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来历
伙计们的手脚很利索,但等他们填好坑压着人上车,天都快亮了。我让他们带走小贱,又给胖老妈子发了条短信汇报情况,决定今晚就睡在这里应付一下了事,躲个清闲。
太阳初升那段时间最是寒凉,我不想亏待自己,从六楼一层层地洗劫下来,把房间里的被褥全都抱到二楼,在冰冷冷的铁丝床上铺四套打底,再拿两床盖在身上,这没有供暖的小房间才勉强能躺人。
家属楼的改造初衷其实只是作为吴家的秘密训练基地之一,配套自然不会像宾馆那么用心,我平常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真的睡眠,今天是例外,所以我找了一圈儿,竟然没找到枕头。
接近三十多个小时没闭过眼,我的精神状态开始恍惚起来,眼睛都有点发直了,也没什么心思扯些有的没的,干脆就把身上的连帽衫脱下来,折成方形往床头一放,大小刚好。
我太累了,看到收拾好的床简直有了膜拜流泪的冲动。在门口用发丝做了个小机关充当防护作用后,我一秒把自己扒光,往被子里一窝,头枕在帽衫上。还真别说,这衣服质量不错,暖而且柔软,比我想象中舒服太多,上面淡淡的味道不知缘由的,让我有点小小的安心。
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挑了个放松的姿势,刚想闭眼,枕边的手机却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来,显示有一封新邮件未读。
这部手机连接的并非外网,而是私人频道,所以一般这个时间被发来的邮件,里面包含的信息都万分紧急。我精神一震,划开锁屏,发现寄件人竟然是小花,而邮件的主题只有三个字:“你要的”。
邮件的内容是这张姓小哥的调查结果,没有我想象中的长篇大论,邮件里只是说,他第一次出现在阳光下,是三年前,在杭州西湖边的一家连锁旅馆里。没有入住记录,也没有任何摄像头拍到他是如何进入那里的,就仿佛他是在某个瞬间,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没有任何的破绽,身无长物,宛如新生。
我打开邮件里加密的附件,发现是一段经过特殊处理的普清视频,应该是由小花动用他那边的关系“借”到的录像,由杭州大街小巷里的摄像头捕捉到的录播剪辑而成。
从那家旅馆出来后,录像里的人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沿途的摄像头拍到他磕磕绊绊地走在西湖边,被拥挤的游客推挤,却只顾低着头毫无目的地前行。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停下脚步,随意在路边找了把长椅坐下,仍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视频在这里出现了一段时间的黑屏,文字给出的解释是这个人在那晚以后便离开杭州,开始了自己的旅程。
在之后的画面里,我看到了数不清的城镇和景色。偶尔,他也会和人接触,似乎是在找寻什么、确认什么,又似乎,是在试图解开某个古老的秘密。
有时,画面仅仅是几张面容模糊的照片,而有时里面也会录进嘈杂不清的声音和含糊难明的对话。我注意到他在山东、西沙、广西、新疆、秦岭、西藏等地停留的时间格外长,留下了更多的线索,也发现他的足迹不仅遍布国内,甚至还到过尼泊尔,乃至越南。
我目不转睛地看完这段视频,忍不住又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企图去捕捉每一个有可能包含这小哥任何信息的瞬间。几遍下来,脑海里只剩下更多的疑问与纠结,这整件事仿佛更加扑朔迷离,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看?”我回邮件给小花。
那边隔了很久才回复我:“目前还不清楚,但要记住,当你连一个人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时,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尽量远离他,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赌不起,给我安生趴着。”
我很快回复了个明白的表情,然后将那封邮件加密,锁了手机。
重新躺回床上,我却又睡不着了。
在短短的三年里,这个人一路走过了太多的地方,却几乎一步未停,执拗得惊人。那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三年前到底是怎样一个敏感的时间点,发生过什么?他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在长沙停下自己的脚步,又是为什么会来找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我思考着和他有关的问题,疲乏的大脑在无意识间失去控制,我渐渐地便在朦胧的晨光中睡了过去。
弦绷的太紧易折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所以这一觉我放纵自己去休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爬起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布满光明,阳光从窗外直照在人身上,一丝丝地渗进皮肤,很温暖。
我心情大好,在院子里拿凉水洗了把脸,便驱车返回市区。
至于那件连帽衫,我想过,如果要还给人家,那从礼貌上来讲总得洗干净了再还,我实在嫌麻烦,干脆在市区挑了家高档的成衣店,回忆着那小哥的身材,替他选了几件更厚实的相似色调和制式的衣服,写下地址让店里送货上门。
做完这些,我还是有些不死心,于是开着车又围着长沙城兜了两圈,却仍旧没等到该来的麻烦。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他们越不行动,就证明他们在暗地里能做的手脚越多,在这件事上我站在非常被动的位置,这让我的夜长梦多恐惧症发作,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但我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返程。
第十二章 请柬
虽然从性格来说,二凡并不是一个好相处和交流的人,但在工作方面他总能让我满意。
回到本家已经时近黄昏,我在书房里没有见到成沓待我批阅的合同通告,却看到了一桌还算热乎的晚饭。
到目前为止,这一天下来都没发生什么特别糟心的事儿,所以我的心情又舒畅了几分,提起筷子刚想尝尝看新厨子的手艺如何,书房的门却被猛地推开,长沙冬天冰冷的空气刮进来,灌了我一嘴的风。
我闭上嘴,放下筷子,就看到胖子走了进来,面朝我坐下。他的神情很奇怪,跟有人在跟踪他似的,连走路的姿势都是僵硬的。
我看着好笑,就道:“胖子,你这是在外面惹什么风流债了么?祸害的哪家姑娘啊?”
胖子骂道:“去你的,我看惹上不该惹的‘风流债’的人是你吧。”
我心想我连大妹子的手都没摸过,再纯情没有了,于是收了玩笑,问:“问题严重么,到底怎么了?”
胖子说:“小吴啊,一天下来,有一裤衩子的伙计都在劝我跟你说说这事。”
我思考了一下,心说一裤衩子是什么见鬼的量词,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就站起身揽过胖子的肩道:“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事,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当一个人陷入一个问题而找不到解决办法的时候,你就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才有机会跳脱出去。你们不是看那张家小哥不顺眼么,正好,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我把桌上的饭菜放回餐盘里,又加了双筷子,往胖子怀里一推,道:“去吧,给那张小哥送去,你们一起吃。”
胖子一呆,刚反应过来就怒了,道:“你这不扯淡呢么?昨天他刚把我给揍了,今天我还得给他送饭?凭什么啊我。”
“这本来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道,“胖子你这么想,既然他到我们这里来,那么证明他一定是对我们有了一定的了解,那么他为什么又要这样观察我们呢?他想要的情报又跟什么有关呢?这些难道你不好奇?多好的一次打探敌情的机会,再说了,昨天我可是围观群众之一,光看到你追着人家砍了,可哪只眼睛都没看到他对你下过狠手。”
胖子性子直,一听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就道:“也是……不对,你对他这么上心,你丫的怎么不亲自去呢。”
我一边把他往门口送,一边道:“我长得太帅了,怕他光是看着我就饱了,白白失去一次这么好的打探敌情的机会。”
“行行行,去就去,越失忆越不要脸了你还……”胖子骂骂咧咧地说完,端着盘子往后门去了。
从我的书房侧窗看出去,很容易就能把后院连同后门的景象收入眼底。我站在那里,看见那闷油瓶子还是坐在桌子后面,好像是在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胖子一副找茬的架势进了后院,晃晃悠悠地端饭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就抬起头淡淡地看了胖子一眼。两个人眼神一对上,胖子就是一僵,也不晃了,安生地搬了把椅子坐下,把盘子码好,筷子一递。那张家小哥点头接了筷子,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开始吃。
我暗笑胖子太怂,然后就看到胖子瞅准机会开始跟那张家小哥侃大山。我观察了一会儿,毫无意外地看到胖子动嘴说话的时候很多,闷油瓶子除了点头和摇头外,并没怎么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直到两人吃得差不多了,那个张家小哥对胖子的话还是有一点反应的,于是我发现了一个细节:胖子的侃大山我是知道的,跟他聊得开的人,比如我,闲得蛋+疼+的时候能跟他侃上一个下午不带累的,但如果是个跟胖子处不来的人,胖子的大嗓门可能让他连几分钟都忍不了。
而这个张家小哥怎么看也不像前者,更不像一个对陌生人有太多耐心的人,那么他此时的耐心与包容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就为了那顿饭?我觉得肯定不是。换个角度想,也就是说我和胖子对他而言是很特殊的存在,特殊到他惟独给我们特殊的待遇,把我所有的下马威都当作一阵风,就算吹得他很冷,他也不留心。
既然一个人能报以他底线之上的最大的善意对我,我又何必急着去抱着最大的恶意对他呢?
我在书桌前坐下,开始考虑比起敌对,拉拢这位牛逼哄哄的小哥,是否更明智。没一会儿,胖子回来了。我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道:“怎么样啊?您老打听到什么了,说给小的听听,让我佩服一下。”
胖子心不在焉地道:“说个屁。那小子倒挺有能耐,跟个闷葫芦似的,老子连自己七舅姥姥叫什么都告诉他了,他连个整句都没有,光低头吃饭,饿死鬼也没他这样的。”
我道:“算了算了,你跟他置什么气,没准人家是真饿呢。我看他从昨天早上来就滴水未进,连个馒头渣都没吃上,咱们也不好意思在这种事情上为难他不是?”
