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旧人
出口不算很大,四处都有填堵的痕迹,我用手电冲旁边稀松的土层狠敲了几记,把洞口砸大,而后蜷起身子弓背钻了出去。
这空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的憋闷,我还没挺起腰站直,就已经被空气中浮起的灰尘呛得闷咳起来。我用一只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拿高光手电照了一圈,发现这地方倒也没之前想象的宽广,也就两辆解放卡车并排停着的大小,顶多算得上是一间小型耳室,造型方方正正的,吊顶也很低,土制的天花板离我的头顶只有几寸的距离,再加上墓室里很少会考虑到的通风问题,我发现自己光是站在这里,都会觉得异常压抑。
墓室朝南的方向有一排只及我膝盖高的石块,它们整齐地依墙排列,组成一个长不到两米,宽有一米的立体物件。我凑上去细看,突然看到那些石块上的角落处隆起一个包来,似乎有一团黑影正蛰伏在那里!
我微微一惊,稍退半步将手电的强光聚于一点,冲黑影猛照,终于看清那不是什么活物,而是某种状似柔软的东西堆在一起。
会是机关或线索么?我转头瞥了一眼这趟的正主闷油瓶,进斗后他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表现得还没有寻墓时紧张,此时正徒手掰大入口,让被洞口卡住的胖子脱身,并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情况。
我想了想,觉得这种小细节也没必要都向他通报,就仗着自己穿着厚实的军靴,直接抬脚把那团黑色的东西从石台上挑了下来,扔在地上,再拿手电照着细看,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床单薄的被褥,发黄泛黑,早已生霉腐烂了,笼着一层厚重的长毛灰,根本看不出先前的颜色和材质。
我一下明白过来,原来这些石块堆出来的物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张简易的单人床。而那团石塌上的东西,正是床的主人先前遗弃的简陋的床上用品。
我用手电拨弄了两下那团烂被,看见里面漏出的干瘪的棉花,心里就有点儿发怔。
我一直以为能入闷油瓶眼的斗怎么说也得是个战国往前的古早处墓,可看这迹象,要么这斗修建的时间不长,眼前是建墓者废弃的工匠生活区,要么就是这斗已经被道上的散户摸过一轮,占了先手的那拨人还在这地方安营扎寨过,有东西估摸着也被搜了个精光。而不论是哪种可能,这斗的利用价值都很有限了,以闷油瓶的业务水平为什么要盯上这样一个墓,他来这里又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呢?
石床上不似我想的埋伏了毒虫或是机关,虽然阴寒潮湿到快渗出水来,但意外的还挺干净。
胖子这个时候终于安全蹭了进来,一见这情形就调侃道:“够原生态的啊,睡这种有大缝的窄床,这哥们也不怕邪风侵体,落下什么腰间盘突出的毛病。”
我心说你倒有闲工夫关心古人,也没接话,径直走到床头,那里放置着两个尺寸不小的石碗,个个都有大半米的直径,拿跟床铺相同规格的石块垫高了,地上有配套的石盖,也不知是个什么用处。
可等走近了我又觉得不对劲——这石头磨制的工艺,不像是手工啊。我用手指尖磨了磨光滑的石碗壁,想通过这种方法反驳自己的猜测,可事实上这样平滑规整的工艺,除了现代机械外,似乎也找不出什么东西能解释了,因为我还真不太相信这样标准化的平滑度和规整度能是古时能工巧匠的手艺做的出来的。
我回过神想跟胖子研讨一下最新发现,结果一转身差点跟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闷油瓶脸对脸撞上。要知道经过瞎子小花他们的训练之后,二凡之流的高手背后偷袭的声音我都能听个大概,可面前这小子走路不似活人,根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着实惊了我一下。
说实话这种情况如果在他人身上出现,我肯定特没安全感,可轮到闷油瓶,我却发现自己也不算特别反感,就跟发生过很多次,已经习惯了似的。
“你找的是个近代斗?”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闷油瓶淡淡地“嗯”了一声,缓缓用手扶过石塌,再移到石碗上,指着一条不甚明显的线道:“储水用的。”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一处之前未曾留意的细节——那里确实有一条很淡的分界线,线上的石头颜色较浅,而线下的部分则颜色较深,看情形应是过去挺长一段时间都被用作的蓄水工具才留下的痕迹。
“一个储存生活用水,一个蓄着可饮用水,”我分析道,“有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而且这个人在这段时间内极少外出,尽量隐藏起来不被他人发现……”
“所以你来这里的目的,跟这位留宿者在停留期间所做的事、所留下的线索有关?”我继续试探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的讯息,可他却只是让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用沉默规避了我的问题。
我对他这种态度倒是见得惯了,适应也快,不觉得有多意外,就见他往石塌对面的墙壁走去,拿手指一抹,示意我看:“是新土,凹进去一层,被人铲掉的。”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很方便地看清整个墓室的布局,那处地方确实空白得突兀,我凑过去摸了两下,没摸出什么结果来,但心里已经有了个猜测:
“这是之前那人每天起床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看来不是那人想刻上什么话语时时告诫警示自己,就是那人想留下某种讯息给后来人,但不知什么原因,又被他自己抹去了。”
胖子有点回过味儿来了:“这么纠结……难道之前那人很确定后来的人会是谁,刻完之后一寻思,后悔了,觉得刻的东西得瞒着后来者,所以自个儿偷偷又给凿了?”
“很有可能的猜测。”我沉声道,心里止不住地涌上被算计的感觉,忍不住看了一眼闷油瓶。
他正站在手电没能照到的阴影里,盯着那面空白的土墙,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铁石
能有这种规划安排的人往往雷厉风行,这样一个人愿意孤身一个留在深冷的地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为了躲避,是什么样的东西能令他如此惧怕?如果是为了别的,那再往前走,他又会有怎样的布置,想透露出什么样的信息?
