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8日

七步诗 by 橘子花(01 – 08)

本是同根生,相奸何太急。——题记(by 王胖子)

01.

七步之内把你搞定——只存在于张起灵心中的妄想。

02.

敲门声响起,吴邪放开了手里的鼠标,他朝紧闭着的木门看了一眼,那门刷成浅黄色,看久了门外边像是能透视,知道被他瞪了,一会就没声响了。

他知道一定不是隔壁胖子,胖子边敲边吼,不开门不会停。也不是解雨臣,解雨臣找他都用召唤的,何况解雨臣还有钥匙。至于胖子的室友潘子,不是死在CS上就是死在DOTA上,有事也在线和他说,真身上门除非是来收债的。所以他心里知道是谁,别扭。

现在住的这个房间他独占了有大半个学期。开学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也惶惶不可终日了一阵,天天担心管宿舍的忽然惦记起他来,给他弄几个室友进来拼住。他们这里属于编外寝室楼,都是杂牌军,电影学院有,留德预科班有,隔壁体校有,还有对面医院的青年职工,上至博士后下至专升本,从未成年到暗暗拖家带口的一应俱全,真说不好会搬点什么奇人异士进来。

他当然也知道,永远独霸寝室是不可能的,胖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胖子大他两届,刚认识的时候也一个人住,那才叫风光,谁不知道南校区有个王胖子,自从入学就没和人合住过,不过不知胖子太高调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总之有人把他给举报了。吴邪才住了一个月,隔壁就开始了死循环,“看房”、“入住”、“退房”、“再看房”,每天客似盈门来。

胖子这人长得和山大王一样,操得倒是文丑丑的心,每次有人要来看房,他倒都挺热心的,欢欣鼓舞吹拉弹唱——那时来的第一个就是潘子,剃个板寸,长得着急,刚过十月就带了个军绿的绒线帽子,脸上还有道疤。胖子倒是和他处得挺好,吴邪看他们根本就是少言寡语的丁满和一如既往的彭彭。

潘子来了以后,另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给胖子镇宅。第二个、第三个来看房的,听说都是因为瞥见了潘子的刀疤和一脸天然凶光秒搬了。至于第五个,那是解雨臣。解雨臣搬来只是走个过场,他在学校边上租了房子,本来就只想挂个名,后来干脆挂到吴邪这间,也算帮他占了个空挡,名义上两人住四人寝,不至于太树大招风。

只是这一次,吴邪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有人申请入住,拒绝还是同意他做不了主。就在前几个星期,宿管科的人就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了下情况,问完了通知一声说有人要搬过来。接下来这几天他过得很不安稳,等待的日子最心焦,谁知道新室友会是个什么人。况且胖子还跟过节似的,幸灾乐祸又落井下石,也搅合了他这好几天。

所以,他现在知道,一定就是这个“据说”要搬来住的人,就站在那扇门外面。

说起来这人上礼拜其实就已经来了,不知怎么没碰上面。吴邪周末回家了,再过来就发现对面床上铺盖蚊帐铺得整整齐齐,就是不见人。周一周二两个整天也没有人来,这回都周三晚上了。胖子闻风特地来参观了一把,还拍了照说是要给潘子看看什么叫作“寝室礼仪”。胖子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真你就当跟人学学铺被子也好,是不是?”

说这人有礼貌其实吴邪不赞同,虽然整洁干净,但是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不声不响地又不出现,现在明明有钥匙,还要敲门等着他去开门?吴邪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上,手才摸到门把,外面“笃笃笃”突然又响起来,吓得他心里一抖,不高兴被看穿了似的,赶紧用力一拧把手,拉开了门。

就像所有武侠小说里主角登场会有的“夜来风雪入门归”,外面的人带着一股意想不到的阴风,挟带落叶狼嚎扑面而来,扫得吴邪风中凌乱。

冷的当然不是天气,是心境!——这人大热天的,穿件长袖深蓝色兜帽衫,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下面,眼睛遮在长刘海后面,像是帘子后面瞧人,脸上还不带表情,光是瞪着他看。吴邪有点懵,手握着门把一动不动。

他自己不觉得,事后形容给胖子听,胖子听了直笑“熊和狼的对视!”胖子还有更难听的话“卡洞里的熊和白眼狼的对视!”那是因为吴邪堵在门口一动不动,一只手藏门后,攥得把手都热了,另一只手张开了虚虚拢拢撑在门框上。这当然也是胖子教他的——什么叫买路钱姿势。

他们对视良久,吴邪自认先回过神来,里里外外又把这人判断了一番。看着挺利索的,大高个,就是头发长了点,瞧来瞧去瞧不出什么突出优点,但总觉某种程度上和解雨臣是一路的。他看久了不得要领,自己渐渐不好意思起来,拦路门神的姿势就快摆不下去了。他一低头,皱起眉——这哥们手里拎个铁皮水桶?看这架势是要常年在寝室洗澡吗?

终于门外的人先抬了抬眼皮,别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挪动的,声音低沉平直毫无表情,对他说:“张起灵。”

吴邪松了眉头抬起头,忽然明白了,这是自我介绍?他像是中了个咒,立即收了手臂稍息立正站好,差点没堆一脸笑,抓紧了回道:“吴,吴邪。”

情急之中他连右手都伸了出去,悬空半秒,对方没接这茬,他一犹豫,换了手再出去,对方还是不回应。吴邪回过味来,低头就去抢张起灵手里的东西,把他往屋里带,一边还自谦道“房间乱”,“条件一般”。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被下了药似的,地主一秒变长工,拦路虎没做成自然没什么可炫耀的。胖子来打听,问急了他只说:“不见得叫他搬去睡你们那间,那跟睡桥洞有什么区别?”胖子拍着他肩膀心领神会,还夸他:“吴邪你就是人好,特纯。”

03.

胖子在追云彩。胖子还跑来问:“明不明显?”

吴邪笑:“你想明显点还是不明显?”

胖子眼睛一轮,转脸抬头向着蚊帐里躺着的张起灵道:“小哥,这事儿你怎么看?”

张起灵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们,闷头回了一句:“明显。”

张起灵人虽然挺冷淡,但就好在他那种植物一样属性。要么看不见他人,要么就看见他在睡觉,简直比盆栽还让人省心。

相处没几天,吴邪就暗自感觉赚到了,特地这样那样和解雨臣炫耀了一番,说他们相处特好,性格相合,作息无差,观点一致,只差没琴瑟和鸣了。

解雨臣很实际,说:“吃饭、喝酒、打牌、上课冒点名、浴室抢水龙头——这五步你们都走了,走了你再来跟我说他是你兄弟,那还差不多。你们做了没?做到哪一步了?”

六月初天气就热了,他们寝室没装空调,光两个吊顶的小圆风扇摇着头吹上铺,张起灵拉了帐子躺下了,赤着背对着风扇空吹。吴邪坐在床下的桌子前,身上只穿了件灰背心,露着肩膀胳膊对着显示器——他另外买了个立式的空调扇朝自己和电脑吹,但是这个风扇顾不到上铺。

胖子刚才进门带来一股汗气,熏得他直接闭气五分钟,房里闷热更甚。不知是不是由内而外的燥热,激得他实在同情张起灵。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张起灵,大热天的,明明光膀子,看上去背还光溜溜地反光,汗都收不住。

连胖子都凑过来低声附议:“掐头去尾,近似姑娘,天真你看他那大露背。啧啧,看着他胖爷我都口干舌燥了。”吴邪偏着脑袋避让胖子喷到他脸上的热气,搬了张起灵的椅子放到自己边上,示意胖子坐下。

就从胖子这饥不择食的程度看,知心天真时间又要到了。胖子拉闸前,吴邪特地挺假地冲对面上铺问了一声:“小哥,我们下面说话不影响你吧。”影响了他们也得说啊。

房间里瞬间沉默了有一会。显然对方连个屁都懒得朝他们放。

张起灵眼睛睁着,对着白粉刷的墙壁,隔了蚊帐都能看出墙上留着不知哪一年的蚊子血,黑的一个小逗号,隔远点又是一个,天花板上也有。

他调整了一下腿的放置姿势,动作很轻。胖子声音响,吴邪示意了好几次,他还是不时蹦个高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听那些话,胖子大概是认真的。

叫云彩那个,他之前就能认出来,名字和人也对得上,因为大场合总和他们几个在一起。印象最深就是去年秋天,校庆露天汇演,他就看见胖子满头大汗拎着很多吃的像上门女婿一样跟着化了妆的云彩跑,还敦促后面搬饮料的吴邪“快着点快着点”。

但说到正式认识,那还是在寝室里,在这间寝室里,在吴邪的房间里——当然也是他的房间,他还有点不习惯。

在男生寝室里认识女生,不算常规,但也不算稀罕事情,如果对方是某个人的女朋友的话,那是理所当然的。前天先进门的并不是云彩,跟在胖子身后进来的,是个不高的娃娃脸的女孩子,梳了两条辫子,看着就像个初中生,倒是熟门熟路,一来就把吴邪的位子给占了,坐下才看到窗边对着宝石花浇水的张起灵。

张起灵那时心下咯噔一声。吴邪给他们互相介绍,说:“这个是我室友,张起灵。”

还没轮到说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她就先说了:“吴邪哥哥你有室友了!”

张起灵把头回向窗外,外面是个枯燥的阳台,他们住一楼,蚊子苍蝇多,从来不开纱窗纱门,阳台的瓷砖地上积着下雨留下的黑色污迹,吴邪只扔了一双拖鞋和一把衣叉在外面,地上还有个空花盆,里面有泥,插着根筷子,他还没问过吴邪那是什么。他没主动和吴邪说过几句话。

阳台虽然无趣,外面风景还挺好,蚊子苍蝇多,是因为外头就是花坛和草地,靠近他们阳台的地方种了一大排茶花、杜鹃、栀枝花和绣球花,杜鹃的花期刚过,最后的焦烂的花瓣末端只留下一点虾子红。现在正好是绣球花的花期,没什么味道,但是一样招虫,吴邪收了衣服冲回房间,非常夸张地给他看过衣服堆里的黄蜂。

秀秀那么说了,吴邪接口道:“哎,是啊……”显然有些尴尬,大概因为张起灵对他朋友太过冷淡。

张起灵回过头来,看了看吴邪。吴邪笑道:“这个是霍秀秀,我……”

这句没出口就被一边的胖子打断了:“云彩!云彩你可来了!”

云彩笑盈盈在房门口探了个头,接着一步跨了进来。她大概是少数民族?就是那天文艺汇演,她穿了全套苗族服装,银饰戴满头,跳了个苗族舞,异常活跃美丽。张起灵管音响设备,抱臂在台下工作区看了半天,揣测不出吴邪和他们一众人的关系。当然也不用费心揣测,他低头对着显示器的光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了几笔,他知道自己有病,只怕哪天就会爆发。

云彩走进来有点谨慎,双手背在身后,样子是好奇的。张起灵看到吴邪的手摊开了,在鼠标垫上擦了擦。胖子那里已经搬了他的椅子拦腰放到身前,大声道:“云彩来坐!来坐。”

云彩笑着摆摆手,朝吴邪身后的霍秀秀挤眼睛。胖子一见,赶紧拉开吴邪,又把那个靠背椅子搬到霍秀秀边上,顺势做了个“请”的动作。云彩过来坐下,大概是不经意,回头略过一点张起灵。

吴邪笑道:“房间里有点乱……”胖子在边上推了他一把,下手没数,特别重,吴邪又没防备,整个人差点被他推到云彩身上——两个女孩子“啊啊啊”尖叫起来——这气氛简直好透了!立即能听到左右寝室甚至楼上房间都发出了骚动的声音。

吴邪把着椅背站直身体,皱眉看了看胖子。

张起灵走了过来,手里捏的塑料杯子“啪”一声放回他自己桌上,顺手把那里打开的笔记本合上了。

吴邪眼睛带点询问的意思朝他眨了几下,他注意到了,特别没有回头看。

那边胖子赶紧道:“天真你那个盘呢?快点拿出来放啊!”

