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两个人谁都没去点灯。
吴邪进来时随手带上门,没怎么关严,门板被风吹着一下下地叩击着门框,像是门外有人焦急地敲着门。
吴邪在外屋站了一会儿,才摸着黑往里走。
他以为张起灵会像往常一样坐在炕沿,进了里屋在暗色中适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张起灵无声无息地躺在炕里侧,曲起一边手臂,手背搭在额头上。
吴邪看了他一会儿,想过去把他的手拉开,最后也没动,只屈膝坐在炕边。他知道应该跟张起灵好好地把事情摊开来说,可同时又觉得特别累,累得只是想想到底要说些什么,就头痛欲裂。
相对无言的沉默让时间更难捱,吴邪在寂静中仔细听着张起灵的声息,他越来越不安,想了想,轻声开口:“小哥,你回安图,是想开籍贯地身份证明么?”
张起灵没回答,却能听到他呼吸一滞。
果然是。张起灵走的三天里,吴邪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们现在这种情况,张起灵突然去籍贯地还能有什么事。可一旦当面证实,吴邪心里就像被人狠攥了一把般的疼。他太了解失去希望的感受。张起灵带着希望跳上火车,三天里肯定是把能想的办法都想遍,最后仍是没办成,他该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返程。
吴邪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发颤:“小哥,我劝你回部队,是因为……”
他心乱,脑子更乱,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还没说完,又陷入自己沉重的思绪里。从家里出事以后,他的生活就已经碎了,连同生活包裹着的平静,快乐,希望,未来,都一起碎成一地粉末。逃离杭州,对于他来说是逃命,对于张起灵来说,却是为了一份不能见光的感情放弃了原有的一切。
当初张起灵毅然决然跟自己捆绑在一起,奔波千里,他会想到之后要面对的绝望处境么?恐怕原本只是想换个安全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可如今的事实情况是,两人眼看着谋生的路被一条条堵死,简直像陷入一个墙壁不断向内推挤的封闭空间。
最可怕的生活,是没有希望的生活。
吴邪愣愣地停住话头,迷茫地看着眼前,他没发现张起灵已经坐了起来,浑身紧绷地看着他。
“为什么让我走?”
吴邪听到张起灵的声音,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他攥了攥拳,集中精神:“为什么……是因为,小哥我不能这么累着你。我父母被打死,还是背着反革命的罪名死的,而我被认定成杀人犯,只能逃命,这辈子回不了杭州了……可这一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原来什么都有,带着我到了这儿,我们……我们找不到工作,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对别人说,没有身份,不被社会接受……这一切,我没有选择,但是你,你完全不应该承受这一切,只要你回到部队……”
吴邪说不下去了,他嗓子又酸又紧,别开了脸,不敢去看张起灵。
“我告诉过你,那人是我杀的。”
吴邪惊讶地转头去看他,张起灵也看着他,表情有些冷硬。这时吴邪突然想起,在他发烧的时候张起灵的确告诉过他这件事。
他稳了稳心神,“可是别人都认定是我杀的。幸好他们这么想,反正没有这么一条,他们也不会放过我这个‘反革命’,这件事不会影响你回杭州……”
“吴邪,”张起灵重重地唤他,“我不会走,你要我说几次?”
吴邪慢而沉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毁了你。原来是我想得太简单,现在仔细想想,就算没发生这些事,我们两个男人,想一直在一起……怎么可能呢,这是完全不能被世人所容的,一旦被人知道了,哪里是被人说三道四那么简单,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被殴打致死。你为了一个会给你带来生命危险的人放弃一切,我绝不能让你这么做。你就算为我想想,如果就这样拖着你,我怎么面对自己,我们的感情也会被内疚压垮。”
随着一句句话说出口,吴邪也理清了自己的决心,他不能被不舍搅乱了神智,感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太奢侈了。
张起灵死盯着吴邪,他看出了吴邪的决绝,吴邪一字字一句句击打在他胸膛上,他的呼吸全乱了。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他难以置信,不能接受。什么无法生活,离开吴邪才是无法生活,他必须让吴邪改变主意——
“那一切不是跟我没有关系,如果不是因为霍玲对我……你父母不会死。”
在几秒钟前,张起灵这句话出口之前,吴邪觉得他的生活已经是悬崖底,没有什么再往下摔的余地了……原来还真的有。
吴邪感觉全身的血液在慢慢凝成固体,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张起灵的话,他不相信自己听懂了。
“我父母,和霍玲对你……什么?”
张起灵攥紧他的手,两个人指节都已发白,张起灵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解释与不解释,都太残忍。
吴邪一把挥开他,猛地站起来,浑身发抖,指着张起灵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你告诉了她我们的关系?为了拒绝她?她想除掉我,结果当时我不在家,所以最后死的是,我父母……”吴邪眼前发黑,他听到自己的意识一节节地崩碎,他快晕过去了。
张起灵跃到他面前,死死抱着他,“我没说,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的,我……”吴邪闭上眼,眼角又烫又疼,已不知道流下来的是泪还是血。
两个人胸腔紧紧挤压着,彼此的心跳互相撞击,一个慌张纷乱,一个沉重滞涩。‘完了’,吴邪心里基本就只剩下这两个字,什么都完了,张起灵真的不应该告诉他。他不知道的时候,即使两人最后分隔千里不能再见,感情仍在原地,不会走,也不会变。
而现在……吴邪手臂被张起灵紧紧箍着,无法挣动,吴邪向后仰头,跟张起灵的脸拉开距离,看着他。张起灵与他对视,几秒钟后松开一只手捂住吴邪眼睛:“别这么看着我。”
吴邪的眼泪从他指缝间溢出来,张起灵锥心地别过头。
“你走吧。”
张起灵全身震动,盯着被他捂住双眼的吴邪,“吴……”
“够了!”吴邪哽咽得呼吸都困难,“你不走,那就留着吧,我走。事到如今,我跟你绝无可能了。”
“不……”张起灵移开手掌,慌乱地擦着吴邪脸上的泪水,嘴唇发抖地去吻他,嘴里都是又苦又涩的味道。为什么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吴邪都非要跟他分开?
吴邪木然地让他吻着,毫无反应,眼泪也似流干了一样。张起灵离开吴邪的唇,几近绝望,他皱紧了眉,缓慢闭上眼,片刻后倏忽睁开,抬手伸向吴邪的衣襟,用力一扯!
吴邪被重重推向炕面的时候终于回了神,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向他压下来的张起灵。张起灵的眼睛变得极黑极沉,眼神里的理智淡然不剩一丝一毫,却布满了血丝。他手下一点不留力气,两三下就扯碎了吴邪的衣服,崩落的纽扣弹在炕面上又滚落到地下,清脆的声响刺得吴邪心惊肉跳。
吴邪本能地开始奋力挣扎,张起灵制住他的四肢,贴近他耳边:“别动,吴邪,别动。让我进去……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他稍微弓起些身体,两只手向下,一发力又报废了吴邪的裤子,吴邪赶紧去抢他手里已裂成两半的裤腰,张起灵用胸膛压住他,一甩手把吴邪的裤子扔了老远,就伸手去解自己的裤带。
“张起灵!你松开!”吴邪额头上青筋全爆了出来,他一身冷汗,竭力挣动,这太荒唐了!
张起灵一面按着他一面褪掉了自己的裤子,他下面那一条已经从内裤边缘探出了来,吴邪只看了一眼,脸“唰”地爆红,扭头闭眼,只咬紧牙根拼命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他的头扭向一边,脖颈连着锁骨就更清晰地挺在张起灵眼前,张起灵使劲吮了上去,他心神一荡,没留意被吴邪屈起膝盖重重撞在肋骨上。
张起灵瞬间绷紧肌肉挨了这一下,双手压着吴邪手臂支起了上身,吴邪仍然执拗地扭着头,张起灵眯眼,伸手捏上吴邪的脖子,在脖颈后方一按。
吴邪的挣扎瞬间停止,他晕过去了。张起灵喘了几口气,平复下快跳出胸膛的心脏,扯过一边的叠好的被抖开,平铺在炕上,抱着吴邪把他放在上面。他把自己彻底脱光,衣服堆到旁边,跪在吴邪两腿间,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他一手从后面托高他的腰。吴邪两条腿被分得很开,软绵绵地向两侧耷拉着,牵动两瓣臀肉也分开,露出那一圈浅褐色。
张起灵用手指在上面按了两下,闭合的圆圈整体随着他的力度向内陷了陷,他又加了些力气,指尖撑开那一圈浅褐色,埋进去一个指节。
里面很热,那一瞬间张起灵突然开始担心吴邪是不是又发烧了,他另一只手摸了摸吴邪的额头,体表温度是正常的,还有些偏低。
张起灵的手指又用力往吴邪体内捅了捅,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他头晕耳鸣,他低头吸吮吴邪嘴唇,舔舔他嘴角,支起身后盯着吴邪的后面,难耐地拔出手指,发抖的手捏着硬得极难受的那一条,抵上入口,犹豫了几秒后,用力压胯!
吴邪的后面又陷了下去,两侧的臀肉夹上张起灵那一条,挡住了他的目标。张起灵用拇指按住吴邪的臀瓣,向两侧抿开,死盯住那一点,挺腰!这次进去了半个头,入口被撑成个“O”型,张起灵急切地想再往里面走,发现一用力往里挤,下面便青筋暴张着跳动,简直要直接喷出来。入口那一圈实在太紧了,完全是使劲地勒着他不让他进去,他抬头看了吴邪一眼,人仍然是昏迷的没错。
张起灵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咬牙向内压,之前一段儿一直都特别紧,过了某一点后忽然一下子就全捅进去了,张起灵几乎摔在吴邪身上,被下面传来的强烈感觉击懵了。
吴邪在昏迷中感觉全身瞬间抽搐,疼得醒了过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视野模糊中看见张起灵汗湿的脸。他后面剧痛,一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凭感觉似乎是被人扎一刀。很快他意识回归,骤然想起他昏过去前的情况,而现在张起灵正赤裸地压在他身上!
吴邪瞪圆了双眼,张起灵发现他醒了过来,魔怔地去亲吻他的眼角,“感觉到了么?我在你……里面……你不能跟我分开,我们……嗯……根本分不开……”
张起灵一边说一边凶狠地挺动,吴邪疼得快没气儿了,浑身冰冷,肠子被搅得一阵阵痉挛,胃也跟着一次次抽动着快要吐出来,然而比起疼痛,下身汹涌的失禁感带来的耻辱更让他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张起灵也觉得自己快死了,他的感受,用一句话总结就是,自己此前的二十多年都白活了。吴邪的下面越抽插越滑,张起灵已然灵魂出窍,他身手去摸他们的结合处,果然摸到一手湿滑,迷糊地收回手去看,全是血!
他吓得一下子停止了动作,赶紧去看吴邪的脸,已经白的不像活人了。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脸颊:“吴邪,吴邪!”吴邪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张起灵赶紧凑上去听。
当他听清了吴邪说的什么,瞬间支起了身,面对着吴邪惨白的脸,和下身殷红的血,冰冻在原地。
“我让你滚……”吴邪一口气一口气地倒着:”如果不想逼死我……”
张起灵踉跄地爬起身,拉起被子的一边想给吴邪盖在身上,被吴邪勉力挥开。他惊慌无措地看着吴邪,吴邪却看也不看他。
手在抖,心也在抖,张起灵胡乱穿上了衣服,身体和脑子的热度退下来,他忽然觉得他和吴邪真的完了,他自己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在挽回,而是相反的,全都在把他们往绝路上推!
他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行尸走肉一般,忘了穿鞋。外面雪下得正大,他却毫无感觉,就那样在白茫茫的一片中麻木地走着。小时候经历过的那种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的恐惧感再次袭击了他,他已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他身子一沉,全身传来被冰锥穿透般的剧痛!
