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14日

一生 by 三角函数(27 – 33)

第二十七章

张起灵扶他坐起来,吴邪在发高烧,时不时全身一阵战栗,原本清亮的眼睛因为血丝红肿,显得黯淡浑浊。

张起灵心悸地紧紧握住他双手,吴邪的眼神和盲人相似,张起灵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认出了自己,还是沉浸在某种幻象中呼唤他。

“吴邪。”

“嗯。”

出乎他意料,他唤了吴邪名字后,吴邪立刻应答。

“你父母的事……我回来晚了。”张起灵双手控制不住的紧了紧,“我杀了那个红卫兵,我知道杀了他也于事无补,但我不能让他活着。”他向床里侧坐些,把吴邪拥进怀里,吴邪对他的话和动作没什么反应。

张起灵搂着他,右手轻抚吴邪后颈的发:“我不该去苏州,留你一个人……吴邪,我带你走,去一个没人能打扰你打扰我们的地方,从今以后无论因为什么,我绝不跟你分开。”

怀里的人毫无动静,张起灵退后些,看着他的脸,“吴邪?”

过了几秒钟——“好呀!”吴邪张口回答,双眼却依然呆滞,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听懂了张起灵的话。

张起灵没有锁宿舍门,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扶着吴邪,下了楼。他把包裹系在自行车前面横梁,跨腿上车,拉过吴邪一只手,让他揽住自己腰坐在后座,车子蹬出去后,吴邪忽然另一只手也绕过来,从身后紧紧抱着他。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车子骑得飞快,在后门岗哨的值班战士眼前只留下一道黑线。

凌晨四点多,太阳从地平面上露出小半张脸,道道光芒中,两人的身影向着那轮暖红疾驰而去。

王盟上午到张起灵宿舍,伸手敲门,刚敲了一下,门就顺势而开,屋子里遭抢劫一样的状况让他目瞪口呆,几步跨进去,一个龙飞凤舞写了他名字的信封躺在写字台一堆杂物的最上面,应该就是张起灵让他取的东西。

信封未封口,王盟伸手进去,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一张折叠,上面写着“师长启”,他妥善放在一边,另一张是给他的,字迹匆忙——‘记住,昨晚你一直在部队,没离开过。’

什么意思?王盟纳闷的继续在信封里掏,里面还有厚厚的一沓纸片,放在眼前一看,粮票?王盟仔细的翻了翻,他发现,这些粮票,全部都是本地的。这一刹那,所有的征兆串连起来,他一向不怎么好用的脑袋终于快速运转了一次——他们的团长离开了,而且,再不会回来。

霍玲一整晚心神不宁,胡乱吃了口早餐,思考再三,还是去了接待站,原本她一直想让自己跟吴邪家的事,看上去毫无关系,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

可等她到了接待站,被告知那群红卫兵头天夜里都已回了北京,这会儿应该在火车上,只有一个后来的解雨臣没走,此时也不在。

霍玲眉头紧皱,问接待站的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那人不太了解情况,找来另一个从头参与了行动的人,才说清楚。

前两天,拖把提出一个叫吴邪的高中生家里疑似是国民党特务的情况举报,杭州当局快速了解情况后,决定于昨天下午突击提审,原本正常的程序是将吴邪一家人先带过来隔离审查,拖把不同意,说革命不能搞陈旧一套,要创新。

到了吴邪家,只有他父亲在,在拖把的授意下,年近半百的吴一穷,被绑着吊在屋顶横梁上,悬在半空里直打转,拖把用铁链左一下右一下抽他,刚抽了两下吴邪母亲回家,看见这种情形不顾一切扑上来护住丈夫,拖把将她踢开,谁知道她摔倒时撞碎了暖瓶,碎玻璃扎了一头脸。

吴一穷见状立刻失控,踢腾挣扎,其中一脚重踹了拖把裆部,拖把大怒,指挥一群人把吴一穷摔下来拳打脚踢,说是谁姑息国民党敌人就跟吴一穷一样是反革命!

混乱中,吴邪母亲一身血的爬过来,想救自己丈夫,等到众人终于停下,夫妻两人早已经气绝。

大家全都傻了,谁也没想到会闹出两条人命,事先预想的招供也没拿到,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到了晚上,一群人才发现,拖把不见了,其中有一个说之前似乎看见他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跑出去,那之后就没见他回来,大家去找,结果在吴邪家往北有一段距离的小胡同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脖子被生生扭断,凶手简直不像是人类。

拖把死后,那群红卫兵说什么也不肯再留在杭州,当天夜里就去车站回了北京,拖把最开始要调查的那个吴邪,一直没有抓到。

霍玲瘫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一切都脱了轨,拖把的死亡地点让她想到,那是往部队的方向,他死前很可能是想来部队找她!而拖把的死,霍玲不可避免的想到一个人,张起灵。

最近的一班车是到上海,开车时间就在半小时后。张起灵买了票,吴邪一直静静在他身侧,任张起灵领着,其它的人与物都以透明的状态流过身旁,引不起他反应,只在走出售票室,看见侧倒在一边的自行车时,脸上表情有一丝变化。

此时的吴邪,内里被一层浑浊厚重的膜缠裹,与外界和自己的神智都隔离开,感官混沌,并不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自行车那个被遗弃的姿势,却让他疼,他恍惚感觉,自己生命里所有明亮美好的时光,也如自行车一样,被割弃了。

从售票室出来也就差不多该上车,他们随着人流快步向候车厅移动。车站应该是重要的搜捕点,张起灵面上无表情,心里高度绷紧,无论如何,谁也不能破坏他带走吴邪。

上海方向列车的检票室,在候车厅二楼左手侧,发车通知一遍遍从带着颤音的广播里传出。张起灵在踏上楼梯的一开始,就发现了在一二楼中间转角处的几个人,四五个男人围着个样貌娟秀,年龄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正在打量来来往往的每一个旅客。

他眯着眼睛盯着这伙人,不动声色将吴邪掩在身后。女人的脸终于转向这边,视线滑过张起灵身后的吴邪时,表情一怔。张起灵双手握紧,一身肌肉绷了起来,那女人却很快恢复了正常,移开视线,云淡风轻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起灵扯着吴邪走得更快,在他们即将转到候车室门后的那一刻,女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身边男人发现她的动作,压低声音问她:“是有什么发现么?陈老师?”陈文锦看着吴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找吧。”

火车鸣笛声响过,车轮撞击铁轨带来的震动,让张起灵连续十几个小时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他让吴邪坐在身侧,轻靠着自己,用身体遮挡别人的视线,在身后握住吴邪的手,深深的看着他。

吴邪,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逝者无回,但在今后的人生中,我会让你知道你得到了什么。

下午的办公时间快结束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霍首长皱了皱眉,这种没通过秘书转接的电话往往意味着突发事件,所以当他接起电话,听见自己女儿的声音时,心里‘咯噔’一声。

听霍玲讲完,霍父没说什么,知女莫若父,他知道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张起灵很可能是个杀人犯,霍玲也不会因为他的劝阻,就能放下这个人。

霍玲在电话里,推测张起灵应该是清晨离开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中国这么大,可能的方向太多,现在去追踪,谈何容易。

又理顺了一遍前因后果,霍父觉得张起灵这个人,为一个跟他相熟的男学生居然做到这一步,对兄弟情义的看重,实在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这些暂且放一放,刚才霍玲说的一个细节,霍父十分留意。霍玲在与他通电话前,刚刚去过张起灵的寝室,自然已是人去楼空。屋子里被翻得很乱,张起灵带走许多东西,不过霍玲在写字台里侧的地面上,发现一方麒麟印章,应该是张起灵匆忙中遗落下来的。

霍玲从师长那了解到,这印章是张起灵参军时就随身带着的,便将印章的样式特点详细描述给霍父,希望能从这印章里推测线索,分析张起灵最可能去的地方。

霍父在想的,跟霍玲完全不同。麒麟印章的样式让他想起一个以麒麟为家族代表物的传奇人物。他起身走到资料柜前,打开柜门,按年份检索,找到一份孟良崮战役的资料。

回身坐在办公桌前,摊开纸面,战役中被歼灭的国民党前七十四师中将师长详细资料就在前几页,看着照片上跟张起灵有六七分神似的脸,霍父沉吟良久。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通知霍玲去部队接霍首长的电话。霍父声音低沉:“玲玲,张起灵这个人,你就不要找了。”

霍玲一怔,回头看了一眼,给她带口信的战士已经离开了通讯室,留她一个人在屋里,她凑近话筒:“您继续说。”

“这小伙子确实不错,战功卓然,性格也沉稳。但这人恐怕身世极复杂,绝不能沾染。你发现的印章非比寻常,张钟麟你应该听说过?这人以仁兽麒麟自喻,踏火麒麟的印纽样式是他定制,作为张家的家族徽章,非嫡子不能有。他曾因杀妻罪被判刑,被杀吴氏所生的幼子在那次事件中亦失踪,曾有传闻说是吴氏的陪嫁阿娘害怕张钟麟也会杀了那孩子,趁乱偷走了男婴,张钟麟搜寻多年也没有找到这个儿子。

从张起灵的年龄,和他的相貌来看——唉,玲玲,张钟麟是抗日英雄,但死在他手上的我军战士也是亡魂无数。我能留意到张起灵的身世问题,日后也同样会有人发现。现在的政治环境,你如果跟他在一起,这件事早晚会给咱们家带来灭顶之灾。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想想吧。”

嘟嘟的挂断音响起,霍玲仍举着听筒忘了放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僵硬的走出通讯室,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属区。

而张起灵的师长,到了第三天才知道张起灵失踪,因为王盟拖了快两天才告诉他——估摸自己团长已经走远不会被追回来了,才拿着张起灵留的信去师长室。而那信,还不如不留,通篇内容就俩字:退伍。

师长暴怒,只想立刻抓回那王八崽子往死里抽,抓起话筒就要下令,却在拨通前的最后一刻摔了话机。

他把张起灵从战场带到杭州,看着他从孩子长大至今,舔犊之情早已深入内心。师长一脸铁青,妈的,越老越没用,可他真的是,下不了手。

王盟带着满头满脸的烟灰从师长室走出来,额头右上角被烟灰缸磕出个大血包,心里却一块大石头落地,还没砸到脚,终于放松下来,一步三颠儿的奔回了自己寝室。

霍玲收拾好东西,把回北京的车票拿出来再次确认下发车时刻,她要留出时间,离开杭州前还有件事情要做。

霍玲到的时候,师长刚回家没多久,看见霍玲,心里发虚。霍玲跟他道别,看出他的不自在,抿了抿嘴:“我在杭州的这段日子,您和张团长对我多方面照顾,张团长出了这样的意外,我知道您很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她停顿了下,深深看了师长一眼:“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这件事您没有责任,我回北京后,若有人问起,我也会跟他们这么说。”

霍玲已离开,师长才明白过来她话中含义,张起灵逃兵这件事,可以上报‘意外死亡’来盖过去,不会再追究了。他回想起张起灵那个从小到大没怎么变过的冷硬神情,“你小子,唉……”师长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霍玲坐在晃动的火车车厢里,木然的看着窗外。几个月前来杭州时雀跃的心情,似乎还缠绕在铁轨上没有散去。然而当她真正面对张起灵,几次接触下来,简直是在交锋,原本单纯的恋慕,后来被掺进太多东西。

她甚至觉得,张起灵对她而言变成了一场战争,一个必须赢取的战场。被他无视的那种不甘,得不到他丝毫关注的深深挫败,想让他必须向自己低头的执拗,种种情绪,不知何时已经比当初的心动要强烈得多。

原本以为,他就是冷心冷情的性格,然而偏偏就有能让他温柔对待的人。从发现这件事后,一想到张起灵,蜂拥而来的负面情感让自己彻底失了从容和气度,现在回忆起,真是没劲透了。

