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们睡得早,迷迷糊糊被吴邪的手机声吵醒了。
窗帘没拉上,外面天色很暗,但没有黑透,张起灵看看表,才八点不到。吴邪那里在回消息,手机背光照亮了他的脸,皱眉的表情看得很清楚。即使这样他也让他喜欢,张起灵收回了目光,瞪回了天花板。
隔了一会,吴邪的声音传来:“小哥……下午温泉你没玩好,我们现在再去怎么样……”问得有点犹豫,是为难他不会答应?
张起灵回头道:“晚上还能去?”吴邪点点头。那就去。多好。
晚上真还有车送到半山温泉,上去的人也不少,但是远没有白天热闹,大概是心理作用,车开得比中午要快,吴邪也更沉默。也许他单纯就是困了。
更衣室里换了泳裤,跟着吴邪直往最上面走。低处的池子里零散地坐着几个人,有人把毛巾叠得很小敷在额头上仰面看星空。张起灵也抬头看天上。孔雀蓝的底,星星没想象中那么多,远处山的轮廓像河底沉沙,只有黑的剪影。
这里海拔高,虽然植被丰富,上台阶的路走多了还是有点喘。他们住的山下是常年二十多度的亚热带森林,到了这片山腰——就是下午躲藏过的小树林倒是寒带针叶林了。离得近了,低头脚下就是泥土,一踩踏就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湿润的香气。
他心中略有激荡,仅仅因为这样的夜晚,或者因为这气氛,又像回到前一天,喝醉的吴邪靠在身上,周围都是人,但只觉没有人。
但顶头上一句“吴邪哥哥!你们来啦!”突然把他美梦打破了。
秀秀从池子里站起来,伸长手臂朝这边挥舞。吴邪也招招手,回头来对他说:“看她们也来了。”说完立即转了回去,很不自然。
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低头就看见砌在最上面的池子,方形,面积不小,尤其是因为闷热的雾气缭绕,看不太清真正的边界。秀秀趴在池边,露出半截身体,肩膀光溜溜的,仰头朝吴邪笑着,伸手比了个拇指。吴邪蹲坐着下了水,水温大概比他预估要高,他又快速地跳回岸上,尴尬地看了看池子里的秀秀和云彩。
云彩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对吴邪说:“你先在边上坐一会。”
吴邪照着做了,蹲下身,两条腿缓缓放到水里,缩上来又放下去,抬头冲着他道:“小哥你来试试。”
他没说话,坐到了吴邪身边。这么说,总是秀秀把他们约出来的。云彩躲在秀秀身后,两个人手搭着肩膀,低声在说话。
“吴邪!”这一声喊,他们两个都回头去看——竟然是阿宁。阿宁身后跟着霍玲。吴邪尴尬地点点头。
阿宁挑眉毛道:“真巧。”说着跑来坐到吴邪边上,霍玲要坐到她边上,被她推三阻四,两人笑笑扯扯,霍玲转了向,坐他边上来了。——这也太明显了。再不知道,那就是比吴邪更傻。他低头听着阿宁跟吴邪说话。
阿宁说:“人生何处不相逢,Super吴,你还知道晚上出来看月亮。”
吴邪低声道:“宁姐你别开玩笑了。”
阿宁笑了起来,张起灵瞥到她从水里捞起的烫红的小腿。她沿着池边走,几步就走到热腾腾的雾里,看不大清了。
吴邪显然是追着她身形看,看到看不见,才转过脸朝他看看,然而正对上他的眼睛,立即又转了回去。吴邪头发短,出来玩前新剪的,露出的耳朵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红的,他的目光停在那里,也只是看看。
云彩和秀秀游得有点远,霍玲坐在身边也不说话。还是吴邪先对他说:“我下去试试。”
他下去了,在水里跳了几下。水不深,站直了只没到他大腿。他叉腰站了一会,一屁股坐了下去,大概身上还是有点烫,站起坐下又折腾了几次才消停。霍玲小心翼翼也跟着下水。吴邪瞪着她看,她也许不好意思,微笑着回转身体,弯腰在水里趟了一会,慢慢才蹲坐下去。
吴邪冲着他这边道:“小哥你不下来?”
他点点头。但是他并没在他们这边停留,适应了水温,他缓缓就向云彩那边滑去。秀秀发出了一声欢呼,拍着水欢迎他:“快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注意云彩,她是圆脸,长头发,发梢有点卷,没有刘海,露着额头,额发也有点卷。月色下,热气里,人倒映在浑浊的硫磺水里,脸上多少都有点黑气森森,云彩本来就不白,和秀秀一起更显得黑瘦,但是眼里亮晶晶,笑也很柔和。
这样的人,一颗热腾腾的心,和他自己的心一样。可惜相逢未必相知,即使得知也未必领情。他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好在平时就沉默,这样无言以对,毫不突兀。
这一晚谈不上不欢而散,但也愉快不到哪儿去。他们坐了最后一班车下山,吴邪坐他身边,也不说话。他有点知道他两头为难,尤其对阿宁一片丹心,得不到答复还偏得夹在中间给别人当月老,没把不高兴摆到脸上,他就很不容易了。
吴邪打了个哈欠,转过脸来看看他,他没理睬,吴邪又用肩膀顶顶他,他才回过头去也看看他。
“洗得皮也搓掉一层。”吴邪说,伸手撸了撸自己毛茸茸的胳膊,显然是没话找话说。
他心里轻松了一点,开口回道:“困了?”
吴邪点点头。车子突然大转弯,他一个没准备,后脑勺就磕到车窗上,车子再转回来,他又一扑,扑倒在张起灵身上。他们身体上的接触不能算少,但是也不多,当然也不够。在这种时刻,只能保持平常,但求了无痕迹。他拉了吴邪一把就松了手。
回了宾馆,轮流刷牙洗脸,忙了半个多小时也就关灯睡了。晚上外面刮风,摇得窗框咯咯响。风声树影,那还不是因为睡不好,张起灵笔挺又躺了一会,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在床底找了拖鞋,套上鞋,房间小,也就绕床边走几步,低头想事,来回踱步,到底按耐不住,慢慢就走到了吴邪床边。
白色的被套外吴邪只露出个头顶,他低头默默看了一会。有一次他在寝室午睡,吴邪回来了,带了半个西瓜。他躺在上铺不甚清醒,但能感觉到吴邪爬着梯子上来看了好几次。傍晚起来了他才问他是不是有事,吴邪说:“因为我想把西瓜吃了……”
但是要留着和他一块吃。吴邪就是这样的人。
他从松垮的睡裤裤袋里抽出一只手,隔空在吴邪脑袋上摸了摸。告别的形式有很多种,他不愿意想,可是想或不想,告别就在那里,每一天都是他向他,或者他向他自己的妄想告别的一部分。他曾经想把美梦做下去,想不起开始就没有结束。然而梦就只是一场梦,接不接受,都会骤然醒来。
吴邪忽然翻了个身。张起灵在黑暗里习惯了,一眼就看出吴邪睁着眼睛望着自己。他要开口说话,才觉得吼中干涩,张了张嘴,低哑地问了一声:“吵醒你了?”
吴邪摇摇头,皱着眉扶着床面坐了起来,仰头对他说:“我还是觉得胃不舒服……”他说完轻微摇了摇头,看了看四周,低声说:“头也痛。”
他有点心焦地坐了过去,紧挨着吴邪,伸手摸他脑门。吴邪身体晃了晃没避开——一摸就是烫的,但是也许是他自己手冷,他又扳过吴邪的脑袋,撩开他的刘海,拿自己额头碰吴邪额头,捧着他的脸鼻子贴鼻子坐了一小会。
吴邪发烧了。他松了手,问吴邪:“你怎么不舒服?”
吴邪道:“有点反胃,不过还行。我早上起来就有点难受,我还以为是饿的。”
这句才说完,他就两手捂住肚子侧躺回床上,背对着张起灵蜷缩起来,隔了一会他才翻转身露出半张脸,一头乱发,半睁着眼睛迟缓地眨了眨,仍旧捂紧肚子,什么话也不说。显然这一波痛苦太长。
“带你去医院。”
这里哪有医院?他先打了电话给服务台,值夜的前台不是本地人,竟然连哪有医院都说不清,他真始料未及。这当口吴邪起身去了卫生间,能听到他关上门在里面呕吐的声音,过了一会,抽了水。
吴邪开门出来,扶墙在厕所门口站了没多久,又转身进去了。他翻来覆去地进出了三四回,张起灵这边才打听到医院。
张起灵换了条长裤,穿件外套,拿了手机和所有现金急匆匆走到厕所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吴邪关了水龙头,对他喊:“没事,我没事。”咳嗽了几声。张起灵干脆推门进去。
吴邪双手正撑在浴镜面前,才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大概是刚洗过,湿的发梢黏在脑门上,水珠从上面往下淌。他抹了把嘴,抽了几张面纸擦了擦脸。张起灵一步走了进去,纸巾星星点点的碎屑沾在吴邪脸上,他想帮他捡走,但只是拿了条干毛巾递给吴邪,他低声说:“去医院。你这样不行。”吴邪回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回转过来默默点了点头。
说是医院,其实就是个卫生所。小镇虽小,卫生所却也在一公里开外,照平时走走过也没问题,但现在情况特殊。吴邪一到大厅就找着椅子就坐,显然是走不动路。这里也没有出租车,只能想办法借自行车!
最后还是前台不堪其扰,打了两三个电话,找到串钥匙,把院子里一辆自行车借给了他们。28寸男式车,好在后轮上安了个座。张起灵把车从后院一口气扛到了宾馆前厅外面,跨上试试,车轮很瘪,不知停了多久,也难怪,脏没关系,只是没地方打气也许没法带人。他垂着头踢了前轮一脚——他的能力就只够这样。
吴邪自己走了出来,下了台阶坐到他车后。张起灵看了看他,跨上车,回头问:“行不行?”
