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10日

七步诗 by 橘子花(13 – 14)

13.

几天不主动联系,阿宁那边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吴邪谈不上辗转难眠,但是他还有考试,安慰点想寝食难安也是应该的。他在阿宁那头失望了,忽然就对考试有点上心,连着看了两天书,佛脚抱得勤,连周四晚上说好了到解雨臣那里吃饭都不忘带上练习册。

出发前他回寝室理了理包,带上换洗衣服。在寝室里转了半天也没遇见张起灵,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自从见了姑娘隔着他热切议论张起灵,总觉得自己和这人有点疏远了——虽然其实看不太出,张起灵本来就不那么不喜欢说话。

四五点的时间段,照张起灵的作息既然不是在寝室睡觉,那就是在图书馆睡觉了。吴邪最会开导自己,他们各自分头复习,这两天碰面少,见面少自然交流也少,他自己复习积极不说话了,那张起灵也不说话,所以一切都还算正常。

他临走前掏手机给张起灵发了条消息:“今晚我去朋友那里复习,不回寝室睡觉。”想想删掉,又不是家长,外宿还要留条有点可笑。但是他出了门还是重又写了一条发了出去:“今天住朋友家复习功课,不回寝室了。”等了半天,没有回复。

解雨臣叫了外卖,他借的房子带个小厨房,但是他几乎不用。吴邪在灶头上拆了披萨的盒子,开上面吊橱拿了盘子刀叉放水龙头下冲冲,回头道:“你那个田螺姑娘还来吗?”

解雨臣接过他手里的盆和刀叉,回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吴邪走过来拉开凳子坐下,撕了一片披萨放自己面前,给自己倒了杯牛奶,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喝得嘴唇上一圈白边,舌头舔舔,抬头看解雨臣道:“我觉得她做菜最好吃,比你妈做得好。”

解雨臣笑笑说:“早掰了。”

吴邪放下披萨,感叹道:“饱汉不知饿汉饥。”

解雨臣道:“你管你自己吧,饱是因为勤勉,饥是因为懒惰,道理大家都懂。”

吴邪笑了,道:“谬论!明明是百分之五的人掌握了百分之九十五的资源!”

解雨臣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资源嘛,有人说要认识你。”

吴邪张了张嘴,愣道:“要认识我?谁?”

解雨臣道:“女的。”

吴邪道:“女的?女的要么我哪门又挂了,要找我谈话?”

解雨臣笑,“妈的我给你介绍女朋友!”

吴邪脸上先笑了出来,仰头一口气把一杯牛奶都给干了,上嘴唇沾了一圈牛奶沫,豪气盖天问:“哪里的妹子?这么有眼光!”

解雨臣做事就是有效率,这姑娘第二天他考完概率论就见到了。

考试不能摸手机,他有点心不定,虽说对方也考试,听说是经管学院的,但总觉得会错过什么。考卷比他想象要简单,也可能因为他到底用心复习了。总算熬到打铃,他交了考卷只管拿手机看。解雨臣就在隔壁教室,他们这边都散场了,又多等了一会才收到他发的消息。约在麦当劳。

吴邪看着手机屏有点困惑,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清楚。解雨臣当面说了不陪他出席,临别前还说:“相亲都是这样的,难道你要你妈和你丈母娘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喝茶聊天监督你们培养感情?”他不知道解雨臣认为自己是妈还是丈母娘……

他到得早,麦当劳现在有咖啡厅了,相亲档次扶摇直上。他虽然不怎么喝咖啡,还是买了一杯端端正正放在身前——怎么也比可乐强。说实在,虽然在解雨臣面前表现得欢欣鼓舞,甚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应当是高兴的,不过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进门的每个适龄姑娘都有可能是目标,解雨臣推说和那人不熟,手里没照片,不过又说他鉴定过了,绝对难看不到哪里去。

——岂止不难看。秦海婷坐下的时候,吴邪赶紧站了起来,又赶紧坐了下来。

女孩子很大方,一来就微笑着介绍了自己,说了名字,还翻包掏出一支笔,在麦当劳的餐盘垫纸上把名字写给他看。吴邪歪着脑袋看她写字,看了一会,接过对面递来的笔,也写上了自己名字。

秦海婷道:“你真的是这个‘邪’字?单名叫这个很少见……啊,我刚考完试。”

吴邪点点头回道:“我也是……”似乎就无话可说了。吴邪坐着不动,冷场让人尴尬,他应该显得热情一点,他问她道:“你喝什么?”秦海婷笑道:“我随便。”

他起身去给她买了杯巧克力碎冰一类的饮料,端到她面前。秦海婷脸上笑着接了过去。

这种面对面的郑重其事的结识,在吴邪算第一次,他不太好意思,偏偏又没急智,搜肠刮肚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他忽然想到张起灵,要是张起灵大概会手插口袋正大光明理所当然地不说话。一样的事情,可惜人和人不能比,有人此时无声胜有声,他无声就像是当场默默焚化,风吹一吹灰都不剩下……

他是对门坐,来的时候怕错过了,没想到姑娘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所以现在店门就在秦海婷脑后。他呆瞪着门看,这时刻就和考试差不多,拿了卷子扫一眼就知道自己过是不过——这张卷子上的题显然和他复习的不是出自同一本书。

门外走近两个人,挺平常,他一动没动,脑子突然转了过来——那不是张起灵?还有个不认识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推门走了进来。

他想也没想,举手招呼:“小哥!”

对面秦海婷顺着他注目的方向回头去看,张起灵显然也刚看到他们这边,脸上没什么反应,冲吴邪点了点头。倒是边上那个戴墨镜的,咧嘴笑了起来,劈手就往张起灵背上狠拍了几下,拍得张起灵那个酷劲也绷不住了,人直往前扑。

黑眼镜又拽了他一把,凑他耳边说话,张起灵回头推开他,转身就往吴邪这边来了,但也不是来打招呼的——吴邪就看着他走过来,就要走过去了——他大喊一声:“小哥,坐这里。”

张起灵朝他看看,还没动,背后探出来个脑袋,笑嘻嘻重复道:“小哥,坐这里。你倒是坐呀!”推着张起灵在吴邪边上坐下了。

黑眼镜一走,桌上三个人面面相觑,过了会吴邪回过味来,张起灵绝对不是救场佳选,他更不会说话,这下这一桌子真的只能靠他自己了。他有点烦躁地颠了颠腿,无意中撞了张起灵大腿好几下。对面敌情也变化了,秦海婷默默观察了张起灵有一会了——眼神挺隐蔽的,越是这样越是明显,看的绝对不是他吴邪。

吴邪赶忙道:“这是我室友。”他心说,考验她的时刻到了,早晚都得碰面,中途翻船不如还没出航。话是这么说,但阿宁的事情他心里还是过不去,虽然严格算起来肯定是还没出航,而且就算出航了也不是张起灵让他翻船。

秦海婷笑着点点头。张起灵露出桌面的上半身没怎么挪动,光只伸了伸腿,离开吴邪的大腿,不知算不算回应。

显然还是没话说,吴邪转头问张起灵:“来吃午饭?”

张起灵“嗯”了一声。吴邪又问:“你一起的那个,谁?”

张起灵道:“室友。”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张起灵很快又说:“之前的。”

戴墨镜的隔了一会过来了,手里捧着个盘子,堆满了东西,薯条汉堡可乐,他尤其坐下前还笑着往吴邪这边瞥瞥——显得他们空荡荡的特别寒酸。

吴邪隔着桌子问秦海婷:“你要吃什么?”秦海婷还是那句:“随便都行。”

吴邪起身去买午饭。过了11点有特价餐,又是学校附近,排队排得奇长无比,吴邪都不知道那个黑眼镜是怎么速战速决的。他大概站了二十分钟才从人堆里端着盘子挤出来,回到座位上却天下大变了——秦海婷正对着黑眼镜笑个不停。

吴邪坐下了,把给秦海婷买的那份对准了她放,就听到秦海婷问:“你怎么不把眼镜脱了,室内还戴着干嘛。”吴邪心中一阵嘲笑,“说得好!”

黑眼镜很从容,道:“不脱你也看得到我眼睛。”

秦海婷笑道:“怎么看?”说着还真凑过去一点,盯着他漆黑的镜片看。

吴邪瞪着他们不言语。那边黑眼镜又道:“看见了没……看没看清楚?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说着一脸笑意,手肘搁在桌面上,异常游刃有余。秦海婷终于退后了一点,回头看到一盘子吃的,礼貌性地回应吴邪道:“哦,谢谢。”说完又回过头去,向着黑眼睛道:“你这纯粹骗人,我不上你当了。”

这边张起灵已经吃了半个汉堡,毫不在意的样子,拿起可乐喝了一口。吴邪只好和他说话,问他:“小哥,你还有几门考试?”

张起灵没说话,黑眼镜先插了进来,道:“你俩都住一块了,这还不告诉人家?”显然是冲着张起灵去的。

张起灵抬眼睛看看他,衔着吸管回道:“还有两门。”吴邪呐呐点头。

黑眼镜又朝着他来了,问他:“哎,那你还有几门?”