“我没气,不过……”胖子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不过看那小子最后的意思,竟然是想跟我道谢。我靠,这种人能跟你说句谢谢得多大分量,吓得我赶紧脚底抹油跑了。”
我一愣,也有点惊讶,就跟胖子说:“我昨天晚上接到小花的邮件,这个人虽然来历不明,但至少三年内没有正面跟那几家有过太多联系。这三年来他一直在全国跑,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怎么说呢,如果你非要单纯地看这件事,那他也是个可怜人。没准,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给他送热饭热菜呢?胖爷简直大好人。”
胖子听着听着就打断我道:“嗬,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要是大好人也得是你啊,你让我送饭的。再说了,虽然你说得有理,但你这胳膊肘怎么往外拐。话说昨晚你去办事的时候我就长了个心眼去后门遛了一圈,发现他没在。你们俩昨晚是不是在外面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了?”
我厚着脸皮当没听见,继续道:“所以胖子,我劝你还是与人为善吧,天知道他哪天会不会救你一命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胖子简直想翻白眼:“我指望他?哼,那我还不如指望你呢。你小子现在幸灾乐祸的,等着吧,改明天他就该一直盯着你了,我看那小子对你才是真‘情有独钟’呢。”
我刚想打屁回去,有人在门外敲了三下,道了句佛爷。我一听是二凡的声音,就收了不正经的脸色,让他进来。
二凡神色间略带匆忙,进屋之后甚至没跟胖子说什么客套话,直接递给我一封请柬。这请柬从工艺到字形都非常的考究,一看就极其正式。
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翻开一看,就见在邀请人那栏,龙飞凤舞地书了一个我异常熟悉的化名——正是被我盯了足有半年,却迟迟没敢动他的目标,陈休背后的主子。
这边还没有行动,对方却先有了动作,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微微笑了笑,但目光已经沉了下去,只是盯着请柬上的名字出神。
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道:“得了,你也别强撑着笑了,我看着瘆的慌。那群小兔崽子该来的总会来,你也别太担心,有难事大家一起琢磨,总能过得去的。”
“这是个机会。”我喃喃道。
胖子没听清,问我:“什么?”
“胖子去帮我喂喂小贱,”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件事,容我好好想想。”
第十三章 王盟
陈休背后的势力其实并不能代表整个汪家,但确确实实是由一个汪家人领导的秘密班底所掌控。说实话,我跟汪家仇不大,至少没有张家那么刻骨铭心,我之所以这么看重这个人,是为了他手里的一样东西。
提到这样东西就得谈谈我两年前的一段经历和重新认识的一个人。
两年前,吴家正处在最艰难的时刻,多方夹击,作为我最初的据点,杭州也成了重灾区之一,我三天两头就得跑去“出差”,打飞的打到吐。
有意思的是,我最初的发迹地,并非想象中富丽堂皇的高级盘口,而仅仅是一间西湖边的古董铺子,规模非常的小,装修也不是很拿得出手,仅能算得上雅致,给我一种不太专业又很像黑店的感觉。
甚至,在我第一次进那家小古董店的时候,还在大门上看到了挂得一串串的廉价小饰品,都是旅游区经常兜卖的那种,一块破木牌子上拿毛笔写俩字,就当旅游纪念品卖你十五二十。
那天我去的时候身边并没跟保镖,一进门,正好看见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学生站在门口翻弄挑选,她们看见我之后都有些兴奋,压低声音开始讨论。我不太明白她们在兴奋些什么,只能凭良好的听力捕捉到一些字眼,大致是“好苏”、“成熟多金”、“有范儿”一类的评价。
我正有些不以为然,店里悠悠闲闲地踱出来一个青年,看样子年纪比我稍小一些,相貌算不得出色,总体来讲是个很普通的人。他一出来并没有招待我,而是对两个女学生道:“这位是我们老板,木签上的字就是他写的,两位要不要收一份留念呢?”女生转头看我,我很配合地微微一笑,然后她们很快就掏了钱。
我看着青年面不改色地刷我的脸做成了一笔生意,觉得很有趣,就问他:“难道我以前是卖小商品出身的?”
青年憋着笑,道:“这得看你怎么理解,我们当年穷的时候就靠这个换泡面吃。”
我道:“你就是王盟吧,胖子跟我提过你。”
王盟道:“是啊。对了老板,你每年回来都给我加薪,今年可别忘了。”
我道:“骗鬼。我年轻的时候就靠这么个小铺子吃饭,还只有你一个伙计,肯定不是这么大方的人。”
王盟哭笑不得地道:“老板,你真的不是为了克扣我的工资才失忆的么。这主意是胖哥出的,要算账找他别找我!”
我乐了,道:“我们以前一定很熟吧?”
“都十年多了,能不熟么?”说到这儿,王盟看了看门外来去的游客,然后突然道,“老板,我这个人比较笨,你的那些争斗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卖点儿多年前的纪念品,给店里填些人气这样的事,我还是能做的。虽然没什么实际的作用,可也算冲冲喜气,庆祝老板你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平平安安。”
说着,他偏头冲我笑了笑:“老板啊,欢迎回来。”
我看着面前仍显得陌生的脸,心里却莫名地有股暖意涌上来,瞬间竟有了种落叶归根般的安心与喜意。
由于失忆的原因,关于王盟的事情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后来我才从胖子那里知道,这小子远在我还没有真正踏入道上凶险的漩涡时,便已经是我这光杆司令的伙计了。据说我们俩一直算是好友的关系,但随着我越陷越深,作为极少数能被我信任的人,他也就被迫接触了道上的事。
毕竟是个普通人,一开始他很不适应道上的勾心斗角,也曾劝过我放弃,但我那个时候根本已经泥足深陷脱不了身,到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的境地,所以他也就经常无功而返,基础艰难地呆在我身边。这么一呆,就是很多年。
据说前几年最艰难的时候,我曾经在半路辞退了他,并拨给他一大笔钱,也就是道上说的“安家费”,他也就在我和胖子他们的视野里失踪了挺长的一段时间。可在三年前我失踪时,他看到胖子询问我行踪的短信,知道我出了事,便又重新回到西泠印社,并要求继续在那里工作,小花见他坚持就代我答应下来。现在想来,他不过是想亲眼看我平安回来。
后来我翻之前的账本,注意到多年前我几乎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额度的支出,旁边用蓝色的钢笔标注是王盟的工资,每月只有两千块不到,就算以当时的物价,这在杭州也是很低的工资了。
一个愿意拿着每个月少得可怜的工资,仍旧跟着你十多年的人,我想,我完全可以把他当做一生的挚友。而我也是在那个时刻才意识到,没了记忆,痛苦的并非只有一个人,我或许还会在今后,辜负很多不再记得的人,然后悔恨一生。
这样的想法,一度让我非常地惶恐和急躁,也一度成为我必须找回过去、寻回记忆的信念支撑。
而我现在要说的东西,跟我的过去有关,跟王盟管理的西泠印社也有一定关系。
大概是我失忆后第三次去杭州办事的时候,因为时间搞得太晚,我就直接住在了西泠印社的二楼。那个时候我已经染上了多疑的毛病,为了保证安全就在二楼一阵乱翻,结果还真就找到一样不太合理的东西。那是个没拆封的包裹,就放在床头柜边儿上,蒙了一层的浮灰。
快递包裹上写着我的名字和西泠印社的地址,却唯独没有发件人的信息。我招来王盟,问他这东西哪儿来的,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根本没有这印象,所以应该是在他重新回来前,这个包裹就已经在这儿了。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如果是我失忆前收到的包裹,那么不管里面是什么,以前的我肯定是会打开来看的,但问题在于现在这个包裹没有一点被拆封的痕迹。
从时间点来推测,它应该是在我失忆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在王盟来之前,被什么人放在这里的。
很明显,这些线索全都指向一个信息:这东西是专门留给失忆后的我的。而放东西的人,早在我失忆前,就料到我会出事。也就是说——寄件者,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知情者”,也是我探究三年前真相的关键。
之后包裹被人带回长沙,请专人做了鉴定,确定不是易爆有毒物品之后,我拆开了它。
包裹里是一个空心的石匣,不大,却很沉,明显内置着繁琐的机关。石匣的四周烙有四个凹槽,形状各异,有大有小,明显与内部的机关相连,初步猜测两者是联动的。凹槽内置了不同的花纹,那花纹说不出的奇怪,我曾经花了两个通宵的时间尝试将四个图案还原在纸上,而后却发现这些图案几乎是没有规律的,由很多线条杂乱地拼凑在一起,组成了很复杂的结构,意义晦涩难明。
我让吴家对机关研究最在行的长者尝试去破除这个机关,结果很让人失望。他说这匣子里不出意外应该装着某种易燃物,可能是纸也可能是一些记录着什么重要东西的兽皮,而如果我想蛮力打开这匣子是几乎不可能的。匣子装着某种自毁性质的装置,蛮力打开,里面的东西也会随之销毁。
我问他能不能通过浇筑模型一类的方式去填补那四个凹槽从而达到打开匣子的目的。长者说,如果我是真的看重里面的东西,就不能抱有一星半点的侥幸心理,因为我能想到的,设计机关的人也能想到,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拿到四样“钥匙”,他不知道这四样钥匙具体会是什么样子,但能根据匣子上的凹槽推断出它们的尺寸不会太大,应该是随身的物件。
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唯有找齐这四样东西,我才有可能真正触及三年前的真相,求得我一直在求的解脱。
而根据近年来收集到的情报,最后一把“钥匙”,就在那姓汪的手上。
当成功的奖励太诱人,即便没有十全的把握,也总有人愿意拿命去赌上一把。恰巧,我正是这种人。
第十四章 争执
这种突发性的计划想得越多越容易出错,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考量这件事,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给小花通了视频,将自己临时想出的计划完完整整地叙述给他听并表示自己希望能得到他在暗地里的帮助。而紧接着,一场在我预料之中的争执发生了。
“杀人对他们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但达成最终的目的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简单,”我道,“他既然发请柬光明正大地邀请我,证明他并不怕正面的冲突。他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手上也有他想要的筹码,这样的赌博赢面很大。”
“那你考虑过意外发生的可能性么?”小花反驳我道,“你这个人点儿一直很背,意外在你那里会变成必然,这是公认的。如果你在这种地方倒下,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再周密的计划也会有意外,这是无法避免的,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缩小这个概率并且考虑补救措施。但你也明白,风险越大,收益越大。从情报里来看,我要的那东西就在他手里。我问你小花,现在我们手里有几把‘钥匙’?”
