意思,当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时候,真的让我心悸,觉得很不正常,无法接受。所以很多时候,我确实,想躲……直到这几个月,你消失的这几个月,我去部队找了你几次……好多次……完全找不到你,也没有任何消息,你到底去哪里了、去做什么,这些疑问折磨了我这么多日夜,现在你回来,那些就都无谓了。小哥,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那么、你、你对以后……对今后我和你……是怎么——”

缱绻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的寂静让狭小的山洞显出了空旷。洞外透进来的光线将两个人的影子投上山洞壁,面对面立着,仿佛上演一场静默的皮影戏。

心里还有许许多多陈情剖心,吴邪费力气整理又整理,想在说完刚才那一段后,给张起灵时间,让他也表白清楚,自己就把整理好的内容都从心窝里掏出来,讲给他听。

可当他鼓足勇气转回身,尾音发颤的说完那一段,终于抬头看向张起灵时,心窝里费力码整齐的内容瞬间被打乱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张起灵的眼睛完全没在看他,看着山洞的别处,脸上是透着不满意的皱眉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吴邪的嘴唇都在颤。自己说的哪句不对?哪些不对?还是……全都错了?这个念头一浮现,他胸口好像被人大力打了一掌,禁不住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让张起灵沉醉的声源消失,过了一会儿也没听见恢复,张起灵有些迷糊地凝神看向吴邪,正看见吴邪一脸受伤的表情向后倒退!他赶紧伸手想将他拉向自己,而吴邪又迅速退了一大步,同时抬右手挥在身前格挡张起灵的手臂。

那举动正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扇在张起灵脸上,狠狠打掉了他迷陷其中的色情梦。

两个人都无形的挂了彩,很有些惨兮兮的盯着对方。

窜起的烦躁,羞臊,委屈挤掉了原本的勇气,吴邪呆不下去了。他闭了闭眼,提脚绕过张起灵就冲向山洞口。

张起灵愣了一瞬,马上就迅速从后面拦住了他,双臂紧箍上吴邪的腰和胸膛。

吴邪双手用力捏着他的双臂向外扯,张起灵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搂的更紧,用力向上提,把吴邪抱起来,让他双脚离地没法走。

这种对待大姑娘的方式让吴邪肾上腺激素飙升,他奋力挣扎,张起灵抱不住他,吴邪转身,拳头带着勃发的怒气“嗵”的打上张起灵胸口。

张起灵不闪不避,无论吴邪是打是推,就是坚定不移地耍流氓,把吴邪往怀里圈。

吴邪到底是力气不如他,被他步步紧逼,两个人单方扭打着后退,吴邪的后背贴上了远离山洞口的石壁。

张起灵看他无法再退,毫不犹豫的欺身压近,吴邪又气又急的向左一躲,“咝——”并不意外的,吴邪被山洞壁上凸起的石块棱角,划出一道从耳垂下方到后脖颈的长长伤口,形状像是书法家笔下遒劲有力的一捺。

可能是因为疼痛,也可能是力气快用完了,吴邪的怒气从伤口漏了出去,左手摸向后颈,身体其他部分静止不动了。

张起灵见他划伤,赶紧握住他双肩让他半转身,细细查看。还好伤口虽然长,并不深,握住他的左手,移开,张起灵低头轻舔伤口。

唾液让伤口刺痛,刺痛过后,脖颈上张起灵唇舌的触感却更明显。来回移动的温热湿润,让吴邪后腰的酥麻一片,他对自己的诡异反射弧感到迷惑不解。

张起灵仔仔细细地将伤口反复舔了几遍,吴邪乖乖的一动不动。他轻柔的把吴邪往怀里又揽了揽,控制不住的瞄着吴邪的嘴唇亲了上去。

他害怕刺激了他,浅浅的舔吻了两下便抬起了头,极近的贴着吴邪看着他。张起灵舌上沾染的血迹印在了吴邪唇上,嫣红一抹,勾魂摄魄。

吴邪将他推开些,瞪着他,张起灵又巴巴地搂紧些。

吴邪看了他一会儿,说“为什么提到以后你会皱眉头,你是,从来没想过么?”