第三十五章
全身的肌肤好似同时被割破,张起灵在呛了一口冰水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混着冰碴的水顺着气管钻进肺里,简直像吸进了一口岩浆,竟是极烫的错觉。
张起灵强压咳嗽,防止更严重的肺部进水,他沉得很快,冰层破裂位置透到水下的光转眼就看不见,水下似乎有暗流,卷着他瞬间移了位,本想睁眼去看他掉下来的位置,眼球却像被千百万根冰针刺着,只能立刻闭紧眼睛。
短暂的慌乱后他身体及时做出了反应,屏气凝息,缓慢舒张躯体,慢慢感受到水的浮力,止住了打着旋的下沉。双眼逐渐适应冰冷的水温,微微睁开,虽然被刺激得不停流泪,总算能模糊得看清些画面。
仿佛掉进了无边的墨水里,水下的世界一片漆黑,只几米外的墨水顶部出现一块浅斑,应该就是冰层破口的位置。身上的衣服在水下变得有千斤重,拽着他往下沉,张起灵活动被冻僵的手臂,脱掉了上衣,迅速向冰口的位置游过去。
他全身肌肉十分有力,在水里斜向上穿梭,很快便感觉视野变亮,离冰口已经很近,体内的氧气也快耗完。张起灵伸长手臂,指尖触到了冰层的断面,他继续往上游,终于他头出了水,急切的呼吸后开始剧烈的咳嗽。肺页似乎被冻成了冰片,一咳嗽就震得快碎掉,张起灵强忍着,尽量稳住气息,两只手伸向冰层。
“哗!”他忽然蜷缩着沉了下去!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张起灵右侧肋下像是被锥形弹头击中一般,子弹在体内高速旋转翻滚,爆裂出无法忍受的疼痛,刺激他条件反射地深吸一口气,却因为口鼻已没入水中造成了严重的呛水。
张起灵全身冷汗如浆下,混入冰水迅速带走了体温,不知道是因为已沉得太深,还是双眼出现了短暂失明,他被彻彻底底的黑暗包围了。
他耳朵里全是隆隆的响声,体温严重流失造成他一阵阵的意识不清,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上,铺天盖地的枪炮声,爆炸掀起的泥土重重砸在身上,糊住口鼻。他从来都有种莫名的信念,觉得自己一定能活下去,可这次,他真切的感受到,死亡已逼近。
吴邪躺在黑暗中,已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着。门突然响了一声,吴邪惊坐起,后面的伤口毫不客气地又裂开了些。吴邪几乎咬碎了牙,忍住疼,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门又响了两声,原来是风。
必须得起来,吴邪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但胖子下班的时间怎么也快到了。吴邪蜷缩着一点点支起身,点燃了煤油灯,向下看了一眼,看到大腿根上的血,他抖抖索索地伸手摸过去,后面肿得已有些外翻,耻辱感瞬间冲红了眼眶,他用手指一下子把外翻的部分推回去,醍醐灌顶的痛,让他清醒了些。
张起灵的身体不自觉地缩成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他的意识随着体温在渐渐散去。仅存的意识中模模糊糊有个名字,他却抓不到,只强烈的感觉到,那名字不能忘记,死也不能忘。
吴……邪……
张起灵猛地呛出一口血,浓稠的血浆在水中弥散,他回光返照般地挣扎起来,拼尽全力向上,一头撞在冰层上,他用指甲狠狠抠着冰层竭力移动着,终于摸到了冰口。
村里一对儿小年轻搞对象,两个人都跟父母弟兄一起住,没有地方独处,大冷天的跑出来溜达,把村里的水泡子当公园,打算绕着水边散步说悄悄话。刚到了水泡儿边,小伙子见四周无人,心急火燎地想亲姑娘一口,被“哗啦”一声响吓得够呛,更吓人的在后面,两个人循声往水泡中间看去,一个黑影从水中爬了上来!
小伙腿软的快坐到地上,又觉得当着姑娘的面儿太没面子,赶紧安慰姑娘的同时也自我安慰:“没,没事,一条大鱼从冰窟窿里跳出来了,哈,哈哈!”姑娘紧紧扒着他胳膊,看了一会儿:“哎,不对,是个人!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姑娘解下了围巾,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拿着围巾趴在冰面上匍匐前进,到了那黑影旁边,仔细看了看,是个男人,已经不动了,不知道是否还活着。他赶紧把围巾系在那男人小臂上,自己像王八一样趴着转了个方向,拽着围巾的另一头往岸边移动。还好因为重量分散,冰面没有裂开,两人安全地上了岸。
男人一直昏迷,但仔细分辨,还有微弱的气息,人应该还活着。两人仔细看了看男人的长相,发现这人他们没见过。整个村没多少人,互相之间都认识,这人估计是外村的,这可犯了难。
那姑娘忽然想起来什么:“听说王胖子家里来了两个外地亲戚,你说这人能不能就是?”
小伙又看了看昏迷的男人一眼:“你咋消息那么灵通,来个长得精神的男的你都知道?”姑娘气得使劲掐他,小伙疼得直叫。
“扯……着……”
“唉你别出声。”姑娘示意小伙安静,听见昏迷的人低声的呢喃:“扯……着……”
小伙趴着去听:“扯着?啥意思?”
姑娘仔细听了听,忽然明白过来:“是车站!快点,这人肯定就是王胖子那亲戚,快去车站找他!”
小伙子把男人背在背上,小步快速地跑了两步:“唉不对啊,这人身上怎么这么软,是个女的?”
那姑娘在旁边跟着跑,又看了昏迷的人一眼:“啥?女的?”她一把打掉小伙子的手,“是女的你还摸人家屁股?”
小伙儿快哭了:“我手不放那儿怎么背啊?”
“行了,我看看。”那姑娘把手伸到小伙后背和那人的胸膛之间,摸了两把,“男的,没胸。”
小伙不乐意了:“你不让我摸你怎么还摸上了?再说了没胸就是男的?你还没胸呢。”
姑娘给了他一脚:“别逼逼,我说你能不能跑快点?我怕他不行了。”
小伙子又牟足劲跑快了些,忽然他停下来:“咱不应该背着人往车站跑啊,旁边不就是诊所嘛,先送诊所!”
姑娘往诊所方向看了一眼:“早下班了,门都落锁了。就快往车站送吧,找到王胖子让他决定怎么处理。”
三班倒到了大奎这儿,上工的时间都过了他才磨蹭着从家里出来。胖子站在值班室里,看他来了:“兄弟,咱下次能按时来不?我家里还有俩嗷嗷待哺的呐,你知道不?
大奎一屁股坐到值班室凳子上,摆摆手:“知道知道!你家那俩也真奇怪,两个大男人天天得等你这个奶妈喂。”
“你知道个屁!”胖子不再理他,赶紧地走了。
所以等那对小青年背着张起灵到了车站时,只看见大奎一个人坐在值班室翘着脚挖着鼻孔。
“大奎,快!王胖子呢?他家亲戚掉冰窟窿里了!”小伙把张起灵放到候车室的长凳子上,扭头冲着值班室喊人。
大奎出来一看,张起灵上身赤膊,浑身结着冰淌着水,脸色惨白地昏迷着。“唉——呀,张英雄咋整成这熊样!胖子刚走,你俩快撵去吧。”
姑娘跟着小伙一路跑过来跑岔了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去?”大奎瞪眼:“你们没看见我一直忙着,值班离不开人。”
那姑娘还他个白眼,指挥小伙:“你快去撵!”可怜的小伙只能又跑向胖子回家的方向。还好胖子确实刚走,没几步就追上了,小伙子喘着气喊他:“胖子!你家亲戚掉冰窟窿了!”
胖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实际上是北京人,在这边没有亲戚:“啥玩意儿?你家亲戚才掉冰窟窿呢!”
“哎哟我去,这一晚上可憋屈死我了!”小伙子抹了把脑门儿上的汗,心想算了我不跟你们计较:“你家那个姓张的亲戚,掉冰窟窿里了,人都昏过去了,我给背到你们候车室,你快过去看看吧!”
“我操!”胖子撒腿就往回跑,跑了几步寻思过来,又赶紧掉头:“兄弟你积了大德了,我现在得赶紧去找大夫,你再帮着回去看一会儿!”说完全力往家跑去。
“阿宁!阿宁!救人呐!”胖子的嗓门响彻了半个村。阿宁从屋子里走出来:“干嘛?”胖子跑进自己家院子,一边捶着屋门,一边扭头跟阿宁说话:“姑奶奶快跟我去候车室!”
吴邪在屋子里,远远听到胖子喊声的时候赶紧穿上了最后一件衣服,慌张地把染血的被子团成一团。他听见胖子砸门有些疑惑,但没出声,胖子跑了进来:“祖宗你在呢!小哥出事了!”
吴邪正用别扭的姿势穿着鞋,听了这句一下子没稳住摔在地上:“啊?”胖子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跑,又抽风似的回头在炕上翻着,吴邪整个人都懵了,一把扯住他,胖子扭头;“你把钱放哪了?都拿上!弄不好得送医院!”
吴邪终于反应过来,彻底忘了疼,一下子扑上炕,从角落扯出装钱和粮票的布包跟着胖子就跑。阿宁已经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看他们俩跑出来:“怎么回事?”
胖子只喊了一声:“跑!”领着他俩往车站狂奔。吴邪一开始还跟得上,跑了一会儿后面钻心的疼,偏阿宁和胖子都跑得极快,他咬牙跟着也还是被拉下一大段,又不知道张起灵到底怎么了,急得快崩溃。
胖子和阿宁先后冲进候车室,看见张起灵嘴唇青紫的躺在长凳上,人事不省。阿宁迅速上前,一手压住张起灵额头,另一只手抬起他下颌,仔细听了一会儿,脸色越发凝重。
胖子被她的表情吓着了:“没,没救了?!”阿宁右手中指和食指按在张起灵颈静脉处,看了他一眼。
胖子忽然一愣,瞅瞅张起灵光着的上身,一拍大腿:“宁姑娘!这不是你干的吧?!”
“少放屁!”阿宁甩了甩手腕,示意胖子上前,语速很快:“你像我刚才那样抬起他下巴,捏紧他鼻子,往他嘴里吹起,持续时间长一点。”说完她自己两手相叠,用力按压张起灵的胸腔。
胖子听得目瞪口呆,这时吴邪终于跑了进来,胖子看见他,赶紧一推他肩膀,指着张起灵的嘴:“快!边亲边往里吹气!”
吴邪一下子就明白张起灵这是溺水了,南方人会游泳的多,也多少都懂得如何处理溺水,他立刻跪在张起灵头侧,捏住他鼻子,嘴唇完全包裹住张起灵的,间隔着向内吹气。
阿宁配合他的节奏做心肺复苏,几分钟过后,张起灵咳出两口浑浊的水,吴邪心里快崩断的弦松了下来。
可等了好一会儿,张起灵仍然气若游丝,昏迷不醒。吴邪不知所措地望向阿宁,阿宁皱紧眉头,又仔细给张起灵做了遍检查,沉吟着说:“他这个样子像是有内脏受损,那就麻烦了,得赶紧送医院!”
最近的镇医院离这儿也有二十多里地,平时村里人去看病都是一大早坐骡车马车往镇里赶,现在这种情况,肯定来不及。胖子看了眼时间,想了想,扭头朝着值班室喊了一声:“大奎,把十二分钟后那趟到河北的车截下来!”他回身拍了拍吴邪:“咱去省城,我记得北站附近就有所大医院,这趟车是货车,下一站就是北站,很快的。”
阿宁点了点头:“是盛京二院。”
吴邪没有反应,他跪在张起灵身旁,双手紧紧攥住张起灵的右手,就在刚才那一刻,吴邪才真正意识到,张起灵有可能,会死。
他脑子里别的意识都消散,只剩一个声音在问他,如果张起灵死了,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答案自己响起,张起灵死了,自己还有什么可做的。生命已经没有必要了。
第三十六章
不知道大奎的信号是怎么给的,货车来的时候只是减了速,始终没停下来。胖子横抱着张起灵撵火车,等终于跳上一节敞着门的车厢,把张起灵平放在里侧,再把吴邪拉上来,已经累得出了一身肥油汗。
车厢里的物品都罩在黑不溜秋的麻袋布下面,胖子盘腿坐在张起灵身侧,吴邪坐不下去,背靠着货品垛站在张起灵另一侧。车厢里还有两三个半大的孩子,估计是之前哪一站摸上来的,正警惕地看着他们这一个坐着的,一个站着的,一个躺着的。
上车前阿宁告诉他们俩,她能做的都做了。她没说下半句,但意思能听得出来:剩下的,看命吧。
到沈阳前不需停靠,火车一直在加速,可对于危在旦夕的生命,再怎么快都不足以安慰他身边的人。车厢里温度很低,吴邪却是一头一脸的汗,他脑子里全是血液奔流的嗡嗡声,浑身一阵阵抽搐痉挛,这种感受实在是酷刑,急到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
车厢里的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多少,吴邪和胖子扯过几条麻袋,折叠后垫在张起灵身下,又脱下上衣,都盖在张起灵身上。即便如此,车行至一半的时候,吴邪突然直愣愣地跪了下去,几乎趴到张起灵身上,满脸难以置信地紧盯着他,又伸出手去摸张起灵的胸膛。
胖子唬得一愣,也跟着去看,等他看清了之后,一脸悲悯的神色已是藏也藏不住,张起灵的身上居然浮出一层冰壳!
