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逃命
胖子脸色一下就变了,惊道:“小吴,你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讲过,我在斗里碰到汪家主族人的事情么?当时他们穿的制服就和这群人的一模一样。”
说是东北向较远的地方,其实那帮人离我们的实际距离并没有多远,我猫在草丛后死死地盯着他们,心思电转。
按照胖子提供的信息,眼前这支突然出现的武装势力似乎是汪家本家的特遣部队。可如果真是如此,他们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不得势的汪家人兴师动众,出动如此多的家族力量?若是为了我,为了鬼玺,我认为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演这么一出,毕竟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任凭我有再多的心思也绝难翻盘。他们只需要控制住长沙,我肯定插翅难飞。
好在如今这盘棋局里的棋子并不多,我看了眼面色淡然地立在空地前的闷油瓶,很快就明白过来。
“被利用了,”我低声咒骂了一句,“他们这次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鬼玺,而是那张家小哥。”
胖子拖长了声音道:“嘿——闹半天你真成鱼饵了,那小哥到底什么身份?”
我有些委屈,心说你问我有什么用?老子就一蚯蚓,又不是他什么人,哪儿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只好道:“能让汪家出动这么多人手来对付的,一定是在张家里身份地位都很高的人。我不知道他倒底打的什么算盘,但既然是被我牵连的,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么?”胖子很嫌弃我在有关闷油瓶的问题上废话多,他托了下枪柄,一指正北,道,“那儿是不是有块地势比较低的坑道?爷我盯了半天,也就只有那里好突破,你看怎么样?”
时间不容许我们再磨蹭,我瞥了一眼便立刻点头表示同意:“成,你掩护我,咱们冲出去!”
说完,我收紧呼吸,拉开外套拉链摸出军刺,借着斑驳微弱的晨光向封锁线薄弱处慢慢靠近。越南山林里茂密的植被给我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胖子紧紧跟在我后面,手里是下了保险的微冲。
场上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移动到位置后,我向胖子做了个“预备”的手势,而后脚下发力,高高跃起,瞅准一个手持冷兵器的汪家人便恶狠狠地扑了上去。那人本来正凝神盯着远处的闷油瓶静待指令,压根没想到会有奇兵天降,惊愕间被我重重地扑倒在地。
可毕竟是从小受训的汪家族人,那人在一瞬间的慌神后立即扭身,硬生生地避开了我刺向他腹部的刀刃。我早预料到他不会如此简单,手上一转,改用刀柄往他下身死力一顶!那汪家人哀嚎了一声,头上的青筋尽数爆了出来,身体一下便瘫软了,被我一个手刀干脆利索地劈晕了过去。
一旁埋伏着的汪家人被这声惨叫惊扰,一时间整个队伍都骚动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听树林中“沙沙”声响成一片,五六个敌人兜头就向我扑了过来。
我猛地翻身,把那晕死的汪家人往自己身上一盖,闭着眼睛冲背后的草丛大喊:“开枪——!!!”
话音未落,胖子从藏身处一跃而起,嘴里大骂着端起微冲就朝着汪家人聚集过来的方向疯狂扫射。枪声震耳欲聋,我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黑暗中猛闪的火光,心里竟有了种莫名的畅快。
趁着胖子换弹的间隙,我一脚踢开身上的汪家人,单手撑地迅速地翻起来,猛地大吼道:“小哥!这边!!!”
早卸了面具的闷油瓶反应比我预想中还迅速,我一嗓子吼完,再一回头,他竟然已经非常默契地避开了正面的冲突,拔腿向我们这边猛冲过来,边跑边扒衣服,没一会儿就追上了我们的脚步。我一看,呵,他打底的那套衣服和我与胖子穿的都很像,真是不知何时连制服都给统一好了。
三个人一碰头,顿时气势猛增,胖子拎着微冲在前方开路,我拔出手枪侧过身给垫后的闷油瓶打掩护,三人且站且走,很快便成功地在汪家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钻入了更为幽深的林地,蒙头一阵狂奔。
但在汪家人眼皮子底下跑路俨然比我料想中更为困难。越南的丛林里全是生长茂密的灌木和蕨类,我一心多用,既要掩护闷油瓶和胖子又要观察敌人的动向,根本来不及看脚下的路,新换上的军装裤被枝条上的尖刺割破,顿时给我腿上添了几道血痕。
我疼得龇牙,站稳脚跟勉强一声不吭地忍了,刚想抽空更换弹匣,一抬头突然就看见一道接近二十米宽的裂缝生生阻断了山道,再往前就是幽深的峡谷。没路了。胖子大骂:“操你奶奶个腿儿!谁带的路!”我心说你丫的跑最前面还能是谁带的路!
凭最后一眼的印象,我感觉左后方的敌人数量要少一些,当机立断,喊道:“往左!”
胖子从善如流,停都没停,抬脚就带着三人小队拐了个弯继续跑路。但几乎是同时,我却听见不知什么时候落后的闷油瓶快步追了上来,喝道:“不能往那边!”
要知道别说逃命专业户胖子,连我的脚程都是经过一定训练的,就这么晚了几秒钟,我和胖子已经借着惯性顺崖边冲出了十数米有余。两个人一听闷油瓶喊话就知道要糟,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只听“砰”地一声枪响,我眼睁睁地看着子弹擦过胖子的后脚跟,直直地打在了泥地上。
坏了!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决策出了严重的错误:难怪左边的人少,敢情人手一把远程热武器,右边全是冷兵器,所以才会靠人数均衡战斗力。
想通这一点,我万分后悔自己的状态不佳害三个人都陷入了险境,可即然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我吼道:“别停下,快找遮蔽物!咱们去——!”
话未说完,一阵白光携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盖过了我之后的声音,在眼前不远处猛地炸开!一股狂躁灼热的气流卷着无数碎石污水从正面狠拍上来,竟硬生生掀了我一个跟头。
是手雷!我怒骂一声吐掉嘴里的砂石,勉力睁开眼,却看到跑在最前面的胖子被近在咫尺的冲击波撞得整个人都偏离了崖边,竟冲着深谷落了下去!
听到胖子的惨叫,我脑子里瞬间就炸了,顾不上身体深处传来的闷疼,也不管自己能不能禁得住胖子的体重,不要命地就伸手去捞他。
在激增的肾上腺素作用下,后来发生的一切在我眼里都仿佛变成了一帧一帧的静默电影。
一只手猛地从后方扯住我的裤带将我拖回了崖边,而手的主人在我眼前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纵身跃上了高空。
——我不知道闷油瓶削瘦的身体是怎么做到那样超越人体极限的动作,只看到他弓起腰背,在半空中探手揪住了胖子的领子,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承接住高于自己体重的分量而紧张发力鼓胀起来。我咽喉里那声“停下!”还未来得及吐出气音,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凭腰上的旋劲儿翻了个身,一把就将胖子甩回了崖上。
这一下的反作用力推着他离崖边又远了两米,我思绪一滞竟耳鸣得厉害,猛然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绝不是自己能接受的。
我本没有闷油瓶能甩人上崖的身体素质,但那个瞬间我根本来不及思考,仅凭身体本能的第一反应,用最后的力气猛扑上去,一把勒住闷油瓶的腰,利用那股冲劲将自己垫在了下面。
胖子的惊呼声中,我和闷油瓶一起坠下了深渊。
第二十四章 坠落
两个人的体重让下坠的速度比预想中还快,瞬间的惊愕过后,闷油瓶迅速地弯下腰用双臂护住了我的头。
我本来还想透过他腰侧的间隙看清崖下的情况好做最后的补救,结果被他这么一搂,眼前一黑,心都跟着凉了,立马摆头想挣脱出去,可他动作间非常的强硬,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带着水汽的风从耳边呼啸着刮过,少了视觉的辅助,我完全没法知道现在两人间的上下位置是否还符合我抱住他时的初衷。可紧接着,剧震传来,我们在半空中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闷油瓶痛哼了一声,左手终于从我脑后挪开,只留下右手继续箍着我,他胸前传来的强烈震动让我缩紧了手臂才没从他身上摔下去,两人都给这突然的一下子硌得够呛。
晕眩中,我勉强侧过头,惊喜地发现两个人竟然已经颤颤巍巍地停在了半空中。我们身下是一簇不知名的植物,非常的坚韧,闷油瓶的左手正死死地抓着它斜着生长出石崖的枝条。可惜那簇泛黄潮湿的东西朝上的表面积非常的窄,闷油瓶正凭借他恐怖的平衡能力控制着两人的重心。
而我们的位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换了,我挂在他胸前,隔着两层衣料都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绷得死紧,正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耳边传来涩耳的吱嘎声,我很快就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并不乐观——不论是快被连根带起的植物,还是他本身,都坚持不了太久了。
“你怎么样?”闷油瓶面上一片平静。
我被他的镇定感染,一边缓缓伸出手扯住枝条帮他借力,一边摇头道:“我看有事的是你……现在离上面有多远?我这个角度看不到,能爬上去么?”
闷油瓶稍微瞥了一眼就道:“石壁太滑,上不去,只能往下。”
听天由命的绝望感蔓延开来,我抬起头,他正在看我。
“再往下,石壁更潮湿,靠摩擦减速是不可能了。不过这样的湿度恰好证明下面肯定有水源,至于能有多深,得看运气。”我尽量让自己冷静。
“但下去之前咱们先打个商量,”我盯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背上有装备包帮我缓冲,你什么都没有,所以大佬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先落地,至少还可能活下来一个。不然老子跳下来半点意义都没有,你就当是成全我了,行么?”