吴邪摇摇头,说:“小哥……你觉也睡不成了。”
他没答话,只用劲扶正了车把手,两脚腾空踩了两下。后座有人,又是吴邪这样的大个子,他也很久没骑车带人了,骑出去晃了好几圈才渐渐平稳,吴邪滚烫的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腰。
瘪的车胎特别黏地,骑起来像在地上蠕动,他心里急,一脚一脚踩得又重,车不仅晃还很颠。骑了没多久他就出了一身的汗,路上的风刮得黑漆漆的树冠沙沙响,像一路都在下着小雨。吴邪忽然把额头顶到了他背上,他整个身体都绷紧了,慢慢才放松下来。
一定是颠簸加重了吴邪的恶心感,没有其他什么。他要赶快到医院,要赶快。
卫生所在一条下坡路的尽头,张起灵的自行车一路滑下去,停在关闭的铁门外面。吴邪松开了手,他撑地下车,抬头看了看那栋房子,门口只有一盏路灯,里面白墙尖顶,是个小教堂的样式,比想象中大很多。
张起灵去按门铃,等了一会出来个睡眼惺忪的老头,也没白大褂,一身短打,赤脚踩着拖鞋,探出个脑袋皱着眉瞪了瞪他。
张起灵道:“医生,我,同学肠胃炎。”
老头越过他肩头看看后面,回道:“你说他肠胃炎就肠胃炎了?”口音很重,得琢磨一会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一说完了,就撞开张起灵,走向吴邪。
吴邪赶紧从后座上站了起来,站直了老头还比他矮半个脑袋,他弯腰抱着肚子,点头哈腰:“医生我胃胀,恶心,吐过。”
老头拉起他的手,牵着转头就往里走,嘴里说着:“进来,进来。”
进了小教堂正门,里面灯光灰暗,粉刷墙,半截灰蓝色半截白色,一瞬回到八十年代。老头拉吴邪进了诊室,张起灵夹脚跟了进去。老头套了件白大褂,让吴邪坐他对面,自己戴上眼镜,开抽屉拿了本空白本子,抬头问了句:“怎么不舒服,多久了。”
吴邪大概说了,抬头看看张起灵。老头又问他吃过什么,大便小便。张起灵在边上补充道:“吃过牛肉干。”老头道:“没问你,他有嘴自己说。”
他们头顶的钟指在两点十分。张起灵压下火气,站到边上,看老头画圈一样写了几行字,起身领吴邪睡到一张窄床上,指挥他:“衣服拉起来,腿屈起来,唉,对,放松,放松……”一边压着他露出的肚子,一边问他,“痛不痛,痛你说,痛吗?”
吴邪摇头,老头停下手,俯视他道:“你用嘴巴说,摇什么头。”说着回头看看张起灵,问他,“你们来旅游的?”张起灵点点头。
老头皱眉道:“怎么都哑巴,不会说话就会摇头点头。”
张起灵道:“来旅游。”
老头道:“都哪吃的饭?饭店里?还是自己吃的?还有没有谁和他一样?”
张起灵道:“饭店吃的。没有了。”
那老头松了手,返身回座位上,又低头写了几笔。张起灵看着吴邪拉好上衣,穿好鞋,在床沿边坐好,腰还是弯着。他走了过去,坐到他身边。
凶恶的村医好歹写完了,撕了张纸往他们这儿一递,问:“你们谁付钱?”
张起灵起身问:“哪里付?”说着就掏起牛仔裤袋。
老头说:“付给我。”说着把纸片扔到桌上,敲敲桌面,又对吴邪招招手说,“走,我给你打针去。”显然这儿就真只有他一人,值个班从上到下的活都是他干。
吴邪打了个吊瓶,输液室里倒是有床可以躺着,木板床,只铺了一层白床单,床头有个白枕头。张起灵付了钱过来看他,看他床上输液架上吊着的玻璃瓶,一个钩子上吊了两个瓶子一个袋子,袋子里是微黄色的液体,瓶子里都是透明的。
吴邪调整了下睡姿,看着张起灵拖了把椅子在他边上坐下,低声说:“多少钱,我回去还你。”
张起灵点点头,手搁到他床面上,眼睛盯着他手背上输液针露出的黑色尾端看。
吴邪道:“小哥你快回去睡觉,明天早上我自己走回去。路我认识。”
张起灵用手支着脑袋,靠近了他一点,房间里氤氲着一股沉甸甸的睡意,他摇摇头说:“你睡,我趴一会,明天一起回去。”
吴邪没说不行,只是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不动,他安抚地摸了摸白床单,倒头先趴下了,以示决心。生病的人到底比平时脆弱,吴邪没再反对,至少不再说话了。他趴了一会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吴邪斜靠着枕头,身上盖着条毯子,眼睛也闭上了。
他再趴下倒真睡着了,还做了个很清晰的梦。梦里他们在帐篷里打牌,吴邪蜷腿坐在他右边,左边是潘子?帐篷帘子掀开了,外面坐着胖子,伸进两只粗胳膊,每出一次牌都要大喝一声。帐外水声潺潺,他听不清吴邪说了什么,隔了一会才明白是胖子赢了,非要吴邪出去唱首歌。外面天黑,溪流揉碎月光,吴邪裹紧外套在碎石滩上蹦跳。
“唱什么!唱什么!”他喊。
胖子说:“你爱唱什么唱什么,唱最想唱的。”
吴邪哼起来,那个旋律他听过。
胖子哈哈大笑道:“吴邪,你唱个光头歌,那光头就来给爷爷摸摸!”
吴邪也笑,抓着自己满头头发,笑着继续唱下去。
是在他梦里,在他心里,在他不能唱出的歌声里。在这个静谧的异乡的夜里。
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白墙白床浅蓝色窗帘,空气清新。他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吴邪不知什么时候输完了液,蜷曲地侧躺着,毯子裹得很紧,呼吸平稳,压在枕头里的侧脸通红。张起灵起身动了动僵直的手脚,摸出手机,是闹钟,六点了。他打了个哈欠,伸手摸了摸吴邪额头,冰凉的,有点潮湿,烧肯定退了。
回去路上他把梦告诉了吴邪,当然隐去了最后那部分。吴邪问他:“胖子在帐篷外面?”
他点点头。他们停在路上,等着早饭的推车从面前走过。有个小孩背着书包经过,忽然蹲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猛地丢向自行车轮,丢得挺准,石头碰在轮胎杠上弹了出去,小孩子嗤笑着跑远了。张起灵回过头去看了看。
吴邪突然拍腿大笑,把那远处的小孩都吓了一跳。他边笑边说:“胖子挤不进帐篷!”笑完又问,“最后谁赢了?”
张起灵握着龙头又踏起了车,嘴里胡诌道:“你赢了。”
吴邪道:“赢了就有钱了。”说着松开一只手真掏起裤兜来,“前面停停,停停!”张起灵握了刹车,吴邪脱了缰一样蹦出去,闪进了路边一家墙面色彩斑斓的藏式店,隔了一会他手里拿着两只一次性杯子出来了。
张起灵张望了一下杯子里,白色粘稠的一坨,有点像化了一半的冰激凌,“这什么?”
吴邪道:“酸奶,我来之前查过,特产!”
张起灵松了把手接了一杯过来,连着吴邪那一杯也拿了,皱眉道:“你还想拉肚子?”
吴邪语塞,看着张起灵把两杯倒在一块,勺子搅了搅,吃了一口。
吴邪问:“怎么样?”
张起灵摇摇头,道:“酸的。”一点也不甜。但他愿意全吃完,一口也不留下。他吃得快,几勺子喝喝倒倒,虽然稠,也一饮而尽。
吴邪不舍扔了杯子,跨回后座。张起灵再踩起来,吴邪问:“医院里那人临走说了什么?”
张起灵含糊道:“没什么……说你不舒服再去看。”
吴邪道:“我怎么听到什么害不害的?”说着拍脑袋一想,“对了,那老头凶神恶煞……但是白天那个护士不错,我看她一直看你,是不是老头想拉郎配?”说着嘿嘿一笑,道,“他是叫你别害羞?”
张起灵道:“你知道那医生叫什么?”
吴邪回道:“那怎么知道,字写得跟保密文件一样,谁看得懂。”
张起灵道:“我听到护士叫他‘盘马老爹’。”
吴邪惊呼:“这什么鬼名字,生病的去看他怎么叫他?盘马医生?老爹医生?”说着他又笑,“回去讲给胖子听,看他怎么说。”
盘马说:“你们来的时候小吴不能排除阑尾炎,但是身体检查不像。我这里晚上没办法做其他检查,回城里也不现实。昨天晚上我给他用了厉害点的抗生素,年轻人症状压得住暂时问题就不大,不过不保证不出大问题。我觉得他不像,但是人都怕万一。
你说你们明天就回去了,那还好,他要是肚子再疼一定要去城里的大医院看!我跟你把利害都讲清楚了,你一定要听我的。要是他是阑尾炎,就算现在症状压下去了,还是会再上来,到时就不是肚子疼疼吐两口那么简单了,说不定会肠穿孔,有生命危险。谁也不能打百分百保票,你一定要注意,放在心上!”
临走他又说:“你们是同学,他出问题你也不会好受。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们迟早一个害死另一个。”
这话戳到他心里去,他总觉得是牛肉干吃坏了吴邪,虽然盘马已经那样说了。这么想着,宾馆近在眼前。吴邪哪壶不开提哪壶,也许是他身体恢复了,昨天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这时胃口好起来了。他看到对面一溜的小商品商店,忽然问道:“小哥,昨天那个牛肉干挺好吃的,我没胃口也觉得好吃,你哪家店买的?我买点带回去。”
他在宾馆门口停了车,放下吴邪,粗声粗气回道:“不是我买的。”吴邪诧异道:“胖子买的?”
他抬头看了看吴邪的脸,低热的红晕已经褪去,显得有些苍白。这种弱化的感觉反而却加深了吴邪对他的影响力。他只能立即又低下头去,随手拍了拍自行车垫,说:“霍玲给的。”说完一把扛起车,走上了台阶,把吴邪远远甩在后面。
这一天吴邪都病得软绵绵,雪山观景台的行程就没跟去。胖子挺关心他,一路都在QQ上和他聊着,说的都八卦。吴邪也有心旁敲侧击,因为张起灵走开后就没怎么理他,他有点莫名所以,也说不清什么感觉。
胖子先来招惹他,告诉他:“小哥可牛逼了,上了三次厕所,山上的厕所都给他上遍了。”
吴邪回他:“你羡慕嫉妒恨是怎么地?他哪里不舒服?”