霍秀秀讶异道:“吴邪你找我们来看黄片?”接着又说:“我还真没看过呢!”

吴邪窘道:“谁那么猥琐!”一把拉开胖子拉他胳膊的手,返身对张起灵道:“小哥,这个是我同学,云彩。”指指云彩,又指着霍秀秀道:“秀秀是我亲戚。”

原来是亲戚——他想是这么想,释然的表情脸上是看不出的。

床下面发出了拖椅子的声响,然后是“嘭”一声,张起灵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胖子的手正拍在吴邪后脑勺上,动作停住了,连吴邪都回过了头,微有些怒容,低声对胖子道:“搞什么!把小哥吵醒了……”

胖子作势“哈哈哈”,肉手在吴邪脑袋上顺势揉了几下。

张起灵疲倦地坐起身,扭头对着底下两个人说了一句:“我没睡。”

胖子陪笑道:“那一块出去吃夜宵呗!”又回头向吴邪道:“叫上大潘!他明早也没课。”

吴邪撩开胖子手臂,道:“你去叫,我换件衣服。”说着又抬头向着张起灵,大概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小哥一起去?”

04.

他们几个人出了宿舍,通道感应灯和外面的路灯恰巧都坏了,吴邪抬头看看,多云,月亮也不甚明亮,照得地上四个影子分外贼溜溜的。他掏出手机拨给解雨臣,贴着耳朵等了一会。

晚上九点多了,天气还是燥热,六月初梅雨前,闷湿郁结,拨号音响了一会,没人接听。吴邪把手机拿开,就着昏暗的天光看了一会,一层面油浮在上面,胖子一瞥之下,夸张地叫道:“哎哟天真!你内分泌失调啊!”

吴邪用手抹了一下,不理胖子,继续听里面的拨号音——总算是接了。

那边传来一声“喂。”

吴邪道:“重庆麻辣烫集合。”

那边沉默了一会,回道:“操,我都睡了,下次吧。”

吴邪犹豫了一下,匆匆向前赶了几步,低头掩住话筒,轻声道:“闷油瓶也在。”

那边道:“谁?”

吴邪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还是很轻,胖子都跟上来,要凑过来偷听,被他避开了。

解雨臣那里还是说:“你他妈说什么?”

吴邪大声道:“我他妈叫你滚出来吃麻辣烫!”

就听到听筒里一阵噪音,终于回他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你给我等着!”

麻辣烫店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赶上晚上选修课下课,外加晚自习的人多少也出来放风了。他们到的时候,小门面内外都已经没位子了。

吴邪双手插在五分裤口袋里,低头看着湿漉漉的上街沿地面,本来天气就潮,小饭馆又往马路上引废水,弄得像个卖鱼铺子,脏乱拥挤。胖子撺掇着潘子去里面等位,他们两个高头大马,很有点威慑的意思。

张起灵看看他们,再看看坐在外面的几个学生,一对一对的总是特别显眼。他的目光又转向吴邪,吴邪正抬头看着什么,张起灵也去看。原来是路灯,路灯下面扑哧扑哧飞着蛾子,蓝底白花。他向吴邪走近一点,吴邪毫无预期地回过了脸——正好面对面对上了。

吴邪不知怎么有点尴尬,笑着磕磕巴巴道:“人真多……”

张起灵面无表情“嗯”了一声,眼睛就没离开吴邪的脸,看久了他忽然有点自觉,转开了目光,看到吴邪身后去。

吴邪也跟着他转开目光,但是没有一个视焦,最后还是停留在张起灵肩上。

“你不喜欢吃这个?还是……”吴邪挠挠脑袋,“还是不吃夜宵?”

张起灵道:“都行。”文不对题,不过吴邪消化了一下,觉得也算是个回答。

好相处的室友不容易,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胖子的声音突然传出来:“喂喂,那谁!过来看个桌子!”

吴邪皱着眉回头去看——他被指使惯了,对这一类工作分配训练有素。他不耐烦地晃荡着挤过人群朝里走,刚进了店面,热气扑面而来。他跟鱼上了岸似的透不过气,又喜欢这火辣辣的氛围。

胖子身边的桌子刚撤空,潘子挨着墙坐着,看他的手机,桌上的碗筷残渣还没撤。吴邪挨着潘子坐下去,对潘子道:“潘子,你先去买?”

潘子点点头,仍旧盯着手机撤椅子站了起来,这边刚走出去,那边有个人贴着吴邪后背就坐了进去。吴邪一看——张起灵。

吴邪道:“小哥你怎么不过去?”张起灵歪了歪脑袋。

吴邪一时不明白,揣测了一下,问:“让胖子带?”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道:“他知道你要吃什么?”

张起灵回了一句,不知是不是人声嘈杂,吴邪根本没听清。后面走过来一个小个子姑娘,拿了块抹布,匆匆叠了他们面前的汤碗,桌上杂乱一扫,挤开人群往外走回去。

吴邪回过神来,张起灵说的大概是“和你一样”?他闲的慌,和不熟的人一起就这样,没有话题最尴尬,挖空心思想话题比考试还难!

他瞪着灰暗的墙看了半天,忽然迸出一句:“蟑螂。”

张起灵也抬头去看——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小小的褐色的蟑螂突击爬过。

吴邪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张起灵转过脸朝他看看。

吴邪认真道:“小哥你不介意吧?”张起灵摇摇头,停顿了一会,忽然又点点头。

吴邪皱眉道:“介意?不介意?”

张起灵道:“不,我不介意。对,我不介意。”

吴邪笑了,回了句:“操,你第一反应竟然是英文逻辑!”说完不免有些乍舌——虽然对方又不是大姑娘,说个把糙话应该不会死人。

张起灵倒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反应。

隔了一会,胖子潘子回来了,胖子一屁股坐下了,抬手就招呼:“两瓶啤酒,要冰的!”

外面伙计探了个头,吆喝道:“青岛、三得利、雪花、哈啤,要哪个?”

胖子道:“青岛!”回头问他们几个:“成不?”

吴邪打个哈欠,道:“都行。”

胖子冲着张起灵道:“嘿,小哥,住得惯不?听说你原来住新苑那块儿的?咋想的,搬咱这旮旯来了?”

两瓶啤酒“啪”“啪”放到他们面前,起了盖,又放下四个杯子。胖子伸手就给张起灵先满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杯,把瓶子递给吴邪。吴邪接过潮湿的瓶子,边给潘子倒,边等着张起灵下文。

张起灵道:“有点事。”

吴邪脱口道:“有点事?”说完就想打自己——这急不可耐的八卦调子他怎么藏不住!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他更心虚,直接就噤声了,把手里快溢出来的杯子推给潘子。

张起灵道:“……那边的室友……有个女朋友……”接着就没下文了。

吴邪和胖子面面相觑,连潘子都抬头朝他们看了看,顺手拿起眼前的杯子喝了一口。

胖子迸发出第一声笑,“操!”一声,道:“秒懂了!天真无邪小同志!再接再厉!”

吴邪回道:“靠!怎么又联系到我头上了?”

胖子道:“嘿,要不要我直说?”

“直说!”后面传来掷地有声一句,他们都条件反射看过去——是解雨臣来了。吴邪动了动腿,把桌子底下的圆凳子给他踢了出来,示意他坐下。

解雨臣一坐下了,朝胖子看看,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胖子又“操”了一声,不屑道:“你小子够他妈豪放,以后把你这句录下了放给那帮妞听听,别尽嫌胖爷我说话糙!”

吴邪道:“快说!你想说什么!”

胖子笑道:“胖爷爷我想说什么?——我想说天真我就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这话我边说我都急白了头,你还不是老样子。”解雨臣饶有兴趣看着他,他更来劲了,继续道:“小哥你这成人之美的心胖爷我真心佩服,不过搬寝这事儿你可真做对了!胖爷我拍胸脯保证,有天真在一天,就不需要你做出牺牲再搬一次家。”

解雨臣笑道:“成人之美?”

胖子道:“你刚才没来,我们问小哥他怎么从新苑搬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来了。他说他原来寝室那哥们有个妞……”说着一笑,拍拍解雨臣肩膀,“你小子别装傻,都说到这份上了……”

解雨臣甩开他的手,也笑道:“你他妈小看吴邪了。”

吴邪抬抬眉毛,向着胖子道:“听到没?”胖子拿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解雨臣道:“本来我还想私下说的,既然这样,给你长个面子。”

吴邪有点疑惑看着解雨臣。他是后脑勺对着,张起灵看不见他表情——听这话,如果只听字面意思,显然是吴邪已经有谱了——他的拇指在杯壁上擦了擦,难道是最近的事情?一直没看出什么端倪。

解雨臣冲吴邪眨眨眼睛,笑道:“就是你上回说的那个……”

吴邪愣了一下,恍然大明白的样子,回道:“你想说什么?”

解雨臣道:“你可以去试试,别缩着。”

胖子赶紧凑近了,大声道:“啥?”

连潘子都搁下了手机,手肘蹭到桌上,探头望着吴邪,说了一句:“哪个?是不是你三叔提过和你相亲那个?”

吴邪道:“什么和什么!三叔哪里安排过我相亲了!”

解雨臣道:“相亲?吴三省还管你这事?”

吴邪回道:“我不知道。”

解雨臣道:“我托朋友旁敲侧击过了,据说那个喜欢高个子,不要太蠢的。我看你行。”

吴邪道:“妈的,你耍我呢。”

解雨臣笑道:“谁耍你了,我真找人帮你打听过!你要不要试试?”

胖子向着吴邪急切问道:“那个?是哪个呀?”潘子瞥瞥胖子,没吱声。

解雨臣道:“就上次不是你也在,就那个毛概。”

胖子道:“毛概?”

吴邪道:“图书馆拿毛概占座那个。”

胖子眼珠子转转,拉长了“哦!”一声,拍大腿——他们的麻辣烫总算端上来了——吴邪看看解雨臣道:“你点了没?”

解雨臣点点头。吴邪按着种类给他们分配。他自己的有香菜,张起灵的和他一样。

胖子掰了筷子,道:“那妞不错!不过是不是有主啊?”

解雨臣摇头道:“没有。”

吴邪低头塞了半口年糕,抬头问:“没有?”

解雨臣道:“听说新苑是要搞寝室联谊,可惜你们都是编外人员,不然你们报一个,我帮你想办法去联她们寝室。”

吴邪笑道:“妈的,办不成的事,你随便说。”

胖子却说:“给个机会让你办成。”

解雨臣笑道:“怎么搞?”

胖子用下巴指指张起灵。张起灵也看了看胖子。潘子道:“对啊!小哥,你给个宿舍门牌号就行。”

张起灵没答话。但是吴邪也回头看他了。他放下筷子,喝了口啤酒,酒沫还沾在嘴唇上。

吴邪道:“闹着玩的……”说着又笑了笑,道:“小哥你别放心上,我……”

话说得太礼貌了,显得真是生疏。不过也是,到底对吴邪来说,和自己也就认识几天而已。张起灵把筷子插到碗里,太辣,他不吃辣的。他又喝了口冰啤,回道:“6号楼708,明天我再给我同学打个电话。”

胖子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好嘞!天真你好好干!”

吴邪大概是笑了?这么说是真的?

伴着火辣辣的肠胃入睡的时候,他还是不禁想到这个——所以说跨出第一步就是错的,他以为可以停住,只要靠近一点就满足,其实怎么可能。走了第一步,就想着第二步。而越靠近,越知道不可能。

05.

天气热,早上醒得早,吴邪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看,刚过五点——外面天已经亮了。

他肚子疼,也许是昨晚吃坏了,平躺着挨了一会,一阵翻江倒海,到底忍不住,他支撑着坐起来,扒拉了两下蚊帐,伸出腿去够下床的梯子。

对床上的人很平静地躺着,吴邪有点自觉,不免多看了几眼。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不知怎么想起昨晚胖子给他发的短信:“天真吴邪小同志,你室友忒内向了。”

他回他:“挺好。”

胖子却回他:“如何识别变态:如果某人没恋爱、没婚姻、没朋友,不跟任何人保持私密关系,表现比较礼貌。一旦发现这种人就要保持警觉,保持一定距离。”

吴邪还记得自己握着手机时手指的姿势,大概这内容实在哭笑不得,他按照常规回了一句:“滚!”