闷油瓶闻言微微闭了闭眼,一副完全不想和我多说的样子,手下却抓得更紧了。
——真拿这个人没办法。我叹了口气,突然就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些可笑。
三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人,也碰到过很多事。这些人和事曾让我感到无法压制的恐惧、心寒、厌恶乃至后怕。可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现在这样的情况。
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子竟然在跟我争夺最危险的处境?我想我们两个大概都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我很清楚现实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两个人挂在悬崖边儿上,还跟饭局最后抢着结账一样悠闲地谈笑生死。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光棍地跟着他跳下来了。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很理智的人,如果换做别人,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我也明白,若是我真的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理智,现在就该死扯着他给我当人肉垫了,可现实是我竟然甘愿自己垫底。
而闷油瓶,我知道他不可能是什么善类,至少张家人的狠辣和决绝,他一样都不会缺。可他从没用对付道上人的手段对付过我,我抬目看到的几乎完全是他的另一面,我不知道他做这一切的真实动机和目的,同样的,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不能让这人死在眼前。如果真要找个解释,我只能将自己之前的一系列行为都归结于感激他先后救了我和胖子。
我的思路到这里戛然而止,轻微的“咔擦”声后,我只觉身下一空,便再次往裂缝深处坠了下去!
事后回想起来,那大概算得上是我人生中最纠结的濒死体验。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我探手摸到闷油瓶的腰后一把揪住了他的皮带,发力猛扯。闷油瓶猝不及防间被我带歪了身体,眼看着我就要达成“垫底”的人生目标,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勒住我的肩膀狠一使力,我的鼻子一下就磕在了他坚硬的颧骨上,酸得我直想骂遍张家十八辈祖宗。
虽然听上去非常荒谬,可当时我和闷油瓶真的就这么在半空中扭打起来。
下坠的速度极快,还没等多动作几下,我们就以一个极其扭曲纠缠的姿势,落入了裂缝下幽黑的暗河中。
我这个人的人品一直糟糕,这次也不例外,意料之中的河流虽没有跳票,但这河却比我预想中浅太多。
湍急的河水替我们抵消了一部分冲力,耳朵里“咕噜”的灌水声堪堪响起,我的半个身体就重重地拍在了河底带有棱角的礁岩上,那种好似拿着钢锤探进血肉敲击骨缝般的钝痛激得我眼前一黑,右腿一阵痉挛,肺里那股气一松,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由于入水前闷油瓶恰好被我箍在上位,有我替他垫了一下,所以他的状态比我好很多,只是暂时被冲散出一段距离。此时见我支撑不住,他立刻借着急流提供的动力滑到我身边,双手扶着腋下一提,竟然硬生生地把我的头部举出了水面。
冰冷的空气打入肺里,我勉强清醒了几秒,刚想再贪婪地多吸两口气,就又被迎面的水花打回了混浊的河底。
这个时候早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上岸也成为一件极端困难的事,缺氧的痛苦下,我脾性里那股子悍气被激发出来,干脆对前方河道的情形不管不顾,用手臂护住闷油瓶的后颈和脑袋,眼一闭全当自己是人肉护甲。
之后的几分钟里,我一直处在一个恍惚的精神状态中,只能模糊地感知到闷油瓶并没有放弃挣扎,他的一口气长得吓人,再加上惊人的体力,就算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竟也渐渐稳住了两人的身形……
一阵尖锐的耳鸣过后,我终于在剧烈的颠簸和冰冷的河水里,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五章 梦境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以一种非常生涩的姿势抱着一截湿漉漉的树干,正小心翼翼地一段一段往下爬。
迷蒙间,我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明白自己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只是意外地发现,这具身体的主人正打心底里焦虑着什么。
——他下去干什么?不会趁这个机会,又自己一个人溜掉了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挪动疲乏酸疼的四肢,尽力加快了速度。
攀爬的动作笨拙得令人看不下去,我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并不能控制现在这副躯体。几乎是瞬间,我便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这其实是种非常玄妙模糊的感觉,跟多D电影一样,我的灵魂依附在这梦境主角的身上,能体会到他所有的感受和心理,但这人似乎并不是我。
他明显更年轻,四肢不算太有力,不会控制自己的呼吸,不懂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环境,也没经历过什么专业的锻炼。他的心理活动很繁杂,少有固定的方向,大概是个心思活络,很聪明,却容易抓着一点想得太多而不会调控自己的人。
从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个人似乎正在一片罕有人际的雨林里寻找着什么人。而且看这情形,被寻找的人肯定不算合群,甚至经常单独行动,连同伴都习惯于他突然的失踪。
——在如此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还敢做独行侠的人,不是强者,就是脑袋被驴踢了。我恶意地想着。而不论是哪种情况,在无力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孤身去寻找这么一个人,都是不明智的。
天色渐暗,明明只是个无稽的梦境,却真实得骇人。我冷静地旁观着这一切。
脚下的光像是某种人造光源,下到近处,我才看清那是一盏矿灯,被人架在树枝上,给风吹得晃来晃去,不停地闪烁。
“我”四下打量了一番,又特地往树下的一片阔叶植物下方看了看,并没有找到想找的人,一下子就有点怒火中烧。
其实我不是特别理解“我”的心情,因为就算寻找的人主动失踪了,对方也不过是队伍里的同伴而已,有手有脚,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没必要跟丢了金条似的那么在意。真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我注意到“我”所站的地方脚印杂乱,其中一行虽然较浅,却在一片水涝涝的泥泞里显得较为新鲜,覆在最上层,看方向正是通往那处植物遮盖的。那行脚印没有再折返,所以那人肯定就在那附近,而且很可能已经听见了“我”的呼吸声,正往这边折返……
想到这儿,我有些无奈。我和这身体的主人所接收到的信息明明是同步的,而做出的判断却完全不同。这大概跟阅历不够、经验不足有关,但或许也只是因为他关心则乱,而我作为局外人根本毫无压力,所以更为冷静罢了。
果不其然,还没数足三个数,旁边的树整个一动,一个青年从那植物遮盖上方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探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一看青年的脸,我也吓了一跳。原来被寻找的一方,竟然是闷油瓶!
我靠我做梦竟然梦到了闷油瓶?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有点复杂起来,隐隐觉得这事儿对于我来说,似乎是某种不同于以往的危险征兆。
闷油瓶看到“我”下来,略微楞了一下,招手让“我”过去。
这场莫名其妙的梦就定格在闷油瓶朝这边招手的画面,一阵模糊的枪声里,我被吵醒了。
睁开双眼时,我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块干燥的大石上,脑袋下枕着一件半干不湿的衣物。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闷油瓶。
远处的枪声渐渐远了,很快便听不真切。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疼痛从四肢百骸涌上神经,激得人直发晕。
这样的局面我经历过太多次,早就习以为常,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缓缓坐起身来,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伤势,发现情况比我想象中好不少。虽然身上全是被石头杂物磕碰出的瘀伤暗伤,看上去青青紫紫狼狈骇人,但其实只要静养就能痊愈,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比较惨的部位是落水时单边着地的右腿,我尝试着弯曲膝盖,结果疼得直抽气,不知道是不是断了。一直护在闷油瓶脑后的双手也肿得厉害,好在还算灵活,就是摸什么东西都感觉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粗糙布料。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倒也不怎么觉得后悔或不值,其实有时候我也挺搞不懂自己的,明知道是笔稳赔不赚的买卖,真不知道那会儿我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我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等疼痛稍微麻木一些后,慢慢站起身,在旁近的地上挑了一块尖锐的石片捏在掌心。
至少得修养一夜,我才有力气离开这里,但首先,我得保证自己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夜。
这附近没有水声,闷油瓶应该已经带我远离了河流,找到这块被繁茂的草木覆盖的、位置隐蔽的大石才将我放下。我知道这处已经算是匆忙间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可刚才的枪声仍让我有些忌惮。没有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我在离大石不远的凹地旁找到一个掩埋在大片的绿色植物下的纯天然藏身所,有点窄小,但足够迷惑人的眼球。我像只土拨鼠一样窝进去,调整了一下姿势,不动了。
那之后又过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日头偏西的时候,闭上眼假寐的我隐约听见了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我瞬间便警觉起来,偷偷抬起头,在茂盛草木的缝隙中往外望。
大石后方的树从晃动了一下,不是预想中的敌人,闷油瓶侧身穿过植被间狭窄的缝隙,走进了这隐秘的空间。
他人有点气喘,似乎刚经历过激烈的对抗,汗湿透了胸前的背心。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他手上正捧着什么东西,用外套粗糙地裹了一圈,沉甸甸的样子。
看到大石上没人,闷油瓶难得地显露出微惊的表情,几步冲到旁边,探手就去摸石头的表面。可我已经离开那儿很久了,他只能摸到一片冰冷。
其实闷油瓶是个非常冷静自制的人,发现我失踪之后,他立马东西一扔,蹲下身就想通过观察附近的环境来确定我是自行离开的还是被人带走的。
那副隐隐急切又有点茫然的样子看得我有些无措,我很清楚他现在的情绪不可能是装出来的,可这跟我印象里的他又不同了,他总是在我面前展露出太多不为人知的个性,让我在面对他时,一直环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
我暗叹了一口气,爬出藏身的地方,向他走过去:“我在这里。”
第二十六章 治伤
看到我没事,他似乎松了口气,转身径自在大石上坐下,低着头,整个人都很疲乏的样子。
我把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绪压下去,尽量语调平静地开口道:“我听到汪家追兵的枪声,你把他们引开了?”