“捂着肚子。”
吴邪想了想,回道:“哈哈,一定是因为他喝光了我的酸奶,这是报应!”
“什么酸奶?”
“藏族风味酸奶,等会你们下山要看到有卖,给我带一个,别让他看到了。”
胖子忽然来了劲,“嗨呀,你俩什么情况?两口子有啥不好说的,买点吃的他都跟你计较?”
吴邪心里鄙视他,回道:“山上好玩吗?”
胖子回他:“不好玩,姑娘好看。”
“操。”
胖子那边说:“天真,有情况!”
他还以为他转移话题。等了一会,胖子发来一张图片,信号差,吴邪刷了一会没刷出来,图竟然裂了。
吴邪回他:“图裂了,你用人话说。”
但是胖子又发了个图。吴邪一阵烦躁,掀被子下床,拉开窗帘,掰开窗把手,握着手机伸到窗户外面抖腿又等了一会——这回图出来了。一看就是抢拍,不,偷拍,两个人的背影,都糊了,但是一眼就能认出是张起灵和霍玲。
他们各戴了顶景区的牛仔帽,霍玲那顶是粉红色的,张起灵的是深棕色。霍玲手臂指着什么地方,两个人脸都朝着那儿。看着像一对。
吴邪关了窗,爬回床上躺好,给胖子回信:“关你什么事?”
胖子道:“嘿,你小子不地道,我没说你你倒好意思说我。你看这什么情况?多久了?你知道你还瞒着兄弟我?”
吴邪回他:“我知道个屁。”他立即又补充了一条,“不过小哥收了霍玲送的东西,我看他没收过别人的。”
胖子那头说:“就是!你看看,人多厉害,暗度陈仓,你个白痴面上追着阿宁跑半天,都给人当喜鹊搭桥踩背用了。”
他不知道是胖子的话难听还是什么,心里突然很堵,梗着不舒服,等等胖子也没什么新话题了,他干脆关了手机,埋头闷到被子里,滚了滚卷上辈子认真睡觉。
天下绯闻传最快,不管真假,假的大概更快。回去路上吴邪就不带跟张起灵坐了,因为一伙人都撺掇着他和霍玲坐一块。吴邪这里,反正张起灵也不和他说话,坐不坐一起,他思忖无所谓。后来阿宁坐过来了。
胖子适时一个消息抛来:“你美的!”他看了一眼,不知胖子本意是不是“你妹的!”
他和阿宁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车开了半途,阿宁从包里拿了件外套披上就睡了。
旅游,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点拍照。他们是到点吃饭,到了火车站才吃了第一顿,小馆子包厢,圆台面。这回又起哄让张起灵霍玲坐一块,拉吴邪和阿宁各坐外围,一看就是新郎新娘伴郎伴娘的配置。玩笑开大了。
闹成这样,霍玲也挺大方的,虽然不说话,但也不生气。既然如此,吴邪看着也觉得他们大概是真的了。他有点提不起劲来,并不想向张起灵打听任何过程。
通常就是这样的,说了考试不及格的,分数比你高;说了回家挨爹揍的,换了自行车;说了不要女朋友的,先把到了好姑娘。虽然张起灵也没过说他不要女朋友,他肯定只是没看上的。
这么一想,吴邪又用眼睛瞟了瞟霍玲。她的卷发在脑后绑了个发髻,没化妆,脸上有点油光,戴了付框架眼镜,但是大眼睛长睫毛翘鼻子一样不少。她和张起灵的相貌非常般配。
这样他又偷偷瞄了瞄阿宁。阿宁笔直的黑头发刚过耳朵,有点男孩子气,穿了件棕红的长袖上衣,大圆领,露出细长的脖子,是另一种招人。青春男女,各自无主,吃个饭搞个活动也都是内心戏。
不过吴邪还没捂出来,他深以为张起灵没把他放到同等的天平上,在他一厢情愿认为他们是最亲近的好友的时候,张起灵还是不愿和他分享任何一点私事。但是他也懂得万事不能强求的道理,为了这点小事就觉得对方对他割席断袖了,未免太过矫情。但总之他的胃还是不舒服,吃得少,他只想快上火车,能伸直了腿躺平了睡上一觉。
旷野里孤单跑过列车,深黑的夜里,云厚月隐。有人上了厕所,晃晃悠悠踱回车厢。
上铺的吴邪背朝外裹着毯子。张起灵看了看他,慢吞吞蹲坐回自己床铺。热气氤氲的温泉扑面又回来了,只穿着条深色泳裤的吴邪,像块白糖年糕浸在蜜里,年糕的正面还用糖浆点了两个红点。他想伸手捏捏他的脸,看看是不是也是糯的。吴邪一转身,露出凹陷的腰,那是把糖年糕拗了拗,又黏又韧拗不断,还沾牙。
他小心翼翼翻了个身,好在列车摇晃厉害,下铺动了上铺不怎么影响。他折了折毯子夹在胳膊中间,调整了一下脖子。
下一个梦等着他,好运的话,一个接着一个,不要醒。不用醒。
19.
吴邪考虑了很久还是没告诉张起灵,回来的火车上阿宁跟他说了件挺难办的事情。张起灵不告诉他霍玲的事,他也不告诉张起灵阿宁的事,想想挺平衡的,但其实又不是那么回事。
张起灵回来路上就特别沉默,一开始他们还有心撮合他和霍玲,时间长了旅途劳顿,玩笑也就开倦了。但是张起灵却把这股倦意一路带回了学校。
吴邪知道张起灵在上暑期的语言班,出去玩了几天,耽误了几天课,所以他总躺在床上看书,一看能看上个把小时。因为隔一会儿会翻一页书,偶尔还会翻个身,所以吴邪猜他是真在看书,不是发呆。
傍晚吴邪洗完衣服,迎着天边一片夕阳红晾了一阳台的运动裤背心T恤内裤。他收了衣叉拖着拖鞋挪回屋里,抬头一看,张起灵又在练臂力了,举高了书目不转睛地看。
吴邪问他:“小哥你手酸不酸。”张起灵从回来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人和人在关系上的博弈,通常先松口的那个就算输了。虽然他对战事摸不着头脑,到底也有点战意。可惜比赛项目对方太擅长——不说话憋死人这方面,张起灵说第二,一定没人敢说第一。
既然都开口了,也不用什么心理建设,吴邪大喇喇放下湿脸盆,抬头对张起灵说:“小哥,出去吃饭。”故意不带主语“我”,打个擦边球把张起灵也包括了。
张起灵放下书,转头俯视他,看了一会,一起身利索地从床上踩梯着子踏到地上。他也不理吴邪,自顾自换了长裤T恤,吴邪才发现他牙刷杯子后面还藏了面小镜子,这时拿了出来,照了照,手指插到刘海里对着镜子顺了顺。
吴邪赶紧走上去,一把捏住镜子边缘,张起灵不放手,看了看吴邪,吴邪就刻意斜着视线不朝他看,但是脑袋直往镜子上钻,镜子里只能看见他自己一小半个脸他还是要看,边抢镜子边说:“小哥你也让我照照,让我照照!”
张起灵倒也松了手,吴邪立即捧过镜子左看右看——抢到东西算胜回一局,但是他立刻又觉得没劲了,因为对手无心恋战。他放下镜子,再挑话题说:“小哥你说晚饭去哪吃?”
张起灵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少走路。”吴邪都恨不能给这画面加一个画外音效,“咔哒”,嘎嘣脆——你听,春天里冰雪融化的声音。
假期里食堂晚上不开,离他们最近的饭馆出校区右转,是家简餐店。
店里人不多,吴邪点了大肉面,张起灵要了炸酱面。两碗面到手一看,吴邪又不干了。张起灵那碗怎么看都比他的强不止一点点!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两排彩旗上印着的大肉面广告——什么叫货不对板,这根本就是简历照片和实际长相间的差距!
张起灵说:“你看什么?”吴邪回过脸来,喏喏道:“没啥。”
张起灵顺着他刚才的目光也去看那些小彩旗,忽然有点笑意,对他说:“要不要换?”
“啊?那怎么好意思?”话是这么说,吴邪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张起灵手里那碗堆得高高的面。
张起灵道:“我吃过了,你不介意,就……”
“不介意!”没说完吴邪就咬着筷子把两个面碗对调了一下,埋头抄了一筷子塞进嘴里,不等嚼完就摇头晃脑说,“给你那碗我也喝过一口汤,扯平了。”他心里平静了不少。不管张起灵为什么感到不快,他和他之间肯定没问题。
只不过他不太确定张起灵会不会答应帮他搞定阿宁要求的那件事。
他嘴里嚼着混着肉末的酱,心里组织语言,想着怎么把事情“平滑”而“了无痕迹”地说出来,就好像“想吃饺子了,明天我们去吃饺子。”
他一向心口不太对得上,想着拿饺子先混一句,开口说出的却是憋了好几天想问不敢问的:“小哥,”他用拇指擦擦嘴角溢出的酱,“你和霍玲是不是成了?”
张起灵的表情没变化,但是吴邪这里却觉得室内都暗一暗。张起灵停下了筷子,面无表情道:“这是我的事。”
闭门羹这种东西,对方请他吃一碗,他就想请对方吃一锅。所以阿宁那事儿他直接憋了回去,闷头吃完走人。
回去路上他给胖子发了消息:“胖子,我跟你说件很严肃的事。阿宁叫我帮她个忙。她说有个人缠着她,让我帮她赶走那个人。我答应了。阿宁说她和那人约在星期天晚上,足球场见面,到时把话说清楚。”
快走到宿舍了,胖子才给他回过来一条:“她前夫?”
吴邪耐着性子回他:“我这是让你帮忙拿主意。”
他进了走廊,没和张起灵一块儿回寝室,直接去敲胖子的门。胖子果然在,嘴里叼着根一次性筷子来给他开门,吴邪一闻味道就知道,胖子又在开全泡面宴了。他拿手掩掩鼻子,皱眉缩肩走进他们寝室,嘴上嫌弃道:“什么味儿?胖子你几天没洗袜子了?”