胖子心里的希望瞬间被那层冰壳捻灭,会有这种情况出现,说明张起灵已经失去体温了。胖子揪心地看向吴邪,他觉得吴邪这次恐怕要崩溃。没想到他印象中性情像棉花的吴邪此时却一脸坚毅,扬手脱了上身最后一件贴身的背心,拉开盖在张起灵身上的衣服躺着下去,紧紧贴上在张起灵的身体,展臂抱住张起灵,头埋在张起灵颈侧。
那姿势,就像两人亲亲密密地在说什么悄悄话一样,甚至让人忘记这是个快要生离死别的场景。
胖子再不忍心去看,转过了头。
等火车终于停靠在沈阳北站,张起灵和吴邪身下已经化出一滩水渍,吴邪站起身,抱着张起灵,他前胸已经冻得通红,却不再发抖,声音沉静地示意胖子:“带路。”
医院离着北站西侧有两条街,两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了过去,周围人见了他们的情形纷纷让路。吴邪跑进医院看到走廊里一个空着的滑轮床就把张起灵放了上去,一把扯过一个离得最近的大夫:“请救他!”
那大夫倒没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叫来两个人,张起灵很快被推走,吴邪和胖子跟着跑了一段,滑轮床被推过某道门之后,两个人被拦了下来,里面是长而窄的走廊,又上来几个医护人员快速地推着病床跑向最里面,脚步声纷乱杂沓。
一个护士推了两步后不知怎么回事,膝盖一弯一下子摔在地上,滑轮床歪了一下, 还好剩下的人没耽搁,推着病床转了个弯,从吴邪和胖子这边已经看不见了。
胖子浑身脱力,顺着墙出溜着坐到地上,不住地喘气,吴邪仍然站在那里直直地看向走廊尽头。
周围又慢慢恢复安静,之前那个摔倒的护士一步步走了过来,看了吴邪一会儿,带着口罩的脸颊动了动:“吴邪。”
吴邪没意识到有人喊他名字,只留意到对方穿着护士服,赶紧问她:“是要交钱么?我们立刻去,请问收款处在什么位置?”
“吴邪,好久不见。”护士摘了口罩,“张团长出了什么事?”
吴邪怔了怔,意想不到的人唤着被遗忘的称谓,他有种遇见前世人与事的恍惚感,“你怎么在这?我记得你去了,北京?”
云彩慢慢点了点头:“在北京实习了几个月,之后组织分配,北京没留下,也没同意我回杭州,就到了这儿。你……们呢?张团长怎么了?”
“冰面冻得不结实,在上面走,不小心掉了下去。”吴邪木木地回答,“他这种情况,多长时间能醒?”
云彩刚张了张嘴,里面有医生快步跑出来:“谁是家属?刚才推进去那个病人的家属?”
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的胖子高举手臂:“嘿,这儿呢!”
那医生跑到近前递过几张纸:“同意书签一下,病人现在生命体征较弱,初步断定有脏器受损,要手术确定具体病因,另一个家属抓紧时间去交款。”吴邪立刻抓起笔,笔尖几次划破了纸,那医生拿到同意书后转身就走,吴邪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祈求。
胖子从布包里翻出钱,看了看站在吴邪对面的护士:“同志,收款处——?”
云彩也是一脸怔愣,“啊?哦,在一楼大厅西南角。”
胖子点点头,拍了拍吴邪:“我马上回来,小哥那面相一看就是福大命大的主,肯定没事。”
吴邪低头,过一会再抬起:“嗯,会没事的。”
胖子去交款,吴邪心力交瘁地向后靠在医院的墙壁上,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有脏器受损?”
云彩轻声问他:“溺水是在哪儿发生的?除了溺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她话音落,对面的吴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剧变,嘴唇几次张开闭合,一直在颤:“溺水前……他这个地方被撞了一下,膝盖撞的……”吴邪右手在自己肋下比了个位置。
云彩看了看他的手,摇了摇头:“这个位置是有肋骨包裹的,如果因为撞击导致内脏受损,肋骨会有骨折现象,那样的话,刚才医生不会说找不到具体病因。”
吴邪闭了闭眼,“云彩,你能,帮我进去看看么?”
“手术室我也进不去。”云彩焦急地向走廊深处看了看,“我去手术室门口看看。”
云彩走了,胖子还没回来。靠在这个异乡医院的院墙上,视野里全都是陌生人,吴邪忽然有种感觉,这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张起灵危在旦夕,只有他一个人独享这份肝肠寸断。生命的逝去难道要如此毫无声息?隐秘得一如他们之间见不得光的感情。
吴邪找了条没有人的长凳,坐下来,他已经感觉不到后面的疼,从心到魂,已经痛到与肉体割离。
之后是漫长而折磨的等待,吴邪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也不记得胖子是什么时候回来坐到他身边,似乎云彩中间来过又离开,窗外的天空隐隐泛出青白色。
吴邪忽然通灵般地听到手术室门开的声音,他一下子站起来。
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医生从拐角处走出来,吴邪提步就要往里闯,胖子不明所以,一把拉住他,“怎么着了这是?”
吴邪急着挣开他:“手术结束了!”
胖子一边稳住他一边伸长脖子往里面看:“没人来通知啊,你怎么知道结束了?”
倒是看见云彩朝着这边快步而来,到了近前示意两人放心:“手术刚做完,病床从里面直接给推到重症室,之后人要是能醒过来,就没事了。”
吴邪精神几近崩断,听了这话后终于松下来,身体也跟着瘫软,双腿哆嗦着地坐下,缓慢点点头。
三个人一时间静了下来,吴邪往里面又看了看,抬头问云彩:“我现在能去看看他么?”
云彩摇头:“现在还不能探视。”
胖子凑向她:“妹子,张小哥哪座五脏庙受了损?怎么掉个冰窟窿还能出内伤?”
云彩一转头,发现胖子圆鼓鼓的脸近在咫尺,几乎快贴上来,她后仰着退了一步,“呃……”余光瞧见后面一袭白大褂走过来,正好是张起灵的主刀大夫,她赶紧向吴邪他们俩介绍:“张团长的手术就是这位老先生做的。”
吴邪一下子站起来,正想着这救命之恩该怎么表达感激,来人先开了口:“病人家属?”看吴邪和胖子点头,他便继续说:“我们打开病人腹腔后发现有胆汁漏在里面,之后确认病人胆道穿孔,是蛔线虫钻胆引起的,虫子已经死在胆道内,手术中我们给取了出来。病人肠表皮被胆汁腐蚀,有灼伤现象,还好手术及时,不严重,已经进行了清洗处理,肠子放回腹腔后需要一段时间自己归位,所以这两天里家属探视一定要注意,不要移动病人。”
他这一番话下来吴邪的脸已是白里透青,胖子也受不了:“大夫,这动刀的事情具体我们也不懂,总之就是,人现在没事了是不?”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哦对了,我看病人送来时全身湿透,之前是溺水了?”
吴邪完全是呆愣的,胖子赶紧接上大夫的话:“啊对,掉冰窟窿里了。”
那老大夫转头对着云彩:“这个病例要记下来,病人掉进冰水体温骤降,蛔线虫受到刺激上行钻胆。这是个很好的例子,补充了蛔虫突然钻胆的原因。”
云彩的脸也失了大半血色,机械地点头。老大夫想了想,似乎是又打算说什么,另外的三个人都露出害怕他张嘴的表情,老先生自己却没意识到:“病人溺水前应该是有两天没怎么进食,这次蛔虫钻胆看来是饥饿和强冷刺激共同的结果,这个别忘了记,不然不够客观。”老先生说完,沉吟了一下,对云彩笑了笑:“嗯,好了,术后注意事项你一会儿再跟家属讲一讲。”
三个人面面相觑,听着老先生迈着慢而稳的步伐离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胖子先缓过来些:“这个……手术都要说这么细么?”
云彩抬手抿了抿鬓角,“其实只有这位老先生是这样的,对待工作是搞科学研究的态度。我来这儿的时间不长,但也听说过很多他的事情。他现在在院里的身份非常特殊,老先生早年是留过洋的,在国外学的医科。前些年搞运动的时候这件事成了问题,差点……但他救过的人非常多,而且医护人员几乎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都想保他,最后的处理方式就是他这一辈子不能任职,只做普通医生,老先生常说,能有这样的处理结果他非常感谢组织。”
胖子拍了拍吴邪肩膀:“这么一个人给做的手术,你就放心吧。”
吴邪此时心里却掀起了狂澜剧痛,那老大夫的话前后一串,让他明白了张起灵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张起灵去安图的三天里没怎么吃东西,不知道是为了省钱还是赶时间,最后事情没办成,刚到泉沟,自己就让他回杭州,两人争执,发生……之后,他让张起灵滚出去,张起灵离开后掉进冰水,生死攸关的时候蛔虫钻胆……
再怎么平铺直叙,也事情藏不住背后的惊心动魄,吴邪双眼通红,失了魂一样地呢喃:“他得多疼啊……”
云彩眼圈也红了:“手术结束的时候大夫说张团长的意志力特别强,换个人在溺水情况下发生这种意外恐怕就不行了。蛔虫钻胆这种病例有一起是发生在59年,我上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死者是个老兵,他之前行军打仗的时候树皮野菜什么都吃,肚子里就生了虫。后来自然灾害的时候长时间挨饿,他体内的蛔虫就钻了胆,听说他死前莫名嚎叫着说他中了枪,看来这种疼就像中弹一样。”她说不下去了,嗓子哽了好一会儿,平复之后再开口:“好在都挺过去了,大难不死。”
胖子扯了扯她,示意她跟自己先离开,云彩表情复杂地看了吴邪一眼。吴邪把袖子垫在手掌和眼皮之间,手捂着眼睛,蜷缩地蹲坐在凳子上。
云彩到底还是跟着胖子一起离开了走廊,留下吴邪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不一会儿,吴邪的袖子颜色变深,透过指缝滴着水。
吴邪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他就是觉得疼,又说不清哪里疼,疼得反倒让他有些欣慰。他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喊他;“哪位是吴邪?”
吴邪迷茫地抬起头,一个护士跑过来:“是吴邪么?重症室里的病人醒过来了,我通知了医生,但病人坚持要见你。”
第三十七章
盛京二院是日伪时期留下的建筑,厚墙小窗,条条走廊纵贯相连。吴邪快步跟着护士忽左忽右地拐着,走过的楼梯也是有上有下。穿过好似永远走不完的走廊,远远看着前方尽头处,绿色墙围上一个巨大的红色“静”字。
带路的护士终于停下脚步,就在 “静”字下面,推开左侧的对开门,进去后先是个摆满仪器的隔间,再往里是带玻璃的推门。护士踮起脚,透过玻璃向里面看了看,然后转身示意吴邪进去。
吴邪的心脏狂跳起来,跨步推开门,刚迈进去便直直撞上张起灵的视线。
张起灵平躺在里面的病床上,露出的脸和手有一种水泥墙般的灰白色,整个人透着无力和脆弱,双眼却执拗地盯着门,看见吴邪进来,他面上一紧,竟是挣扎着想坐起来。
护士吓得赶紧喊:“快别动!”吴邪比她更快,瞬间扑到床边,轻轻按住张起灵肩膀。
张起灵瞳孔中的碎光颤动,他紧盯着吴邪,嘴唇发抖,吴邪跪下身,小心翼翼凑到他旁边,与他对视着轻轻摇头。
躺着的人却依然竭力地张开嘴:“对……唔!!”张起灵刚说了一个字便剧烈地咳出来,牵动肋下的刀口,疼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拼劲全力忍住咳嗽,咬着舌尖不让自己晕过去。
吴邪两只手紧紧攥住他身侧的床栏,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张起灵想说什么。吴邪浑身颤抖得好似每个骨缝都发出嘚嘚的叩击声,拼命摇着头,“别说了……”
护士出去拉了一个年轻的医生跑进来,那医生拽起吴邪:“先出去!病人情绪太激动会出问题!”
吴邪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却一把握住张起灵垂在床边的手,捏了两把:“我不会离开!”
那医生听了这句话以为吴邪的意思是他不肯出去,生气了:“闹呢?你们家属这么不配合还让我们救什么人?”
谁知吴邪向他欠了欠身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出去,医生愣住了,张起灵却是一脸重回人间的表情。
出了重症室,吴邪任眼泪欢快地流了好一会儿,等清空了储量,他抬起袖子擦干脸颊。走廊的一扇扇窄窗在地板上投下浅金色,窗外的天空被日出点亮,吴邪额头贴着玻璃,看着宁静的初冬清晨,他身体里乱七八糟搅成一团的七经八脉终于慢慢归位。
身后有人拍了怕他肩膀:“小哥醒了?”吴邪转回身向身后的胖子点点头。
胖子仔细瞧他的神情,知道张起灵应该是彻底挤出了鬼门关,张嘴一乐:“老张还真争气嘿。”
吴邪眯起眼睛,露出久违的笑容,胖子伸胳膊搂住他肩膀:“我说啥来着,一准儿没事。”说完他顿了顿,忽然高举起另一手臂,使劲挥着。
吴邪扭头去看,只看见云彩走过来,他纳闷地问胖子:“你看见谁了?”