奇怪的是闷油瓶没像之前一样马上回答,而是抬手拍了下他身旁干燥平滑的石面,看那意思是让我也过去坐好。
我一愣,有些抵触他跟唤宠物似的招呼方式,可紧接着,我借着树影间斑驳稀疏的日光看清了他的表情——他的脸冷得犹如冰霜一样。
这小子的状态不对啊,我心说,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由于伤创没能得到有效的治疗,所以我的腿又麻又痛,行走起来仍显得十分吃力。闷油瓶见我一瘸一拐地往他身边蹭,终究还是没袖手旁观,起身扶了我一把。
“你没事儿吧?”我趁机问道。其实在刚醒时,我不去找他是因为我觉得他足够牛逼,何况以我的状态去了也是拖后腿。可现在,我承认我开始后悔了,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担心他,“有什么事就说,别闷着,我完全可以帮你。”
闷油瓶闻言微微摇了摇头,还是没有接话,不过表情倒是缓和了不少,没再那么骇人了。他转身捞回扔在地上的包裹,把最外层的外套展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我探头去看,发现是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各色野果和成丝状的、发黄的某种植物纤维。
我们藏身的地方很潮湿,生火会有浓烟吸引敌人的注意,根本没办法捕猎烤肉,这些野果大概是他在林子里诱敌时沿路能找到的唯一一点儿食物。
如果记得没错,从我在汪家碰见他到现在,一直都没见他吃过任何东西,再加上剧烈的体力活动,铁打的罗汉也熬不住这么折腾,他一定很饿了。包裹里食物的分量甚至不足一个成年人半顿的需求,他完全可以自己独享,但他并没有。
虽然这个人仍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但至少现在,我真的不认为他会害我。而且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并非我放松警惕的征兆,已经有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渐渐开始在两人之间萌芽。
我愣神的功夫,闷油瓶在包裹里挑挑拣拣,选出了几个看上去多汁顺眼一些的果子,推到我手里。
我留意到他留给自己的果子大多干瘪而不起眼,惟一一种看上去饱满鲜艳的棕红色小果我倒是见过,一般叫蛇莓,淡而无味,口感非常差,还有微毒,处理后可以做中药的一味,生吃吃多了会造成腹部的绞痛和一定程度的呕吐。荒野求生的人都是在没有其他食物的时候才会适量吃一些这玩意儿补充必须的能量。
当然,或许张家人的麒麟血不会怕这种低端的毒素,可他这种下意识的行为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想出言反对,结果一张嘴,就被他顺手塞了个果子在嘴里。略显粗糙的手指在我嘴唇上轻轻擦过,我整个人都噎了一下,该说的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他是故意的。我一时间很是无奈。肩膀上传来一阵压力,闷油瓶推了我一把,把我按倒在了石头上。
我没有反抗,就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心说他莫非是要我躺着吃?这服务态度也太好了。可紧接着我就感觉这小子在扒我的裤子。
说实话,三年来的经历让我不太习惯被人靠得太近,此时僵了僵,才皱着眉意识到他是想看我的伤腿。我一想他一直以来仅对我表现出的善意,也就释然了,主动抬腰让他把我的裤子褪下去,只剩条三角内裤。
其实不想还好,现在一看自己腿侧膝盖处往下已经青紫水肿得不见腿型,被刻意忽略的疼痛感也就嗷嗷叫着扑上了脑海。
闷油瓶皱着眉伸手从我脚踝一点点往上摸,动作间不算很轻柔,搞得我又疼又痒。我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忍着乱踢的冲动,尽量分开腿减少闷油瓶手上的承力,嘴上掩饰着问:“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他们往东北方向去了,”闷油瓶在我膝窝处使力一按,膝盖附近的骨头“嘎啦”一声复了位,我疼得抽了下眼角,他却趁我张嘴又喂了我粒果子“不用担心胖子,我在沿途留了记号。”
我耸肩道:“你别说,我还真不太担心胖子,你别看他外表像八戒,内心根本就是一会绣花的大师兄,人精得很。不过……你确定你留下的记号他能看得懂?”
闷油瓶弯腰在地上捡了一段不粗不细的笔直树枝,拿一头在地上随意画了几个简洁却奇特的符号,我一看那符号的形状就是一愣,惊道:“胖子知道这种记号不奇怪,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种吴家专门的斗下记路方式,即便是吴家人自己也有五六年没用过了。”
闷油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再理我,拎着那段树枝用手掰短了一些,配合从内衣边角撕下的布料,缠在了我重新穿回裤子的伤腿上作为固定。
他在用行动表示自己并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我紧紧地盯着他,观察他的态度。然后我发现,答案显而易见。
这些记号,很有可能就是我教他的。是失忆前的我,在无意间跟他讲过这些,被他记到了现在。
不知为何,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突然很想对他道出我最真实的想法,哪怕是一点儿歉意,可现实中我只是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他治完我的腿,又把我肩上的贯穿伤重新清理包扎,最后把包裹里丝状的植物纤维含进自己嘴里做了示范,再塞了些在我手里,道:“不要咽下去,这是香须树的树皮。”
香须树的根和树皮有治疗腰肌劳损、创伤出血的功效,我没想着拒绝他的好意,干脆地照做了。
借嚼药的这段时间,我勉强压下莫名的情绪波动,重新找回了理智。
“你来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看着闷油瓶,问出了从醒来便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在汪家问过我这个问题,现在我也想拿它来问问你。我知道你是真心来救我,所以现在也别框我。”
没错,我终于注意到了他话里的漏洞。当初他一意孤行要走另一条更艰险的路回国时,我确实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意识到他另有计划。可后来我和胖子冲回来救他的行为成为了他计划中的意外,托这个意外的福,我得到了理通整件事的时间。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以他的能力和智慧,想逃离汪家的追捕回国,方法有太多,没必要非去变数极大的越南野林里冒险,所以他的行为只有一种理由能解释。
“这片山林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存在,”我转头看着掩藏在繁茂林木后的黑暗:“你到底在寻找什么,为什么偏偏要避开我和胖子呢,小哥?”
第二十七章 夜雨
“我来找一个人的墓。”闷油瓶随手将我腿上的布带勒得更紧了些,语气淡漠地道。
“墓?”我设想过很多种他此行的目的,但还真没想过他竟然是来这儿干老本行的,一下子就有点讶异于他的答案。
提及越南的陵墓,我第一个想到的大抵是近代比较出名的胡志明墓。据传六几年那会儿,越南曾向苏联悄悄地派遣了一支特殊技术专家小组。经过长达七个月的学习与培训,他们掌握了在一个人呼吸停止后最初15至20小时内的尸首保鲜技术,并用这样的方法出色地保存了自己领袖的遗体。放置其尸身的水晶棺至今还在首都河内的巴亭广场上供后人瞻仰。
当然,闷油瓶的目标铁定不会是公共墓葬,而放眼越南同样悠久的历史,从丁先皇至保大帝,皇帝多了去了,谁家没个显摆大气的阴宅求个死后富贵?所以实际上越南的官斗渊源颇久,数目也非常可观,如果没有线索,根本无从下手。
我只是有些好奇,像闷油瓶这样不贪财的张家精英,能被他看上的斗,究竟得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不得不说,闷油瓶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就比如现在,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然勾起了我久违的好奇心。
“国外的斗吴家倒是很少碰,里面有什么能入眼的好东西?”我试探性地问道。
“还不知道。”闷油瓶微微摇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做没有确定目标和把握的事,我全当他是在敷衍我,于是把握着分寸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具体位置呢?”