胖子怒道:“臭小子,你才跟你小白脸儿住了几天就看不上你胖爷爷了?告你,金窝银窝就不如咱这狗窝。”
吴邪和潘子打了招呼,坐了胖子的位子,手指在他笔记本触控板上擦擦,果然屏幕一亮就一副不堪入目的景象。吴邪不免多看了几眼才转头来对胖子道:“你说我礼拜天晚上去一趟靠谱不靠谱?”
胖子吸溜一声,抹抹嘴,回道:“Follow your heart,young man.”
吴邪怒道:“我这不是找你商量嘛!”
胖子拉了把椅子坐他对面,继续吃面,脑袋埋在面杯里,点头回道:“我这不严肃认真给你回答了嘛。”
吴邪道:“操,你这叫给我拿主意?”
胖子抬头道:“你他妈真要我拿主意?你扪心自问你自个是不是早把主意拿好了!”吴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胖子道:“那不就得了,想去就去呗。”吴邪道:“问题是我以什么身份去呢。”
胖子“操”地笑出声,差点没把一口汤全喷吴邪脸上,他笑得直不起腰,连后面潘子都听笑了。敲门声又响起了,胖子指挥吴邪:“去开门。”
吴邪去开了,拉开一看,张起灵站在门外面。又不能不让他进来,吴邪让了让,张起灵也不客气,手插口袋里,像没看见他一样,侧身挤进了门。
胖子回头,“哟!小哥也来了,坐坐,正好你看吴邪又来找知心胖子了,小哥你也替他想想。”
吴邪在张起灵背后冲胖子使眼色,一点用没有,胖子就这么一路火车开下去,给他来了个和盘托出。
张起灵听完看了看吴邪,什么也没问,直接把他的位置坐了,跷起一条腿,靠着椅背,抬头看天花板。
胖子笑向张起灵道:“小哥,你说话简洁,要不你给吴邪总结总结,他这到底在纠结什么,你看他愁得,愁得,他考试都没愁成这样!”张起灵没言语。
潘子插嘴道:“一句话总结?不就——吴邪要去帮阿宁打前夫!”说的他和胖子又笑得直不起腰。
吴邪尴尬死了,脸上挂不住又拿不下。张起灵倒是默默看了看他,开口道:“你想去就去。”
吴邪没朝着他的方向,转了点身,对着空气说:“……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胖子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看准了你喜欢她呗。”
张起灵这边深吸了一口气,对他来说,这话哪里听到都刺耳,他听不下去,不想听。
胖子又对吴邪说:“我看你也别犹犹豫豫了,你想,你不去,那你和她铁定没戏,你去了,说不定人看你一颗红心向太阳,一感动就和你好上了呢?”这么一说像是提醒了他自己,他赶忙又道,“你还别说,那个阿宁长得挺好看的,就是人刁钻点。老吴,我说这说不定就是一陷阱,我看你就把它当一考验。刀山火海说过就过,吃苦不怕还怕死?砍头不过碗口大的疤,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吴邪听了一会,听出了他话里的逻辑,胖子大意是,阿宁挺好看的,所以一定不会对他认真。后面那几句吹得海里去了,但是深意也许是叫他想开,该怎么招就怎么招。他避开了这个意思,只问胖子:“你来不来?”其实他心里也在问张起灵。
张起灵起身掏了掏口袋,掏出一张纸,伸手递给吴邪,说了句:“我去看书了。”就真绕过他,开门走了出去。
胖子跟着他走动转脖子,等门合上了才问吴邪:“你俩怎么了?”
吴邪心烦,低头看那纸,看了半天,心更烦,问胖子:“宿舍要装修?”
胖子“啊”一声,点头道,“对了,说是装空调,顺便刷个墙。”
吴邪点点头。这个他有经验,了不起找张大床单把东西都堆床上一起蒙起来,不算太麻烦,他回家住几天就行。现在就不知道张起灵该去哪儿住。
胖子推推他说:“哎,天真,我说正经的,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想去就去呗,跟阿宁成不了夫妻成姐妹也行啊,只赚不赔,我就不知道你矜持点个啥。”
吴邪低头道:“去了万一对手是个流氓怎么办?”
胖子愣了一愣,突然放声大笑,笑了老半天,才拍着大腿大声道:“你怕啥?你还怕人扒你裤子?这太精彩了,我一定要去!你给我等着,胖爷我一定要去围观!”
吴邪只弯了弯嘴,表示领情,眼睛没笑。胖子换了个口气和他说话:“你看我本来以为你和阿宁绝对没戏,你去了那就不一定喽。”
吴邪一笑道:“你自己也不相信你自己说的话。”
胖子耸耸肩,道:“这差事你怎么揽来的?”
吴邪抹了抹脸,说:“就是温泉回来路上,在车上阿宁跟我说的。我那时也没多想,后来火车上躺着想想,估计她还是想帮霍玲。”
胖子道:“怎么又扯上小哥家属了?”
吴邪抬头道:“是不是他那啥还不知道,我问他,他也不说。”
胖子点点头,道:“他是挺没意思的,我也不想打听他那些八卦。听了又不会多块肉。”
吴邪其实也只对胖子说了个大概,细节上的东西他吃不准,但也不想拿出来讨论,至少不是想和胖子讨论。阿宁当时这么跟他说,说那个人特别难缠,困扰了她很久,也没什么人能帮上忙。她虽然没明说“他看到你和我一块,说不定就死心了。”
只说“吴邪我真想跟他一次说清楚,你要是能帮我……”到这里已经很明确了,然而她又拖了一句,“要是人多都愿意帮我就更好了,我怕他不讲道理。像霍玲非要跟我一起去,她又不管用,我还要担心她。”
他不知道阿宁的意思是不是要他告诉张起灵一声,霍玲也要以身试险了。玩得还是隔山打牛?
这不清不楚的感觉就有点像他小时候,他和解雨臣关系最好,但解雨臣老喜欢捂着自己的成绩不告诉他,每每到了这时候,才特别能感觉到——原来人和人之间无论多亲密都是会有“彼此”之分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和张起灵走那么近了,而正因为近,才明白其实有多远。
胖子瞪着他道:“喂,思春呐?”
吴邪“嗯?”了一声,接口:“装修你打算住哪儿?”胖子家在北京,也远,不可能专为这个飞回去两天再飞回来。
胖子撇撇嘴道:“喏,去大潘那儿,还得帮他爸摘葡萄。”潘子住郊区。吴邪点点头。星期天傍晚,他老实地去赴约了。
篮球场上遍地球声,很远他就认出了阿宁的身影。足球场中央有几拨人在踢球,吹哨子吆喝,阿宁站在篮球场边缘,她身边有个目测超过一米九的男生,手里拿了个球,穿着一身标准球衣,除了高还壮,胳膊能有吴邪大腿粗。
阿宁和这人有说有笑的,并没有剑拔弩张反而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吴邪有点明白她,她会做人又让人摸不透。当然她对别人尚能如此,对他也说不定也一样。不过他没多想,想多了太计较,他不想这样。
他走了上去,喊一声:“阿宁!”
阿宁回头一见他就笑了,举高了手臂招呼:“Super吴!”
那个男生也回头来看他,背着路灯,脸上一团黑,长相看不清,不过五大三粗的,吴邪觉得肯定不如自己。他跑了几步赶上去。
阿宁给他们互相介绍,对着那男生说:“老万,这是吴邪,电工的。”电气工程简称电工,每回被人介绍都这么说,吴邪太不满意了!
他就羡慕起张起灵这个,张起灵每次都是“学建筑的”,听着档次特高,“未来的建筑师”,虽然其实未必是那么一回事。
阿宁给他介绍对方:“万奴王,体管的。”
万什么?吴邪挠挠脑袋,笑着跟对方点点头,敢情又是体育生又是个少数民族?不管从基本国策到生理心理显然他都战胜不了他!接下来该怎么办,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清楚。本来就是个即兴段子,连彩排都没轮过就上场了,而他的B角,胖子,又早一溜烟不知跑哪去了。
他拧拧眉毛,抬头迎上万什么的脸,清清嗓子,道:“听阿宁说,你老约她出去玩?”阿宁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太突然,他没忍住,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开门见山不对?
万什么“哼”了一声,吴邪立即出戏,忽然就想起高考完看的什么网络小说,里面的所有角色说话就只有两个表情,一个是“冷哼道”,一个是“傲然道”——这人两项都全了。他有点想笑。
万什么开口道:“我和阿宁怎么回事跟你这个矮子有什么关系?”
阿宁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就光看着他们俩。她的态度完全没倾向性,这让吴邪始料未及。
吴邪道:“同学,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刚才的话是我没说清楚。我就想说,交朋友应该你情我愿,勉强多没意思。”
万奴王瞪了吴邪一会,甩手扔了篮球,向阿宁正色道:“阿宁,你说你喜欢的,就他?”
吴邪脸上有点吃惊。他有一瞬想要相信,欣喜都快浮上来了,又压了下去。他知道一定是托词,万奴王不信,阿宁自己也未必相信。
黄昏最后的燥热结束了。夏末初秋的风吹起来,他抹了抹自己额头沁出的汗。
万奴王笑了一声,看了看阿宁,却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了他上衣领子,使劲把他拽向自己。吴邪挣扎了两下,对方手劲太大,带着颤抖——这是肾上腺素的信号,吴邪有点害怕,也许这人真会揍他,哪怕什么都不为。原本这就是场闹剧。
“放开他!”他听到一个喊声。
张起灵?张起灵。真是张起灵,远远跑来,带着阵风。吴邪像不认识他一样,因为他上半身赤膊,满胸满肩膀都是纹身,下半身一条扎裤腿,穿了双布鞋,除了白得有点秀气,整一个李小龙。
等等,这一幕一定要定格。让吴邪挣脱出来,飞奔向张起灵,先把口供对好!
“你这纹身是怎!么!回!事!”这话在他脑中播完、卡带、倒回,再播,没想清楚,张起灵已经到他眼前,面无表情二话不说先一把扯过吴邪衣领,和万奴王分半壁江山。
“你谁?”万奴王问。张起灵不回答也不松手。
吴邪急了,两边推拽,大声喊:“你们先放开我!”但是没人理他,张起灵和万奴王隔着一个他四目对视,互不让步。
吴邪急得汗都出了一身,他后脑勺后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看在场就我不是宁姐朋友了。我最中立,我就是来主持公道的。”
吴邪要回头去看,脑袋拗不过来,等这人绕道他前头他才看清——吊儿郎当一男的,穿着黑衬衫牛仔裤,脸上一副墨镜配一个歪嘴笑。一走上来先一条胳膊挂到张起灵肩上,伸手朝万奴王打招呼:“哎,你不就是就那位……什么球场篮板王,什么什么狮?”