张起灵愣住了:“什么以后?”

这次换吴邪皱眉头:“你刚才完全没听我说话?那你在想什么?”

张起灵回答不出来。

吴邪双手推他,张起灵以为他又要走,赶紧收缩包围圈,蹭着他:“吴邪,别走~~~”

吴邪目瞪口呆的看着一身军装的人,尾音转了好几个调在说话,本来只集中在腰部的酥麻迅速窜向全身。

“那你”他的音量一下子降了下来“你对以后、就是你和我,怎么想的?”

张起灵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了。

“以后,都听你的。”

记忆深处的笑容忽然绽放在眼前,晃的吴邪迷迷蒙蒙:“什么……?”

“都听你的,你下令,我服从,就是我们的以后。”

山洞里好像突然亮了起来,光朦胧,音朦胧,吴邪仿佛从头到脚站在梦里。整个山洞被宠溺填满,吴邪听到了,超越惊喜的答案。

第十八章

1966年3月30日,吴邪一直记得。

即便隔了几十年漫漫人生,那几个数字的排列组合依然清晰的停留在心里。

很久以后,知天命的吴邪和耳顺的张起灵,并肩坐在公园长凳上晒太阳。

旁边长凳上坐着的是一对儿小夫妻,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投入,越吵越旁若无人。

吴邪不觉细听了听。

原因的细微跟吵架的大嗓门成反比。妻埋怨夫没记住他们恋情正式开始的重大日子,丈夫说还能记得结婚纪念日的男人就算很不错了。妻反复强调恋情开始的日子更重要,男人烦,大谈后悔娶之论,两人开始对着使用不文明用语。

听得好笑,吴邪看了看身边始终闭目养神的张起灵:“你记得我们感情开始的日子么?”张起灵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眼神一如初见时光华闪烁。

吴邪认定1966年的3月30日,老和山上互相剖白心意,是他们感情的正式开始。而张起灵心头浮现的是一个炎炎夏日,西湖碧波绿柳下,站着一个腰系大红绸的白褂少年。

“你指的是哪一天?”“我就知道你记不住。”

两人都笑着,阳光把全身烘的暖暖的。

从老和山上下来,吴邪觉得一切都不同了,对着张起灵反倒更不好意思,下山时张起灵想揽吴邪的腰,还没碰到,吴邪就像皮球一样弹开了,他那个脸红慌张的样子让张起灵忍不住地翘嘴角。

两人走回到吴邪家附近的小丁字路口,张起灵的自行车锁在那边。他想让吴邪跟他回部队寝室,吴邪坚持要回学校,上午已经是旷课了。

拐带不成功,张起灵只好骑车子送他去学校。到了校门口,看着吴邪往学校里面走,又忍不住追上去扯住他:“晚上我再过来。”吴邪耳朵红了。

吴邪穿过操场快走到教室时,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慌慌张张的回了头——是他的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走过来,指了指吴邪斜肩背着的书包:“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洒了?”

吴邪扭头一看,果然,深绿色的硬布包右侧底部的位置透出一块暗色。赶紧翻开,原本用胶皮圈套着的铝饭盒开了,吴妈妈给吴邪带的午饭全洒在了书包里,菜汤把书包洇湿了一片。

肯定是之前跟张起灵拉扯的动作幅度太大,装在书包里的饭盒都被弄洒,想到这吴邪脸上的毛细血管再次条条炸开。

他这一扭头,耳背到后颈那条划伤被语文老师瞧见:“脖子上怎么弄伤了?”