他知道胖子只是逗人玩——但是换个立场想,如果他是张起灵,恰好得知了这样一个玩笑,不知会生出什么感想。人之常情,一定会觉得不高兴。

他顺着阶梯踩到地上,踏了拖鞋,匆匆找了一卷手纸,蹑手蹑脚往外面走,门锁不大好,开门的声音再怎么注意还是很响。

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觉得内疚了。然而他才朝厕所走了没几步,就赶紧掉头跑了回去,推了推门关死了。没带钥匙,没带手机。

张起灵醒着,等吴邪关了门,他才在床上动了动,腿都压直了。他翻了个身,隔着帐子面对吴邪那儿的空帐子。吴邪原本把帐角塞在床垫下面,走得匆忙翻了出来,电风扇一吹,悬空拂动——不知会不会有蚊子飞进去。

他眼前立即有个吴邪躺着挠痒痒,挠了胳膊挠背上,挠了背又挠脸。蚊子咬在眼皮上最无奈,肿个红核桃眼睛,走出去还要被人笑。想着是吴邪,他心里都笑了,就好像蚊子已经被他派进去,就守着吴邪躺回去。

有时晚上醒了,迷迷糊糊能听见吴邪在拍蚊子,回头想想又像个梦,和吴邪住一起是个成真的梦,反过来真事也就如云似雾看不清楚。

第一次见吴邪也是在图书馆,回想昨晚宵夜时他们那些人热闹说的话,倒是也挺嘲讽的。他自嘲笑笑。在书库的阅览室里,那天绕过书架的时候,他看见低头在本子上画流程图的那个人。

垂着脑袋,就能看清一个大脑门,眉毛眼睛鼻子只是个轮廓,手指捏着铅笔写字很快。为了能看清楚,他前前后后走了几遍,对方都无知无觉的。他还特地抽了本书,从他身边走过,路过瞥见吴邪的字,成熟大方,倒是和他本人那点学生气反差强烈。这一点意想不到他也喜欢。

本来这样积极探查有些过了,因为他以为是一次性的,就像图书馆前,停车位的石板缝隙里长出的石蒜花,这一天才看到,隔几天就谢了。更不要说学校那么大,吴邪甚至可能不是这个校区的。因为是偶然,倒也释然。

然而就那天晚上,十八楼书库下行的电梯里竟然又遇见一次。电梯门是哑光镜面,吴邪的脸印在那上面,可以很容易就瞥见了。大个子,头发剪得很短,戴眼镜,礼貌又整洁。

这番印象太深,他又梦见几次,电梯昏暗密闭的空间里,他们没有交谈,但是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知道他的事情,他也知道他的事情。心悉明澈。

再睡睡不着了,他拉开薄毯坐了起来,坐一会,才从上铺缓慢下到地上。

外面已经透亮。张起灵拿了上格的牙刷杯子,抽了根毛巾披到肩上,走到门边开门。门打开的时候,外面的吴邪和他面面相觑。

看得出吴邪有点踌躇和尴尬。张起灵抬手撩开一点刘海,声音低沉地道:“早。”

吴邪笑道:“早啊……”说着就要侧身往房里挤。张起灵略让了让。吴邪的肩膀和他的肩膀擦过去。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吴邪还在回味——早知道张起灵由内而外都是个老年人作风,晚归不能早起不怠,自己就不用在门口晃荡十几二十分钟,直接敲门就行。担心张起灵会问去处也是多虑,他都要笑自己了,哪那么多八卦心思。

吴邪坐最后排,解雨臣在他边上,趴在桌上,吴邪这边只能瞥到他一个后脑勺。他知道他一定是在下面发消息。讲台上大奎上课有气无力,跟这天气差不多。头顶吊扇嚯嚯嚯摇着。吴邪颠了颠腿,解雨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吴邪低声道:“你脸上有席子印。”解雨臣闻言摸了摸脸,并没有搭腔,转了个方向,又趴了下去。

吴邪自觉无聊,也掏出手机来看,还给解雨臣发了个消息:“中午去哪吃?”

隔了一会,收到条回信:“不跟你吃。”

吴邪刚想还击,窗外传来一阵呱噪声。教室里的人纷纷掉头去看外面。大奎在上面敲敲黑板——他不喜欢PPT,从来都只写板书,江湖传言那是因为他不会打字,不过吴邪在办公室见过他开着QQ不知和谁聊天。

外面是每天例行的白鹅巡查队,早习惯了,坐在靠北面的一楼教室上课,每天早上九十点钟必定会被骚扰。话说回来,学校里的鹅,他们倒也觊觎很久了。最无聊的时候,还特地去竹语潭蹲点数鹅头,就看它会不会少了一只没人知道,胖子老惦记着钻个空子搞一只,弄到寝室里祭天祭地祭五脏。

胖子说的葱烤鹅脖子,红烧鹅大腿,刚放了寒假回来那会,再不济搞点盐巴里外抹一圈挂阳台上风干也好。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饿成那样,连半夜的泡面抽烟评妞会都会扯到怎么吃上大白鹅。

鹅走过了,他还在那儿想,想了半天——还不是因为他们都没妞!

胖子也许擅自把白鹅替代成了他的田螺姑娘。胖子怎么说田螺姑娘?“我说做饭洗衣服劈柴烧水都他妈是假的!田螺姑娘田螺姑娘,你以为你是田螺老妈子?该干啥不该干啥不搞搞清楚!”——毁童年。

中午吃饭落单了,下午头两节又没课,一散了场,吴邪先去图书馆逛一圈,照例没有一个空位,空位有,不放东西占着座的没有。绕着一楼阅览室走了走,竟然给他碰上张起灵,背对着吴邪走进的方向坐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一个书包挂在椅背上。

吴邪走过去,在他桌边站了一会张起灵才有点觉得了,缓慢抬起了脑袋。看到他一瞬间有点吃惊?但那表情收得太快,并不明显。

吴邪道:“吃饭去?”

张起灵回头看了看手机,合起书,站了起来,手机揣回口袋里。他就是不说话。不过吴邪不介意,没意见怎么都比反对意见好。

两人并肩走出去的时候,吴邪忽然说了句:“小哥,你手机号告诉我。”

张起灵有点迟疑地看了看吴邪。吴邪脑中立即浮现起胖子那几句“如何鉴别变态”。他把这些心绪压下去,掏出自己的手机,又道:“号码。”

张起灵缓缓报了一串数字,报得慢,吴邪还是记串了,输了两次才搞定,他立即给张起灵拨了个电话,看着张起灵只是翻出手机,按灭了,再放回口袋里。

学校里有——吴邪在心里伸手叉开五指数了一遍——五个食堂,离图书馆最近的那个人最多。他跟在张起灵身后刷了卡走出闸机,耀眼的阳光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半眯着,他急匆匆跟了几步,向张起灵道:“小哥,小哥,我们到西南那个新食堂去吃怎么样?”

张起灵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说是西南食堂,字面意思,就是食堂位于学校的西南侧,这就好比西北食堂并不是专卖西北菜的一样。吴邪之前和胖子混得多,最大感受是众口难调,胖子爱吃荤辛辣——他也不是不喜欢,不过天天顿顿就有点受不了,好在胖子这个学期滚实验室去了,他老板管饭。

一想到这个,吴邪就想笑,他推推排队排自己前面的张起灵,问:“你觉得胖子怎么样?”

张起灵回过脸,看了看他,回道:“不怎么样。”

吴邪愣了一下,笑了,说:“小哥你真直接!”他忍了忍,把语气助词“他妈”收起来,又道:“我操我是敢怒不敢言。”说完自己停顿了一下,这也是和胖子混多了的后遗症,粗鲁一点都收敛不了,不过他看看张起灵是并不在意的样子。看来张起灵虽然有点孤僻,到底还是个大老爷们,挺合拍。

吴邪一高兴,接着又道:“一想到吃饭就想到他,他老板不发劳务,就管吃饭,结果据说胖子去了以后,后勤支出超了预算起码一半!”张起灵也笑了笑。吴邪又道:“你看胖子现在追云彩,上半年他还在追另一个女的。是和我一个大课班的,他跑过来蹭课,下课了去搭讪,名字都没问到,结果不知哪里打听到她英文名字叫Liz,L,i,z。”

张起灵的样子是在听。吴邪又道:“胖子还真跑过去叫她伊丽莎白,结果……”话没出口,他自己先笑起来。张起灵道:“怎么?”吴邪笑着回道:“结果那个伊丽莎白说,她英文全名是Lizard!——这还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胖子他不认识这个词,他还信了,他还信了!”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说:“Lizard是什么……”

吴邪看着他,自觉实在有点傻,竟然兴高采烈说了个这么冷的笑话。也难怪张起灵,他自己都是事后查了字典才明白过来,要说段子嘲笑的是胖子,不如说事实上讲的是他自己有多窘。

也许是看他怎么也不回答了,张起灵又转回了脸。前面空出一大截,因为听吴邪讲话,他们都没注意队伍早就移动了不是一点点。吴邪低头摸出饭卡,食指中指夹着饭卡无意地转来转去,总觉得尴尬褪不下去。

吴邪在张起灵后面买了碗面条,找座位的时候四处看。这个新建食堂人也少不到哪里去,前面已经吃完一波人,桌面干净的就几乎都没有。张起灵倒是从容,穿过几条长桌,找到两个面对面的位子,桌子上什么都没,还靠窗,边上还附赠两个女生,烫着头发穿着短裙,肩膀露了一大截。

吴邪看着不能再好,但是,他们才一坐下,这两个女生就匆匆收拾收拾撤走了,立即上来一男一女给填上了。吴邪闭了闭眼,有苦说不出——食堂碰到热恋情侣最瞎眼,这对还是瞎眼中的瞎眼——一坐下就开始隔空喂饭喂菜喂汤喂面!

那男生勺了一口苋菜往女生这里送,女生嗔怪道:“我最讨厌米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偏偏“啊”地张开了嘴。

吴邪烦躁地抖起了腿,抖了一会,觉得有点异样,一回头发现小情侣正厌恶地看着他。他有点懵,不知怎么竟然转脸去看对面的张起灵。张起灵举着一筷子面也正恰巧遇上他的眼神。

张起灵放了面,筷子戳到吴邪碗里来,神色如常,道:“荷包蛋不喜欢吃给我。”

吴邪还没反应过来,那双筷子已经长了眼睛一样挑走整碗面里唯一的亮点,吴邪想也没想,立即也拿筷子去挡。

张起灵格开他的筷子,两个人斗了起来,几个回合下来,吴邪自觉快赢了,没想到张起灵竟然溜过他的防线,不知不觉就夹住了荷包蛋微焦的荷边,没点阻碍就给顺走了。吴邪张了张嘴,还没组织出语言,张起灵已经抢拍道:“小蜥蜴,等会买冷饮给你吃。”说着冲他抬抬眉毛,又若无其事地看了边上那对男女一眼,更过分是,桌子底下竟然还踢了他一脚。

瞪着对方足有三秒钟,吴邪才确信确实是张起灵踢了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恶作剧的分寸胖子从来没有,小花浑然天成,他没想到张起灵才真棋高一着!

吴邪道:“讨厌!你干嘛踢我!”说得太硬绷绷,说完他就嫌弃自己演技太差,连娇嗔的百分之一都没体现出来。

不过效果显然是足够足够足够了,尤其张起灵天衣无缝,不仅不笑场,还很认真地又朝他微笑了一下。

斜对面的男生发出了“操”的一声叹息。接下来的这顿饭吃得可真爽快,边上这两人再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星半点亲昵来。

出了食堂,吴邪还跟着张起灵走,忍不住快步抄到前头,回头向张起灵笑道:“看不出来小哥你还真会玩!”

张起灵拿手里的纸巾抹抹嘴,就近丢到一个垃圾桶里,只简略地说:“还行。”

吴邪道:“我下午三四节才有课,回寝室睡会算了。”说着看看主干道上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一排自行车后轮,又问:“你回不回寝?下午有课?”