吴邪诧异道:“我?”迟疑了一下,老实回答,“算上选修课还有五门大概。”

对方都没认真听他回答,已经转头对秦海婷道:“哎,还是海婷你们那儿轻松。”

海婷——这就海婷了……秦海婷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轻松不轻松?”

黑眼镜道:“那还不简单,大传的姐们我都熟,像那个谁……”他报了几个名字,秦海婷一听就笑,手掩着嘴笑个不停。吴邪听了一会不得要领,总觉有点奇怪,想了一会,突然惊雷在脑中落下,低头掏出手机,快速发消息给解雨臣。

“秦海婷怎么是大传的?你不说经管的吗?”解雨臣也许正看着手机,秒回了他。

“你管她大传的经管的,有问题吗?大传的你怎么不满意了?”

吴邪回道:“到底怎么回事,她根本不认识我,怎么说是她想认识我?我怎么觉得哪里都不对!”

隔了一会,那边才回他:“哪里都没不对,你想那么多干嘛,好好相处着呗。”

吴邪看着这回复,别人杀猪磨刀,他替代着磨牙也要磨一磨。边上张起灵突然发话了,张起灵问黑眼镜:“刚才说的都是谁?”

黑眼镜抬抬眉毛,转脸和秦海婷相视一笑,道:“她们大传的名人。”这意思有点绕,不过张起灵和吴邪都听懂了,多半指学院里特有典故的人,本院人听着乐不可支,外人倒不一定了解。看黑眼镜样子势必和秦海婷不一个专业,反倒能聊到一块去,手段真高了吴邪不止一星半点。

吴邪继续短信,“你到底怎么回事,又把我当傻子使。”

这回解雨臣没回,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吴邪接了电话,只向张起灵示意了一下,离座走得远远的,才对着听筒“喂”了一声。

那边解雨臣道:“不顺?”

吴邪道:“没话说。一看就对我没意思,哪来的想认识我。”

解雨臣道:“你就不会把没意思变成有意思?”听着口气还特别恨铁不成钢。

吴邪道:“会还用你说。”

解雨臣笑了一声,道:“算了,我说实话,她是老海的侄女。”

吴邪问:“老海?”

解雨臣道:“就是我爸那边的经销商。”

吴邪“哦”了一声,其实还是没印象,不过解雨臣这么一说,他有了大概的关系上的概念。

解雨臣又道:“老海托我爸给她介绍对象,要求这样那样,总之各种褒义词加一块的那种。你知道这也太明显了,我爸就让我跟她见了一面……”

吴邪插话道:“接着你就没看上她?”

解雨臣急道:“等我说完!你瞎理解个屁,我形象怎么了就那么卑鄙?”

吴邪道:“那你说还能是怎么回事?”

解雨臣道:“总之我们就见面了,一见面她就说她早听说过我。”顿了顿,他说,“听说名声很差,”吴邪笑了一声,解雨臣接着说,“让我给她再介绍个靠谱的,她跟家里好交代,也不用应付我。”

吴邪回道:“就这样?”

解雨臣道:“就这样,不然呢?我跟你说人家想认识你也不是诓你,是她说要我给她介绍靠谱的,除了你还能有谁?那天跟你吃饭我就想起来这事了,多好。”吴邪再傻也知道,男女关系里,一无是处是好人。他听解雨臣接着问他:“你那里怎么样?没戏?”

吴邪回了一句:“流年不利,一言难尽。”

他回到座位上,还是那个自来熟的黑眼镜,像个灯塔一样,两个黑洞洞的镜片跟着他转,只剩眉毛鼻子嘴还表情丰富,一看就似笑非笑的。吴邪心里烦,差点忍不住发短信问张起灵,怎么认识这人的。不过室友这种东西,还不是和亲戚一样,随机不带选,不然照张起灵这样,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和人说一句话。

对面黑眼镜看吴邪坐下了,对他说:“哎,小吴?”吴邪迟疑地点了一下头。黑眼镜笑道:“你特别喜欢吃泡面?”

吴邪有点莫名,一瞥瞥到秦海婷正在笑,而他自己捧个汉堡,一半在嘴里,还有一半跟狗啃一样,不禁满心懊恼。

黑眼镜也无所谓他答不答应,用下巴指指张起灵道:“他跟我住从来不买泡面,今天特地买了两箱,啧啧。”

吴邪诧异地看了张起灵一眼,但是对面两个人瞪着,他也就没多接口。

张起灵喜欢吃什么他倒真不知道,但泡面这种东西——除非是为了省钱,要不就是怕麻烦——张起灵显然是后者,他大概要节省来回食堂的时间用来睡觉?

显然他和张起灵吃什么怎么过也成了黑眼镜的谈资之一,所以总结下来,这顿饭,其实和那场电影一样失败。他听着黑眼镜和秦海婷“海婷”来“海婷”去的,总之彻底没他什么事了。他闲得无聊玩手机,改了改自己微博的介绍,改成“专业打酱油”,Super吴专业打酱油——挺配,他脸上一笑,顺手又去围观了把张起灵的微博,老样子,一个字没有。

胖子一度可劲地撩拨过他,什么恶俗的玩笑后面都要圈一把“kylin_张”,但是没用,雷打不动。不过也许女孩子就喜欢这样的,长得……帅,沉得住气。

尽管连受了两次打击,隔了几天,周末解雨臣叫他出去玩,他还是去了。是解雨臣他爸公司搞的小型发布会,叫他们去充数,顺便还能开个课外实践证明。一整天的各种互相表彰会议,给到场的代理商各戴红花,吴邪听得昏昏欲睡,熬到六点半开席,12桌海鲜自助。

吴邪和解雨臣坐一块,一条长桌都是不认识的人,当然这些人肯定都知道解雨臣是公子,所以看着特别青眼相待。对吴邪来说,卖灯泡插座五金配件的看着都一个样,没人认识挺好,他正好只管埋头吃。

他吃东西没什么忌讳,酸辣咸都行,生的也吃,甜食也喜欢。酒店里吃螃蟹太麻烦了,解雨臣给他拿了两个蒸的六月黄,他掀了一个蟹壳,另一个还回解雨臣盘子里。解雨臣也和他一样,掀了红蟹壳,拿筷子夹里面的沙袋。还是吴邪动作快,先翻出了里面端坐的法海。两个人把法海并排放到盘子里,吴邪筷子点点解雨臣那个,说:“你看你这个头也没了。”

解雨臣用手又翻了翻,回道:“放反了。”他们从小就这么玩,不正经的地方全盘志同道合。

除了这种蒸螃蟹,还有切成块的醉蟹,他们也吃了不少。三文鱼、虾、煎鳕鱼轮番来,两个人都是吃自助的高手,海鲜扫到膈应了,才去吃了点烤肉,牛排是真吃不下了,吴邪又吃了两个冰激凌球,看到草莓蛋糕也没客气来了一块。等他撑得T恤都绷紧了回到寝室,都过九点了。

外面狂风大作,早上就发了台风黄色预警,在回来的车上看新闻,升级成橙色了。他开锁进了寝室,日光灯大开着,张起灵竟然没睡。外面的风吹得阳台玻璃格格响。

张起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边黄黄的,他在吃泡面,一房间泡面那种塑料味,吴邪吃得太饱,闻着想吐。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说:“你没回家?”

吴邪合上门,回道:“没。你晚上没吃饭?”

张起灵简短地“嗯”一声,又回头继续吃。他面前摊着本书,吴邪走上去靠近了看看,一个字看不懂。

“小哥你们还学法语?”他问。

张起灵道:“德语。”

吴邪回自己床下,弯腰找脸盆毛巾,随口道:“要考试了?”

张起灵也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吴邪脱了一身烤肉味的T恤,低头看看自己吃得都凸出来的肚子。他只听到张起灵喝泡面汤的声音。

吴邪回过身道:“你这两天都吃这个?”

张起灵没回答,头还低着,像要浸到泡面汤里去一样,不过看动作,似乎是点了点头。

草莓蛋糕的甜味还在喉咙口,反刍一下似乎又是一道新的,还有重重叠叠的鱼肉和虾,还有他看了两眼知道塞不下的牛排,烤得只有五分熟,一切开“嘶”地冒油,铁板上都是沸腾的烟气,拉着血丝的肉像柔软的果肉一样被分到盘子里,有人端走前,拿柠檬朝上面挤一挤,一股凛冽的清甜香气。

结霜的玻璃窗里是烤着炉子吃到躺都躺不平的盛宴,玻璃窗外是挨墙蹲着拿缺口破碗吃泡面的张起灵——吴邪立即返身开了橱门,随便套了件上衣,蹿到张起灵边上,推了推他肩膀:“出去吃夜宵?”

张起灵有点迟疑地抬头看他,张了张嘴,嘴唇上沾满了辣椒黄的油光,他说:“我吃饱了。”

吴邪愣了一下,脱口道:“我没吃饭呢。”

张起灵瞪着他又看了一会,再看看窗外,放下手里的面碗,拿张纸巾擦擦嘴,又擦擦手,低头开抽屉拿钱,一边说:“想吃什么?”

