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13日

一生 by 三角函数(19 – 26)

第十九章

“你想好了?”

“没想好就不跟您说了。”

“你一句想好了,说得倒容易,知道得费多大劲嘛?真正的原因你还瞒我。”

“原因我刚才跟您说了半天了,合着您没听啊?”

“少蒙,你非要去杭州,真是觉得浙大教学理念更进步?我都懒得说你。”

“哎呀爸,什么蒙不蒙的?反正我就是要去,您不帮,我自己去!”

在外吃诧风云的霍首长在家只有被叱咤的份儿,爱女语气一变硬,他自己立马放软:“不是不帮,玲玲,你要是为了什么人非要去杭州,起码得对这个人有足够的了解吧?”

霍玲小巧的鸭蛋脸变红,缓了缓,眼睛转了转:“您知道?那还绕什么圈……在同一个地方不就能深入了解了。”

霍父被气笑了:“我绕圈子?是你非要绕到杭州去。玲玲,你要是……真想好了,爸爸把他调到北京,总比你一个人跑去杭州让我放心,再说地方上的人一定也想调到中央。”

霍玲抿了下嘴角:“我看他就未必会那么想,还是我去杭州,如果有一天他想调到北京,那也应该是因为我要回北京。”她笑得很甜,眼睛亮亮的。

连着好多天,吴邪走不出焦躁的情绪,脑子里好像有许多人同时吵吵嚷嚷,他自己根本无法理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不过有一个人嗓门特别大,吴邪听清了:离高考只剩下两个多月,吴邪却已经有四个多月无心学习,继续努力,政审将不会成为障碍,因为成绩会首当其冲成为淘汰因素。而浙大……醍醐灌顶的意识,让吴邪焦躁加倍。

张起灵从上次放他回来之后,有空就会来找他,没有空就劈出空来找他。可是焦躁吴邪对着他,实在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张起灵又特别喜欢拉拉扯扯,一来二去,吴邪脸上就有点显现抵触,张起灵表情就一次比一次委屈。

这一天晚上,张起灵又去学校门口等吴邪,骑车载他回家,到了家门口,默默的看着吴邪。吴邪看着他那张受气小媳妇脸,走到家门口的脚步又忍不住折回。

两人对着站了一会儿,吴邪走得更近些,看看四周没人,右手搂上张起灵后颈,轻按他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张团长显然对小鸟依人不太适应,非常僵硬的被吴邪按在右肩。他们两个人身高相仿,想完成这个动作,张起灵腰得弯着,吴邪脚后跟得稍稍翘着。

吴邪心里涌动着一种,自己能给爱人安慰的爷们儿情愫,他不知道额头抵在他肩膀的张起灵,正一边贪闻他的味道,一边顺着他敞开的领口往里瞧。

吴邪声音温柔:“小哥,这几天我情绪不好,不是你的原因,可是我脸色都甩给你,真对不起。你知道的,快高考了,我确实,想的比较多。”他怕被人看见,搂了一会儿,松手拉开距离,张起灵一脸恋恋不舍。

“我现在都不太敢说什么,等考完就好之类的话,小哥,我等了你四个月,你也等等我,好么?”

张起灵心里泛起酸酸的心疼,他眷恋、放不开吴邪的手,却还是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说是与张起灵无关,其实吴邪很清楚自己烦乱心绪的来源。然而愈急愈不及,他想迅速走出对感情胡思乱想带来的情绪阴霾,连着调整了好几天,却不见成果。

到底要多长时间?!吴邪越想越烦。有意思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吴邪立刻忘了前几天的伤情悲秋,回过头想想,甚至想要讽刺自己满心的小情小爱。

二十多天前的杭州,吴邪与张起灵久别重逢。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京,毛主席与中央组织宣传组组长康生亲切会晤。

张起灵和吴邪一边耍流氓一边聊天,毛主席和康生一边点名批评一边聊天,点的名是:吴晗、邓拓、廖沫沙。

第一个人,正是张起灵失踪几个月的原因、保密任务的执行对象。夫妻俩一条心,之前在江青授意下,已经被撤了职、软禁在家的原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又上了毛主席的黑榜单。

剩下的两个人是谁呢?

邓拓,新闻工作者,著有杂文集《燕山夜话》。1961年,《前线》刊物请邓拓开辟一个杂文专栏,邓拓约历史学家吴晗和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廖沫沙轮流撰稿,栏目定为《三家村札记》。

《三家村札记》及邓拓在《北京晚报》上写的《燕山夜话》敢于正视现实,大胆评论时政,尖锐讽刺各种不正之风,道人所不敢道,言人所不敢言,旁征博引,语言亲切。

当然以上那些评语都来源于广大读者,毛主席两口子可不这么想。

同康生的谈话结束后,毛主席表示这番聊天儿的精神一定要传达,在没有网络、电视不普及的六十年代,报纸是理所当然的老大哥。

因此1966年4月16日,《北京日报》迫于压力,以三个版的篇幅,发表了批判《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的文章。吴晗、邓拓、廖沫沙定被性为攻击毛主席。

同时中央下达指示精神,要在全国彻底挖掉‘三家村’的根子,彻底肃清‘三家村’的流毒。

中央组织宣传组组长康生牵头,从中央到地方各宣传部委闻风而动,撸胳膊网袖子要抓典型,好似‘三家村’的流毒比霍乱瘟疫还恐怖,疫病流行时也没见到如此认真的揪查防范。

杭州市委宣传部工作能力真不是盖的,接到指示几天后,就挖出一个硕大例子——人民教师在课堂上公然宣讲《燕山夜话》,并大肆赞扬,不遗余力毒害祖国青年思想。这这这是多么让人兴奋,啊不,让人痛恨的典型中的战斗典型。

这一天,教室里学生齐刷刷的坐着,却没有上课。杭州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倾巢出动站在教室前方,裹挟着校长、陈文锦,以及脸色灰白的语文老师。

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好一顿慷慨激昂。在他们口中,语文老师俨然成为日本七三一部队,用可怕之极的精神病菌,毒害在座的一具具活体试验品。

事实上,绝大部分学生对于几个月前这堂“大逆不道”的语文课,没什么印象。语文在高考中不是拉分科目,高三生们往往把语文课当成思想放风筝的好时候。当时有人在发呆,有人在瞌睡,有人在做数理化,还有的人因为跟男朋友闹误会心情跌到谷底——比如吴邪。

工作人员发现学生们的情绪没有如想象中被调动起来,恨铁不成钢,要求所有同学到操场中央去,围成圈,把语文老师圈在中间,挨个对他“反毛主席”的逆天行为进行毫不留情的批斗。

被包围的语文老师突然开口,要求给他个机会先进行自我检讨,工作人员冷笑:“自我检讨的机会是给予在人民内部犯错误的人员,你这种阶级敌人也配?”语文老师脸上最后一丝活气也散去了。

工作人员扫视了一圈,个子在班里最高的吴邪,由于目标显眼,光荣之至被揪点第一个进行批斗发言。

被点到的同学也需要站出圈外,吴邪双腿不会回弯似的走出来,磨蹭着不想向前,工作人员不耐烦的把他扯到语文老师对面。

吴邪忽然有种是自己要被批斗的强烈感觉,他像被钉在操场上,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不敢去看语文老师,语文老师也同样没有看向他,一直低着头。

“小同志,对批斗政治敌人有所顾虑可是要不得的,难道你对敌人同情?”工作人员口吻中的逼迫尖锐锋利。

吴邪咽下心里翻滚的几句话,缓了缓再开口:“我真的不记得那些内容,之前家里出了点事儿,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上课听不进去……”

其实他说的倒也是真话,但接下来点到的几个同学支支吾吾、不约而同都说自己没听课,实在让吴邪显示出一种带头斡旋的嫌疑。

工作人员非常不满意,用嫌恶的眼神瞥着吴邪:“同学们,学习文化知识固然重要,但首先应具备正确的政治思想。伟大的祖国培养你们,是为了让你们能更好的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思想是歪的,行为怎么可能是正的?这是显示你们政治素养的重要时刻,同学们应该踊跃站出来,对这种行为进行深恶痛绝的批判!如果选择与阶级敌人同流合污就应该被一起批斗!”

总有优秀的人,一个矮个子女生一脸激动地窜了出来:“报告老师!我想发言!”

工作人员点头:“叫我们同志,发言一定要深刻。”

那女生个子矮嗓门却高,她先慷慨激昂地喊了一通“打倒”的口号,紧接着大声疾呼:“我们作为革命的学生,要坚决同一切播散《燕京夜话》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的行为作斗争,拼搏在阶级斗争的第一线。我们掌握着毛泽东思想这个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我们要毫不留情地将危害我们党和社会主义的黑帮打倒在地!”

工作人员很是欣慰,并没有提醒她说错了毒瘤思想的名字。

在矮个子女生的调动下,陆续有几个政治素养高的同学们表达了他们内心的激动和饱满的情绪。

天很晴,风很静。人们的影子延伸在脚下,状如一根根巨大的黑色手指对着语文老师戳戳点点。

吴邪奇怪,怎么感觉每个人发言时,声音都支离破碎的刺耳之极,他听不懂,想不通,他忽然非常怀念一种声音,一种刀片刮玻璃的声音。

接下来一段时间,让吴邪明白那天的操场批斗才是好戏刚刚开锣。

杭州市委宣传部针对这件事,以及他们在这件事中采取的行动写了一份详尽的资料,向上级提供,上级挖到宝一样快马加鞭报送中央,中央对这个“向祖国未来社会主义接班人散播‘三家村’流毒”的典型案例非常重视,指定特派员奔赴杭州指导工作。

特派员果然带来了中央级别的战斗经验,到达学校后,马上将操场批斗这种小儿科上升为厕所批斗,语文老师轮流站在男厕所、女厕所里,男女同学轮流在厕所门口高声表达他们同仇敌忾、无比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正确思想。语文老师被要求每天写一份交代材料,特派员每次都简单扫两眼,然后撕掉扔到厕所里。

在最初的几天,吴邪甚至怀疑自己跟语文老师一样痛苦。随着次数的增多,吴邪已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开始麻木机械地随大溜喊口号。

张起灵最近捡了捡侦察兵的功底。他答应吴邪等待,可他没法答应自己。所以每隔几天,张起灵就在吴邪放学回家的时间,骑自行车到吴邪家附近,隐藏形迹,偷偷的看上几眼。吴邪脸色一直不好,张起灵远远的看,远远的心疼。

这一天,张起灵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那道身影,却发现吴邪走得极慢,双眼空洞,脸色发白。

张起灵冲了过去,吴邪看向他,似乎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接着如散了架一般洒在张起灵怀里。

前两天,特派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巡视杭州的湖光山影,突然灵感一动,对模式化的批斗工作做出新指导——语文老师不再轮流站在男女厕所,而是站在男女厕所中间齐腰深的粪池里。

如此批斗两天后,这一天的早晨,吴邪他们接到消息——语文老师自杀了。

第二十章

出了人命。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会让人心生恐慌。

就算是中央特派员,也慌。主要是上面一直关注这个案例,现在死了人,不好预测上面会作何反应,就怕这人一死连累自己的官运也跟着死掉,只能暂时瞒着不上报,但这消息最终肯定是瞒不住的。

想到这里特派员真是无比愤怒,只想连踢带踹的把语文老师再骂活过来,只不过是对他进行了几天思想教育,竟然就自杀!这是用他自己的命向毛主席思想做出最后挑衅,死得极其可恶!