闷油瓶还是摇头:“到地方才清楚。”
敢情连斗的地理坐标都得现找?我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刚想说话却发现他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正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依旧一派平静,却仿佛有那么点儿不同于平日的复杂意味。
我被他盯得周身泛凉,瞬间便意识到自己在干一件蠢事——不论那斗是谁的,里面有什么谜样的东西,单看闷油瓶的态度,那斗肯定在他心里拥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或价值。而我刚才一连串毫无顾忌的提问,无疑是在他的雷区上肆无忌惮地蹦跶。要是真的触到这种人的逆鳞,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绝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该死!我是摔傻了么?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你也把上衣脱了吧,我看你伤的不比我轻,简单处理一下也好。”我僵硬地转换话题,打算乖乖地不再提这茬儿,没曾想闷油瓶一改往常的讳莫如深,直白地道:“没时间送你到边境了,你可以选择跟胖子离开或是跟过来。”
我明白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他是在说如果我跟下斗,他就不会再继续特意顾及我。这算是个小小的警告,可惜我走到如今的地步,担心的早已不是自己的人身安全,我只想抓紧自己乐意抓住的一切。
“没关系么?”我收起笑容,“人总有隐于众人面前的秘密,你如果真不想让我知道,我肯定不会无赖地非要跟去,这一点你大可以……”
“你在找的东西,对我也有价值,所以我会帮你,”闷油瓶淡淡道,“但我在寻找的答案,只与我自己有关,你跟过来,没有意义。”
说这句话的时候,暮色深沉下的他仿佛要融入身边林木的阴影里,我看着他,心里已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谁说没有意义?”我慢腾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同一片黑暗里,“之前不是说过,不管是什么事都别闷着,一个人扛总归难受,我完全可以陪你走一程。不就是个斗么?不论是看在你救过我和胖子的份儿上,还是看在你替我吴家看过后门的份儿上,帮你一次的理由都已经足够充分,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这话说到最后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耍赖的意味,毕竟帮他是真心的,好奇也是真心的,可奇怪的是他既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反驳我。事实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认真地听完我的话,而后不发一言。
沉默了几秒之后,他转过身去捡大石上的外套,抬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道:“墓在西南方向,大概有两天路程,胖子明天上午就该到了,先等他。”
我明白他这是释然了,心里有点高兴,但腿支持不住了,只好重新坐回石头上:“累了吧?我来守第一班。现在是越南的旱季,不会下大雨,也是咱们的运气。趁天亮前你先睡会儿……”
正说着,突听“咔擦——”一声闷响,天上竟然打起了雷。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就看到云层里电光闪动,大风也刮了起来,空气里很快便出现了雨星。
我和闷油瓶都安静下来,我沉着脸看天,透过稀疏的林叶遮盖,乌云时不时地亮起来,似乎有闪电在里面攒动,云头已经压得很低了。
我叹了口气,对闷油瓶无奈道:“别在意,吴家的老传统了,事不遂人愿。”
话音未落,几滴水打在我脸上,就像大多数原始丛林里一样,还没等人反应过来,磅礴大雨已经轰鸣着下了起来。
闷油瓶依旧是反应最快的那个人,立马就在石头后离树林远一些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斜面,抖开外套用双臂撑起了一个简易的人肉雨篷。
我完全没有客气,连滚带爬地窝进去,后背靠上他的前胸,才觉得被冷雨砸透的身体暖了很多。
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的感觉非常难受,我下意识地低声咒骂了一句自己的乌鸦嘴,余光却意外地捕捉到闷油瓶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第二十八章 失魂
雨下了一整夜。
天黑透的时候,闷油瓶曾离开过一段时间,希望能寻找到更隐蔽的或是能避雨的地方,然而这附近全是渺无人迹的丛林,除了繁盛的植被外,甚至连个树洞都欠奉。
到后半夜,我开始担心被淋得发白的伤口。雨水里的细菌完全有可能使外伤感染化脓,用来治疗的氧氟沙星本是我包里的常设药品,可惜装备早在激流和礁石的磕碰撞击下散落,根本不可能找回来。而闷油瓶撕了那层易容伪装之后没时间带补给,所以我估摸着这小子现在除了那身外衣鞋子再加一条内裤,也处于一个两袖清风的状态下。
当然,万事有弊也有利,大雨同样会冲刷掉绝大部分的脚印和痕迹,阻滞汪家人搜寻的进度,这大概是最近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之一。也不知道胖子怎么样了,希望那鸡贼货能撑过这个晚上找到我们,或等我们去救他。
水滴击打在叶片上的声响很喧嚣,却衬得四周越发幽寂,我无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戒指,在一片黑暗中回头去看了一眼背对我闭目躺着的闷油瓶。
雨稍小些的时候他便倒下了,维持这个姿势一直到现在,似乎睡得很熟。虽然张家人有可怖的体力和持久力,但也经不起这么三四天不吃不睡的折腾,所以被雨淋着还能睡着这种事我也见怪不怪。
说起来,回想从遇见他到现在,不过寥寥数天,却发生了很多事。其实从看了小花传来的录像之后,我便隐隐有了个想法,甚至一路过来我都在琢磨这件事。
我觉得闷油瓶的状态很不对,不论是对各方势力的态度,还是他初步显现的目的,都不应该是一个在谜团里有固定身份的人所该有的。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初步的大胆猜测,那我想他很有可能曾经是这个局的首脑之一,在三年前犯了失魂症,忘了过去的一切。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跟张汪两家斗到如今这个地步,最基本的秘辛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就如失魂症,一种疑似流传于家族血脉中的顽疾,据说发病的人会在短时间内忘记一切,浑浑噩噩地追寻过往,直到找回记忆等待下次病发,抑或死于各种意外。
我曾问过瞎子是不是张家人都有这毛病,然后大家岔开时间失忆,到最后还能勉强凑个族史出来。瞎子说这病似乎一般只有本家人,或者麒麟血浓度达到一定程度的张家人才有。大概是天妒英才,越厉害的人破毛病就越多,日子就过得越凄惨孤独。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我非得投胎做了张家人,那当个厨房刷锅的都比做个倒霉催的苦逼族长好。
话说回来,单就闷油瓶犯了失魂症的猜测而言,这不怪我疑心病重,也并非我异想天开,而是事发的时间节点实在太敏感。
三年前,我完全失忆,被发现于二道白河,同样也是三年前,浑浑噩噩的闷油瓶在杭州现身。为什么偏偏在我发迹的杭州?我又为什么会突然前往长白山?为什么偏偏是三年前?
这由不得我不多想两件事之间的联系。我肯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所有变数,都发生在三年前那短短的几天时间里。那时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相信那就是我一直在追寻的真相。
解决问题的方法,往往是尽可能靠近这个问题的核心,更大胆地去了解和投入自己。所以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闷油瓶是我在这个谜题上另一个极重要的突破口,只有跟紧他,才能收集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和故意亲近些的举动,其实算是打了一把不大不小的感情牌。
首先,我已经感受到自己潜意识里并不想为难这个人,甚至对他有控制不住的莫名善意,在这一点上我找不到特意违背自己本心的理由,而有些话也在我意识到不对之前便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就像真的在心里想了许多遍一样。其次,我也是真心希望能借此更大程度地缓和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毕竟短期内我更愿意跟闷油瓶当朋友而非敌人,可惜目前还不能从他身上看到比较明显的成效。
天色蒙蒙亮时雨终于停了,闷油瓶比我预想中醒得更晚一些,不过借着黎明的微光,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疲态已然一扫而空,整个人的状态明显好了不少。
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两个人都同意在这里多留一阵,如果到正午还等不来胖子就化被动为主动,返回去找他。
天完全亮起来后丛林里的气温攀升得很快,我在暖意中靠着大石补了觉,应该睡得很沉,因为我起来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了胖子的屁股,他正背对着我坐在旁边,空气里弥漫着自热干粮的香味,美好得跟做梦似的。
我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在这个过程中我仔细地观察了胖子一圈,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连衣服都是干的,明显混得比我这边舒坦。
胖子见我爬起来,随手从他那份装备里掏出一盒干粮递给我,我饿得什么似的,咬了两口才问他:“后来你那边什么情况?”
胖子翻了个白眼道:“你们俩真行,一个两个扑通扑通跟下饺子似的就跳了,胖爷我能怎么办?撒丫子逃呗。汪汪叫家的那帮小狗崽子盯着的肥肉是你们俩,你们一走立马分了大半的人找路跟下去,剩下的人虚了不少,爷就跟他们玩躲猫猫,瞅空遛出来找个山坳熬了一夜。今早一下来在树上发现你留的记号,就一路跟过来了。”
我点点头心说胖子这运气还真不是盖的,就道:“你不觉得那记号有点过时么?那是小哥留的。”说着我见闷油瓶没看这个方向,就向胖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注意到这个细节,结果他好像理解错了,一脸的惊讶,目光扫了一圈,才给了我一个“我懂”的眼神,也不知道他到底懂了什么。
而后我对胖子简单地交代了之后的行动方案,重点介绍了闷油瓶此行的目标,并询问了一下他关于这次突发下斗的个人意见。没想到原先对闷油瓶颇有成见的胖子对这件事完全没有抗拒的意思,只一句“走着”便干脆利索地答应了。
我最初以为他是贪念斗里的好处,可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余光有意无意地瞟着坐得稍远的闷油瓶,我太了解他,一看就明白胖子这是事后反应过来自己被闷油瓶给救了,但鉴于之前的态度又抹不开那个面子说声谢,于是直接付诸了实际行动。
那之后三个人又在原地稍微休整了一下,由于之后是持久战,所以我将行李三分,尽量减轻每个人身上的负重,做了比较长远的打算。
正午过后,由闷油瓶打头胖子垫后,我们离开这处临时营地,借着草木的遮掩,开始了往西南方向的长途跋涉。
第二十九章 怪声
“——开灶喽!”胖子的招呼声隔着层层密密的热带丛林,在身后很远处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阵乱敲锅碗瓢盆的脆响。
我猛地回过神儿来,将攥在手心里把玩的戒指重新戴回拇指上,才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慢慢悠悠往营地那儿走。
从离开最初的根据地算起,我们已经在越南这片不知名的山林里熬了三天两夜。前几天汪家人追得紧,我们没法生火,只好全仰仗胖子装备里的干粮填肚子。耗到现在,剩下的存货满打满算还能撑上个两三天,不过我估摸着从斗里出来后,咱们就得学习野人精神靠山吃山了。