我站在这斗的最外层,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兴趣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转移了。相较于之前想知道的线索,我开始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那个人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想到这里我转头去看这间土室最后没被细究过的角落,胖子已经在那处蹲了有一会儿了,见我望过去,就站起身向我招手,道:“不妙啊,你们都过来看看。”
我闻言快步上前,还没等看清就被胖子塞了个冰冷的东西在手心,我低头粗看一眼,立马就明白他说的不妙是有多不妙了。
胖子递给我的是一把样式陈旧的铁锁。锁的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是很普通的“三环”牌,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山东的锁具老字号,连现在的日常生活中也算常见。
坏就坏在挂锁的锁环已经整个崩断了,正面阳刻的商标附近有非常明显的发白凹陷,都是被子弹打落才会有的印记。相对于之前石床和石碗上落下的厚厚灰尘,锁上的痕迹很新,显然是最近才留下的。明眼人都清楚这意味着有人在我们之前抢了先手,已经探过这斗了。
闷油瓶在一旁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摸索起面前这块不甚起眼的墙壁。其实我挺能理解他的心情的,一个故人的斗——不论这“故人”是敌人的还是族人友人的——在来之前就被人捷足先登动过了,换做是谁心里都得留个疙瘩,更何况他那么看重斗里的东西和与之相关的人。
闷油瓶做事非常有效率,没研究几秒便头也不回地反手向我胯上一探,我猝不及防间后退都来不及,只觉得腰上一紧,而后一松,再看时,贴着大腿绑在腰带上的刀已然落在这小子手里。虽然之前就知道闷油瓶身手极佳,可我看他这一系列动作端得是一副轻松自然,好似曾经做过很多次般的熟练,还是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可能是占地空间有限的关系,这里的机巧机关似乎很简单,为了节省时间,闷油瓶用的也是一种破坏性的手法,他用刀柄在土墙上狠力敲击了三个呈三角形排列的点,直接用蛮力击碎了墙后的枢纽,整面墙便在他的力道下崩裂开来,胖子又补了几脚踢清碎土渣滓,一扇门就出现在我们眼前。
意料之中的,依旧是铁制,还他妈是镂空的,只是表面为了防锈粗粗地刷了一层黑漆,衬得缝隙间忽隐忽现的幽深墓道更显阴森。
铁门上有三个锁扣,看来原本应该是有三个挂锁的,不过现在都空了。一个被丢在外面,另两个估计不是被之前那截胡的人马截了留纪念,就是被扔在前面的路上了。
我偷空拿手上的破锁比划着想象了一下这扇门被破坏前的样子,只觉得这种锁法非常的不走心,简直有一种爱开就开,不爱开就滚的霸气。更何况相同的锁根本没必要连上三把,这其中隐藏的意思恐怕也只有布这个局的人和心甘情愿踏这个局的人才能心领神会了。
我们仨里只有胖子一个带着装备和强光手电,穷困得不行,把铁门整个拆下来之后只能由胖子打光开路。
继续往前走是一条还算宽敞的墓道,最初的宽度仅能勉强容下两人比肩,建造时为了省工省时而尽量简单偷懒的迹象也依旧明显,可随着我们的深入,土路渐渐被砖石水泥代替,我对建筑比较熟,此时就很怀疑在承重柱的位置制造者是否还用了捆扎的钢筋做加固。作为一个近现代的墓,这种顽固防震的稳定结构倒是意外地符合我的工学审美。
只可惜除了这些细节以为,我仍然对墓主的身份所知甚少。
压抑暗沉的环境总是容易分散人的注意力,跟着胖子他们走了没多久,我习惯性地摸了把空着的裤兜,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烟瘾竟然犯了。我有点烦躁。胖子肯定带烟了,斗里有通风设计空气也不成问题,但在斗里抽烟娱乐多多少少是对墓主不敬。当然我倒不是怕遭报应,干这行的阴德早都损完了债多不愁,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墓主要真跟闷油瓶是姘头,万一这小子到时双标,准他自己拆斗不准我掏烟,那可就毁了。
正难受着,前面就有了新情况。胖子在墓道右侧再次发现了一道门,让人在意的是,这回的门不再是粗制滥造的敷衍铁门,而是一块能起到货真价实防御功能的硬石,也不雕图腾纹饰,朴实沉重、斑斑驳驳的,很糙。
我敲了敲它把耳朵贴上去听回响,那厚度若是单凭我们现在的装备,不论是贴着边儿凿还是用炸的,都不现实。想明白之后,我和胖子都转头看这一趟的正主。没曾想闷油瓶观察了一会儿后,却摇头说机关的关键不在门附近,还得往里寻。
好消息是,旁近的地面上既没有摩擦的划痕,也没见到灰尘突然减少的痕迹,看来之前来的那批人是放弃此处继续深入了,暂时还没进行什么无法挽回的破坏。
我刚这么想着,走在前面的胖子突然“嗯”了一声,竟是没几步又有了新的发现。我赶紧凑上去看,发现就在刚才石门的对面,往前岔开数步远的混凝土墙上,突兀地开了个洞。
洞不大,粗略看只比胖子的脑袋圆上几圈,而在洞口四周的墙壁上,全是利器割凿的痕迹。
我一下就意识到,这洞竟是上一波人不顾整体结构,硬生生给破开的。
第三十八章 夹层
我又下意识地去看闷油瓶。
这段时间里我总是会去观察他,有时是刻意的,有时是无意的。在这件事上我的感觉很微妙,就像是重新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回归了久违的习惯,不但毫不别扭反而觉得心安。