这时云彩已经走到近前,笑着跟吴邪和胖子打招呼,轻手轻脚地进了重症室,不一会儿出来,指着里面轻声告诉吴邪他们俩:“睡着了。他这个手术一两天里吃不了什么东西,我看医生给上了葡萄糖,你们俩先去吃点东西吧,都累了。”
胖子又使劲点头:“你也快歇会儿,你们这工作可真辛苦。”云彩又笑了笑,继续去忙。
等她走远了些,胖子晃晃吴邪肩膀:“你那个高中同学叫什么名字?”
吴邪一愣:“你说云彩?你不知道她名字怎么知道她是我高中同学?”胖子一拍大腿:“她就告诉了我这个,别的也不说,我跟她套了好半天,名字都不告诉我。”
“不过啊”他忽然诡异地看了吴邪一圈,咧嘴笑了笑:“我能看出来她对老张有那么点儿意思。”吴邪忍不住笑出来:“我也能看出来你对她有那么点儿意思——就是因为这个你突然叫小哥老张?。”
“不只那么一点。”胖子大方承认:“但我可没嫉妒,云彩叫小哥张团长,那说明他年纪不小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二十刚出头,可看走了眼。”
吴邪点点头,初见张起灵时,他也以为张起灵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直到一次在西湖边……
“你同学真不错。”胖子挺严肃地说了一句,一下子把吴邪开始跑马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认真的?“吴邪看了看胖子,”你俩不是才刚认识?”胖子挑高一边眉毛:“我怎么就给你留了个不认真的印象?”
“我是说,你还不太了解她,这么快就能确定对她的想法?”
“怎么的?我看见这人就想往她身边凑,她要是肯跟我过日子,我就下决心一直好好对她,不跟她分开,这有啥可想来想去的?”
胖子的话吴邪听了,刚开始没什么,只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心里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他和张起灵,不也就是这么简单么。
手术后的几天里,张起灵以强于四害的生命力迅速恢复着。第三天的下午,老医生批准张起灵转到了普通病房。
胖子不能离岗太久,第二天连夜回了泉沟,临走前说是过两天再来,给吴邪和张起灵送衣服被褥。吴邪过意不去,胖子却拍了怕他肩膀,严肃认真地说:“都是我应该做的。”说完直直看着旁边的云彩,云彩朝他甜甜一笑,胖子又从怀里掏出些钱塞给吴邪,说是让他傍身,吴邪推都推不掉。
张起灵转病房后,吴邪去租了张陪床。他三两夜没合眼,疲惫至极,原本想就在走廊的长凳上凑合着睡,可没有被褥,睡走廊妥妥要冻出病。病他现在是绝对生不起,张起灵从杭州带来那些钱转眼薄了一半,公费医疗他们两个没身份的人不用想了。吴邪已经不去思考钱花光了以后怎么办,不管怎么样,现在得好好活着。
吴邪把陪床支在张起灵病床旁,坐在上面弯腰握住张起灵的手,医生嘱咐张起灵多睡,他却一直看着吴邪不肯合眼。吴邪笑着跟他对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周围动来动去的人影和略显嘈杂的环境中安静地呆着。
张起灵的左手背上接连不断地打着吊针,冰冷的药水流进张起灵的血管,吴邪两只手捂着他一只手,张起灵左手仍是泛着青色的寒凉。吴邪想了想,去找云彩要了个空吊瓶,装上温水,塞紧后带回病房,把张起灵的手放在上面。张起灵却仍然抓着他,吴邪的手成了导热器,吸收温水的热量,再传到张起灵手心。
吴邪就着这个姿势侧躺到陪床上,租来的被子浆洗得泛黄,盖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古旧的温暖。“小哥,我们都睡一会儿,谁先睁眼谁就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好么?”一旦躺下来,吴邪就有一种要昏过去的睡意,他朦胧间看见张起灵点了点头,自己就秒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居然还没黑,吴邪看向张起灵,果然是睁着眼睛的。吴邪揉了揉脸,坐起来,他睡得全身发软,坐起后又困倦地闭上眼睛,迷糊着笑了笑:“小哥你是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发闷,吴邪一下子睁大眼睛,发现他脸色有些奇怪,“怎么了?!”
张起灵平放在床边的手掌曲起指着床下,吴邪赶紧低头去看,床下有个尿壶。
吴邪蒙头涨脑地提起尿壶,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张起灵盖在被子下的双腿间。张起灵被他看得脸上有些委屈,边示意他把尿壶递给自己,边拖着吊针把手伸进被子下,似乎想褪下裤子。
吴邪一下子想起他肋下狰狞的刀口,赶紧把尿壶搁到一边,手摸进他被子里,“我帮你,你当心刀口。”病号服的裤腰很宽松,吴邪没费什么力气把张起灵的裤子拽到膝盖下,重新去取尿壶时吴邪连脖子都红透了。
小心地撑起被子,把尿壶顺进去,吴邪一手紧捏着壶柄,另一只手摸索着张起灵两腿间。等他摸到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震动了一下,吴邪快速地瞥了眼张起灵,张起灵居然直直地看着他。吴邪深吸口气,慢慢地把手中沉甸甸的东西对准壶口,脸扭到一边。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吴邪转回头,与张起灵的视线一触即分,忽然感觉手里的东西变得更沉了。吴邪额头冒汗地看了眼病房里其他的人,还好没人注意他们,他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又等了一会儿,终于传来水声。
吴邪去洗净尿壶,回到病房,视线一直盯着床脚。“吴邪”张起灵轻声唤他,“你去吃点东西吧。”吴邪摇摇头:“睡前刚吃过,不饿的。”
“那都是昨天了。”张起灵这句话把吴邪吓了一跳,原来他是从昨天白天睡到了今天白天?!吴邪一下子站起来:“小哥我去给你带吃的!”张起灵摇摇头:“晚点再说吧,你先去。”
吴邪出病房去问了老医生,张起灵还是只能喝点米汤。他揣着粮票去医院食堂,自己快速啃两个窝头,打大米汤时说尽好话,求着师傅把浮上的米油盛给他。
回到病房,吴邪一勺勺喂给张起灵,张起灵很乖地配合着喝完。吴邪给他擦擦嘴角,坐到床边,低着头抓了抓头发,“小哥你下次要上厕所千万别憋着,我睡着了也要喊我。”
张起灵没说话,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张口:“吴邪,你可以问了。”吴邪一怔,没想到自己随口哄他睡的话他倒一直记着。
吴邪想了一会儿,原本是句玩笑话,现在他倒真的有很多想问张起灵,一群问题争先恐后地冲向嘴边,反倒不知该吐出哪一个。
“小哥,你有瞒着我的事情么?”吴邪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这个问题自然而然蹦了出来。吴邪总觉得张起灵有很多事情瞒着他,这问题简直一个顶十个。
“有。”
吴邪抬眼看向张起灵,张起灵脸上没什么表情:“你第一次来部队,”吴邪的大脑立刻调出这一段记忆,他第一次去部队,是去给张起灵他们上文化课,然后不知怎么就成了私人家教。吴邪心跳砰砰砰变快,张起灵要说的是……
“那天,”张起灵语速很慢,“我在军靴里垫了报纸。”
第三十八章
吴邪感觉自己这一晚简直是勇攀两座尴尬高峰。原本他以为尿壶这件事足够他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没想到山外有山,张起灵坦白完报纸的事,吴邪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平躺在各自的床上。
病房熄灯,吴邪在夜色中又有些想笑,整颗心变得松而软。吴邪感觉他和张起灵现在的状态,就像走了太远太久的路,终于一起到达了一个地方,并肩看着身后那长长的崎岖路面。这时张起灵刚好向他这边伸手,握住了他,吴邪笑,他知道张起灵比他更加彻底地放松了。
转过天,张起灵突然有些发热。老医生来看过,说是术后正常现象,因为刀口,身体多少会有些炎症,只要不是高烧不退,做些物理降温就好。于是吴邪把毛巾浸湿,给张起灵一遍遍擦拭额头、耳背、手心,帮他散热。
到了晚上喝米汤时张起灵呛了一口,咳了两下牵动肋下,吴邪吓出一头的汗,又跑去把正要下班的老医生叫来再检查一遍,还好刀口没有开裂的迹象。吴邪的心刚放回肚子,结果当天夜里张起灵体温飙升,一整晚高烧不退,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胖子来的时候,张起灵已经呈现昏睡状态。
跟胖子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吴邪也没心思去看是谁,他的神经快被折腾碎了。夜里的值班医生先是给张起灵上了退烧药,没什么效果,又挂了消炎针,没想到一瓶消炎针还没打完,张起灵肋下的刀口开始大量出血。吴邪看着那些殷红的痕迹,浑身哆嗦,结果值班医生也不知所措的脸色发白。
终于等到闻讯从家里赶来的老医生,老医生刚看了一眼,一把拔出消炎吊针,气得吼出来:“怎么上这个药?!苏联进口的消炎药呢?这个药会严重降低血小板你不知道?给刚手术完的病人用你怎么寻思的?!”
值班医生哭丧着脸,十分委屈:“那个药太贵了,他们是完全自费,我这不是……我真是为他们想!没想到这两个消炎药差别这么大。”老医生叹口气,示意他去忙别的。
老医生仔细给张起灵又检查了一遍,看了看旁边等着宣判的吴邪,“没有检查出什么异常,高烧可能是心理因素。之前病人求生意识高度紧绷,脱离危险后身体自然而然放松下来,这种时候容易出现疼痛发热的现象。不过在这件事我们医生的处理上确实有失误。小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刚才这瓶消炎针,和以后要用到的进口消炎针的钱,我来出。不过现在还不能马上打后一种,得间隔一段时间,消炎针不能连着打。”
吴邪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这不是您的错。我们确实是完全自费,但是治疗的钱应该还够,我就是,想着能让他少遭点罪……”吴邪脑子很乱,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老医生还是完全懂了他的意思,歉疚地点点头。
张起灵一直昏睡,好在温度退下来些。刀口依然流血,老医生说这个没办法,要等他自身产生新的血小板,伤口才能正常止血。
吴邪用力搓了搓脸,振奋精神,拿起水盆去打水,出了病房,他才注意到站在门外的胖子手里大包小裹地提着,他赶紧接过被子和衣服,又回病房跟护士讨了几张过期报纸铺在地上,把东西团着放上面。他要赶紧去把陪床退了,现在钱是能省一分是一分,张起灵这个病不知还得花多少,吴邪感觉他花给自己的钱少一分,仿佛张起灵就能多安全一分。
他退掉陪床取回押金,赶回病房时,看见胖子和另外两个人围着老医生正说着什么。这时吴邪才发现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齐羽,另一个是看着比齐羽年龄稍大些的陌生人。吴邪向齐羽道谢,感谢他特意赶来探望张起灵,齐羽轻拍了拍他肘弯:“别太担心。”安慰过他后转向老医生:“您继续说。”
老医生点点头:“他这个病例比较特殊,在溺水的同时蛔线虫上行钻胆,引起胆道穿孔。送医时病人已经昏厥,还好手术比较及时。小伙子身体底子好,术后两天恢复很快,我就让他转到普通病房。他昨晚突然发热,我刚刚检查过,并不是因为刀口感染,刚才我也跟这个小同志说,估计是脱离危险后意志彻底放松的缘故,后续我们会严密观察。”
齐羽想了想:“那他这个蛔虫病是怎么得的呢?”
老医生:“应该是饮食感染,平时吃东西不注意,尤其经历过前几年饥荒的受灾群众,也没条件注意,十有八九都把蛔虫卵吃到了肚子里。”
齐羽:“但是小张打完仗之后一直呆在部队,没遭过灾。”
老医生:“那打过仗的人更是这样了。难怪他大腿上有弹痕,唉等会儿,他这个年龄不应该上过战场啊?”
齐羽笑着摇摇头:“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才七八岁。”
老医生挺吃惊:“那他怎么还是自费?军人的医疗国家不是全部承担么?”
齐羽停顿了下,状似无意地看了眼吴邪,“他现在已经不是军人,他爱人,成分不太好,他不肯跟爱人分开……”
老医生一下子懂了,他重重叹了口气,心中很是肃然起敬:“小伙子……不容易。”
这话题再说下去,容易在政治上犯错误,老医生又告诉吴邪一些看护的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老李,”齐羽转身对着另一个人,“你都听见了,我之前跟你说的没有假话。我这个小战友参加过两场战役,出生入死,你也能想象他遭了多少罪,包括现在他这个病也是那时候染上的,真是为国家做出很多牺牲和贡献。因为爱人的成分问题他没了军人身份,可不愿意放弃爱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我这一辈子一个人,没家人也没孩子,小张是我在战场上收的干儿子,我就指着他给我送终,你能不能再考虑通融下,把他的身份落到我户口上?”