张起灵道:“去图书馆。”

吴邪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又道:“可惜图书馆没位子了……”

张起灵道:“有空调。”

仅仅这一项就彻底征服了吴邪。他回专业教室拿了书包就飞奔向阅览室。到了门口喘顺了气,赶紧进门找人,绕了一圈找不到张起灵,当然更找不到空位,再转一转,还是没找着。他把书包反背到身前,准备掏了手机打电话,一抬头就看到张起灵拿了两本书正向他这边走过来。

吴邪赶紧收了手机,靠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去借书了?”

张起灵点点头,又指了指前面,道:“我坐那儿。”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个靠窗的桌子,四个椅子,桌上放着四叠书,没空。

张起灵径直往那里走,走开了有段距离,才回头看吴邪,皱眉道:“不过来?”

吴邪道:“我坐哪?”

张起灵指指身边,回道:“先坐着。有人来了你再让。”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离谱透顶,半小时后的遭遇让吴邪无话可说,无槽可卧——连空调都无法治愈他,食堂的小情侣插曲算什么?

“这才他妈是没妞的直男此生最大的侮辱!”晚上胖子剔着牙给他总结性发了言。

“等着,胖爷爷有肉绝不会只给你剩汤!”这是胖子的动员大会辞。当然他还是为了满足他自己一己私欲——只不过事情如果成了,绝对群众喜闻乐见。

在潘子的台灯的逼视下,吴邪郑重点了点头。“I’m in!”他说。

06.

“图书馆空调很冷。”吴邪说。

胖子满面怒容,急道:“擦啊!谁要听你说这个!说正题!快给爷爷说正题!”

吴邪瞪着天花板看看,回过脸来又看了胖子一会,闷声回道:“有啥好说的,我短消息里不都告诉你了嘛。”

胖子摸了摸裤子口袋——他人胖,帆布裤子包着肉,手伸不进口袋,伸进去了又掏不出来,电风扇下折腾得汗都出来。

潘子在边上道:“我看你们两个人心态不正确。”

胖子嗤笑一声,回道:“你说个毛啊,你就光有练级的功夫,你可别说你又结了几个婚了……谁知道呢,隔着屏幕后面说不定是你老板!”潘子也笑了,道:“还真说不定。”

吴邪道:“得了吧,潘子那个不是人妖号?”

胖子总算掏出了手机,拿肉掌抹了抹手机屏,低头翻找短信,一边说:“天真你傻逼了吧,潘子那个不是人妖号,人妖号是男的打女的角色……”他没说完,吴邪就插嘴道:“难道他不是?”

胖子道:“潘子那个是伪娘号,男的打男的角色,但是他到处告诉人家他自己是女的!”

一边的潘子抖着腿又猛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吴邪朝他看看,忍不住说:“你有病啊?”

潘子道:“你不懂,”说着弹弹烟灰,“你弄个女人的角色就只能钓到男人,要么就不男不女的女人。弄个男人角色能吊到以为你是女人的男人或者以为你是傻逼的女人。像我这样的,就能钓到女人!真——女人!”

这话几个弯吴邪都烦躁了,想了一会,道理似是而非。他拍拍潘子肩膀,伸手说:“来根烟。”潘子递给他半包。看看是红塔山,吴邪道:“这个太呛了。”

潘子笑笑,胖子倒在一边说:“吴邪你是妞啊,还管呛不呛。”说着自己抽出一根,合着潘子的打火机吸了一口点燃了。含着那第一口烟,他故意地,往吴邪脸上一喷。

吴邪“咳,咳”呛了几声,骂道:“靠!”

胖子点点头,笑道:“看你写的情报,不知道的以为你三岁孩子呢,会不会说人话。”说着便念短信:“操!张起灵碉堡了!”翻到下一条“丫不让我看!”再下一条“是不主动让我看!操!叫我怎么问他要?胖子你快出出主意!”

念完这几条,胖子道:“你看你说了个半天——什么叫叙事!天真小同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吴邪道:“你念我前两条干嘛?断章取义妈的,我后面不是说了嘛。”

潘子笑道:“嘿,不就有人给那个张小哥送了个情书,你俩至于嘛?”

胖子道:“什么叫‘至于嘛’!当阶级的敌人出现时,你说你该怎么办?说!”

吴邪道:“争取感化敌人,争取资源共享。”

胖子道:“错!绝对得划清界线,搞清站队,坚决地与敌人斗争到底。任何抢夺人民群众资源的混蛋必须得被消灭得干干净净,还咱人民一片纯净的天空!”

吴邪愣了一会,回道:“……有道理。”

“所以!”胖子掷地有声道:“现在咱就在划清界线,区分敌我的重要关卡上,天真吴邪小同志,你怎么能这么糊涂,作为混入敌营第一战线的战士,你怎么能不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巨细分毫地汇报敌人的情况!”

吴邪道:“我他妈不是在说嘛!说到哪了?就是空调很冷么……我想睡会,我就睡了。”胖子用鼻音哼了一声,表示轻蔑。

吴邪继续道:“睡着睡着,我还真睡着了……接着就冻醒了,哦不对,是手臂被蚊子叮了,这么冷还有蚊子叮人!”

他抓着痒睡眼惺忪抬起头,张起灵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吴邪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硬霸占了位子,搞得很爱学习的样子,偏偏一来就不干正经事。不过他再想想,还不是因为和张起灵不算太熟,难免会在意自己的形象。

上课时间,图书馆里人不多,空调风声倒是很响。吴邪抓抓手臂,又摸摸颈后,左顾右盼张望了几眼。他们坐在出口附近,他看了一会总觉得不对劲,又看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玻璃门外面有个女生,一直朝里在张望,像是找人又认不出人的样子。他没在意。

张起灵那头在看什么书——吴邪凑过去瞥了一眼——考研英语?吴邪低声道:“小哥你要考研究生?”

张起灵没理他,吴邪皱了皱眉,不知自己是不是打断他了。隔了一会,张起灵才莫名回了一句:“先看起来。”

吴邪赶紧接上:“未雨绸缪……看你词汇量也不小……”他又想到lizard上去了,有点想笑。

忽然一只手伸到眼前——不对,是伸到了张起灵摊开的书上,一只女生的手,手腕很细,手里的是个窄信封。

吴邪盯着那信封看,人瞬间就石化了,僵硬到不能动。

他没听到张起灵说话,就听到一个女声,低声问:“同学你是不是张起灵?”

吴邪都想替他答应“是!”立即答应“是!是!是!就是我!”但是张起灵不言语。

“他还害羞?”他想看张起灵什么反应,又不太敢看,就怕目露凶光,伴着一脸羡慕嫉妒恨。他更没法自然而然地去看那个女孩子,心里打着鼓,手里汗都快捏出来。

张起灵终于“嗯”了一声。那女孩的手把信封往他书上一按,就撤走了。

吴邪这才抬头去看——女生已经转身跑了,太快了,光是看到长头发,绿色白圆点的连衣裙,露出的小腿还挺细的。

吴邪脱口道:“同学你别走啊!”

——回头想想,真是蠢毙了!这真是只有演流氓的群众演员才会说的标志性台词……

“接着怎么样?”胖子循循善诱。

吴邪抬头道:“怎么样?能怎么样?”

胖子痛心疾首道:“就是下文!追了没?究竟长啥样啊?”

吴邪道:“没追,张起灵坐怀不乱……对了,那个女的回头说了一句,好像说她是帮她同学给的还是什么,反正长相没看清,应该也就一般,不然我不会没印象。”

胖子道:“……说得也是,要是自个给的,还上来问什么名字对什么暗号,直接给不就得了——再说了,要是自己给的,怎么会等你在的时候给,那也太放得开了!”吴邪点点头。

胖子拿出语重心长的模样,拍拍他肩膀,道:“小同志,你对事态的观察和评价,在你的短消息中已经向领导全面反应过了,领导经过反复讨论和慎重考量,最后给你这样一句话。”

吴邪甩开他的熊掌,回道:“有屁快放!”

胖子道:“这不就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一决定嘛!快去把那情书搞来给兄弟们开开眼!”

胖子和潘子都举手表决,一致同意吴邪前去偷信,吴邪不同意也没用,胖子政治局规定了,少数服从多数,反对视作弃权,弃权默认赞成。那既然全票都通过了,剩下的就是办事了。

胖子一直说,成功的根本是什么?第一是想法,所以要有主意,第二就是行动力,光想了不干不行,干了才会成,不干就永远是他妈白日空屁——这是胖子原话。

其实这件事一点都不难。吴邪回到房里就发现了。

八点刚过,张起灵已经睡了,不过日光灯开着,吴邪不知道他是等门,还是躺在床上看书。他大可以大方朝上铺看一眼,或者像对胖子一样,直接问一声:“睡了?”但是他大概心虚,就低着头地毯式搜索目标——那个信封就放在张起灵桌上,夹在一堆书里,露出一个角。封套是那种女生喜欢的花草图案。

吴邪朝张起灵书桌边试探性地走了一步,上铺显然毫无反应。他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又想着万一张起灵问起,他可以回一句:“我台灯灯泡坏了,今天坐你这里看书。”

他伸手推了推堆在上面的书,信封露出个一大半,有点鼓,估计里面的信纸折了好几折。这要是红包,目测也得几百上千。他伸手摸了摸,摸着摸着就抽了出来。

吴邪没收过情书,一封也没有。当然他也没写过。他不是文艺青年,应该不是,曾经也许想过给喜欢的姑娘写点什么,但是停留在“某某某,你好,我是某某某,我很喜欢你,能不能和我做朋友?”

最后一句搓毙了,他用蓝圆珠笔把它划掉了。以前听说还有选择题式的情书,应该算传纸条,上课的时候传的,隔壁班的笑话。说一个男生上课传纸条给一个女生,上面写着:某某某你喜欢我吗,如果喜欢请打勾,不喜欢请打叉。据说一路上的人都给观摩了。

吴邪小心翼翼挪开张起灵的凳子,慢慢坐了下去,屁股下面像有图钉,他只敢坐一个边角。他的手指在浅黄色的信封外摩挲,过了一会,把信封翻了过来。看了一眼他就有点吃惊——竟然没拆过?

靠!张起灵这招也太狠了!简直有点守株待兔的意味!难道他真目光如炬心如明镜光可鉴人?就真这么了解他们这群人?特地不看,等他上钩?

吴邪自嘲地笑笑。要是解雨臣,这么解释就通了。他知道解雨臣十分钟内不看内容绝对会死,但是有一个特例,就是解雨臣说的“骑驴吊个胡萝卜”,说吴邪是偷懒的毛驴,除非在他眼前拿根鱼竿晃荡根萝卜,他才会勤勉前进。或者是猎人抓狐狸,雪地里挖个坑埋上陷阱,把兔子吊在坑上离地不远的地方,等狐狸里最笨的那个自己跑过来咬兔子,当然会掉落到陷阱里去,一踩一个准。

张起灵要照这番理论,那就绝对是故意的,把不拆的信放在特别好拿又需要有心才能拿到的地方,然后……然后呢?他来看了又怎么样,不看又怎么样?

吴邪思忖着把信封翻到了正面,上面当然没有署名,他又缩着脑袋拿高了一点信封,对着日光灯照了一下,真太厚,不透光。要看还是得拆开。

忽然他自己桌上手机“嗞嗞嗞”震起来,吴邪吓一跳,赶紧跑去抢救,手忙脚乱才把手机握到手里,手机还在震,简直像条会跳的鱼。

是胖子。

吴邪愤愤按灭手机,悄悄走到门口,开了门,轻轻走出去,虚掩上门,走了几步,敲敲隔壁胖子的门。

门开了,里面胖子的眼睛从门缝里谨慎打量了他几下,这才开大了一点门,一把把他拽进房间——吴邪手臂给扯痛了,怒道:“你干嘛?”

胖子道:“嘘!小声点!没当过做贼的总听过做贼的,哪有你这样光明正大的!”