不等人回答,他推推眼镜自个先笑了,道:“哦!我想起来了!你不就那个什么十二手狮嘛!什么屏蔽式抢篮板!”边说边笑。全场静默,只有他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他还指吴邪,“小吴你不是电波系的?怎么不问他‘兄弟还有十只手呢?快拿出来给爷开开眼!’”
说着松开张起灵,一步跨到吴邪身边,摸摸他脑袋又摸摸他背脊,冲万奴王道:“你要打架是吧,我就派我手下跟你打。”吴邪一听不对,果然他一指张起灵,道:“快上!”
“等等!”吴邪甩开黑眼镜,掰着万奴王的手指要他放手。他也不管自己是否出丑,不管两侧受限夹在当中当吉祥物的处境了。卯起劲了挣扎,挥舞着手臂分拨张起灵和万奴王,急切地对张起灵说:“小哥,别理他们,我们走,我们回去,这事别管了!”
张起灵根本不理会他,他是松了手,万奴王也松了手——只不过他们同时撇下吴邪,两个人冲到了一起拳打脚踢起来。
这头打架了,球场上也不打比赛了,到处都是篮球“得得得”落地的声音。周围聚集起黑压压一片围观的人群,他们很快被圈在中央。
黑眼镜拽着吴邪往边上游,张起灵还在里面,吴邪拼命要往场中挤。他耳朵里人群的起哄声此起彼伏,看不清具体情况,听着心烦意乱。他在人群里又推又挤,甚至拿头顶撞,终于挣脱了黑眼镜,擦着人和人的缝隙往里钻。边上一众“打他!好!打起来了!别打了!”他也辨不清方向。
等他钻出人丛一看,万奴王刚好翻倒在地,喘起了粗气。张起灵骑坐到他身上,像他刚才拽吴邪那样拽着他的衣领,右手还捏着拳头紧紧抵着他下颌不放。吴邪目瞪口呆站在一边。
起风了。风吹得张起灵一头乱发。人群里突然爆发出“老师来了!老师来了!”的叫喊声,间或夹杂着“操!哪来的老师!谁叫的!”他回神想去拉开张起灵,张起灵已经猛捶了一把万奴王,一松手,了无痕迹站了起来,转身就朝外走。
胖子告诉他:“我那是急中生智。没我还能有你们?!”“老师来了”就是胖子放的伪风声,他所谓的声东击西。另外他又说“恭喜你们红了。”
他们打架的照片上了微博,还是组图,一看那编排顺序,剧情直接就——先是万奴王和张起灵抢吴邪,接着就是万奴王和张起灵为了吴邪大打出手。从头到尾没阿宁什么事了。
胖子气如虹中,念给他们听:“如果这都不是爱……还能有什么叫基情!”
吴邪伸手问他要手机,他一会拿高一会放低,一会又藏背后。吴邪放下筷子坐着掏自己口袋,低头开了微博,嘴里问:“你转发了?”
胖子道:“那是,我还圈了你,圈了小哥,圈了戴墨镜的,就是不知道十二只手那哥们微博是啥?”说着敲敲张起灵的碗,说:“小哥,你认不认识那人?照江湖规律不打不相识,一打就好上,你们……”
吴邪低声道:“妈的,解雨臣。”
胖子一听,可来劲了,赶紧拿自己手机刷微博,一看就笑,嘴里不停:“哎哟哎哟哎哟!”,他又念了起来,“解雨臣转发了,‘操,这不是吴邪吗?!’”念完胖子拍桌大笑,“上真名了,天真你红了,你红了,再也不用给你介绍对象了,全校的妞都认识你了!”因为被解雨臣的大号转发了,吴邪一看那个转发量只想仰天长啸一拳捶死胖子。他质问胖子:“你昨天跑哪儿去了?”
胖子拿筷子剔剔牙缝里的菜叶丝,叹道:“人有三急,我不就肚子不争气嘛,等拉完了回来你们都散场了,可不错过一场好戏!”
吴邪听完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他转了话题,问张起灵道:“小哥,明天装空调,晚上你跟我回家住怎么样?”
张起灵抬头看看他,又瞥了瞥胖子。胖子赶紧道:“哎,小哥,别揍我,我不和天真抢阿宁!”
张起灵回吴邪:“行。”他好歹算开口了,吴邪暗地松了口气,他吃了两口红烧茄子,试探着又问:“小哥,你那个纹身怎么弄的?”
张起灵放下筷子,抹抹嘴。吴邪一看,他还剩了小半碗饭,咸菜汤里的冬瓜也没吃完——又不高兴了?这也不能问了?
张起灵道:“我晚上还有课,发个地址给我,下课我就过去。”说完起身就走。
胖子挫着牙说:“小子挺酷的。哎,吴邪你那叫啥表情,哎,吴邪你别走啊……”
晚饭吴邪先回家吃了。他发了家里地址给张起灵,对方只回了一条“收到,谢谢”,看着不免来气。他跟父母说了同寝同学要来住一晚,他母亲一高兴,端走了桌上一碗红烧肉,再拿回来时只给他剩下一小半碗。
吴邪瞪着肉皮上赤红的油光说:“我估计他会吃好饭再来。”他母亲擦了擦手,坐下道:“你不早说,我等会再去炸几个鸡翅,你们啤酒喝不喝?哦,你明天还要去工厂上班,那别喝了。”
刚说完,又站起来,连他父亲都说了:“你团团转的干嘛?”他母亲道:“我去把吴邪房间空调开好。”他父亲道:“……又不是你媳妇上门……”这么说着,忽然问吴邪,“你老实说,是不是带小姑娘回来?不要等会我们开门认错人,那就尴尬了。”
吴邪听他们两个这套双簧听得恨不得把脸埋到碗里。
吃完饭,他站在水槽边洗碗,心不在焉。厨房的钟就挂他头顶上,一根秒针走的滴答响,听得他气都不会喘了。外面门铃响了,他心里跳一跳,水冲在手上,手心里油腻腻。隔了一会没动静,他差不多要以为是听错了,门铃又响了一声。
这回他母亲汲着拖鞋从里面往外跑,脚步声沿走廊一路到门口。他再等一会,终于听到了开门声。他母亲夸张地在那里招呼声:“吴邪同学?快进来,进来!一穷,吴邪同学来了!”
他像长了两只兔子耳朵,人没动,耳朵已经伸出厨房门框,贴着墙壁屏息静听。出乎意料的不是他父亲也热心地走了出去,而是忽然听见了张起灵的声音——是张起灵没错,但是语气异常陌生——那声音说:“阿姨好。叔叔好。我现在和吴邪住一个寝室,今晚不好意思打扰了。”
吴邪把抹布塞到洗了一半的碗里,心里直骂:“妈的,原来会讲话啊!”
他父亲的声音说:“小张是吧。吴邪在外面不太懂事,你们同学间不要放在心上。”
吴邪心里一惊,不太懂他父亲指的是哪件事,还好水龙头没关,还有水声掩护。他垂头闷想了一会,忽然明白了,太可笑了,他父亲这是谦辞!哪有这样的,见着别人家的孩子,都先比自己家的好了不止百倍。
又听见他母亲说:“小张你晚饭吃过了没?”
张起灵道:“吃过了,谢谢阿姨。”声音已经很近了,近在门前。吴邪赶紧把水开更大点。
张起灵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吴邪,我来了!”听着竟然还很雀跃!吴邪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谁能想这人有三天没正脸和他说过一句话!太他妈操蛋了,这演技。吴邪关了水,一个回头,掐出个笑脸,道:“小哥你来啦。”
张起灵是说了“吃过晚饭了”,也说过“吴邪妈妈太客气了”,但最后还不是端端正正坐到餐桌前,虔诚看着他母亲端上来热过的半碗红烧肉,一小碗小排鸡汤,一碗清蒸茄子,以及扣得结结实实一大碗白饭。他母亲还说:“吴邪也不早说今天请同学回来,不然我还能准备准备。”
吴邪瞪着那碗汤说:“妈,刚才吃晚饭怎么没看见这个?”
他母亲道:“我烧了一锅,在厨房里,你要吃自己去盛,那么大的人了,就会使唤你妈。”
这差别对待……吴邪去盛了一碗汤喝,老老实实坐在桌边完成家长布置的任务——陪张同学吃饭。
张同学,饭好吃吗?红烧肉是从我嘴里省下来的。他心里默默念叨,嘴上只说:“小哥,你多吃点,吃少了我妈不高兴。”
张起灵点点头。妈的妈的妈的。吴邪吐出块骨头,抬头又道:“小哥,我看宿舍刷完墙肯定味道很重,要不我们晚几天再回去?”
张起灵道:“明天有课,我去开窗通风。”
吴邪问:“你那个课每天都有?”
张起灵摇头说:“一三五。”
吴邪捧着汤碗,犹豫了一会才说:“有件事,有点想问你。”
张起灵看了看他,没说话。吴邪道:“你要出国吗?”张起灵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有点自嘲的表情,没答话。
那也许是默认了?有些人是不喜欢别人问类似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非要钻研这些。答案不算意料之外,还是合情合理的,不然不为这个谁会放弃假期留下来读语言班,还是小语种。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室友会来,室友也会走。要说心里不愿意,恐怕还轮不上他。他想到霍玲,再想到张起灵避而不谈他和霍玲,忽然有点明白了。也许因为不能承诺,暂时又不想放手,所以才特别不能提起。他以后要注意,不要再去揭这个疮疤才行。
他放下汤勺,问张起灵:“晚上打游戏?还是你要早点睡?”