被唤作老李的人向病房里看了看:“我之前不是不信你,咱这小地方落户口也不是大到哪儿去的事。关键你这铁路工人的身份特殊,子女能继承,你又没结婚没孩子,突然跟我说你有个干儿子,要落到你户上,你说这事我能不慎重么?我也是怕有像以前那种挖国家墙角的事。”
齐羽点头表示明白:“所以我把你带过来亲自看一下。”老李沉吟了会儿,“这事咱们回去再商量吧。不过他这样能正常上班么?你可别弄个药罐子进铁路系统,那你这一辈子的清名可毁了。”
胖子忍不住在旁边开了口:“这个我了解,张同志身体素质好得很,刚才大夫也说,现在就是发热,等退了烧身上的口子往合了长长,手续办下来后一定第一时间上岗积极工作!”
之后齐羽朝吴邪笑了笑,跟老李两人先告辞,他们还要赶回四平。吴邪愣在那儿,他理解的对么?这三言两语的,张起灵工作的问题就解决了?
胖子把他前胸后背拍了个遍,替他们高兴:“有什么好药让医生快用起来,老张眼瞅着也是一名光荣的铁路工人,就算这次的医疗费赶不上入职报销你们俩也有了奶源了!”
这确实是惊喜,吴邪感觉胸膛整个儿一轻,好像原来有什么堵着呼吸道的东西倏忽消失,到头来最重要的,还是生活能继续。
胖子嘿嘿地咧嘴笑着,忽然表情一敛,肚子也吸回去,云彩正快步走过来。“我才听说,现在怎么样了?”云彩抻着上身向病房内望了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去。她工作不轻松,原本这两天没怎么过来,听说人又昏迷就赶紧赶来。
吴邪现在其实很感谢她对张起灵的这份挂心,经历了许许多多之后,他对事情的看法,都已经跟从前不一样。胖子倒是一步挤到云彩和病房门之间,宽慰她放心,妙语连珠地拉着她胡侃。吴邪绕过他们身边,回到病房。
走到张起灵床前,吴邪低下身静静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撩开张起灵垂下的发丝,探触额头,手心传来的温度已经没那么热。那时刚到东北,张起灵也是这样的姿势,对自己一遍遍地做着这个动作,吴邪一下子就明白了,当时张起灵心里的感受。
他拿起床下的水盆重新去打了水,仔仔细细给张起灵擦脸,又给自己擦了擦。地上的报纸铺得凌乱,吴邪重新整理好,抖开团成一团的被子,包衣服的包裹放顶端。吴邪躺下身,枕在衣服上,被子卷饼一样裹在身上,褥子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他侧躺着,视线盯着斜上方的病床床沿,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张起灵的脸,只能看见他搭在床边的一截手臂。两人一高一地静静躺着,相依为命。
昨晚张起灵发热流血,吴邪折腾了一宿,他不想睡,但躺在地上后,身上身下的被子很暖,他有些控制不住地犯迷糊。后来胖子要回泉沟,来跟他道别,他稀里糊涂地忘了要谢胖子特意来送被子和衣服,不过那是胖子,也就没什么了。他一直没有彻底睡着,有一根神经始终撑着,所以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当他听见病床上的人声音低哑地唤他的名字。
张起灵醒来之后,意识逐渐回到身上,全身的肌肉无一例外沉重而酸疼,他睁开眼看了四周一圈,又转了转头,吴邪的陪床不在旁边,吴邪也不在。他忍住想一下子坐起来的念头,想着吴邪可能只是暂时出去,可是刚等了一会儿,就开始控制不住地焦躁,心里想喊人回来,嘴里也就呢喃出声。
吴邪一下子从床底下冒出来,张起灵着实愣了一会儿,表情倒是松下来,轻声问:“怎么躺地上?”“胖子把被子送过来了,下面还有报纸。”吴邪跪坐在被子上,上身趴在床边。张起灵缓慢向床边挪动身体,吴邪按住他手臂,张起灵转头向床下看了一眼,看见铺在地上报纸边缘和上面的被角,微微笑了笑:“东北管这个叫絮窝。”
发热让张起灵的眼球有些异样地泛亮,吴邪看得心里动容,他轻抚了抚张起灵的眼角,“齐羽叔来过,给你做了身份,落在他户上,他铁路的工作要过给你。”张起灵闭上眼睛,缓慢点了点头,睁开眼,左手食指和中指抬起蹭了蹭吴邪脸颊,“以后你别去搬砖了。”
他精神不济,说完这些后又昏睡过去。吴邪心里发酸,眼睛也涩,他看着张起灵合着的眼睫,认真答应:“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张起灵睡睡醒醒,他身体自我康复的方法似乎就是补眠。张起灵醒着的时候劝吴邪去租陪床,吴邪只是笑,仍是一直睡在报纸和棉被铺成的窝里,像只守在张起灵床下的大狗。
住院的日子不再有白天黑夜的区分,但不管他是醒在凌晨,还是正午,吴邪总会第一时间冒上来看他有什么需求。张起灵皱眉问他是否总是不睡,吴邪说也不是,就算在睡梦中,他也能感觉到张起灵醒了。张起灵看了他好一会儿,说:“别这样,真的有事我会叫你。”吴邪答应得很快,可到了张起灵又醒的时候,他冒上来得更快。
因此过了没几天,张起灵就坚持要出院,老医生过来检查,觉得以他恢复的程度,出院也不是不行,就是担心不多巩固两瓶消炎针,发热现象会反复。张起灵便让老医生给他开些消炎片剂,说回去后会按时吃完。老医生也就不再要求他住下去,约定了拆线的日期,嘱咐了很多注意事项,吴邪每一条都认真地记了下来。
收拾好东西,吴邪让张起灵在医院里等自己,他去买车票,回来时又提回一堆供销社买的营养品,张起灵见状忍不住笑了笑:“不知道铁路工资能开多少。”
准备走了,吴邪又让云彩去找了些带血的绷带,十分夸张的缠在张起灵手臂和大腿上,露在衣服外面,刚出医院就有路过的牛车夫好心送他们到车站,上火车时其他乘客也纷纷避让。云彩把他们送上车,隔着车窗笑着对他们说了一句:“好好过。”
她后来一直没有问过吴邪和张起灵为何会出现在东北,估计是胖子跟她说了什么。车开动,吴邪对她挥手道别,看着这个属于杭州记忆中的身影渐渐远去。
其实地域是绝对可以割裂人生的。吴邪很庆幸,他被掰断成杭州和东北的两份截然不同的人生,张起灵始终贯穿其中。
再次回到泉沟,齐羽又来看了张起灵一次,告诉他们张起灵的身份已落到他户口上,用了化名,张坤。齐羽自己申请了提前病退,张起灵的接班手续只剩下一些需要他本人去办理的。齐羽让他再休息几天,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搬去四平正式上班,家里已经给他和吴邪收拾出房间。
结果休息的这几天里,只有胖子在的时候才是真休息。胖子去值班,大半夜里张起灵充分利用吴邪怕碰到他刀口不敢挣动的心里,达到了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了第二次,第三、四、五次等等等也就接踵而来。吴邪像病号一样起不来炕,而张起灵精神抖擞地照顾他。
原本因为他们要搬去四平,胖子时时流露出不舍,但发现那两个人都不怎么回应,一个两个怪异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胖子撇撇嘴收起了自己的情绪,反正四平和泉沟也是紧挨着。
到了办入职手续时出了个岔子,大奎闹到四平铁路段,说张坤这人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身份可疑,一下子要进市级铁路段工作,这让像他这样在下级铁路段辛勤工作多年的老工人无法接受。
张起灵对这件事很淡然,轻飘飘地对四平那边说,那就让大奎去市里,他入职泉沟段。四平段见两个当事人你情我愿的,也就按他们的意思出了手续。皆大欢喜。
张起灵开始上班,吴邪没什么事做,也就总是陪着他。胖子隔三差五要跑去沈阳,张起灵和吴邪便替他值班。
日子十分平静,当四季盘悠悠转了两圈。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变化。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文章引述了毛主席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随即,人类现代史上罕见的城市到乡村人口大迁移正式开始了。
第三十九章
北方的冬季天寒地冻,农民不能再种地,便进入彻底的农闲期。这段期间女人们会做些手工品针线活,带着平时攒下的鸡鸭鹅蛋,或是家禽家畜去集市上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是明面上的说法,老百姓当然更希望换钱和粮票。吴邪刚开始知道有这种集市的时候非常惊讶,说穿了这也是私营经济的一种,看来这里果然是足够的天高毛主席远。
临近年关,集市的东西都提了个档次,种类也更全,吴邪想着这两天拉张起灵去一次,有挺多东西需要添置。
去年夏天,隔壁阿宁忽然毫无征兆地调走,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据说阿宁回了抚顺,原来她当初是从那边调过来的。阿宁走的时候只背了个包,家里的东西几乎没带什么,把门钥匙给了吴邪,让他帮着照看下屋子,别的什么都没说。所以吴邪以为她只是暂时回去,没料想前不久,阿宁出现在调度室,当时吴邪正陪张起灵值班。
吴邪以为她来拿钥匙,便起身想回胖子家給她取。走出调度室,阿宁拍一下他肩膀:“不用取,你收着吧。”
吴邪:“啊?”
“来就是想跟你说声,我不会再回这儿,房子我用不着了,送你。”
送送送我……房子?!
阿宁看着吴邪的表情,一下子笑了出来,笑一会儿又慢慢收了笑容,似乎是叹了口气。
吴邪刚想张嘴说话,余光瞥见值班室的门后露着一点张起灵的衣角,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阿宁又一记重拳:“你不用问为什么,我直接告诉你,我挺喜欢你的。”
门边的衣角一动,又静下来,吴邪感觉自己的面部神经已经错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我我,不是……”
阿宁摇摇头,示意吴邪不用回答,“我能看出来你心里有人,不过这不是我到现在才跟你明说的原因。这事我想了挺久,如今反正我要走了,干脆就全部告诉你。说起来难听,我之气没说是因为,你没有工作。”
阿宁顿了顿,两个面对面的人及一个衣角都定格在原地,过了一会儿阿宁继续开口:“我之前就在想,不管你跟不跟我在一起,我对这件事的考虑里掺杂了这么个因素,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又何必告诉你。”
“不过,”阿宁朝他嫣然一笑,“过了今天我们不会再见,就留点念想给你烦恼去吧。”说完她笑着抱了抱吴邪,头轻轻靠了一会儿他肩膀。吴邪感觉到阿宁的发丝擦着他的脸颊,很痒。
松开吴邪的同时,阿宁转身离开,没再回头。吴邪愣了好一会儿,才像终于解开了穴道似的,赶紧回了值班室。
张起灵脸上没什么表情,自顾自做着手头的事。“小哥,那个……”吴邪抓了抓头发。
“吴邪,”张起灵开口叫他。
“哎!”
“这两天收拾下东西,搬家。”
“哈?”
张起灵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在墙上的值班表,低头填着,“有房子住不要浪费,胖子打呼噜。”
吴邪:“……”
两人回家后就真的开始收拾东西,记下来缺的少的,准备赶集的时候买齐。胖子也帮着他们收拾,“宁姑娘够意思,要不我还寻思等我把云彩娶过来怎么住呢。”
这两年吴邪跟胖子混得烂熟,张嘴就损他:“那你能快点么?这房间积灰得太厚会呛着云彩。”
胖子盘腿坐炕上不紧不慢地叠着衣服,“急什么,好女怕郎缠,早晚能缠回来。”
这一天是赶集日,正好不用值班,吴邪和张起灵很早起来,往集市奔。年前集市提高了频率,原来是阴历缝八,现在缝一、四、七都有集市,地点取在附近几个村的中心点,离泉沟不远。
他们刚来东北那会儿,两人都没有收入,吴邪生病,接着张起灵住院,很快花光了钱。后来还是张起灵开始在铁路上班,两年来慢慢积累,去年下半年开始,终于感觉手头没那么紧,之前两人没怎么来过集市,年关前的集更是第一次赶。这还没到集市外围,就听见人声喧闹。东北地广人稀,吴邪来这边后就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脚步有点迟疑,张起灵在他身后抚了抚他背心,带着他往前走。
集市上的东西也出乎意料的种类多,不只是些农副食品,还有很多衣裤鞋帽,锅瓢碗筷等等,女人用的木梳、头绳和镜子也有。张起灵看见卖狗皮帽子的,拉着吴邪走过去,拿起一顶往他头上一扣:“以前我们打仗的时候都带这个,东野军在全国打仗出名,那时四野入关,敌军远远看到这帽子就吓得投降。”
张起灵付了钱,吴邪赶紧让张起灵再给他自己买一顶,离开帽子摊,张起灵把另一顶帽子又扣到吴邪脑袋上,吴邪用手托住两顶极有分量的狗皮帽,张起灵举了下双手,对他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两人笑了一会。
吴邪捋着手里的单子一样样买东西,路过一个摊子,好多人围着弯腰看,吴邪也好奇地看了一眼,咦?居然还有卖象棋的,里面似乎还有人正下着棋。
扭回头,吴邪看见张起灵蹲在旁边的棉被摊前,一副要谈价钱的样子,走过去拉起他:“小哥,棉被和炕席最后来买,这个不好拿,先把别的买完了。”
这时象棋摊前的包围圈里一下子站起个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看向吴邪,吴邪正要跟张起灵离开,那人向之前跟他对弈的摊主说了句:“不下嘞!”说完就要挤出人墙。摊主在他后面喊:“你别下一半啊!”少年已跑出包围圈,摊主嘟囔了句:“个小南方佬!”