校长和政治指导员也是错误大大的!肯定是平时在学校里阶级斗争教育搞得不好!到时候中央要是有所责怪,一定要先把他们俩扔出去顶着。

惶惶了几天,突然传来邓拓自尽的消息,特派员如蒙大赦,马上上报:杭州市立高中案例中的阶级敌人,在听闻邓拓自尽的当日,也随之自尽,如此更可以看出,‘三家村’流毒是多么可怕的邪教般的思想!

而事实上,语文老师的尸首到这时都已经烂了。

腐烂的尸体可不只有生蛆这一个作用,特派员踏着尸首在官场上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对本次斗争的深入分析报告和经验总结都得到了上面的充分表扬,屁颠屁颠的回去复命了。

留下快被内疚撑爆的吴邪。

对于吴邪把自己看成逼死语文老师的凶手之一,张起灵很不理解。

尽管不理解,张团长还是很明智的没有对这个想法发表意见,同样很明智的控制住不停想要摸向吴邪的双手,只是陪着他在宿舍楼下绕着树散步。

之前因为要对语文老师进行阶级批斗,实际上学校已基本停课,出了这件事,学校干脆就暂时停学几天。而语文老师这件事,吴邪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家里说,他隐约觉得不该说,也不想说。

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得又突然又屈辱,吴邪除了自然而然的恐惧、极深的内疚等反应外,他还觉得十分荒谬。

原本再重要不过的高考完全变成了路边的石子,人们呼呼啦啦跑过去,振臂高呼表示自己多么响应政治号召,路边石子连想起来踢它一脚的人都没有,大家都跑去踢自己的老师。

吴邪沉重的闭了闭眼,垂下头,看着宿舍小路旁的一颗石子,“高考,你好。”他在心里打招呼。

“张团长。”

两个人正闷着头画圈走,远远地有人喊张起灵。张起灵眯着眼睛看了看,是师长的勤务兵。

勤务兵跑过来,站定,敬了军礼:“师长在办公室等您。”

张起灵嗯了一声,回头对着吴邪:“要是过一会儿我还没回来,你先吃饭。”

吴邪看了一眼勤务兵,没把那句“我等你一起吃”说出来。

停学几天的事吴邪也没跟家里说。这几天他白天都呆在张起灵这儿,晚上估摸着放学时间回到家里。

每天早上吴妈妈都给他用铝饭盒带好中午饭,吴邪让多带了些,到了中午打开饭盒让张起灵一起尝些饭菜。

吴邪不愿意跟张起灵去部队食堂蹭饭,张起灵本来怕分了吴邪的,让他饿肚子,但是能跟吴邪轮流用一双筷子,几乎头碰头的在宿舍里吃一盒饭,实在受用,他自己也不去食堂了。

师长站着等张起灵。三团长一进师长室,他就开门见山:“中央军区霍首长的女儿来杭州念书,安排住在咱们家属区,今天下午四点五十火车到站,你去接一下。”

果然三团长皱起了眉头:“后勤部呢?”

死小子,师长心里骂了一声。“霍首长说这属于私事,他对你印象不错,说是希望你从私人关系上照顾他女儿。首长开口了,咱得照办。”师长的口气完全不像在说私事。

张起灵更深地皱着眉头沉默。

“帮她安顿下来,这几天许你自由活动。”师长抛出诱饵。

自由活动。张起灵想了想宿舍里等他的人,点头接了任务。

张起灵转身走出师长室,正要关门的时候,屋里的师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开车去接,一会儿我打电话给后勤部调车。”

张起灵先去找了王盟,把他踢到后勤部去取车钥匙和霍玲住处的钥匙,自己回了宿舍。

推开宿舍门,吴邪坐在写字台旁边,双手撑脸拄在桌面上,正在发呆。他身旁放着水盆,里面用热水烫着饭盒。

瞬间张起灵的心被“媳妇等我回家吃饭”这句话填满,像饭盒一样暖的热气腾腾。

吴邪看见他回来,赶紧伸手去取饭盒,一下子被烫到,手又缩了回来。张起灵快步走过去握住他手腕,张嘴想含住他手指,犹豫了一下,改为轻轻吹着,吴邪有些不好意的朝他笑了笑。

张起灵打开饭盒,把筷子递给吴邪让他先吃。吴邪每次都争不过他,只好接过筷子先吃两口。

“吴邪”张起灵看着他的脸“一会儿我出去办点事,完事之后这两天我在宿舍陪你,刚刚师长给了假。”

吴邪一下子抬头,一脸意外的欣喜,紧接着觉得自己表现的过于明显,又是那样不好意思的笑弯了眼睛。

张起灵看着那弯弧度,刹那情动,欺身过去在他眼角亲了一下,之后微微拉开些距离,目光炯炯的观察他的反应。

吴邪脸上红晕一下子漫上眼侧,让他的脸看起来像只可口的大樱桃,张起灵瞳孔收缩,呼吸变重,吴邪只感觉一道黑影扑面而来,本能往后一躲,“啪嗒”两声筷子掉在了地上,“哗啦”一声饭盒也被吴邪手臂扫到而紧随其后,饭菜全洒在两人脚边。

张起灵愣了,吴邪看他那个表情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这场面真是狼狈又尴尬,张起灵悻悻地起身去收拾饭盒。

饭菜全喂给了地板,张起灵只好去食堂转悠,找了两个粗粮面团给吴邪,互相监督着吃了些,基本到时间要去车站,他又在吴邪身边磨蹭了好一会儿,出宿舍的时间难免晚了。

王盟车开的挺快,也是踩着火车进站的时刻才到。张起灵让王盟把写着“霍玲”的纸牌举高些,自己站在一边发呆,眼睛根本不看出站口。

四十分钟前,火车上,一个姑娘频繁往返于车厢连接处与自己的座位之间。整理的一丝不乱的衣服,梳的光可鉴人的头发被一次次检查,这姑娘不累,车厢连接处的镜子都累了。

镜子里映出一张娇俏的脸,眉毛浓黑,唇色嫩红,那红与黑的搭配显得很有生气,表情活泼美丽,却透着些紧张。

霍玲提前二十分钟就等在车门处,不敢靠着车厢,怕蹭脏了衣服,被火车晃的有些站不稳。

火车终于停在杭州站,霍玲从最靠边的出站口走出站台。

在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之前,霍玲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张起灵。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她还是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果然来接她了。

那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脸淡然,仿佛让时间都静止,让人只想陪着他,也安静的站着,听他的呼吸声。

霍玲被吸过去一样迷糊的走到张起灵身边,张起灵没看见她,他一直看着部队的方向发呆。

王盟奇怪的看了一眼张起灵,拿着牌子凑过去:“是霍玲同志?”

张起灵这才回过头,看向站在眼前的霍玲。

一旦正面相对,张起灵的眼神就会给人压迫感,霍玲愣了一会儿,才转脸对王盟点点头:“你好,我是霍玲。”

王盟近距离看清了霍玲的脸,他跟漂亮姑娘说话有点犯怵,一犯怵就紧张,一紧张就话多:“你好你好你好!这是我们张团长,我是张团长的通信兵兼勤务兵王盟。师长让团长和我来接你!我们开车来的,就停在那边拐弯的地方,我帮你提行李!”

霍玲被这一长串没停顿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她一笑起来更是生动漂亮,王盟的全身的殷勤都被调动起来,比平时对自家团长想的周到多了:“霍玲同志坐火车辛苦,你看需不需要先吃饭?”

张起灵听了这句话皱眉扫了王盟一眼,可惜被扫的人忙着咧嘴傻乐,一点儿没看见。

霍玲摇了摇头:“在火车餐车里吃过了,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来接我。”

“不麻烦不麻烦,我……”终于,王盟余光里感觉到张起灵在看他,转过头,被张起灵的眼神吓得立马收起自己的滔滔不绝。

“回家属区。”张起灵说完提步就向停车的地方走,王盟赶紧闭嘴上车。

霍玲坐在驾驶位正后侧,一路上停不下来的多次看向倒车镜,那里面折射着坐在副驾驶,始终目视前方的张起灵。

车直接开进了家属区,张起灵没上去,王盟提着行李,带着霍玲上楼。

屋子里基本的家具都有,后勤部之前还安排了人打扫过,王盟把行李放好,当然不能多呆,赶紧下了楼。

他出了楼门,张起灵看他下来就回到了车上。王盟往车的方向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霍玲跟了下来,王盟又折回去:“霍玲同志你不用送……”

“我想去见见师长,谢谢他的安排。”霍玲的话总是伴着甜笑,人又长得娇小,有种让男同志自动自发什么都答应的能力。

王盟立刻不经大脑的答应:“好的,我开车送你去。”

拉开车门看见副驾驶坐的张团长,他才想起自己越权审批了,立刻一副软趴趴的狗腿像,还好张起灵没说什么,看上去也没什么异常。

张起灵想的是,去师长那表明自己任务完成了也好,之后就可以回宿舍。

这个时间师长应该已经不在办公室,他住处也在军区大院附近,但却在和这个家属区相反方向的另一边,为了省时间,张起灵让王盟直接开车横穿军区。

车开进部队,霍玲一路夸奖杭州军区的治理和环境,她看了看张起灵:“听说张团长就住在军区内,一会儿见过师长,能否麻烦张团长带我详细参观一下军区大院?”

张起灵也没看她,决定继续充分发挥王盟的作用:“一会儿你带她去。”

车停在师长家院子外,王盟在车里等,张起灵带着霍玲去去敲门。

师长家刚吃过晚餐。霍玲转达了自己父亲的问候,师长很高兴:“霍首长之前打电话说他很信任三团长,首长没看错人,你在杭州有什么事就找他。”

霍玲看了看坐在旁边沙发里,一言不发的张起灵,声音很甜:“父亲说了好几次,从张团长身上,就能看出来师长您带兵出色。我在杭州也没什么事,而且张团长应该是很忙的,刚才想让张团长带我参观下咱们军区大院,张团长好像没有时间,不过张团长想的很周到,让他的通讯兵陪我去。”

师长瞪了张起灵一眼:“这个时间他忙什么,他就是对着你们女同志不好意思。”从北方到南方呆了多年,师长一点没学会说话委婉。“小张你一会儿陪着人家在院里走走,熟悉一下。”他是发自内心觉得张起灵这小子撞大运了。

张起灵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来,霍玲又开了口:“伯伯,不知道杭州的供销社一般在什么地方,我明天想去买些用的东西。”

“哦,明天小张也陪你去,我这两天给他放假。”

霍玲满意的笑了。

张起灵没有说话,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霍玲,他忽然发现,这个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非常难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是星期日。

前一天晚上张起灵送吴邪回家,告诉他第二天临时有任务,不能像之前说的陪着吴邪。

心里难免有些小失望,不过看张起灵的表情,他比自己更失望,吴邪笑笑:“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这几天不是天天呆在一起。”说完了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

张起灵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把钥匙,放在吴邪手心里,顺便握住他的手,贴近了些:“明天还是去寝室等我,我争取快点回来。”吴邪低头低出了九十度。