张起灵吃晚最后一口,头也不抬:“早点睡。”
只有意志力超强的人,才能万事说到做到,不过吴邪怀疑张起灵在睡觉上,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意志。吃完饭,分别洗完澡,就过十点了。开着空调头发干得快,吴邪坐电脑前玩了半个多小时,身后张起灵已经躺下了。
吴邪的床才三尺半,即使勉强也算不上双人床,多了套枕头被子,给他剩下的也就一条空间。不过他身经百战,去年暑假去外地看他发小老痒,老痒宿舍八人一间,四个上下铺,臭得和垃圾场一样,就那样吴邪也和他挤了一个铺位长达五天,一样过得浑然一体。相比之下张起灵这种简直算有洁癖的——关了灯往他身边一躺,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洁净的沐浴露的香气。
空调的风平缓地吹着,张起灵脑袋埋在枕头里,薄被子拉高了,刚干的头发毛茸茸的,离得近,有意无意扫在吴邪脸上,弄得他想打喷嚏。他打了个喷嚏,横空一声。张起灵轻微动了动身体。
吴邪哑着嗓子轻声道:“小哥,你睡得习不习惯?”张起灵那边隔了一会才传来模糊的一声“嗯”。
吴邪翻了个身,躺平了对着天花板,他只有半张脸露在被子外面,眨眨眼睛,又道:“昨天还好你来了。不然我死定了……胖子也太不靠谱了……”
张起灵那里,还是隔了一会,才“嗯”了一声。
吴邪来了劲,掀了点被子,伸出手臂,抹了抹自己胸口,笑道:“你那个纹身怎么回事?刚才洗澡我看没有了?”张起灵没回答。
吴邪很轻推了推他,他往床边上挪一点,吴邪又推一下,他再挪一点——这就跟玩一样,终于试探到他底线,他一掀被子,跟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样,从床上毫无动静翻到地下。吴邪伸手一扑空,急得坐起来,赶着要从他那边下床拽他,一脚正好踏到他小腿上。
两个人同时哀嚎一声,吴邪脚还没缩回来,又听“嘭”一声,张起灵脑袋撞到了床头柜。还好他反应尚可,没挨吴邪第二脚踹自个就扶床站了起来。吴邪扭开台灯,光线刺眼,他皱眉眯眼适应了一会,等能看了,张起灵早没事人一样,站到桌边喝水去了。
吴邪干脆也下了床去喝水,喝完了还围着张起灵转。
张起灵转头问他:“不睡?”吴邪摇头。张起灵看着他不语。
吴邪道:“小哥,你打架这么厉害,要不教我两招?”张起灵皱眉道:“现在?”
吴邪直点头:“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撞头!张起灵道:“你学了也没用。”
吴邪道:“怎么没用?谁知道万奴王会不会再来找我麻烦?再说我学个一招半式,打不了万奴王,平时打打胖子也好啊。”
打胖子倒是实用。张起灵点点头,又看了看吴邪,道:“对你来说,真实用的,就是能不被人打。”
吴邪回他:“那不是废话。”张起灵摇头,说:“只要不被打就行,要打人,一晚上也学不会。”
他也没指望一晚就成高手,不过话说回来,要一晚上就能学会的随时逃命,开来只有凌波微步了——他心里快笑出声了。练功十年不如洞中一日,碰到高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张起灵道:“教你女子防身术。”
“什么!?”
张起灵不理会他,一本正经道:“这个最容易,再说你力气比女人大,学会了效果也更好。”
吴邪肚里一轮,口头上是占不到便宜了,不过还能扳回一成。他说:“那小哥你先做一遍给我看看?”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一笑,道:“要真一点,学得快。”张起灵问:“来真的?”
吴邪道:“来真的!我演色狼,你演美女。你快转过去,背对我……哎,对,不许转过来,你没看见我,”说着他就在张起灵背上拍了一把,“小哥你走几步,快走!要不要关灯?”张起灵还真顺手把灯给关了。
吴邪眼前一瞎——这小巷子角色扮演也太绝了,当色狼还得练眼力,万一胡萝卜吃少了夜盲症,岂不是连花姑娘的手都摸不到一下!——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冒,还真伸手去摸了张起灵。
张起灵没走开,就站在老地方,他手一出就够到他肩膀上。这太容易了,又特别好玩,他脸上一笑,手往下一兜摸到张起灵胸口去。张起灵一把就握住他手腕,用力掰得他“哎哎哎哎”喊出了声。
“吴邪?”张起灵“啪”扭亮了灯。他眼睛一眯,又睁开了,橙黄色的光芒里对视着,他看见张起灵眼睛里有种不一样的神色。
没有人这样看过他,他没见过,无法命名,连问都不知何从问起。
张起灵骤然收起了那个表情,低声说了一句:“我看你困了,睡吧,明天再玩。”
睡觉是当然的,躺下后闭上眼,一会就听到张起灵平缓的呼吸声,困的人明明是他。吴邪困得睡不着,就像饿得吃不下。混沌的诗句掉落到他心里,“纹身还在我脑中散步,是你的龙云还是鹿溪”,他想着要背诵默记,醒来后可以说给张起灵听。
同样的,他在梦中忽然看懂那个神情……只是一瞬间,潮汐退海,天光逼退苍白的月色,天地间只留下空空一片晨色。
20.
纹身的事,不到洗澡,吴邪想不起来,才想起来,张起灵就关上了湿气重重的移门。
人就是这样,你越不说,我就越想知道。他先发短信问了胖子,胖子回他“难道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他又和解雨臣发了几条,解雨臣说“有纹身贴纸,覆上去用酒精擦擦就印到皮肤上了。”那得倒掉一瓶二锅头吧?
最后他悄悄,偷看了张起灵的手机,不敢多看,光瞄了一眼通话记录,果然只有一个电话——黑眼镜的。
吴邪踌躇了一下措辞,得显得无比异常天真无邪关心同学绝对毫不八卦。消息发了过去,结果对方出乎意料地干脆,只一条和盘托出:“小吴你别担心,老张没钱做植皮手术。那玩意是现画的,上美术课画人体那帮家伙看上他很久了,为了纹身他把自个卖了。几个漂亮姑娘围着他给他搞了那玩意。”
隔了一会,对方又追加一条:“忘说了,那是麒麟。我就说根本没左青龙右白虎威风!”
黑眼镜真上道。吴邪脑中的只剩下两个词儿——人体,漂亮姑娘,不对,是“好几个”漂亮姑娘。
张起灵在他家一住三天,倍得欢心。他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养条狗一年就会看门了,养你呢快二十年了也只会吃”,到了张起灵身上,一样的话就变成了赞美“小张你爸妈福气好,有你这么懂事的儿子!我们吴邪什么时候像你就好了!”
吴邪搁下筷子,余光瞥了瞥张起灵。张起灵大概感觉到了,向他母亲笑道:“吴邪脾气好,大家都想跟他住一起。”
这话多少有点出乎意料,原来他在张起灵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虽说好人卡他收了不少,不过没想张起灵那头的看法都……稍显平常了一点。他腹诽是腹诽,表面上演技不能输太多,赶紧伸出一条胳膊一把圈住张起灵肩膀,笑向他父母道:“妈你就当他是你儿子,多一个又不吃亏。”
三天以后卷铺盖滚出家门他真兴高采烈,终于不用再餐餐忏悔模式——听他妈后悔当初,在垃圾箱里捡儿子那会,怎么就没放准眼光,没捡个张起灵回家!
他们回宿舍,还没进房间,老远就看到胖子在走廊上打喷嚏。吴邪朝他招招手,胖子就冲他们吼一嗓子:“哟!新婚回门啦,快给胖爷发喜糖!”
这笑话一点不好笑,但胖子显然说溜了,哼哼唧唧一上午,还非要他们请“媒人饭”。吴邪很大方,说:“不就是一顿饭嘛。啊,对了,小哥,”他回头看张起灵,“你饭卡里还有钱吗?”
所以其实等于胖子捎带着他吃了顿白食。请胖子吃一顿饭,胖子教导起人来简直能用开闸放水来形容。人生导师胖子说:“吴邪我告诉你,现在的大妹子们就喜欢这一套,老吴你跟小哥配个对正好,你投入点,学校保证就是你俩的天下了。”
胖子又说:“我还有什么不懂的?!吴邪你没加阿宁那伙人微博吗,没看到她们整天给这个凑一起给那个配一对。你不是说你跟你宁姐没话题,别小样儿了,追姑娘第一条记得不,胖爷教过你——姑娘爱听什么,你就说什么——难在哪?难在不知道姑娘爱听什么?嘿,这不是知道了嘛。”
吃饱喝足到了下午,他们无所事事也就回了房间。吴邪到处嗅嗅,总觉得还是有点装修的味道。他忽然起了劲头,非撺掇着张起灵,要一起出去买盆栽。刚才回来看到的,校门口就有卖。当然这回不能再让张起灵掏钱了,他把皮夹拿在手上,招呼着张起灵一起晃晃悠悠出了门。
男生买东西爽快,看准了品种就行。吴邪刚付了钱,夹着两盆常春藤吊兰,一回头,竟然撞上阿宁和霍玲。霍玲那表情可奇怪了,一脸笑而不语、藏虽深却要露的神色。
阿宁笑着看了看他手里的盆栽。吴邪点头示意,没话说,只能出经典台词:“真巧。”说完才想起来今天是返校日。
阿宁道:“你们那边装修好了?怎么样?”吴邪笑了笑,说:“不就刷个墙,一股味道,小哥天天来开窗,味道还是很重。”
阿宁瞥了瞥张起灵,又问吴邪:“听说你们终于装空调了?”说着往街沿上走了一步,吴邪也跟着她走了一步,放下两个花盆,直起腰道:“空调是装了,但是……”阿宁两手叉腰,笑道:“怎么?”
吴邪道:“就装在我床头,正对着我枕头吹。学校是不是想我吹中风啊!”