虽然我一直将他视作调查过往的一条人形线索,就像电脑游戏里的支线任务那样,是另一个保守意味很浓的突破口,可其实我很清楚自己无意的观察并没有猜疑和探询的意味,也不是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回应或帮助。
明明没有太多理由和动力可以支撑我的做法,但莫名的,我就是想多看一眼,想多去了解一点。我几乎没这么关注过一个人,这不由自主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头胖子帮忙打光,聚光手电的强光变换着角度透过墙上的孔洞打进墙那边的空间里,却没能得到预想中的照明效果。从我这个角度看,光束进入那头的空间后没多远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视野中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闷油瓶面对这样的状况倒也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用手简单地抹掉洞口积留的薄灰,示意我们再靠近些观察。我学着他的样子抚摸破洞的边缘,渐渐也觉出不对劲来。
可能跟我失忆前的一些经历教育有关,我对规则图形特别的敏感,面前这破洞从平面来看实在过于规整,就跟拿工程圆规刻意画出草稿再对照着一点一点凿出来一样,也太圆了。土夫子要都有这闲心,那绣花都能致富。
有了这层认识打底,我又仔细去看墙体内的构造,果然发现了破绽。
实际上眼前的墓墙已经完完全全属于现代建筑工艺了,只是除了具备普通复合墙体所固有的耐水腻子、抗裂砂浆网格布、界面砂浆和基层墙体外,少了一层保温浆料,却又多了一层被细捆钢筋环绕包裹的极厚实的中间夹层。
粗略估算,那加固夹层起码能有我一个指节宽,材料非钢非铁,似乎是某种硬质合金,我找闷油瓶要回我的刀往夹层上使劲一划,“嗞”的一声锐响,刀差点卷刃,夹层却只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白印。
如果是钨钴类的物质,不说成本价,单看附近偏僻恶劣的地理交通位置,这斗隐藏的工程量绝对是骇人的,建造这里的人背后的势力之雄厚由此也可见一斑。
我想了想,又问胖子,如果是他有没有把握能用炸药把这堵墙给轰开?
胖子一听能随便埋雷子一下就有点小兴奋,可等他上下敲了敲,拿手量完后,一下子又泄了气,对我道:“知道的人知道这他妈建的是个斗,不知道的爷还以为他们搁这儿义务造民防工程呢。我跟你明白讲,这墙明显是被人设计过的,就算搞定向爆破,要么屁用没有,要么连着整个墓一起都得塌。再说了,谁知道建斗的主儿会不会也在里面多留些炸药啥的跟咱们同归于尽?明火都不能见的事儿!这险谁爱冒谁冒去,咱不能干。”
胖子在这方面绝对算得上是专家级的,他说不能炸就是真的行不通,不过有这个前提在,再结合之前的细节,我能确定上一波人虽然破坏了墙体,却没能从这墓里占到半点便宜。
墓主的设计思路很缜密,目的绝不止是保护主墓室那般单纯。墙上的洞本来便是设计者有目的性地预留出来的通道,也就是说,整面墙只有这小小的一个范围里是没有夹层的,其他部分则做了十足的保护。上一批人只是发现了这个薄弱处,将它凿了出来,但面对包围的坚实夹层,他们同样束手无策,之前的辛苦也是白费功夫,全给后人做了嫁衣。
不过这预留下来的部分,半径实在有些小,别说人了,它根本无法容纳太大的东西经过,想不出能用来干什么。
胖子在包里翻找出一捆铁丝,截出两米有余,在前端对了个折,道:“就这么放过,胖爷我也不甘心,咱们做个钩子伸进去划拉一下探探深浅,不行再说别的,你看怎么样?”
我的好奇心早就给勾了起来,很快点头说:“成,我来。”
墙那头的情况不明,我不敢贸然把手伸进去,想了想干脆又扯了一截铁丝把那根简易的“探测棍”接长,而后蹲低身体,尽量让棍子与手臂成一个固定的角度,慢慢探了进去。
铁丝那端最先触及的是地面,跟墓道这边的基本持平,铁丝在上面滑动时也很顺畅,没遇到障碍,也不觉得粗糙,总体来讲没什么特别的。
接着我调整铁丝的角度平直地往前伸,最初依旧没遇到阻碍,直到大概伸进去能有一米多长,铁丝那端开始微微低垂时,我突然感觉手里一滞,再往前伸,铁丝打弯儿了。
有什么东西,正挡着洞口。
我顿了顿,稳住双手,用铁丝捅了捅那东西,觉得触感意外的绵软,一下子人就有点怵。
胖子看我这边得不出什么结论,终于不耐烦了,就道:“小哥,咱明人不说暗话,你下的这个斗到底什么来头?”
话音落地,半天都没人答腔,我以为是闷油瓶不想回答问题所以保持了沉默,刚想开口扯开话题免得胖子尴尬,结果一回头却发现漆黑的墓道里空无一人,不知什么时候,那小子竟然不见了!
第三十九章 忆起
“人呢?”我心下一沉,站起身又打量了一圈四周,确认不可能有人躲藏在暗处,才转头去看胖子,结果他也是一副莫名的表情。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惊讶于自己的松懈。因为凭我和胖子在斗里的警惕性,如果按照一般情况而言,即便专注于打探墙那边的情况,也不会疏于警戒身边墓道里的危险。可方才,我们俩竟然都没注意身后,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这可有点解释不通。
“张家小哥?”我压着嗓子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微哑的声音在空荡幽深的墓道中回响,可惜久久无人应声。
我暗自叹了口气,心说这斗老子倒是不怕它,可失踪这小子是真诡异,就问胖子:“刚才有听见什么奇怪的摩擦声么?”