小花沉默了片刻,道:“我们本来就有一个,再加上张家族长死后的废墟中发现的和上次你在北方那斗里伏击拿到的,一共有三样。”
“也就是说只差最后一样了。你看,现在我有这么好的机会,能离真相更近一步,你为什么……”
“我阻止你自然有理由,”小花直接打断了我。他其实一直是个脾气很烈的人,这个时候濒临发火的边缘,迫人的气势连千里之外视频另一头的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有这么多人在帮你,你的疑问肯定会有答案,冒险有意义么?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不然就继续干你应该干的,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疲累,累得不想继续跟小花争辩。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斜坐上书房的飘窗往外看。
天早就黑得透了,老宅附近没什么住家,一眼望去,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见窗户上我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我一个人坐在这里,能感受到的,只是囚笼般的寂静与压抑。
其实我完全能理解小花他们遵循的“生命第一原则”,也明白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平安稳定的吴邪,是在对我好。但显然,这种做法让我一辈子都不能求一个解脱,得一份释然。
我知道自己正以旁人交代给我的身份,继续做我曾经一直在做的事,继续承担我本就应该承担的责任。但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太清晰,清晰到我开始觉得如果自己不立刻做点儿什么,就会对不起之前的那个吴邪,又或者,会对不起其他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记得的,不记得的。
我心里毫无缘由地不安,像暴风雨中躲在积水里的枯叶,无根无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只是一个幻影,又或是什么人的替身,正活在别人的生活里,而且活得非常不甘。我也是有心的,表现得越正常,崩溃得也越迅速,再维持这样的状态,不用几年,我就真完了。
“其实我想的远没有你那么复杂,”我转过头去看屏幕,小花已经不在摄像头前了,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看不到的地方等我说下去,“我有那个感觉,小花,我等不了那么久了。你所说的奇迹会不会出现我不知道,同样的,就算会,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着盼到那一天。”
“我只是想拿回我失去的东西。仅此而已。”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小花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带着股无奈的意味:“你都说到这个份上,我没有理由拒绝你,就给你一周的时间。这一周里我的人会追踪你,但做不到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一周后你还没拿到你想要的,我会立刻带你出来。”
“成交!”我马上就换了副笑脸,学着瞎子的嘴脸轻松道,“真够费劲的,还非逼我演这么苦情的戏码,幸得花儿爷的真传啊。”
小花没有笑,他阴森地盯了我一眼,紧接着屏幕一闪,他那边关了窗口。
看着屏幕黑下去,我收敛笑容,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亮了,丝丝缕缕的阳光从远方的岳麓山顶倾斜下来,一点点铺满了眼前的整个院落。
我放松地靠在窗前,望向天边,想安心欣赏一次长沙的日出,而余光却瞥到院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偏过头去细看,发现竟然是那张家小哥。他正在后院里练刀。
长沙的冬天很漫长,日出也晚,我低头瞥了眼表,分针告诉我时间刚好是清晨七点多。这个时候除了守夜的伙计,大多数人还没有正式开始一天的忙碌。在寂静的大院里,只有那人挥刀腾挪的身影。
我被他罕有的认真神色牢牢吸引住了目光,侧过身藏在墙体后面,开始认真观察,或者说欣赏起来。
这人手上的是把真家伙,看手臂肌肉的紧张状况,我断定刀的分量绝对非常可观。
他挥刀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我只能在他劈刀停顿的时刻观察他的武器。那是一柄通体泛黑的古刀,刀身上全是岁月斑驳的痕迹。此时那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残影,迅捷而又有力,刀刃撕裂空气时“唰唰”的锐响仿佛近在耳边,即便刀锋从始至终离我所在的方向都很远,可那股寒意却从我的脊梁直泛进心里。
现代的大多数人都认为刀是一种很平民化的武器。确实,刀曾有“三年练刀,可有所成”的说法,可我知道这种武器学会容易,学精,却远比其他十八般兵器难得多,那需要一个人绝佳的资质、数十年如一日的努力与上千次的实战经验。
刀乃兵中王者,可惜大多数用刀的人往往配不上手里的武器,但我面前这个人却完全不一样。明明从外貌看很年轻,可当那古刀握在他手里,刀本身凛冽的气息却根本没有受到使用者自身能力的局限,反而像是被他把精髓完完全全地展露出来一样,每一刀斩下去都带着骇人的气势与沉着的杀意。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这张家小哥身手的冰山一角,带给我的震撼不言而喻。我想起来自己的固定武器也是把短刀,可当我模拟自己现在下去跟眼前这人打一场的情形时,脑子却跟当了机一样,唯一能想象出的画面,就是自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按在地上用冰冷的刀刃抵住脖子上的旧伤。
不知怎么,我在这一刻想起了“杀气腾幽朔,寒芒泣鬼神。”的古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留在我脑海里的知识,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描写是清朝的穷酸诗人在吹嘘夸大,可今天见到这张家小哥使刀,我才对这句话真正服气。
他练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收刀站定。这个时候经过后院的伙计已经渐渐多起来,他没有久留,一个人径直向外走,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坐回椅子,心想胖子说得也没错,这个人确实是个大麻烦。他手上的刀我一直都没见过,也就是说他在长沙城里还有别的落脚点,而且离这里并不远。单看这一点,就不难发现这个人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计划和至少八分的准备。
他非常会隐藏自己的情绪,甚至我有时候都怀疑普通人类的情感是否会经常出现在他身上。他的秘密太多了,而更可怕的是,我发觉自己竟然渐渐地对他产生了某种久违的兴趣。比如现在,如果不是我手头有太多别的担忧与顾虑,说不准我已经不可抑止地开始费尽心思挖掘他的过去,去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这样的想法,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无疑很罕见,也很奇怪。
之后的时间里,我没有再去想他,而是专心忙自己手上的活儿,中午的时候盘口来了消息,例行巡查,我这一去直到黄昏才回来。
这次我长了个心眼,装作逃应酬的样子,故意走的后门。一拐弯,就看到那看后门的小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后面发呆,看起来已经洗过澡,身上穿着我新给他买的衣服。
新卫衣料子很厚,因为温暖,他明显放松了很多,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忍。
这种心软来得非常突然,而且毫无理由。我不是特别宅心仁厚的那种人,也很难对敌人或陌生人产生太多的同情心,但这次,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我走上前,靠上桌沿,一边随他的目光眺望远处的夕阳,一边缓缓道:“如果你曾是我的朋友,那么你更应该离开。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听我句劝,别留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出路。你会后悔的。”
他闻言转过头来,面色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我用很认真的神情回看他,希望他能明白我所言非虚。可我的话似乎对他没有任何效用,我只听见他淡淡地对我说:“我们早就认识,现在你有困难,我留下来帮你。”
我不知道这句话里能包含他多大的诚意,可这一刻我不愿去想太多了,任这直白的话一路燃进心里,暖得不行。
这三年来,敢说出这句话的人,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太少了。
我转头看着面前这个青年,他的脸上仍然是没什么表情的淡然,可就是这样理所当然的神色,竟给我一种久违了的安全感。
我特希望这种感觉不是一种错觉,但我没那个胆子去赌,所以我终究还是摇头,不再提这事情。
既然闷油瓶已经决意留下,我也不能亏待他。在吴家,刚上任的当家必须跟伙计们吃一样,住一样,所以我在本家的屋子也挺普通的,优点是没什么东西,收拾得很干净。
我想了想,把自己的单间钥匙递给他,道:“来不及收拾客房了,愿意的话可以住我的屋子,不是特别舒服,但好歹东西齐全,过冬的衣物枕被都是新的,你可以从我房里随便拿去用。我这两天要出去一趟,等回来再给你安排好些的住所,先委屈几天吧,外面太冷了。”