吴邪赶紧回身也去拿钱包,答应道:“我爸给钱了,我请你,你想……我想,随便,只要能吃饱!”

可是这么低的要求也难实现,他们出了宿舍门才发现下雨了,风刮得跟新闻里“我要崩溃了”一样,回房间去拿伞,张起灵问他:“真要去?”

吴邪点头。张起灵又道:“真饿了?”吴邪还是点头。他坚决拿了伞,张起灵见了也就低头换了双夹脚拖鞋,跟着他往外走。

那么晚了食堂肯定关门了,只有校外间或有黑暗料理还开着。从宿舍走到校门口还有段路,狂风暴雨的,他们走得比平时慢很多。球场上竟然还有几个人在踢水球,哗啦哗啦扫起一片水花,看着都和划船差不多了。他们两人沿着球场外围走,雨声大,互相说话也听不清,风又大,伞只能朝着一个方向顶风撑着,走了没一会身上就淋湿了,还好夏天虽然冰凉透骨,到底还算爽快的体验。

忽然球场里有人冲他们大喊,起初听不清,绕过了球场长边,离球门近了,就听到有人喊:“小情人吵架啊!大雨天还跑出来!”吴邪站定了朝那边看看,喷了一脸的雨,唯一干燥的胸口也淋湿了,T恤紧紧吸到身上,跟洗了个澡差不多。那边大概也看清他们了,已经有人在喊:“俩男的!妈的俩男的!没看头!”

张起灵走上来,在他肩上揽了一把,拖着他走,他们前面的路上拐进来一辆车,打着两个黄澄澄的前灯,雨气里像什么怪兽瞪着的眼睛,开得很慢,慢慢近了,突然提速,“轰”一声飞驰而去,溅了张起灵一身水——这下是湿到透了。

出了校门,校外路灯比校内暗,更加黑魆魆,风势减小了,雨倒更大了,像挂了帘子,路灯那点微弱的光更看不清了。路上只有便利店的灯最亮,马路两边静得像个空城。

吴邪的肩膀紧贴着张起灵的,湿透的衣服下面捂着滚烫的身体——雨水太冷,对外界温度的感知都变了。而这一点热度,只有让他更内疚。也许也不是独食的深疚,也许是他将自己的失落全部倾泻在张起灵头上。而现在这个孤寂的世界,在被雨和风隔离的只有伞下空间的世界里,张起灵倒是热的。

张起灵回头贴得他很近问他:“去哪?”声音消融在雨声里。

吴邪摇摇头,他的饱胃现在就是个硬绷绷的拳头直顶着他的心。外面的冷渗到他身体里,时间长了只剩下冷,冷得发抖,像长途旅游大巴上关不掉的空调出风口,没有爽快只有战栗。

张起灵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执意要出来。

便利店就是雨海里的灯塔,指路明灯!吴邪紧贴着张起灵走,只想能赶快进去晒干捂热。没到店门口,他忽然看清几个门面外竟然还有个店,灯招模模糊糊亮着,辨认了一会——是那家烧烤店!黑天雨夜的,地标都不认识了!意外之喜!他赶紧拽着张起灵往那跑,边跑边说:“总算能吃个饱!”演技太好,差点自己都觉得肚子是真饿了。

店里一看之下只有一个年轻店员,吴邪他们经常光顾,关系搞清楚个七七八八,这人好像是老板的弟弟,正在收凳子,一个一个翻到桌子上,一看就是要收摊的架势。吴邪这头急了,肩膀顶着张起灵一块收伞冲了进去,湿漉漉的鞋子一踩一串脚印。那个小伙一看他们就嚷:“关门了关门了。”

吴邪就着门口的烤架,道:“还没熄火,老板再做笔生意!”外头雨声大,他们说话都用吼的。

那个小伙围着个脏围兜,继续翻着凳子,不耐烦地看看他们,翻一个凳子又看看他们。

吴邪不死心,又喊话:“老板咱们是常客!”

对方手停了停,放下刚翻起的那一桌子凳子,拿抹布在桌面上随便抹了一把,道:“行了行了,坐!”

吴邪欢天喜地跑过去,自己坐下了,又抬头盯着张起灵,一直盯到他也在自己对面坐下坐好了。

那个小老板拿来一张脏兮兮的纸,上面画着表格,又递过来一支油腻的铅笔。吴邪如获至宝,接下了很熟练在上面一个个勾打下来。

烤架上没剩下多少东西,吴邪点的有一半没有,他跟在小老板后面指指点点了一番,好歹端回来一盆烤羊肉,有个二十几串,未熟的红色和焦香的褐色混在一起,上面撒了足有半碗的孜然。孜然多了会苦,吴邪一心拍着马屁,看了两眼,赶紧把孜然撇一撇,抽出一根递给张起灵。

张起灵抬眼睛看了看他,简短地说:“你不是饿了。”

吴邪脸上笑,苦从心中涌,只好再点头,点头如捣蒜,真是身不由己的写照,他左手又抽了一串,示意自己也吃。

外面淋了雨,一到室内立即温暖了不少,湿衣服贴身上不知怎么更暖,张起灵吃了两串羊肉,喝了口水,低头看看身上,拿手抹了一把,吴邪的目光跟着他动作走——虽说住一块,但他真没这样近距离注意过张起灵,T恤贴着他的胸腹一路下去都是肌肉的轮廓,吴邪老实赞叹道:“小哥,你怎么练的?”

张起灵抬头“嗯?”了一声。

吴邪抬手指了指他胸口,说:“我看你整天不是上课就是睡觉,怎么……”说着他又低头看自己,他也差不多跟没穿一样,上半身勉强还行,再下去就是个小肚子,尤其今天,吃得撑了胃都顶出来了。

张起灵没说什么。小老板又端过来两个盘子,一盘子烤馒头烤茄子,一盘子烤翅和烤鸡心。

吴邪是真一点都吃不下了,但他说了请客,为了面子也要满盘摆一桌,点了起码三四个人的量。为了能掩饰着少吃两口,他搜肠刮肚想着话题,搔头摆脑地折腾了一会,道:“小哥你们暑假要不要实习?”张起灵摇摇头。

吴邪叹道:“我们专业太变态了,考完试就实习,我算下来真放假最多就半个月。”张起灵点点头——他端着不露馅,吴邪不会知道他早就了解这些了。

吴邪又道:“天太热了,本来想回家的,不过家里不自由,不如住学校,假期里人少清静,晚上还能出来吃东西。有我妈在绝对不可能吃宵夜,晚上打电话也要问东问西。”

张起灵毫不在意的样子,看着是随口问道:“打电话?”说着喝了口水。

吴邪点头道:“有时跟解雨臣打,其他也没什么人,我又没女朋友。”垂头丧气的。

张起灵道:“跟阿宁怎么样?”

吴邪一听,简直耳朵都要立起来了,手摸了摸面前的杯子,道:“……我看没戏……”

张起灵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吴邪盯着他脸看,瞪了有一会,张起灵当然没什么表情,吴邪心里两只手猜起了包子,说还是不说?说了总像有责怪的意思,但是他又迫切想跟人谈谈这事。倾诉的愿望因为堆积和压抑早就满到了嗓子眼,他默默数数一样安慰自己,张起灵不会和自己计较的。

他说:“有个事情……小哥我就是说说,你别介意……”张起灵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吴邪道:“阿宁对我根本没意思。”张起灵眼睛动了动,表示听到了。

吴邪又道:“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吴邪道:“她答应出来玩,根本不是因为想跟我认识。”张起灵点了一下头,继续吃。

吴邪转了转杯子,下了个决心,快速地说:“她朋友,霍玲,对你有意思,她陪霍玲来的。”

张起灵一抬头,正对上吴邪的眼睛,很快有点尴尬地避到一边去。吴邪也窘了,低头盯着自己手看,看了一会,连手都收到了桌子下面去。隔了一会,张起灵才说:“你怎么知道……”

吴邪抬头,又低头,说:“我电影院里不是给阿宁捡手机,看到她们发短信……”他说到这里,立即又抬起脑袋辩解道:“不当心看到的,不是……”

张起灵敷衍地笑了一下。这表情吴邪看在眼里,心里就急起来,嘴里说:“我不是说你……不是说……”

他没词了,不是说,还不是说了,说来说去,总有点兄弟你挡路的意思。他心里也确实有这样的成分,所以才掩饰不住。他一下沉默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过了一会张起灵才说:“霍玲找过我。”

吴邪有点诧异,脱口问:“找过你?”说完他就有点明了了,“原来你们已经……”但是不合理,照那短信的意思,应该是还没得手?

张起灵道:“没,我没答应。”

吴邪急道:“干嘛不答应!”