六月的杭州,已经开始热得霸道。吴邪走到张起灵寝室门口,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上衣黏在后背上闷不透气。

吴邪喘了一会儿,掏出张起灵给他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张起灵果然不在,窗户开着,屋子里还是有些闷热。

吴邪本想开着门通风,想了想,还是回手关了门反锁上,走到房间中央,心虚的四周看了看,脱掉了上衣。

没有布料阻拦汗液蒸发,一下了凉快了不少。吴邪把汗湿的上衣搭在椅背上晾着,自己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脸。

外头气温高,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居然也带着些温度,不过被水冲一冲还是清凉了不少。

吴邪弯腰,洗了脸后又双手拢水洗了洗脖子和胸口,弄得上半身都湿淋淋,直起腰后水珠顺着皮肤向下流向裤腰。

他随手拿起旁边搭着的毛巾,吸干已经滑到肚皮上的水珠,抬起手想擦擦脸。

毛巾贴近鼻端,吴邪闻到毛巾上有张起灵的味道,一时忘了擦脸,双手捧着毛巾,鼻子埋在里面嗅着。

那是一种清凉的味道,就算是盛夏,那份清凉也不会变。之前吴邪每次闻到都会觉得很安心,和味道的主人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而此时此刻,在主人不在的寝室卫生间里,吴邪闻着毛巾上的味道,突然觉得热,燥热。

体温的上升让皮肤上的水珠迅速蒸干,蒸发带走热量的物理原理失效了,吴邪越闻越热,仿佛毛巾上有毒。

他脑子里鬼使神差冒出一个念头,吴邪拿着毛巾走出卫生间,直直的朝着张起灵的床走过去,上身趴在床上,脸朝下贴着张起灵叠整齐的枕头和被子,深深吸气。

果然被子和枕头上的味道更明显,吴邪中毒也更深,一阵兴奋与烦躁冲上大脑。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硬了。

其实他算晚熟的,虽然在那个信息极闭塞的单纯年代,普遍晚熟,吴邪在晚熟方面也一不小心成了佼佼者。

快到十八岁的吴邪,第一次脑海里想着一个具体的人而勃起,并且效果显著,血液争先恐后地充进了那段海绵体,硬的特别难受。

吴邪对自己的反应又纳闷又郁闷,之前张起灵总是忍不住对他亲昵,看他拒绝,最近一段日子才有所收敛。被张起灵圈在怀里亲搂摸轮番上阵的时候,吴邪甜蜜、害怕、拒绝三样参杂着来,就是没想起来勃起。

某一个时刻张起灵不在身边,闻着人家的味道突然硬成这样……自己是小狗么?!

不这么想还好,一旦回想起张起灵的那些动作,“轰”的一声,吴邪身体里还剩下的血液急转直下涌向裤裆,与之前的同伴胜利会师。

蹬掉了鞋整个趴在张起灵床上。硬邦邦高烧着的一条被夹在小腹和床面之间,身体一动,无意识的摩擦就带来强烈的感觉,“嗯…”吴邪忍不住哼出了声,紧接着羞的手脚冰凉。

越是这样,脑子里越是反复播放以前和张起灵在一起片片画面,全是最能煽风点火的那种。

欲望找不到突破口,吴邪被折磨的苦不堪言,他举手过头顶搂住张起灵叠成豆腐块的被子,侧脸贴上床单,扛不住那强烈快感的勾引,闭紧双眼,挺腰在床面上快速摩擦。

眼前恍惚晃动着张起灵劲瘦有力的腰,身上重播的张起灵搂抱他的触感,剧烈的动作让陆架床嘎吱嘎吱的响。

突然,遭了雷劈一般,吴邪双耳轰鸣,眼前涌冒大量金星,颤抖着全部射到了裤裆里……

吴邪在张起灵宿舍里被欲望折磨的同时,张起灵在另一地点被霍玲折磨着。古往今来,任何朝代,任何时代,陪女人逛街,都是让男人蛋疼的事件,何况还是陪自己厌恶的女人。

逛了很久,霍玲还阴魂不散缠着张起灵进了部队大院。

在他总算金蝉脱壳成功跑回宿舍,开了宿舍门,就看见吴邪蔫头耷脑的坐在他床上,一脸给他戴了绿帽子的表情。

要说张起灵这个人的性格……啧,难以一言以蔽之。

其实霍玲对张起灵会听师长的,老老实实陪她买东西这件事没抱多大指望,毕竟那个人的性格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接触的时间再短也被那一身孤冷冻的发抖。

前一天晚上离了师长家,她跟张起灵约了第二天的时间,那人根本当没听见。霍玲从北京带过来的那股子志气几番交手下来,差不多要泄光了。

所以第二天早上,霍玲从楼上窗子看见等在楼下的张起灵,被他肩章反射的太阳光光晃得迷迷糊糊,直觉得不真实。

供销社只那么两家,霍玲百转心思,想着怎么说才能让张起灵再带她看看杭州的风景名胜,忐忐忑忑的说出来,张起灵真的就带她去了西湖。逛到快中午,霍玲提出到部队食堂吃饭,张起灵也领了她去。

好几个小时的时间,霍玲感觉如在幻境,又恍惚又短暂,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体会跟张起灵独处的感觉。

当吃完了饭,霍玲又问张起灵下午有什么安排。张起灵说下午部队有文化课,每周都上课,霍玲自然而然说要跟着去听听。

虽然一直沉默,这半天来张起灵表现的却足够耐心,哪知听了她这句话,眉头立刻不耐烦的皱了起来,盯着她没有说话,嘴唇紧抿着。

霍玲那点小心思又被他冰冷锋利的眼神冻了个结实,控制不住有点畏缩的看着张起灵。

然而这真是处处出乎意料的一天,皱眉后的张起灵,似乎想了想,居然点了头,霍玲一时都没明白过来,那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云彩又一次早早的来。

距离第一次给部队上文化课的时间快到一年,部队戒严那段时间断了几个月,算起来连续上课的时间也有大半年。

上课的战士们进步很快,她和张起灵之间却毫无进展。每次来上课都提前很长时间到部队,在上课地点和部队宿舍之间画着圈散步,即便如此遇见那个人的次数也没有突破一只手。

认字的课程早就结束,云彩应部队的要求,给战士们讲《毛主席语录》。这语录用红色封面包装,发行不到一年,全国人民人手一本,亲切的称其为红宝书。

大小和颜色酷似自己送给张起灵的本子,云彩有时看着看着就会发呆。今天她边走边发呆,发呆过后一抬头,不远处张起灵走过来,身边并肩站着一个美貌姑娘。

张起灵走到近前,替云彩捡起无知无觉掉在地上的红宝书,似是擦了擦,递还给她:“来多久了?外面晒,怎么不去里面等。”

云彩直愣愣的看着他,完全忘了回答,她从来没想到过张起灵会有这么温柔的口气。

霍玲暗自皱起了眉头,盯着云彩看,云彩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头细细打量着她。怀有一样心思的人真的比较容易互相看穿。

看张起灵没有介绍的意思,霍玲笑的大方端庄:“你好,我是霍玲。不知道怎么称呼?”

云彩低了低头,声音也低:“云彩。”过了一会儿,抬头补了一句:“你好。”

张起灵转身往云彩上课的地方走过去:“去上课吧。”

上周课程结束时云彩小老师留了作业,要求战士们把二十至二十三页的语录内容背下来,说着这节课抽时间要提问背诵。早来的战士们低声的抱着佛脚,在屋子外面就听见里面嗡嗡的声音。

忽然屋子里面就静了,战士们看着三团长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漂亮姑娘走进来。

云彩小老师是认识的,另一个不认识的是?

张起灵带着霍玲往屋子后面走过去,云彩走到两张桌拼成的讲台后面站定,一脸复杂的瞧着那两个背影。

张起灵让霍玲坐在里面,自己就在霍玲旁边坐了下来,抬头一看,屋里所有人齐刷刷的回头看着他们俩。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应该说什么,朝云彩点点头示意她讲课,云彩翻开语录,翻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上周讲到了哪里。

霍玲眼睛转了转,看看张起灵,又看看云彩。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想的不够多。经过这一上午,加上她历来讨人喜欢,霍玲自信张起灵对她是不一样的,那么这个叫云彩的小老师……

她正整理思路,旁边的张起灵突然站起身返回门口走出了屋子。

刚开始霍玲以为他只是去洗手间,等了好一会儿还没见回来。

战士们听课听得聚精会神,霍玲想出去找张起灵,想了想众目睽睽之下,从最后一排走到前面,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轻扯了扯隔条过道坐在她左前方的王盟,压低声音问他:“张团长不上课了?”

王盟愣了一下,也压低声音:“上的,但是张团长不在这里上课。”

霍玲呆住了。

张起灵出了屋子就急行军直奔宿舍,这半天堪比从前打伏击趴在野地里长时间等待耗费的耐心。

演戏很累,也不知道自己花心不能托付的戏演的怎么样。不过如果能像昨晚设想的那样发展,两件麻烦也许可以一起解决。

第二十二章

钥匙伸进锁眼只是轻微的嗒嗒声,却让吴邪眉毛、睫毛、汗毛一起竖了起来。

张起灵不穿军靴的时候,脚上有肉垫似的走路没声音。吴邪完全没听到脚步声,让张起灵理所当然的回来显得非常突然。

之前在心里揪花瓣的“跑”“不跑”“跑”“不能跑”瞬间扭成一股“后悔没跑”,可是晾在卫生间还在滴水的张起灵床单,自己的外裤该怎么解释?

张起灵推门进来,先闻到屋子里都是肥皂的味道,再看见坐在床边的吴邪那一脸的表情真可谓精彩纷呈,心里有些纳闷。

走到床边,吴邪臊眉耷眼的不看他,张起灵仔细的瞧吴邪,发现吴邪屁股下面直接坐的褥子,腿上穿的是他的裤子。

他大脑里“床单和吴邪自己的裤子哪去了”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形成,吴邪的头在脖子上一下子弹起来,叽里咕噜一连串的话:“小哥我中午借你的床睡午觉醒来之后发现出了一身汗裤子都湿了然后觉得你的床单该洗了我就跟我的裤子一起给洗了还有就是借了你的裤子穿。”

说完又立刻埋低头,从上面只能看见他毛茸茸的头顶和两只红红的耳朵尖。

张起灵被他好几个“了”和那副样子弄得想笑,也真的笑出来,笑完就想逗逗他。

欠了身子离低头的人再近些,轻声的问他:“你是不是……尿床了?”

张起灵当然知道总不会是真的尿了床,但他没想到吴邪反应那么大,“嘣”的一声维持着坐姿就弹跳到床头,看起来像是完全由屁股肉发力,身下的褥子都被夹裹着在床头堆起了大包。

两个人都愣住了。

张起灵带着“八百年没开过玩笑,开一次对方没笑还被吓一跳”的沮丧感也坐到了床边,跟吴邪隔着一段距离,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好在他沉默惯了,场面虽然凝滞却也不至于难堪。

吴邪已经在后悔自己的过激反应,可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的和尿床差不多,一听见那两个字就没忍住跳了起来。

他不禁偷偷快速吸了几口气,一边仔细分辨空气里是否会残留着某些味道,一边往前回想自己的掩盖措施有没有什么疏漏。

一个多小时前,吴邪自渎后手脚发软,头晕脸烫,趴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起来之后那个后悔啊,没有及时擦干净的后果就是自己的裤子前面渗透出好大一片,张起灵的床单上也染上了一块明显的圆斑。

身体进入发育期后,吴邪梦遗过,他知道那东西有一股子异味,形容不好是什么样的味道。可是今天,喷射而出的白色粘稠液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那是一种浓重的生豆芽味!