霍玲扬起下颌,避开让她眼底发酸的光线。张起灵这个人,今生应该是不会再见了,到了这个时刻,再想起他,霍玲心里终于又感受到,那份剔除层层杂念后的喜欢。

她把手伸进包里,摸到墨玉印章,握在手心。算了,一切都算了,得不到就毁掉这种事,我霍玲不屑做。道声再也不见吧,张起灵。愿你,平安。

吴邪和张起灵到了上海站后,没有出站台。吴邪是行尸走肉的状态,张起灵扶着他在站台间慢慢地走,脑子里快速的想着到底应该去哪里。

上海站比杭州站要大得多,人也多,走路都是小跑着,与杭州人的慢节奏很不同。周围的人匆匆忙忙,更衬显两个人走得茫然。

铁轨上停了许多列车,一辆辆看过去,其中一列车厢上的行车牌让张起灵停下脚步。那车开往图们江方向,是张起灵八岁前生长的地方。

列车响亮地鸣笛,车头冒着滚滚黑烟,列车员已经准备收起登车梯,车就要开了。

张起灵忽然背起吴邪,几下就晃到车门前,拉住门边把手窜上了车,把列车员吓了一跳,都忘了呵斥他这种危险的行为。

等张起灵补了票,把吴邪放在座位上之后,又觉得自己这么做过于冲动。他实际上是当了逃兵,红卫兵的命案恐怕早晚也会查出来是谁做的,要抓他,第一个怀疑地点肯定就是安图。

他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那个根本没呆上几年的‘家乡’,对自己吸引力这么大,让他在火车即将开车的瞬间,控制不住跳上了车。

接下来的旅程中,他除了照顾好吴邪,余下的所有的时间都在跟自己作斗争。每到一站,他都告诉自己应该下车,可是记忆中四季分明的长白山,和山脚下瞎子老道的坟,以及想象中他和吴邪在那个小院中的安静生活,都让他迈不开脚步。

一直犹豫到似乎差不多进了吉林省境内,张起灵看了看一直病着的吴邪,明白自己不能冒险,在火车又停在一个站台时,张起灵咬牙带着吴邪下了车。

那是个小站,小的甚至都没有像样的站台,也没有出站口,几个土包隔开铁轨,四周就是野地,远处不稀不密的树林掩映着一排排平房,万籁寂静。

张起灵背着睡着的吴邪,翻过几个站台,向前方一个疑似候车室的小房子走去,那是最近的一个有灯光的建筑物。

时间已是深夜,小站的值班室里只有一个人,趴在窗口后打瞌睡,候车室门框上面挂着个中号电灯泡,罩在斑驳灯罩下,发散着昏黄的光,一群蛾子绕着灯泡在飞。

候车室里没有人,里面几排破旧的长凳。张起灵走进去,把吴邪放在其中一条相对干净的凳面上,自己坐在长凳头,让吴邪躺在自己怀里。

这两天两夜,张起灵几乎都没睡。他没弄到药,餐车的饭食又单一冷硬,吴邪一直不退烧,他只能一遍遍浸湿手巾给吴邪敷在额头,擦拭手心、脖颈,耳背,还好吴邪的情况算是稳定。

因为长时间的火车旅途,这时坐在长凳上,仍感觉地面在晃。张起灵把吴邪往怀里又搂紧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说对今后何去何从不茫然,那是自欺欺人,单就眼前的问题,吴邪病着,他们两个的粮食关系转不过来,户口落不下,怎么带吴邪就医?他身上的全国粮票和钱不算少,但也不可能撑太久,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迷糊的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张起灵有些睡着了。突然,他瞪开双眼,全身绷紧,他怀里的吴邪也感觉到不对劲,半睡半醒睁开眼,慢慢转头,就看见,一张一眼难尽的,大圆脸。

———— 第二部 完 ————

注:这一章里张起灵的身世,设定有跟史实不相符的地方。《一生》中张起灵出生在1939年,历史上张灵甫是在1935年枪杀了吴海兰,他们也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一章中对于历史的一些杜撰,请大家不要当真。历史上具体的时间点,可以看下面评论区Hitman的留言,这位姑娘让数数感佩,知识点掌握的太准了!

从下一章开始,《一生》进入第三部,第三部里关于文革的描写很少。这里要讲个背景,数数祖上是南方人,跟《一生》中的老张和吴邪一样,在那个时期从南方逃到了东北,原因嘛,大家也猜得到。

东北三省,在日军侵华,国内对战、抗美援朝接连的战事中,都是战火烧得最彻底的地方。六十年代的东北,境况可想而知。不过也正因如此,文革等一些列的运动,这片黑土地上,没怎么搞起来,毕竟肚子还吃不饱,谁有力气运动啊。

像数数家这种情况在当时不少见,全国各地文革激烈的地方,都有人逃到东北来。数数家小时候的邻居,也是这种情况。他们家是苏州人,家里原本搞越剧,数数到现在还记得那家女主人十分有神的漂亮眼睛,每次想起来,都要感慨,学戏的果然不一样。90年代时,他家里终于被平反,在苏州的老宅也还了回来,一家人搬回苏州。

所以第三部在相对安静的背景下,文革没什么戏份,主要讲的就是老张和小吴的夫夫生活,同时第三部也是《一生》的最后一部。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男的啊?瞅你搂得那个稀罕样,还以为多漂亮一媳妇儿。”

突兀出现在吴邪身侧的大脸向上升起,大脸的主人直起腰,似乎对吴邪是男的这点很不满,原本猥琐好奇的表情转成了不屑。

这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他背对着光源站在张起灵和吴邪身前,一堵墙一样,细看也是浓眉大眼的长相,但是放到那张满月脸上,五官基本上被肉埋了起来。

吴邪看着他发愣,半躺在张起灵怀里忘了起身,右手还攥着张起灵的衣角,脑子里迷迷糊糊有个疑问:怎么能有人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还这么胖?

那胖子把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个遍,咧开嘴,嗓门很大:“两位同志这是打哪儿来呀?”

张起灵一直冷冷的看着他,没说话。吴邪烧得晕乎,思维迟滞,也没开口。

“哈,不乐意说算了,我懂。”大手一挥,作豪迈状:“咱王胖子可不是坏人。你俩别看我没穿制服,我是泉沟车务段正经职工,如假包换的工人身份。”边说边拍着肚皮,笑得像尊欢喜佛。

那胖子扭头细看门外的夜色,好像能看出来几点几分了一样:“不是我想赶两位,不过我这晚班到点儿了,得锁门,两位也别在这躺着了,昌图镇上有招待所。”

“镇子离这儿多远?”张起灵终于开了口。

“二十几里地吧,走过去两个钟头。你俩怎么大半夜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小兄弟还病着吧?”胖子又凑近看了吴邪一眼。

张起灵单手把吴邪向着自己又搂紧了些,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些钱,卷起来,两只手指夹着递给胖子:“帮找些退热药,和住的地方,要快。”

胖子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哟,这可不行,老话儿说了,四海之内皆哥们儿,哥们儿遇到困难,伸出援手是应当的,要是粮票嘛,也就算了,怎么能收钱?”

张起灵把钱收了起来,换了粮票递过去,胖子一把接下,看了看面额,喜滋滋地揣进兜里,嗓门更亮:“走!上我家住去,就在附近。你可找对人了,我家有退热的好药。”

这胖子是个话痨,一路上就没断过口,他先介绍自己,说他名字真就叫王胖子,虽然受女同志欢迎,但是至今单身,吹够了自己,又介绍这个小地方叫泉沟,就在省分界线上,夹在辽宁省昌图镇和吉林省四平市中间。

张起灵背着吴邪,跟着王胖子从土包堆成的站台跨过去,向着不远处平房密集的地方走,名叫泉沟的小地方夜半时分寂静恬然,只偶尔传来几声对胖子的大嗓门表示抗议的犬吠。

走进那片平房区,不宽不窄的土路纵横交错。“嘿,马上到了,看见那拐弯儿没?拐过去第二户就是我家。”胖子粗壮的手指着一个方向。

两片篱笆墙夹出的小道儿尾端拐着弯,篱笆上缠绕着密密的牵牛花,夜色下看不出颜色,只朦胧地分辨出花瓣闭合卷曲的形状。

走过转弯先见一口水井,就在第一户人家的院门外,胖子绕过水井,大喇喇推开第二户的院门,引着后面两人穿过前院,正屋的门也没锁,张起灵背着吴邪进屋一看,嗯,的确也没必要锁。

屋里面积还真不算小,尤其在什么家具都没有的情况下,一清二白的敞亮。外面是灶台和厨房,往里走是呈直角排列的两间房。

“小哥,里面那间房干净点,你俩住里间,我给小兄弟找点退热药,吃了药,睡一宿就没事了。” 路上胖子问张起灵名字,被无视,自己打着哈哈喊张起灵‘小哥’,张起灵听见他跟吴邪一样的叫法,倒是愣了愣,胖子就开始小哥小哥的叫。

张起灵背着吴邪进了里间,是干净,只一张炕。他放下吴邪,让他坐在炕沿倚靠着墙。张起灵解开包行李的大块黑布,从包裹里取出捆紧的铺盖,抖开后平铺在炕上,扶着吴邪躺上去。几十个小时的旅程,让本就发高烧的吴邪筋疲力竭,躺平后很快昏睡。

张起灵坐在炕边,右手一下下理着吴邪的额发。从杭州带出来的褥子很薄,被子也只有一条,他又把被子往上抻了抻,在吴邪脖子附近仔细窝好。

这里离安图还是很远,隔着吉林省版图的对角线。这儿也没有他心念的长白山,只有贫瘠的风景和完全陌生的人。

不过——张起灵抬头看了看挂在小窗外的上弦月,嘴角一如那半圆的两端微微翘了翘,他心里已经不再遗憾没能带吴邪回安图,还有什么比吴邪身侧那条窄窄的位置更像家呢?

重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思绪,胖子像头大象一样走过来,端着个漆面斑驳的搪瓷杯,“哎小哥,先别让他睡,把药吃了。”

张起灵接过杯子,等着胖子把药递给他,胖子伸手过来揭开杯盖——杯子里装的不是水,是种被捣烂的深绿色植物,这就是他所谓的退热好药。

胖子被张起灵盯的后背发凉,嗓门马力全开为自己辩护:“小哥你可别不识货,这是稀有草药,捣碎了咽下去,退烧解毒固本精元,也就我能搞到!”

张起灵从杯子里夹出一片叶子残骸,扫了一眼:“蒲公英。”

胖子一看没唬住他,厚着脸皮嘿嘿一乐:“可能没我说的那么稀罕,但是这东西确实退烧,还没副作用,西药都劲儿太猛,小兄弟这细胳膊细腿的,哪儿顶得住,你说对不?”

蒲公英在东北有个土名叫婆婆丁,随处可见,不过这种绿叶植物真的有清热凉血的作用,在缺医少药的时代是当地老百姓常用的草药,张起灵小时候受寒发热,瞎子也曾经喂他吃过。

吃了也没坏处,他拿稳杯子,示意胖子去睡,胖子回了外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张起灵轻托起吴邪后颈,低声唤他,吴邪细微而短促的嗯了一声,仍然闭着眼睛,没有清醒过来。张起灵想了想,撤回手,把杯子里那黏糊成一坨的绿泥扣在杯盖里,自己噙了一小口,把杯子、杯盖放在一边,自己俯身下去,嘴唇贴上吴邪的。

不得不说他早就想这么干了。与吴邪相识两年多,却似已渴望了他一辈子。定情的路上波折不断,磨难冲走了原本该有的平静甜蜜,吴邪嘴唇的触感已经很长时间只存在于记忆里。此时此刻一旦重温,那种弹软比记忆中要鲜活千百倍,张起灵激动难抑,扣住吴邪下颌,舌头顶进他嘴里,上上下下舔了个遍,犹嫌不够,吸住吴邪的舌用力的吮,完全忘了喂药这回事。一开始含在舌下的草药泥在他忘情的吸吮下被他自己咽了下去。

吴邪迷迷糊糊中感觉呼吸困难,发热让他头昏脑涨,本来吸进来的气流就被偏高的体温烘得燥热,这时更感觉像是有人跟他抢夺氧气,十分难受。

他心烦的扭了头,把脸歪向一边,想要换个空气充足的区域,张起灵下身隔着裤子也已经能看得出明显的性器轮廓,他控制不住的追着吴邪的唇又吻了下去,吴邪再次扭头,几次三番,两个人弄得就像打地鼠一样。