张起灵看着他一笑,道:“你急什么。”

吴邪道:“我真不明白你。”

张起灵道:“不明白什么。”

吴邪道:“你到底挑什么?你说你要是喜欢漂亮的,这个够漂亮了……”想了想他又说,“难道你不喜欢主动的?”觉得不对,他自己先推翻这个推断,又说了另一个推断,“我看你也主动不起来,照说应该喜欢活泼的。”

张起灵想,我是喜欢活泼的。吴邪看他了,他立即低头拿了一串馒头,已经放凉了,咬着很硬。

吴邪自言自语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张起灵叼着一片馒头,听他这一句,铁签子差点没戳到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咳了两声,问:“什么?”

吴邪坐直一点,把他面前的水推给他,看着很严肃认真地说:“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张起灵无话可说。

吴邪自觉猜中了,喜不自胜,滔滔不绝:“小哥你真看不出来……”说着端详了张起灵一会,叹道:“到底谁能把你打击成这样?谁?谁?我们学校的还是你高中同学还是……真的是我们学校的?你你你别否认,刚才我一说到‘我们学校’你看你眉毛动了!下次一定要指给我看,不然不是兄弟!”张起灵闷声不语。

吴邪更来劲了,追问他:“还真有?”说着胳膊手都上去了,一把握住张起灵手腕,摇着他道:“具体说,快说!”心里更是凯歌高唱:还不快把你不高兴的事儿说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张起灵轻轻撇开他的手,道:“不是那样。”

吴邪催促:“那哪样啊?”

张起灵道:“……没想过……”

吴邪这一记空拳打出,甜头还没尝到,脸上倒接了对方一记重拳,他心里两条胳膊都抬了起来抱头捂脸,面上硬撑,皱眉指点道:“小哥你语焉不详,必有问题!”

其实他是想说“语焉不详,非奸即盗!”话到嘴边毕竟有点不好意思。可惜胖子不在,要是胖子在场必定会循循善诱“组织上给了机会,同志你还不快交代清楚!有什么问题组织上一定重视,一定给你解决!”这话他想归想,说出来也不是那个味。

张起灵抬起眼睛,回他:“没碰到合意的。”

吴邪顺着点了点头,可还不死心,隔了一会又试探问他说:“小哥……霍玲这样的,也不行?”

张起灵道:“你觉得霍玲比阿宁好看?”

吴邪心里“咯噔”一声——敢情最狗血的剧情要来了?难道是他不好意思和自己争阿宁?这要争起来,可真没什么悬念了……

吴邪道:“……那,也不是……”张起灵道:“你喜欢哪个?”

吴邪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什么,转头去看,一只蟑螂一突一进的蹿到上头来,在白墙上爬爬停停,已经过了他们头顶的高度。他瞪着那蟑螂移动的方向看。张起灵也看了一眼。

吴邪道:“……我就,我也说不准,阿宁挺有意思的。”

张起灵道:“我觉得都差不多,其实我看不出她们两个有什么区别。”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说长相。”

吴邪笑起来,眼睛还跟着那蟑螂走,嘴上问他:“看不出?”

“嗯。”张起灵点点头,道,“都差不多。”

吴邪不置可否。但张起灵看着是不像骗他,倒是真没兴趣的样子。他忽然又有点沮丧,胖子挤兑他时都说,别人不像他,满脑子都是大妹子,配种也不带这么急的,虽然胖子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胖子他会自我解嘲,他说过,“胖爷满脸都写着‘求妹子’,偏偏姑娘们最看不上就这点。女人可矫情了!”由此一比,高下立现。所以这大概才是张起灵的魅力所在?论这点,倒是比身材长相更叫人无法企及了。

烧烤店老板来催他们了,吴邪口头上争辩了几句,但看时间不早,再不回去真得雨夜爬墙了。他还是低头翻口袋付钱,看张起灵拿了伞,撑开了,站店门口等他。

过了十一点风雨更甚,一把伞在头顶几乎只是心理安慰。进了校门,学校的路有点积水,吴邪反正鞋子湿了,也不在乎,直接在浅水里走。路一边是医学院广场,另一边是商学院广场,两个空地像风穴一样,吹得他们道都走不直。

张起灵开始还找风的方向,尽量顺着,路过中德楼下,一个狂风扫过,伞彻底掀了,正好在路灯下,雨浇得吴邪眼睛都睁不开。他紧闭着眼睛拿手抹脸,头发贴伏在额头上,黄橙橙的光照亮他的脸和肩膀,他的脖子隐没在颌下的阴影里。张起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看到吴邪勉强睁眼奔着他过来了才装出扛风拽伞的样子。

伞是没用了,他握着伞杆子在雨和冷风里拨弄翻过的伞骨,吴邪也凑上来帮忙。他们三四只手摆弄来去,伞骨断了两根,好歹还有个四分之三能翻回来档一档。雨还是一样大,撑着这破伞走了几步,张起灵把那一半转到吴邪那一侧。不过其实没区别,他们在烧烤店晾干的身体早就又湿透了。

吴邪打了个喷嚏,再次路过足球场,没人踢球了,场地里也积水了,黑汪汪一片,远看着像个沼泽池。吴邪双手抱臂,缩起了肩膀。张起灵这边雨水顺着脖子直往背脊和胸口流,也够凉的。他转头大声问吴邪:“冷了?”

吴邪点点头,看口型是说“快走。”

走得快了,在水里踩着,踢踢踏踏,甩起水花,脚像两个蹼能拍水。吴邪松了手,一胳膊搂上张起灵的肩膀,也许是感到他哆嗦了一下,他贴的更紧,凑在他脸颊边上说:“这水都能游泳了,那些鹅怎么不过来,来了我们打一只回寝室烤着吃!”

张起灵举着伞的手捏得用力,也没回答,他心跳太快,还好有雨声遮掩,沉重的搏动打着鼓点,像踏水脚步的伴奏,他不能控制自己激越的心,不能说话,也不能看吴邪。

风雨里走起来比平时费劲很多。吴邪一张嘴风就把雨吹到嘴里,可他非找点话说说不可,脚底一个打滑,突然又想到个好笑的,赶着告诉张起灵。他手臂力气更紧一紧,蹦着凑张起灵更近,大声道:“前两个月黄梅天……”

张起灵略点点头,能看到远处宿舍区的轮廓了。

吴邪接着说:“实验室一楼很潮,没下雨地上也是湿的,那个楼梯你知道,是光面的。然后胖子下楼梯前回头跟我说:‘当心别滑一跤。’他刚说完,走了一步,自己就从最上面一个台阶一路滑到底,一屁股坐到一楼地上!”他自己先笑起来,笑得满嘴都是雨水,张起灵也有点笑意。吴邪又说:“他那天的裤子,裤子,是新买的……破了!你知道破哪里?”说到这儿笑得上气接不下气。

张起灵刚要问“哪里”,忽然脖子上一紧,整个人狠狠往后一撤,差点没直接摔倒——吴邪放了手他才站稳了——回头一看,吴邪正屁股着地坐在雨里,仰着脸,张嘴还在笑。张起灵扔了伞去拉他,他坐太实又乐得停不下来,直笑到喘气变成了苦笑,一边咳嗽一边抹脸才勉强攀着张起灵的胳膊站了起来。

他们已经这样滚进雨里,也不再需要伞了,随随便便把破伞塞进路边的垃圾桶,一路笑着搀扶着终于回了寝室楼。吴邪赶着第一个冲进走廊,满口袋翻钥匙,还在找,张起灵湿漉漉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吴邪越过他肩头扫了两眼黑漆漆的走廊,低声道:“不准告诉胖子!”

外面雨势不减,吴邪进门开灯脱裤子,不带喘气。他里面穿的是条深灰色内裤,绷得很紧,屁股两瓣正对着张起灵这边。张起灵拿毛巾擦了擦头发,看了两眼,转回了身,但是一低头又想起吴邪摔的那一跤和他那个不甚高明的笑话。他故意问他:“裤子破了?我不看你。”

吴邪急道:“没!没事。”

张起灵“嗯”了一声,弯腰拿地上的热水瓶,提着很轻,没打水。吴邪那边先爆发出一声:“操!没热水了!”