起来后原本被身体捂住的味道,立刻弥漫到空气中,让张起灵的宿舍闻起来像个豆芽作坊。

吴邪光着脚就想跑过去把门打开散味道,一个趔趄之后又改了主意,有种开了门会把丑恶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

他握着陆架床的床杆稳住自己,感觉力气回来了点,赶紧趿拉着鞋去卫生间先擦干净下身。

解开外裤,揭下内裤,一起退到膝盖的位置。精液蹭满了已经软下来的阴茎,还有周围的黑色毛发,吴邪用草纸使劲的擦,擦掉了好几根毛,周围的皮肤也被擦得泛红。

把草纸扔在厕所里冲了下去,返回到屋子里面把床单掀起来,团成一团,抱在手里准备跟裤子一齐洗干净,内外裤还卡在膝盖的位置,束缚着吴邪只能小步小步的拖地小跑。

脱掉裤子,跟着床单扔进盆,接好水后吴邪把整块肥皂都泡进了水里。下身只剩一条内裤,吴邪犹豫了再三,还是没勇气脱下来在张起灵的宿舍里洗自己的内裤,只能用两张草纸内外夹着湿了的地方,把水分吸吸干。

张起灵应该快回来了,昨天他说了中午、下午左右任务就能结束,穿着内裤迎接他这种事吴邪实在干不出来,只好翻出一条张起灵的裤子,用草纸在裤裆的部分垫了几层,慢慢的套穿上。

噼里扑噜的洗好晾好,吴邪剩下的力气被快折腾光,弯腰塌背的坐在床上纠结自己要不要先走。

张起灵回来的比预想的要晚,却无声无息的突然,紧接着稀里糊涂的两个人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场面。

吴邪脑子里忐忐忑忑的时光再现,张起灵心里也在默默琢磨。

只是两个人的思维背道而驰跑了个大老远,张起灵很有些担心吴邪的反常是因为发现了他的“任务”内容,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过了好一会儿,张起灵破天荒的先开了口:“过来多长时间了?”

吴邪又是一个小哆嗦,“没、没多久。”想了想补了一句:“也算刚到。”

吴邪的反应和回答让张起灵几乎可以肯定,吴邪的反常真的是因为他误会了自己。

张起灵苦苦思索如何哄他的同时,也深深奇怪,为什么吴邪要换裤子洗床单呢?

张起灵想的是怎么哄吴邪,不得不说他对自己真的认识不足,事实上时间一分钟一刻钟的过去,他屁也没说出来,只会死盯着吴邪。

吴邪被盯得倍受煎熬,没有隐瞒毫无破绽的人也受不住这种不间断拷问,何况现在的吴邪根本是无数个破绽组成的。

张起灵不出声,吴邪在自己心里替张起灵问得掷地有声——刚说完在人家床上睡午觉,接着就说你刚到,你怎么不直接说你,你你你,哎……

他自己暗自冷汗如泉涌,觉得这事是瞒不过去了。小哥也是男人,自然想想就会明白。

嗯,这屋里又多了一个对张起灵认识不足的人。

两个人各自在内心里急得不行,屋子里却一直极安静。吴邪想了想,咳,三十六计的精华是什么——“跑”啊!

一想到这句立刻呆不住了,扯出一个颤巍巍的狗腿笑容:“小哥,明天开始恢复上课,我就……先走了,回去翻翻书,停课这些天,学的东西都忘了。”说着扔下这一堆破绽站起来准备开溜。

张起灵一时没反应过来,依然呆坐在床上,吴邪溜过他身边的时候,才像刚被解了穴道似的一把捏住吴邪的裤腰。

“怎,么了?”

张起灵抬头看着他的脸,急中没有生智,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讪讪松了手。

生理引起心理的变化,此时的吴邪对张起灵其实更加心生眷恋,也更加没法面对尴尬和别扭,拒绝了张起灵送他回去,说了下次来时把借走的裤子带回来,目光围着张起灵上上下下缠绕了几圈,转身走出宿舍,帮张起灵带上门,回家了。

张起灵站在屋里对着关上的门看了好一会儿,跟自己又确认了一次,吴邪说了还会来,对,他说了。张起灵悬起的心终于放下,同时默默感谢自己的裤子。

转过天来,吴邪星期一早上的数学课上了一半,学校广播忽然通知暂停上课,全校师生一起收听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最新通知。

广播室里半导体收音机紧挨着扩音话筒,电磁波的嗞嗞声被放大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莫名的,让中央广播员端正严肃的声音显得滑稽。

几分钟长的广播,吴邪只记住了几句话,而且他觉得,听不懂。

什么“鉴于目前大专学校和高中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兴起,要把这一运动搞深搞透,没有一定的时间是不行的”什么“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基本上没有跳出资产阶级考试制度的框框,因此,必须彻底改革”,一条条的论据排列组合,推导出了结论——“决定1966年高等学校招收新生的工作推迟半年进行。”

广播结束,每个高三学生的脑子里仍然回响着那些嗞嗞声,教室里静如坟地。

秒针嘀嗒嘀嗒,突然,所有的坟包一起诈尸,学生们喧嚣着他们的疑惑和迷茫,前后左右互相询问着无人能解答的问题。

他们的关注点都落在了高考延迟半年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有一种,长跑万米即将到终点,被告知再延长五千米的崩溃感。而坐在他们中的吴邪,已经跑了两个一万米。

吴邪在椅子上没有动,他甚至渴望刚才的通知真谛就是延迟半年那么单纯。

不是,恐怕真的不是。他仿佛听到了这波海浪背后藏着的,海啸的声音。吴邪疲惫至极。

第二十三章

解雨臣洗干净饭盒,把暖壶接满热水,稳稳提住走回了宿舍。推开门,一波嘈杂的声浪冲得他脚步一顿,宿舍里像是下饺子一样,乱哄哄吵得人头痛。

隔壁和不知道隔了多少壁的其他宿舍人也挤在里面,一团黑压压的人头聚在屋里靠西侧的位置。

解雨臣拉了淡粉色帘子的“闺房”在东侧,是下铺,他顶烦别人大咧咧地坐他的床铺,之前有过几个男生犯了忌讳,解雨臣也不说话,就是皮笑肉不笑的一直看着人,他脸长得秀丽,带上那样的表情却怎么看怎么瘆得慌。几次之后,男生们就互相通知,解雨臣的香闺碰不得,当心人家怀孕了赖上你。

这讽刺的话说得过头,解雨臣却完全不在乎。只要他们不再靠近他的床铺,那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也总算起了效果,这些男生讨论的兴奋异常,吹的热火朝天,也下意识的知道离他的地方远点儿。

看见他回来,有个人大声的喊他:“小九!”解雨臣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天底下怎么就非得有这么傻逼呵呵的人。

喊他的人跟他同寝室,是个高干’子弟,当时全国很多地区高考分数是不公布的,北京是其中之一。据这位爷自己说,他的高考卷子只写了名字,他老爹就把他弄进这所名校。进了大学后别说课本,电影明星画报上印了多于二十个的字,他都懒得读。

就这么一个人还特别喜欢讨论政治,经常感慨自己的政治敏锐度怎么就那么高。

解雨臣真是懒得骂他,他觉得那人身上唯一敏锐度高的就是总能敏锐的触碰别人最烦的地方。

差不多二十年前霍家还在长沙,当时国内局势未定,战事纷乱。霍家需要依傍同在长沙,有些远亲关系的解家照顾家族生意,对着解家人总是一副巴结的嘴脸。解雨臣刚出生,家里人给他起了“小九”作为昵称,霍家人见了还在襁褓中的他,就恭恭敬敬“小九爷、小九爷”的喊。

二十年间天翻地覆,霍家走对了路,从有个霍家女儿颇费心机嫁给了一位党内高官起,霍家全部迁到北京,逐渐渗透进政治当局。

如今的“小九爷”只能靠向霍家寻求成分庇护才能念大学。霍家的人不说,他自己也明白,表面上霍家对他跟成分不好的家里断绝关系,投奔霍家的行为赞扬肯定,夸他政治思想水平高,内里对着他却有强烈的优越感,和不可避免的瞧不起。那一声“小九爷”早就变成了轻蔑的“小九”

霍家人工作在各大政府衙门,教育部也有,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事来了解雨臣所在的大学,在礼堂附近遇见解雨臣,当时霍家的人跟校领导走在一起,解雨臣身边有同学,霍家人自以为很给解雨臣荣耀的喊了他一声“小九”。当时解雨臣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很礼貌的寒暄问候。

走得远了,解雨臣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同寝的这位,从开学看见解雨臣,可能是喜欢他一脸秀丽,有事没事老往解雨臣旁边凑,总想勾肩搭背伸爪子,解雨臣灵巧的很,他碰不到,心里憋着股气。那天发现解雨臣被叫了“小九”之后脸黑的能滴出墨汁,之后动不动就幸灾乐祸地喊他“小九”。

解雨臣一再劝自己要冷静,在心里恭喜那人有个好爸爸,否则早揍得他揍嘘嘘都不能站着完成。

现在这个人滔滔不绝喷着兴奋的唾沫:“之前我可是在宿舍里讲过,不信你们可以问小九,我爸爸一位世交的儿子在念高三,说他不想高考,跟他的几个同学给党中央写了封信,争取废了高考,我当时就觉得他这个想法真牛掰,准能成,看看,我读报了,真的成了!”

解雨臣在心里冷笑一声,读报?《人民日报》这四个字您能认得全不?

那件事的被那个傻逼讲的乱七八糟,事实是这样:在北京四中读到高三的几个高干’子弟,一直觉得像他们这样“得天独厚”的革命火种不应该跟那些普通人一样,需要经过高考才能进入大学深造。他们中有一个从父辈那里打探来了中央有意废除高考的消息,高兴的手舞足蹈,马上告诉了自己那几个同为高干’子弟的好哥们。

他们决定抢先立下这一革命新功。写了一篇“革命宏文”,起了个长长的题目《北京市第四中学全体革命师生为废除旧的升学制度给全市师生的倡议书》。

同时联合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一个女生,那女生在西城女一中就读,与男四中相呼应推出了《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学高三(四)班学生为废除旧的升学制度给党中央、毛主席的一封信》。他们在信中写到:高中毕业生一致认为,高考是为资本主义复辟服务的,是造就新资产阶级分子,修正主义分子的工具,因此砸烂高考制度是他们的责任。

冠冕堂皇的一堆话,真实的核心思想就是高校招生应该取消统一高考,要唯成分论,唯出身论。像他们这样的根正苗红,各大高校就应该上赶着招他们进去,居然还要用高考这道关来卡着,可笑!