今晚扎营的时候比较幸运,先是闷油瓶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我们他没再发现汪家人的踪迹,后是胖子眼尖,在旁近避风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处隐蔽的天然洞穴,大大提升了住宿条件和安全系数。
定下营地后,胖子就把我支开了,美其名曰勘察附近地形顺便看看风水,实际上默认我是三个人里伤得最重的,想让我别添乱呆一边儿乖乖歇着。
我就有点不愤,因为闷油瓶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可不比我轻,但那小子闷不吭声的,行动间又看不出什么异常,全靠意志力撑着,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忽视了他受伤的事实,觉得他状态良好。
而事实上,这只是一种生存策略。
闷油瓶这种人,如果你和他不是一伙的,和他在一起肯定会很不自在,甚至是越来越不自在,就像胖子一开始私下里跟我抱怨的那样,觉得这阴沉沉的小子就算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也是满肚子坏水,正酝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毒计。其实现在想想,他当时不过是在单纯地发呆而已。
那是一种很难说清的精神压迫,只有体会过才能明白。他正是通过维持这样让人难以捉摸的状态,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处于下风。
而如果你和他是一伙的,或者比较了解他,他这样的状态反而能令人安心,因为就算他身体精神上的状态糟透了,他顽强的意志力也能帮助他控制好身上的每一丝肌肉,管理好脸部的每一个表情。他会一直营造出自己状态良好的假象,让居心叵测之人忌惮远离的同时,也稳定军心。
其实危急关头过后,再冷静客观地想想,没有人能一直强大,也没有人能敌过死亡。不过危险降临时,偏偏缺不了这样的强大。
这类人一般不会是夹喇嘛的带头人,却往往是队伍里潜在的领导者和精神支柱。
我知道想实施这样的生存策略需要极其变态的意志力与心理素质,一般人这么装除了累什么都得不到。像瞎子小花那样的,精力集中的时候或许也能做到这种程度,可到闷油瓶这里竟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性的身体反应,也不知道这小子以前过的都是什么非人的日子。
思绪到此中断,我拿手扯开眼前最后一层茂密林叶组成的屏障,看到胖子坐在篝火旁饿得直瞅锅。我正纳闷他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一转眼就看到闷油瓶弯腰在洞口边收拾木柴和干草,在为过夜做准备。
这放在往常其实是我的活儿。我低头看了看走起路来仍旧一瘸一拐的腿,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多重视一点自己的伤势。
对比前两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今天的晚餐难得的丰盛,胖子估摸着斗也不远了,终于舍得开了猪肉蜜豆的罐头,三人拿压缩饼干就着烧开的溪水沾着吃。别说,味儿还真不错。
饭后是少见的休整时间,闷油瓶的刀一路披荆斩棘过来,刃都卷了,闷油瓶便找了块较平整的石头,垫着衣角沾着水刷刷地磨刀。我的配枪和装备集体送了河神,现在倒落了个清闲,靠在火堆旁边发呆,时不时帮忙添个火。
胖子一无聊就喜欢干些没谱的事儿,这时候摸着肚皮给我和闷油瓶讲起了荤笑话,他肚子里就那么点儿存货,这几年翻来覆去地讲,我都快给听吐了,根本提不起兴致。胖子在我这儿得不到成就感,就不怕死地转战闷油瓶,致力于挑战荤笑话的极限。
这些天太累,我坐了一会儿睡意就开始往上涌。我有点犯迷糊了,听着听着就随口跟胖子打趣,说要是他今晚能把闷油瓶逗笑了,我就把西溪那套复式别墅送他,结果胖子还没讲两句,闷油瓶直接收刀起身,翻出防潮垫和压缩毯就在远离篝火的干草堆上睡下了,摆明不给胖子机会,胖子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反而把我逗乐了。我这几年很少这么笑,唬得他骂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时候嘴皮子都有些不利索。
胖子看我困得直眨眼睛就自告奋勇要值第一班,我这个状态也不好坚持,说了一声自己守天亮那班,便往干草堆走。
我倒不是非要跟闷油瓶一起睡,可问题是三个人共用装备的坏处之一,就是只有一套防潮垫和毯子,不想半夜冻醒就得挤着睡。好在我过去的时候看到闷油瓶规规矩矩地侧身只躺了一半,专门留了一个人的空,我也顺势侧着身背对他躺下。
山洞遮挡了大半的寒风,再加上毯子上隐隐残留的体温,我本以为自己会在温暖中睡上一个难得的好觉,可闭眼数分钟后,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清醒。我失眠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这样的失眠在我失忆以来时不时会不明缘由地发作,没一点儿规律可循,小花手底下的医生给我开过精神镇定类的药,可惜根本没用,发作的时候前一秒还困得睁不开眼,后一秒就清醒得不行,再累也只能自己受着。
更难受的是即便精神再疲惫,一静下来我总会抑制不住地去思考一些问题:离开两周,本家那边会不会出什么变故?闷油瓶想去的斗到底有什么玄机?手上的戒指真的能打开匣子,让我得到一切的真相么?
很显然,所有的答案我都不知道。
考虑到会影响闷油瓶,我不敢频繁地翻身,没多久半边身子就麻了。
我决定不再折磨自己,放轻动作爬起来跟胖子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便绕过身后的山包,走进密林里挑了处隐蔽的地方,解开皮带畅快地放了个水。
回去的路上明明疲乏得头都胀痛了,却仍是没有半点睡意,我心情极差,绕过山包的另一面,闷头往回走,心里想着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等回去得闭目养神强迫自己睡下,不然非神经衰弱不可。
可惜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快绕过山丘北角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里突然就看到一个银白色的光点一闪而过。一开始我以为那是自己疲累过度产生的幻觉,可等我停下来想看清时,耳边因为没有衣料摩挲声的干扰,竟听见了其他微小的声音。
那是一种本不应该出现在深山老林里的声音。
呵哒……呵哒……呵哒……是沉闷的,表针转动的声音。
第三十章 沼泽
有什么人,正潜伏在旁近沉默地窥视着我。伴随着一阵心悸,这是我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呼吸一顿之后,我整个人彻底从失眠带来的头疼与恍惚中挣脱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无声地隐入了身后的黑暗。
“咔哒——咔哒——”
四周完全安静下来了,除了隐隐约约的指针转动声,我的耳边只剩下节奏渐缓的自己的心跳。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现在的情况特别危险,一则闷油瓶和胖子离我不远,只要我吆喝一声,局势再差我们这边也有三个人;二则就算那转针声是计时炸弹之类的高端货色,单看目前的距离,闷油瓶他们绝对是安全的,而我也不会受太重的伤。
我真正担心的是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从方才听见那有节律的声音起,我就总觉得它忽隐忽现,有时很清晰,而有那么几秒,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最初我以为那只是因为声源离我太远,被风声或树叶摩挲的声音干扰了,才会听不真切。
可几次之后,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那听不清声音的几秒里,我的其他感官也表现得非常迟钝,我感受不到手下岩石的冰冷,甚至有些分不清脚下光影间的差别,整个人都是僵直而恍惚的,很难在一片寂静与黑暗里集中注意力。
这种情况我不是没经历过,前两年刚被踢下斗当领队时,因为压力太大我也犯过类似的毛病,当时差点失足折在斗里,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大花家的御用医师诊断的结果是精神衰弱,说白了也不是什么大病,除了挥之不去的烦躁感和难以集中注意力外,并不能对生命造成危害,只要注意休息就能调养回来。
可惜的是,与此同时我还是一位间歇性的失眠患者,很多事也由不得我歇口气,所以近两年这毛病倒是越发猖獗了。小花就曾跟我说过,说他希望这毛病不会成为压垮我这匹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到现实,再拖下去也无济于事,我晃了晃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用尽耳力才在一片相对安静的环境中确定了声音的源头。
我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视野范围内除了浑浊的黑暗,基本看不到其他东西。其实我眼神儿不是太好,稍有点近视,对自己的夜视能力也鲜有期望,所以在短暂的犹豫后我还是向方才余光里一闪即逝的光点那里摸去。
大概是由于前几天刚下完大雨,鞋下的泥土和树木枝条显得十分泥泞湿滑。因为看不清路,我走得很慢,一点点试探过前方的路况才敢下脚。
表针转动的声音越发响了,当我为了跨过挡路的倾斜树干而变换了身体角度的时候,之前的那个光点又闪烁了一下。
借着黯淡的月光,我终于看见了发出声响的东西。
那是一块银灰色的金属怀表,就挂在离我十数米远外的一棵普普通通的树上,具体的样式花纹从这里看不真切,表盖严丝合缝地扣着,被两根粗壮的枝桠卡在中间。
这附近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住民,除了我们仨,也就剩下追击的汪家有那么几个活人,可我知道一点汪家的规矩,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身上是不允许携带像这种精巧却不够实用的东西的。
那么这表的主人又会是谁呢?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表是他无意间遗落的,还是为了记录某种信息,而被刻意放置在这里的呢?
我被激起了好奇心,快走了几步,伸手就要去够那块怀表。
突然的,我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便矮了一截,在反应过来之前,我踉跄着跌进了一汪泛着植被动物尸体腐臭味道的烂泥里。
在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这附近的一大片区域,实际上都是隐藏在雨林生态下的富养沼泽!
一些喜湿和耐涝的树种会在沼泽里长得很大,一个明显特征是它们的根基往往很粗。我刚才跨过的树干很可能就是这样的植物的根,只不过由于看不清和急于弄明白眼前的状况,这些理应注意到的细节,全都被我忽略了。
身后伪装成实地的薄薄一层泥土早在我第一次踏上去借力的时候碎成了块状,再也承受不了我的体重,而我离岸边的距离不觉间已超过了两个身长。
在危急关头保持冷静的头脑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我一边暗骂自己疏忽大意,一边将身体平趴下来,增加与沼泽的接触面积,通过减少压强来减缓自己下陷的速度。
而很快,我就觉得情况不对,即便我冷静下来不让自己挣扎乱动,可我下陷的速度远远超出原本的预期。这沼泽里的水分所占的比重多得骇人,短短数十秒里,湿冷黏腻的泥水竟已经淹到了我的腰部。
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分钟我就会被沼泽里的烂泥闷死。情急之下,我看了看四周,瞅准一个目标,全凭腰部发力像条鱼那样猛地弹起来,狠狠一探手,勉强勾住了一棵颤颤巍巍地扎根在沼泽高地上的落羽杉。
事实证明,老天对吴邪这个人从来都算不上照顾。
我刚松了口气,手上发力想把自己扯离目前困窘的处境,可肩上的贯穿伤撕裂般地疼起来,我手上一软险些撒手,身体反而又往下陷了一截。
我不敢动了,忍痛用仅剩的体力与沼泽展开艰难的拉锯战,以保证自己的体位在短时间内不会更糟。
不论是我的手,还是我手里这棵发育不良的歪脖子树,都坚持不了多久了。
几秒钟的僵持后,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我被困住了。
第三十一章 怀表
不得不说,我目前的处境实在是有点尴尬的。往好听了说,是秘境探险被困沼泽,往通俗了说,就是半夜如厕结果掉坑里了爬不出来。
不过一个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没搞明白的人倒也没什么资格关心面子问题,我紧了紧手上的动作,认命地冲营地的方向喊道:“胖子——!”