胖子正低头摆弄他手里的手电,想把光圈调大,让光散开,闻言回道:“嗨,你担心个什么劲儿,以那哥们的身手肯定不是踩机关了。你想想,这斗是人家火急火燎要下的,咱俩下来顶多算政治避难。如果再往里是人家家务事儿呢?家丑不可外扬,没灭口那是讲义气,不让咱俩继续跟着实在太正常了。没准我们再往前走段路,就能看见他搂着具白骨美人儿正亲呐,所以咱别扰人家好事儿,可懂?”
“也好,”我理了理思路,而后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他在旁边的时候我很多事儿没法明着说。这个,你先帮我收着,”我摘下右手戴着的汪家戒指,塞到胖子手里,“我心里不安生,总觉得还得出事,先放你那里,等年后再给我。还有,我一直想问你长沙那边的情况,我离开这么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胖子“啧”了一声,道:“还真不算太乐观。你被汪家绑走以后,瞎子按原计划扮成你回去撑了几天场面,他你也知道,演技是没问题,可一跟账目有关他也有点抓瞎。关键是你这次拖得实在太久了,吴家一共就我们这几头蒜撑着门面,现在我和花儿爷都来这穷乡僻壤捞你,你二叔又不管事,时间一长傻子也能看出来这里头有问题。”
说到这儿胖子顿了顿,也压低了声音:“对了,爷正好也问你一句。年末各盘口的查账暂时有凡子他们压场,出不了什么大事,瞎子说他完全可以替你,但明年年初新月饭店那次集会去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差错可是要命的事儿,小吴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胖子这话算问到点子上了。说起来,之前我跟陈家狗腿子闹翻,确实不是意气用事。其中有一半,是为了让他们背后的汪家提前注意到我对我下手,另一半,却是打算激化道上的矛盾,看看按兵不动的其他势力对老九门的后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事实上这背后是有极大风险的,没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新月饭店就发难,但我很清楚这也是个难得的契机。
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吴家势力再被打压消耗下去,局势只有越来越糟。
我要的是我的记忆,跟那些稳攥着过去与未来的人,我耗不起。
胖子其实是个挺靠谱的人,也一直真心为我好,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让他安心:“那时的事我自有打算,就算我吃亏,他们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一切等回国安生过个年再说。”
胖子看了看我,最后还是妥协了:“成吧,你臀翘听你的。话说咱哥俩再不走天都要亮了,你还真不管那小子了?”
事实上我还真有点好奇这墓的主人和其中暗藏的秘密,再加上我也不想欠那小子太多人情,便道:“休整一下就进去看看吧,这里很有趣。”
再出发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墓道长而单调,胖子为了省电,将手电光调弱,照得四周一片朦胧。我沉默地跟着胖子前行,因为运动冒出的虚汗浸到伤口,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与此同时,因为受伤我也渐渐地困倦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竟然觉得有些恍惚地睁不开眼来。说实话此时我对短时间内和那人相遇已经几乎不抱希望了,但为了给自己提神,我又随口喊了句:“小哥?”
然后非常突兀的,我就听见前方挺远的地方,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个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胖子被他的声音唬了一跳,手上一抖,条件反射地换强光往那边照去。我借着那光,发现墓道终于到了尽头,而在尽头这端,竟是一间建式奇异的墓室。
我从没见过这样设计的墓室,因为这里既没有棺椁也见不到什么陪葬,只是在墓室的正中间,屹然立着堵环形的砖墙。它似乎围绕着什么砌成,形成的墙体外围占了这墓室几近一半的地方。我敢保证,这里面大有文章,但我相信某些人一定了解得比我更多。
这里根本没有通向别处的墓道,在本该是主墓室的空间里,数道石门分别嵌在四周的墓墙上,设计得异常朴素但坚实,而闷油瓶就背靠着离我们最近的一道门,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找到你想要的了么?”揭过这人莫名失踪的事不提,我第一个反应过来打破沉默。
他没有说话。
我看到他从角落里站起身,然后抬手,缓缓地抚上他身旁的墓墙。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很不对劲,因为他拂去墙上灰尘的动作,实在太温柔了。那个动作,简直就像是在虔诚地抚摸某种难以言述的信仰。
“这墓就是答案。”他说着,转过头来看我,黑沉成一片的眼睛里是重新沉淀过的淡然:“三年,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四十章 心痛
闷油瓶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我一怔之后,很快抓住了其中的重点。
面前这个人一直在执拗地找寻着什么东西,这我是知道的。而找到这样东西所需的线索似乎跟我有关,这一点在他初来吴家时我也已经猜到了。
但他现在却说要找的不是别的,而是我这个“人”,这就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了。还有他说的“三年”,简直正中我的软肋。
“你找了我三年。这么说,在那之前我们就认识?”说出这句话时,连我自己都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带着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那在吴家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
“那时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不如让你自己去了解。”闷油瓶淡淡地道,“今明两年不会太平,我去吴家的意思,是想帮你。”
我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了解我,因为他说的确实是事实。现在想想,他刚来吴家时不论说了什么,恐怕当时的我都不会当真,就算表面礼遇他,心底里也不会全信。我失忆的后遗症之一就是严重的多疑心态,很难去信任别人。关于这一点,医院那边甚至还拿过一套说辞来解释,说是失忆者中很常见的一种心理障碍,只不过我的症状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表现得尤为严重。
胖子曾说我这是缺乏安全感,简称缺爱。而小花在察觉到我的异常之后只说了一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你可以不信,但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真正为你好的人才会一直在你身边,说最直接的话,挡最苦痛的难,替你做任何你无法承担,但又必须要做的事。你不能觉得自己是孤立于世界的,你得给曾经对你好的人一个机会。”
我回忆着小花的这段话,又想起从见面至今这个张家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他一直淡然平静的眼神,心脏忽然没来由地一抽,竟开始隐隐作痛。
三年来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想我此时的表情一定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因为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胖子突然朝我走过来,似乎是看出我的状态不对了。
我冲他抬了下手,示意自己只是走神,接着又将目光落回闷油瓶身上。
“我会记得你今天说的话,”我尽量用自己最认真的语气道,“虽然现在我没办法判别真假,但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找回记忆,那么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想要的答案。”
话一说完我还莫名地有些紧张,因为我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确实很在意他随后的反应。
然而几乎是出乎我意料的,闷油瓶闻言只是微微点头,便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眼前的墓室里。那神情动作间的自然,让人觉得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如今的情况并且已然满足于我那句毫无依凭的承诺。
事后我仔细咀嚼,才渐渐明白这样的表现,只可能基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的信任和了解。
“别演那些电视里演的桥段了,”胖子没好气地插嘴道,“难道没人闻到整个斗就这一块地方有股子腐臭味?”