张起灵拿了自己两个水瓶,回头去拿他的,他还没套上长裤,这回是正面对着,张起灵怎么回避也都瞥到了,吴邪裆下多少有点起伏,他伸手拿热水瓶,“我去打水。”吴邪道:“那多不好意思。”

张起灵也不管他,直接拿了那两个水瓶,转身往门口走。吴邪赶着冲到他身前帮他开了门。

开水房在两幢宿舍中间,平房,没门,里面就一个四方形水槽,整天热气腾腾。现在下雨,平房的开口挂着雨帘,白色雾气比平时更甚,像个水帘洞一样。张起灵冒雨冲了过去,里面竟然另有两个人站着等水打满。他掏出饭卡放到卡槽里,耐心等着灌水。吃下去的那点烧烤混着辣味的方便面撑得他胃里灌铅一样。

他想到吴邪那样殷勤地管他吃饭喝水上课考试,想到他说话时脸上关切又有趣的表情——其实住在这房间里的,即使不是他,是随便一个谁,估计吴邪都会这么和人相处。他抱着双臂自嘲地想了一会。

回了房,吴邪还是只穿了条内裤,换了拖鞋,桌上脸盆毛巾沐浴露摆好,就等着热水的架势。张起灵默默把他的热水瓶放到他脚边,提着自己的回了床下,开柜子找换洗衣服。

吴邪问:“我先去洗?”张起灵回头看看他,点了点头。

吴邪上来拽了他一把,急切道:“一起洗吧,没多少水,两个人都不够还不如拼拼凑凑。”

不够四瓶都归你,我晚点再去打。——这句话张起灵没说,他收拾着脸盆里的东西,拆了块新肥皂,默默跟着吴邪去了厕所。

厕所里有个挺大的隔间,用移门和外面分开,拉上移门自成天地,里面还装了两个淋浴喷头,可惜没装热水器也不供热水,所以喷头就只是摆设而已。其实天热洗冷水澡没什么,开了喷头水也够大,但是现在太冷了,实在下不去手。

移门一关上,外面的雨声小了,他们一说话就带回音,更觉得密闭。吴邪踢了踢地上的脸盆,对张起灵道:“用你的桶盛水,用脸盆太浅了。”

张起灵弯腰把桶推给他。吴邪拉过水桶开了淋浴龙头接水,接了半桶,关了龙头,又倒了一瓶热水进去,伸手搅了搅,抬头对张起灵道:“小哥你看水温是不是差不多?”

张起灵也蹲了过去,伸手到水桶里。有点温,偏冷,他看看吴邪说:“我都行。”

吴邪拿自己脸盆勺了水,站起身要脱内裤,张起灵也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低头脱他自己的裤子。吴邪有意无意扫他几眼,心中非议:“哪那么害羞……”就想借机调侃一句“小哥难道你是处男?”

这个笑话应景又得意,他刚要大说特说一番,突然意识到自己才真的是,这要反弹回来怎么接还不知道,赶快忍住不说了。他扭头看了好几回,张起灵那屁股对着他,干脆他也拿屁股对着他,两下扯平。

脸盆浅,毛巾沾了没几下就凉了,他回头说:“小哥你的桶先借我用用,我洗个头……”话说到一半他就想把舌头咽下去,可是脑袋僵着动不了,偏就朝着张起灵那边目瞪口呆地仰着。

张起灵是站着,虽然是背对他,从吴邪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一点。他勃起了。难道是水太冷刺激的?吴邪赶紧低头看自己,没有。

张起灵没回答他,动也没动,吴邪光觉得挂在头上的毛巾吸了水黏贴着脸,脸把冷毛巾都捂热了。他两手搭在桶边缘上,进退两难,光瞪着,张起灵略转回了身,他都能看到他圆而饱满的头突出在外面,深粉红色,甚至还晃了晃。

吴邪脑子里混沌,不知怎么心中先感叹起来——这种事可惜不能随便告诉人,不然这可是实打实的优势,看上张起灵的那些姑娘眼光还真不错。这事的概率简直和他三叔赌玉差不多,不切开来看,哦不,不脱光了撸直看,是真看不出真相!

他可猜不到张起灵想什么呢,怎么突然就……不过作为男人他深有体会,往往时不来运不转的只有裤裆里的兄弟和你做个对,那一瞬间的尴尬真是没法说!这么一想,他赶紧又低头看看自己,确信自己真没有。

“小,小哥……”憋了半天,他还是又开口道,“水桶我用了……就洗个头,你等会冲一冲换水再……”没说完先把脑袋浸到水桶里,因为张起灵回头了。

“你用。”听到张起灵这么说了一句。

他在水里一口气没憋住,“噗”地一声抬头呛了几口。张起灵还背对着,但是扭头朝他看了,眼睛对眼睛——他看到他看到他了。

吴邪咳嗽连连,呛得脸通红,这时要不再说点什么,那也太尴尬了!赶紧咳完了赶紧说!他脱口道:“小哥看不出你……”挤出个笑脸,抬了抬下巴示意,“看不出你真厉害。”

更尴尬了……两个人互瞪着,一动不动,吴邪自觉石化了,张起灵也是,但看得出他颇为震惊。吴邪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词。

张起灵回过头,后脑勺对着他,隔了一会,才低声道:“你快洗,转过去,别看我。”

他没洗过更快的澡,平生最快,快得飞回寝室,快得拖鞋都差点掉了。

一进了房间,他立即往桌前一坐开电脑,颠脚等了一会,一颗心在胸腔里乱撞,抖腿的频率都跟不上心跳。桌面出来了,开浏览器,瞪着雪白的页面发呆,浑身上下不对劲,右手握鼠标,左手就伸进了裤腰里。

摸了一会不来劲,他起身关了日光灯,点开“我的电脑”,硬盘,文件夹,文件夹套文件夹再套文件夹,找了个名称长的,估计是没看过的,拉了一段片头,拉到赤裸裸两个人抱在一起,松了鼠标,专心盯着屏幕看。

他干脆声音都没关,也没带耳机,外面雨声大,一屋子的呻吟声也不那么明显。这片确实还没看过,女的不怎么出声,光听到里面那男的在喘气。他两手都伸进了裤子里,感觉上来了,手里握着越动越快,呼出的都是热气,仰起脖子刚闭上眼,腿张开一点,突然张起灵随时能推门进来的念头冲进他脑子里,随时会看到他也太糟糕了……

何况他还对着A片,实在太……不过什么都抵不上临界前那一波异样的快感,他伸直了腿抖了抖,垂头靠到桌面上喘了会气。下面弄了一手掌,很黏,还出了一头一身的汗。等腿能动了,他抽了纸巾擦了擦手,关了小电影,再换了条内裤,赶着门被推开前急匆匆爬回了自己床上,默默躺平,闭上双眼。

14.

食堂里一眼认出了黑眼镜,吴邪第一反应是回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然而对方比他机灵多了,他还没转身,一只手已经搭到了他肩上。墨镜后面看不清,咧嘴笑的表情倒是很清晰,贴得太近,恨不得贴更近,鼻子都要顶到他鼻子了。吴邪往后一仰,让开了,脸上也只好客气地笑笑。

黑眼镜低头看看他手里的可乐,抬头笑道:“小吴,上午考试?”吴邪“呵呵”、“嗯嗯”,跟着队伍往前走一步。

黑眼镜又道:“几天不见,哎你怎么一个人吃饭?”

前后两句毫无逻辑关系,吴邪都不知道怎么回他,何况他这边卡嗓子眼的是个问出去讨打的问题:“你老戴墨镜是不是眼睛有毛病?”他知道不熟不好问,咽着咽着都要饱了。

吴邪这边没反应,黑眼镜也无所谓,继续开火车一样问下去:“哑巴呢?”

吴邪愣了一下,突然爆出笑声:“哑巴?!哑巴!”笑得易拉罐都要给捏瘪了。

黑眼镜拍拍他道:“对吧,就是哑巴一个。”吴邪正色道:“他就话少点。”

黑眼镜“嘿”地笑一声,乐道:“你挺逗的。”说着哥俩好似的一脖子搂紧他,贴着他道:“跟哑巴张住得惯吗?”

这问题没头没脑的,吴邪几乎要脱口而出“挺好的”,赶紧刹车了,在肚里轮了一回——照说张起灵搬出来的理由,他也不是没觉得奇怪,凭什么室友有了女朋友他就要赶着搬走呢,学校里又不能男女同宿,再说人家那里就算见面频繁点,寝室那什么多少撞见过,也不用那么敏感。但是这些念头他几次都一闪而过,张起灵是沉默寡言,也不太谈论他自己,胖子虽然八卦,倒也没给他八出什么。

吴邪用眼角余光扫了扫黑眼镜,回道:“挺好。”黑眼镜笑着若有所思点点头。

吴邪道:“你和小哥住了多久?”黑眼镜一笑,道:“问这个干嘛?”说着挑挑眉毛。

吴邪心道,我看你俩关系不错,不至于啊,怎么他就搬了。他嘴上说:“我看你们挺熟的,认识很久了吧。”

黑眼镜仰头看看天花板,回道:“有几年了……我还有他包着尿布的照片,你要不要看?”低头扶扶镜架。

吴邪诧异道:“青梅竹马?”一说就知道说错了,立即修正道:“发小?”

黑眼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没,包尿布的照片从他哥那儿抢来的,哎,你不要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有句话你听过没?”

吴邪摇头。黑眼镜笑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这都什么跟什么!吴邪皱起眉头。

黑眼镜道:“哎,没意思,”说着松了搂着他的胳膊,跟着队伍走几步,又道,“我跟他中学同学,以前就一个宿舍的,估计他住腻了。”

这哪有什么腻不腻的。轮到吴邪了,他对着窗台里面喊了几个菜名,里面递出来个盘子,汤都撒了,又给他打了一碗饭,他拉了卡找了个空位坐下了。刚伸直腿,黑眼镜就往他对面一坐,笑嘻嘻拿起他的汤碗喝了一口。

吴邪仿佛有点理解张起灵了。他们默默相对吃了一会,还是对方先开口,道:“老张他怎么和你说的。”

吴邪“嗯?”地抬头。黑眼镜道:“他怎么说的,为什么搬去你那儿?”