这一声音量不大,我现在身处上风口,声音本就容易传播扩散,在这样万籁俱静的夜里,我担心太大的求救声会引来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所以故意压了嗓子。
我喊了两声,喊完之后又等了能有两三分钟,可营地那边依旧没什么动静。看来要不是我音量不够,守夜的胖子没听见,就是恰巧遇上胖子又借守夜的机会开小差鼓捣别的事儿去了。
此时月亮已然升到山丘的另一边,由于年轻时的一些我并不记得的经历影响,我的夜视能力算不上好,此刻就觉得四周很黑,视线模糊。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发现离换班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闷油瓶应该睡得正沉,也指望不上他。
其实我承认我心里是有点抵触去向闷油瓶求助的,原因不是很清楚,就是潜意识里有那么一种感觉,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只能归结于他已经救过我一次,而我不想再多欠他人情罢了。
下意识的胡思乱想期间,人又被沼泽拖下去不少。我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真的需要修整一下静静心了,这种思绪纷乱、一直走神的状态再继续下去,当下一次危机发生时,我很可能无法幸免。
想到这儿,我恍惚着吸了口气,尽力抵抗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疲惫感,抬高音量又喊了一声胖子。
令人惊喜的是,这一嗓子刚吼出去,几乎是同时,我就听见背后的树林里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响声,像是衣物磨蹭树叶的那种沙沙声,然后就是渐近的脚步声。
我舒了口气,知道救星来了,说话间语气也不禁轻松了一些:“救驾来迟,胖子你该当何罪。”话音刚落,却是闷油瓶从那片黑暗里钻了出来。
我一愣,心说这小子怎么起来了,那守夜的又干什么去了?
正疑惑间,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在那片遮眼的林木后响起:“小哥你到底哪儿去啊?我怎么没听见你说的那动静?嘿!悠着点儿等等我啊,我不跟你说了他往那边走了不在这……”
随着说话声由远及近,胖子觅着闷油瓶胯间挂着的手电光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看到我这副凄惨的光景也是一愣,一下就卡壳了,半响才问我道:“小吴,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歪头蹭掉疼出来的冷汗,嘴上道:“别靠太近,这附近一大片都是沼泽。我在前面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一分神就陷进来了,现在先想个法子把我捞出去。”
胖子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普通的法子救我还真有些难度,就告诉我他得回营地找个能铺在上面的东西,好让我借力。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闷油瓶却突然开口说了句不用。紧接着,我和胖子就看到他连助跑都没有,一蹲身子,整个人往上一拔,便已然腾空跃起,在半空中一个轻巧的翻身,稳稳地落在了我手边的树上,身形晃都不晃,一看就是尚有余力。
说句实在话,对于张家人的身手,我一直秉持着一种见多不怪的麻木态度,可这么漂亮的轻身功夫我倒真是第一次见,连胖子这种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都看得有些愣神。
站稳后,闷油瓶弯下腰来直接拿手扒散了我腰腹间最表层的泞泥,捞住我的皮带,发劲就提。我只觉得一股大力紧贴着腰侧传来,远远强过沼泽的吸力——他竟然硬生生地将我从黏腻的烂泥里揪了上来,完全没在意我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的体重,把我抗在了肩上。
也是同时,就听“咔嚓”一声,闷油瓶脚下的那棵歪脖子树,经受不住这种强度的借力,树干从中间弯曲歪向了一边,眼瞅着就要断成两半。
闷油瓶借着腰间的灯光看了眼岸边,而后似乎打定了主意。他知道我腿使不上力,便干脆调整了一下姿势,紧搂着我腰的右手使了个巧劲儿,我整个人便被他一手托膝一手扶背地打横抱在了身前。
紧急关头我也顾不上这姿势两个大男人做有多别扭,抬手便环住了他的脖子固定住身形。闷油瓶最后猛地借了个力,彻底踹折了那棵杉树,带着我跃回了湿滑的岸边。
两脚踏上实地后,我还有点气喘,闷油瓶倒是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简单地问过我方向后,很快又折返回去,看来对那东西的兴趣也不低。
我趁机回营地帐篷稍微清洗了一下,挖个坑把染了烂泥的脏衣服埋了,又换了套更耐磨的衣服,出来时他们俩也已经回来了,都坐在篝火边儿上。我走过去先向闷油瓶道了谢,意料之中的,他并没有搭理我,只是一门心思看他手里的东西。
我也没在意,在他身边坐下来,借着火光去看那块得来不易的怀表。
事实上我对这方面的研究不深,是个完全的门外汉。最初几眼只知道这好像是块瑞士爱宝时的怀表,至于具体到底是不是这个牌子,以及这种款式设计的年代,我就不好确认了。不过单凭外观来看,这表其实还挺新的,被遗留在这里的时间也就五六年的样子。
胖子看我和闷油瓶都不说话,可能是觉得气氛有些怪异,第一个道:“除了显示当地人民比较富有守时之外,这表还有什么特殊的么?”
我摇了摇头道:“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对。这里的越南人,尤其是活在边沿地带的当地人可不会买这种洋货,所以肯定是外来人士留下的,你再看表背面这些刻痕,”我翻开表盖,将它倒扣在地上,又把手电的光圈调大,“表的材质很硬,这些痕迹明显是有人拿刀一下一下刻上去的,组成了一个‘S’,姑且认为是个英文字母,那这怀表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刻字的人一定是想表达某种讯息给寻到这表的人。”
胖子咂舌道:“你还真是不得了,憋条都能给你憋出一个阴谋来。”
我一边陪胖子耍贫,一边用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观察闷油瓶。
虽然平时话也不多,可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格外沉默,联想到他想找的斗离此地不远,我总觉得他应该很重视这样东西,并且对字母“S”背后隐藏的讯息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猜测。而这也意味着他在通过沉默不语的方式,试图向我们隐瞒相关的信息,既然他已经同意我们跟着下斗,那么他这样的行为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当然,干看着一块表也不能看出朵花儿来,之后的时间里,胖子继续值班守夜,我则跟着闷油瓶回了帐篷躺下。
这一晚够折腾的,我很累了,但还是失眠,睡觉对我来说跟酷刑似的,可就是得坚持躺着,不然如果被胖子知道了我的情况,等回北京再跟小花告一状,我估计能被他直接捆床上就医,想想就很绝望。
闷油瓶睡觉的时候呼吸轻得不行,我背对着他躺着,就感觉身后面跟没睡人似的。这种人的警觉性太高了,搞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直挺挺地一直没敢翻身,就睁着眼睛,脑子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安生不了。
这么过了能有十几分钟,我正百无聊赖地回忆汪家戒指上的纹章线条,突然就觉得闷油瓶不声不响地靠了过来。
“你睡不着。”他淡淡道,用了陈述的语气。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说闷油瓶的五感难道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了,在睡梦中都能感受到我不规律的呼吸声?可随即我想起自己求救的时候,这小子来得比胖子还快,就意识到他之前根本一直没睡着,跟我一样,都醒着呢。
“不用管我,老毛病了,你自己歇好就行。”我随口答道。
闷油瓶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持续多久了?”
“小半年而已,”我故作轻松,想说些谎话把他应付过去,“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偶尔才犯。”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就摸上了我的后颈。
那个瞬间,我只觉得一阵难以言表的恐慌从潜意识里燃起,带着似曾相识的颤栗窜上我的背脊。
几乎是失控的,我右肩的肌肉痉挛着绷紧想格开他的手,但一切挣扎在张家人的速度面前都不值一提。
眼前开始发黑,我眨了眨眼,终究是没能敌过铺天盖地的眩晕感。
最后的意识里,仰面倒下的身体被稳稳地接住,揽进了那人温凉的怀里。
第三十二章 字母
实际上,那一晚我的状态确实已经濒临极限。再醒来时,除了酸痛发麻的肌肉,脑海里盘恒数日的迷蒙与困顿终于烟消云散,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我半坐起来,揉了揉时隔一夜还隐隐作痛的后颈。回想起被捏晕前突如其来的恐慌,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间,可残留的感觉仍叫人止不住地战栗。
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虽然闷油瓶那小子闷不吭声突然给老子来这么一下子是挺骇人的,但之前我也曾被这样弄晕过,甚至不止一次,可这回的感觉跟以前完全不同。除了惊异外,我还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切身的恐惧与慌张,那股强烈的情绪几乎在一瞬间就胀满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如今细想起来,那似乎并非意味着我潜意识里惧怕闷油瓶的存在,而更像是身体自发的反应,是一种深刻的、不受控制的条件反射。
为什么会这样?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异常?我想我暂时是不会知道了。我只希望在今后的时间里,别再发生第二次。
吴家的装备配置采取精良轻便的原则,这顶双人帐篷的遮光性非常赞,我拉开出入口的拉链,看到树叶缝隙间漏下的晃眼的日光,才发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正中午。
闷油瓶不在。胖子一个人盘腿坐在熄灭的篝火旁心不在焉地鼓捣着什么。我尽量把重心放在那条好腿上,慢慢挪到他身边坐下,拿过水壶猛灌了几口水才道:“那小子呢,畏罪潜逃了?”
“玩寻宝游戏去了,”胖子把他脚边正研究着的东西往我这儿一推,“你看看,都是战利品。”
我闻言有些纳闷,就把那几样东西依次排开,发现除了昨晚的那块怀表外,又多了一款不锈钢的随身酒壶和一条腕带式的金属指南针。
我想了想,将多出来的两样东西翻转了几下,果然在酒壶的壶底和指南针的金属壳内侧分别发现了“L”和“W”两个字母,也是拿刀凌乱地刻上去的,显然与之前的“S”出自同一人之手。
看这情形,就像是那个人一边在这片山林里徘徊,一边从自己随身的行囊中挑选出这些东西,用军刀刻下特定的符号后,随手丢弃。
闷油瓶能在环境那么复杂的丛林里翻找出这些东西我不惊奇,毕竟他的洞察力和行动力都远非常人能及,可我很难想象这几个简单的字母会有多少种可能的含义,甚至我连这是否是一般人认知中的英文字母都不清楚,闷油瓶又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断定这些符号与自己的目标有所联系呢?