“哎!嘿!”那少年在吴邪身后喊,吴邪没意识到是在叫他,少年跑上来拍了他一下,吴邪回头。“你是不杭州人?”少年兴奋地问他,说的是杭州话。
吴邪愣住了,下意识刚要承认,张起灵一把拉他到身后,冷冷盯着那少年:“你是谁?”
少年却没看他,仍是对着吴邪:“我叫苏万,你也是这次杭州知青下乡的先行对不对?你在哪个村?”
吴邪在张起灵身后蹙眉,看了少年一会儿,摇了摇头。少年急得跳脚:“哎呀你怎么能不是呢?我刚才听到你口音,我也是杭州的,你不是知青的话你怎么会在这?”
张起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跟你没有关系。”说完拉着吴邪就走。
苏万一下子哭丧了脸,赶紧追上去,“你别走啊!我好不容易遇到个老乡,这地方怎么是这样的,呜……”
吴邪想了想,拽着张起灵走到旁边人少的角落,低声问跟上来的苏万:“你多大了?”他刻意学了东北这边的口音。
苏万一怔,向四周看了看,还以为自己跟错了人,“呃,我之前可能听错了。”不过他见吴邪长得亲切,眼神温和,不像之前见到的人皮肤粗糙,一张嘴声音就像要吵架的样子,心下对吴邪产生好感,控制不住地倾诉起来。
他告诉吴邪,杭州响应毛主席号召,迅速安排了一批知青先行下到农村,他积极争取到了其中一个名额,被分配到一个叫八面城的地方。来之前别人都跟他说,东北是广袤无垠的肥沃黑土地,种什么长什么,是新中国的粮仓。他满怀憧憬地来,结果——这边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而且冷得冻死个人,上厕所尿到一半就结了冰,生活条件苦到不可思议,这怎么能活得下去!
苏万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从知青点跑出来,一路问别人火车站怎么走,他想回杭州。走了半天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恐怕是在政治上犯错误,又犹豫着想回去,结果迷了路,发现这边有集市,本想买些东西再问问路,结果看见象棋摊,手痒地跟摊主下起棋来……
吴邪又问了他一些个人情况,苏万今年十六岁,在念高中,家住杭州东部。吴邪想了想,苏万下乡的八面城就挨着泉沟,这里外来人很少,自己是哪里人这件事早晚瞒不过他。吴邪没再刻意隐藏口音,告诉了苏万自己的确是杭州人,名字是关根,母亲过世后到这边投奔亲戚,已来了好几年。
苏万激动地眼睛都亮起来,一路跟着吴邪不肯离开。张起灵和吴邪买完了东西回泉沟,苏万居然也跟回了泉沟,最后还是胖子把他送回了八面城,走之前苏万软磨硬泡让吴邪答应会去看他,才肯走。
不过吴邪没有想到的是,之后他跟这个叫苏万的少年渐渐熟识,了解之后发现这少年性格很讨人喜欢,聪明心细,为人义气,而且手巧——这一年的春节苏万不能回杭州,是在吴邪这儿过的,胖子包饺子,他给打下手,很快揉面剁馅擀皮一条龙全学会。
春天,知青陆续来到八面城知青点。他们来自南京、上海、郑州等全国各大城市,刚到这里的时候,个个热血沸腾,饱含政治热情,等呆了几天,见识了真正的东北农村,一腔热血就被春寒料峭的北方春风吹个透心凉。
苏万比他们早来了几个月,心理上冲击最强的时期已经过去,便对他们挨个宽慰开导。知青到齐后,知青点的管理开始变得严格,没有绝对充足的理由不能离开,苏万便托吴邪隔一段时间买些食品、生活必需品送到知青点,知青们再欢天喜地从吴邪手里买过去。
每次苏万让吴邪加些跑腿费,几次下来,吴邪忽然发现,这样是能赚钱的。
胖子发现最近吴邪总是兴高采烈地往知青点跑,回来后就盘腿坐炕上,两眼发亮地一遍遍数钱。胖子很纳闷,琢磨琢磨,想明白了。挠了挠头,他觉得这事有点冒险,但看吴邪高兴的那样子,又不忍心开口劝阻。
想了想,胖子把张起灵拽到一边,“他这样行么?我在北京可是见过有类似的情况,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给割个半死,或者被扣个投机倒把的帽子也足够压死人了!”
张起灵其实也担心,但吴邪数钱的动作、表情让他心软,也心酸。想想这两年,张起灵低声说了句:“让他做吧,大不了我陪他再换个地方。”
还好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村里的男女老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投机倒把、资本主义复辟,他们不知道自己被称作无产阶级,也不关心大城市里正轰轰烈烈搞着文化的革命。对于他们来说,地里庄稼的收成大过一切,其他都是扯犊子。
所以吴邪和苏万里应外合把知青点的负责人搞定了,也就没人再过问这件事。等到秋冬交替时,吴邪已经在联系另一个距离较近的知青点。胖子也开始坐不住,他让吴邪去集市尽量只买食品,穿的用的他自己找相熟的列车乘务员,从外地采办些物美价廉、本地没见过的样式。倒卖的对象也不再仅局限于知青,而是逐渐拓宽到村民。
胖子有个特长,他总能准确的估计到姑娘们会喜欢什么东西,再加上吴邪的亲和力,原本一件东西也就赚个一分两分的事情,过一段时间一算账居然也有了很好看的收入。
张起灵很喜欢看吴邪数钱数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所以车站里的工作他会尽量多做些,让胖子有足够的时间陪吴邪倒腾。张起灵把自己的工资也都给吴邪让他进货,从来也不问他买什么。
就有一次,张起灵看见胖子弄来许多蛤蜊,胖子正掀开其中一个蛤蜊的盖子闻着,里面居然是满满的白色膏状物,张起灵看了一眼,问是什么东西,胖子拈起兰花指沾了点白膏,往脸上抹了抹,朝他抛媚眼:“女人用的擦脸油。”
张起灵拿过一个,掀开盖子,拇指和食指捻了捻那膏体,细看了看,抬头对胖子说:“给我留几个。”
胖子:“啊?!呃……哦,行啊。”
张起灵去值班,吴邪来找胖子,胖子看见他,脸上有些不自然。
吴邪奇怪地看了他两眼,“你拉肚子?”胖子摇头。
吴邪不再管他,低头点算新进的这批货,点到蛤蜊油时,胖子咳嗽一声,“那个,这个东西老张要了几个。”
吴邪一愣,张起灵要女人的擦脸油干嘛?他看向胖子,胖子眼睛转向旁边:“别的我都不知道啊。”
吴邪眉头微微扬起:”你想说啥?”
胖子眼睛又转到另一边,嘟囔了一句:“我是寻思,老张能不能是处对象了?”
吴邪一愣,心里第一反应是,没错啊,65年的时候就处了。胖子又补了一句:“我这可是因为跟你好,才对你说的啊!”
吴邪一下子明白了胖子的意思。
等张起灵晚上回来的时候,吴邪躺在炕上已经琢磨了好一会儿。其实有些事情他根本不怀疑,但又确实想不明白张起灵要女人的擦脸油干什么,想了想,他还是决定直接问张起灵。
张起灵听了他的问题,紧紧盯了他一会儿,吴邪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张起灵脱鞋上炕,掀开炕头那一边的炕席,从下面拿出一个热好的蛤蜊油攥在手里,躺下来压在吴邪身上,嘴唇贴上吴邪的耳朵,哑声地说:“你转过去,我就告诉你这是干什么用的……”
第二天下午醒过来,吴邪顾不得自己一丝不挂浑身酸疼,裹着被爬到炕头,掀开炕席一看,张起灵居然在下面热着整整一打儿的蛤蜊油!
第四十章 终章
乡下的时间流逝,一如磨盘转过的圈,一年又一年,是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圆。
每一天生活都很相似,吴邪常常记不清,他来到东北已多少年。尤其是一直对着张起灵那张染不上岁月痕迹的脸,吴邪总有种时光停滞的错觉。每当这个时候,吴邪就会去看两眼胖子,用胖子稳定增长的腰围来丈量岁月。
1976年的元旦,吴邪躺在炕上点着手指算了算,感觉上只是晃眼间,他们居然已在东北过了十年!等到三月份,自己即满28岁。这个数字让吴邪心头骤然一跳,怔了很久。
胖子拿着新进的货来找吴邪,看见他用张起灵的表情发着呆。胖子走到他面前拍下手,“想什么呐?”吴邪抬头看他,忍不住跟他感慨了两句。说完后反应过来,以胖子的性格,只会说他没病瞎哼哼。
没想到胖子听了之后,脸上瞬间收了嘻嘻哈哈,一脸沉重严肃,两条粗眉毛皱了起来,吴邪正纳闷,胖子突然一句:“操!都他娘十年了我还没追上!”
吴邪张口结舌。胖子追云彩已整整十年,云彩一直说她不想嫁人。刚开始胖子以为云彩这是种委婉的拒绝,既然委婉,那就说明自己还是有戏。结果这话说了十年,胖子和吴邪都懂了,云彩是忘不了张起灵,不能嫁给这个人,其他人对她来说就都成了将就,而这妹子就是说什么都不肯将就。
胖子弯腰坐到炕上,搓了搓脸,琢磨了一会儿,“但她也没嫁给别人不是。革命尚未成功,爷爷我继续努力!”吴邪对胖子的敬佩立刻又上了一层楼,正想说些什么,胖子一拍他后背:“不过你感慨啥?房子有了,钱挣着了,还……那个什么,别没病瞎哼哼!”
吴邪:“……”
其实胖子说的对。文革在东北农村几乎没有闹起来,越是贫苦闭塞的地方,越成了避风港湾。吴邪回想在泉沟这十年,生活平静而安稳,简直称得上岁月静好。就这样过下去,其实也不错。
然而这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元旦刚过,周总理逝世,举国哀悼,文革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不在。两个月后,东北吉林地区突降陨石雨,白日天空里砸下数不清的火球。对于这幕奇观的讨论还未停歇,四个多月后河北唐山地区发生7.8级强烈地震,伤亡四十余万人,一片废墟中到处是残肢断体。紧接着不到一个月,四川省松潘、平武相继发生了7.2、6.7级强烈地震。
这一切似乎都是先行的征兆,9月9日,毛主席逝世。红太阳陨落,整个中国陷入灰白色。
9天后,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追悼大会。毛主席巨幅遗像悬挂在天安门城楼中央,各级党政军机关、领导人和各界人士敬献的花圈陈放在遗像两侧。天安门广场中央下半旗致哀。这一天,全国各地也都举行追悼大会,悼念毛主席。
东北这边,各市镇组织对乡村不放心,担心农民们思想觉悟不够,纷纷派遣专人,一队队赶赴各乡村。泉沟这边来了三个人,把全村农民集合在扬谷场,让村长站在人群前的凳子上,举着毛主席的画像,带领全村哭丧。
当时张起灵,吴邪和胖子在车站,村里人来通知他们,张起灵听了之后点头表示感谢告知,但因为要值班,没法离开。组织派来的三个同志了解到这个情况后,特意来到车站,同意再给他们三个人一次机会,补上追悼仪式。
组织同志让张起灵他们三个在站成一排,对着毛主席画像深深低下头。过了一会儿,看三个人都不出声,有些不满意:“不要忍着,一定把你们的沉痛完全表现出来。”话音落,胖子立刻用力一拍大腿,放声开嚎:“毛主席哎——您老人家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哎——您走了我可怎么活哟——”三位同志满意了。
这一年的秋老虎着实厉害,吴邪的脸被晒得爆皮,这几天就没怎么出屋。早上张起灵去车站上班,吴邪又赖了会儿炕。迷迷糊糊中被人推醒,睁眼看是张起灵,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一下子睡到了他下班,赶紧坐了起来。张起灵却怔怔地看着他,吴邪刚要开口问,张起灵一把抱紧他,头紧紧压在他肩上,“齐班长……过世了。”
吴邪红着眼圈和张起灵一起收拾了东西,去了车站。胖子在车站,打信号拦下最近一列到四平的火车,拍了拍张起灵肩膀,沉声说:“好好送齐段长。”
张起灵和吴邪在四平站下车,直奔四平人民医院。齐羽是早上起来去买菜时突发脑溢血,被人送去医院抢救,只醒过来半分钟,好容易说清“撒骨灰”三个字,就咽了气,遗体停在医院太平间。
有医生认识齐羽,给四平站打电话,齐羽的同事又给张起灵打电话,把齐羽的三字遗言最终传递给他。
张起灵和吴邪结了医院的费用,把遗体送去北山火葬场火化,没有安排遗体告别仪式。取到骨灰后,两人在北山的树林里等到了晚上,之后步行到七公里外的烈士陵园。
陵园整个被铁栅栏围着,除了领导来视察,其他时候大门都落着锁,张起灵和吴邪绕到陵园后身。夜色中的陵园,一片墨黑,静静地平摊在眼前,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张起灵把骨灰盒抱在腹前,微驼背,把额头贴上面前的栏杆,闭上了眼睛。
风坲过陵园中的松柏林,悉悉索索,那声音再被风轻轻吹至耳畔,就好似有人在轻声低语。张起灵静静听了很久,慢慢睁眼,回头看向吴邪,吴邪朝他点了点头。张起灵伸出右手握住铁栅栏最上面的一条横栏,轻巧一撑,带着骨灰盒无声地翻了进去。
吴邪坐在地上,抱着膝,回想着来陵园路上,张起灵用极简洁的语言讲述的,齐羽和一个死去多年的无名排长的故事。他眼前逐渐模糊,禁不住想问,人这一生,苦与甜的比例总是悬殊,到底是因为什么。
张起灵撒骨灰用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排长的尸骨葬在哪里,只能尽量把齐羽的骨灰均匀撒在陵园每个角落,愿他们能尽可能贴近。他知道,其实齐羽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张起灵和吴邪连夜回了泉沟,回到家,躺在炕上,安静却紧紧地相互拥抱着。
转过年来是1977年,过到十月份,吴邪止不住感慨,这一年比上一年实在平静了太多。八月时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大会宣告历时10年的“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重申建设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的任务,但没有纠正“文化大革命”的“左”倾错误理论、政策和口号,且强调了“继续以阶级斗争为纲,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结束,决不是阶级斗争的结束,决不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结束。”
所以吴邪觉得,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结果到了十月底的某一天,张起灵突然一夜未归。
张起灵前年提了段长,已经不用跟着三班倒,这种没有缘由彻夜未归的现象从未有过。吴邪整颗心揪紧,想去找又不知去哪儿找,又怕张起灵忽然回来,两人错过,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张起灵抱着一怀的书跑了回来,吴邪还没来得及问出声,张起灵把书全放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紧紧塞在吴邪手里,“吴邪,恢复高考了!政审不再是录取必要条件!”