吴邪道:“他说……”他犹豫了一下,实话说,“他说你有女朋友了,不方便。”

对方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漏了一半,跟突然中风了一样。

吴邪目瞪口呆看着他,隔了一会才说:“怎么了?”

黑眼镜笑道:“他妈的那小子。”抹了抹嘴,又说,“他说什么就什么呗。”

吴邪皱眉道:“到底怎么了?”

黑眼镜道:“这你都想不明白?”停了一会,像老师等着笨学生给出答案,但是笨学生显然一个字都答不出,他又心满意足循循善诱道,“你想,要是你,你有个室友,因为不想看到你跟你女朋友一起就搬走了,为什么?”说着他两手一摊,何其无辜。

吴邪放下筷子,挪了挪屁股,低头想了一会,抬头他就明白了,脱口而出:“他也喜欢你女朋友!”说完就被这结论震惊了——什么叫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就知道闷油瓶有创伤,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直白有冲击力!太可怕了,这得爱到什么程度,连看都不能看一眼,紧着赶着搬得远远,还不能说,提都不能提!

他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一颗八卦的心怎能压抑,血压都要上升了,恨不能立即打电话给胖子这样那样议论一番,再直冲超市,买他一个礼拜的吃食,香肠腊肉老母鸡,鹿血牛鞭蛇泡酒,什么补来什么,安慰词他都一秒成章“小哥没事!补齐了又是一条好汉!”

对了,张起灵那个实力,补都不用补,直接虎虎生威。再说胖子的话绝对更安慰人,什么“待你出山之日,排队等你泡的妞从一楼女厕所排到四楼女厕所!”

对面黑眼镜看着他笑,看了有一会了,他还冲着远方不知哪里出神。黑眼镜道:“小吴,想什么呢?”

吴邪“啊”了一声,回过神,道:“……那出了这种事……也的确,他离开那个环境总要好点。”

黑眼镜总看着怪怪的,吴邪没认出他是憋着笑,就见他左顾右盼的,撩撩刘海又摸摸下巴。

吴邪道:“小哥人挺好的,总替别人着想。”说着吃了满口饭,想到个事,又道,“他怎么买了两箱泡面?”

“这个你可问对人了!”黑眼镜说着就站起来伸手在他肩上拍拍,还鼓励似的捏了一下,吴邪都要给他捏碎了。他坐回原处,低声道:“我告诉你可别漏给哑巴听,别卖了我懂吗?”

吴邪赶紧点头。黑眼镜道:“其实他是出了点事。”吴邪紧紧盯着对方的脸,嘴里的饭都不嚼了。

黑眼镜双手交叉,手指敲着指节,深沉了一会,严肃地说:“前几天……揍了个人……”“什么!”吴邪喊了一声,立即闭了嘴。

黑眼镜道:“他那个人,你别看他不会说话,要动起手来决不含糊。总之具体情节我就不和你说了,他把人揍趴下了,但这事吧,其实是那边先不地道,人被打残了也不敢吱声,哑巴明的面上绝对没问题,这点你放心,绝对不会有警察叔叔去敲你们家门。”

他“啧”了一声,继续说,“但问题,怎么地也是你下手重了呗,人都给揍了,气也消了,总得料理干净……长话短说,就给出医药费了。”他两手一摊,道:“一穷二白!”

吴邪心道,你可把我爸我二叔给问候了,脑子过了一遍,只问:“那这事摆平了?”黑眼镜点点头。

吴邪道:“什么仇?”

黑眼镜作势想了想,道:“江湖上的事,冤冤相报,这历史我要真给你追溯了,那可得讲到天黑,天黑了又天亮,天亮了又天黑,”看吴邪脸色变了,他赶忙说,“总之就是互看不顺眼呗,暂时没事了,他这么干一架威名震天,谁还敢火头上惹他呀,你就放个一百二十个心吧。咱就退一万步讲,真要有仇家杀上门了,那道上的人也是认人脸的,纯路人谁会误伤了你呀。”

吴邪追问:“你是说还会有人来打他?”

黑眼镜耸耸肩,道:“不好说。不过你也别紧张,你虽然现在和他住一块,但我们那些屁事跟你就完全没关系,再说了就算一不小心捶你一拳了,还有他在,你……”

他没说完,吴邪就打断他说:“就说还会有人找他麻烦?”

这回黑眼镜不言语了,放下碗筷,往后靠了靠,两手叉在胸前,撅起嘴慢慢点点头。

吴邪还想接着问,手机忽然响了,他掏出来一看,解雨臣。接通了那边“喂”一声。

他回道“干嘛?”

解雨臣道:“晚上有空没?”

吴邪还是说:“你要干嘛?”

解雨臣道:“江湖救急!很急,很急,很急!”

凭他们出生二十年,认识二十年,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解雨臣什么意思。他说:“我不搅你这混水了,没一次让老子省心的,再说了我去有用吗,我去有用我早有女朋友了,你还是另找个能办成事的人吧。”他这句刚说完,对面黑眼镜突然挤坐到他边上,贴得不要太近!

吴邪有点窘,半转身避了避。解雨臣那里又说:“之前不成还不是因为你!不!肯!用!A!方!案!”

吴邪一下噎住了,还没反驳,那头又道:“B方案本来就不靠谱,我跟你对调说不定还有点用,你又不听我的,多少次了,你都不诚心帮我。”

吴邪道:“你也知道‘多少次’了!”

解雨臣忽然转了声调,恳求的语气道:“总之这回事关生死,算我求你,帮了这忙我一定涌泉相报!”

吴邪咕哝:“得了吧你,我……”

解雨臣道:“答应了就成!行,你晚上七点记得到西北食堂一楼,记得!”

吴邪问:“怎么西北食堂,你怎么转型了,开封菜都比那里像样。”

解雨臣低声回他:“矮搓穷,我第一项就不符合,总得尽量往上靠。”

吴邪道:“那恭喜啊,你自便吧。”

解雨臣道:“他妈的你装傻呢,你才是我的大杀招,总之就靠你了,不见不散,回见!”挂了。

黑眼镜看看他,笑道:“女朋友?”表情太猥琐了,吴邪挪开一点,才答:“同学。”对方又是一笑。

图书馆消磨了一下午,还剩两门考试,他看书看得字都漂了,外面天色一碧如洗,晴空万里,漫天写着“青春都给浪费了”。吴邪看看手机,四点多,也不假惺惺了,收拾收拾桌子回去了。

路上他左思右想,夹脚往操场那儿走。体育课还没结束,体育馆后面的储藏室果然没锁。所以被罚留夜校也好,捡垃圾也好,收烂摊子也罢,不是一点好处没有的,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他在杂物堆里翻翻,回头又掀了几个垫子,果然,让他看到了。

回寝室前他沿路又买了两瓶运动饮料,晚饭不用考虑了,肯定吃解雨臣的,一想到那事就心烦,他在路上拆了一瓶先喝起来。冷的饮料灌下去,人还是一样烦躁,解雨臣也好,现在又多了个张起灵,没一个让他省心省力的。

想到张起灵,这人倒在寝室里,坐在他自己书桌前,大白天的开着个台灯,也不嫌烤得热。不过他们一楼,确实采光差。吴邪关了门走进去,悄悄把手里东西往墙边一靠,手里力道没控制好,靠不稳,“哐当”一声,砸地上了。张起灵猛抬头看向他。他尴尬笑笑,人还想挡一挡,张起灵已经离开凳子站起来了,看着他问:“怎么了?”

吴邪低头看看脚边,也没什么可瞒的,本来就是给张起灵的,一路上他心里还激昂得很,就是刚才开锁推门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很蠢。但是反正也到了这一步了,也不算坏人坏事,实话实说就实话实说。他把手里没开的饮料递给张起灵,冰箱里拿出来的,现在水都淌得到处都是。张起灵接了过去,拧开了,就着喝了一口,但是皱眉眼神不离。

吴邪弯腰捡起脚边的撬棒,看了会,伸手递给张起灵道:“给你。”

张起灵一脸疑惑,问:“干嘛?”

吴邪道:“我听那个黑眼镜说了。”

张起灵道:“瞎子?”