他接过去,然后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微微摇头,表示自己现在还不清楚,他也没办法知道。
之后我又跟他闲聊了两句,他却没怎么搭话。直到我走时,他还是沉默着,目送我转身离开。
第十五章 出价
排除我失忆前的经历,我几乎从没来过云南。
首要的因素是云南本土的势力非常的复杂,吴家虽然有盘口扎根于此,因为墓葬比较丰富,私下里也算赚得钵满盆满,但其实明面上的动作并不多,也不需要我露脸。
就那封请柬来看,宴请欢迎的地点十分的正常,是昆明当地很普通的一家五星级,叫“世纪金源大酒店”。在这种地方约客是道上非常不常见的做法,毕竟我们算是半个黑色产业,考虑到私人酒店人多眼杂,又极具平民性,所以我们大多会选择在一些跟道上人有关的商铺落脚。
胖子看过请柬后也曾在这一点上觉得纳闷,说如果不是心里明白这是汪汪叫家的人开的鸿门宴,他看这请帖都以为是谁结婚抱娃子了请我去送红包呢。
不过不论对方怎么奇怪,对上我现在豁出去一搏往火坑里跳的决心,都没太大作用。
当然,样子还是要摆的。请柬上把时间安排在晚上,当天中午,我就调了不少当地盘口的吴家伙计在酒店附近做了看似完备的安保工作。而这次的主要保险,也就是小花的人,全都埋伏在了城外。
马上就要到新月饭店开集会的时候,小花在北京抽不开身,索性派了个挺年轻的姑娘过来主事。这姑娘我曾在北京解家见过几面,看上去文静内敛,实际上很能干精明,是个教科书式的扮猪吃虎的狠角色,我一直挺欣赏她,同时也因此对接触女强人们留下了心里阴影。
当天下午她现身昆明的吴家盘口,来意很奇怪,说是传她老大的意思,要给我当专职的形象监制。说得通俗点儿,就是把我打扮好了,好见客。我知道小花派她来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谈,但他们找的这个理由真缺德,于是我就只好假装一脸为难地让她来我的休息室,留了个单独相处的环境。
果然,这姑娘一边装模作样地给我熨西装,一边拿身体挡着,塞了粒药丸到我手里,跟我说这是花儿爷给的,专治瞎他妈作死的毛病,关键时刻能吊人一口气。
我听这药的介绍就想笑,赶紧低头瞄了一眼,发现是一粒黑色的圆形丸状物,黑不溜秋的,也不大,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半点能救人一命的霸气来。不过既然是小花给的,自然不是凡物,肯定是付出了很大代价才搞到的保命金牌,现在给了我我肯定得承情,所以我很小心地把药丸贴身藏了,然后跟姑娘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把那姑娘哄得脸都红了。
一切准备得差不多,时间也就到了。伙计开车送我和胖子到金源大酒店门口,立马就有穿得很讲究的服务人员,将我们俩领了进去。
按照惯例,在这种场合带保镖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严重了可能会引发两家之间的斗争,所以我把护卫人员都留在了酒店门外的等候区里,很坦然地跟胖子上了八楼。
我没来过这里,这是第一次,经过酒店内设的君豪夜总会的时候,我注意到偌大一个夜总会几乎没有平日里该有的人声鼎沸,这反而让我放心下来,知道对方确实是想向我出手了,正合我意。不过刚到八楼时,我也小小地被惊艳了一下——没想到看外观极其现代化的商务酒店内部,竟然也有这么复古的装修。
八楼被邀请人包场,入目都是古香古色的内设,雕花典雅的窗门屏风和身着唐装的服务伙计。胖子眼尖,偷偷告诉我这里应该刚被重新装修过,只是拿焚香把那股味道遮掩了下去。我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示意他这次带他来的目的是让他蹭吃蹭喝,顺便装装样子,摆摆态度,其他的尽量别去招惹。
伙计把我们引进了这一楼的会客茶室,主座上没坐人,反而客座上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见我进屋,立马围了上来,跟我热烈地握手,说了很多“年少盛才”之类恭维的话,还一口一个“小佛爷”,客气得紧。
我满面带笑地坐下,他们其中一个开门见山,说道:“我们老板对佛爷您从长白山带回来的物件非常有兴趣,虽然据道上说您在这件事上态度比较坚决,但我们老板这次开的价也很高,希望您能改变主意。”
说着,另一个长得更文弱的人立即伸出手来。这在业界叫做“对手”,行家老派都知道的定价规矩。我一看不好一见面就撕破脸皮,于是也伸手过去握了一下。
说实话,他们出的价格确实非常高,如果我现在有半点放弃真相放弃记忆的念头,那么我一定可以拿着这笔钱过非常舒服的一辈子。可惜的是,我连半点这样的念头都未曾有过。我只想要我的过去,这已经成为了惯性使然的执念。
我不动声色,感觉自己有些大家的风范了,才道:“很感激两位能出这么高的价钱,我知道这也是看得起我吴邪。可惜这东西我还有别的用处,必须保留,所以实在不能给你们。你和你们主顾说,抱歉我不能割爱。”
那个文弱男人又伸手过来,还要和我对一次手,显然是想加价。我摆手拒绝了,端起旁边的茶杯,懂的人都知道,这叫“端”,通一个“断”字,就是你把皇城都给我,我也绝对不卖的意思。
两人都有些尴尬,我余光里瞥见另一个人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这一个就道:“您应该知道,除了这个价码,这里头还包含点儿别的更有价值的东西。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么?”
我这边的人都明白这“更有价值的东西”说的就是我的命,这已经是刀锋暗藏的威胁了。胖子眼里哪儿容得了这个,当场就冷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外面候着的伙计敲了敲门:“两位,何先生有请。”
第十六章 假的
一路上胖子的火气还没消下去,跟在我后面骂骂咧咧地嘀咕个不停。好在京城王胖子的诨名在道上流传甚久,混的人都知道他就这脾气,真发起火来连紫禁城里的琉璃瓦都敢给你掀喽,所以带路那伙计忍得脸都僵了也没敢放半个屁。
从会客室出来,经过一段落地窗包围的走廊,伙计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令人惊讶的是,接下来我并没有看到设想中与大环境相符的私人包间,在那扇门后,竟是一桌桌真正的酒宴,圆桌旁坐满了各式衣着的人,有老有少,排场非常的大,让我联想到大公司的年会盛景。我一愣之后,故意在脸上微微装出些极力掩饰的紧张,抬脚走进了会场。
十几桌原本还在喧闹的人瞬间就安静下来,全都看向走进会场的我和胖子。主桌上的青年从我进门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此时缓缓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随意坐吧。”
由于对方隐藏得很好,我拿到手的情报里并没有对方的照片。所以他观察我的同时,我也在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他和四周的环境,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关注:除了我面前这个人,我发现这整个会场里,有意隐藏右手双指的人并不多,而大部分人的右手指头都是正常长短。
要知道就算是易容或是缩骨,除非练得很神,抑或曾经自残,否则是无法掩盖他们这种突出的特征的。所以会场里的大部分人根本不是汪家人,或者说顶多算是汪家很外系的族人。而其中的汪家人,并没有坐在主桌附近,大多数都分散在会场入口处的几桌中,混杂在其他人里。这种安排虽然细微,但其实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
我心里暗自有了些计较,遂不再客气,直接坐上桌子另一端的主位,才淡淡地开口客套道:“何先生,幸会了。”
他闻言一晒,挥挥手让旁边的伙计伺候用餐。大厅里的其他人看到他露出笑容,就跟得了命令一样埋头吃饭,不再注意这边。
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也知道这是在给我下马威。不过毕竟这里也算是他的地头,我倒不在意这种显而易见的弱势,反而觉得这人没想象中有趣。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切入正题,一边喝酒夹菜一边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一些最近道上的见闻,一副想跟我混好关系的样子。虽然我不明白他拖时间的目的,但我正缺思考对策的机会,也就乐得陪他说瞎话。后来谈话的核心又回归到生意上,他表现出要跟我在云南地区合作的意愿,我知道这些都是虚的,就胡乱应付他了事。
胖子很称职地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在桌上一阵猛吃,吃完之后就开始不停地给自己倒酒,这还嫌不够,又到其他桌上敬酒,没一会儿就喝撑了,醉醺醺地出门去上卫生间,谁想到这么一去就是十多分钟。
我知道胖子在给我留试探的时机,便借机结束了已经不知扯到哪里去的话题,道:“我那哥们一喝酒就没个正行,我先离席一会儿去看看他怎么回事。”
姓何的闻言眼里泛冷,但还是笑道:“我手下那群人再不懂规矩也不会为难他,不过既然佛爷不放心也不必客气,我让人把酒温上,你回来之后可得再陪我喝两盅。”我假笑着应了。
直到离开大厅直走了一段距离,我还是能感受到背后射来的森冷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胖子在洗手间的隔间里等了我很久,看我进去就把门一关,确定门外没有呼吸声后,收了装出来的醉态,道:“可算来了,等得我都快脱肛了,你那边怎么样?”
我心说这么尴尬而明显的脱离敌海战术也就只有胖子能想出来。我叹了口气道:“情况明显不对,看来计划还得继续下去。说实话,我的预感很不好,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胖子道:“我看这回是没谱的事儿,那孙子身上干净得什么似的,根本没带咱们这次的目标啊。他们那么大架势,咱们是不是该扯呼了?”
我道:“我愁的不是这个,我愁的是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见到正主。”
胖子“啊”了一声,又赶紧放小了音量,问我:“敢情那小子是假的?不是咱们找的那个汪家人?”