吴邪在难以置信中度过了一整天,那张报纸就没离开过手。等终于恢复神智,吴邪拿起张起灵连夜给他买回的教材,紧紧攥着书边,指甲被压得发白,脸却兴奋得通红。东北的农村地区消息闭塞,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比城里晚了两天,两天里中学教材几乎售卖一空,事实证明张起灵连夜去排队买书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接下来的日子,吴邪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复习,10月底知道这个消息,12月上旬就要考试,吴邪发现自己要用两个月的时间来弥补十年的差距。
刚复习了不到一周,为了提神,吴邪甚至开始学抽烟。然而等到报考时,一件事把刚刚看见光亮的吴邪瞬间踢回一片漆黑——高考报考需要组织介绍信。
原本这次高考,邓小平为了保证所有报考人都享有平等的权利,要求全国各地在开组织介绍信时,不能因为成分出身而为难考生,但吴邪身上不仅仅背着成分问题。他在东北是黑户,要开组织介绍信,实际上就得回杭州,而杭州,还有一桩命案在等着他。
张起灵询问了泉沟当地,昌图镇,再上一级的省地市各级组织后,得到的答复都是户口不在本地不予出具介绍信,也不能在本地报考。他让吴邪先专心复习,他马上去杭州想办法。吴邪拦住张起灵,他明白,没有办法了。即便回了杭州,这介绍信也是绝对拿不到,张起灵还要面对极大的危险。拼上性命与自由去做一场虚幻的梦,何必呢。吴邪认命了。
高考报名截止的最后一日,吴邪与张起灵两人默然相对,抽了一天一夜的烟。第二天,吴邪把教材送给了苏万。
苏万知道他没有报考后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吴邪扔了手里的烟头,缓慢地跟苏万说了实情,苏万呆立良久。
这一年,570万名年龄介于13岁到37岁的应考者涌进考场,最终27万人被录取,录取比例29:1。苏万很争气地加入了那个1的阵营,考上了南京一所大学。
1978年春天,大学即将开学。苏万含泪挥别吴邪,挥别这块他用青春浸润十年的黑土地。然而刚刚经历了原以为今生再不会相见的离别,八天后苏万突然又跑回泉沟,真的是用跑的,一路狂奔到吴邪家,抓住吴邪的肩膀使劲晃!
苏万:“啊啊啊——!!”
吴邪:“???”
“我,我在开学前回了趟杭州,咳咳咳……”苏万刚说了一句就呛了口空气,咳个不停,他一边咳一边继续急切地说:“小平同志下了指示,广州、成都、上海、杭州等城市作为先行,开始纠正文化大革命期间造成的错误,按照当年被迫害的顺序平反重大冤假错案,杭州第一批平反名单里就有你的父母!”
吴邪怔住,过了一会儿,轻轻拨开苏万的手:“可是人命是平反不回来的。”
苏万又把手搭上吴邪肩膀:“吴哥,人死的确不能复生,我想说的是,你可以考大学了!”
胖子把吴邪他们送上开往杭州的火车,刚开始潇洒地挥挥手,过了一会儿又扒着车窗问吴邪:“你俩说还回来不是逗我玩吧?”吴邪把手伸出车窗,重重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笑着摇了摇头。
等双脚真正踏上杭州的土地时,吴邪惊愕地发现,时隔十几年,杭州居然像张起灵的脸一样没什么变化,市容市貌完全没有得到建设,甚至比他离开时多了些许陈旧。看来报纸上说“四人帮”阴谋发动的这场十年内乱造成国民经济发展缓慢,已经是一种保守的说法。
平反的手续办得很快,工作人员归还了吴邪家老房子的屋契,很配合地为吴邪提前开具了报考用的介绍信,并附上一句:“同志,我们谨代表组织向你父母的遭遇表示遗憾。”吴邪面无表情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和张起灵离开。
当他远远能看见老和山,并一步步走近,终于站在自己家巷子口时,吴邪开始支撑不住了。他不敢看向自己家的院门,蜷缩着身体躲在巷口第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张起灵站在他对面看着他,神情悲切。过了一会儿张起灵弯下腰,展开双臂抱着他,轻轻拍他后背,“吴邪,别怕。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
张起灵松开吴邪,无声无息地走入了巷子。吴邪背靠着院墙坐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膝盖。几分钟后,他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抚摸他发尾,张起灵回来了。张起灵蹲下身,扶着他肘弯,“吴邪,屋子里有座坟,有人给你父母立了墓碑。”
吴邪的意识似乎断了一段,等再次清醒时,他已经跟着张起灵经过破败的院门,走进离开十多年的家。屋子里完全空了,在屋地正中央隆起一个坟包。风从支离破碎的窗框间穿过,在厚厚的灰尘层上吹出流沙样的痕迹。
吴邪极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触坟包前竖立的木板,木板面上附着的尘土簌簌而落,吴邪用袖子去抹,尘土下的字迹显露出来。吴邪怔住了,那上面居然是他自己的字!
端正的瘦金体,写着吴一穷夫妇的名字,未落生卒年月,显得有些空旷。吴邪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怎么可能是自己写的?这是梦吗?但如果是梦境,为什么不让他父母活着?
吴邪整个人都恍惚了。张起灵忽然开口:“这个人模仿你的字模仿得很像。”吴邪一顿,睁大眼睛凝神去看,看了一会儿,果然看出不同。木板上的字在竖划末笔处有回锋带出的细钩,这是他从没有过的行笔习惯。
“不管是谁,有心了。”张起灵说完,慢慢屈膝,对着墓碑跪了下去。吴邪仍像未醒过来似的,怔怔看着他的动作。张起灵与他对视,伸出手,轻柔地扯了扯吴邪的袖子。吴邪心里突然清明起来,重重跪了下去。
一旦他跪下来,膝盖磕在地上,就像是碰开了什么开关,心里奔涌的情感瞬间冲出。吴邪身子一晃,眼前模糊,喉间哽咽到有些腥甜。
他身侧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扶住了他,张起灵在他旁边张嘴喊了句:“爸,妈。”
“……”吴邪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咽了下去。
张起灵扶他的手改为搂着他的腰,让吴邪倚靠在他身上。张起灵注视着墓碑上吴邪父母的名字,表情庄严而肃穆,“我们就这样过了,这一辈子我都会待他好。”说完恭敬地低下头。
吴邪再也忍不住,他转身紧紧抱住张起灵,脸埋进他颈窝,张起灵锁骨上方的凹陷像个碗一样,盛满吴邪的泪水。
两天后张两人回到泉沟,张起灵上班,吴邪在家复习高考。等到报考时,吴邪犹豫不定,想了想,打算报沈阳的东北大学。张起灵在询问他后,摇了摇头,“你只需要考虑你想念哪所学校,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不跟你分开。”
“可是铁路的工作……”
“现在的政策各方面都有所放开,你念大学,我可以在你念书的城市倒卖东西,你教我怎么做就行了。我跟胖子商量过,他会跟我一起。”
吴邪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点点头,笑了:“倒成了我们三个一起过。”
最终吴邪交上的报考表,与十三年前完全相同。
7月的杭州,比十几年前更加骄阳似火。铁门被推开,吴邪随着手持准考证的人潮一起走了进去。
前方考场教学楼的影子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凉,吴邪在迈过那道明暗交界线时,忽然停下脚步,缓缓回头,考场外,张起灵依然挺拔的身影站在强烈的阳光下,一直注视着他。
准备应考的铃声响起,吴邪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变大,这一刻,他心中的许多东西被彻底放下,考试的结果已经不重要。
吴邪眯起眼睛,上下睫毛的交织中,考场围栏和铁门,弯曲成了西湖边的绿柳,身后的人潮,融化成了潋滟的西湖水,所有的一切,正如两人初见。那个披着一身阳光的人,就那样出现在他生命里,两人对望的身影仿佛凝成了一帧泛黄的老照片,夹进一本厚厚的书。
原来那一眼,就是一生。
———— 全文 完 ————
H番外
半夜里张起灵突然醒过来,他悄无声息的翻了个身,看向躺在身边的人。
远远传来夜行列车鸣笛的呜呜声,却更显得万籁俱静。
银色月光满满洒了一屋子,张起灵闭了闭眼,感受着心里那份柔软的平静。
再睁开时,发现吴邪双眼半张,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
没来得及开口,吴邪已经凑过来,跟他额头相贴,轻声的问他:“怎么了?”声音里掺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含糊。
感觉出他没有发热,吴邪双眉微微上扬,用表情询问他为什么醒了。
张起灵没说话。
住院的时候,吴邪晚上睡在他病床旁边的地面,铺了几张报纸,一床被子堆上去,一半当褥子一半搭在身上。张起灵清醒时曾经逗他,说:“狗窝。”可惜说完了没多一会儿就又晕过去,没起到丁点儿安慰作用。
两个人躺的都不是一个水平面,但只要张起灵一醒,稍微动一动,吴邪立刻会从床底下冒出来,端水端尿壶掖被角,就像从来不用睡一样。
出院已有一段时间,张起灵身体在慢慢康复,吴邪的这个条件反射丝毫没变。
心里涌动的东西缠绵酸涩,张起灵本就严重的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双眼睛折射月光,夜色里流光晶莹的望着吴邪。
美色倾城,不过吴邪没有被迷惑,拉开自己的被子,扯过去一大半盖在张起灵的被子上,钻进张起灵被窝,右手小心翼翼的向他肋间摸,仔细观察张起灵的表情:“是不是刀口又疼了?”
张起灵在被窝里握住他的手,仍是那样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忽然发力拽了他一把,吴邪没防备,被他拽进怀里紧紧圈着。
这一下其实有些撞到了刀口,张起灵哼也没哼,那疼痛甚至也让他喜悦。
梦里销魂蚀骨的滋味,是插进吴邪体内的感觉,后半部分急转直下的剧情,吴邪推开他的决绝与毒恨,是否也在现实中真的发生过的?