终于张起灵清醒了点,看着吴邪皱紧的眉,突然惊诧于自己在做什么,双臂撑在吴邪上方,愣愣的考虑要不要给自己一个耳光。

这时吴邪也被折腾的醒过来,睁开眼睛对焦了好一会儿,看见张起灵表情怪异的罩在自己上方,“怎么了?”嗓音烧得嘶哑。

张起灵感觉吴邪身上发烧的热度似乎转移到自己脸上,赶紧起身坐到一边,端起被子盖,一本正经:“吃药吧,退烧的草药。”

张起灵扶着吴邪坐起来,把被子盖凑近他嘴边。蒲公英的味道极苦,吴邪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不过同时又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好像最近刚刚吃过一样,心下有些纳闷。

好在他也没多想,吴邪心里清楚持续的发热很危险,因此不用张起灵催促,强迫自己把草药全部吃了下去。

阳光被窄小的窗子框成长方格,明晃晃的盖在脸上。吴邪睫毛颤了颤,缓慢睁开眼。

耳畔有清浅的呼吸声,他转过脸,张起灵面对着他侧躺,睡得一脸沉静,微弓着腰,鼻端凑在他左肩上方。

脑海中有极相似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重合,吴邪在暖而亮的阳光中,恍恍惚惚又躺在到苏州招待所那张拥挤的单人床上。

逃避现实的诱惑,比高烧更让人神智不清,吴邪想着想着,就像真的走过一段时间溯回的方向,被残忍带走的,在幻觉中被归还,他迷迷糊糊地弯起嘴角,又睡了过去。

张起灵醒的时候,太阳都快要升到头顶。吴邪平躺在他身边,脸侧转过来对着他,两个人差不多是额头相抵的姿势。

他轻轻凑上前,让两个人额头真的贴在一起。

吴邪体温终于降下来些,睡梦中呼出的气息不再浑浊带热。张起灵抬起左手轻轻拢住他脸颊,再贴近些,跟他罩在同一块光斑下。

前路是长长的相守,既然有用不尽的财产,就没必要急着去挥霍,昨晚是他心急了。

张起灵起身穿好外衣,走到外屋,那胖子居然跟发高烧的吴邪一样睡到中午还没醒,四仰八叉摊着一身肉,鼾声大到不可思议。

张起灵皱眉看了他一眼,转身去外面厨房。转了一圈,拉开橱柜看了看,什么吃的都没找到,只有一些碗筷。合上柜门,走近厨房门口的酱色水缸,掀开盖帘,里面还剩小半缸水,倒映着他的脸。

张起灵拿起水舀,想倒些水端进去给吴邪洗漱,看了看旁边的一摞盆,又担心拿到胖子洗脚用的那一个。

他走回屋里,站在炕边冷冷地盯着胖子。

胖子在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到危险,他立刻清醒过来,一打挺就坐起来,动作灵活度跟体型极不相称。对上张起灵的眼睛,胖子摸了摸后脖子:“小哥起这么早啊。”

张起灵在正午的光线里眯了眯眼睛,胖子赶紧爬起来下了炕

胖子先翻出一只干净些的铁盆,舀了点水涮了涮盆底,泼到门外,又舀了半盆递给给张起灵,自己捧着一瓢水走到院子里果树底下,边洗脸水边浇了树。

张起灵把水盆端进里屋,浸湿手巾。吴邪在睡梦中感觉脸上有清凉湿润的触感,轻轻柔柔的。他咕噜了一句:“妈再让我睡会儿。”

张起灵手顿住,愣了一会儿,他收起毛巾,端着盆无声走了出去。

厨房里胖子正抻长了胳膊从橱柜顶层搬米缸,扛下来后搁在灶台上,转身看见张起灵站在后面,嘿嘿笑着说放的高是为了防耗子。

“里面那小兄弟还病着,也吃不了什么,我熬点热粥给他,小哥咱俩跟着吃一口怎么样?”胖子又嬉笑问张起灵。

张起灵嗯了一声。

胖子暗松口气,这小哥倒不难说话,其实米缸里只剩一缸底散碎的苞米碴子,下顿饭在哪儿得想想辙了。

粥熬好后香气混着热气弥漫了一屋子,胖子先盛了两碗给张起灵,自己端着碗蹲到院子,西里呼噜地吹着吃,声音像擤鼻涕一样。

“王胖子!”有人在前院喊。

“在家呐,怎么的?”胖子有点不耐烦,仍蹲在那里,没有去开院门的意思。

“扳道又卡住了,你快去给看看!”

“他娘的又不是我的班……”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行了这就来。”

几口把粥喝光,回到厨房翻出个特大号的饭盒,“小哥等我晚上打饭回来,我们铁路大锅饭炖菜是出了名的。”说着胳膊下夹着饭盒推开院门走了。

张起灵用手指贴了贴盛粥的碗,不冷不热,该端进去给吴邪吃了,但他对着粥碗又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有声响,吴邪已起床,自己走了出来。

张起灵转回身看着他,吴邪脸有些浮肿,头发压的很乱。

吴邪看了看他,默默走过来,端起粥慢慢地喝,张起灵站在他身边,用手指一下下理着他的头发。

喝完了把碗放在一边,吴邪四处看了看,找水刷碗。

“我来吧。”张起灵把他的空碗接过来,快速喝完自己的粥,扣在一起,舀了水去院子里,学胖子把刷碗水都喂给果树。

吴邪站在院子里靠着门,目光似乎在看他,又似乎穿过他在看着其他的什么。

张起灵收拾好碗筷,吴邪依然站在院子里。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儿,到里屋取了条长板凳,放在院子里,拉着吴邪坐下,自己坐在另一端。

两个人坐在板凳上,晒着秋日午后的太阳,谁都没有说话。白天的小乡村依然静谧,唯一的声源只有一声声的秋蝉。

“吱呀——”院门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

张起灵睁开半眯的眼睛,隔壁院子里站着个人,正隔着不高的院墙望过来。

是个穿白大褂的姑娘,身量细而高,梳着那个年代少见的短发,脸长得漂亮,高挺的鼻梁让她在漂亮外又带了一丝英气。

比鼻梁更高挺,比短发更少见的是,那姑娘前胸发育的非常突出,扣着扣子的白大褂胸前位置被撑得鼓鼓囊囊。

那姑娘只看了张起灵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盯着张起灵身边的吴邪,上上下下的打量。

第二十九章

吴邪半仰着脸,连日的高烧让他如醉酒一般,耳鸣头晕,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他没有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直到板凳的另一端忽的一轻,他这边有些坐不稳,睁开眼,发现张起灵站了起来,面色不豫。

顺着张起灵的视线,吴邪转头,隔壁院子里站着个高个子的漂亮姑娘,正隔着矮院墙看着自己。他怔了怔,这姑娘他完全不认识,随即想明白了些,他是在一个一草一木都完全陌生的地方,更不用说人了。

正午里阳光足,驱散了寒气,吴邪高烧退了不少,心里还是一阵阵的犯糊涂,恍惚记得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撕心裂肺的事,大脑又自我保护的不愿想起,整个人都迷迷蒙蒙的。

“你们从哪儿来的?”短发姑娘开了口。

张起灵不理她,吴邪听到有人说话,又没听清说了什么,抬头愣愣地问了一句,“嗯?什么?”

那姑娘看吴邪一脸有些二傻子的表情,似是嫌弃的挑了挑眉,“你们不是这儿的人。”

吴邪缓慢地点了点头,还在努力地捋清思绪,张起灵打断了他,“回屋吧。”说着扶起吴邪,另一只手臂夹起长板凳,不由分说地往屋里走。

“他烧的不轻。”

张起灵脚步一顿,回头扫了她一眼。

“你等一下。”那姑娘说完径自回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捏着个小的白纸包。

一条白色弧线从院墙的另一边划过来,张起灵微扬手接住,看了一眼。

“每日三次,每次两片。”说完那姑娘转身,关上了屋门。

张起灵扶着吴邪回里屋,吴邪出了一身虚汗,又躺回炕上。张起灵拉过被子把吴邪盖好,自己坐到一边,拆开纸包,食指拨拉下里面的白色片剂,数了下,大概十几片,又重新包好。

“小哥,快让小兄弟起来,我给他补补!”王胖子的大嗓门从前院传过来,不一会儿屋门被撞开,胖子左手端着大饭盒,右手掌和手臂夹着七八个馒头,大咧咧走进来,带起一阵风。

张起灵快步把胖子扯到外间,“他睡了。”

胖子将饭盒放到碗柜上,仔细认真地把馒头分两层码在上面,满意地看了几眼那馒头塔,才转回头压低声音,“怎么还睡?跟坐月子似的,起来吃饭啊,铁路食堂大锅炖菜香飘百里。”

“刚喝了粥。”张起灵把手里的纸包放到饭盒旁边,“隔壁那女人是谁?”

“隔壁?你俩见着阿宁了?”王胖子捏起那纸包,打开一看愣了一下,“哟,这是她给你的?”

张起灵没说话,胖子把他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撇撇嘴,“果然长得精神就是吃香。”

说完又往张起灵旁边蹭了一步,有些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小哥,阿宁那娘们长像是不错,不过……”

张起灵示意他继续说,胖子马上一脸农村妇女嚼舌根的标准神情,“前年,咱这儿的医药合作社说是突然调过来一个女大夫,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儿来的,就是这个阿宁。她来了之后,好些个小伙子都想跟她搞对象,结果今年年初出了件事,那之后谁都不敢再上前了。”

“村东头老孙家的二小子,平时就彪,看阿宁好看,总跟她动手动脚,阿宁也没生气,大家还以为孙老二有戏呢。结果年初的时候,有一天大半夜的孙老二还没回家,家里人出去找,在医药合作社旁边那个水泡子找到人了,发现孙老二被绑着,下半身插进水泡子冰面下,早晕过去了。人救回来,命根子冻废了,成了太监。老孙家闹着要办阿宁,阿宁就一句‘他想强奸我。’这事后来就那么地了。要说孙老二也活该,不过阿宁那娘们心真够狠,手也黑,听说孙老二是被扒光了下身后插冰水里的,这以后谁敢娶她。”胖子啧啧两声,摇摇头。

张起灵向里屋看了一眼,“那这药不能吃?”

“药应该没事,她跟你们没怨仇,不至于给包耗子药,不过那小娘们还是少招惹的好。” 胖子拿起纸包嗅了嗅,“哎对了,她跟你说了这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没?一次几片儿?要不我去问问?”

“你不是刚说少招惹她?”

“啊哈哈哈,那就不问了。”胖子挠了挠后脑勺。

“哎对了,那啥,小哥,你俩来这儿是过路啊,还是打算长住?

听了这句问话张起灵怔住了,心底的迷茫又瞬间翻上来。当军人这么多年,习惯了服从命令,无论是冲锋陷阵,还是带兵操练,之前的人生中总有号角声告诉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现在这声音一断,世界倏忽变得寂静,剩下如突然失聪般的慌张和无所适从。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如何让吴邪过得好一点,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

胖子一看他那个表情心里就明白了,本想拍拍他肩膀,想了想改成拍拍自己肚皮,“咳,还没想好那就先别想了,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那么回事儿,走着走着就踩出一条路来,寻思那么多没啥用。就溜达儿走呗,当然能走得乐么滋儿的更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过你在咱泉沟这儿多呆两天就知道了,别看地方小,相当怜人儿,呆长了你就不想走。”

张起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胖子今天是下午四点的班儿,翻身上炕午睡去了,让张起灵等吴邪醒过来叫他一起吃饭,说完,几乎是趟倒就开始打呼噜。

张起灵回到里屋,发现吴邪是醒着的,静静躺在那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张起灵坐到他旁边,轻轻撩开他额发,试了试温度。

“坐起来吃点药?”