吴邪道:“没拿到。”

胖子惊道:“神马!没拿到你小子来敲门做什么!”

吴邪回道:“也不是拿不到,张起灵睡觉了。信就放在他桌子上。”

胖子道:“靠!你良心也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这么好搞定的事情,关键时刻你怎么能让你的良心占上风呢?一看你他妈就不是干大事的人!”

吴邪道:“他没拆开。信没拆过,怎么看?”

胖子拿眼睛上上下下遛了他一遍,沉吟道:“这点雕虫小技就难倒了?你叫组织上怎么才能信任你,怎么才能继续委以重任!”

吴邪道:“那你说怎么办?”

潘子在他们后头道:“那还不简单,看完给他粘回去不就得了。”

胖子想了想,说:“你说那小哥干嘛不看?不想看他直接扔了不就得了,还带回宿舍,还放桌上?难道——难道他就是为了瓮中捉鳖!”

潘子从显示器上转开脑袋,朝他们这边张望了一眼,忽然乐了,笑道:“妈的你想多了吧。”

吴邪点头道:“估计他就是懒得看,直接夹在书里面一起带回来了。”他看看胖子道:“就你不能理解他不想看的心态吧,你也太饥渴了。”

胖子猛地在他脑门上挥了一下,吴邪“嗷”地一声,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找死啊!”

胖子道:“行了,咱们别先内讧,就按大潘说的办,先把信拿来瞧瞧再说。胖爷瞧完了就给他糊上,包管神不知鬼不觉。”

吴邪虽然心里有点别扭,到底好奇心占了上风,还是照着他说的做了。

隔了一会,他们三个人又凑在胖子闷热又拥挤的宿舍里。信拿在胖子手上,胖子如获至宝,瞪着看了半天,又把信递给吴邪。吴邪接了过来,呆了一会,才问:“干嘛?”

胖子道:“我和大潘手粗,就交给你了。”

吴邪皱眉瞪了一会,低头仔细拉起信封开口。还好这个信封是窄边缝口的,不是V形,另外那个姑娘用的是双面胶不是胶水,小心一点拉,倒是没弄坏。

胖子在边上摩拳擦掌地,撕开最后那点时,他差点没欢呼起来。

信给胖子抢去了,一折三,三张信纸,不仔细看有点密密麻麻,其实字还挺大的,最后一张也只有三四行,估计字数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多。不过能写上超过一段,吴邪已经心悦诚服了。

胖子和潘子两人凑一块,对着信默默读起来,吴邪等着轮到自己,自念心中一点不着急。等真看到了,吴邪不知道,他就胖子潘子姿势一样,恨不得脑袋贴到信纸上,手指还掐着纸边缘,掐出两个指印来。胖子在边上问:“怎么样?你看怎么样?”

吴邪笑道:“你紧张什么,又不是写给你的,什么怎么样?”

写得挺好的,情真意切,他想。他看得匆忙,毕竟是做贼,难免心虚。再说胖子又在他边上着急,好比媒人拿不到赏钱,简直要团团转起来。

吴邪从信纸上抬起眼皮,看了胖子一眼,道:“你催什么?”

胖子回他:“你傻啊,早看完早还回去!”

吴邪道:“……胖子你太有节操了,我不习惯。”

胖子低声道:“听说那个小哥不好惹,”说着离开椅子后退一步,比了个功架,道:“据说是个练家子,有功夫的。”

吴邪愣了一下,没忍住拍腿哈哈大笑起来。胖子道:“笑个屁!”

吴邪回道:“反正我看不出他有啥攻击性,再说你这姿势也太蠢了!”

胖子道:“妈的胖爷我是纯正太极,也是会功夫的,看你也就懂个鸟!知不知道什么叫真人不露相。”

吴邪把手里的信纸叠了叠,总觉得折痕对不上,又摊开再叠了叠,拿过桌上的信封对准了塞了回去,抬头向胖子道:“胶水。”

胖子回头问潘子:“大潘胶水。”潘子早坐回他座山雕的位置上,屏幕闪得他脸一亮一亮的。他头也不回一个,嘟哝了一声。

胖子大声道:“问你呢,胶水!”

吴邪叹了口气,手里捏着信封站起身,自个在房里转了一圈,扒拉了几下胖子的书桌,又拉开一个抽屉看了看。胖子大喝一声:“妈的你抄家呢!”

吴邪不理会他,伸手到抽屉里翻了几下,回道:“有你叫哆啦A潘的时间不如我自己找。”他找了,没有。

虽然胖子一再阻拦,他还是拿着没粘起来的信封回了自己房间——刚开门就看见张起灵站他自己床下,背对着门口,吴邪遮遮掩掩地把一只手藏到身后,小步进门,饶是这样,他一跨进门张起灵还是转过头来,朝他看了看,手里拿着一杯水。

吴邪有点懵,但自觉反应奇快,赶紧笑道:“小,小哥你醒了?”

张起灵“嗯”了一声,看了他一会,转回头去。吴邪赶快贴着门进屋,反手合上门,立即背转着跑到自己床下面,拉开抽屉就往里塞信。脑后的声音响起:“那封信你拿去看了?”

吴邪“啊?”一声,又“啊!”一声,手连着手腕都塞到抽屉里了,这时一个迟疑,还是抽了出来,慢慢转回身,面对着张起灵,目光是避开的,双手还背在身后,心跳得都快蹦出来了。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干坏事的人。

张起灵的玻璃杯还凑在嘴上,又喝了一口,道:“看了就看了,别让写信的人知道就行。”

吴邪一脸疑惑,脱口问:“你认识她?”张起灵摇摇头。吴邪道:“那怎么……”

张起灵想了想说:“本来想扔了,但是被写的人看到不太好,就拿回来了。”

吴邪在心里把这话顺了几遍——逻辑是通的,但又有些他不能理解的地方,他再想了想,又道:“不想看?”

张起灵反问:“怎么?”吴邪道:“……我就,有点好奇……没收过情书,我不知道……大概你收多了感觉不一样?”

张起灵倒微有点笑意了,停顿了一会,只说了一句:“你怎么想就怎么样吧。”末了又补充道,“要是扔了别让人看到。”说着放下杯子,朝吴邪这儿走过来,要看他手里的东西。

吴邪老实交出信封,张起灵把信纸从里面抽出来,展开信只看了一眼,就又照样叠了回去。

吴邪道:“你不看?看也看了,当给人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张起灵不置可否,抬头把信还给吴邪,道:“话说得很顺,经常给人拉拢?”

吴邪有点气结,立即回道:“谁说的,我这还不都是好心!”——他是好心,好心不是重点。空有崔莺莺的心,生就红娘的命,被一语点穿了,他不是不郁闷。

07.

他们没有熄灯时间,不存在太阳落山无事干的窘境。但是张起灵睡得早,吴邪又不爱学习,早点关灯也不算奇怪。吴邪转了几圈,想着晚上确实没什么乐子可找,又有情书的事在那里,不管张起灵态度如何,他多少理亏,一看张起灵睡了,立即得了风向,随便在桌上风卷残云一通,脱了T恤和长裤也赶紧爬到床上躺好。

外面的小路上亮着路灯,张起灵搬进来前,那个灯坏了一阵,晚上房里灯一关就真伸手不见五指,吴邪自念心无旁骛,黑了更好睡。但是最近这灯给修好了,他们为了避那一点橙光,还得拉上窗帘。夏夜湿热,闷得人受不了,吴邪躺下前犹豫了一会,还是又把窗帘拉开了一角。

房里亮了,睡意就消了大半,他在床上翻身,床板嘎吱嘎吱响,张起灵的耳朵像长在他身上,怎么听怎么不安心,就觉得又吵又烦——多了一个人就这点碍事,要担心对床的人会不会介意。但是话说回来,要是张起灵动得比他还厉害,他倒又安心了,偏偏张起灵安静得跟死人差不多。

心静的人难理解,想到情书就想到张起灵那毫不在意,毫无兴趣的表情。大家都是十几二十青春少年,怎么有人就清心寡欲圣洁得跟雪山顶一样,跟这人比起来,他们自己大概只能算雪山上的猴子,眼里就只有那几口温泉,可望不可得的心,那叫一个天地可昭。

吴邪烦躁得又翻了个身,所以有同屋,尤其是混不熟的同屋,真是个麻烦,对面要是解雨臣早就对他一个枕头飞过来了,那倒也痛快。他面对着墙壁,蚊帐的细格子外不知又有多少虎视眈眈的敌人,在等着他睡糊涂了手臂贴上去请它们吃大餐,这么想着心里更烦,他干脆再翻了个身,脸朝向外面睡着。

对面仍然没有动静,吴邪简直不能想象,张起灵怎么就能睡得着,收了情书的夜晚哪怕看不上也总得心潮澎湃个大半夜。不过他至少能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照张起灵的作息这么过下去,他自己非得先憋死不可。

吴邪当然不知道,睡不踏实的,不光他一个。张起灵这边当然能听见对床辗转反侧。他平躺着看天花板,室内明而未明,光影合着蚊帐的影子,看久了,他才闭眼睡一会,睡不沉,一会又醒了。折腾了几次,动作没变,背都躺僵了,吴邪那边却还有动静。他眨了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睡了再睁眼,眼睛不适应,和刚才比起来总觉得房里的光线更亮了,但说不上来是哪来的光,甚至还微有点闪烁。

“小哥……”

他听了一会,才知道没听错,是对面吴邪的声音。

他偏过头,隐隐看了一会,吴邪又低声喊了他一声:“……小哥?”

“嗯?”算是回应。

吴邪道:“你还没睡?”听得出声音一股倦意。

张起灵回道:“睡了。”

吴邪那边隔了一会才打了个哈欠,又说:“那我吵醒你了。”

张起灵无声地笑了笑,道:“你怎么不睡,睡不着又起来看书?”

吴邪发出诧异地一声笑,道:“我怎么会起来看书?”说完迟疑了一下,果然张起灵那边的床发出了一点声响,大概是他坐起来了。

张起灵道:“你睡上面?那下面是谁?”

吴邪吃惊地攀着床沿扶手,猛地从席子下面扯出压住的蚊帐,脑袋探出去往下看——他书桌上一个显示器亮着,亮度不高,但是画面在动,怪不得房间里还一闪一闪的,正对着坐着的——吴邪大叫一声:“胖子!”

对面张起灵的蚊帐也掀开了。他正准备下床。

吴邪急匆匆差点在床上站起来,一边拉毛毯一边骂:“你半夜三更……半夜三更……”他只穿了条内裤,光脚踏梯子几下踩到地上,抬腿冲着胖子就是一脚。

胖子反应快,屁股都没离开椅面,拖着椅子滑出去三步远,地上锥心一样“嗞”一声。胖子朝吴邪低声道:“切,胖爷戴着耳机呢,这还吵醒你了?娇贵!”吴邪还要踹他,他边躲闪边喊:“花拳绣腿,你来啊,你来啊……”渐渐就变成了“哎,哎,还来真的了,妈的你真打,不行了!别来……别过来……”

张起灵也下来了,瞪着他们看了一会,才走近几步,吴邪和胖子正手臂格手臂使劲,转头注意了张起灵一眼,力气放松了一下,被胖子掀了个踉跄,后退一步,一屁股撞在自己桌沿上,后脑勺还撞到书架上,吃了个大亏。

胖子笑道:“摔疼小天真,痛在胖爷心。”说完肉麻地拿厚手掌揉揉自己胸口。

吴邪伸手压住后脑,干脆坐到桌子上,看看胖子,皱眉道:“你他妈不声不响坐下面,想干嘛?老子魂差点没给你吓散了!”

胖子又坐回椅子上,回头道:“我这还不是为你们着想,都过十二点了,还打招呼?把你叫醒了?”