很多人听了恐怕都会想,到底是谁可笑!可是没有料到的是,延续了千年的考试制度,真的是在一群年轻人的躁动下土崩瓦解。

6月中旬,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的通知》,之后没过没多少时日,再次发出《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通知指出:“高等学校招生,取消考试,采取推荐和选拔相结合的办法,推荐、选拔必须坚持政治第一的原则。”

这些事解雨臣当然都知道,虽然他已经心愿达成进了大学校门,可是从他知道高考取消这件事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十分焦躁。

一开始他想不明白自己焦躁的原因,此时此刻,他看着同寝室那人上下翻飞的两片厚嘴唇,突然清晰的感觉到,他想做一件事。

他翻出纸和笔,捏在手里离开寝室,走的飞快,直奔学校外一家邮局,趴在邮局外的墙壁上力透纸背的写道:“做梦做够了么?该醒了吧?速来北京,我会为你安排。”

进了邮局掏出钱办了挂号信,看着邮局工作人员按照邮编,把那封挂号信放进开着一条窄缝的邮件铁盒,转身出了邮局。

七月的艳阳炙烤着地面,解雨臣出了一身的汗。回学校的路他走得很慢,走着走着,他向后转又返回了邮局,跟在里面上班的人说要取回刚才办理的挂号信。

那工作人员一口地道京片子:“你没看见那邮件盒是锁着的,就盯那条窄缝往里投,你当是涮羊肉片呐?伸进去又拿出来!取不了!

解雨臣没再说什么,肩膀撞开邮局的门,远离那封让他失常的信,更加心烦。

张起灵轻柔而长久地吻在吴邪耳后,他唤了他几声,站在窗前的人都没有反应。

光线强烈,如同天上燃烧着九个太阳,吴邪眼前被刺得片片白茫,也不肯移开,双眼的酸涩疼痛,似乎能缓解心里那种被活着钉进棺材的窒息感。

耳背后不容忽视的温润触感,终于让吴邪迷蒙的回头,张起灵微向后撤,默默的看着他。

阳光从侧面穿透吴邪有些发红的双眼,瞳孔被光线折射的晶莹易碎,张起灵握住吴邪左手,轻轻按在胸前。

大学梦断,人生的出路也随之坍塌。痛苦撑满心脏,不敢喊,不能说,这种情况下讲错一个字就会被定性为跟党中央对着干。

从他出生就烙印在身上的不良成分,是他后天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改变的黑色命运。绝望感筑成监牢,吴邪被囚困其中无声地崩溃着。

那双眼睛里满溢而出的疼痛让张起灵揪心,他用另外一只手轻轻覆盖住吴邪的眼睛,挡住那样的目光。

如果吴邪是女人,张起灵要立刻娶他,告诉他“你的人生出路是我”,上不上大学、有没有工作这些丝毫无所谓。

可吴邪是男人,一切被推翻,那些想要养着他宠着他的话语,说了只会让吴邪更难过。

吴邪仍然一动不动的沉默着,张起灵皱紧了眉头,这么多天他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这让他对自己前所未有的缺乏自信。

忽然,他余光瞥见宿舍楼下的树林后旋出一个人,怔怔地看着站在窗前、几乎是相依偎的两个人。

张起灵没有移开覆在吴邪眼前的手,引着吴邪慢慢后退几步,让他坐在床上,吴邪像被改变姿势的木偶,乖乖地坐在那里,仍是不动。

回到窗前,张起灵皱眉盯着楼下的人,他不怕被看见什么,但是他不能听到对吴邪有威胁的言论。楼下的她仰着脸直直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对着张起灵缓缓做了个让他下楼的手势。

张起灵返回身,抚了抚吴邪的短发:“我下趟楼,马上回来。”

楼下,云彩穿着那个年代少见的绿色连衣裙,站在盛夏的一片油绿中,仿佛已经溶进那些景色,明媚的阳光下在她脸上投下半片阴影。

张起灵走近些,看着她,不说话。

云彩朝着他笑笑,笑容有些破碎。两个人无言的对着站了一会儿,云彩开口:“张团长。”张起灵仍然无言。

云彩的笑容带上了自嘲:“我来跟你道别。没想到只剩一年毕业(云彩念的护校三年制),学校却停了课。家里有亲戚在北京,帮我联系了医院实习。我政治思想觉悟没那么高,比起留在这里搞运动,还是更想去北京把握住这个实习机会。明天就走了。”

话音停在这里,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张起灵。张起灵听她说了告别的话,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心里更加心疼吴邪,这些好的机会、平坦的人生道路从来不属于吴邪,哪怕他多么努力,成绩多么出众。

看不透张起灵在想什么,两年多以来,时时刻刻放在心里的人就在眼前,云彩却觉得,虽未离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已经比杭州到北京遥远得多。

“你以后,是要去北京的吧?”小心翼翼,却还是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让张起灵有些奇怪,回答却丝毫不犹豫:“不去。”

“可是霍玲说……”云彩对他的斩钉截铁似乎有些惊讶,说了这半句后顿住,低头皱眉想了想:“没什么……”

张起灵也没管她说什么:“需要的话,王盟明天可以去送你。”

云彩摇摇头,“我爸爸跟我一起走。”说完这句,她抬起头 ,“一直有些话想对你说,不过现在,其实已经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她笑了笑,唇边两个小巧的酒窝:“张、起灵,张团长,后会有期。”她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仔细看却能发现指尖在微微发抖。

张起灵跟她握手,点头“嗯”了一声。

云彩快步离开,没有再回头。张起灵淡漠地转身走回宿舍。

两个人谁都没发现,隔着路的拐角,有些远另一片树林里,霍玲站在树荫下看着那两人互相走远。

对于霍玲来说,张起灵是她的势在必得。这一个多月她加紧了攻势,和张起灵之间却始终没有进展。不过她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跟张起灵已经相识两年多的云彩完全不构成任何威胁。

今天进军区大院的时候远远看见云彩在前面,她跟了过来,果然是来找张起灵。霍玲知道云彩明天就要离开杭州,她十有八九是来告别的。

霍玲远远的看着,再次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张起灵为人冷淡,不喜他人靠近,跟别人站在一起时几乎都要保持两步的“安全距离”,这场告别戏里面,云彩始终被他隔在安全距离之外。不见丝毫惜别。

云彩不是障碍。要说真正有威胁的——张起灵宿舍里站在窗前的是谁?就算距离远看不清楚,霍玲也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动作极亲昵,那是她从没见过的张起灵。

那个身影几乎同张起灵一边高,远看上去似乎是短发,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

在那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如果问霍玲有没有内疚过,恐怕是,没有。

也许因为在军人堆里长大,霍玲虽是个姑娘,性格却有极强的攻击性。她做所有事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赢,成王败寇。过程中不管说是手段也好,计策也罢,对于她来说只会认定成兵不厌诈,认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光明磊落。

然而她的兵不厌诈,带给吴邪的,是今生再无法挽回的惨痛噩梦。

第二十四章

单是杭州这一座城市,与吴邪类似的情况就已经许许多多,更遑论全国。取消高考、高校招生坚持政治为第一原则的通知公布后,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支离破碎的梦想和浓浓的绝望,茫然无措凝聚成驱不散的大雾笼罩心头,让他们痛苦的活在阴影里。

而情况与之完全相反的,是那些成分好,政治身份经得起严格推敲的‘优秀’中学生,不但可以轻轻松松上大学,他们还迎来了一个不可思议、横亘古今也再不可复制的盛况。

1966年的8月18日、8月31日,毛主席先后两次于天安门会见来自全国各地、几百万青年师生组成的红卫兵潮。

得慕天颜,已经是多么大的荣耀,而中央文革(全称中央文化革命小组)9月5日发出的《通知》,更是高调表态支持全国各地学生到北京交流革命经验,也支持北京学生到各地去进行革命串联,全国各地大串联活动迅速串起来。

文化大革命,前面冠上了有些文绉绉的文化两个字,那也是严肃的、伟大的革命!是革命,就需要有人冲锋陷阵,把中学生和大学生串联起来,通过旅游的方式组织一支先头部队,以此来冲击“资产阶级发动路线”,比起动用工农兵成本更低。

中央文革这本账算的明白,同时也很仗义,给予这些冲锋陷阵红卫兵们不错的待遇。中央规定,只要手里掐着一封大串联介绍信,红卫兵们无论去哪里,车票、餐饮、住宿全部免费,除此之外每人每天标配一斤五两粮票、三毛五分钱生活费。

当然这些成本不能由中央来承担,各地方迅速贯彻中央精神,成立接待站。因为得罪了红卫兵就是“破坏革命”,当权派因为红卫兵的一句话就可能变成了“走资派”,甭管是省长、市长、师长、旅长面对红卫兵一定要记住一条原则,就是装孙子。所以各地接待站战战兢兢搞起全程服务,陪吃陪喝陪玩,使尽浑身解数三陪以保证“文化大革命”的”流程”顺利进行。

全国热火朝天大旅游的时候霍玲也没闲着。浙大早停了课,她也不肯回北京,说穿了她来杭州的目的本就不是读书。这段时间她重点留意张起灵身边的那个身影,已经远远近近的见了很多次。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清目秀,一身江南人特有的清爽干净,举手投足都透出书卷气,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呆呆愣愣。

霍玲问了部队里的人,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几乎都认识这个名叫吴邪的少年,据说同云彩一样,是部队请来教文化课的小老师,原来还有个叫李四第的,他们三个是高中同学,只不过两年多以来吴邪是一直单独给三团长一个人上课。

在异乡霍玲没有了强大的人际资源,调查了几次吴邪的背景,也只模模糊糊知道吴邪成分不好,具体是什么成分、认定的具体情况都不明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背景不明、成分让人敬而远之的吴邪,每次出现,张起灵都陪在身边,稍微仔细观察就能看出,张起灵对他极其呵护。

单说走路这一件事,张起灵一直在让吴邪走在树荫里,没有树荫的地方,他就用自己的身体挡阳光,给吴邪撑一片阴凉;她还见过好几次张起灵骑车载着吴邪,吴邪一只手自然而然搭上张起灵的腰,遇到不平的路面,张起灵会单手握车把,松开一只手轻轻扶住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像是生怕颠到后座上的人一点点。

更别提张起灵平素那双淡然冷漠的眼睛,只要吴邪在身边,就只会盛满温柔地绕着他,别的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这一切,如果吴邪是个姑娘,那张起灵绝对是娶个媳妇就不知道怎么疼才好的恋妻丈夫。

可吴邪是个男人!这不是有钱人包玩戏子的糜烂旧社会,这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张起灵是孤儿,吴邪也绝不是他的血亲,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六十年代的文化封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超过中国古代。霍玲虽然看出张起灵和吴邪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同性爱在当时却太过惊世骇俗,她脑子里没有这个概念,也就没有真正想明白。

可她不能容忍张起灵跟这样一个成分危险的人过从甚密,这会毁掉他的前途。刚来杭州的时候也许对张起灵还存着一份考察的心,两个月过去,霍玲已认定,她要嫁给张起灵。那么自己的未来和张起灵的未来就是捆绑在一起,吴邪影响张起灵的前途就是危害自己的人生。

她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劝张起灵远离那祸害,想了想,还是去敲张起灵师长家的门。

第二天张起灵就被师长请去喝茶。当兵的说话向来直接,师长也不例外:“听说咱部队请的那几个小老师里有一个成分不好,还是单独给你上课的,赶紧辞掉!当初你搞这个我就觉得没什么用,现在这种情况更是对你、对咱们部队的政治前途都有影响,我知道你们俩关系不错,但是哥们义气不能害了自己,你以后不要再见他。”

说完了不给张起灵辩驳的机会,其实张起灵也什么都不想说,回到宿舍照样围着吴邪转,晚上送吴邪回家,第二天不管吴邪同不同意,从家里拽出来又给接到部队宿舍,丝毫不受影响。

师长气的吹胡子,瞪着眼睛把张起灵派到了苏州执行任务——几个北京串联来的红卫兵,玩完了上海到苏州,在苏州接待站的陪同下逛遍了所有园林,逛完了爽了,不知道又动了什么心思,非说苏州园林属于破四旧范围里的“旧文化”,要求马上拆除!!