吴邪没反应,张起灵以为他没听到,摸了摸吴邪的额头,吴邪蹭一下他手心,倒坐了起来。

张起灵给他披上件厚外套,去外间倒杯水,取了两片药,喂吴邪吃下去。

吃过了药,吴邪拥被靠在墙壁上,张起灵坐在炕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时间似是化为模糊的气流,在午后的光影中静静淌着。

“吴邪,出去走走吧。”张起灵没有看吴邪,但心里有点紧张吴邪的反应。

吴邪仍是没说话,不过右手轻轻拉开了被子。

张起灵弯腰把他的鞋子拿过来,扶吴邪转过身,帮着他系好鞋带。

出了门,两个人沿着昨晚的路随意走着。路过那片篱笆墙,前夜闭合卷曲的牵牛花,此时都抖开了花盘,真像一朵朵喜庆的小喇叭爬满了墙。两个人走得很慢,身后一只大狗赶了上来,悠闲而灵活的超到了两人前面,摇着尾巴走远了。

张起灵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因为隐约的熟悉松弛下来。这里虽然不是长白山下,可因为同样是东北,那种贴近土地的踏实感,慢节奏、有些悠然的生活气息,鲜明季节的味道,都跟脑海中的记忆产生共鸣。

他转头看了看吴邪,吴邪半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吴邪心里是怎么想的。

两人穿过铁路,又看见遇到胖子的那个小候车厅。张起灵本是想少走些距离,让吴邪出来透透气就行了,他担心吴邪高烧后体力不济。但吴邪没有停下来或折返的意思,张起灵只好陪着他继续向前走。

走了一会儿,眼前是一片面积不小的水泡子,水泡对岸似乎是个砖厂,橙红色的砖块码成堆,沿着水线堆放着。

两人看着那一带橙红色,沿着岸边慢慢踱步。

风从水上轻蹭过,水面微微晃动,光线被晃碎成了片片光斑,折射在吴邪眼底,晶莹透亮。

张起灵怔怔看着,“吴邪……”

吴邪应声抬头。

“这地方,”张起灵顿了下,想想,换了种问法,“今后,你想怎么过?”

吴邪默了默,他觉得只要一思考,心里仍是支离破碎的。他无力地摇摇头,“小哥,先别说这个了。”

“……嗯。”

水泡的形状转了个弯,拐过去的右前方,有一连排的平房,看上去比普通民房条件要好些。

张起灵起初没在意,吴邪忽然停下了脚步,隔着段距离看向平房前的水岸。张起灵也望过去,一个姑娘从水边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个盆,似乎是刚刚在水边洗过盆里的东西。

一旦认出来那姑娘是谁,张起灵眉头便皱了起来。阿宁站在那里往这边看着,视线仍是对着吴邪,吴邪也看着她。

其实吴邪没认出来那是之前在胖子隔壁见过的姑娘,只是阿宁刚才站起来前,右手钩了下垂落的头发,那动作与神态,很像吴邪的娘。

张起灵顺着阿宁和吴邪连接的视线来回转两次头,一把扯过吴邪,“今天中午胖子说的话,你在里屋听见了么?”

吴邪被扯得一愣,摇了摇头。张起灵握住他手掌,拉着他转身,往回走。

吴邪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没有动,张起灵没收力气,向前的力量把吴邪的胳膊快拉直了,他紧赶了几步,刚想回头,张起灵松开他的手,改为揽着他肩膀,右肩头抵着他左后肩胛,吴邪一回头,鼻尖差点顶到张起灵脸上,他赶紧扭回脖子。

维持着这个很有些亲密的姿势走了一段,吴邪才想起应该拉开些距离,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向右边挪开一大步,也不知道后面的人走了没。

张起灵顺着吴邪的动作松了手,用余光向后看了一眼,水边清清静静,没再有人。

两个人默默往回走,水面上忽然起了几个涟漪,竟是下雨了。东北的雨脾气急,刚给了些征兆,立刻噼里啪啦落下,天色一下子黑下来。秋雨凉寒,张起灵赶紧脱了外套罩在吴邪头上,心里很后悔带着刚有些退烧的吴邪出来,外面下着雨,他心里焦急得着着火。

吴邪身体虚得厉害,雨滴一打下来他就开始打冷战。张起灵一手帮他捏紧衣服,一手紧搂着他,努力把自己的体温过给他。手掌上下摩挲了吴邪手臂几下,张起灵矮身到吴邪身前,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快速地跑。

“唉小哥……”吴邪刚张嘴说了几个字,张起灵一个加速,吴邪赶紧扣紧他肩膀,脑子里忽然晃过张起灵第一次骑自行车带他的情景。

回胖子家距离有些远,张起灵直接朝着小候车室的方向狂奔,没一会儿前方的雨幕里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那小房子的后身。

张起灵几步跑进门,挑了个离窗子远的长凳,小心地把吴邪放下,让他坐在上面。四周看了看,值班室和候车厅里都没有人。他摸了摸自己后背,全身上下就这一块是干燥的。扬手脱了背心,团起来只露出干燥的一面,站在吴邪身前,轻轻地擦着吴邪脸上的雨水。

他的外套仍披在吴邪身上,上身仅剩的一件背心也被他脱了,打着赤膊,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雨水打湿的胸腹肌泛着水光,吴邪赶紧取下外衣往他身上套。

“你穿着,我跑得热了。”张起灵把外套又盖回吴邪身上,攥着背心继续帮吴邪擦着头发。吴邪忽然感觉自己的脸皮也热了。

两个人总算收拾的没那么狼狈,张起灵重新穿上背心,把吴邪身上的外衣又拉紧些,让他继续坐在那,自己去门口看了看雨势。

这会儿下得更大了。隔着候车室门上的小块玻璃和雨幕,张起灵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在候车室前方的铁轨上弯着腰,不知在干什么。

他用手背擦了擦玻璃上的水汽,仔细辨认,其中一个身影似乎是胖子。

两个弯腰撅腚的人都没打伞,就在雨里面淋着。张起灵走回在吴邪身前,摸了摸他额头,体温还算正常,松了口气,“你坐着,我出去看看,那胖子在外面。”

吴邪一愣,刚想开口,张起灵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能见度很低,张起灵冒雨走到铁轨前,才看清胖子和另外一个人是在扳道岔。按理说这活儿一个人就够了,看来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胖子站起来直直腰,看见张起灵站在后面,“哎小哥你怎么在这浇着?那小兄弟呢?”

张起灵向后指了指候车室。胖子点点头,又弯下腰跟另一个人一起使劲往下压手里的铁棍,“这狗操的扳道,一天卡八百回。”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会儿等雨小点儿了你俩先回去,饭盒里的菜热热吃,我今晚值班不回家了。值班室桌子底下有把伞,一会儿你俩拿去用。”

张起灵心里着急带吴邪回去吃药,也就没推脱,转身往回走,进值班室翻出雨伞,撑开一看,伞面上几个破洞,果然只能等雨小些再回去。

张起灵坐在长凳上把吴邪圈在怀里,吴邪感觉没那么冷了,两人闭着眼睛靠在一起,等着雨势变小。

等了半天雨没变化,窗外远远一个黑点却越变越近,慢慢能分辨出是列火车,正往这边移动着。胖子和另一个铁路工直起了身,望向那黑点,快步往后撤。

这时,反方向上也有一个黑影在靠近。胖子两个人看着反方向,感觉有点不对劲,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两列相向的列车居然在同一条铁轨上!

胖子猛地向前一扑,拼命去搬动那道岔,另一个铁路工狂奔进值班室,抓起电话手抖得快把号码转盘抠下来,刚一接通,就对着上一个路段值班室吼骂他们信号灯给错了!要他们赶紧变信号通知列车停车!

可是电话已挂断了有一段时间,两列车都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

那铁路工抓起一盏手持煤油信号灯,踉跄着推开值班室的门,奔向距离更近的那列车,快速的打着信号。

跑了好一会儿那列车总算是看到了信号,开始减速,可这时两列车间的距离已经不够安全车距,此时刹车也避免不了相撞,铁路工扔掉手中的信号灯,又跑回去跟胖子一起垂死挣扎,期望能扳动道岔,改换轨道让两列车错过去,可那道岔居然卡死了!

胖子仍在拼尽全力扳着道岔的把手,原本跟他一起的铁路工却松了手,逃开了,跑到安全位置后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胖子,想喊胖子赶紧跑,又没法面对两列车相撞的惨状,只感觉一口血气堵在嗓子眼简直要背过去。

吴邪本来已经快迷糊睡着,张起灵突然起身让他差点摔在椅面上,睁开眼发现张起灵已经跑了出去,愣了一下后赶紧跟上去。

吴邪推开候车室的门,正看见张起灵跳起身大力蹬在铁轨旁的土包上方,借着反作用力一个空翻冲向胖子,而胖子所在的铁轨上,一左一右两列庞然大物正迎面碾压过来!

“张起灵——!!”凄厉的喊声破了音,吴邪拼命冲过去,被退回来的铁路工死死拦住。

前方两列黑龙眼看就要相撞,只见张起灵凌空用力一推胖子,胖子肉球一样滚离铁轨,张起灵落地时双脚踩在道岔扳手上,泰山压顶之势屈腿全力下压,刺耳的“嘎吱吱吱吱——”简直要刺破耳鼓,道岔终于被那巨大的力量给撬动,千钧一发的时刻轨道变换,也幸亏两列车长度都不长,左侧的列车沿着换道与右侧列车擦身而过,而张起灵的身影却消失在右侧列车车轮下。

吴邪崩溃地瘫在了地面上,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第三十章

这时雨势倒是小了,天地间原本的混沌一片被厘清,列车即将驶离眼前这一段铁轨,吴邪不敢面对车轮下的情景,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脸贴在上面,从里到外一阵阵地哆嗦。

“哐当哐当”的声音远去,胖子沉重的脚步靠近,似乎是想伸手搀扶他起来,吴邪把自己团地更紧。

这时他听见:“吴邪。”——张起灵的声音!

吴邪猛抬头,前方毫发无伤的张起灵从铁轨间支起身,是一个伏地挺身的姿势,正扭头望着吴邪,看来之前他是平趴在两条铁轨间的枕木上,让列车从自己上方通过。

“操!”

胖子惊讶地看着温润文秀的吴邪突然间爆了粗口,实实在在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哈笑出来。他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神经有些奇异的亢奋,这一笑就停不下来,浑身的肥肉都在颤。

“怎么坐在地上?凉。”张起灵快步朝吴邪走过来。

到了吴邪近前,把手伸向他肋下,吴邪却突然向前扑,双臂勒紧他大腿,脸也撞上去,嚎啕大哭!

这一下子其余的三个人都懵了。胖子瞬间止了笑,嘴角来不及收回,咧得直抽搐,张起灵也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吴邪家里出事以来,他没哭过,此时泪水如洪涝灾害般奔涌而出,越哭越凶,那些积压在大脑深处锥心刺骨的痛全都翻了上来,让他无法承受。

张起灵心疼的不行,身上也难受的不行,吴邪的脸靠的位置正是他的裆部,哭的时候紧紧挤压着他,张起灵身上难得没被雨水淋湿的这一块儿位置,很快被吴邪的眼泪打透,水渍印染开,看起来就像张起灵尿了裤子。

吴邪已经哭得倒不上气,张起灵狠狠心,用了些力气,把吴邪勒紧自己的双臂分开,半扶半抱的把吴邪弄起来,搂在怀里,让吴邪的脸埋在他颈窝,来回抚摸吴邪的发尾。

胖子走过来,绕着他俩团团转了一圈,挠了挠后脑勺,“这怎么了这是?小兄弟咋哭成这样?”

张起灵没说话,又抱了吴邪一会儿,吴邪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在张起灵身上晃悠着往下出溜,张起灵拉开些距离,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和额头,滚烫!

张起灵一下子急了,打横抱起他,让胖子赶紧撑伞。胖子颠颠儿跑回候车室,把伞和张起灵的外套都取出来,裹在吴邪身上。

胖子刚撑开破洞伞,张起灵抱着吴邪迈开步子就胖子住的方向跑,胖子赶紧跟上去,拉住他,“小哥,小兄弟烧成这样,还是去医药合作社吧,家里那点儿药怕是顶不住。” 张起灵点头,一行人向着水泡子边上的联排平房跑去。

到合作社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准备下班,胖子和张起灵人高马大的冲进来,给他们吓了一跳。

张起灵把吴邪平放在病床上,那床简陋,嘎吱嘎吱地响着摇晃了几下,张起灵皱着眉头扶住床,扭头对医药合作社里的人说:“快给他退烧。”

一个男的走过来,可能是要下班了刚换了衣服,这男的身上没穿白大褂,他摸了摸吴邪耳背和额头,又扒开眼睑检查下,“怎么发的烧?被雨浇的?”