吴邪听着“过十二点”颇有些困惑,弯腰去看打开的笔记本,凑近了看右下角状态栏里的时间,瞪着看了一会,道:“三点半了……你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说着直起腰,瞪着胖子看。

胖子回道:“还不是我那儿没电了……这晚上要办正经事,没电怎么行……”他们用电是靠电卡充值,每个房间门外都有个取电箱,充值卡在箱子上刷一下就行。男生寝室用电量大,有多少人开多少电脑,尤其他们不熄灯,24小时不断,电卡突然用完来不及续值的情况很平常。

吴邪道:“正经事?”说着扭头去看胖子的笔记本——胖子眼明手快,伸出肉掌就要去合,被吴邪掰住了。吴邪右手掰着显示屏不放,左手就去按触控板,胖子又来阻拦,两个人手指打仗,谁也没碰到键盘一点点,突然屏上桌面一动,藏起的任务栏翻上来弹出一个窗口——原来是张起灵弯着腰挪了挪边上的鼠标——吴邪瞪着屏幕瞳孔都要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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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道:“操!你那什么眼神?纯情小妞?没见过这个?”

吴邪回道:“操!你跑我这儿来就为了看这个?”

胖子“啪”拍了下桌面,道:“考试不挂科,你懂不懂?”又道:“吴邪小同志,寓教于乐的道理我相信你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怎样提高工作效率也势在必行,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没有萝莉熟女也好……”

他还要再说,吴邪已经抄过鼠标,拉着滚动条往下翻了。胖子忙用手肘顶他,一边说:“起开!你给爷爷起开!爷爷正看到剧情高潮,别毁了神剧的逻辑!”

吴邪皱眉笑:“这还有剧情?”

胖子道:“所以说你就是不爱思考!”说着忽然回头看了张起灵一眼,道:“小哥你说是不?”他看,吴邪也跟着回头看。

张起灵穿着件短袖T恤,还有条松松垮垮的长裤,面无表情地看他们两个。

吴邪对胖子道:“你也看得差不多了。”说着就拔了拖线板上的笔记本充电插头,扔给胖子道:“回去再看三个小时也够了——你明天,哦不,天亮真有考试?”

胖子伸手拉过线缆,随便卷了卷,道:“六月了么,不考试难道还上课……”气焰一下就没了。

吴邪也不接他话了,又回头看了看张起灵,道:“小哥你再睡会?”说着挠起自己脑袋,道歉的话轮了几轮,末了还是说了:“不好意思啊,胖子……这个吵到你了……”

张起灵看了看胖子,胖子也用眼角余光瞥他,眼珠子动来动去,合起他的电脑,手里拿着电源线,转过身,道:“小哥,我也不是有心打扰你们……没电这事儿么,都怪大潘,我也是心事重,睡不着,其实……”

张起灵心下叹息,原来他们都觉得他生气了。然而他也只是随便地点了点头,走回自己桌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里面没水。

吴邪撺掇着胖子快走,胖子还要再说,已经被吴邪撵出门去。

阳台外面的路灯还是很亮,吴邪又重新躺好了,合上眼睛,昏昏沉沉,但是他听见张起灵翻身了。

吴邪道:“小哥你睡不着了?”张起灵没出声。

隔了一会,吴邪又道:“外面什么味道……挺香的……”外面是新开的栀枝花,重瓣白花,味道很甜,太甜了,招蚊虫。花期短。

张起灵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花,两三枝,转了转花枝,花朵倒是很大,味道……他大概凑上去闻了,就醒了。天亮了。

难得吴邪起床比他早,他醒来的时候对床已经没有人了。他在空房间里站了一会,拿着毛巾脸盆去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人也不多,走廊尽头三个寝室集资买的洗衣机就放在潮湿的角落里,电源线从湿漉漉的地面上拖过,插座接在对面的寝室里。

他不知道吴邪用不用这个洗衣机,还是自己到里间去蹲在地上随手洗洗。他知道吴邪三四天洗一次衣服,洗完了也不怎么分内衣外衣,就一起晾到阳台上。他个子高,但是宿舍层高超过三米,阳台上的晾衣架子在头顶上,吴邪每次都仰头拿个衣叉挑来挑去。当然他人高马大,衣叉握着中间就行,这种细节张起灵就很喜欢。

上回胖子看到吴邪在晾衣服,跟着他说:“吴邪,你要有妞给你洗衣服了,可千万别忘了捎上你胖爷爷。”——张起灵听着还没反应过来,后来胖子挑明了才知道,就是说给他听的,因为他答应过帮着搞定寝室联谊的事。

这件事情……他绞干了手里的毛巾,既然答应了,也是无奈。手机在房间里,他想着是打个电话,还是干脆回去说一次。他走回了房间,倒正看见吴邪的手机还在他自己桌子上放着。

吴邪回来了?张起灵走回床下,拉开抽屉拿出手表看了一眼,快八点了。理好东西等了一会,没什么动静——他转了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朝着吴邪那里看了一会。

这么说是忘记带手机了?他转身拉开椅子坐下,翻开笔记本又合上了,端坐了一会,还是打开了,按了开机键。他有吴邪的课表——说起来变态大概才这样。

张起灵对着课表查看了一下。吴邪早上倒是节大课,在政新楼的阶梯教室上。他盯着屏幕看了又一会,这次没有犹豫,掏出手机对着屏幕拍了一张,转过来看看,还挺清楚——想起那句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至少他不是能背出对方课程表的变态,多少算点安慰?

张起灵心里自嘲地一笑。

做坏人的根本是不露馅,他当然也不傻。看清楚了目的地,还是先给胖子发了个消息:“吴邪在哪上课?”

等了一会,没有回应。

他理了理书包,再看看手机,仍然没有回应,也无所谓了,吴邪即使打听他是怎么知道上课教室的,随便编个问过谁也就行了,或者直接说一句“昨晚你跟胖子提过,正好听到”这样也可以。他背着书包锁门出了寝室。

快入梅了,天气阴沉不定,气温不高,但是气压低,才走几步就闷得不得了。他们的自行车停在楼下车库里,半地下室,黑魆魆的,水泥墙面上都是潮湿的印子。张起灵走了几步辨认自己的车,停在很里面。他解了后轮的锁,直腰去摸把手,把手都是潮的,随便吸口气,空气里也是一股霉味。

住一楼就这点不好,除了蚊虫多,潮湿也是个大问题,不像他之前住着三楼,他们那里还可以租借空调,虽说不比这里,晚上有限电熄灯,好歹空调能开一会是一会,不会永远这么和蒸笼一样。

然而他心中却是快乐的,像路过花坛,又闻见的浓烈的花香,或者是听见吴邪翻身时发出的呓语,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又像学校里突然播放的晨曲,不知怎么选了flymetothemoon,唱到最后“pleasebetrue”,至少在他的生命中,吴邪是活生生的——无论有没有个结果。

吴邪上课的阶梯教室在走廊的尽头,外面天气闷热,走廊里却有点阴森森,学校建校超过百年,教学楼可不是,但是政新楼大概是解放前的老楼,也不知是不是积了几世冤魂,贴墙走几步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张起灵回了回味,客观说起来,是因为他自己起了歹心?

下课铃刚打过,隔了一会,两侧的几个教室才有点回暖,涌出来的人流都是朝着厕所走。他单肩背着书包,倚墙头向着教室里略微张望了一下——环形阶梯伸展而上,坐了有三分之二满,一眼望去哪里看得清楚谁是谁!他退了回来,犹豫了一下,摸出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天气热,摸摸外壳上都有点潮了,是捂在身上捂熟了。

吴邪的手机根本没设密码,锁屏是默认的壁纸,解锁后进去仍然是默认的壁纸,他盯着主屏瞪视了一会,关上屏幕,抬头伸出手臂拦下了走到眼前的第一个女生。

她们有好几个人,前面两个还手拉着手,个子都不高,张起灵得低着头和她们说话。

“同学,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吴邪?”他声音不响,心里有点急切,自己没注意,目光不放松地直视着对面的女生。看得出那个女生愣住了。后面的另一个女生很轻推了她一把,她回头要躲避,立即又回过头,轻声道:“……我不认识哪个是……”

张起灵有点回神,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绕开她们朝着教室里走,他让了让教室里迎面走出的几个人,侧身朝里看,讲课的老师还站在讲台上,低头看手里摊开的一本书。

他皱了皱眉,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直接把手机交给老师,恰在此时,有个人猛地一下撞到他身上,张起灵一抬头,看着有点面熟,说不清也许哪里见过。那个人却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一笑,道:“张起灵?”

张起灵回道:“你是……”对方笑道:“解雨臣。”

他还是没印象,隔了一会,仍然是对方笑着说:“你不是吴邪室友?”

张起灵道:“……嗯。”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想了想,还是说了:“他手机忘寝室了。”说着简单把手里的手机递了过去。

解雨臣那边接了,脸上颇有点诧异,笑道:“你还真……客气……”话没说完,已经回头向着学生众众的方向大吼一声:“吴邪!”他没料到会这样,来不及要走,匆忙道:“那我走了。”

解雨臣却一把拉住他,道:“等等,叫他买冷饮,我刚才已经说了,那小子不肯,还要我请他,你来得正好,看他还有没有话说!”说着真的拽着他不放了。然而等了半天,也只有寥寥几人零落地朝向他们这边略微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见什么吴邪。

解雨臣松了手,张起灵心下估摸着吴邪大约也上厕所去了,不在教室里,没想到解雨臣却在他背后推了一把,道:“你看他还在位子上睡觉,睡了一节课了!走!快去把他拎起来,哥们你帮把手,我是叫不动他了。”边说边推推搡搡的。

他们这边乱糟糟地穿过人群朝座位上走——张起灵忽然就看见吴邪了,豁然开朗。吴邪坐在高起的后排,他真有点傻,那里睡觉才叫明显,讲台上的老师看得最清楚不过,当然远的座位也有优势,那就是老师的粉笔头丢不到脑袋——解雨臣连喊了他几声,吴邪像鹿一样警觉地忽然抬起了头,来回张望了几下,交叠的手臂还垫在桌子上,额前的头发都睡得翘了起来。

想多看几眼,但是不能多看,张起灵知道他自己,他在夜晚被灯光映照的寝室玻璃窗上瞥见过自己赤裸裸的眼神,真是太奇怪了,突然看见,像是张陌生的脸,窗外窥视的脸,是他内心喷薄欲出的怪兽。

吴邪已经看到他们了,先看到的也许是解雨臣,他的脑袋差点又要倒下去,忽然又竖了起来,露出那种带点惊讶又不好意思的神情,叠在一起的手松开了,摸着桌面人都离开座位站了起来。

解雨臣冲他笑道:“喂,你下来!”

吴邪迟疑了一下,缓缓离开座位奔了几步,跨到他们面前,抬手就摸自己后脑勺,笑道:“小哥?”

解雨臣摊开手,道:“手机。”吴邪惊道:“怎么在你这里?”

解雨臣立即收回手避开了吴邪抢夺的动作,道:“先去外面给我买点喝的,”说着又回头向着张起灵道:“你喝什么?”

吴邪显然有点明白过来了,也不理会解雨臣了,冲着张起灵说:“我把手机忘寝室了?”他尴尬地笑了几声,又道:“小哥你还特地跑来……我真的……那个……”他摸着口袋,看了看解雨臣,低声道:“你要喝什么?快说,马上上课了!”

他们俩窃窃私语了一番,吴邪又冲张起灵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马上去买,天气热,小哥你喝什么……”

张起灵平淡地说:“不用了,我还有课。”说着就往外走。

吴邪赶着紧跟他也朝外走,一路跟到门口,突然蹿到他前面去。有个自动贩售机就贴阶梯教室外墙放着,吴邪冲到贩售机前,匆匆摸着硬币往投币口里塞,他不知怎么的满面汗,拿手背抹了抹,额头上再抹抹,饮料下面的价目都亮了,他对着可乐按了两下,回头又向张起灵道:“小哥你喝什么?”