我点点头道:“根据之前我和小花摸清的底细,充当陈家后台的汪家人,是近代汪家有实权者的后代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像张家汪家这样绵延多年的大家族,内部人员总免不了藏污纳垢和勾心斗角,险恶得很。而我们这次要找的汪家人就因为生晚了那么几年,少了些时间去谋划计较、争夺资源,所以在新一代的斗争中占不了鳌头,只能伪装成很普通无才的样子给资历老些的人吃安心药,让那帮窥视要职的人觉得他就一草包。只有这样,他才能活这么大,还瞒着家族私下里暗自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说到这儿我注意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继续道:“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肯定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你看刚才的会场里,他把主力都安排在门口,主桌边却几乎没有人守着,露空门给我们,这可能么?”
胖子道:“那我们来这一趟除了混点儿吃的有其他意义么?”
我道:“只要我在这里,只要鬼玺在我手上,就有意义。”
胖子很有急智,打断我道:“等等,我听明白了,你这意思是要拿自己当饵把那真货钓出来?”
我点头承认了:“这是跟小花商量后的决定,如果不知道他的真身隐藏在哪里,他随身带着的东西我就永远得不到,石匣的线索也就断了。我不敢拿自己的过去冒险。”
说到这我推了一把胖子,道:“你趁现在这个机会出去,他们本来的目标是我,应该不会拦你。我呆会儿故意被他们抓住,你不能跟我一起,帮我跟小花通个气,就说这里的事我有分寸,其他的一切都靠他了。”
胖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过他很明白厉害关系,所以最终并没有坚持反对意见,只是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原来我他妈就是一个信号弹啊。得,这次我记住了,回头再找你小子算账。你自己给我悠着点儿,别缺胳膊断腿地回来。”
说完胖子就装着醉和我从卫生间出来,一摇一晃地乘电梯下了楼,旁边的伙计果然没有拦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我。我目送电梯平安停在一楼,然后摸了摸西装下藏着的配枪,转身回了大厅。
第十七章 演技
大厅里,冒牌货还在等我。
“我有点好奇,”他见我进来,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兄弟跑了,你刚才为什么不借机一起走?”
“你的目标在我,绝对不会轻易放我走,他一个人还有点机会,”我坦然道,“更何况,从某个角度来讲,他只是个局外人,所以我并不信任他,也不想让他听到任何相关的讯息。我想接下来,应该是我们俩真正合作的时间。”
冒牌货虽然只是正主的替身,但这个人本身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放下筷子迟疑了片刻,就又笑了,道:“谈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现在我知道你的底细,清楚你的弱点,可你除了我姓何之外还知道什么呢?”
我并不打算泄露自家和解家的情报能力,也不希望对方过早警惕戒备,于是耸肩道:“确实,我承认自己在这方面失了先机,可我不是莽夫。你的目标是鬼玺,我把它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具体位置只有我知道。中国那么大,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就是鬼玺了呢?”
冒牌货闻言脸色一变纵身跃起就要扑过来,我飞快地一个俯身后撤,避开他的当头一击,右手已经飞快地从西装内侧掏出配枪,手腕一翻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大喝道:“退后!”
鬼玺在他们眼里的分量似乎比我想象中更可观,冒牌货马上往后退了一步,抬手制止了大厅里围上来的手下。我心说这事儿有门,赶紧趁机给自己加戏,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鬼玺再值钱也不过是死物,你们这么执着于它,它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和作用?”
为了营造情绪激动的假象,我使了很大的力气去握右手开了保险的手枪,枪柄硌得我手心发白,完全失了血色。
“你可以选择直接放了我,抑或是合作,”我盯着他的眼睛道,“当然,如果你不选择这两条路,那我就动手。你应该调查过我,我这人活着实在没什么牵挂,死了也就那样了。只是从今以后,世上再无鬼玺!”
他闻言一下子就沉默下来,似乎是真的在思考对策和得失。然后他道:“算了,现在不是时候,你走吧。”
我愣了一下,也有点傻眼。
这剧本不对啊,我心说,以前我不想被抓的时候天天都被五花大绑,现在想免费提供送俘虏上门服务还他娘的被拒签了。哥们你几十号人对付我一个,能别这么怂么?找人打晕老子啊,不然老子这一趟不白跑了么,就赚一顿饭钱,丫的还不包机票。
我继续端着枪,一边装作半信半疑的样子谨慎地向门口踱步,一边偷偷用余光扫过人群,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冒牌货并没有真正想放我走,因为我注意到混在人群里的汪家人,已经全都趁着我说话分心的时候在唯一的出口处集中了。
果然,在我离门口还有数米远的时候,冒牌货平静地开了口:“其实,我们研究你很久了,处理麻烦的方式,远不止这两个。”
我一听他这话锋不对心里就是一惊,这个时候我其实最怕他们直接开枪打残我的右手,所以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反其道而行,往大厅里猛退了一步,迅速地做了个防御格挡的姿势。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跟张家一样,汪家毕竟是很古老的家族,被他们的本家从小培训出来的族人,对冷兵器的执着和对体术的依赖到近现代都没有多少改变。
下一刻,在我的视觉死角里,距离不过数米远的人群中猛地扑出两人,他们行动间的速度快得骇人,我听到背后传来的风声时已经来不及了,刚斜过肩膀想往一边闪开,右臂就被狠狠扫中,枪脱手飞了出去,整条手臂瞬间麻痛得没了知觉。另一个人明显久做攻击者的搭档,异常默契地闪身过来提膝狠顶,我只觉腰腹间一阵剧痛,便被重重掀翻在地上,失去了反抗能力。
戏要做足全套,我忍着剧痛怒吼了一声用力挣扎起来,他们死死扣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在地上。旁边有人递了什么东西过来,我被按住头,只感觉颈上一凉,有冰冷的液体被注射进肌肉,以极快的速度渗入血脉。
我开始觉得恶心,想干呕,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双耳也开始耳鸣,渐渐地失去反抗的力气,平静了下来。
脑海里接收到的最后画面,是那个冒牌货蹲下来检查我的状态,而后拿出手机,转过身拨通了不知是谁的电话。
第十八章 囚禁
那之后我又恢复过一次意识,醒来时头还是很晕,只能感觉到自己身处的环境非常的颠簸。我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软软地靠在一辆越野车的后排椅背上,被两个人牢牢地夹在中间,缠住双手和双脚的绳子勒得我四肢发麻。
我稍抬眼皮,瞥见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附近似乎很荒凉,明显已经不在昆明市内了,道旁能看到延绵的群山和久无人迹的土路。我心下一松,知道他们这是把我往他们的老巢带呢,这表明我的计划至此已经成功了一半,之后只要见到正主确定钥匙的位置,再死撑到小花的人来救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暗自庆幸自己这把赌对了,正高兴间,大概是呼吸的频率变了被对方察觉,前排副驾驶上的陌生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冲后排的两人打了个手势。坐在我右手边的人从一旁的冷藏箱里摸出一支针剂,我懒得反抗,任凭药性催着我再次沉沉睡去。
这次昏迷的时间意外地长,以致于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脑子里浑浑噩噩了很久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我不知道在我昏迷的过程中,外界都发生了什么,但对方似乎并不打算马上审讯我,因为我身边连一个守着的人都没有,所处的空间黑暗得一度让我以为自己未曾睁开过眼睛。
我仰躺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脸上很湿,头顶的什么地方似乎在漏水,我能感受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水滴落在额头上,凉得我一个激灵。等药性全部褪去,我发现自己的手脚,甚至颈部都被死死地固定在了地上,我用力挺腰想挣脱束缚,但根本没有用。
躺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之后,我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其实从我醒过来时就隐隐觉得自己所处的地方很奇怪,刚开始说不出有什么怪异,可等我安静下来,我发现除了水滴在我额头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外,这个空间竟然是完全寂静的,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我心想,当一个人处在完全没有光和声音的地方,也就意味着他被剥夺了视觉和听觉,这无疑会带给人无形的压力,而事实上,人们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很容易胡思乱想、精神焦躁。
由于没法移动,我暂时无法估计出这间屋子的具体大小,但学建筑的都清楚,普通的工程设施里,总免不了往墙体后面埋各种各样的管道留作给排水的通路,而这些管道往往都会因为使用或是共鸣而时不时地发出声响。
我仔细地分辨过了,这间屋子四周绝对做过特殊的处理,在设计时便用了很多消音降噪的材料,甚至还专门避开了附近的噪音源。所以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里应该是被特意布置过的,极有可能是那个没露脸的汪家人老窝的刑室之一。
他们将我以这样的形式囚禁在这里,并不是想暂时放过我的意思。正相反,他们很清楚如果想从我嘴里扒出鬼玺的消息,第一个要做的就是瓦解我的意志。他们采用了精神疲乏战术。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有意地停止了思考,尽量让自己放空。而后,就在这样的黑暗与寂静中,我孤身一人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这样的经历绝对算不上美好,每当我疲乏得不行,想就此睡过去时,总会有冰冷的水滴落在额头、眉心或是眼皮上,促使我再次艰难地清醒过来。久而久之,人就进入了一种异常困倦混乱的状态里。而且我非常的饿,根据以前困在斗里挨饿的经验,我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到七天。令我担忧的是,眼看临近和小花约定的死线,他手下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而没有消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就是坏消息。