吴邪一愣,笑了,说:“靠,他叫你哑巴,我还想也太直接了,没想到……”

他没说完,张起灵就问:“他跟你说了什么?”说着低头看看手里的撬棒。

吴邪道:“也没具体说什么……总之小哥,要有人敢上门找麻烦,我手里至少还有这个,”他指指撬棒,“你别担心,有我在,你至少不是一个人。还有泡面别吃了,我饭卡里有钱,你不嫌弃就跟我吃,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一定帮,不能帮也想办法帮你。”

张起灵放下撬棒,皱眉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吴邪摸摸脑袋,眼睛朝上看看,道:“真没什么,其实,我们也是室友,你不嫌弃就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

张起灵不理会他了,回头拉抽屉翻了翻,拿出手机直接就拨了个号码放到耳边听着。

吴邪看看他,弯腰拿了热水瓶,张起灵电话还没接通,吴邪要拿他的两个瓶子,他拦了一下,吴邪赶着一提,满的,也就自顾自转身出去了。

晚上张起灵还是吃的泡面,他也没问他电话里和黑眼镜交流了什么,总之张起灵拿了撬棒放到他自己桌子底下,吴邪多少有点安心。打架这种事,他是没什么底气,也不赞成,张起灵那事是骇人听闻,但是是他自己认识的人,怎么都不一样。

也许像张起灵那苦逼的暗恋一样,把人打得倒贴住院费自有一番公案。说矫情点,就是他怎么都相信闷油瓶是有苦衷的,不说就不说呗,心里一定懂他这哥们的支持之切。

眼看着时间过了六点半,不想去,还是得去赴约。他懒洋洋跑厕所洗了把脸,回房拉开衣橱对着发了会呆,末了换了件青灰的T恤,脱了睡裤穿了条牛仔裤,拖鞋换人字拖,拿了手机钱包钥匙,转头对张起灵道:“我出去吃个饭,有事给我打电话。”

张起灵看都没看他,只略略点了下头。他心中叹息,到底压下不平,开门走了。

吴邪刚走,张起灵就一个电话拨出去,那头“轰”地音乐宣泄,歇斯底里一首歌快唱完了,才接通了。

“怎么又打我电话,又怎么了?”

张起灵还没开口,那边又道:“等等,挖个耳屎。”隔了一会,传来,“说吧。”

张起灵道:“你到底跟吴邪说了什么?”

那边“嘿”一笑,吹了声口哨,道:“你管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张起灵手肘搁到桌上,一声不响。那边笑道:“你现在爽不爽?”张起灵把手机换了个耳朵。

那边显然等不了了,回他道:“行了行了,我不跟你练‘谁先开口谁就输’,他妈认识你我就没赢过。说正经的,我可没加油添醋瞎胡说哪怕一个字,话都是那二愣子自个补充的。”

张起灵道:“那他说了什么。”

听筒里传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笑不停的声音,笑得气都不连贯了,才回他说:“他说,他问我你怎么就搬走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见得招了说你死也要见他最后一面!”说着又笑,笑得喘气,又道,“我就问他你是怎么和他说的,他都老实告诉我了。我说你那个什么狗屁烂理由,鄙视他智商也不带这么编的!结果我就把你那屁话重复了一遍,你猜他怎么说!”

张起灵道:“怎么说。”

黑眼镜说:“他说,原来他喜欢你女朋友啊!瞬间,那一瞬间,一脸同情地都要哭了!张起灵快告诉我,你这小朋友哪找来的,我他妈我都要动心了,我都受不了了!”

张起灵没回话。等了一会,那边又道:“还有,他问我你怎么就吃上泡面了。你是不是在他面前特高贵,怎么吃个泡面,他那个心疼哟,看着我都酸了。”

张起灵只说:“你说什么了。”

黑眼镜道:“我还能说什么,实话照搬呗。还不就你打了人赔了钱,西北风一刮啃树皮呗。”

张起灵不动声色掐了电话,只有台灯照亮他的脸,他心中说不出喜还是忧,腿一挪动就踢到脚底下的撬棒,金属“听珰”的声音。也不知道吴邪哪找来的这东西。

他刚想伏地去拿,再仔细看看,手机又响了。看了看名字,他还是接了。

“哎,”那头说,“今天算我对不起你,我现在给你赔不是。”

张起灵听了要挂,那边突然吼起来:“别挂别挂,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听完再说!”

他听着。黑眼镜道:“几点了?快到七点了?”

张起灵不语。等了一会,还是黑眼镜自己说了:“得了,我摒不过你。我跟你说吧,吴邪是不是出去了?猜他去哪儿了?”

张起灵道:“去哪儿了?”黑眼镜一笑,说:“他去西北食堂一楼了。知道他干嘛去了?”

张起灵道:“干嘛去了?”黑眼镜说:“我不是正要告诉你嘛,你听着……”

西北食堂在森林里,吴邪上了半年学才知道那里另有一片天地。因为那是宿舍区的附属部分,而那个区是清一色的女生宿舍。食堂在一片水杉林后面,水杉林的深处有个老的浴室楼,只有一层,左男右女,天凉的时候他还千里迢迢去那里洗澡体验过——真的满眼女生,穿着背心吊带哪怕长袖T恤那也是湿漉漉的头发卷曲在脸上,胖子在微博上夸张地讴歌过:那是风信子的气息。

不过天热了他就不高兴干这茬了,有这时间跑进跑出还不如在宿舍厕所里冲一把。

他一进食堂,远远就看到解雨臣向他招手。吴邪跑了两步,觉得挺蠢,又改为快走。天热,一路过来他还出了一头汗,抬手擦一擦,也显得蠢。他想了想自己何必太在意,在解雨臣边上刚坐下,他就知道了——在意,一定是因为对座的女生太好看了。

张起灵挂了电话,拿起钥匙锁门走了出去,隔了一会他又开房门进来,打开灯,关门在门后的镜子前照了照。他脸上有点胡茬,早上只草草刮了刮,现在看着下巴上泛青。

他脱了上衣,开橱门找了件最紧身的T恤,套上,拉平了低头看看,站远了对着小半面镜子再照照,动了动手臂,再看看侧面——这样胳膊上鼓出了点肌肉的线条,胸肌虽然不明显,好歹也算撑开了衣服。他又换了条牛仔裤,裤脚卷起露出一截脚踝,把运动鞋换成了人字拖,揣上钥匙手机再次关门出去。

他没骑车,双手插裤袋里慢慢走,晚风吹得长刘海乱蓬蓬。进了七月,蝉鸣胜鼎,梧桐树的枝叶把夜空都遮起来了。他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低头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但是没打出就挂断了,安静想了想,又看了看手机。

食堂里吴邪如坐针毡。解雨臣对面的少女目不转睛瞪着他看了有一会了。解雨臣靠近他耳边,轻声细语道:“你坐着别动就行。”

吴邪转头瞪他,解雨臣看着毫不在意,一脸的无所谓。吴邪也学他样子,贴近他耳边要问话,没出口,解雨臣先避了避,推了他肩膀一下。吴邪脱口道:“怎么回事?”

解雨臣眼神示意,可惜他看不懂,还想贴过来问。少女的声音传来:“解雨臣。”

吴邪应声回头去看。这女孩子染了一头金发,短辫子扎起来,长睫毛尖下巴,手指甲特别长,红红绿绿贴了很多东西。她的神情里带了点嘲讽,抿抿嘴,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没那么难缠。”说着她站了起来,折了折背着的包。吴邪以为她要走,心中大喜。

但是那女孩子只是拿起面前的一杯饮料——吴邪来的时候太紧张,都没注意到有这玩意。他的眼睛跟着她的手走,光看着也没想到,突然间整杯的可乐泼了过来,他连躲都没躲,眼睛一闭,又冷又甜的液体沿着发梢脸颊往下躺,破碎的泡沫继续在脸上破碎。

解雨臣怒道:“你!”对方却平静地说:“你其实大可不必找这么荒诞的理由来拒绝我。”说着有点仰高下巴。她的神情很平淡,眉形也是平的,但是嘴唇却有点颤动。

吴邪还仰望着她,双手在裤袋里摸索找纸巾,他知道自己没带,桌上也没有。但是解雨臣和她僵持着,他动作都不敢哪怕大一点,打破这种紧绷一线的场面。

“吴邪。”后面有人叫他。他获救一样回头——竟然是张起灵。

大概是看到他淌着一脸可乐,张起灵皱起了眉。他还想说几句。张起灵却自然而然绕过他,走到解雨臣那一边。

解雨臣要甩的那姑娘瞪着他久了,这时眼睛又跟着张起灵转,狠狠放下手里的杯子,脸上倒嘲讽地笑了笑。

解雨臣看看张起灵,又转过头看她,放低声音道:“我不知道我爸妈跟你爸妈说了什么,让你误会了,是我不对。今天弄成这样,也是我不对,但是……”他没说完,忽然一条胳膊搭到他肩上,他吃惊地转过脸,张起灵非常自然地勾着他肩膀靠到他身上,侧着脑袋,看向对面的姑娘。

“你太可笑了!”她拍了一下桌子。连吴邪都震惊地合不上嘴。

张起灵的脑袋蹭蹭解雨臣脸颊,轻松地说:“你继续。”

解雨臣愣了一下,很快就稳住了表情,简短地说了一句:“总之事情,你也看到了。我……实在抱歉。”

女孩子突然怒指吴邪,道:“那他算什么?”