张起灵道:“和你一样。”吴邪蹲到地上,从商品出口奋力挖出三罐可乐。可是上课铃响了。

张起灵疾步推门走进教室,讲台上的老师停顿了一下,他没顾及,径直朝最后一排走去,弯腰摸着椅面坐了进去。裤袋里的手机震了,路上他就感觉到了,翻出书包里的本子和笔他才得空掏出手机看一眼。

是吴邪。他盯着那个名字就看了一会。短信很简单:“谢谢。”那也就是这样,不然还想怎么样。

但是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再看,换了个人,是胖子。

“小哥,有微博不?快去围观天真!”附加了个地址。

他点了一下,等了一会网页跳出来,要注册登录,虽然有点麻烦,他还是这么做了。等网页打开的时候,他才看到,原来是偷拍了吴邪上课睡觉,估计是解雨臣发的,再点进去,下面有个回复大概是吴邪,“你们给我等着!”

你们——这里面没有他,没有张起灵。

08.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外面天黑了。风雨交加。

张起灵坐在靠窗的位子,他放下筷子朝窗外看看。玻璃墙外种了排竹子,似乎是招财的,现在挡了他大部分的视线,对面就是南楼,竹子的间隙间看得见那边教室里开着的日光灯,墨绿色的天空下那一排排白光特别刺眼。

打在落地窗上的雨点有硬币大,一条条垂落到窗外的水门汀地上,雨密集起来,加上室内升起的雾气,窗外渐渐就看不清了。他只能看见近处的地面完全湿了,变成深灰色,而蒙在窗上的雨色灰白。白昼的黑夜里不时闪一下,豁亮所有人的热脸,接着一声巨雷劈下来,激得食堂里一波一波女生的尖叫声。

看雨看得太投入,张起灵隔了一会才感觉到口袋里的震动。他摸出手机来一开,竟然是吴邪打来的电话。虽说外面闪电,原则上不该接电话,他还是接了,另一只手握筷子在汤面里搅动。

“小哥?”那边迟疑地问。

“嗯。”

背景太吵,人声鼎沸不说还有外面耄耄的雨声,吴邪又喊了几句:“喂?喂?”

张起灵道:“能听见,你说。”

吴邪“哦”了一声,声音就低下去了,他说得还有点犹豫,大概是不好意思:“小哥我们衣服还晾在阳台上。昨天晚上我看见你收下来两件衣服挂在椅背上,我想大概是你晚上洗了没干,就帮你也晾出去了……”

张起灵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隔了一会,故作平静道:“……这个没关系。”

吴邪道:“不行我帮你一起洗了。”

张起灵道:“没关系。”

吴邪那里也许是要挂电话了,有一会没声音,张起灵移开电话看了看,却是没挂,再放到耳边听听,吴邪又说话了:“你在哪里吃饭?”

张起灵道:“南楼后面。”吴邪“……哦”一声,道:“那我先挂了。”也就挂了。

夏季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云过去外面就放晴了,天湛蓝,太阳还很刺眼。他午饭吃完,匆匆拿了车骑回寝室,车垫子上随手擦一擦,坐上去还是很潮,其他地方即使不擦,太阳出来了一晒,很快也就干了,留下许多灰尘的痕迹。

回到寝室里,阳台上是晾了一杆子衣裤,他的两件T恤用衣架挂着悬在最后——反正都被打湿了,也不用想了,都要重新洗。他手里已经拿了衣叉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衣叉走回了房间,重新关上阳台的门。

有些事情过犹不及,一定要小心,不然吴邪多少会有异感。

下午的课翘了一节,其他的也就不想去上了。他骑车往图书馆走,在岔路口停了停,调转方向沿着左手边的小道骑向了体育馆。也许能看到吴邪,如果他没有逃体育课的话。

体育课分单元上,多少不公平,好一点的组,比如网球、游泳,都是教练挑学生,吴邪个子高又不胖,他说他都被看上过,但是第二三个学期就不再有教练选他了。他现在在篮球组,组数最多,人员最杂,期末考试最讲究形式主义。

期中考了一分钟投篮,男生要求进三十个算及格,女生只要进十五个;现在期末了,竟然考三步上篮,男生要求十次里进九次,女生只要进七次。三步上篮百发百中小菜一碟——这是解雨臣的说辞,他在网球组。

张起灵停了车,落锁,单肩背着包沿跑道外走了几步,身边过去一串长跑的,教练在前面吹哨,第一团队无所谓,最末远在大半圈外跟了几个残兵败将跑得跟要死了一样,艳阳高照,看着他们简直是人间炼狱。他仔细分辨了一下,没有吴邪。

两处篮球场上传来得得得得的落球声,人挺多的,看不清楚,他闲逛着走,路过一个沙坑,几个女生排着队在跳远,穿运动短裤,露出大腿和胳膊,看样子也许是体育专业的?起跳前有人会大喝一声,落地腾起一片沙子。他走过了还特地回头看着,显得感兴趣的样子。忽然什么东西突然拍到他肩上,就听见一个尖叫,接着有人就冲了出来。他再转头去看自己身后——原来是只排球。

那个女生冲着他一路跑来,连声道歉:“同学对不起!对不起!”

他平淡回一句:“没事。”他的灰色T恤上留下小半个球印,没想到那个女孩子不去捡球,冲上来就给他拍衣服。张起灵后退着躲闪了几步,看得出对方脸上非常尴尬。后面又跑了过来几个女孩子,其中有个个子挺高的,走到面前来问:“怎么了?”

丢球的女孩子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打中人了。”

高个子是个短发,穿着件白色无袖T恤,脸挺漂亮的,瞥了张起灵两眼,又向她同学道:“你这样等一下考试肯定要不及格的。”

那个女孩皱眉道:“哎呀别说了,我心里都慌死了!”

她们这边说着话,张起灵已经默默绕道走开了。他看到吴邪了,双手吊着篮球架正在晃悠。

气温高,也没什么风,操场上人多,耳朵里都是乱糟糟的声音,没有细节,和远处的人一样,光知道是他,但是眼睛鼻子都看不太清楚。他也总觉得吴邪的上衣有点脏,也许是球蹭的。

吴邪当然没有也瞧见他——这算好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如果轻轻松松走过去,说一句我路过,真巧,肯定行不通,又不是晚上,操场上有趁夜色出来跑步的女生,胖子一定会撺掇吴邪也出来跑两圈“撞一下也好啊,撞一下最好了”,他眼前简直能立即出现胖子的声色!可惜现在满操场上体育课的人,跑道上也都是.

张起灵注意了一下,这些人可能是上田径课的,跑得异常刻苦。他要这么背着书包信庭闲步,那一定比接了电话就赶回去收衣服——还要夸张!

他还在犹豫,或者想说服自己掉头走了算了,一只篮球滴溜溜就抛了过来,跟着篮球一路小跑过来个人,追着跑,怎么也追不到,篮球都顺着他脚边蹦走了,那个人还没跑到他跟前。后面篮球场此起彼伏叫喊起来:“哎,同学!同学!同学帮忙捡一下球!”冲着他来的。

张起灵扭头看着球并没有动作,再回头,篮球场那边格局倒变了,吴邪不见了?再找找,吴邪换了个地方,双手抱着个篮球,已经走到靠近他这一边的篮球架下,也正朝着他这里看。那就是看到了。

张起灵心下叹了口气,返身追着滚远的球跑了几步,弯腰去捡,后面那个追球的人竟然刹不住,一下撞在了他身上,撞得他们两个都差点没扑倒在地。他皱眉起身,把球递给那个男生,那人点头哈腰地道谢,想避都避不开,远处吴邪倒跑过来了。

张起灵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需要反应的时候往往最无法反应,他站在那里,脑中盘旋的,只有一个理由“我路过”。

吴邪赶到近前来,笑道:“小哥?你怎么来了?”说着,也不等他回答,又转过去对那个冒失的人道:“王盟,刚才那个,”他向后甩了甩头,低声道:“说你不及格。”

王盟吃惊地看着吴邪,隔了一会才道:“……我就拣个球……”

吴邪拿出一本正经的表情道:“捡个球一分钟就过去了。”

张起灵突然冒出一句:“你体育成绩很好?”吴邪愣了一下,道:“还,行。——那当然!”

王盟立即笑道:“还行?当然?”说着就转头对张起灵道:“这位大哥太上路了,小三爷你少仗势欺人!”

吴邪道:“我操,我仗谁的势了?”

王盟赔笑道:“……没……”说着抱着篮球往后退着走了几步,一跨出吴邪胳膊够得着的范围就转头飞也似的跑了。

吴邪瞪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回头对张起灵道:“小哥你怎么过来了?今天真巧……哦,也不是,早上还让你特地给我送手机。”

张起灵回道:“也不是特地,我在那里上课。”他没注意,或者是太过注意,口气有点冷淡。

吴邪顿了顿,看了看篮球场那边,又道:“天气热,你怎么到操场来了……”他也许不是真的要问,只是找话说,开篇讲天气,多半是客气。

张起灵指了指身后的体育馆,道:“拿点东西。”吴邪点点头。

张起灵看他也不走开,脸上倒忍不住有了点笑意,问他:“你怎么不过去?”吴邪回道:“考试还没轮到我。”

既然已经说了是去体育馆的,似乎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下,踌躇了一会,他最后说了句:“你同学叫你什么?”

吴邪一笑,回道:“那个绰号是潘子叫出来的,他得罪过潘子,上次被潘子耍了,让他改口也这样叫。”说完摸着自己脑袋,有点尴尬道:“……挺难听的?”张起灵只是又笑了笑。

他们这边无话可说了,又没有风,不然还多少有点流动的东西。不过他想错了,因为吴邪忽然又开口道:“有件事……”

张起灵不自觉有点屏息。吴邪说:“就是不好意思……”张起灵把目光偏到一侧。

吴邪吐了口气,语速也加快了,一口气说完:“小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不知道你有没有空……下课我得收拾操场,我……”

张起灵皱眉道:“你一个人?收拾什么?”吴邪指指篮球场道:“球……”他看了一会,又道,“没说女生那里也让我收拾,不过也不知道……”张起灵轻描淡写说一句:“行啊。”

储藏室在体育馆后面,张起灵顺着自己的话先进了体育馆,虽然他当然愿意坐在操场边再看看吴邪。

体育馆里面也在上课,不下雨篮球课都在室外上,室内归体操课。体操课不仅有女生,还有男生。他和吴邪身高差不多,属于高的,体操老师看不中,所以他没参加过。既然他和吴邪同级,其实也有同班上课的可能性,想到这穿紧身衣上的课,再想到吴邪——他肯定那个不能上这个课。

他这边妄想,那边整两排齐刷刷露着大腿的女生还正在踢腿跳操,他放下肩上的书包找了个观众席的位子坐下,一坐下脑子里又都是吴邪,吴邪一定只喜欢那些。

刚才匆忙,吴邪的微博他没怎么浏览,也不能说是匆忙,就好比爱吃的菜,要存一存再吃。他忽然想起胖子那句应景的话,也是胖子上次冲进寝室来炫耀云彩给他发的短信,很普通的一句“明天别忘了带团费”,胖子说“饿了一百天赏碗红烧肉”——就是这个感觉了。

他翻出手机来看看,吴邪的ID挺奇怪的,叫“关根”,也不知道是什么出处。难道是笔名?这么严肃又老气横秋的。像胖子就很直白“潘家园你胖爷爷”。潘子叫“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解雨臣是“解语花”,头像和ID对应了是一树海棠花,加上他本人穿得不仅整洁而且讲究,其实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但是张起灵见到他时就知道他不是。吴邪也不是。

吴邪发的条目不多,主要都是转发评论胖子和解雨臣的。看了一会不得要领,他界面都不太熟,看多了眼睛痛,想着关掉,忽然手机倒震了,屏顶上翻出来一条信息,是吴邪。

“小哥你在哪里?”

他盯着那一行字——怎么也比胖子的红烧肉值得。

“你下课了?就到。”

吴邪那边隔了一会才回了一条:“我在储藏室里,你没走远吧?”