时间在黑暗里被拉得很长,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有时会莫名地回忆来之前书桌上的账目明细,有时却会思考之后的路该往哪儿走,最后甚至想起了那个现在应该还在吴家看后门的闷油瓶,想起第一次见面他抬起头看我时的眼神。
我逐渐有了耳鸣的症状,眼前时不时地闪现亮白色的光斑,思绪也变得越来越发散,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手铐脚镣与皮肤摩擦的刺痛被无限放大,我觉得自己又湿又冷,全身都不舒服起来。
很快,我进入了一种非常恍惚的、像醉酒般的状态里。我潜意识里明白这样的情况十分危险,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来问话的话,自己几乎是任人宰割的,但我没有办法。我拼命地想清醒过来,可太久的缺乏睡眠让我精神衰弱,我的头剧烈地抽痛起来,陷入了精神层面的极度困境之中。
事实证明小花是对的,在处理跟过去有关的事情时,我总是处在一个头脑发热的状态下。我还是低估了汪家人的耐心,比起现在的疲劳崩溃战术,我宁可被陈家人抓去抽一顿鞭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状态越发糟糕起来。就在我迷迷糊糊地猜想自己是否会就此崩溃的时候,几乎是极其突然的,我听见自己的耳边,就在极近的地方,有个人冷笑了一声。
最初,我以为那是自己病入膏肓产生了幻听,可马上我就察觉出不对来,因为我猛然发现,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激,我竟然清醒了许多,思维重新开始活跃起来,疲累感也减轻了不少。
我觉得自己有点冒冷汗了,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我再不可能有别人,可那个声音确实是从我耳边传来的,就连语气中嘲讽的情绪都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脑海,不会有假。更让我觉得诡异的是,这个声音给我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可当我认真地想分辨这声音到底属于谁时,却得不到确切的结论。
正思索间,屋子右边的墙壁上突然照射进耀眼的灯光,一扇厚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久违的光亮刺得我双眼生疼,险些流出生理性的泪来。我干脆紧闭上眼睛,装成半昏迷的样子。紧接着,我身上的束缚被尽数解开,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把我架起来,拖出了房间。
在走廊里,我渐渐适应了灯光,偷偷地抬眼观察四周。我呆了不知多久的刑室位于一栋小高楼的顶楼,从窗户看下去能见到把守森严的驻地正门。
我往下偷看的时候恰巧看到冒牌货从大门走进来,在跟守门的几个男人聊天,他一抬头正好看见我,就把烟掐了,往这边走过来。
我很烦他,于是闭上眼睛继续装虚弱,被那两个男的拖进了走廊尽头一间灯光昏暗的屋子。
一个面色漠然的人,正站在房间的阴影处,沉默地打量着我。
第十九章 易容
由于被两个人左右夹在中间,我的可视范围并不大,只能闭着右眼,微微把左眼睁开一条缝偷偷地打量他。这个动作我被瞎子训练过很多次,说是装死专用的,所以我学得很用心,现在几乎达到偷瞄的同时眼皮不动分毫的境界。可在这么黑暗的房间里,我只偷看了一眼,就被男人立刻察觉了。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整个人都显得阴郁而压抑起来,然后就听男人冷冷的声音道:“把他吊起来。”
整个计划进行到这里,终于还是迎来了我最无奈也最不想经历的一个步骤,那就是熬刑。我必须承认这也是我的突发计划里很大的一个漏洞。
小花曾经说我一辈子都当不了“俊杰”,因为我有时候有点“不识时务”。其实他说的还真没错,我这个人毛病比较多,虽然心里对“忍一时之辱方为真英雄”的道理门儿清,在亲友兄弟面前也能很随意地装乖卖蠢,可当面对真正的敌人,我却根本低不下头。
从目前的情况来讲,在他们没有放松警惕前,我暂时还没办法从敌人这么密集的地方逃出去。而面前这个姓汪的明显并不相信我之前跟冒牌货说的话,他的打算应该是先拷问我。能问出来最好,杀人越货方便利落,但如果问不出来,他也做好了拿我的命跟小花胖子他们换鬼玺的打算。
只有皮肉之苦而没有性命之危的计划一直都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况且如果不出意外,小花的手下应该已经定位到了这里,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接下来就不是我能操心的了。
这间屋子估计也是汪家的刑室之一,房子正中央挂着一条臂粗的铁链,垂下来的一端有极锋利的钩子。左右两个汪家人闻言取来拿水浸过的坚韧皮绳,把我的双手双脚分别捆了个结实。
看那钩子的高度,我本以为他们是想把我双手间的绳索吊上去,借此拉直我的整个身子。可接下来,我发现自己还是太嫩了。在我有所反应之前,架着我左手的那人稍微弯下腰,然后竟然一把将我扛了起来,另一个人掰过我的右肩,抓过钩子抵上去,狠狠地一顶一勾!
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便从右肩钻上了脑海,我咬紧了牙愣是把痛哼憋回了嗓眼。这时扛着我的那个人猛地撒手,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舒展开来,脚绷直了也只有脚尖能触及地面,根本借不上力,整个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就全都压在了钩子扎进血肉的地方,伤口被金属扯裂,血很快就冒了出来,淌了满手。
这回我想哼都哼不出来了,条件反射地就想用被捆在一起的双手去扯铁链借力,谁料这个动作带动了肩部伤处的筋骨,只有疼得更为厉害。我仰着头大口喘着粗气,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一些意识。
接着我才发觉,站在阴影里的男人正在对我说话,因为之前太疼了,我的脑子里有一段时间并没有接收声音信号,所以男人之前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到,只听见他说:“……到现在,我想要的东西,已经没有得不到的了……”
这种少言少语的人一旦话多起来,往往都是希望通过语言攻击,瓦解对方的心理屏障从而达成目的。我很明白这一点,几乎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一边听一边缓过了那阵疼,我的心思再度活络起来。现在我需要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不是被那汪汪叫随身带着,不过,该怎么让他靠近我呢?我想了想,喘息着积攒了一些力气。
“我跟你不同,”我强忍着肩膀上的疼痛,淡淡道,“我这辈子过到现在,什么都是谜,也许下一秒,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怕赌。别人都觉得我冷静善谋,但我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我其实是个很爱冲动的人。至于你……你真的什么都得到了么?一个顺风顺水的人,为什么要躲在这么一个偏僻昏暗的地方,跟只老鼠一样干什么都偷偷摸摸的,不敢见人?”
我这句话应该是戳中了他的痛脚,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我面前才停下,道:“你不应该激我。”
我没接话,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搜索他的全身,一边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在我们这行的大家族里,只有汪家在很早的时候改过‘何’姓,所以我猜你是汪家人。可惜在到这里之前,我竟然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汪家人,是受家族的命令才去控制那姓陈的小子。没想到,你也不简单啊,看你手下这么庞大的队伍……”
我咳嗽了一声,感觉喉头发甜,直往上涌腥味,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话了,但还是继续讥讽他,“怎么?想混个族长当当?”
说到这里,我刻意顿了顿,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我这次行动最终的目标。那是一枚非常朴素的戒指,就戴在这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的右手上,平日里估计很难有人能注意到。戒面上镶嵌的并非宝石翡翠,而是由一种说不出品种的釉金材料盘成的怪异图形。那图形我太熟悉了,三年来我夜里一睡不着,就会开着床头灯一遍一遍地照着石匣描画这个图形,现在即便看到的不是阴刻,而是阳雕,我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终于找到了,最后一把钥匙。
我重重地呼了口气,剧痛之下竟然还是忍不住地想笑,索性慢慢低下头,装作疼晕的样子,不再理会冷冷盯着我的汪家人。
汪汪叫看我这样知道不可能再问出什么了,于是很干脆地放弃,抛下一句“天亮前都这样吊着,别让他死了”就转身离开了。
正主走了以后,两个狗腿子凑上来看了看我的状态,知道我真死不了,也都出了门。
刑室里很快寂静下来,没有人给我分神,肩上的疼痛再也没法忽视,火辣辣地疼起来。我面无表情地挨了一会儿,感觉身上因为失血的原因开始发冷。我太久没睡了,现在太疼又睡不着,精神萎靡到了一个临界点,又有些恍惚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刑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个人推门的力气很大,发出了很响的风声,一下就把我惊醒了。
我不知道饿了几天,眼前有点发花,眨了眨眼睛,才勉强看清推门的是酒桌上的冒牌货。我心说这货莫非是来对我用刑的,就看到他反手把门关严而后快步走到我面前,眼神在我受伤的肩膀上扫了一圈,就伸手去抓我头顶的铁链。
我刚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古怪,脑海里便瞬间闪过了“易容”这个词。
莫非这个人是小花的本尊,或者是瞎子亲自出马了?我皱了皱眉,这个时候新月正在集会,小花不可能不到场,而如果是瞎子,他现在一定已经表明身份并且嘲讽我了。
我想了想,然后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易容和缩骨。没想到张家小哥也这么‘多才多艺’。”
闷油瓶就像我给他起的外号那样,闻言只是点了下头,并没有吱声。他抽出腰后的佩刀,我只听见耳边“锵”的一声,铁链已经被他利落地削成两截。
我全身一松,眼前就开始发黑。他拦腰抱住我,把我慢慢接下来放在地上。我整个过程都非常地疼,一直在耳鸣,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人才慢慢缓过来一些。
我又眨了眨眼,让自己勉强能看清眼前的东西后,才瞥了眼门外,问他:“只有你一个人来?”
他还是不说话,默认了我的说法。
一个张家人不远千里孤身闯进世仇汪家的地盘,就为了救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甚至最初还对他抱着明显敌意的人?