阿宁笑出了声,又和霍玲不知小声说了什么,一说完两人又发出一阵大笑。
所以女生疯起来不仅让人摸不着头脑,还特别让人显蠢。这要避免。吴邪赶紧转移话题,他向张起灵道:“小哥你看两盆够不够?”要不是说这一句话,他根本没注意到,张起灵已经和自己走开一段距离,不在他身侧了。
霍玲和阿宁笑完了,很自然走向张起灵,到了他面前,低头不知在包里翻什么。她的背影挡了张起灵半个头,吴邪起先有点困惑,这时注意到,原来是因为她穿了双细高跟鞋,小腿绷得笔直,身高拔群。怪不得刚才她和阿宁站一块吴邪看着总有点奇怪,原来是身高差有异。张起灵侧了侧脑袋,回吴邪:“两盆够了,你先回去。”
吴邪看他和霍玲的架势,是要走开去单独相处?他学着胖子的口气耍赖道:“没带钥匙。”
张起灵摸了摸口袋,摸出个什么抛给他,吴邪伸手接了,一看,笑道:“你给我你学生证干嘛?”
张起灵道:“给你借钥匙。”——这么说他出门竟然也不带钥匙?!
吴邪看了看花盆,再看看手里的学生证。这是学校的一卡通,身份证明、进出图书馆、吃饭、洗澡都用这个。他总以为张起灵挺严谨的,没想到随身也就和他自己一样。他再看卡上的照片,那还是入学时统一拍的,和身份证差不多,能认出来是你,但肯定是你整容前。张起灵的照片就不一样,人证合一,照片本人一样帅。
阿宁也凑过来看,笑着指指照片,低声道:“他怎么就能留刘海?”
吴邪也笑,顺手把证揣了回去。他看张起灵霍玲并肩走远了,心里有些许不快。张起灵在他家一住三天,一个床上都挤了三晚,她母亲做的饭都吃了六餐,就这么亲的兄弟了,连这点事都不肯透露半句。他下腰去搬花盆,阿宁突然一把拽住他胳膊,扯着他手要他去掏口袋,吴邪有点摸不着头脑。
阿宁道:“学生证再给我瞧瞧。”边说着,脑袋边往吴邪手掌上凑,她那些柔软的发梢搔过吴邪前臂,伴着若有似无一些暖湿的鼻息。吴邪想后退一步,想归想,站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
阿宁看着张起灵的学生证笑着说:“张起灵倒是挺上照的,我还以为他肯定拍得跟劳改犯一样。”说着随手掏出手机,对着那照片就拍了一张。
吴邪道:“你拍这个干嘛?”阿宁笑道:“给霍玲啊。”理所当然的样子。
吴邪愣了一下,对于他来说,这当中似乎有种不可言说的甜蜜,他没正经谈过恋爱,迎面碰上这些细枝末节总觉得那都是河对岸的事情——阳光照耀岸上的尘土,连尘土都是闪亮的。他有点不高兴,很想反驳一句,想了一会,这里面槽点似乎在于“他俩都好上了,红娘何必再跑腿?”,但这么一说阿宁肯定要不高兴,所以还不如闭嘴不说。
吴邪把卡放回口袋里,捧起两盆绿草,脸上笑笑道:“我回去了。”他说完就走,没想到阿宁在后边跟上了他。他心里高兴,嘴上只说:“你跟着我干嘛?”
阿宁道:“谁说我跟着你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条道又不止通到你们宿舍。”
这么一说,吴邪又想不出能说点什么了,每次都是这样,看在眼前的机会他把握不了。他心里急噪,就好像带着巨款在强盗山下走,越急越不敢走快。他们穿过宿舍前的小篮球场,突然飞来一个球,几乎擦着吴邪脸颊过去,跟着就传来几声口哨。
吴邪转头去看——果然就是他班里几个同学,大个子叶成和顺子直喝倒彩,显然是把阿宁当他女伴了。他两只手被花盆占了,做不了任何其他动作,只能硬撑着继续往前走,挺过这阵尴尬。
阿宁赶了几步追到他身边,笑着看看篮球场,问吴邪:“都是你同学?”吴邪“啊”了一声,又“哎”了一声。
阿宁笑道:“你别紧张,我真不是跟你去你寝室,我是去找我们班长要登记表,他下学期出国了,手里那点事情要跟我交接一下。”
吴邪停了一步,转脸看看阿宁,说:“那你就这样去男生宿舍?”阿宁一笑,说:“怎么了?”
吴邪道:“我陪你进去,你等我回去放个花盆。”
女生宿舍大厅里都会放个黄牌子,上面红字写着“男士止步”,跟医院妇产科似的。但是男生楼女生就能随便进出。这种性别上的劣势在胖子眼里却是天道酬勤,胖子说“狼进了羊窝吃又吃不完,光看也没啥意思。那不像羊进了狼窝,吃的到那叫爽,吃不到那叫良性刺激!”这两句话就在吴邪脑袋里转悠,他匆匆放下花盆,开了衣橱拿了点钱,再匆匆跑出去。
阿宁在他们那楼的大厅里等他,前台的阿姨和她说话,吴邪这头跑出来了,阿姨那头说:“哦,就他啊。小伙子挺老实的。”
出了门,吴邪带点尴尬说:“你别放心上,那个阿姨看谁都那么说。”
阿宁笑道:“你说‘就他’别放心上,还是‘挺老实’别放心上?”吴邪还真想了想,没想好,阿宁已经笑出了声。
她们班长住吴邪后一幢楼,走到了门前,似乎无话可说,吴邪突然想到和万奴王那一档蠢事,心里有点发怵。阿宁看他不走了,回头道:“那你在这儿等我?”
吴邪点点头,问:“一起吃晚饭?”阿宁道:“好啊。”
这事也许有点勉强,或者曾经举步艰难,可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说完了,那么平常,没想过还能这样。他掏出手机,低头给张起灵发了条消息“小哥晚上一起吃饭?看到了回我一条。”
阿宁进去了没多久就出来了,看来她和班长不熟,吴邪捏着手机踱了几步,看着阿宁一蹦一跳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个塑料袋。他手机没震动。他把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低头看了看她里拿的东西,问:“就这个?”阿宁点点头。
吴邪道:“想好吃什么了没?”阿宁道:“等我问问霍玲。”
所以说女孩子关系好起来,真是让人不明白。冷场了,阿宁在发消息还好说,但是她发完了,他还是没想到话题。
还是阿宁先开口说:“我觉得两年级就出国有点冒险。”
吴邪“嗯”了一声,想想又问,“你们班长退学了?”
阿宁道:“那倒没有,他说跟学校商量过了,保留一年学籍。”
吴邪点点头,他们是朝着校门外走,但是目的地还没确定。
留学的事,吴邪没想过,有接触的同学里大概只有解雨臣有这个苗头。还有张起灵。对,还有张起灵。不为了出去做准备,谁会整个假期都费在语言班上。他攥了攥手机,有点想掏出来看,边上阿宁已经转过身抬头对他说:“霍玲说他们在新食堂。”他们。
结果晚饭还是张起灵付的钱。返校日起学校食堂晚上也开业了,暂时人还不多。他们四个叫了四份炒菜,一个汤,两份饭,女孩子们都不吃米饭。菜是张起灵去点的,吴邪之前也没注意过他喜欢点哪些。地三鲜,鱼香肉丝,锅包肉,还有个酸辣土豆丝。有点像东北菜?可张起灵家似乎在广西。也许只是食堂菜谱的限制而已。
要是几天以前,吴邪肯定能在餐桌下悄悄发消息给张起灵,问他:“你跟霍玲干嘛去了?”现在不知为什么却不行了。
席间还是霍玲和他说话多。霍玲追着问他德语的事,吴邪有点上心,耳朵竖起来似的,因此也有点虚心,就好像有人能看穿他耳朵在动。
霍玲问:“字母上面有两个点的怎么念?”
张起灵低着头喝了口汤,道:“发短音。”
霍玲道:“那o上两个点就念‘哦’?”张起灵摇摇头,直接发了个音。
霍玲愣了愣,连吴邪都愣住了。因为那个发音特别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张起灵喝了汤反胃。阿宁先笑起来,吴邪和霍玲也跟着笑,因为太难得张起灵说了个冷笑话。
阿宁忽然推推吴邪,问他:“问你个八卦。”吴邪点点头。
阿宁道:“上次一起出去玩的那个秀秀,和解雨臣是不是一对?”
“什么!”吴邪笑起来,真笑了,笑了一会,阿宁和霍玲都瞪着他看,张起灵不动声色夹了一筷子土豆丝。
吴邪正色道:“不是吧?”
阿宁道:“我看是。”
吴邪道:“不是。”
阿宁道:“打赌。”
吴邪问:“赌什么?”说着又笑了,这有什么好赌的,他知道肯定不是。
阿宁道:“赌什么?要赌就赌大的。”
吴邪问:“一个月早饭?”
阿宁回他:“谁要敲你竹杠了,这种太俗气了。这样,我赢了你听我的,我让你干件事,什么事你都得去干。”
吴邪想了想,说:“那我赢了你也一样?”阿宁点头。
吴邪笑道:“可以。”
他摸裤子口袋,掏了半天拿出手机,想发消息,才写了一个字又觉得拖沓,直接打电话给解雨臣。解雨臣倒是接了,一切顺利。吴邪听那头带点不耐烦的一句:“你干嘛?”他心里又是一阵笑。
吴邪道:“最近听到你一点江湖传言,想求证一下。”解雨臣回他:“说。”
吴邪道:“你跟秀秀怎么回事?”他说完静待着,像是先看过答案才交了考卷,有种说不出的平静,他甚至开始考虑可以让阿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要不还是先跟张起灵商量一下。
解雨臣道:“……听谁说的……”
吴邪皱了皱眉,没搭话,那头就说:“……因为一些原因,我暂时还不想告诉其他人。你知道就知道了,别跟别人说了。”
吴邪握着电话,手指动了动,不可思议地看看阿宁。阿宁正冲他笑。
吴邪僵硬地回解雨臣:“我只是听到风声,没想到就打雷下雨了。……放心,没你通知我绝对不告诉胖子。”
解雨臣道:“我跟你说认真的。”
吴邪“哦”了一声,又说,“哪天你有空我晚上去找你。”
解雨臣回他:“嗯,就这样。”挂了电话。
“怎么样?”阿宁挑着眉毛笑起来。
吴邪道:“你怎么知道的?”说着看了一眼霍玲,阿宁知道,等于霍玲知道——就不清楚是不是等于张起灵也知道了。
阿宁道:“察言观色。吴邪其实你挺聪明的,”她用拿腔拿调的语气说,“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凛然正气。”说着又不说了,放下筷子和霍玲对视一笑。
吴邪皱眉道:“你这话前后逻辑不通。照我的经验……”,其实他就被胖子损得多,要说经验,那也都是胖子一手带出来的,“当面说聪明意思就是笨,当面说正直……难道你觉得我比较狡猾?”