吴邪抹了把脸,脸上像刷了层糖,黏得不得了。解雨臣低头看看他,还没回答,边上张起灵的声音就响起了:“我们三个的问题,等你走了再解决。”

吴邪心中不由击掌叫好,虽然这真是把他卖得连家乡都看不见了。

解雨臣道:“今天就这样吧,有什么事你要想跟我爸说完全没问题。责任都是我的,我不会推脱。”

女孩子摸了摸她自己的脸,忽然眼泪涌了出来。这是吴邪第一次看到真人在他面前气哭,他有点不知所措,连可乐的事都不气了,站起来低声冲解雨臣道:“你可以了。”

解雨臣看看他,推开张起灵,绕过桌子走到那女孩边上。她却抬头对他笑了笑说:“我觉得我特别可笑。”抹了抹眼睛,眼睛和鼻头通红,她又说,“千万别在人面前发脾气,别在人面前哭。这回我都做了,都是因为你。你记住了。你也快忘记。”说着她一低头,在解雨臣挡在眼前的身体上推了一把,快步走了。走了很久,那高跟鞋笃笃敲地的声音都在吴邪耳边回旋不散。

隔了一会,解雨臣丢了包纸巾给他。吴邪抬头看看,伸手拿了过来。他拆包装的时候,总觉得张起灵有点奇怪,急中生智的演技是一回事,怎么看都不太对又是另一回事。他抽出张纸擦了擦脸,纸屑都黏在脸上,毛茸茸,只能拿手指再摘。解雨臣弯腰过来帮着看他脸上的纸。张起灵已经默默坐到了他身旁。

吴邪冲解雨臣道:“你这算什么?”解雨臣道:“没什么。”

操,张起灵在,他就和张起灵一个德性了,没一个让他省心的。这么想,他一回头,看看张起灵,又说:“小哥,你怎么来了。”而且——他懂了,张起灵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看起来特别出挑,也说不上怎么来的感觉,他是即使站在人群中也能被人一眼看见的那种人。

张起灵一开口却又回到了平时的那种腔调,他面无表情地说:“看书饿了。你不是说借我饭卡。饭卡呢?”说着伸出了手。吴邪一愣。

解雨臣插了一句:“吴邪,还有张,小哥,你们今天不管怎么说,帮了我个大忙。我先请你们吃晚饭。人情欠着。”

吴邪道:“滚!谁要欠你这种人情。”后面却传来胖子的声音:“同志们,有什么恩怨饭先吃了再说!吴邪你不领赏,胖爷我可不错过。”胖子滚滚而至,狠狠拍了吴邪一下,拍得他整个人往桌上一趴。吴邪还没问出,解雨臣已经说了:“你怎么也来了?”

胖子“嗨呀”一声,道:“什么叫‘你怎么也来了’?”“也”字特别重音。他大概说完了才看到张起灵,忙又抛出一句;“小哥你在?”说着推了吴邪一把,推得他在桌上又是一擦,道:“天真你不对啊,最近怎么和小哥如漆似胶到这般地步,哪里都见你俩出双入对,你说这春天已经过去了,吴邪你怎么就……”

他没往下说,留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眼睛瞥瞥张起灵,又瞥瞥解雨臣,吴邪挣扎爬了起来,推开胖子的粗胳膊。

张起灵开口道:“我看到你转的微博。”

这话没头没脑的,只有胖子听明白了,又是一拍吴邪,笑道:“上路!小哥我以为你清心寡欲,格调远在咱们之上,没想到你的爱好和天真就真差不多!”

吴邪抬头皱眉道:“什么微博。”解雨臣已经在翻手机了,翻了一会递给他看。他接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

是解雨臣之前发了一条:“吃个晚饭,你们懂的。”附带偷拍了一张吴邪。联想解雨臣设的这个无比烂的局,A计划里偏要他演出“咱是一对”的戏码,这条微博看来就是造势用的。偏偏胖子爱搅混水,隔几秒就给他转发了“胖爷最懂”,圈了一串人,张起灵当然没被放过。估计张起灵也是看到这个才过来的。

胖子赶着坐到了吴邪对面,笑嘻嘻道:“哎,吴邪,你知道你为啥没大妹子吗?”

吴邪不理他。胖子光看着他笑。解雨臣摸了摸口袋,走到吴邪边上,伸手道:“饭卡用用。”吴邪抬头怒道:“不是你请客?”

解雨臣道:“我又不住校,没习惯带饭卡,你先给我用用。”吴邪伸手交了卡,回头又对上胖子一脸猥琐的笑。

“你说为什么。”他平平地问。

胖子嘿嘿笑道:“当然是因为你男人缘太好……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胖子看着吴邪又笑笑,笑得都要摆手跳舞了,得意了一会,继续说,“我就给你分析分析。你想,你身边,一个是那小子,”他鄙夷地示意解雨臣的方向,掰着手指说,“高,富,帅。”“一个是张小哥,”他冲张起灵嘿嘿一笑,“高,帅。”“一个是你胖爷,高!大!胖!”说完指指吴邪,“你呢?”

吴邪刚要辩驳,胖子就给他盖棺定论:“太!天!真!”解雨臣买了四份套餐,分了两次端来,饭卡甩回给吴邪,叹息一声坐下了。

胖子用鼻子哼哼道:“小人妖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解雨臣不理他。倒是吴邪忽然起身走开了。张起灵顺着他走远的方向看看。胖子又说:“小哥你别管他,他肯定洗脸去了。”

胖子没说错,吴邪顶着张湿漉漉的脸回来了,坐下看看三双瞪着他的眼睛,淡然道:“看什么?我撒了泡尿。你们快吃啊,难得我请客。”

胖子一口汤“噗”喷出来,张嘴哈哈大笑。吴邪拿起筷子略过他震耳欲聋的笑声,冲着解雨臣道:“你刚才那个到底怎么回事?”

解雨臣“嗯?”了一声,皱眉吐了口虾壳,回道:“我爸给我找的麻烦。”

吴邪一笑。胖子奇道:“老吴你那叫什么表情?”

吴邪道:“他家庭纠纷偏要扯上我,我是苦笑。”

胖子道:“我还以为你饥渴时间长了,心理变态了,怎么拆了人鸳鸯还杠杠地跟什么似的。”

轮到吴邪“噗”一口,咳了几声,瞥瞥边上张起灵,压下了肚中一句“今天那是我做的贡献吗!”

胖子倒很会意,已经怪笑起来,频频点头,直称赞:“吴邪你知道你什么最好,有自知之明最好!”

解雨臣插上来道:“不知道回去我爸那儿会怎么说。”吴邪“哼”了又“呵”,说:“你还担心这个?”

解雨臣道:“本来不担心,她尽管去说你好了,我爸找人来查一百遍也知道是你。他就明白了,我就是跟他对着干,没他妈其他人什么事。”他抬头看看张起灵,放下筷子歪着脑袋似笑非笑说:“程咬金也太给劲了,这下好了,你可让我爸有的忙了。”

胖子吃吃笑起来,压低声音,学道:“你这个孽种!你初中给我交女朋友,你高中给我交一群女朋友,你大学了你给我交男朋友!”演得太投入,满嘴的饭粒到处喷。

连吴邪都笑了。解雨臣拿纸巾抹抹嘴,双手交叉着搁到桌上来,看样子是沉思了一会,对吴邪道:“吴邪,其实今天找你来还有件事要说。”

吴邪道:“宁死不从。”

胖子道:“嫁鸡随鸡!”

张起灵看了看吴邪。

解雨臣接着说:“你考试快考完了吧?”

吴邪点点头,说:“还有最后一门,到底要干嘛?”

解雨臣道:“下礼拜去不去泡温泉?”

胖子惊道:“妈的小吴没交过女朋友也不带你这样欺负他!这招追女的都嫌太狠,别说对付我们小天真。”

解雨臣和吴邪同时冲胖子道:“你有完没完?”

吴邪问:“怎么突然要去温泉?去哪儿的温泉?汤山?”

解雨臣道:“我爸去年订的旅行团,奖励销售业绩的。今年旅行社要涨价,找了个理由说我们实际参加人数不够,要么退团要么加钱。有的让旅行社赚不如我们自己加人数。”

吴邪满一口饭,嘟哝着问:“差几个人?办公室随便叫几个不凑齐了?”

解雨臣道:“办公室摆不平的,你让财务去了,那HR呢,IT呢,商务呢,前台呢?不可能让他们按部门抽人去的,说好了都是销售。我带我朋友去就没问题,反正我是太子爷,坐吃山空舍我其谁。”

吴邪点点头,道:“我去。”

胖子道:“还我勒了个去呢。”

解雨臣看看胖子,问:“你去不去?”

胖子立即变了笑脸,“我去,我去!”

解雨臣想了想,说:“还差几个人,吴邪你去找几个女的,就找你喜欢的,那个谁?”胖子插嘴道:“鸡冠蛇阿宁。”吴邪皱眉道:“那什么绰号?”胖子一笑:“你自个去看她微博,胖爷我小看她了,她家养的蛇真他妈的帅!”

解雨臣那边点点头,对吴邪道:“加你,你找六七个人差不多了,人齐了把身份证号发我,我报上去买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