张起灵倒是没多想,拎起背包转了个身,从偏门跑出了体育馆。

外面太阳大,里面虽然人多,空调开得也不低,坐着还有点热烘烘,但还是抵不过外面一波热浪涌上来,扑面罩得脸都红了。他小跑了几步,沿着外墙绕到建筑后面——那里有个单扇的防盗门。张起灵上了台阶顺手推了一下,竟然没推开。他诧异地看了看油漆剥落的破败的门,又用力推了一下。门是锁着的。

张起灵皱眉急匆匆掏手机,掏了半天拿在手里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锁了。果然锁定界面上两个电话提醒,就这么几步吴邪连电话都打了,一定是什么急事。他在跑动没感觉到,说不尽的后悔,他马上拨了回去,一手听拨号音,一手“啪啪啪”拍门。电话没接通门里面倒是回应地传出拍门的响声和震动。

他朝里面喊:“吴邪?吴邪!”

里面的声音很轻,他贴着门了才听到一点,应该是在喊他:“张起灵?小哥?”

他又看了看电话,心里催促吴邪快接通,秒数跳了出来,通了。张起灵赶紧把听筒放到耳边。

吴邪道:“小哥你在外面?”张起灵回道:“门锁了?”

吴邪道:“钥匙反锁的,能不能帮忙找人来开,再晚他们就下班了!”

虽然他想问原由,但现在来不及谈这些,他只说了句:“等我。”说着又在门上狠狠拍了一下,返身就往操场外面跑——体育教研室在半个学校外,他得骑车过去,再说教研室的人又不是人人都会有钥匙。

也不知道吴邪到底是得罪谁了!

天际显露出一些黄昏的光来,他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骑车,黄色的光直刺入眼,时间长了迎风泪都流出来。办公室开在团委楼里,他随手擦了把眼角,瞥下车直冲进走廊。走廊里白天不开灯,暗而潮湿,散发着一股厕所的味道,适应了一会他的眼底里还是两团绿色漂浮着,看什么都绿了。

体育教研室的门关着,他走上去,抬起手,心里急但是缓了缓,改成轻而礼貌的敲击。

里面没有反应。他耐心等了一会,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理睬。

身后突然有喀喇一声,他回头去看,是个长卷发的女人。他扫了她几眼,她也就看了他几眼——估计是个后勤工作人员?有点年纪。

“你找谁?”对方终于开口了。

张起灵道:“找体育老师。”

对方回道:“都在上课,跑这里来找?到操场去找。”

张起灵回过身,耐着心拿出恭敬的态度,问:“老师,哪位老师是管器材的?我一个同学被锁在体育馆储藏室里了。”

对方屈着脖子,从眼镜片后面溜了他一会,带着不耐烦的表情叹了口气,转身推门,一边说:“我放放杯子,你等着。”

张起灵就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等了一会。这时才感觉到斜背书包的带子勒得这样紧,沉甸甸挂在身上,像不能抛掉的腐肉。他心跳最快的阶段业已过去,只剩下手臂小腿上轻微的振颤。吴邪当然不会有事,那又不是密闭的地方。他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拿出手机给吴邪打了个电话。

拨号音大概只响了一秒就接通了,显然那边一直都盯着电话。

“喂。”他说。

“喂。”吴邪也这么说,但是他一如既往很快就找了个话头,先说了一句:“外面还没下课,我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总会有人来放篮球的,我刚才太急了。”

“没关系。”他回答他。

吴邪道:“这么热的天,麻烦你了……”

他想回答,斟酌字句,那头又道:“这个事情别让解雨臣和潘子知道,胖子那里也不能说,他知道了等于他们两个知道了。”

怪不得找了他,他还以为是自己距离最近,够得上救急。虽然有点嘲讽,不过没什么可计较的。

大概是他沉默太久,吴邪又道:“回去我跟你说。”

张起灵这才梦醒一样,回道:“找到人了,马上过去。”

吴邪回道:“就是黑了点,有点热……总之,我回去跟你说。”这是他第二遍这么说。张起灵答了一声“嗯。”

那个女教师也没有钥匙,路上张起灵只好推着车,走几步就超到她前面很远,只能回头再等。她好歹是赶了几次的,赶上来了,拿手遮额头的阳光,日暮一片金色,她的眼镜片上反光更甚,张起灵回过脸去,她却在后面跟着笑了一声,问他:“你是班长?”

张起灵道:“不是。”

她又说:“女朋友?你们这种小孩我看多了,又是哪个恶作剧的,一天到晚找事情。这点时间不能用在读书上,整天打打闹闹,我做后勤的我都浑身事情,直接管你们真的要少活不知道多少年。”

张起灵没搭腔,她又自顾自说了一会。

到了门口,张起灵先一步赶上去用力拍了拍门,里面也传出来拍门声,吴邪果然还在里面,吴邪当然还在里面,就好像他刻舟求剑收藏的宝藏,船再划回去竟然还能捞上来。他知道这情绪不适合这情形,但还是忍不住满心欢喜快要泄露出来。他赶紧低头,飞快地吴邪发消息:“我就在外面。”

很快收到回信:“我知道……”,当然,因为他发出去那条是废话。

他笑着回头道:“老师,钥匙?”

“我哪来的钥匙?”

他愣了一下,道:“那找谁?”说着语气都严厉起来。

对方绕过他也走到门前,在门上摸摸,又看看自己的手心,回道:“这个门不是普通锁,保险门要请专门的人来开的……”

张起灵直截了当道:“人呢?钥匙谁管?”她回头瞪了一眼,显然没料到他这口气。

张起灵又道:“你不找人我自己找,出事情了你自己想想谁担责任。”

他的话也许说到点上了,对方虽然满脸怒容,但还是很快转身打起了电话。学校的制度是那样,她大概真的可以高高挂起,反正都已经履行职责到现场了,钥匙不归她管,说起来也问责不到她。不过她应该还是给对门的哪个体育教师打电话了,老员工在一个楼面的,总是好说话点,果然一会就来了两三个体育教师,满头汗,脖子上还挂着哨子,奔到眼前了,问了几句。

张起灵只简短说:“在里面,一个小时了。”他说得有点夸张,但是他不怕,说大了才好办事。

钥匙结果竟然是个学生送来的,看着刘海挺长的,不高,走路摇头晃脑,也许是体育生——张起灵怀疑自己多心。边上一个老师却道:“拖把钥匙在你那儿?”

被叫作拖把的人点头道:“怎么,听老邱说人被锁了?”说着不在意地走过去开门。

张起灵看着他把钥匙插进去,按耐着没问,等钥匙转了一下,咔哒一声,门是朝里开的,他没忍住,抢着跨上台阶,一手推门,门开得太快,他差不多整个人往里一跌,吴邪倒巴巴等在里面,贴着门口寸步不离,这回他重重撞到吴邪身上,两个人不自觉就抱到了一起。吴邪发出短促的一声“呃”,手臂拉着门框挡了一下,张起灵才有间歇后退着和他的身体分开了。

外面虽然日光西斜,对吴邪来说也是太亮,他眯着眼睛站了一会,看了看张起灵,一脸高兴地说:“小哥!”

后面的拖把“操”了一声,道:“没事了?撤了撤了!”

张起灵伸手拽了吴邪一把,拉他走出门框,冲着拖把喊:“钥匙只有你一个有?”

那个人停顿了一下,缓缓回头道:“你他妈什么意思?”

边上的体育老师竟然没有一个说话的,也不看他们,光有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吴邪在张起灵手里转了转他被捏住的手腕,张起灵立即松了手。

吴邪举手指向拖把,大声道:“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快滚回去告诉王八邱少惹事生非。今天的事也不会就这么算了。”这话震得张起灵头皮发麻,他忍住了没有回头去看吴邪一眼。

拖把嗤笑了一声,扭头要走,却突然一个回身张开手臂朝他们直冲过来了,一拳挥过,照着吴邪就要打上去。张起灵反应更快,立即拿胳膊挡了一下,压着拖把的拳头伸手去揪他领口。他们两个力量相当,又都是会打架的人,过了几招都是僵持。

张起灵脖子上青筋虬起,领子和背上汗湿了一大圈印记。突然他们两个中间插进来一条手臂,先拽了拖把的胳膊,又来推张起灵,这个人嚷嚷道:“打什么打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校纪校规都是放屁的?边上我还站着你们当我死的!”

张起灵愤然松手,甩开两边的人,他气势汹汹瞪着拖把。拖把嗤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脸上似笑非笑。

那个下蛮力劝架的体育老师干脆横插到他们中间,两边转地不停说:“散了散了,都操他妈给我散了!”

张起灵根本不理会,像盯猎物一样紧盯着拖把不放。但是他确实在缓慢地往后退,退到贴近吴邪。吴邪就在他身后,两人一碰到一块,吴邪显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好汉不吃眼前亏。吴邪拿出劝架的姿态,用了点力来拨他的肩膀,趁着纠缠在一起,他赶紧低声向吴邪道:“我车就在后面。”

吴邪暗里松了手劲,两人步调一致,又退了几步,吴邪才说:“你也看出来了,他们是一伙的。”这句才说完张起灵就使劲拉起他一起跑。后面人追没追还真不好说,他们跑得耳旁生风,跑得太过,竟然错过了张起灵的停车点。张起灵压着吴邪渐渐慢下来,最后两个人停在体育馆的正门前,俯身弯腰撑着膝盖大喘气。后面倒是没人再追。

张起灵喘着气问吴邪:“王八邱,谁?”

吴邪道:“体育教研室主任。我三叔同学,听说有仇。我原来还以为他们开玩笑的,没想到他老借题发挥找我茬,还越搞越夸张。上学期潘子替我出头,真捶了他两拳,差点没被退学。那次解雨臣也参与了,所以我说别让他们知道这事还没完。”他们歇完了,他擦擦汗跟着张起灵走,走了几步就看到张起灵的车,斜靠在体育馆外墙上,没有锁。

张起灵的车根本没装后座,吴邪在光溜溜的后胎盖上摸了一把,竟然又摸了摸他自己的屁股,咧着嘴笑道:“这不行,你这是意思你骑车,我当狗跟着跑?”

张起灵这时刚一步跨上去,听着就停了动作,回头看了看他,又退了下来,捏着把手把车拱向他道:“给你骑。”

吴邪用劲挡了挡,笑道:“我开玩笑的。你算我救命恩人,怎么能我骑车,让你当宠物?”

张起灵低了低头,他不太会笑,情绪压了片刻又抬头道:“你有没有力气?”

吴邪一高兴,赶紧答应:“我一身蛮力!”张起灵道:“那你骑车带我。”

所以吴邪就骑车,艰难的后座上带了张起灵。

路上吴邪说:“你好像比我轻。”过了一座石桥,车颠了颠,晃晃悠悠,有路过的人朝他们看,还有几个女生发出一阵笑声。吴邪有点得意,回头也冲她们笑笑,又对张起灵道:“你真行,哪里都有人看你。”

张起灵道:“在看你。”

吴邪道:“那就算在看我,挺好。”说着用力蹬了几下,前面一个转弯,他来不及减速,他们两个人的体重一起拉着车,差点没横着翻到。转弯的劲太大,吴邪喊着“抓紧抓紧!”奋力掰着车龙头,总算把车又直了回来。

一路上张起灵的手都只紧紧攥着车座下的钢条,碰都没碰吴邪一下。风带着吴邪的T恤,吹起来擦在他手臂上,热气腾腾,这是最直接的间接接触。风里还挟带着吴邪的体温,说不清的一股燥热。他闭上眼睛想了想,问吴邪:“叫你捡球的是王八邱?”

吴邪点头,隔了一会才回答:“嗯。”接着他又说:“不是他自己安排的,我就当不知道。没想到他今天玩这么阴,再有下次我就报警!”不会有下次了,张起灵心里想。

他们互相沉默着骑出了总部大门,门外马路对面就是他们住的校区,吴邪捏了刹车,车嘎吱拖了一段,停在马路边沿,对面的红灯闪了。张起灵松手跳下了车,吴邪一下就轻松了,他立马回头看着张起灵,说:“你快上来,要翻绿灯了。”

张起灵踢了踢后轮,回道:“你先回去,我去买点东西。”

红灯变绿了,吴邪踏着脚踏板不肯走,盯着张起灵看了一会,张起灵都不动,末了他才问:“你买什么?”张起灵还没答应,他倒又赶着看了一眼开始闪烁的绿灯,一脚蹬车,骑出去老远再回头说:“给我带碗泡面,要辣的,最大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