苏州当权者当然不敢惹这几位祖宗,可是那些园林是他们真正的祖宗留下来的,那是已经融进苏州人民生命的古文化遗产,真拆除一定会激起强烈的民愤,后果不堪设想,什么叫做左右为难。

僵持了几天,几个红卫兵极其不满苏州当权者拖沓的作风,要自己动手,拆不动就要放火烧,简直不像是中国人,更像当年八国联军留下的种。

苏州市民知道这件事后,全都涌到园林外面,里三层外三层护住身后的历史建筑。一路上早已习惯了别人的百依百顺,自己随便说句话都是最高指令的红卫兵,看到这些人竟然敢公然违抗,简直暴怒,跑上前去拳打脚踢好下手的妇女儿童。几个红卫兵疯狗一样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怒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现场混乱不堪。

当权者一看事情闹成这样登时慌了手脚,居然还没忘勒令市民不许还手。

如此这般的一天闹下来,老百姓是没还手,但在红卫兵退回住处后,成百上千的人带着一脸愤怒围困在外面,政府怎么疏散都无果。

这种情况下政府只能向军队求助,这么做有两层考虑,一是军队对于老百姓有足够的威慑力;另外一层,军方与政治体系是平行独立的关系,部队出面后,得罪了红卫兵这件事可以推到部队身上。

原本苏州昆山县就有驻军,不过既然要推就推得彻底。苏州当权者声音惨兮兮地向南京军区杭州驻军发出求救,情况说一半瞒一半,请求军队排除合适的人彻底化解这次的事件。杭州驻军师长听了之后也没深想,再加有些其他的考虑,立马决定把三团长扔过去。

张起灵这段时间天天把停了课吴邪拖到自己宿舍,其实主要就是怕他有什么事。

江浙一带在之前多次整风运动中动作就不算大,这一次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人们对于怎么搞这场革命还在迷茫中,但是吴邪的成分始终是个隐患。

张起灵出发去苏州前匆忙叮嘱吴邪每天都去他的宿舍呆着,部队里相对安全。吴邪心里觉得这样做意义不大,但为了让他放心还是口头上答应下来。

苏州那边红卫兵灾闹得凶,杭州也迎来了一波祖宗。霍玲跟着杭州政府去火车站迎接这一波,因为其中好多人她都认识,有她的同学,还有跟她同一个军区大院长大的。她在知道张起灵要去苏州后,联系了这波人,让他们直接串联到这秀丽的临安城。

一群人抵挡杭州,霍玲提议带他们先去了军区。霍玲全程陪着,杭州接待站的政府人员心里真是感谢霍玲八辈祖宗,这些来者不善的红卫兵太危险,能转移给军区几天那是再好不过。

红卫兵们在部队的首长招待处歇息够,进了军区逛着办公楼、机关、宿舍,还像看猴戏一样参观了部队训练,整齐划一的壮观场面让男生们看得热血沸腾,都嚷着想参军,他们这群人在当时,真是觉得自己想干什么都行,除了主席那把交椅,总理的位置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走累了,乱哄哄一帮去了霍玲住的地方。一群人身体疲劳,精神却亢奋,兴奋劲全灌注到嘴皮子上,拉着霍玲一顿猛侃。

先讨论下最关心的国际国内形式,再背诵下党中央新下达的最高指令,之后鄙视鄙视一路上见到的人政治思想水平怎么跟首都人民差那么多,最后是深入了解风土民俗时间。

一圈人围着霍玲问杭州自古出美女等等俗语是不是真的,霍玲微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不时简单答上两句。

她心思转了转,表情有些遗憾地说:“我们搞革命的,还是不要以貌取人。看一个人,当然最先要了解他的思想觉悟够不够。南边的人有时候真让人搞不懂,中央对于这次革命的指导思想是早就下达了的,杭州这边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听说去北京争取毛主席接见的,这边的人也少得可怜。还有发生在我身边我所了解的,‘黑五类’学生,居然给部队普及文化课,你们说这里的人逗不逗?”

大家都听出来,她的重点在最后一句,纷纷就着给部队上课这件事详细问她。霍玲撇撇嘴,说了有这么一个叫吴邪的,据说成分非常不好,背景杂乱,还有个叫云彩的,成分还凑和,但是通过接触,发现那名女同志思想觉悟不正,前不久居然还得到机会去北京一家医院实习了。

这波红卫兵里有个男生跟霍玲一个大院长大,两人同岁。这人长像十分有特点,一对儿倒三角眼,趴鼻子,头发留得挺长,还有些自来卷,乱蓬蓬的盘在脑袋上,从小就被人起了外号——拖把,还有人喊他墩布——反正就是拖地那玩意。

拖把每次看见霍玲,都是上上下下的扫描。霍首长的漂亮女儿,众人觊觎,自己之前都没跟人家搭上几句话。不过离开了众星捧月的军区大院,他乡会老乡,自己好好表现一下,也许能给霍小姐留下好印象。

部队里呆了两天很快觉得没意思,一群人要求接待站带他们参观真正的江南景色。其他人在湖光山色里玩得乐不思蜀,拖把可是有正事的。他拉过杭州政府人员,布置任务,要求详细调查杭州市立高中一个叫吴邪的学生。

结果很快出来,拖把看了那调查后兴奋起来,这吴邪家里成分是资本家,认定的原因是吴邪的爷爷居然在国名党政府任过职!这样的人家,肯定是国民党撤退时留下来潜伏于大陆的特务,居然从新中国成立至今一直没被揪出来!

吴邪的家庭成分,实在是让他有太多文章可以做。这是个既能立政治功劳,又能讨好霍玲的大好机会。拖把激动地搓着自己的一头乱毛,那一脑袋的拖布条,很快被揉成一个诡异而疯狂的形状。

第二十五章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霍玲已经睡下。大力的敲击声又急又促,她从床上坐起身皱着眉头看向门口。

这个时间有不速之客,恐怕是出了什么事。霍玲边想边换下了睡衣,开了灯,理了理头发往门厅那边走。

“哪位?”

“张起灵。”

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咚咚咚咚,门上的已经停止的敲击声转移到霍玲心口上,整个胸腔都在轻颤。

“等……等一下。”霍玲转身尽量无声地跑到衣柜镜子前,快速抻着衣角、裤线。头发是散开的,来不及梳起来,她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想了想,把头发全拢在一侧,在右肩上泼墨一样垂下来,整个人艳丽又妩媚。

拉开门时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嘴唇轻启刚要开口——

“吴邪呢?”门外张起灵满脸严厉,声音中的质问兜头砸向霍玲。

听到这个名字和张起灵的那种语气,霍玲原本雀跃的心冷下来,她脾气本来就不是好的,抿抿嘴讥讽的话忍不住就要冒出来,看向张起灵,却发现一向整齐的人此时很有些凌乱,刘海交叠在额头,似乎之前一直跑着,胸腔起伏有些气喘,上衣领口胸前的扣子散开了三颗,脖颈、锁骨和胸口出了许多汗,湿漉漉地泛着微光。霍玲低下头,她脸颊有些烫。

“吴邪在哪?”张起灵看她不说话,急躁地又问了一遍。

霍玲向后退,示意张起灵进屋,张起灵没有动。她皱了皱眉:“那个叫吴邪的学生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人不见了,你急成这个样子?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跑到这里来跟我要人?”

张起灵盯着她:“你认识的那些红卫兵呢?”

从刚才,霍玲就已经明白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侧移一步轻靠在门框上:“按照行程,他们应该是去无锡了。”

张起灵眯起眼睛:“他们为什么动吴邪?”

霍玲轻蔑地挑了挑嘴角“具体怎么样我不清楚。但红卫兵是党中央的代表,党中央不会冤枉好人,也绝不会姑息任何敌人。如果吴邪和他的家庭,有严重的政治问题,他们当然要去了解下情况—— ”

张起灵根本没耐心没等她说完,转身就走,霍玲跨出房门,在他身后提高声音:“张团长,我没记错的话,苏州的任务还没解除,你擅自回来可是违了军令的。”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她顿了顿,放软了语调:“听我一句劝,你赶紧回去。我之前听我爸爸说过,最近南方各大军区会有人事变动,你……”张起灵的背影已经在几米之外了。

月色下,仍站在原地的霍玲,脸庞因为咬紧了牙变得有些扭曲。张起灵一再的无视简直气得她发疯,有一瞬间她只想彻底毁了那人,让他再也骄傲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霍玲握紧的双拳终于渐渐松开,她无声在心里冷笑,张起灵,有你柔声对我说话的那一天,我等着。

又问了一遍门卫,吴邪还是没有来过。张起灵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已如飓风过境。

接到王盟那个电话,他从昆山驻军处火速赶回杭州,赶到吴邪家,门上已经贴了隔离审查的封条。可是王盟说他去查过,隔离审查的名单上没有吴邪,也没有他的父母。之后张起灵自己闯进扣押地点去找,吴邪一家人确实不在。

违规提了军车,他不会开,指挥王盟开车,到处的找。部队宿舍、吴邪的学校、吴一穷夫妇工作的大学、吴邪家附近的各条路,又上了老和山,在那个小山洞里等了好一会儿,甚至去问了霍玲。

张起灵让王盟继续开车去找,自己回部队骑了车子出来。自行车轮碾压过每一条街道,入了夜后行人极少,偌大的城市仿佛成了一座空城,越找越是绝望,整个空间一片死寂,

没有,到处都没有心里面那个人的半点影子。张起灵疲惫的闭了闭眼,他从不知道人的心情可以凄惶至此。

几个小时前。

接连几天下雨,到了这一日才是个完整的晴天。之前怕雨滴潲进屋子,吴邪去部队,把张起灵宿舍里大部分窗子都关上了,只留一扇通气窗。看天放晴,就打算再去开窗子,给屋里通风。

从家里出来,吴邪边走边低头想,张起灵去苏州前让他尽量呆在部队宿舍里,他说那句话时的样子让吴邪有些想笑。

回忆起幼时看的西游记小人书,孙悟空去化缘前用金箍棒在地上画个圆圈,也是这样一脸严肃的,嘱咐唐僧留在里面不要出去。唐僧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走出了那圈,被妖精抓走他记不得了,但他一直觉得,一个圆圈而已,说到底能有多大法力。同样的,张起灵不在,他也不能一直呆在他宿舍里。

吴邪低着头,没注意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吴邪?”

听到有人叫他,这才抬起头,对面是他复课班的同班同学。那男生也住在这附近,两个人以前放学时搭伴走过两次。

“我刚才去了学校,看见传达室小黑板上写了有你的信,挂号的,不是本人不让取,我就没帮你捎回来,你有时间别忘了取。”

吴邪赶紧点头道谢,快步赶去学校,一路都在猜想,是什么人要发挂号这种象征事态严肃的信?