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我还是向他道了谢,又举了举被捆住的双手,说:“那劳驾张小哥再帮我解开?我得找那姓汪的算账,他右手上的戒指对我意义重大。”
出于意料的是,这次闷油瓶并没有马上回应,而是走过来抬手将我轻轻翻了个身。我有些纳闷,刚想问他怎么了,却发现他整个人一矮,竟然从背后紧紧覆了上来。
第二十章 追寻
他的举动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我一愣之后,终于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正处在一个非常劣势且任人宰割的境地里。我很难接受不熟悉的人近身,表情瞬间便冷了下来,几乎本能地去反抗他,腰部发力想把他掀下去,可我都饿了好几天了,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他的动作也远比我想象中灵活,根本不为所动。
我现在的体位是脸冲下趴在地上,没有办法真切地看到他在我身上干了什么,只感觉他借着我的力道移了下重心,左右膝盖分别抵住了我的两肩,调整姿势避开伤口跪在了我身上。
他的体重比看起来更有分量,我费劲地转头,对上他贴着人皮面具的脸。说实话,这冒牌货脸长得不差,但跟闷油瓶原本的相貌一比,立马被甩了八条街,导致我看着还是有些心理障碍。我干脆转头只听声音,开口道:“怎么,伤不好处理?压着我是不想让我乱动么?”
闷油瓶“嗯”了一声,说:“硬来会伤到骨头。”
我木然道:“你来吧,时间不多了,外面有那么多人,我很惜命,不会喊出声的。”
闷油瓶没接话,似乎是在思考。我等了一会儿,肩部的伤口附近突然一阵刺痛,他撕开那部分的衣服,把手指抵了上来。
肩部的皮肤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冰冷的手指在伤口附近按压,我大致能猜到他正打算摸清我骨缝和肌肉分布,好在一会儿往外拔的时候避免二次伤害,可这一刻,我就是莫名地感觉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闷油瓶明显经受过某种严格的训练,对人体构造了解得相当清楚,他用最快的速度确认了伤处的情况,然后问我:“你来这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我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可以从他那里获取帮助,就决定老实告诉他:“我在找一样东西,已经确定了,就是姓汪的手上的戒指,我需要它来打开一样东西,”说着,我难受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道,“你不觉得现在的姿势很像逼供么?如果你是诚心救我,我们就一起结束这里的事情,等回去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闷油瓶顿了顿,突然低声道:“在到长沙之前的三年,我一直在找你。”
我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回过头去看他:“等等,你刚才说什……呃!!!”闷油瓶握住钩子迅速地一推一拽,我脑子一空,在他身下近乎痉挛着抽搐了一下,冷汗狂冒。
血瞬间从肩部的伤口里涌出,淌了我满肩。条件反射下,我弓起腰想蜷缩起来,可闷油瓶死死地压着我,不让我有大动作,以防撕裂伤口。
人痛极了都会产生濒死的错觉,虚弱加上痛苦让我恍惚间甚至想要去吃小花给我的那颗救命的药丸。但几乎是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产生的瞬间,理智就告诉我,目前这种情况只是虚脱、失血和肾上腺激素分泌过多时产生的生理表现,如果得到及时的救治问题并不严重。想到那药可能具有的价值,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条免去折磨的捷径。
好在,除了一开始猝不及防的痛哼,我一直咬紧了牙没发出别的声音。闷油瓶看我不再挣扎,就从我身上跨到一旁,小心地解了绳索,给我做了紧急的止血措施,抬手将我扶成坐姿。
我还是疼,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全身发软地靠在他身上,喘了能有半分钟才勉强缓过来,开口道:“你这么转移我的注意力,就不怕我咬到舌头?”
闷油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就看他弯腰抓住我没受伤的胳膊,挎到他肩膀上,一发力把我从地上扯了起来:“他对你很重视,很快就会发现问题,我会送你出去。胖子在西面的林子后面等你,他的车上有补给。”
我没有客气,把大半的体重都压在他身上,问他:“解雨臣的人来了么?”
这次,闷油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道:“这里是越南,离边境还有一段距离。”
越南?我一怔,忽然恍然大悟,心说我靠,难怪老子当初怎么投注人力物力都探不出汪汪叫狗窝的具体位置,原来是范围划错了。他的老窝根本不在国内,而是藏在了越南的偏僻山区里!解家伙计的装备配置比吴家土豪得多,这次来的人不少,偷渡时走的程序自然繁杂,估计是被卡在国境那边了,暂时还过不来。
想到这儿,我停住了被闷油瓶扶着往外走的脚步,道:“不行,你先去跟胖子汇合。如果我现在走,姓汪的大可以为了安全转移部署,或是派人来追捕,到时我们会处在非常被动的位置,再找他就难了,我必须拿到此行的目的,那对我很重要。”
“回长沙等我,”闷油瓶的语气很平静,“他们的人数很多,你们不要停留。我拿到东西后,会从另一条路回国。”
听这意思,他是想一个人引开汪家的追捕,越过越南边境的无人林地走偏僻的山区。我皱了皱眉,觉得头隐隐作痛,知道自己的夜长梦多恐惧症又要发作了。
先不提我是否能在这种终身大事上给予他足够的信任,就说他目前的计划。这小子以为自己是神么?越南的丛林环境复杂隐患丛生,再加上当地混乱的人员组成和完全不通的语言,本身就足够危险,更何况这里的汪家人对附近的地形地貌必定十分熟悉,属于实打实的地头蛇,他孤身一个人逃脱回国的几率,怎么算都太小了。
我握紧拳头,发觉手心全是冷汗,都是疼出来的。我需要休息和治疗,这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我迅速地思考了一下,打算采取比较迂回的方式。
我抬起头看着他,缓缓地道:“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相信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做这些事,只希望你不会在半路上反悔。不过如果这事儿成了,我吴邪将用一辈子感谢你。”
第二十一章 汇合
之后的逃脱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当然,这几乎完全归功于闷油瓶提前做好的准备。
从那间充斥着血腥铁锈味道的刑室出来,迎面是条灯光昏暗的走廊。我被闷油瓶拖着往前走,在他的示意下,将自己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以减轻对自身体能的消耗。
被借脸的那霉货似乎在这部分汪家人眼中的地位不低,我猜测,在进我的囚室前,闷油瓶应该已经充分地利用本尊的权力,下了某种命令,短时间内遣散了附近大部分的守备人员,因为从出走廊到拐弯去楼道里的这段路上,我没再看见第二个活人。
可就在我刚想放心休息的时候,意外不期而至。
事情发生的时候,闷油瓶正扶着我下楼,我几天没休息,身体从骨子缝儿里透着虚弱和疲惫,看台阶都觉得在重影。
而就在这种恍惚放松的情况下,闷油瓶突然半声没吭就左手一揽我的腰,单手发力把我扛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却不是挣扎和叫喊。我几乎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瞬间装出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瘫软在他的背上。
其实事后我才搞明白,自己当时的举动是出于一种莫名的信任,但当时我并没往那个方向思考,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危险,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闷油瓶不像是那种会随便开玩笑的人。
果然,没走两步,就听见从楼下快步上来一个男人,脚步声非常轻,碰见我们后楞了一下,问:“寒哥,原来您在这儿啊,这么晚您要把目标送到哪儿去?”
闷油瓶嗤笑了一声,大力在我腰部往下大腿往上的部位拍了两下,不耐烦地道:“九门的人也就只有脾气硬,头儿让我给他稍微治治再丢到地下水牢里关着。”
他一开口我就被他完全变质的声线唬得一愣,心说我靠没看出来留了一手啊,原来这小子竟还是个影帝级别的人物。可接下来闷油瓶的表现更是超出了我对他的评价,他把自己的语气处理得非常自然,满是不屑、轻视和半夜被吵醒办事的人特有的烦躁,我闭着眼睛都能凭借声音想象他现在面部鲜活的表情,要知道,可以把伪装易容做到这个地步的,我在国内只知道小花一人能勉强与他比肩。
不过值得谴责的是,我被他那两下打得腹肌一绷,汗毛都立了起来,强撑着才没有乱动。就听陌生的青年音道:“辛苦了,要不这边结束咱们去副队那儿蹭些宵夜去?”
闷油瓶摇了摇头,似乎是不经意般打了个哈欠:“不了不了,我处理完这个,还得出去一趟办别的事,最近出的变故多,我得亲自看着,吃饭改天再说。”
青年音咳嗽了一声,低声道:“看寒哥最近也够操劳的,家族里派的人刚到外围,以后还指不定怎么忙呢,到时方便的话还得请您……多关照关照。”说着我感觉闷油瓶身子一斜,似乎接了什么东西过来又不着痕迹地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每个家族甚至每个微型社会都会有这样的人,就算是亲耳听见了汪家内部私下里的受贿行为,我也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无意间透露出的一个消息:家族里派的人刚到。
汪家本家往这边派人手过来了?没道理啊,明明只是个不受家族重视的族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必须好好审核一下过去收集到的情报,因为那很可能都是表层而虚假的。我打赌闷油瓶肯定也注意到了那个汪家人话里包含的大量信息,但他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似乎早有预料。
那之后青年音继续往楼上去了,闷油瓶扛着我快步下楼闪身躲进了存车的简陋库房。
拿三合板搭成的库房里停着一辆很普通制式的越野,闷油瓶放下我,让我打开后备箱蜷缩进去,又在我身上罩了一块防水布作掩饰。在这样没有月光的夜里,这些措施已经足够了,我稍微喘了口气,感觉血管里血液的流速终于开始减缓,平静下来。
车发动后在哨岗处停留了一会儿,我听见喊话声由远及近,闷油瓶跟那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们便放行了。
行驶了将近三分钟左右,闷油瓶敲了敲车窗,说已经出了他们的警戒区。我捂着受伤的肩膀从后备箱爬到后座,哈出口白气,没一会儿便看到在远方山道拐角旁的林子里,一个胖子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发现我之后迎上来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闷油瓶把车停在路边,胖子撞开后座的车门,打量了我一番,而后翻翻眼睛道:“还真够惨的。”
闷油瓶把我放下后便驱车折返,我搭着胖子的肩膀笑道:“这不是也没缺胳膊断腿的么,我觉得最近好像一直都有幸运女神眷顾。”
胖子哼道:“我看是幸运男神吧?瞧瞧你那傻样,我告诉你,你丫的可得小心点儿,别他娘的变成第二个周幽王!”