阿宁哈哈大笑,直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前半句对了,后半句就不对,我说你看着聪明又正直,其实还挺好玩的,特别单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是人心。”
吴邪憋着一股气没出来,这话题越拉越远,其实仔细想想,阿宁那里说不定也就是空穴来风,到他这边求证一下而已。现在赌也打了,他得愿赌服输,他咽了一口米饭,放下筷子,郑重问阿宁道:“我输了,要我干点啥?”
阿宁和霍玲相视一笑,回他:“超简单。等会给你道具。”
吴邪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看张起灵,张起灵一脸平静,毫不关心的样子。他没想到道具是她们吃完饭现买的——一套大红双喜贴纸……
阿宁把贴纸递给他,让他拿好,指着袋子里那几个双喜,吩咐道:“你等会回了寝室,把喜字贴到门上,还有玻璃窗上,让我们拍个照传微博,怎么样?”
吴邪怔了怔,看看手里的红双喜,又瞥瞥张起灵,努力拿眼神问他“就这样?她们说的意思就这样?”张起灵自然是没表情。
吴邪犹犹豫豫点了点头,道:“行……也可以吧……那……”他抓抓脑袋,又郑重点了点头。
阿宁和霍玲对视一眼,高兴得什么似的,阿宁甚至推了他一下,欢笑道:“那快回去,你俩快回去准备准备。我们过会去给你们拍照片!”
他们宿舍是木门,漆成浅黄色的,原来已经退色泛白发黑,这次装修把门也重新刷了一下,成为了一种带点暗绿的姜黄色。吴邪比划了一下,抽出最大的一个双喜,小心撕出背面的黏胶,把红字按在了门板上。张起灵换了拖鞋,脱了长裤,换了条露大腿的运动短裤,踢踢踏踏走到门外看他贴字。
吴邪回头道:“歪不歪?”张起灵后退了几步看看,摇摇头。
吴邪进了房间,又把对着阳台的两扇窗玻璃给贴了。窗上贴的字比门外面小一点,这些红纸都是双面的,他们阳台外有笼子一样的铁栅栏,效果要削弱不少,但外间走过的人肯定也能看到。
张起灵拉开凳子坐到了自己桌子上,随手翻了翻书,抬头正对上吴邪注视他的目光。张起灵问:“好玩吗?”听着口气带点开玩笑的意思。
吴邪道:“就跟真心话大冒险一样。她们没叫我夜闯女厕所,抱着电线杆说‘我的病终于能治了’之类的,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张起灵低头合上书,抬头又说:“热不热?开空调试试?”
电费是从电卡里扣的,学校说了,和居民用电一样,晚上过了十点算半价,但有的宿舍十二点倒又熄灯了,他们这里就好在没有拉电熄灯。吴邪道:“开!”说着就起身去关阳台的门。
过了八点,敲门声响起来,吴邪猜着是阿宁和霍玲,又不确定是不是胖子,结果门一开,竟然都在——胖子潘子,阿宁霍玲,甚至秀秀和云彩。
吴邪把他们让进屋。胖子第一个吆喝:“天真新婚大喜!”说着拼命挤眼睛。
张起灵知道晚上女孩子要来访,这时倒还坐在课桌前看书,人都进来了,他也只是转个向,依次朝他们身上溜了一遍。
吴邪挺配合新婚主题,他座位给胖子抢了之后,就不真不假向胖子要起了红包。
胖子道:“要钱没有,要人,给你唱首歌庆祝庆祝!”吴邪赶紧说:“免了免了!别!”
胖子已经唱了起来:“跑马溜溜地山上,一朵溜溜地云哟。”唱着冲云彩一笑。吴邪懒得听,拿着遥控器把空调的风速开大了,风大了胖子声音多少也比下去点,加上女孩子们一听他开唱就笑个不停。
胖子边唱边比手势,颇有台风,他从女孩子堆里冒了出来,窜到张起灵背后,拍了他一巴掌,唱道:“张家溜溜地大哥,看上溜溜地他哟。月亮弯安弯安……”大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吴邪只能拿出大方的姿态,向阿宁道:“怎么样,任务完成合格不?”
阿宁笑着从包里掏出个包装好的纸盒子,递给吴邪,道:“我有红包送你。”姑娘们都敦促他快点拆开。
吴邪躲着三抢四吆喝的胖子,恨不得手齿并用。他拆了包装,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对龙凤红烛!
这下笑声简直要把宿舍给爆了。阿宁和秀秀都掏手机争相对着房里门外的双喜拍照,还非要吴邪把蜡烛蹲到桌上,拉着张起灵并排拍一张照。
吴邪完全不觉尴尬地笑着,闪光灯一亮,立即说:“别圈我,别,我不会去看的!”
这样闹了一场,送走他们都过十点了。吴邪拿毛巾擦擦脸,回头向张起灵道:“澡白洗了,我再去冲一冲。”这话才说完,他眼前突然一瞎——隔了有一会,他才明白过来,一定是跳电了。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离他很近。他才抬起手,就碰到一条冰凉的胳膊。他在那皮肤上抓了一把,摸到了张起灵的肩膀,他人往他身上靠了过去,拖着他朝阳台上走。阳台的门一开,外面一股闷湿的热气直冲到脸上,秋虫的叫声断断续续,花坛外的路灯倒是亮的。
吴邪再回头看,房间里黑魆魆,只有阳台玻璃上的红喜字特别显眼,红色被昏暗的路灯照亮了,鲜艳的颜色上浮着一层玻璃的高光。而除了这字,房内其他一切都完全看不清楚。
“有没有手电筒?”张起灵问。
吴邪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不记得放哪里了。”
张起灵停顿了一会,拉开他一直拽着自己的右手,忽然说:“吴邪,你抽烟吧?”
吴邪愣了一下,快速抛出否认:“没……”,靠着身后打开的阳台门,又改口了,说,“最近不太……我打算戒了,本来瘾也不大……”
张起灵打断他道:“打火机。”
吴邪“哦!”了一声,赶紧冲进房间,房里传来他踢到凳子、撞到桌子、拉开抽屉的声音,隔了一会吴邪举着一只金属打火机又从房间的浓黑里冒了出来。张起灵接了打火机,绕到他身后走进了房间。阳台上,隔壁房间的潘子也走了出来,和吴邪打了个招呼。
吴邪问:“都停了?”
潘子道:“应该吧。胖子报修去了。”说完潘子脸上就慢慢弥漫开红色的光晕,吴邪看他烟头的火星,不知道这一点光能照亮他整一张脸。潘子弹了弹手里的烟灰,下巴抬抬,问他道:“小哥搞什么?”
吴邪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种红光是从他自己身后发出的——他回头去看,张起灵竟然点起了刚才那对蜡烛。隔着玻璃和玻璃上的红字,他能清楚看到橙色火光里的张起灵,他正在小心翼翼拿起点燃的第一支蜡烛,斜向下滴出几滴蜡烛油,再把蜡烛底按到蜡油里,把蜡烛固定在桌上。他又点燃了第二支。
房间亮了点,一股硫磺味儿,还带着未能充分燃烧散发出的灰白色的烟气。
张起灵摆完了蜡烛,开了抽屉拿了他自己的钥匙,回头把打火机还给吴邪,“我出去看看”他说着出了门。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起了烟,吴邪骤然觉得有瘾上头,房间里亮了,他赶着开了柜子,胳膊伸进去掏了半天,掏出半盒烟。藏这么深是为了戒,然而因为深,才特别显得急切,哪怕抽出了一根,他连手指都夹不住,像电影里黑漆漆的天下着雨,几个炮弹飞过炸开了花,空气里透着抖动的红光,他躲在战壕里一脸黑土闭紧了嘴衔上一根,就怕嘴里这一丛火光掉落到地上,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打火机擦亮了,拇指按在扳机上掐得深,有点烧手,他皱着眉凑着那一点亮猛吸了一口,指腹的痛觉混合着口中苦涩的味道弥散进心里,透心底。吐出了烟雾,再吸上一口。这次他拢起了嘴唇,仰面对着天花板吹出一个小烟圈,再吹一个,烟圈在空中散开,房里没有流动的风,烟圈漂在头顶,像一个定格的镜头。
走廊传来开锁声,他一转头,正对上进门的张起灵,没控制好,呛着连连咳嗽了几声。张起灵半个人探了进来,红光映着脸,看上去又疲倦又安静。
吴邪把烟叼在嘴里,放下打火机,两手在T恤上抹抹,走了过去,拇指和食指拿下烟,侧脸又咳了一声,问张起灵:“外面怎么样?”
张起灵一步走进了门,反手合上门,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吴邪又问:“怎么了?”
张起灵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知是不是在摸门把,他看着吴邪,看了一会,才说:“总保险丝断了,叫人修了。”
那就该睡了,好歹之前空调一直开着,即使停电也比只有风扇的时候要好,而且他的床对着风口,想想应该早吹得跟冰面一样了,躺上去怎一个爽字了得。他返身要走,却突然被拽住了胳膊,回头去看,张起灵很平静看着他。
他衔上烟,含糊地问:“怎么了……”
张起灵的左手伸了过来,到他眼前停了一停,有一瞬间吴邪几乎怀疑他要抚摸自己的嘴唇,然而他只拿走了他嘴边的烟,松了手,很自然把烟塞进自己嘴里。他低头深深吸了一口,像是一种叹息,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正脸朝着吴邪,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又吸了一口。
烟气里吴邪合了合眼,烛火和阴影纷纷落在他们脸上,张起灵垂下的眼睑,重重的睫毛影倒扣在他脸颊上,吴邪看见他鼻梁上,眼睑下有一片片淡淡的晒斑,一个夏天的痕迹,像是散落的烟灰,没有被风吹走。红麻子,白麻子,吴邪微笑起来。
张起灵拿开嘴边的烟,丢到地上,走近的时候大概是踩着碾了一碾——烟是熄灭了,而烟的味道却到了吴邪嘴里。
他再也想不到,他会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