吴邪一愣,下意识的摸了摸:“早上来的时候没留意被骑车子的给撞了一下,摔了一跤刮伤了,也不是很重,就是弄得迟到。”

吴邪发现自己编假话又快又淡定。

语文老师点点头:“这个时间很快就下课午休,你上午就先别去上课,跟去我办公室我给你上点药,正好今天午饭我带的多,拨点给你。”

吴邪马上摇头:“不用的老师……”语文老师倒热情,直接拽他去了办公室。

上完了药,又被塞进小半盒饭,吴邪总算得以脱身。

吴邪跟任何一个老师相处都会有些不自在,何况还是这种被额外照顾的情景,语文老师更特别的一点是他的嗓音,无论讲课还是平时说话,准确形容的话,就是有一种用刀片刮玻璃的效果。

从语文老师办公室出来,吴邪抚了抚自己手臂上竖起的汗毛,回到自己教室,找到班主任把之前编好的迟到理由又用了一遍。

坐在自己座位上,吴邪仍然感觉迷迷糊糊的,浑身上下有种脱力感。他忍不住抬手稍用力按了按耳背后的伤口——好疼!

真好,早上的一切不是自己太过思念导致的幻觉。

晚上放学时张起灵果然又等在校门外,骑车送他回家。接下来的几天张起灵都是早晚接送他,总算被张起灵盼到了星期日,吴邪现在却只有星期日下午半天假期。

星期日的中午张起灵像骑风火轮一样把吴邪送回了家,吴邪回家里吃饭他就等在他家门外面,弄得吴邪扒拉了几口就赶紧跑出来,风火轮载着两人飞回了部队寝室。

寝室里一物一品都是吴邪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窗外的景色变换。吴邪在这间屋子里看过窗外的盛夏金秋,时隔近四个月,跳过了冬天,窗外如今是一片春意盎然。

张起灵关好了门,走过来,从身后伸手搂抱住站在窗前吴邪,双唇轻吻吴邪耳背后面的划伤。

吴邪赶紧用肩膀向后推他,二层楼的窗前简直是全方位展览的最佳高度。

张起灵笑了笑,用力拥着吴邪把他往床那边带,吴邪面红耳赤,像只不安分的毛毛虫一样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张起灵在他身上又亲又摸。

“咚咚咚”敲门声总是响的特别是时候,吴邪吓得身上跟着三声敲门的节奏颤抖了三波。

张起灵根本不为所动,手已经伸进了吴邪衣服下面摸他的肚皮,急得吴邪只想用脚踹他。

这边的贴身肉搏继续,门外的敲门声也继续,居然又传来说话声:“之前确实看见团长回来了,你别着急……”听起来是王盟的声音。

吴邪听了“别着急”这个三个字,他急了,推开张起灵,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窜到门口开了锁就拉开了门。

门外王盟抬起手正要再敲门,差点敲在吴邪的脸上。而他旁边还站着个姑娘——云彩,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

张起灵走了过来,站在吴邪身后,贴的有些近,吴邪心虚地侧了身,拉开些距离。

云彩一见张起灵,身体紧绷,倏忽前倾想要迈出脚步,紧接着控制住了,双手不自觉的绞紧,直直的看着他。

张起灵目光扫过云彩,转睛看着王盟,嘴角一度一度,极缓慢地向上弯起。

王盟正要开口,突然觉得张团的脸出现诡异变化,放在别人脸上应该叫做“笑”,放在张团脸上,王盟只觉得那不是人类的表情,顿时感觉全身骨骼纵向收缩,伴随着浑身发冷,有种把脑袋缩进胸腔里才安全的强烈直觉。

他旁边的云彩倒是恢复了些正常,她看了眼吴邪,对着张起灵很温柔的开口,脸上的表情却有些莫名的决绝:“小哥,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吴邪和我都找不到你,前天我回高中那边有事,顺便去看了吴邪,他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我们约定谁有了你的消息就通知对方,看来刚知道你回来,吴邪就来看你了”她顿了顿:“没来得及通知我吧。”

听见“小哥”这个称呼,张起灵和吴邪都皱了皱眉头,吴邪皱了眉头之后又低了头。

张起灵失踪的这几个月,云彩都不知道来找过他多少次,刚开始还绕些话,再拐到打听张起灵的消息上,后来次数多了,吴邪见到她就直接说他还是不知道张起灵的去向,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各自惆怅。