他最怕是张起灵出了什么事,又赶紧安慰自己不要乱想,这段时间王盟来看过他两次,似乎是张起灵以公谋私下令让王盟做定期信使。如果真有什么事,他家里没电话,部队却有,张起灵没理由不用信使,而改用挂号信这么费周章的方式来通知。

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急,赶到学校时已经是一身的汗水,等取到信件看字迹不是张起灵的,才舒一口气。

大热天赶路让他有些手抖,吴邪稳了稳才去拆信封,撕开之前又想到,为什么之前只猜是不是张起灵出了事,也许是张起灵写的……情书,这个念头一浮出来,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但等他拆了信读了内容,嘴角弯出的弧度就变成了苦笑。

信是解雨臣发来的:‘做梦做够了么?该醒了吧?速来北京,我会为你安排。’寥寥几个字,那人用了个挺大的信封还挂了号。

是解雨臣历来的语气,字里行间解雨臣的表情似乎都透了出来,可吴邪真的不明白他这么说这么做的原因,小花那么聪敏的人……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这不可能的建议,却让吴邪的心情转瞬抑郁。他刚刚鸵鸟了几天,将来的人生何去何从让他痛苦茫然,被那情绪囚禁了好一段日子,快要顶不住的吴邪只能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此刻这些努力都被解雨臣一句话破了功。

默然走回家,裹着他的高温都失效,心里凉的很。离着家还有段距离,吴邪就隐隐听乱七八糟的人声。他诧异的停下脚步,声源方向似乎正是他家。吴邪突然心慌,提步跑起来,刚跑了没两步,前面有个背对着他站立中年妇女转回身,看见是他赶过来一把扯住——是老痒的妈妈。

“阿姨,出什么事了?”吴邪也扯住她,老痒妈妈不用回答,那一脸的表情就让吴邪心都提到了喉结。

“小邪你现在不能回去!赶紧去哪里避一避!下午你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人,说要把你们家隔离审查,现在正要抓你呢,你快走!”老痒妈妈脸色青白,声音发颤,一双手死死揪住吴邪衣袖。

吴邪听了这些急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是我爸妈在家啊!我爸妈呢?阿姨我爸妈呢?!”甩开老痒的妈妈,他踉跄着脚步就要往家里奔,老痒妈妈说什么也不肯放,吴邪的衣领都被扯开,急得他简直要昏过去。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吴邪管不了那么多,情急之下用力推开老痒妈妈,自己也摔倒在地,还没完全爬起来就挣命似奔向自己家,突然,一股大力从背后拽住了他,生生截住他扑向前的势头,他的手腕被一双柔中带韧的手牢牢攥紧,动弹不得。

吴邪猛向后,看清背后是谁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这人是从信里钻出来的荒诞感:“你……”

愣了两秒,吴邪一下子绷直身体,解雨臣松开他的手腕,吴邪跨过来反手扯他上臂:“我家里出事了!小花你快跟我去!”慌乱的内心觉得终于找到一个能帮他的人,扯着解雨臣就走。

解雨臣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凝神去听从吴邪家方向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一把将吴邪扯向旁边的小路,经过老痒妈妈身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你快回家,我带他走。”说着捂住吴邪口鼻,夹着他把他迅捷无声的拖进小路深处,隐没在院墙后面。

吴邪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认识的人一个个全都成了帮凶,他拼命挣扎,眼圈憋得通红,解雨臣把他重重掼在墙上,后脑被大力撞击让吴邪失明了好一会儿,耳鸣不止,身体也终于安静下来。

“吴邪你听好,你爸妈只是被带去隔离审查,你们家的情况是由你爷爷引起的,隔离审查时作为夫妻关系的两个人会被要求一起交代问题,一些事情上他们咬死了就不会有事,而你作为吴家第三代,如果被带走,跟他们是要被分开审查的,你不知道他们说的情况细节都有哪些,一旦你说出来的事情,有任何一点跟你爸妈交代的具体情况不同,事情就严重了,说到底不在于所谓的政治问题是什么,组织是要看你的态度,对组织绝不可隐瞒、扯谎,所以不能让那些红卫兵找到你,被他们当成了毁掉你们家的佐证,懂了吗?”

吴邪茫然的看着他:“真的……是这样么?”刚刚恢复视力的眼睛里无数光斑组成了解雨臣的脸,恍惚间见他似是点了头,吴邪低头喃喃:“那我该怎么办……一直……躲着?”

脑海里浮现一张陆架床,写字台,和环绕窗外的树荫,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时刻,吴邪突然想到,圆圈不具备让他产生安全感的法力,是因为,画圈的人不在。

他们就那样缩在墙后面,一直到夕阳西下。洋红色的光辉普照在每一个人身上,在吴邪身后投下的却是一片黑暗的影子。

周围安静下来,解雨臣觉得差不多了,扶起吴邪,在他后脑位置揉了揉:“走吧,有个地方安全,先在里面避一避。”说完拉着他七拐八拐,专挑各种没人的小路走。

解雨臣是个很靠得住的人,这多少让吴邪镇定了些,他自己经过这一下午的冲击摔打,思维已经停滞,只木然跟着他。这种状态下也感觉不到时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踏在地上的脚步产生重重回音,吴邪抬头,发现他们已经置身在一个防空洞里。

外面的天气热的烦闷,里面却阴凉,因为接连几天的降雨,地面有些积水。防空洞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解雨臣挑了个干燥的,拉着吴邪的手坐下来。

空气弥漫着潮湿捂闷的味道,白天光线充足时,洞内已是昏暗,此刻傍晚时分,吴邪和解雨臣坐在几乎完全的黑暗里。

两个人手臂搭在膝盖上,后背靠着墙。吴邪瞪着眼前浓稠的黑色,恍惚觉得自己被囚困在深海底。

解雨臣闭着眼睛,这防空洞他来过许多次,位置其实就在他们学校附近。他总是孤身一个人,在他觉得无处可去的时候,这里一再接纳他,却又因为每次都在心情跌至谷底时来到这里,对于这个防空洞他又产生了条件反射的厌恶。

伤痕累累的吴邪坐在他身边,两个人都那样狼狈,解雨臣却仍然迷恋这种有人陪伴的温暖。

“小花,我父母……会被上刑么?” 回声放大了话语里的颤音。

解雨臣身体僵了僵,缓缓睁开眼睛:“应该不会,这不是白色恐怖。”

吴邪对他说的全盘接受,给自己催眠一样的点着头。

解雨臣在心里无声的跟他道歉,吴邪,对不起。

他握住吴邪的手:“睡一会儿,再过几个小时,我们趁着凌晨去火车站,那个时间有趟去北京的车,先跟我去躲几天,等你父母被,放回来,就都过去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杭州么?或是这附近的城市都不行?”吴邪想念一个此刻正在苏州的人,想的心痛。

“红卫兵都不傻,看中央免他们一切花销,一个两个都学乾隆下了江南,你生在这里,认识你的人多,不安全。”

“我家里到底有什么问题,他们非要逼迫到这个地步?”

说了这一句后,他也明白现在说这些没用,吴邪强压下心里的愤懑:“这样东躲西藏的做法,真的比我主动去跟组织反映情况,交代问题更正确?如果抓不到我,他们会不会迁怒与我爸妈?”

“吴邪,选定一条路,坚定地走,东躲西藏没什么,左摇右摆才真的危险。”

一番对话结束,两人又沉默良久,解雨臣忽然问了吴邪一句:“你说我家遭遇这种情况时,我父母在想什么?”

他想法一向跳脱,吴邪被他问的一愣,历来的理性思维让他没多想张口就答:“你爸妈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希望你远离这一切,能够平安。”

“嗯。”解雨臣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又一次陷入沉默,吴邪此时却隐隐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不太对。

防空洞壁顶的凝水滴答滴答下落,吴邪听着那声音,慢慢进入了一种半昏眩的状态。其实只要他再深想一点,就会发现,解雨臣从下午以来的一段段话,实际上都充满漏洞。

第二十六章

“醒醒,该走了。”

吴邪感觉到有人轻拍他的脸,听到那句话心里纳闷,我没睡着啊,然而等想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眼皮重得厉害,他努力想站起来,刚动了一下就摔回去,头晕目眩。

“吴邪?”解雨臣扶住他,感觉手下的皮肤有些发烫,摸上他额头,发烧了,心下默然,明白他这是急火攻心,身体起了不良反应。

解雨臣胳膊圈在他肋下,把他架起来:“走吧,我们去车站。”

吴邪迷迷糊糊的跟着,走出漆黑的防空洞时,觉得外面的月夜异常明亮,杭州城的房屋街道都染上了银白色。

夜半时分最是清凉,吴邪清醒了许多,仔细观察周围,才发现之前他们置身的防空洞就在自己学校附近,这儿离杭州站不算远,步行不过五十分钟。

解雨臣仍然伸展右手臂架着他给他借力,依然能脚步轻巧,几乎无声,果然是学过多年戏的。吴邪轻推开他手臂,表示自己走可以。两人沉默地走在月色里,过了一会儿吴邪开口问他:“你怎么突然来了杭州?”

解雨臣仍然目视前方:“学校停课,呆在霍家很烦。”说到这里顿了顿,转头看了吴邪一眼:“我一个多月前给你发过一封信,一直没见你回,就想来看看。”他倒是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的像是北京离杭州很近一样。

吴邪有些惊讶:“我昨天才收到你的信,没想挂号的也这么慢。”忽然想起信的内容,就很有些不自然:“你…又何必非跑一趟,你知道我不会——”骤然顿住,还说什么不会,不是已经在去北京的路上。

人生有太多意想不到。

解雨臣没说话,吴邪也不再开口。四十分钟后到了车站前的广场,吴邪抬头看了看杭州站塔楼上的巨大钟面,已经是凌晨两点。

吴邪从没在这个时间来过杭州站,没料到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空无一人。“你在那边等一下,不要动,我去买票。” 解雨臣指了个没有人的方向,看吴邪过去,就转身走向夜间售票室。

这时,忽然有人远远喊他的名字,解雨臣听到那个声音浑身一僵,吴邪还没走远,也回头去看,一行四五个人快步向这边赶过来,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

“我远远看着就是你,这几天你都不跟我们在一起,你知道出了什么事?拖把死了!”

来人正是那群红卫兵,宣布了这个惊天消息后看见解雨臣表情很怪,只当他是被吓到了:“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无法无天!杀害革命战士!回去一定要告诉毛主席,杭州这地方要反党反国家!”一群人的表情精彩纷呈,愤怒混着恐惧,惊慌掺杂难以置信。

“太可怕了,我们发现拖把的时候,他脖子被人彻底扭断,整个脸耷拉在后背上……”

“别说了!”一个女红卫兵又回想起那个画面,几乎是惊声尖叫着,又哭了出来,同时又想吐。

“这地方真是一刻也不能呆,赶紧回北京,就这趟车是最早的。”“这事没完!回去就下令撅平这儿!”“看他们市长吓得那副嘴脸,早干嘛去了,还说要送我们回北京,都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他们杭州人连红卫兵都敢杀……”一群人争相恐后用语言来宣泄内心的恐惧。

“行了,买票吧。” 解雨臣冷冷开口,没想到会遇见这群人,他强压住心里的慌乱。

几个人终于不做声,一起往售票室走去。

吴邪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说的事情让他匪夷所思,又非常为家乡担忧,突然,那群人的一句话完全击懵了他!