我鼻子就一摆设,所以听胖子提这茬,我的第一反应是去环顾整个斗室。之前注意力全放在闷油瓶身上时还不觉得,现在仔细一看,我很快便发现在中心圆柱形墓墙之后有一团阴影。墓室一共就这么大,除了墙砖和门之外空空荡荡,那排阴影就显得特别扎眼。
胖子职业病犯了,看那形状很像是盛放冥器祭品用的铜鼎,眼睛“唰”地就亮了,赶紧走过去拿手电一照,入目却是一排石制的水缸,顿时失望得脸皮都耸拉了下来。
我看着好笑,就调侃他道:“怎么?胖爷看着什么好宝贝了?”
结果胖子一本正经地说:“要是老子做的是倒腾蛇油膏的买卖,那咱这回还真捡着宝贝了。”
我一惊,心说缸里莫非是活物?也跟着探头往里面瞅,却发现石缸里全被灌满了一种黑色的油脂,由于常年阴干放置,如今渐渐地凝固住,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带点透明质感的脂膜,而借着手电的亮光,每一缸的油脂层下都浮现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胖子的眼睛太尖了,我直勾勾地观察了半天,才勉强认出那些模糊的影子确实是细细长长的蛇形。我一边走动一边一缸缸地看过去,发现最角落的石缸里,蛇离油面最近,仔细看甚至还能看见它尾巴尖儿上半脱落状态的蛇鳞泛着银亮的光泽。
我盯着蛇尾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那上头鳞片的色泽异常的眼熟,但数秒钟过去,我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色泽,只觉得脑子里像卡壳了一样,不上不下的。
看这情况一时三刻也记不起来,我想适当转移一下注意力,便抽空看了一眼身后。闷油瓶正背对着我们,还在研究那几堵表面上平平无奇的墓墙。从我们汇合之后,除开对我说话的时间,他一直都在不厌其烦地看着这墓室里的一砖一石,简直像是要在墙上盯出一朵花来。
我看着纳闷,又看见胖子也定定地瞅着人家,就问胖子这是在干嘛。胖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小哥那神情,跟要入赘这斗似的,这就叫境界!在倒斗老手眼里,每一块墓砖都能是艺术品呐。虽然张家是咱敌对势力,但好歹也传承的是北派,你别忘了胖爷我也是北派,这师不偷白不偷。话说回来,你一个南派瞎凑什么热闹,去去去,赶紧把头转回去。”
我一听气个半死,心说这他妈怎么还有地域歧视?就道:“你见过这种蛇没?”胖子摆了摆手,说看都看不清,谁能认出来。
我这个人最禁不起逗,他说得越含糊我越好奇,好在老子前两年困难的时候摸尸的活计都干过,早就不嫌弃墓里的东西脏,此时干脆直接探手进去,摸到蛇身后渐渐顺着往前挪,用拇指配合食指中指扣住蛇头后,才一股脑把蛇整条扯了出来。
蛇很显然已经彻底死亡了,整条都泛着掺银金属般的色泽,缸里的油脂似乎有某种腌制作用,将蛇保存得很好。虽然部分细软的蛇鳞已经脱落,可鳞片下的皮肤甚至还保留着弹性,捏在手里的触感粘滑而结实。
心里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翻开蛇的嘴巴,果然看到了尖细的蛇牙和两腮皮下隐在肉中的毒腺。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这东西,好像是条闪鳞黑毛蛇!
第四十一章 石棺
说起蛇,这三年来我接触得不多,但我确信,失忆前的自己在这方面的研究一定非常深入,因为我曾经在长沙主宅的地下室里,看到过整整半书架的相关文献和一盏熬到乌黑的吊线灯。
不可否认地说,我对过去的自己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很在乎,那些资料我也抽时间细细读过。缸里这种蛇,很有可能是一种中国已经绝迹的古蛇交配的产物,算是眼镜蛇的近亲,毛和牙都有剧毒。
与这种蛇有关的铅笔速写、保存方法和数据记录占了那些资料里相当大的篇幅。我很确定,它是过去的我最偏好的,或者说,最重视的蛇种。至于重视的原因……
我不动声色地将蛇丢回缸里,招呼胖子随便给点什么东西让我擦下手。胖子翻出件不要的脏背心,边递给我边问:“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没?这斗穷得只剩砖头了,这蛇出现得有点不对劲。“
我想了想,道:“蛇作为一种古老图腾,象征着王权护身,在古代曾是一种受到褒扬和膜拜的圣物。斗里出现类蛇的纹饰一般都代表墓主觉得自己又牛掰又神秘。”
胖子道:“那蛇还代表生殖崇拜呢,你怎么不说这墓主是要昭告后人自己的下半身特别伟岸,想鸟留青史?”