前天云彩来找吴邪的时候,吴邪当然已经知道张起灵的消息,这么说太不准确了,何止知道,就在前一天,他们俩终身都私定完了。可是吴邪眼睛眨也没眨就摇了头,云彩继续惆怅,吴邪却心绪杂乱。

女孩子的意思已经太明显,吴邪有些说不清的烦躁,现在烦躁里又多了心虚的难堪。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会儿,似是笑了笑,转过脸:“嗯,吴邪刚知道。”

云彩用眼角扫了眼王盟,抿了抿嘴,仰起脸笑颜如花开向张起灵:“来部队这么多次,第一次到你寝室,团长的寝室是不是条件很好的?能让我进去看看么?”

张起灵不置可否,吴邪转身沉默的走回去,张起灵跟在他身后,云彩稍稍犹豫,迈步走了进来。

王盟好像长在门口的一株大头植物,被风吹的前摇后摆,纠结着自己应不应该进去,刚想好了要开溜,张起灵开了口:“一会儿你送她出去。”王盟只好飘进去等着。

吴邪沉默的靠窗站立,张起灵侧身站在他身边。云彩向四处细细地看了看,看见写字台上的笔墨纸砚,轻巧的走了过去,双手放在写字台上,扭头向张起灵娇俏一笑:“上次那个笔记本用的还顺手么?”

吴邪看着她,心智突然清明,看来这几个月,不是只有他对张起灵下定了决心。

云彩的问话让张起灵迷茫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瞧着吴邪:“上面的桃花不错。”吴邪脸变得像桃花一样粉红。

云彩看了看他们的表情,觉得有些奇怪,想不明白也就没说什么。她鼓了鼓勇气向着张起灵走过去,仰起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向他:“小哥,你这几个月到底去哪儿了?”

张起灵感觉到吴邪的目光也向他投过来,他回头安抚的看着他:“几个月前接到紧急保密指令,当晚就出任务,不能走漏消息,部队里也没几个人知道。”

再次相见,缘定今生,吴邪对张起灵这几个月的失踪就不再胡思乱想了,他之前虽然没有问张起灵,现在张起灵所说的和他这几天猜想的也差不多。

云彩听见一向寡言的张起灵向她解释了这么多,脸上浮起兴奋的红晕:“平安回来就好。嗯,小哥,之前就想问你了,我们学校,有些家庭成分好,嗯,模样品性也不错的女孩子,之前给战士们上课,他们都让我给你介绍个认识……”

吴邪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张起灵眉头深蹙,十分不耐烦的说了一句:“不必!”

云彩愣住了,张起灵的表情和语气让她心慌。她低下头,半天才发出细微的一声:“哦。”

听到了云彩的话,吴邪觉得云彩好像绕着他,转圈提醒他一直想努力忽视的很多事实。

吴邪的心一下子乱的像被炮弹轰炸过。他转头对着张起灵:“小哥,我先回去了。”

张起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吴邪刻意不去看他脸上少见的急躁,用力挣脱他的手向外面走。

张起灵攥住他不放,竟然像是要把他往怀里拉,吴邪急坏了,还好云彩一直低着头。

云彩仍然低着头,小声的说:“那我也走了。”

吴邪用手刀劈开张起灵的手,兔子一样往寝室外面窜,张起灵快步跟了上去:“吴邪……”

“小哥你别出来了我自己回去……”话音未落,兔子的身影已远,张起灵哪里肯放,追了上去又扯住他。

吴邪稳了稳,抬头看了张起灵一会儿,开口声音脆弱低柔:“我心里有点乱,你先让我回去。”

张起灵心疼了,勉强自己放了手,微微点了点头。

吴邪看了眼云彩的身影,云彩家的方向走正门更近,王盟送她走向正门,已经走出一段了云彩仍时不时回头张望。

他没再看张起灵,转身向偏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