张起灵眉头皱得更紧,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原因,最后只能说:“烧了几天了。”

那男大夫取过酒精浸湿棉球,在吴邪额头,脖子,耳背、手心随意擦了两下,转身去柜子里找出一个棕色药瓶,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就诊证拿出来看一下。”

这时胖子凑过来挤眼睛,“那个本本儿没带,这是我亲戚,看病先记在我本子上,我明天拿过来给你,乡里乡亲的那么多规矩干嘛。”

那大夫抬头看了王胖子一眼,“那哪行,个人医保只能自己用,不能给别人用,你们今天这个药先别走医保了,也没多贵。”

张起灵掏出钱递给那大夫,“不用走医保,这药吃下去多长时间能退烧?”

“看他体质,一般一两个小时吧。”那大夫找了零钱,把药放到张起灵手里,“行了我们要下班了,你们也走吧。”边说着边挥手赶人。

张起灵瞬间变了脸,胖子看见了赶紧稳住他,转头对那大夫说:“别啊,外面还下雨呢,我们这人还烧着,哪能冒雨回去,让我们在这吃完药雨停了再走呗。”

那大夫不耐烦了,刚要出声,看见张起灵的眼神,吓得喉头一滚,话一下子咽了回去。

“他这个情况得打退烧针。”一个俏丽的身影从旁边屋子走过来,是阿宁。“你看着办吧,我得下班了。”那男大夫忙不迭的走了。

阿宁取出温度计,给吴邪量了体温,对着亮光看了看刻度,“今天明天连着打两针应该够了。”

胖子赶紧凑过来,“哎哟宁姑娘!你看你来了之后咱乡医疗水平一下子蹿上去了,以前他们这帮人哪会打针啊,烧得昏迷张不开嘴了还给开药呢。快给我们小兄弟治治。”

阿宁回了之前那间屋子,不一会儿取出注射器和药剂,配好了药液,左手捏着针管,走过来,伸出右手,直接就去扒吴邪的裤子!

阿宁眼前一花,病床上的吴邪就不见了。

张起灵极其迅速地把吴邪抱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她。

胖子在旁边笑得简直要捶病床,“对!再抱紧点!小兄弟的贞操哟!”

张起灵把吴邪的袖子捋起来,把他重新轻轻放到病床上,示意阿宁。

阿宁嘲讽地笑了笑 :“你以为是打疫苗呢?他这个剂量得臀部注射,你们自己给他脱吧,我还懒得动手。”说着转了过去,对着灯光又仔细看了看针管里是否有气泡。

张起灵一脸纠结,胖子使劲忍住笑,凑近了搂他肩膀,“小哥,咱老爷们脱个裤子又不吃亏,小兄弟这都快烧开了,退烧要紧。你要是担心他醒过来埋怨你当着女人面脱他裤子,用手帮他捂着点儿不就得了。”说完他自己也转过身,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张起灵皱眉想了几秒,伸手解开吴邪裤绳,松了松裤腰,把吴邪翻过身,一只手按住他裤腰左侧,另一只手慢吞吞、一点点地把吴邪裤子往下拉。

就像白馒头在蒸锅里慢慢膨大似的,吴邪右半拉臀瓣缓缓露了出来,张起灵颧骨有些红,略微犹豫下,张开两只手掌,盖了上去。

碰到的瞬间,那触感让他浑身一颤,颈间的脉搏汩汩地敲着,震动沿着头盖骨直接传进大脑。张起灵稳了稳心神,冲阿宁说了句,“打吧。”

阿宁转回身,低头一看,张起灵两只修长的手紧紧遮在吴邪屁股上,只露出一条细细的缝。

阿宁三下五除二地打完了针,以铿锵有力的两个字结束了治疗:“有病!”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张起灵背着吴邪。胖子本想献殷地把吴邪接过来,被张起灵瞥了一眼,赶紧讪讪缩回手。

他现在是发自肺腑地崇拜张起灵。胖子这人精明得很,之前他看张起灵就是头可宰大肥羊,自从张起灵把他从两列火车二龙戏珠的紧要关头救下来,大肥羊就变成了狼图腾。

“小哥,今天你绝对是英雄,立这功都应该上报纸!你看你俩要是觉得泉沟这地方还成,想留在这儿找点事儿做,我把今天的事儿报上去,申请上面批准你当铁路工人,咋样?”

张起灵闻言顿了顿,转头看着胖子,“报到哪儿去?”

“沈阳铁路段就能批这事儿,不过要是真上了报纸,说不定能引起中央注意,那就牛逼大发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能上报纸。”

“那可备不住,今天你救了多少……”胖子发现张起灵脸色不太对,闭了嘴,转念一想,明白了,这两个人突然来这儿的原因恐怕不简单。胖子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个小嘴巴,两次拍马屁都拍跑偏,真笨!

回到家,胖子进厨房去热饭,张起灵把吴邪背进里屋,脱掉他淋湿的外衣外裤,翻出套干爽的里衣想给吴邪换上,昏睡的吴邪来回翻了两个身,不太配合。

灶膛里的煤块烧得噼啪地响,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吴邪肚子叫了两声,被饿醒了。意识慢慢回归,他感觉自己右侧屁股肌肉酸痛,身上倒是轻松了许多。

把盖到下巴位置的棉被往下扯开些,吴邪转头,看见张起灵有些驼背地坐在炕边,两只手手心向上摊开在腿上,目光一直落在上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吴邪用手肘撑着想坐起身,张起灵才发现他已醒过来,转过身来扶他,“起来吃点东西?”

吴邪轻轻握住张起灵伸过来的手,翻过来仔细看了看:“手怎么了?”

“没怎么。”张起灵把手抽了回去,吴邪见他手掌上没什么伤痕,也就没再问。

吃饭的矮桌就放在胖子睡的那张炕上,桌腿码着炕边,这时菜还没端上来,只放了三副碗筷。

张起灵让吴邪坐在桌子一侧的炕沿上,自己坐到他对面。胖子小跑着端出一海碗腾着热气的炖菜,动作麻利地放到桌上,边捏住肥厚的耳垂给手指头降温,边语气热烈地报菜名:“老母猪耳朵炖土豆,放了荤油。”

看他那个表情就觉得这菜会好吃的不得了。吴邪好奇的看了一眼,碗里满是一种宽而扁平的豆角,炖得十分软烂,淡青色的豆角堆中混着黄色的土豆块,汤头很足,汤面飘着一点诱人的油星。

吴邪疑惑地又看了几眼,猪耳朵在哪?张起灵看见他那个表情,用筷子夹起一片豆角,“这种豆角在东北这么叫。”

胖子原本快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张起灵动筷子,扭回头:“小哥你俩先洗手,一会儿咱吃馒头,多吃点儿。”

馒头一端上来,面香瞬间飘了满屋子。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先夹给他一个。

三人低头吃饭,胖子一直是说话像喘气一样,停下就活不了,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张起灵白天的英雄事迹,一张嘴,话就往这上面遛。当时这小哥的奋不顾身可吓坏了旁边这位病怏怏的小兄弟,脸按到人家裤裆上就开嚎,自己再没完没了的提这茬儿,招人烦。这一串想法在胖子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就不出声了,只大口地嚼着馒头,又想起打针时的情景,强忍住笑颠簸着把馒头咽了下去,心里却止不住一个使劲儿地猜想这两人的关系。

折腾了一天,三个人都累了,吃过饭简单收拾下,就准备歇了。

胖子依然是人躺倒,呼声起。吴邪这些天昏睡太多,身上累,却睡不着。张起灵躺在他身边,原本有些距离,看吴邪在暗色中睁着眼睛,就翻个身靠过来:“还难受?”

吴邪转头看他,张起灵贴得很近,眉眼英挺,一如初见。说是一如初见,其实两个人从认识到现在不过一年多,怎么脑子里就浮起这么个此去经年的词汇?

再清醒些,一年多以来的种种过电似的瞬间翻上来一遍,吴邪闭眼蹙眉,心底疼痛而疲惫。是啊,不算长的时间里压缩了太多的事,不可思议的,不能相信的,无法接受的,无法改变的,糅合参杂着挤进这段日子,回想起来竟像是沧桑了许多年。

张起灵看吴邪脸色有些发白,担忧地碰了碰他耳背,倒是基本退烧了,抬手轻点吴邪的眉心,“怎么了?”

吴邪鼻子泛酸,他忍了忍,平复了一会儿才轻轻回答:“心里很乱。”

张起灵愣了愣,想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从大脑里苦搜出来的词七零八落,就是连不成句子。他确实不善言辞。

犹豫纠结了好一会儿,张起灵摊开左手手掌,罩在吴邪左胸,画着圈地揉按着。

吴邪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他,黑暗中张起灵细微的表情更显得模糊,似是透着个等肯定的意味。

吴邪有些好笑,说心里乱就揉心口,张起灵的思维有时简单直接得很有意思。

张起灵看见吴邪的表情,揉得更起劲,过了一会儿五指渐渐收紧,简直是个抓握的姿势,弄得吴邪有些痒。刚想告诉他不用揉了,张起灵倒靠了过来,低头将脸贴在他颈窝处,呼气的声音就在耳侧。

张起灵揉着揉着,手劲儿逐渐加重,吴邪抬起手想拉开张起灵,这时他感觉到吹在脖颈上的呼吸也变重了,又暖又急,更是痒,赶紧往右侧躲着支起身,握住张起灵的手推回去,笑了笑:“小哥,不用揉了,我没事了。”说完拍了拍张起灵肩膀,又躺回到炕上。

张起灵固定着那个姿势怔了一会儿,吴邪转过头看了看他,张起灵跟他对视了几秒,伸手轻轻蒙在他眼睛上,“睡吧。”

吴邪顺着他的动作闭眼,过了一会儿睡着了。张起灵在黑暗中看着他睡熟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在被子里拉过他一只手,收在手心。

第三十一章

早上居然是胖子先醒的。他刚走到里屋门口,张起灵也醒了,睡眼朦胧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只看到个一闪而过的肥硕背影。

胖子弹着躲开了门口,背对着里屋搂成一个蛋的俩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吴邪仍睡着,张起灵把他从怀里轻挪出来,窝好被角,披衣下炕,走到胖子身后沉声问了一句:“怎么?”

他这人行动无声,胖子吓了一跳:“哎我去!小哥你吓我一哆嗦。没怎么的,那啥,昨个儿本来不是该我值班嘛,后来大奎那怂玩意儿替我了,上午我得去把他替回来,馒头还剩点,我给扣到热蒸锅里,等小兄弟醒了,你俩先就着菜汤对付一口,下午我带饭回来,吃好了再让小兄弟去打第二针。”

张起灵点点头,听胖子想得周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嘴,“张起灵。”

胖子一愣,紧接着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出门上工去了。

胖子前脚走,张起灵听见隔壁房门响动,过了一会儿,隔着窗子看见阿宁也穿过院子出了门。她走路步速快,背影挺拔,发梢被风拂起,露出耳背后的白皮肤。

张起灵转身回里屋,伸手摸吴邪的额头,手掌心传来的是正常体温,张起灵心里松了些,背过手在炕前的屋地上来回踱了两次,这第二针是不是可以不打了。

等吴邪起来,洗漱后吃过饭,这过程中张起灵一直看他,吴邪有些不自在,抓了抓头发:“小哥,有什么事么?”

“吴邪,”张起灵仍是盯着他,“你还去打第二针么?”

“啊?”吴邪记忆中没有打第一针的这一段,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仔细回想,冷不丁地想起,昨晚上他醒来时右侧臀部酸疼,不用问这第一针准是扎屁股上了。登时,像锅里煮沸的水扑出来一样,吴邪的脸从下往上“腾”的热透。

张起灵看他那个表情,皱了皱眉,“我帮你捂着的,没让那个女的看到。”

他不说还好,说完后吴邪脸上简直要冒烟,勾着头急匆匆地出了屋门。张起灵被吴邪突然的反应弄得一愣,赶紧跟过去,还好吴邪只是站在院子里的果树下,背对着他发呆,张起灵走到他身后,两人就那样默默地站着。

“就是这儿,请进请进!”大嗓门儿响过后,胖子肥胖的身影走进了院门,看见院子里两个人向树看齐地站成一排,一个低着头红着脸,一个含情脉脉地看着前面人后背,他“噗”的就笑出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又使劲把笑憋回去,憋得他“咳咳”咳个不停。

胖子身后的人走近一步,来人四五十岁的年纪,有些瘦弱,脸上一直是和蔼的笑,却是从笑里也透出些忧伤的面相。

胖子揉了把肚子,赶上去,五只肥手指微并拢着介绍张起灵,“齐段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张……张小哥。”

被称为齐段长的人微笑着走到张起灵面前,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齐羽,张同志你好。”

谁知张起灵完全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胖子在旁边咳嗽着提醒,也被张起灵无视。

齐羽倒也不恼,笑眯眯地收回手,看看张起灵,又转头看了看吴邪。

过了一会儿,张起灵终于开了口,“你是,齐班长?”