我白了他一眼,把蹭满油脂的脏衣服往他背包里塞,胖子哪里愿意背着个污染源,条件反射一捂鼻子想躲开,可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咦”了一声,道:“这玩意儿也不臭啊,那是哪里发出的味儿?”
话音刚落,我们俩都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阵微不可闻的摩擦声透过墙体传遍整个房间。我赶紧回头,却只看见闷油瓶身体后仰,一个利索的空翻,从墓室最高点落回地上。
我们跟着他往回走,发现之前墓道中闭锁的石门此刻已经大大敞开,显然之前闷油瓶破除的机关,和这里的齿轮机括联通。
我在脑海里渐渐填充线条,尝试着去勾勒这斗大致的平面图,只感觉越来越莫名奇妙。这墓的主人在设计的时候非常讲究隐秘性和整体性,机关精巧,互相串联,而与此同时,墓主却又秉持“不杀原则”,布置机关消息的用意根本不在取人性命。真要说起来,我觉得这样的设计甚至更近似于一种解密关卡,哪里适合尊贵之人长眠于此?
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新“解锁”的墓室里,终于有了一副石制棺椁,可如果说这里是主墓室,明显也是有问题的。其一是太简陋,其二,谁家耳室会放置在主墓室对面?按古时的对称原则来说,这里顶多也只会是间耳室罢了,主墓室的去向依旧是个迷。
倒斗的看见棺材,总归是手痒的。这墓室里仍保留着一贯朴素的装修风格,除了棺椁附近的地上阴刻了部分最简单的藏式花纹外,宝顶和墙壁上连最简单的装饰雕刻都没有,墓徒四壁,只剩具棺椁孤零零地立在正中,有股子别样的凄凉诡异。
胖子这次倒是罕见地没第一个动手,我看着闷油瓶抽出我的军刀,蹲在棺椁边把刀尖插进缝里,然后用刀背顺着缝隙一点点将棺盖划开,知道自己帮不上他什么忙,就在一旁坐下来,问胖子:“你们北派不是兴开棺前点根蜡烛拜一拜么?我看也没人守这规矩。”
胖子嘚瑟着道:“不懂了吧?棺椁都讲究个‘金丝楠木翠层玉’,这就一石棺,棺椁里的贫困户,还禁不起胖爷我这一拜!”
这个时候闷油瓶已经找到了那棺材的机关锁,转过头问胖子带没带百宝盒。事实上百宝盒是个相对古老的称呼,现在的土夫子一般都管那叫工具箱,胖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递上。
闷油瓶从工具箱里挑了两件细长的铁制小钩,往棺材缝里一勾,他的手非常巧,小指一别,咔的一声脆响,锁破棺开。
胖子嘴上说不激动,看锁开了比谁都急,上去一把将棺盖推开,往里一看却骂了句娘,怒道:“怎么穷得连具尸体都没有!”
棺材里面是空的。
闷油瓶似乎早有所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胖子要了瓶水,拧开盖子往棺底倒了一些。我凑近了看,发现在棺底的一侧,竟然还有一排凹槽延伸到厚实的石棺侧板中。
水一流进干燥的石槽,灰白色的石面立马被润成了深灰色。深灰顺着凹槽蔓延至棺底,渐渐的,整块棺椁附近,那些用阴刻的手法雕在石面上的藏式花纹全都染上了湿沉的灰色,与附近泛白落尘的地面完完全全地区别了开来。
闷油瓶倒水的动作很慢,到最后水几乎是一滴一滴地落进凹槽。等花纹全被深灰填满,闷油瓶手里的水竟还剩下半瓶有多。
胖子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趁机套话道:“一直以为这哥们穷,没想到阴床装修还挺上档次的,我说小哥,你好像对这地方挺熟,敢问这机关有什么作用啊?总不会是给人看个乐子……”
“噤声!”闷油瓶突然打断了胖子的话,冲我们俩摆了摆手,示意我们退到墙边去。我看他神情严肃,先信了半分,压低胖子的手电便依言背靠墓墙警戒起来。
这墓距离地面至少有十数米的距离,三个人没有动作后,墓室里一下子便静得只能听见自己隐约的心跳声。很快,我和胖子也注意到了之前没听到的声响。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一开始走得飞快,却又像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跑不起来,一直维持着一种近乎急切的频率。可随着距离愈来愈近,那脚步声渐渐地慢下来,落步的动作也放轻了,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
直到差一个拐弯进门,那个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一时间,只剩满室的寂静。
第四十二章 怪物
听脚步声的方向,明明就是我们之前去过的蛇窖,可我们刚从那边过来,大家都记得很清楚,来路的墓室和墓道里全都是空空荡荡的,根本藏不得人。那这个“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我越想越觉得诡异,但三年来我下斗的次数不少,胆子与经验成正比,这样的阵仗已经吓不住我了。我背靠上墙壁,绷了绷右手的肌肉,确保受伤后的右肩再发力不会抽筋,随后便是静静地等待。
本以为那东西还得再装神弄鬼一会儿,然而刚过了数秒,毫无预兆的,我忽然瞥到入口处墓墙的阴影下,有一团黑影慢慢踱了进来。
先前胖子为了隐蔽,已经将手电光调到最弱,用衣摆罩住后,就剩淡淡的一点光晕,只能将墓室照个大概,角落里根本看不清。所以从我这个角度完全判断不出进来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只知道如果单看模糊的轮廓,似乎是某种人形的生物。
那东西走起路来四肢着地,悄无声息,两条后腿却不成比例的长,畸形而怪异。进墓室后,它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胖子手里微弱的光圈,而是一直低头寻觅着什么。
按照以往的经验,墓里的邪物往往视力都极差,眼前这只怪物,很有可能也是个瞎子。我轻推了把胖子,他会意,轻手轻脚地撩开自己的衣摆,将手电对准那东西照了过去。
我顺着灯光抬头,猛然间一张被皮罩束缚的狰狞巨脸便闯进了视野。那怪物的头比胖子的还大了三四圈,即便被皮料罩住看不清面部特征,可依旧鬼气森森。
我习惯性地留意了一下它的体态结构,发现它的后腿肌肉丛特别发达,前爪巨大,指甲锋利,绝对不是个吃素的主。
一般的土夫子仓促之下可对付不了这种级别的货色。
我突然意识到闷油瓶之前的一系列行动都是有所指向的,而他的目的,显然也是墓主极其重视的东西,甚至可能已经触及墓主的底线。眼前的怪物无疑是这墓里的第一个杀招,而且我很确定,如果我们再深入这斗的核心,必然不会像之前那般风平浪静,我们将面对的,会是墓主滔天的怒火和接踵而至的凶险境况。
之前的猜测显然是正确的,怪物并没有感受到光线的变化,它正缓缓转动自己僵直的脖颈,低头去舔地上纹路里积压的清水。黏腻的舔舐声在安静的墓室中被无限放大,听得人直犯怵。
我和胖子都以为水在这里有着类似“祭品”的作用,这祖宗喝个饱之后会和谐退场,可谁知它舔了没几下,不合口还是怎么的,突然就毫无预兆地发起狂来!