我笑了笑没接话,坐到胖子的车上连吞三片止疼药,才觉得松了口气。
胖子还在旁边一边给我缠绷带一边念叨,我知道那也算是出于一种担心才会有的行为,所以并没有打断他,自己从后备箱摸出高热量的压缩食品混着纯净水囫囵吞了,换了件黑色的干净衣物,而后把椅子放倒,躺上去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止疼药渐渐起了作用,由于剧痛绷紧的肌肉开始放松,我长舒口气,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你明白我的,跟那个有关的东西,我从来不放心托付给别人。”
胖子看了我一眼,道:“这大半夜的,你可别吓唬我,多瘆的慌。你想干什么直说吧。”
我道:“我折返回去看看情况如何,胖子你去找小花派来的那丫头,让她接应我们。”
胖子无力道:“你都这样儿了,不回去到医院里躺着还想帮别人呢?”
我看着漆黑的窗外,淡淡道:“如果那小哥安安生生地替我拿到钥匙,我自然得帮他,他毕竟救过我一次。但如果……他真的有‘别的心思’,那么这也是我处理掉隐患的最好时机。”
胖子深深地叹气,嘀咕道:“呵,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处理谁呢。年轻人,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放心,这事儿我得掺一脚。”
我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行,带上装备,咱们回去。”
胖子应声扭动了钥匙,车在浓厚的黑幕下掉头,向汪家营地驶去。
第二十二章 惊变
这一夜还很长。胖子在离营地将近两公里的地方停了车,我们带着少量的装备隐入了旁边林木茂密的山上。
汪家营地所处的地方其实是个一面环林,三面环山的盆地。借着地势局高的优势,我蹲在杂草丛生的山丘后面,就能将汪家窝点里朦胧的灯光与晃动的人影看得很清楚。
胖子刚耐着冻守了我一夜,此时也有些疲了,耸拉着脑袋窝在旁边的草垛子里,眯着眼睛道:“对了,之前一直忘了问你,你小子怎么有把握一定会被这个汪汪叫家的后辈带回他们的老窝?”
眼看守正门的汪家人又到了换班的时间,我不敢托大,往草丛里趴得更深了一些,才低声对胖子道:“很简单。最近道上不安生,三年前就有传闻说汪家族长年事过高,想亲自选出下一任继承人。”
胖子打断我,迷迷糊糊地道:“这不放屁呢么?汪汪叫家的族长手里要是真有这权力,还能让老对手张家的头儿头儿死在咱们手上?早他妈双贱合璧了!”
“所以不论张家抑或汪家,”我接过话茬,继续道,“每次族长人选的更替,都意味着幕后的长老们和那几个真正的掌权者之间正在发生激烈的家族斗争。
“还记得我之前在昆明跟你说的么?我和小花都猜测隐藏在越南的这支汪家势力的首领,是近代汪家有实权者的后代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我之前在里面看到的容貌肯定是经过易容的——年纪小,所以资历浅,在血腥肮脏的家族斗争里,他就成了最难立足生存的一个。
“马上汪家又要选出新一代的实权继承者,这个人看看风声不对,知道自己再不显露点儿山水,就真得被人当臭虫捏死了。自己积攒的底子不能露,他的主意就打到鬼玺上,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鬼玺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这东西无疑对汪家乃至张家都很重要,如果他得了这么个香窝窝,那么他就拥有话语权。
“可惜他手下的人手都是他的筹码,轻易不会外露,所以我赌他这次不会带大队汪家人,而是暗中行动,要把我带回他们的老窝。你看,我这不就成功赖过来了么?对了,我有点好奇,他们是怎么把我运出城的?”
问完这个问题以后又过了挺久,胖子也没回答我,我有些纳闷地偏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并且罕见地没有打鼾。
我愣了愣,想到为了追踪和营救我,这胖子也不知道熬了多少的通宵,心里就忍不住一暖。我稍微往前趴了一些,刚想一个人继续监视,却看到胖子又从浅眠里醒转过来,朦胧着开口,竟自然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心说你还卖什么关子,就道:“为什么?”
胖子瞥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头天晚上,我们的人在外面守到半夜都没见着你们出来,把楼围住之后冲进去一看,好家伙,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当时我们这边就急了,赶紧派人把附近的街区搜了一遍,可你们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好在还有留在城外埋伏的伙计,我实在没招就陪他们蹲了会儿点儿,猫在道旁的树荫后面等情况,结果第二天上午快十点的时候,花儿爷的人给我发了条短信,就仨字:‘快跟上’。胖爷我正纳闷他让我跟啥的时候,就看到……”胖子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就看到一辆灵车在我眼前‘唰’地一声,开过去了,尾气呛得老子直咳嗽。”
“……靠,”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怒骂道,“真他妈晦气,装后备箱也比丢棺材里好啊,故意的吧。不过我记得酒店旁边好像是昆明地铁一号线的饵季路站,估计他们应该是费了一番功夫走地下把我转移的,出城后才换了越野掩人耳目。”
胖子点点头,张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一拍我肩膀,指着汪家营地的方向道:“快看!有情况了!”
几乎是胖子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我猛地回头,恰好看到整个营地的灯差不多在几秒钟内全部亮起,一道黑影击碎了走廊上的窗户,从三楼一跃而下,紧随其后的是另一道人影,行动间虽然不及前者敏捷流畅,却也算看得过去。他们在地上翻滚缓冲后立刻斗在了一起,我向胖子一招手,他马上明白我的意思把双筒望远镜掰成两半,分了我一个。
就在我接过望远镜举到眼前这短短几秒里,场上竟然已经分出了胜负。我只来得及看到易容成冒牌货的闷油瓶一个狠厉的膝顶,正中对方空门大开的前胸,几小时前还说要将我吊到天亮的汪家头领直接摔出数米远,勉强扶地站了起来却明显力竭,没有再次动手,最后被冲上来的汪家人严严实实地围住了。
闷油瓶没有恋战,回身扫翻了几名挡路的汪家人,一路边打边向大门冲去。
胖子虽然一直瞧闷油瓶不太顺眼,可这时候一看那小子一对几十,也有点压不住了,一提他的mp5k微冲就要上去帮忙。我赶紧拉了他一把,低喝道:“不行!”
胖子一顿,转过头来看我:“这群狗娘养的都不要脸地开始群殴了,你这没良心的真不打算救他啊?”
我道:“如果那群人围着的是胖爷您,那我早就嗷嗷地冲下去了。可你仔细看,那张家小哥明显还算游刃有余的样子,咱们现在出去不但帮不了太多忙,还会打断他的计划,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汪家老窝的规模不算大,我想他们顶多有内外两层防御系统,现在他已经闯过了第一层,冲出建筑群之后围堵的可能性就没了,凭那小哥的单兵作战能力,还怕逃不出来?等到了比较安全的林区范围,咱们再去接应也不迟。”
胖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乐,道:“被我诈出来了吧?我就说哪里不对,差点就被你给忽悠了。你不是因为信不过这个张家人才留下的吧,你丫的如果怀疑他早把他扔这儿自生自灭,自己回长沙喝姜汤等结果去了。你留下,证明你对他还贼心不死,胖爷我说的对不对?”
我一怔,被“贼心不死”这个词震住了。说实话在胖子点破之前,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竟有这种抱着侥幸的想法,甚至对一个敌友不分的人产生了某种期望,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理智保守地做一些抉择,仅此而已。
我忍不住问:“胖子,你觉得我现在在做的事情正确么?”
胖子耸耸肩,道:“你问我有个卵用?反正如果换做是胖爷我,那小白脸再讨厌我也得捞他一把,一报还一报,咱也得要点儿脸不是?”
说话的时间里,闷油瓶已然冲出了大门,来到了从营地到林区中间的缓冲带。那是一块视野十分开阔的空旷地区,被铁丝网围出从横交错的道路。果然如我所料,到了这里,敌人的第二道封锁线在闷油瓶的速度面前不堪一击,我和胖子聊到一半就愣愣地看着他猴子一样敏捷地翻越过重重锐利的铁丝网,脚下一刻未停,如履平地一般迅速度过了雷区。
可也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我突然听到东北方向较远的地方爆发出一阵密集的枪响,听声音全是对空鸣枪,枪声里满满的都是威胁。我连忙翻过身用望远镜去瞧,只见我们原本以为安全的密林深处,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支队伍。
筋骨纠结的奇长双指,和营地汪家人完全不同的统一制服,还有清一色冷漠的表情,在营地前方形成了第三道密不透风的包围线。
闷油瓶顿住了脚步。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