院子里的四个人都意外,同时静了下来。胖子扫了眼其他三个人,那小兄弟脸上是一望便知的诧异,齐羽散了笑容,一脸惊讶,张起灵站在那儿,神情倒是比刚才松了些。

胖子走到前面,招呼那三个人,“咱别搁院儿里杵着,进屋进屋。”

到了屋里胖子翻出两个品相好些的搪瓷杯,倒了热水,算是招待客人。炕上的桌子早上用来摆早餐,这会儿还没撤掉,齐羽和张起灵一人坐了一侧。吴邪犹豫了一会儿是不是该回里屋去,张起灵伸手握在他肘弯处,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胖子把水杯递到齐羽手里,齐羽朝他点点头,接过来轻放到桌面上,仍是看向张起灵,眉头微蹙努力回忆着。

胖子把另一只水杯也搁下,两边瞧了瞧,他这会儿心里有点儿犯嘀咕,早上一上工,就看见上游铁路段的齐段长正跟大奎说着话,胖子走过去招呼,大奎说齐段长是想了解下昨天险些出事故的情况,看来老齐是一大早特意从四平赶过来的。

也不知道大奎之前跟老齐是怎么说的,后者提出来,一定要见见张英雄。胖子本以为没什么,乐颠儿就带了路,谁想到千里迢迢从南方跑过来的,在大东北还有旧相识,这下张英雄的行踪不是暴露了……

他那边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这边张起灵直接开了口:“齐班长,我是张起灵。”

话音落,齐羽后背都挺直了,他怔怔盯着张起灵的脸,渐渐地,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成了惊喜,一下子站起来,“你,你是那个……”他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右手比了个到腰侧的高度,那是当年张起灵还是八岁孩子时的身高。

张起灵点了点头。齐羽看起来比他激动得多,跨到他面前,双手握住他肩膀,“好,好……”

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孩子长大成年的样子,更让人慨叹时光流逝,他一直觉得二十年来自己过得浑浑噩噩,这一瞬间,时空倏忽变得清晰具体,齐羽手有些抖,细细端详着张起灵,“那时你那么小,还总是不哭不笑的,排长最喜欢把你举起来,想逗你露出点表情……”说到这他顿了顿,垂下眼,似是无奈地摇头笑笑,重新坐回去,一时间没再说话。

吴邪在旁边听了明白,心里有些惊奇,这人竟是当年张起灵的战友,居然在这儿遇见了。之前张起灵跟他说过,全国解放后,东北野战军的剩余部队被安排去了广东,而像张起灵这样,又接着上了抗美援朝战场,再次活下来的双重幸存者,最后去了南京。

想不到还有未接受党中央安排,自己留在东北的。吴邪看了看齐羽,是因为家人在这边吗?

张起灵听了齐羽的话,略低下头,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想去看看排长。”

齐羽怔了怔,“排长……他的墓迁了,不只是他,四战四平那一批牺牲的,当时不是都葬在城郊三岔口的北面?前些年党中央派人在四平火车站前立了纪念碑,建了陵园,战士的骸骨都迁到了陵园里。不过当年葬排长他们时,咱也没条件立墓碑,来迁骸骨的同志分不清谁是谁,就都,混一起了,排长的墓找不到了……”

齐羽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吴邪却觉得空气里弥漫着冷凝的沉重,他听得心里酸涩难受,看了看张起灵,后者刘海儿遮住了眼睛,辨不清神色。

齐羽微抬头,停了一会儿,又自说自话般的开口:“事情分两面,其实这样,也好。这些年风吹雨淋,土层变薄,迁墓之前,城郊附近总有野狗,趁人不注意把就骸骨刨出几根,防不胜防的。陵园有专人看着,纪念碑上有毛主席的诗词,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胖子最是受不了这种气氛,又不好转移话题,他两步溜到门口,“你们先叙旧,我出去整点吃的。”一猫身像条肥大的鲶鱼滑出了屋。

吴邪想了想,也跟了出去。胖子看他推门出来,又折回几步去迎他,他右手里提着的超大饭盒当啷当啷地响,到了吴邪旁边一伸左手,推他后背往前带着走,“让他俩先唠着,咱打饭去。”

吴邪原本只是想去院子里或附近晃晃,结果被那肥手掌一路推上去车站的方向。

“你这儿小身板儿终于好了,刚来的时候那一脸绿了吧唧的。”胖子仔细端详了吴邪一番,突然想起来什么,“哎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胖子那大嗓门,震在耳朵旁边直让人发蒙,吴邪愣了愣神儿,回想了一会儿,他好像还真的没告诉过这胖子,看来张起灵也没说,那是不是不应该说?

胖子转转眼珠,“张起灵是你哥?”

吴邪又是一愣,原来小哥已经招了。他含糊地答应一声,“嗯,我叫吴邪。”说完了发现不同姓的问题,简直想补上一句,表哥。

“哟,好名字好名字,怎么讲?”

“我爷爷给起的,取自‘无邪’的同音,说是中和雅正的意思。”

“这可是个有学问的名字,好爷爷好爷爷。”胖子嘴上夸奖,心里嘀咕,起个名字讲究这么多,这不是老四旧那一套是什么。

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

胖子闭嘴的时间稍长点儿,嘴巴就发痒,走了会儿,忍不住又开口:“你哥多大了?能和齐段长是战友,他那样子……穿开裆裤的岁数就上战场了?”

不知道胖子接下来还要问多少,吴邪磨蹭了一会儿,“他啊……比我大几岁。”

“诶呦我去,”胖子乐了,“小兄弟你这答得也太精确了。”

之后也就没怎么对话。

到了候车室正赶上饭点儿,送饭的大娘把菜锅撂到值班室的木头桌子上就走了。胖子抠开饭盒盖,抄起铁勺在锅里挑挑拣拣地舀。

大奎回到值班室,就看见胖子绷着一身肥肉在锅里绣花的样儿,烦得要命,“我说你再怎么扒拉,能从土豆大白菜里整出红烧肉啊?有你这样的么?成天连吃带拿的还得可着你挑?”

胖子头不回,手不停:“怎么说话呢?这是给谁吃的你不知道?要不是上次张英雄发威你还有饭吃?下半辈子都用来给特大撞车事故赔罪吧。再说今儿齐段长还在我们家呢。”

大奎憋屈地闭了嘴,上次的事确实是他理亏,之后胖子虽然没明着说他临阵脱逃的事,但一提起那个力大无穷的小哥,大奎就觉得胖子在拐着弯地敲打挤兑他,人家个外人见义勇为化解了一场灾祸,他这个正经八百的铁路职工关键时刻却怂了。这些事想起来,刚开始是非常愧疚,现在心里却是阴沉沉的烦躁。

胖子打好了菜又拿了数个黄面馍,回头看见大奎那一脸乌云,“嘿嘿,我就多挑几块土豆给齐段长垫肚子,他还得赶回四平呢。知道兄弟你替我班儿辛苦了,下午换班的时候我提前过来,你回家好好歇歇。先走了嘿!”

胖子和吴邪带着一身饭菜香回了家,齐羽却已经走了。土豆没吃上,给他倒的水也没怎么喝。

张起灵仍然坐在桌边,略微低着头。胖子喊他吃饭,这人抬头,没应声,却深深地看了吴邪一眼,那表情让吴邪有些纳闷。

“早上吃得晚,过会儿再吃。吴邪,你过来。”张起灵起身进了里屋,示意吴邪跟他进去。

胖子挠了挠头,心想,现在不吃,一会儿饭菜凉了还得热,看来这哥俩都不是会做饭的主儿,估计还以为生次火就跟舀瓢水那么简单。

胖子找了个大些的盘子,把黄面馍码上去,跟饭盒一起用菜罩子罩起来,放到炕头,又掏出棉被包了上去,妥了,过日子就应该勤俭节约。接着自己上了炕,也躺成个大包,准备再享受个午觉。

吴邪跟着张起灵进了里屋,张起灵把他叫过来,又不说话,只看着他。

吴邪只好暖场子似的先开口:“你战友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张起灵:“嗯。”

吴邪:“……”表哥你嗯什么呀。

张起灵:“吴邪……”

吴邪:“嗯,小哥?”

张起灵又不吱声了,继续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把吴邪搂进怀里。

吴邪没反应过来,上身被搂过去,两条腿僵在原地没跟上,很快在上身的拉扯下,重心不稳地颠儿了几步,整个人靠向前贴着张起灵。

吴邪伸右手,试探性地拍了拍张起灵的背。

静了一会儿,张起灵在他颈侧深呼吸两次,声音像叹息似的,“吴邪,齐班长,和排长,在我小时候,对我很照顾。他们两人,也很好,后来,排长牺牲了,剩齐班长一个人……”

吴邪听着,等了一会儿,张起灵没再往下说,他听的云里雾里。

这时他确实听不懂,张起灵那些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的话语里,包裹着的东西。不只是因为,张起灵没有给他具体讲过当年排长和齐羽的事。

十八岁的吴邪还没有足够的人世间经历,让他能够了解、体会到,张起灵有多庆幸。庆幸他们俩个,没有被生命中遭遇的陡然巨变,颠沛流离给冲散,他们一直在一起。

那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第三十二章

东北有句老话,“秋脖子短。”1966这年的北方秋天,更是被一场提前到来的雪给砍没了脖子。

雪沫撒白了大地,苍茫茫延伸向地平线,连上铅灰色的天,声音似乎也被雪吸走,安静得单调乏味。

吴邪从没想过在十月中旬能见到雪,他坐在窗边,呆愣愣地看向窗外。

“吴邪,窗边冷。”

吴邪回头,张起灵去院子里扫雪,带回一身冰雪的味道。他直起腰:“外面冷么?”

张起灵随手掸落衣襟上雪片融成的水珠,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我出去走走。”吴邪从炕上站起身。

张起灵回神,扯住他,“外面冷。”

“……”什么时候摇头表示肯定的意思了?吴邪眨了眨眼,“我多穿点再出去。”

张起灵依然握着吴邪手臂不放,吴邪看了看他的眼睛,“呃,那等雪停了再说吧。”

张起灵点点头,松开手,坐在炕沿,回身伸长手臂把炕角的包袱拉到身旁,从里面掏了两三把,掏出钱和粮票,摊开在手边。他默然看了看,又拢起来收回到包袱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吴邪抱膝坐在旁边,他一直没学会像胖子一样盘腿上炕。

他看了张起灵一会儿,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是不是,所有加一起就这么多了?”

张起灵愣了愣,抬头看向他,又摇头:“不是,还有的。”

吴邪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摇头表示“是”的意思。

两人都没再说话。胖子一早去上工了,没有他的话痨来驱赶,屋子里的沉寂重新落上温床,大肆膨胀。

吴邪其实不太敢想他和张起灵现在的处境,一旦开始想,此前发生的、造成现在这种处境的种种也会附加着被回忆起,痛苦也就跟着排山倒海而来。

他竭力控制自己,只去想解决的办法。

念书不用再想了,原本如鲠在喉的成分问题,对于现在背着杀人潜逃罪名的吴邪来说,完全可以一笑而过。大学,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当务之急,是谋生。现在张起灵也没了收入来源,刚才吴邪没细看那些钱和粮票的金额,但想也知道,只出不进,撑不了多久。

两个人到底该怎么办,能做什么?种地?根本无地可种。即便逃到了东北,认命做农民,没有合法的身份,哪能分得到地。做工?又有哪种工敢用黑户?

又想了想,吴邪苍白着脸笑了笑,即便如此,是不是仍然想的太好了。从他逃出杭州,便已成了通缉犯,连名字都不敢说,何谈谋生?