当时他浑浑噩噩就半个身子跌破死亡线,昏迷了太多日子,一段记忆变得像泡水搓揉的老照片。
不过没关系,都没关系,噩梦会醒,睁开眼睛吴邪一直都在。
在张起灵怀里抬起头,从这个角度吴邪只能看见他山峰倒置般的瘦削下巴,两个人身高几乎一样,被他这样抱着头按在怀里,吴邪的脚自然就伸到了被子外面。
夜半时分凉意重,吴邪清醒了不少。静静等了一会儿后,他蠕动着拱上去,脸对脸看着张起灵。
看了一会儿有些想笑,眉毛眼睛嘴唇弯出五道弧线:“做噩梦害怕了?过来让吴邪哥哥疼你。”说着话,伸开手作势要把张起灵迎进怀里。
他也就是摆摆姿势,张起灵把他拽过去搂着的时候浑身肌肉一僵,紧接着又慢慢放松下来,就算张起灵吭也没吭,吴邪也知道那是撞到刀口了,这个人就是不会喊疼,唉。
他装腔作势,张起灵却真的贴过来,双手缠上他的腰臀,脸靠着他胸口,黏人的大猫一样。
吴邪怔了怔,接着他感觉到张起灵用脸蹭他,上身穿着的宽松背心被他蹭下去成了围肚,胸口光光的露出来,张起灵又在他右侧乳头四周反复舔舐。
吴邪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原来是睡到半夜肚子饿找奶吃……咝!”
张起灵舔了几下后,嘴唇嘬上去用力一吸,吴邪又痛又痒,右侧乳头挺立,乳晕也红肿起来。
“我是哥哥不是妈妈!哎呀哎呀你还吸!”
吴邪被他压成了平躺的姿势,他吸了右边又去光顾左边,吴邪怕痒,又不能真的用力推他,只能虚虚的撑着他肩膀,除了调情什么作用都没起。
张起灵终于从他胸前抬起头,半支起身子,凉气从被子外面灌进来,吴邪下意识抱着肩膀想留住温度,忽然觉得下身“唰”的降温,平角短裤已经被张起灵扯到膝盖下面了,吴邪整个愣住,他这是……
事实证明,没错,吴邪想的往往是对的。张起灵趁他楞住的功夫把他的短裤从腿上彻底脱下来,揣到枕头下面,回手秒速把自己脱个精光,衣服团了团跟吴邪的塞到一起,俯下身来就要脱吴邪的背心。
“唉你别!”吴邪一着急双手胡乱的拦着,张起灵身形一顿,瘫坐到一边表情痛苦的捂住了肋下的刀口。
吴邪吓得赶紧坐起来,谁知道他刚坐直张起灵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消失,瞬间移动到吴邪面前。吴邪眼前一暗,背心就被张起灵扯掉了,又被张起灵压在下面。
吴邪真想一口咬在他刀口上,可又真的不敢再挣扎。感觉到张起灵下身贴着他的温度和硬度,吴邪胸口都羞红了。
张起灵那一身肌肉挤着他,一双手上下的摸他,吴邪自己也起了反应。他赶紧稳了稳,开口劝他:“小哥……不行的,当心刀口会裂开……”
那一句带着喘息声的“小哥”,张起灵听的快发了疯,勃大的阴茎抽筋好几下,又肿大一圈,小哥之后的十个字被他自动脑内处理成小哥小哥小哥小哥嗯嗯……
完全失控,张起灵重重压在吴邪身上,狂暴的吻他,下身疯狂的摩擦着吴邪的下身,身上的被子滑了下去。
吴邪被他亲得溺了水一样喘不过气,又揪心他的刀口,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亲了半天,张起灵可算是从吴邪身上起来,两个人像粘在一起的两张纸被撕开一样,还好浆糊还没干。
上身被释放,下半身告急。张起灵双手握住他膝盖窝,向上用力将他双腿压了个大分开,提着快涨爆的庞然巨物就胡乱往他臀缝里戳。
被子完全滑到了一边,吴邪暴露在夜半的冷空气里,头昏脑胀的热度退下去些,某些锥心的记忆在大脑里炸响,吴邪一下子向上窜去,惊恐的盯着张起灵。
张起灵喘的厉害,下身焦急的寻找突破口,忽然目标后撤变成了远距离目标,张起灵半梦半醒的抬头看着吴邪。
吴邪那瞪大的眼睛击懵了张起灵,张起灵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有些颓然的跪坐下去,因为压抑情欲浑身都在发抖。
吴邪慢慢冷静下来,眨了眨眼,重新望向张起灵。张起灵目光垂下,发着呆,全裸的身上,一条触目惊心的刀口在暗色里仍是那么明显。
瞬间,差点失去这个人那割心切肺的回忆打败了所有其他记忆,吴邪动了动手腕,揉几下心口,爬起身,从张起灵身后把被子拉过来,披在他身上,把自己也搂在他身上。
张起灵震动了一下,抬起双眼看着吴邪。吴邪把脸埋在他颈窝,张起灵亲亲他的发旋,用被子把两个人裹住。
吴邪搂着他蹭,伸出舌头舔他的锁骨,张起灵怕痒似的躲了一下,可是夹在两人中间的阴茎诚实的硬了。
吴邪抬起头,给自己鼓了鼓劲,左手握住张起灵的阴茎,上下撸了几次,右手搂住他脖子,在他耳旁用气声说话:“你……来吧,我不怕了。”
接着自己躺回去,主动分开了腿,举在空气中的腿不知道是怕冷还是害羞,哆哆的抖个不停。
张起灵带着被子挪过来,居高临下的盯着吴邪,吴邪被他盯的臊到不行。
下一秒,巨大的蝙蝠展开翅膀,张起灵抻开被子,连人带被整个压到吴邪身上。
被子扑起的气流把两个人的刘海都吹得翻飞,张起灵眯起眼睛,顺着气流开始上下其手。
吴邪心里骂着,本来以为他会因为自己如此大方而客气一下,谁知道这臭流氓直截了当的不客气!
张起灵心里也不是没犹豫过,他们两个第一次的惨痛经历是吴邪的阴影,当然也是他的阴影。可是受够了一次次紧接着春梦的冰冷情节,张起灵觉得他必须要彻底消除这件事带给彼此的消极影响。
之前在吴邪身上摩擦,阴茎顶端小孔吐出的液体还没干透,刚才被吴邪撸了几下后又涌出来好多。张起灵上面的嘴唇温柔而绵密的在吴邪脸上、脖子上、胸口上亲来亲去,下面那湿乎乎的一大条在他两瓣臀肉间滑来滑去。
半个屁股被弄得湿漉漉滑溜溜,吴邪甚至心急的想让他快点插进来,等死的滋味比死难受多了。他断断续续的说:“好……好了…….可以了…….”
张起灵早就忍不住了,左手掐住吴邪的腰,右手扶着阴茎,颤巍巍却坚定不移的往那个入口里顶。
不知是不是顶的位置不对,入口像被堵死了一样,怎么都顶不进去,吴邪被一遍遍瞄准又一遍遍得不到枪’决逼得发疯,自己伸手去握张起灵的阴茎,带着他往正确的位置送。
挺腰顶!……侧滑了……张起灵急的出了一身的汗,脊柱里一股烦躁向上冲上了脑门。吴邪在心里腹诽:上次你怎么找的那么准。
“吧嗒!”一滴不明液体滴在吴邪脸上,吴邪诧异的抬头看向上方的张起灵,这家伙……流口水了?
接着张起灵也感觉到不对,两道热流顺着鼻孔向下淌,赶紧用左手捂住鼻子下端,吴邪也坐起来关切的看着他。
捂了一会儿,张起灵觉得不再流了,拿开手看了一下,殷红的鼻血在手上积了一小滩,这真是……
看清了是鼻血,吴邪刚开始还使劲憋着,憋了几秒钟实在受不了,哈哈哈哈笑得眼泪快流出来。
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吴邪,张起灵脑子里灵光一闪,把他仰面按到,右手架起他左腿,跪着用膝盖顶起吴邪的屁股,让他的屁股向上高高翘着,加大力气把右腿向外掰压,迷死人的粉红色入口露了出来。
张起灵瞳孔骤缩,左手把鼻血全都抹到入口上,想了想觉得里面也应该抹一些,中指按了按吴邪的肛周,借着鼻血的润滑,没费多少力气手指就按进了穴口,竟然无师自通的给吴邪做起了扩张。
吴邪本来笑的浑身没力气,被他一手碗的鼻血抹在后门上,吃了一惊,接着张起灵的手指突然捅进来,他浑身都僵了。
手指全部进去之后,指根被肛口死死的箍着,穴口勒得那么紧,里面却绵软的不可思议,湿乎乎热乎乎,又温柔又执着的缠裹,弄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立刻马上抽出中指换上真枪,咬紧牙关额头青筋都跳出来才勉强忍住,入口还是开的太小了。
吴邪被他用鼻血做润滑的异想天开弄得哭笑不得,不轻不重的踹了他小腿一脚:“你要是继续耍流氓鼻血会止不住的!”
张起灵忍的实在辛苦,左手动作不停,右手一把拉过吴邪的手,让他握住自己的阴茎,喘的不行:“不会再流了,血……都到这来了。”
这话简直……吴邪欲哭无泪。
可能是适应了体外异物侵略,吴邪的肛口慢慢放松下来,张起灵又加了根手指,旋转抽插。
张起灵的手上有磨出来的硬皮,随着手指的动作,不知道刮到了哪里,吴邪一阵战栗,半硬的阴茎瞬时昂首伸展,站的笔直吐着口水。
张起灵一看他的反应就再也忍不住,一只手按住他腰腹,另一只手撑开目标,固定坐标,使劲!
“啊!”
进去了!
太强烈,两个人都蒙了。对着喘了半天,眼前视力恢复,张起灵低头看向他和吴邪的连接处,原来才进去一小半,吴邪的肛门绷的像抻到极致的橡皮筋,之前涂抹的鼻血凝在上面,月光盈亮那一圈妖媚入骨的红刺着张起灵瞳孔,他火急火燎地动起来。
天!
唯一的一次经验已经隔了那么长时间,张起灵一遍遍在梦里回放当时的滋味,当真是魂绕梦牵,没想到现实操作的时候比梦里不知要强烈多少。
突然发现身下的人没了声息,赶紧看向吴邪。吴邪鼻尖眼角都是红的,死死咬着嘴唇,泪珠在眼睛里越凝越大,滑向眼角。
张起灵俯下身,吻舔吴邪的嘴,随着他的动作,下身在后穴里换了个角度,又插的深了些。
“咝……”吴邪抽了口气。
“疼的厉害?”张起灵问他。
吴邪缓了一会儿,瞪了他一眼:“才想起来问,你……!”
张起灵亲他的耳垂,用牙齿轻轻咬拽他的发尾。
刚插进去的时候吴邪疼的声都发不出,现在已经没那么疼了,这混蛋,动了好多下了才问疼不疼,吴邪撅了撅嘴:“疼的,厉害,你能,不做么?”
看出来他已经不疼了,张起灵含住他嘴唇又吸又舔,下身一点点的往里挤着,时不时小幅搅动,亲了半天,才说:“做一会儿,你就,不疼了。”
“……” 吴邪真是快要被气冒烟了。
涂在外面的鼻血早就已风干,抹在里面的跟肠道里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混在一起,越插越湿,水声如此明显,在张起灵下身不停撞击吴邪臀肉的啪啪声中,仍然听得那么清楚。
张起灵已经完全走火入魔,吴邪压不住的呻吟张起灵能听见,却听不清,整个身体都想要冲进吴邪体内的仙境,
吴邪被他插得眼泪不停的冒出来,腰椎被张起灵大力撞击,被挤压的快变短一截,酸痛难以忍受,偏偏体内的快感接连爆炸,轰的他不知是想死还是想活。
张起灵爽的真想狂爆粗口,龟头发酸,感觉快要射了,他拼命控制自己停下来,吐几口长气,从吴邪体内拔出,把已经散了架的吴邪翻个身,让他跪趴在自己面前,把穴口撅的朝天高,插进去阴茎头部后,大力整根捅进去。
“嗯……啊!”吴邪体力透支的瑟瑟发抖。
“叫我,吴邪,快叫我!”张起灵用指挥打仗的口吻命令吴邪。
“小哥,小,哥,呜呜……”疼、爽、酸、累,混杂成一团的感觉在吴邪体内上窜下跳,他忍不住握拳使劲的锤着枕头。
“张起灵!停,停一下!啊!”白浆迸发,吴邪终于支撑不住的射了,精液一道道射在身下的褥子上,泛着粘稠的光。
张起灵见状不再忍耐,摧枯拉朽的暴动抽插,尿崩一样全射在吴邪肚子里。
两个人就那样昏倒一样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吴邪的肚皮上、屁股上、大腿根部全是干涸的白色痕迹,两条腿哆哆嗦嗦的下不了地。
精液混着鼻血染在了褥子上,张起灵胡乱洗了洗,乱七八糟的晾在院子里,也不知道把背面翻朝外就转身回了屋抱媳妇去,留下带着淡棕红痕迹的褥子,在院子里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