我思考了一下,问胖子:“他有说过这些东西被发现时的散布情况么?”
胖子摆手道:“他天亮就走了,然后就跟快过冬的耗子似的,一直在这附近窸窸窣窣地找东西。期间就回来了一次,把东西一扔就又跑了,才没空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胖子这个人虽然心细,但在某些方面肠子比较直,我知道他不怎么认同闷油瓶什么事儿都不解释的态度,就安慰他道:“你也别想那么多。他连斗都带我们进,想告诉的时候自然会说。我们和他的关系刚缓和了一点儿,现在也不是闹僵的时候。这件事他很重视,我们不好过多干预,有时候不说不问,用眼睛反而能得到更多信息。”
“这事儿说白了跟我关系不大,这不是替你急呢么。既然你没刨根问底的意思,那太好了,胖爷我还省心呢。”说着胖子耸了下肩,讲了一声想补觉就钻进了帐篷。
我估摸着胖子一夜没睡现在肯定乏了,也没去打扰,自己去河边儿把昨晚的脏衣裤再搓了几下,就回到营地重新让火燃起来,一边等闷油瓶,一边烘衣服。
闷油瓶比我预想中回来得更晚,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块金属制的胸牌,看来是又有了新的发现。
不过既然决定了不多干涉,这次我就没有刻意去看那胸牌上刻了什么符号,而是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不问别的,就劝你适当休息一下,晚些时候可能还要赶路。我烧了热水祛寒,你也吃点东西。”
在密林里精神高度集中地寻找那么小的物件,而且一找就是数小时,就算是闷油瓶肯定也不轻松,所以他闻言倒也没有拒绝,径直在篝火边坐下来,一边吃我递给他的罐头,一边捡起一根树枝,在旁边的泥地上画下了那几个字母。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看着他以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方式对那几个字符进行划线排列,先是尝试性的重组,而后是打散重叠。
当画完最后一条线时,闷油瓶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我有点疑惑地抬头,竟然看到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几乎称得上动容的神情,可等他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那种神色却已经消失了,恢复成往日里的淡然平静。只是我不安地察觉到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沉了下来,而他看我的眼神——那是一个人在做出了某种决定之后,才会有的眼神。
“这是一条求救讯息。”闷油瓶道。然后他放下吃到一半的罐头,转身进了丛林,显然是准备找到剩下的被忽略和遗漏的讯息。
胖子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这货刚才一直在偷听。我和他对视一眼,他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小哥也够倔的,都不嫌累。单这一点,胖爷我还挺佩服他。”
“或许我能明白他的感受,”我看着闷油瓶离开的方向,“每一个新的发现,都是一记狠狠挞在身上的鞭子。这样的人,要么坚定不移地前进,要么就永远沦陷在无尽的谜团里。”
“他们别无选择。”我喃喃道。
第三十三章 到达
闷油瓶走后胖子又睡下了,我一个人在篝火边干坐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又在下意识地摩挲那枚戴在食指上的汪家戒指。
我这个人独自呆着的时候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也经常被自己脑子里纷杂的思绪压得透不过气来。诚然,这除了疲乏烦躁外无法带给我更多的东西,算不上什么好习惯,所以每次发现自己无意间再犯这样的错误时,我难免觉得有点沮丧,有时甚至还会有些难言的寂寞感。就像现在。
我深吸了口气,干脆站起身,在营火旁的一块高地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倒下,借着这一天最后的夕照举目远眺。
暮色之下的原始丛林,有种萧瑟而辽远的美。间或有一两声鸟鸣由远及近,衬得四周更显静谧。
抛却它黑暗难明的另一面,这地方的景色其实挺不错的。
从有记忆以来,为了一些家族事务我曾亲自走过不少名山大川孤僻一隅,更见识到不少常人难得一见的绚丽奇景古人睿智,但如今我坐在这里,却发现自己更欣赏眼前的风景。
这里只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很普通,不如长白的神圣浩洁,更不及藏原的风轻云淡,可它的特质却格外的吸引我。
那是一种纯粹的,自由和平凡。
前者我不敢奢求,后者我求而不得。我这一辈子只有短短三年,来不及想更多的未来,就已看够了触手可及的死亡。要是死后真能有这么一片普通安宁的清净地借我埋骨,那也算是命运对我的补偿了。
等我再回到营地时,胖子已经醒了,正撩着袖子搞个人卫生。我抬头看看渐晚的天色,心里有点惦记闷油瓶,这林子入夜之后诡异得很,他要是这个时候闹失踪,我还真不知道上哪儿逮他人去。
更何况现在我也反应过来了,闷油瓶这趟匆匆入林也不一定是为了继续寻找那些刻有字符的小玩意,他很聪明,通过不齐全的讯息也能猜测出留言者真正的意思。再加上他对那斗的看重程度,有很大可能他已经探清了位置,没准现在人都已经在里面了。
这么一想,我就有点坐不住了,转身刚想招呼胖子过来商量个对策,可一抬头,却看到胖子也在往我这边儿望,手上不停地给我打手势,让我听。我一看他这样一下子也跟着紧张起来,赶紧照做。
接着,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开始我以为那是风声,但随着耳力的集中,我听出来了,那是顺风传来的、忽隐忽现的密集脚步声。
我心下一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道黑影从树丛后猛地窜了出来,一脚踢散了篝火,抬手捞住了我的手臂。
我倏地一惊,看都没看,条件反射地就去摸腿边的军刀,手伸到一半自己又停住了,因为借着黄昏最后一点儿黯淡的光亮,我发现扯着我的人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闷油瓶。
他见状紧了紧手上的动作,捏了下我的手臂——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安抚的意思——低声道:“别出声,有人追上来了,不能呆在这里,跟我走。”
他还记得我的腿伤,说完这句就架起我,分担了一半的体重,率先走在前面领路。胖子当机立断踩灭残余的火星,一把提起装备包,快跑两步跟了上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黑得很快。摸黑走林子是非常冒险的行为,不过我对闷油瓶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所以一路上都乖乖跟在他身边没去质疑。
今晚的月色很淡,入夜后林子里一片漆黑,我们不能用照明设备,一路走得磕磕绊绊。我忍着痛一边尽量加快步伐赶上队伍的节奏,一边希望从附近的环境中寻找辨别方向的办法,可惜的是,数分钟后我便放弃了自己的方向感,把认路的任务全权交给了像是自带生物雷达一样的闷油瓶。
走了能有十数分钟,以我的耳力暂时已经听不见追兵的脚步声了,不过看闷油瓶的表现,应该是还没再次摆脱难缠的汪家人。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闷油瓶在一处隐蔽的植被前停下了,那里有两棵并蒂连枝的高大古木挡风,我们就全都躲进茂密的草丛背后进行了一次简单的休整。
胖子总觉得这天儿不对看情况要下雨,就拿防潮袋把装备都裹了个遍。他收拾的同时,闷油瓶按住我给我做了一次伤口检查,他揉了几下伤处附近关键的肌腱,而后抬起头来看我。
我读懂了他无声的询问,但碍于没办法大声说话,只好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没事,短距离内不是问题。问题是现在的局面比较麻烦,我们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避过去。”
闷油瓶不知道是被我蹭得有点儿痒还是什么的,不着痕迹地侧头避了一下才放开手。
“你是听见追兵的声音才回营地的,”我趁机问,“那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么?那个斗。”
他半站起身判断了一下方向,而后在胖子讶异的目光下,他突然开口道:“就在这里,在我们脚下。”
第三十四章 陋室
胖子闻言第一反应就是探头看了看四周,他眼神儿比我好得多,借着月光也能大致看清旁近的地形。
谁知还没看几眼,胖子就“嘶”了一声,纳闷道:“就这儿?可这是个山坳,两边又上不去,你们看那破石头,再看山壁上那条沟,这一下雨就是哗哗的往下灌啊。立墓观风水的时候不都讲究个‘一不葬粗顽怪石,二不葬沟壕绝境,三不葬山凹崩缺,四不葬水口不定’么?这造陵的哥们倒好,把最基本的忌讳都犯了个遍,这不擎等着断子绝孙、家道中落呢么,跟自己得有多大仇啊……”
从进这片林子起,我就习惯性地分了一半注意力在闷油瓶身上,而当胖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闷油瓶的神色整个冷了下来。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心说完了,看来这斗跟我猜测的一样,和闷油瓶大有渊源。而且就目前这情况,别说这个地方,很可能连这斗相关的人事物都是闷油瓶非常看重的存在,胖子的话虽是无意,但未免说得有些太直白了,难怪人家听着不高兴。
更何况我很早就听说张家人的寿命远久于常人,看他的态度,这斗里可别埋着他过去的姘头,那我和胖子跟进去打扰就真的太不合适了。
想到这里,我不着痕迹地轻碰了一下胖子,接过话茬道:“这倒不一定,首先,如果这里葬的是个本土人,那么越南的风水判位跟国内只能说相似,并不完全一样。就算这是个汉人墓,你看这土,”我蹲下身,徒手往地下挖了几下,勉强刨出一个不大但比较深的坑,“最上层的新土里全藏着大大小小的碎石,根本不符合‘穴位得气,土质良好’的规矩,但这种情况你不觉得眼熟么?”