他想的越多,原本不知该怎么办的迷惘,转化成了无路可走的绝望。一盘死棋。

吴邪抬眼看向张起灵,张起灵仍低着头静静坐着。

吴邪鼻子发酸,眼圈泛红。他忽然想起,这个人完全不用受这份苦,他只要买张到杭州的车票,就可以回归部队,大不了吃个擅离部队的处分,之后就能恢复他原来的生活,他依然是年轻的军官,前途无量。

怎么能让他跟自己过这种支离破碎,无望的日子?还是,劝他,走吧。

张起灵低头想的专心,所以吴邪忽然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他没准备,被扑得往后一晃,错愕了一瞬,赶紧张开双臂搂住怀里的人。

张起灵不知道此时吴邪心里已经上演他们俩个相隔千里,此生不再相见的一幕幕,只想着能抱可要多抱会儿,吴邪主动的次数凤毛麟角,尤其他父母出事后,张起灵怕吴邪反感,苦苦与肌肤饥渴症作斗争,憋得心里很是难受。他右手臂下滑到吴邪腰间,怀抱又收紧些,脸颊在吴邪毛茸茸的头发上小幅度地蹭着。

吴邪闭着眼睛,额头抵在张起灵肩上,他的话冲到了嘴边,却突然嗓子失声。他说不出来,光是想想张起灵离开的背影,就疼得他心脏连着胸腔都在颤抖,让他没力气再说一个字。

吴邪被绝望没顶,脑子里一点思考能力都不剩,只想一遍遍撕心裂肺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一切?为什么一点出路和希望都不给?为什么沉重的苦与难就这样毫无道理地碾碎他的生活?

张起灵蹭着蹭着,忽然觉得肩上触感湿热,他一下子定住,静了一会儿,便感觉到吴邪极度压抑的哽咽。

吴邪恐怕是又想起他的父母了。张起灵想不出合适的劝慰,心疼得不行,也只会小心翼翼地在吴邪背上轻轻拍着。

思考了好一会儿,他想着,要不说点儿别的什么转移下吴邪的注意力吧。

“吴邪,你跟胖子说我们两个是兄弟?”吴邪没反应,张起灵只好继续说,“他说你跟我长得不怎么像,反倒是他胖起来之前跟我长得挺像。”

吴邪这时说不出话来,但他决心早晚要劝张起灵走,张起灵的话语,便是听一句少一句了。他往张起灵怀里又钻了钻,抬起头换成脸颊贴上张起灵的肩,做出仔细倾听的姿势。

可惜张起灵天生就是个话少的人,他酝酿了半天,只接出一句:“我觉得,他这人很爱胡说。”

吴邪深吸几口气,放松哽住的嗓子,缓了会儿,总算能出声,“嗯,他胡说。”他脑子里过了一遍胖子的音容笑貌:他跟你完全是反着长的。

你的相貌,哪哪儿都是好的。

接下来他们都没再说话,就那样互相拥抱着,两人的身影组成个亲密的三角形,一直没松开。

所以胖子回来送饭的时候忍不住翻个白眼:继续抱,再使劲儿点,抱成一个人还省粮食呢。

三人吃过饭,胖子把张起灵叫了出去,说是有事找他帮忙。

吴邪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回屋坐在之前张起灵坐的炕沿位置。他脑子里盘满了乱七八糟的思绪,只觉得脖子都不堪重负,就像那些思绪都极有实质分量一样。

吴邪低头看了看脚上塔拉着的布鞋,后鞋帮被踩得塌陷,胖子之前说北方人在自己家里都是这么穿,上炕脱鞋方便,等需要出门时提拉下后鞋帮,鞋子重新套回脚上,这动作就是在说“我要出门了” 。

不知什么时候入乡随俗染上了这个习惯,自己潜移默化的适应倒是够快,可是这方水土何时能彻底接纳他,给他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他推开屋门走了出去,雪已经停了。院子里其他地方都是白色,只有张起灵扫出的小路像白纸上撕出的裂口,露出地面原色。

吴邪沿着小路出了院门,转过身看见巷子拐弯处的水井旁,有个苗条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吴邪,吴邪原本没在意,低头走着,走了两步忽听“扑通”一声,吓得吴邪眉心一跳,他第一反应是有人落井了!赶紧抬头去看,那身影倒是还在井边,只是腰弓了下去,看背影是个女人,手里似乎紧攥着什么。

该不是有小孩子掉进井里了?!吴邪冲了过去,看见站在井边的女人手里攥着的是条挺粗的麻绳,他立刻伸手用力帮她拉绳子,那女人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愣了愣,吴邪在她愣神的功夫一下子把绳子拽上来——绳子的另一头只连着支水桶,里面晃荡着半桶水。

因为提上来的速度过快,就跟拔萝卜似的,水桶底重重磕了两下井口,水都泼了出来,洒到两人脚面和小腿上,透心凉。

吴邪有些状况外的抬头看向身边的人,那是个样貌出众的短发姑娘,姑娘正瞪着他:“你捣什么乱?!”

吴邪赶紧摇头:“不是,我以为有人掉下去了……”吴邪低头看了眼,不说话了,那姑娘的裤腿鞋袜都被浸了个透,两人脚边的雪遇水融成了冰水混合物,冷就不必说了,滑得都有些站不住。

吴邪内疚地看着她,刚觉得那姑娘有些面熟,姑娘已经不再理他,一把扯过水桶,重新投到井里。

“我帮你吧。”吴邪心里过意不去,赶上去一步想帮忙,脚下一滑就朝着井口的方向出溜过去,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等吴邪反应过来,发现两个人的姿势是,他自己腰弯腿软堪堪停在井口外,姑娘稳稳站在地上,一手攥着连着水桶的绳子,一手捏住吴邪的裤腰。

吴邪蔫了,默默地走到了一旁。

那姑娘继续打水,打满了一桶,又换了另一只空桶下去,间歇瞥了吴邪一眼:“原来你刚才是预感到有人要掉下去。”

吴邪的头更低了。

两桶水打满,姑娘解下桶上的绳子收好,对吴邪一抬下巴:“帮我提回去吧。”

姑娘前面带路,吴邪吃力地提着两大桶水跟在后面,心里忐忑自己的力气够不够支撑到目的地,结果看见那姑娘朝着胖子家直走过去,惊讶地差点扔了桶。

那姑娘在胖子院门外略停顿了下,又迈了两步,推开隔壁的院门。

吴邪恍然大悟,难怪她看着眼熟,之前在院子里隔着篱笆墙见过的,邻居!这样想来他发烧时整个人简直是半傻的,什么都记不住。

他跟着姑娘进了院子,犹豫要不要再跟着进屋,毕竟是个姑娘家。

姑娘倒是毫不迟疑地拉开门让吴邪进去,指着屋内的水缸:“倒这里面。”吴邪赶紧吭哧吭哧地照指令办事。

“南方佬,你叫什么?”

吴邪一愣,转念一想,自己这口音自然是瞒不住的,可名字能不说还是别说,就装作没听见,把水倒得哗啦啦响。

那姑娘也不在意,没追问,过了一会儿,自问自答似的说了一句:“我叫阿宁。”

吴邪倒完了水,放下桶朝她点点头:“阿宁同志。”

阿宁一下子笑出来,她不笑时脸上的神情实在算硬的,没想到一笑起来嘴角眼角都是柔和弯翘的弧线,吴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脸闷得有些红。

阿宁好容易止住了笑,“唉,南方佬,我教你一句东北话。”

“嗯?”吴邪实在没跟上对话的节奏。

“二愣子。”

“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会知道。快回去换衣服吧,你再发烧我不会给你打针了。”阿宁又笑了。

吴邪的思维还停留在二愣子上,他隐约明白阿宁那词是用来说他的,也大致猜得出是什么意思,但是觉得阿宁没道理对刚认识的人这么说,想来该是自己猜错了词义?他还在孜孜不倦的想着,突然——等等刚才阿宁说了什么?!她给我打针?我那针不是屁股针么?

吴邪脸“轰”地爆红,逃命一样跑回了胖子家。

胖子和张起灵回来的时候,吴邪的脸依然没褪色,张起灵仔细看了看他:“又发烧了?”吴邪赶紧摇头。

吃晚饭的饭桌上,吴邪闷了半天,还是小声地问了一句:“二愣子,在东北话里是什么意思?”

张起灵皱了皱眉头,“谁对你说的?”想了想,看向胖子。

胖子:“哈哈!的确得看是谁对谁说的,要是男的说男的,基本这两人就要动手了,要是女的用自己男人身上,那就是憨厚老实的意思。怎的,小吴?有人敢骂你?告诉你胖爷爷,我削他!”

“没有没有,”吴邪又拨楞鼓似的,“今天出去溜达,听见有人吵架时说的。”说着抬头看了张起灵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继续吃饭。

晚上就寝的时候,张起灵让吴邪跟自己换个位置。原本吴邪是靠近侧面窗子的,现在天冷了,窗子会透风。

吹灭了煤油灯,两人并排淌下来。外面是阴天,没有月亮,屋子里暗得很彻底。

一旦静下来,单独跟张起灵在一起,吴邪又止不住被难过、纠结的心事给缠上。

他想了又想。说实话,吴邪自己知道,一旦他开口劝张起灵回杭州,张起灵肯定会生气。换做他和张起灵易地而处,他又怎么能扔下对方。

但现在自己这种处境,谁沾上谁倒霉。他实在不能,不能让张起灵做那么多,付出那么多——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另一个人牺牲一辈子。

所以首要的仍是得想办法活下去,能独立活下去,否则张起灵一句我走了你怎么办,自己就无言以对。

可是如果找到了谋生的办法,又何必再让张起灵走呢?

他强压下去心中瞬间涌上来的极度痛苦和不舍。哎,算了,估计到时候也只是能勉强活着,和张起灵原来的生活相比,简直是毫无尊严的。

吴邪越想越累,整颗心沉了下去,渐渐支撑不住地睡着了。

张起灵却一直没睡,他一直在弥漫着煤油味道的黑暗中,皱紧了眉头。

第三十三章

太阳再次升起时,云团已散,留下一地的白雪,被晨光照地透亮。

一大早,张起灵又说要出去,说法跟昨天一样,吴邪偏头向外,胖子等在外屋。吴邪张张嘴,但没再说什么。

张起灵看了看他,此时吴邪脸上正是他惯常有的表情,一种绵软的怔愣。

有些东西又从心里翻上来,张起灵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伸手攥了攥吴邪的手腕。吴邪刚想开口,张起灵已松开手,转身跟胖子出了门。

张起灵应该是正在托胖子带他找活儿干。吴邪站在屋门口,看着那两个很有对比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默默地想。

他确实很想跟上去看看,这不是好奇不好奇的事。但张起灵的态度在那里,说明那工作肯定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就算张起灵没像现在这样明确表现出不想让他知道,吴邪自己其实心里也很害怕,他害怕看见张起灵的艰难和狼狈。

有人在木栅栏上敲了两声,吴邪下意识循声去看,刚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立刻不自然起来。

阿宁隔着木栅栏看着他,“唉,二愣子。”

吴邪皱了皱眉,“你别这么叫我。”

阿宁笑起来:“好正式的请求。”

吴邪有些心烦,低头闷声不吭,可他那张脸简直是张公告板,心里有什么情绪在上面完全是一目了然。

阿宁不屑地撇撇嘴:“你整天苦大仇深着一张脸,什么事啊,把你愁成这样?”

吴邪没什么焦距地看着前方,“愁我自己能干什么。”

“你挺大个老爷们儿,干什么不行,大不了去砖厂搬砖呗。”

“啊?”吴邪猛抬头,眼睛都瞪圆了,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冥思苦想的事让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解决了。

阿宁整了整套在白大褂里面的毛衣领,“走吧。”说完径自转身往院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见吴邪还愣在原地,“走啊,我带你去砖厂。”

阿宁带的路弯弯曲曲穿过树林。吴邪在她身后,看着一簇簇落光了叶子的树枝,怔怔地感慨,有时候事情的变化还真是迅速啊。

快走到砖厂的时候,吴邪突然发现这地方他来过。之前他和张起灵散步,走到这儿忽然下雨,吴邪走着来,被背着回去。接着他又发现阿宁上班的诊所就在砖厂旁边……哎,这一片儿他来过两次了。

阿宁指了指砖厂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跟那个人说。”说完便回诊所了。

吴邪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向那个人走去,他刚才其实有点担心会在这儿碰见张起灵。主要是因为打零工这种事早在建国初期就被禁止了,国家实行计划经济,做什么都要通过正式招工,不可能像旧社会一样雇佣长短工,这种私下招零工的地方那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仔细看了一圈,没看见张起灵,他在放下心的同时又揪起心,张起灵到底在做什么。

坐着的人已经看见朝他走过去的吴邪,吴邪赶快收敛心神,走近了,有些拘谨地向那人笑了笑:“同志,我听说这里有招零工搬砖的?”