“绝对是那个吴邪干的,为了给他反革命的爸妈报仇,刚才忘了告诉那些杭州人,必须把这个人翻出来,交出来!回去赶紧下令!”

解雨臣脸瞬间苍白,猛地扭头去看吴邪,愣在原地。那些人走远了些,又回头喊他,他稳住心神,走过去:“我还有些事,先不回北京。”“不是吧,你还敢留在这,当心你也被杀了!”

“不是,我马上去别的地方,继续串联。”

“还串!你有病吧!”“行了行了别管他,本来解同志也不屑跟我们一起,这几天你见到他了么?”“得,这个点在这看见你还以为你也回北京呢,不回拉倒,我们走了。”

那些人终于买完票后消失在候车厅里,解雨臣快步跑向吴邪,双手握住他肩膀,吴邪梦游一样呓语:“我爸妈……怎么了?我没杀人啊……”

解雨臣心揪了起来,拉着他就走,为今之计只能先去防空洞再呆上一天,明晚再带吴邪回北京。吴邪被他拉着踉跄走了一段,突然甩开他手:“我爸妈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对不对?”

解雨臣深深的望着他,不开口。

吴邪身体抽动后仰了一步,险些摔倒,紧接着发疯一样跑了出去。解雨臣愣了一瞬,赶紧去追!

解雨臣没想到失常的人能跑得这么快,背影越缩越小,简直要消失在他眼前。这时吴邪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他只剩一个念头,快回家!他爸妈需要他!

解雨臣看出吴邪是跑向自己家的方向,急得快要吐血,拖把死了,吴邪肯定是第一嫌疑人,这时他家附近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抓他呢!他咬紧牙,拼尽全力去追。

两人一前一后狂奔在路上,眼看着离吴邪家越来越近,已经能远远的望见老和山,解雨臣冲向左前方,跳起身在窄路旁边的房屋院墙上猛蹬了几步,空中一个翻身,落吴邪面前,把他撞倒在地上。

吴邪嘴唇被自己咬的都是血,因为过激的情绪和长时间地狂奔鼻腔也在流血,青白的一张脸上血迹斑斑,被解雨臣撞倒后整个人瘫在地上发抖。

缓了一会儿,吴邪又挣扎着要起身,解雨臣压制着他不让他动,吴邪已经没有力气,却透支身体狠狠去推解雨臣,解雨臣急得眼睛里全是血丝:“你现在回去只能被抓,什么都做不了!你清醒点!”

“我要见我爸妈!你走开!”

解雨臣也浑身乏力,眼看就要制不住他,心急如焚,闭了闭眼,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吴邪,你父母已经不在了。”

吴邪的确如他预料的那样安静下来,死寂的安静,跟之前比起来,脸上反倒没有了什么表情,就像平平常常发呆一样的看着他,仿佛解雨臣只是讲了个故事,而吴邪也只是没听懂这个故事而已。

解雨臣放开他,坐在他身边的地面上,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我前天到的杭州,那群人比我早动身,我到了之后,接待站安排的住宿地方跟他们是同一个,但是行动上我没跟他们一起。这几天我每天会来看你一次,在你家门外,没让你知道——你反感我的一些做法,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谈。昨天下午我走到你家附近,发现他们带着很多人围在那儿,我赶上去问……那群人说,发现你家里是国民党撤离大陆时留下来潜伏的特务,下午的突击提审中你父母负隅反抗,疯狂攻击众人,混乱中被就地……我到的时候,你父母已经出事了。”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伸出手握紧吴邪:“叔叔和婶娘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然而事实到底如何,即使现在立时弄清楚,也没有意义了。事情发生的太诡异也太突然,我没资格说让你接受现实的话,不过他们希望你怎么做,你自己一定明白。”

吴邪缓慢的转过头看向解雨臣,鼻腔还在流血,血液被紊乱的心跳挤压出体外,顺着下巴滴在前襟上,胸前血花在暗夜里触目刺心。

“我父母的遗体呢?留在我家里?”

解雨臣心惊,这种毫无人气,极冰冷的语气真的来自于吴邪?他在揪心中更紧的握住他,吴邪推开了解雨臣的手,站了起来:“解雨臣,那群红卫兵是你同学吧?你让我跟你回北京,跟那些杀了我父母的人在一个地方,你就不怕我‘疯狂攻击众人’?什么叫做弄清事实真相没有意义?只不过在这种统治下,滔天的冤,又能怎么样?意义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

解雨臣彻底愣住,他知道吴邪父母殒命的事情早晚瞒不过他,他设想过吴邪的任何反应,从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吴邪表现出是一片死亡的平静,悲与怒,都淹没在吞噬一切的平静里。

等他醒过神,吴邪已经在前面转了弯,直奔自己家,只能看见头部漂浮在较矮的院墙上方。而从那个方向很明显传来凌晨的不该存在的嘈杂人声——他们要抓吴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反革命,是不是真的杀了人,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抓到吴邪才能给‘中央’一个交代,才有可能转移架在自己头上的尖刀。

解雨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挣动着去拦住吴邪,他听见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人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是恐惧下的幻觉还是真的有影影绰绰的身影向这边逼近,他双耳轰鸣,仿佛马上要让他眼睁睁目睹的悲剧已提前上演,解雨臣绝望的盯着那些黑影……

就在此时,吴邪不见了!解雨臣傻在原地!

吴邪对他左侧屋檐上跳下一个人,那人迅猛无声的扛起他,瞬间又翻回越墙内的一连串事情几乎毫无感知,等他看清了星光下的那张脸,他终于撑不住了,全身彻底松懈,意识滑进黑暗,昏过去前,心里只剩下那人的名字——张起灵。

“谁在那儿?!”

夜里的脚步声异常刺耳,解雨臣停住,等着那些人跑近。其中一个跑在前面的到了近前就扑上来,解雨臣冷冷侧身,那人扑个空几乎摔在地上,立刻火了。

“解同志?”后面过来的一个是接待站的人,认出了解雨臣,赶紧拦下那个想动手的。

“您没回北京?怎么这个时间在这儿?”

“不可以么?” 解雨臣抱臂看着他们,“看来人还没抓到啊。”

一群人一听,这大半夜的,再一会儿天都亮了,居然是来监工!要不是你们这群红卫兵东窜西窜跑到杭州,还死了一个,这个点儿大家早就能洗洗睡了。面上却不敢露出一句,陪着笑脸:“估计马上就能抓到了,吴邪一个学生,能跑到哪去?我们去学校调查过,这个学生家里没什么亲戚,现在他们吴家也就剩他一个人,我们对外保密他父母已经死了的消息,为了找他爸妈他早晚得回到这儿来。”

“你们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您放心,每个搜捕点都有认识吴邪的人在,会积极配合我们抓人,这个,是他同学,也住在这附近,吴邪一出现就能被认出来。”说着一个男孩子被扯了出来。

说是吴邪同学的男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解雨臣,表情怯懦。解雨臣低头掸了掸衣角:“真是辛苦大家,不过一个优秀的革命同志不能白白牺牲,对吧?我还会在杭州呆几天,等火化结束后带我们同志的骨灰回北京,你们这边一有吴邪的消息马上通知我。”

一群人忙不迭地点头,目送他离开。解雨臣走出一段距离,完全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后,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倚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他累得全身再无一丝力气。真如冥冥中自有注定,一错眼神的功夫,人就在眼前消失,吴邪,你到底去了哪儿?万一真出事,我对自己父母的愧疚,已经压到我喘不上气,再加上对你父母的这一份,我实在背不动了。

夜不再是浓得化不开的纯黑,天空呈现一种老旧的蓝黑钢笔墨水色。有人从屋里迷迷糊糊晃出来,去前院茅房解手,恍惚看见一个奇怪的黑影从院前闪过,那黑影下半部分是两条长长直直的细腿,上身却似两个常人大小,揉揉眼睛,黑影已不见,解手的人尿意都给吓了回去。

王盟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潮汗,盯着倒车镜几乎不敢眨眼,终于后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迅速向这边移动的黑色身影,王盟瞪着眼睛,嘴也跟着张大,黑影越来越近,王盟仔细辨认,是团长!他打开车门跳下军卡,去迎张起灵,看见他扛着的人,团长居然真的把小吴老师给找回来啦!

一溜儿小跑开了副驾驶的门,张起灵改扛为抱,跳上副驾驶,把吴邪拢在怀里,拉上车门,“开车!”

军卡全速驶出,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没有开车前灯,好在天空已经有些蒙蒙亮,勉强可以看清路。

张起灵紧紧搂着吴邪,十几岁的少年浑身散发心力交瘁的味道,仍然昏迷着。一向寡言的张起灵此刻真的很想撕心地大喊,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喊什么。他把脸压贴在吴邪后颈,心乱的一塌糊涂。

前面就是军区后门岗哨,张起灵让王盟提前停车,自己走过去,值班战士认出是三团长,敬了军礼,挥手放行,张起灵等军卡开进军区行驶一段距离后,才又上了车,保证值班战士没有看见半躺在副驾驶的吴邪。

在宿舍楼下停车,张起灵把吴邪抱上楼,轻轻放在床上。回身让王盟跟着他去还军卡,到了楼下他却骑了自行车,让王盟慢驾驶军卡跟在他后面。快到军区车库前,示意王盟停车:“明天上午去我宿舍,有东西你取一下,现在回你寝室。”

王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张起灵已经转身奔着军区机关值班室去了,王盟挠了挠后脑勺,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实在抓不到头绪,想着有什么事明天见到团长面再说吧,这一天下来真是折腾得够呛,打着哈欠回了自己宿舍。

当晚机关岗值班的战士是新调过来的,调过来前都是站岗,不容易犯困,机关这里坐着值班,尚未适应这种转变,他一只手臂拄着脸,瞌睡打得口水像皮筋一样在嘴角抻抻拉拉。

张起灵将他敲醒,他迷糊了半天才认出人:“三团长,您任务出完了?”“嗯,车在外面。”说着就要走,“哎…团长,消任务得签字,您跟谁一起出车?”“就我自己。”“哦,那您在这签个字,嗯对,就这儿。”

张起灵心里发急,潦草签名,笔尖划破了纸面,扔下笔转身就走。值班战士把记录本重新整理好放回抽屉,又想继续睡,进入梦乡前迷糊的想着,记得三团长好像不会开车啊也许是自己记错了吧。

自行车骑得飞快,飞身上楼,吴邪还没醒,看样子似乎是昏睡的状态。张起灵浸湿手巾,把吴邪脸上灰尘和已经变黑的血迹擦干净,找出自己一件上衣给他换好,就开始在屋子里到处翻。

很快屋子里全乱了,张起灵打好了一个黑色包裹,他坐在床边小心地摇晃吴邪,不时按压吴邪人中的位置,可惜六十年代的张起灵还不知道人工呼吸这个救护方法。

太阳尚未升起,大气层已提前将光线折射开来,熹微的晨光中,吴邪总算睁开焦距涣散的眼睛,在看清人之前便唤了一句:“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