“吼——!”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嚎叫,那怪物猛地一挺腰背,竟然整个人立了起来,两米多的块头,一步就跨到棺边,伸爪便挠!
棺椁里本是空的,可怪物不管不顾,下了死力去抓,顿时在石制的棺底上留下几道清晰可见的爪痕。
眼看情况不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胖子向我使了个眼色:上不上?我刚想点头,闷油瓶却突然伸手拦了我们一下。
他的手非常的冷,碰到我裸露的手腕上,仅仅一下也能感觉到那股异常的冰凉。我心里一惊,觉得似乎不太对劲,因为他手上的温度,冷得简直不像是人类该有的体温。
从目前的表现来看,闷油瓶是我们三个里最靠谱的,他要是倒下了,队伍的战斗力很可能撑不到我们离开丛林。我有点担心他的状态,一时间走神忘了现下的处境,鬼使神差的,就低声问了他一句:“你是冷么?手好凉。”
一句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要坏菜。谁知大敌当前,闷油瓶倒出奇地淡定,闻言用手腕处的布料抹了一把军刀的刀刃刚想说什么,夹在我们俩中间的胖子突然炸了:“你们俩磨叽什么呢!那东西冲我们过来了!”
我们三人身手都不弱,胖子一吼,条件反射地立马散开。那怪物的视觉是真的不行,摸爬滚打全靠耳朵,闷油瓶故意放重了脚步,怪物就直勾勾朝他扑了过去。
跟汪家人缠斗的时候,浮光掠影间我也见识过闷油瓶的身手,知道他一定有应付的办法,此时也不是很担心。只见他临危不乱,快速地侧移几步,忽然用军刀往自己左手背上一划,血一下子就从刀口漫了出来。紧接着他反手一甩,血珠从指尖滑落,劈头盖脸地淋在了束缚怪物的皮罩上,留下一道醒目的暗色血痕。
冷不丁被洒了一脸的人血,那怪物也有点懵,脚步一顿之后,竟然从皮罩漏口处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脸上的血迹。我和胖子在一旁定定地瞅着它,都以为要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结果那怪物只舔了一下,突然就发了疯,凄厉地怒吼了一声,双爪一探,朝着闷油瓶的天灵盖就抡了过去。
道上传说邪祟污浊大多会怕张家人的麒麟血脉,可看这东西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害怕,倒更像是厌恶和唾弃。莫非这怪物祖上和张家人有仇?
我和胖子知道情况有变,不敢怠慢。胖子从包里抽出私藏的甩棍,“啪”的一声甩开,卯足力气抡圆了就砸。那怪物意外地智商不低,听见脑侧劲风知道挨这么一下决计不好受,立马动作敏捷地后退避开。
我预判着它的行动,当机立断就地卧倒,长腿一伸给它使了个绊子。那怪物被我躺下时的声音迷惑,果然中招,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胖子瞅准时机“哐哐哐”三棍结结实实砸在它后脑勺上,刚想再砸,谁料它的后腿实在太强壮了,脚爪扣地,竟硬生生把重心移了回来,反身一把接住甩棍,狠狠一扯!我就听见胖子嗷地一声痛喊,甩棍脱手,估计是把手腕给抻了。
然而我现在压根顾不得胖子,几乎是与此同时,那怪物的左脚已经狠狠地朝我的胯骨跺了下来。
仓促之间哪里还来得及躲,我蜷起身子拿前臂和腿骨护住柔软的腹部,刚想硬接这一下,忽然余光里就瞥见一道黑影从旁边冲了过来,突然一跃,一脚蹬在墓墙上猛地借力,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凌空转身,双膝就狠狠压在了怪物粗壮的肩上,正是来救场的闷油瓶!