胖子有点明白过来了,拖长音“噢”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这土层很可能就是块假揭皮。”
我越说越觉得这猜测有些道理。假揭皮这个概念,还是我在吴家特训的那段日子里偶然间听老一辈儿的本家人提起的。
据说早些时候,道上有些大人物或大家族会在最昌盛的时候花多余的人力物资寻找更多墓葬散斗,而且是不论大小不论肥瘦通吃。下面的人报上具体的地理位置后,他们却不会去开那些斗,而是在家族资料上做好记录,把它们有计划性地囤积起来作为一种信息储备,来确保家族在日后遇上困难时,仍有翻身的可能性。
而为了隐秘性,他们往往会在斗的位置做上一层高明的假揭皮假伪装去保存这个斗,防止同行抢了先。没记错的话解家祖上也给自己的后辈做过这样的准备,可惜在小花幼时,家族内乱,那些资料就都流失了,没为之后的解家提供任何助力,只留下一些做假揭皮方法的模糊记载。
事实上,假揭皮分很多种,最常见的办法是把那块地全给买下来,直接平地起楼,建起房屋或庙宇,这样儿的,俗话叫做压斗。但这种方法很麻烦,要在全国上下大批量地进行阻碍太多,不算实用。
于是有人就发明了一种新方式,他们会在本来低洼的地表再加一层土,把原来的土层盖起来。他们甚至会在新土里掺入碎石,使得这块区域看上去不适宜作为墓葬使用。同时四周土层的变化也会使得附近的风水格局发生变化,让人一看就觉得这破地方不可能有墓葬。
这里采用的就是这种手法,考虑到附近的地形和实际的工作量,处理这事儿的至少也得是个家族或组织,不是几个小毛贼能单干的。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闷油瓶,却发现他方才冷冽的神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全然的空白。我在心里暗自叹息——这种情况下,没人能在这样一张淡漠的脸上看出任何信息来。
这个时候倒是胖子有了新发现,他很机灵,听我口风就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干了蠢事儿了,赶紧将功补过,指着对面山坡阴影处的某一点,道:“小吴,你看那是什么?”我心说你是属鸟的么,这么黑都能注意到,也冲他手指的方向看。
出乎预料的,那黑点竟然是一个坑洞,从我这个角度只能观察到它是人为往下挖的,而且坡度应该非常的陡。对于我这种经验比较丰富的行内人,很容易就能明白那洞是用来干什么的。
“像是盗洞,”我迟疑道,又瞟了一眼闷油瓶,他没有什么反应,“看样子是个倒‘U’的形状,专门防止多趟作业时下雨灌水的手法,近些年不常见……”
我噤声了,因为我已经能听见成片的呼吸声正渐渐靠近——汪家人比我想象中到得更快。我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看闷油瓶没表态,就道:“走,咱们先下去避一避再说。”
这次换我打先锋,率先钻进去用腰力撑着全身的重量爬过了那个几近直角的弯儿,后面的一段又黑又陡,根本不知道会有多深,我用脚蹭着四周的土壁缓冲才落了地,随后是蹭的满脸土灰的胖子,闷油瓶在上面逗留了一会儿,估计是掩盖了洞口后才跟下来,落地的时候歪了下身子调整身形,才没跟我和胖子摔在一处,紧紧贴着我站住了。
事实上一下来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洞所连接的空间比我想象中小得多。三个人站在里面都显得拥挤,就差没互相抱着单脚踩地了。我不太想挤闷油瓶,一直往胖子那边靠,胖子被我挤得够呛,就道:“我靠,这墓主人生前得多抠门,就给自己建这么小个破地儿。到地府了老脸往哪儿搁啊。”
胖子边说边不舒服地扭动,我被他那身神膘一撞,一个没刹住直接就摔闷油瓶身上了。我一惊之下想站直,结果还没等我自己起来,闷油瓶倒先扶了我一把,把我往他那边带了一段距离,均了些地方给我。
我尽量不去注意黑暗与混乱中的这些细节,嘴上道:“不太对劲,这种设计根本不符合建造者的初衷。这事也怪我,没有观察清就往下跳,如果下面是刀山尖刺,我和胖子估计就玩完了。”
闷油瓶一直没说话,这个时候出声道:“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等他们走了,还有机会。”
我一听正主都开口了心就放下了一半,不再说话。胖子一下斗就喜欢惦记明器,这么个小麻雀一样的斗他也不会放过,所以一听闷油瓶的话是要继续往里探,正合他意,也就不折腾了。
安静下来后,在这个封闭的黑暗小空间里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深浅不一地回荡。
外面追兵的脚步声更加明晰起来,他们在附近搜索了一阵,但因为地形的关系,我们的大部分踪迹都被枯枝树叶掩盖,所以他们发现这么做无济于事后,又徘徊了一会儿才撤队离开。
我微微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刚想说话,就听旁边传来衣料摩擦的悉索声,闷油瓶带着他难以忽视的温凉体温从背后靠了过来。
“和我换个位置,”他在我耳边道,“我找到进去的办法了。”
第三十五章 阴路
我闻言也知道闷油瓶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我和胖子在黑暗中注意不到的细节,就依言挪动脚步想侧过身体让位子给他,奈何这地方实在太小了,前面贴脸就是土,往后一点就是闷油瓶,看他牢牢贴在我身上的样子,他身后肯定是不会有剩余的空间的,而当我想稍微往左边挪一些时,立马就再次撞上了胖子——他的体型把整个空间的一侧拐角都沾满了。
来时的墓道出口正好在我头顶上方,但考虑到目前受伤的部位都无法发力,所以也指望不了用引体向上一类的姿势再爬回去。
由于四下几近封死的结构,这个时候人已经能感觉到憋闷了,我微微吐了口气,道:“不行,动不了,还有别的招儿么?”
闷油瓶估计也是被我蹭得窝火,很快就道:“其他三面都是实土,只有你面前下方的区域是土墙,毁了就是出路。”
我用额头抵着灰土,勉强低下头去看,却发现别说发力去踢了,我连看都很难看到那块所谓的薄弱区域。
我又转头看了眼胖子,他可能也觉得自己理亏,一声不吭的,一直背着身贴墙站着,可惜从他那个角度也很难使上劲。
我想了想,干脆微微弯腰岔开双腿留出空隙,对身后道:“你来。”
闷油瓶顿了半秒,也没说别的,干脆地弯起右腿借我胯间的空当做了个屈膝的起势。说实话我有点怕他一会儿动作太生猛,磕到什么不该磕的地方,我刚硬着头皮不太明显地踮起脚尖,就感觉胯下一凉,闷油瓶狠狠的一脚既快且稳,瞬间踹碎了那面厚实的土墙,一时间灰尘四起,我和胖子都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他又补了几脚,墙上渐渐显露出一个拱形的洞口,高度大致及我腰部,单就能看清的部分,这个通道建得异常粗糙,赶工的痕迹比比皆是。
土块散落一地后没有完全碎开,明显是建造者在封墓时特地用某种凝结剂加固过的。我伏下身子捡起散落一地的土块凑到鼻尖细闻,意外地没有闻到胶鳔、胶革风干后的腥臭味,反而有股塑料烧焦的糊味儿。
胖子被挤得闷气,拿脚后跟踢踢我道:“别嗅了,你属蛇的还是属狗的啊?先进去再说,别跟这儿挤着了。”
我点了下头站起身,这几年我带队经常做打头探路的活计,这时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从胖子背包后面抽出唯一一把强光手电,用手捂住一半光源,让光线维持在既能照清眼前那一小片区域又不至于惊扰前方黑暗中隐藏危险的亮度,而后我一矮身,尽量忽视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势,还算敏捷地钻了进去。
之后是一段很长的,坑坑洼洼的路,我有时不得不停下来用袖子扫清前方大大小小的石子防止硌伤。这段墓道偷工减料的程度让我一度怀疑它是当时工人私建的逃生通道,因为一路行来我没有找到任何砖瓦凿砌的工艺,这里完完全全是凭借着拱形结构的稳定性作为不崩塌的唯一保障。而事实上,这种不靠谱的设计竟然成功了,甚至一直到我们这批人进来时都还维持完好。
我原先是学建筑的,幸运的是失忆后这部分远早的知识还零零碎碎地记在脑子里,细想其中隐藏的关节,在粗糙的表象下,这斗的建造者一定经过了非常繁复的计算和实地考察,连土洞的半径都忽大忽小随着地形不断变化。联想到附近人迹罕至的茂密丛林和此处的全土结构,我突然意识到这斗的建造者其实很智慧,他运用了一种非常跳脱和大胆的设计去掩饰他的另一层用意——他在极力地隐藏这个斗,谨防被外人寻到。
可我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建造者以保密为先,那他为何不采取全封闭式的构建模式,反而要留这么一条供人进入的小路呢?
想到闷油瓶对这斗的在意程度,我抱着几分侥幸心理跟他提了我的想法。他就跟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我是不是听过这样一个传闻。
远在战乱频发的古时,即将出征的将士中家资稍丰的一类人会在离乡前,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建一座新冢。
闷油瓶说,往往是在战争中处于劣势的一方,抱着必死信念的人才会起兴身后事的念头。
而这些生前墓一般都是活墓,墓主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又因为一些世事的变故,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出意外,会在哪里死去,所以才提前建这么个走走形式的墓冢,把生前重要的东西全都寄存在这里,并且暂时不封死,留一条阴路,期盼自己离开人世之后,能有那么一天,极其幸运地颠沛流离回这里,找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忆起自己的前世牵绊,再没有遗憾地去投胎。
我没想到自己会从闷油瓶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征楞下,错过了话头,就没能再开口。因为我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去继续这个话题了,连四周包围过来的黑暗都在他的一番话后透露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凄凉悲意。
之后的时间就在爬行和走神中过去了,直到有微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洞口,从这里望出去,黑漆漆的一片,外面似乎是个不小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