那人明显一愣,盯着他的脸,“你听谁说的。”

吴邪照实回答:“阿宁告诉我的。”

那人嗤地一笑:“她倒嘴快。”说完站了起来,绕着吴邪看了一圈:“身量是挺高,就是细的像豆芽菜,我们这儿工作量可不小,”又细看了看吴邪的脸,“瞧着就像只能念书的,这活儿你怕是干不了。”

吴邪有点着急:“我能搬的,让我试试,不行你再让我走。”

那人抱臂看着他的神情,总算点点头,“那你就试试吧。”说完简单教了教吴邪怎么从砖窑里往单轮推车上码砖,具体把推车推到哪里,卸下砖块后怎么紧凑地码成堆,方便晚上骡车来装车运走。

吴邪赶紧开工,十分卖力,搬了没多一会儿,多支手指指肚就有要磨破的迹象,这时原本不知道去哪儿了的招工同志又冒出来,“哎,有人找。”

吴邪纳闷地从砖窑出来,看见阿宁站在外面。阿宁递给他一副线手套,“诊所里拿的。”

吴邪手是真疼,这么下去只能让人看出来,他确实不是块儿“料”,也就没跟阿宁客气,接过来说句谢谢,心想着晚上洗一下再还给她。

阿宁走了之后,吴邪回砖窑,那招工的人站在砖窑外面,看见吴邪回来,脸上挂着奇怪的笑。

吴邪继续回去干活,半天下来体力就几近透支。晌午时招工的人拍了拍他,“我们这儿不管饭,你回家吃饭去吧,你这干得还凑合,就先做着吧,一天是四毛钱,活儿可能是累点儿,但上工时间不长,砖窑不能一直烧着,等砖窑不出砖,你就不用搬了,所以早上下午来上工别迟到,另外就是,这事不能跟别人说,这你懂吧?”

吴邪赶快点头,表示了感谢后,几乎是爬着回了胖子那儿。

一天里中午最暖,室外的气温也到了零下十度。吴邪这一上午是出透了汗,往回走了没一会儿,汗湿的发根都冻硬了,整个脑袋炸了毛,足比平时大一圈。

等在巷子另一边张起灵离很远就看见了他,快步迎着他走。距离稍近时,看清了吴邪一身砖末儿,累得晕乎的样子,脚步一顿,慢了下来。

吴邪一发现张起灵,赶紧提起精神,想着说些什么掩盖下,等到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又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相互隐瞒又好笑又辛酸,要不干脆说一句:你先招,我再招,或者一起招也行?

到底两个人都没说出什么来。

张起灵伸手揉了揉吴邪的头发,僵直的发丝被压弯后又立刻倔强地复原,他叹了口气,放下手臂,牵过吴邪左手,另一只手摩挲他右臂,缓解吴邪身上又湿又冷的触感。

回去的时候就见胖子在屋子来回转圈,瞧见他们俩回来,一大步迈到跟前:“哎呦喂你们这一个找一个的……得,没时间废话了,快吃口饭,火车可不等人。”

吴邪一愣:“火车?”

张起灵仍握着他肘弯:“我得回趟安图。”

“出什么事了?”吴邪立刻紧张起来。

胖子推着他们俩往饭桌旁边坐,“有事也是好事,等小哥回来再跟你细说,快吃饭!”

张起灵又看了吴邪一眼,拿起筷子很快地扒着饭,看来时间真的很紧,吴邪捏筷子的右手发抖,他用左手稳住右手腕:“这么急能买到票么?”

胖子塞了一大口饭,说话有些听不清:“那车都不停咱这小屁站,买什么票,直接往车上跳。”说着伸手拍了拍吴邪肩膀:“别操心了哈,小哥这身手飞机都能蹦上去。”又转过头对着张起灵:“小哥你快吃。”

匆忙对付了一口,张起灵回里屋拿了些钱和粮票揣兜里,连身衣服都没带,回身抓着吴邪的手:“我很快回来。”

胖子拉着他往外走:“你也别操心,你不在我疼他。”张起灵被他拉着,频频回头望着吴邪,吴邪心乱如麻,等反应过来赶紧跑着跟上去。

胖子发现他跟上来就往回推他:“你别跟着了,我俩跑得快,到时候我打信号让车过站时减点儿速,一跳一个准儿,小哥跳上车了我就回来,你回去等着。”说完扯着张起灵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吴邪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两个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回走。离砖厂下午上工没多长时间了,心一乱身上就感觉更累,他推开屋门,一团烂泥状摊在炕上,已经完全没力气思考张起灵怎么突然回了安图,所有的精力都用来防止自己睡死过去。

他在上工的路上碰见了胖子,胖子远远地一溜小跑到他身前:“你怎么又出来了?放心吧,小哥都没用我打减速信号,助跑两步就轻飘飘飞上车了。”说完搭着他肩膀想往回走。

吴邪挪开了点儿,想了想:“我出去一趟,给别人帮帮忙。”

“帮谁?”

“阿宁。”吴邪挠挠头“就是,她诊所里有些力气活要干,我去帮下忙……”

胖子听了这话,往后撤了一步,上下看了他一遍:“我怎么觉得,她比你有力气?”

吴邪脑子里忽然浮现起两个大水桶,他说不出话了。

“是阿宁找你去的?”

吴邪很慢地点了下头。

胖子抚了抚下巴:“哦,那你去吧,干不动了来找我,小哥不在我得罩你。”

吴邪没再说什么,赶着去上工了,胖子在他身后挑了挑眉。

张起灵一走三天还没回来,三天里吴邪感觉自己搬的砖已经能码出个烽火台。他整个手掌都磨硬了,腿却软得像踩了豆腐,全身上下找不出个不疼的地方,可他还是丢了工作。

这天吴邪正昏头涨脑地干着活,两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是招工的那人,另一个人没见过,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用审政治犯的眼神盯着吴邪。

招工的人微弯着腰,指着吴邪:“这就是来帮忙的那位同志,真的纯粹是来帮忙的,不知道您从哪儿听来的我们这招私工,绝对没有那种事。”边说边躲在来人的身后,苦着脸向吴邪打眼色。

“他叫什么?”

“……”砖厂的人愣了,他根本没问过这青年的名字。

“你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就来给你帮忙?”来人眼神严厉地盯住砖厂的人。

后者反应还算快:“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他跟您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说着瞪大眼睛看向吴邪。

吴邪赶紧接过话头:“我叫解雨臣,确实是来帮忙的。”

来人走到吴邪近前,仔细打量他:“你还是个学生吧,为什么要来帮忙?”

“学校暂时停课,鼓励大家走出校门进行德育实践,我想来体会下工人们做工的辛苦,提高思想觉悟,所以拜托砖厂里的同志,让我能进厂来学习体验。”

来人脸色缓和了些,“嗯,你是哪所学校的?德育实践还是要听学校的统一安排,不要个人行动嘛。哎我怎么听你口音不太对,你是这边的人么?”

吴邪偷偷把手心在裤子侧边上抹了抹:“我来这边走亲戚……”

那人还想问,仰起脸忽然好想看见了什么,顿了顿,语气变得敷衍而含混:“啊,行了,实践几天了就回去吧。”说完就迈开步,朝砖厂的人点点头:“我再去诊所看看,你们继续开工。”

砖厂的人要送,被那人挥挥手打发了。

吴邪看向那人走的方向,看见了不远处蹲在水边,低头洗着什么东西的阿宁。

那人边走边用两只手捋着头发,走得足下生风,阿宁却始终没看他,专心地洗东西,专心地站起来转身回了诊所。

吴邪收回视线,看向砖厂的人,他已经预感到对方要说什么。

“小同志,我相信这事不是你说出去的,但是我们不能再用你了。”

果然,吴邪心想。

“不过还是得谢谢这几天你的帮忙,做得挺好,没想到小伙子很能吃苦耐劳嘛。”那人伸出手来,跟吴邪握了握。

“谢谢您,那您看我这几天的工费……”

砖厂的人听他说这话,立刻打手势示意他噤声,指着诊所的方向,脸上露出浮夸的惊讶:“你怎么还要钱,钱一给就坐实了是雇私工,被检查的人知道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实在是吴邪没想到的,这人把赖账的事做得一脸义正言辞,挺胸抬头地站在那里瞪着吴邪。

吴邪气得笑出来:“你现在是不是特闹心检查的人来早了?”说完不再看那人一眼,转身拍着身上的砖末儿走了。

推门进屋,果然胖子的呼噜依旧。昨晚胖子是晚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吴邪上工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屋炕上睡死了。

吴邪站在那里听了会儿胖子豁达的呼声,心里反倒静下来些,也回到里屋躺下。不管怎么样,先睡会儿吧。

连日的体力透支,吴邪在睡梦中也感觉很累,最后似乎是魇着了,梦见自己醒过来,身体却动不了,几经挣扎,总算睁开了眼睛。屋子里已经变暗,张起灵就坐在他旁边。

吴邪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张起灵的身影没有消失。脸上传来微凉的触感,是张起灵的手抚了抚他脸颊。

“回来了?”

“嗯。”

吴邪静了一会儿,从被窝里伸出手,捏了捏太阳穴,转头看了看窗外:“已经晚上了?”

“不是,下雪了,天阴。”张起灵握住他手臂摩挲着。

吴邪坐了起来,仔细看着张起灵;“你去安图……”张起灵摇摇头,脸色有些黯然,什么都没说。

这是事情没办成了。

吴邪垂下眼睛,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极其灰暗的情绪,一如窗外的铅云,那浓重的情绪重重压下来,嘴里的一句话却轻飘飘就浮了上去:“小哥,你还是回部队吧。”

吴邪的手臂骤然一痛,条件反射抬起头,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手有些抖,他用力控制住,慢慢松开了吴邪的手臂,别开了视线。

屋子里静了很久。

“我不回去。”

张起灵转回头,盯着吴邪的眼睛,“我不回去,以后别再说了。“

吴邪有些不敢跟他对视,“可是……”

“够了!”张起灵音量并不大,却砸得吴邪一颤。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张起灵站起身,提步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接着便感觉到风吹进屋里带起的气流,等了一会儿也没断,张起灵心里恐怕已是乱极,忘了关门。吴邪下了炕,站在地上,默默听着风雪撕扯空气的声音。

“南方佬,你在家么?”阿宁在外面叫他,吴邪本不想应,看了看窗外的雪,还是出去了。

“哎,这个给你。”阿宁隔着木栅栏递来一小卷东西。

吴邪下意识接过,是一卷角票,大概十几张。他惊讶地抬起头:“你去跟砖厂的人要钱了?”

“我听镇里那个山炮说他去砖厂检查了,就知道砖厂得赖账。”阿宁踢了两脚脚下的雪,“后来我一琢磨,估计他们一开始就没想给钱,早知道不介绍你去了。”

吴邪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赶紧把钱递回去,“这钱我不能要。”

阿宁看了看他,“你以为这钱是我的?根本不是,那帮孙子也就欺负欺负你这外地人,我往水里面推了他们几块砖,他们就把钱掏出来了。”

往水里推砖?!吴邪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宁,恐怕根本不是几块,这边儿的姑娘好不一样啊!

吴邪恭敬地用两只手把钱使劲递地还给阿宁,两人隔着木栅栏你推我挡了半天,阿宁烦了:“就这么点儿钱,咱俩跟这儿浇着雪推个没完有劲么?”忽然她一转头,“他不要你帮他拿着吧。”说着把钱往吴邪侧身后扔了过去。

吴邪眉头一跳,顺着那卷钱划出的抛物线扭头,看见张起灵无声无息地站在院子里不远处。

一块六毛钱被风吹得歪扭着落在张起灵脚边,张起灵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

慢慢的钱上落了一层雪,张起灵迈步,直直地往屋子里面走,与吴邪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