那长腿怪物很奸诈,被冲劲带出两步多远,站定后头部被双膝一夹也知道不妙,不待闷油瓶再出后招,便后肢一撑骤然起跳。
眼看要撞上坚实的宝顶,闷油瓶忽然后仰,整个身体弯成了一弧半满的弓形。他在半空腰部用力一拧,旋身便是一记带着劲风的鞭腿扫在那怪物颈上。
我半侧着身躺在地上,耳边只听“呼”的破风声夹杂着骨头断裂的脆响,那怪物轰然倒在了我的脚边。
第四十三章 缩骨
闷油瓶露的这一手功夫太漂亮,干净利落,简直是秒杀,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对面已经倒下了。就连我和胖子这种经常和小花瞎子他们打交道的人,都忍不住在心里给他喝了声彩。
刚才的强度对于闷油瓶来说显然很轻松,他落地后大气都不喘,很自然地弯腰扶了我一把。另一头胖子也松了口气,把甩棍一缩,问道:“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长得恶心巴拉的,看它头上那个套套,肯定有名堂在里面。”
闷油瓶很少接人话茬,这次也没有回答胖子的问题,他看了看四周,突然道:“你们呆在这里,我去对面看看。”
我和胖子一听都有些愣神,对面墙上的洞我们都看到了,比脑袋大不了几圈,凿都凿不开,那他要怎么过去?
我想了想,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却是小花。小花从幼时练起的柔功在道上非常的出名,其中有一种功夫,据传能让人缩减骨头缝里间隙的宽窄,使全身的骨头有顺序地叠排紧密,人的身形自然也就跟着缩水了,能顺利地通过斗里不少狭隘处,减低风险。
这种功夫我还没亲眼见过,道上有特殊的称呼,一般是叫缩身法或是缩骨功,极少有人能掌握运用。有一点儿成效的,大多是有二十年往上的血泪锻炼,但小花也跟我说过,事实上他本身的素质并不适合练习这种功夫。倒不是说他资质不行,小花打小学戏,身段柔软资质实属上乘,可他的身高却是一大阻碍。
要知道在旧时,缩骨功的修习者大多是身材矮小精悍的人,他们天生有骨节小、骨板短的优势,更容易摸到缩骨功的门槛,运功时对他们身体骨骼的伤害也更小。
小花一米七八的身高往那儿一戳,普通男的想看他的脸还得抬个头才行,看他三年来在斗里从没用过缩骨,就知道个子高的人缩一次骨能有多疼。
想到这儿我看了看闷油瓶,小花比我矮上三公分左右,眼前这人可跟我差不多高啊。更何况闷油瓶的身材虽然算不上壮得夸张,但肌肉紧实、四肢匀称,都是爆发力很强的特征,要他真能缩骨,我只能说这人在体能武力方面的天赋和后天付出的辛劳肯定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绝对的令人敬服。还好,这样的人不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
胖子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手电递给闷油瓶,目送他走出耳室。
手电光渐远,突然一灭,紧接着墓道里便传来一阵骨节摩擦的骇人声响,那声音听得人骨缝里都跟着泛酸,我皱着眉等了等,手电又被拧亮,只不过光源的高度明显跟之前不同,变矮了一些。
胖子借着最后一点儿光亮找了块空地坐下来歇息,我也挨着他坐下,没一会儿,光线消失了,看样子闷油瓶已经深入。
胖子包里就一把强光手电,闷油瓶拿走之后我们这边就彻底黑了。坐在原地又等了半刻钟,确定闷油瓶不会很快折返后,我侧过头轻声对胖子道:“别出声,我去取样东西很快就回来。”
一阵衣褶摩挲的声响,胖子似乎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我拍拍他的肩,悄悄起身顺着墓墙往蛇窑摸,经过墙洞时我特意停下来听了听,可墙那头悄无声息,一点儿人气都没有,黑洞洞的,也不知道闷油瓶走到哪儿去了。
之前的墓室和离开时比有了些变化,摸到第一堵石门的时候,我右手一低,竟然摸空了。那扇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因为机关间的联动大大敞开,刚刚的怪物很显然就是从这扇门后放出来的。我虽然有意去寻找更多的线索,但毕竟这里太黑,我夜视能力不好,现在什么都看不清,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不适合做任何冒险的举动。
我没有再往深走,而是不动声色地靠向坛子,将手直接探进黏腻的人油里,把那条冰冷的蛇捞出来兜在手上,快步回到耳室直接塞进了胖子的装备包里。胖子也感受到了我的动作,膈应得一直在扭动,我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别声张。
因为我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件事不能被闷油瓶知道。
后来事情有了点儿小进展。翻找用来装蛇的防水袋时,我意外地在胖子的包里找到一支被遗忘在包底的六寸cyalume荧光棒。
“有好东西不早说。”我拆开包装,折了那支荧光棒握在手里轻轻摇晃。美国原装货色的质量很赞,里面的化学剂充分融合后,幽蓝色的明光瞬间照亮了我手周围的一小片空间。人的本能都是向往光明的,有了光,闷油瓶走后丢失的安全感顿时回来了不少。
胖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背着这东西,一时间面子上有点挂不住,郁闷地挠了挠头,才道:“装备是花儿爷给的,全是进口货色,那包装上面都是洋文,刚拿到的时候你还在姓汪的龟孙子手里,后来更是缓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胖爷我哪儿来得及看明白?”
除了之前为时很短的休整,胖子一直没休息过,此时也累极了。我一听,心里有点感动,就道:“正好那张家小哥还没回来,你先好好歇会儿,这里我守着。”
胖子等的就是我这句话,话还没说完,他就往后一倒,没动静了。
我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墓葬。
走到这一步,很多细节都已经浮出水面。耳室里的空棺和随之出现的怪物应该是整个事件中很关键的一点,而闷油瓶作为知情者,却避而不谈。我想了想,觉得有几个可能。
其一,墓主的底线很可能也是闷油瓶的底线,没准这里就是他们张家祖上什么高人的墓,他不希望我和胖子跨过家族构筑起的安全线了解更多的秘密又不想欺骗,所以选择沉默。但如果是这样,他一开始随意带外人进来的举动就显得太儿戏了,说不通。
我第二个想到的是,闷油瓶方才很可能故意用了一种错误的方式启动了这里的机关。怪物不是为了护宝护主,而是因为闷油瓶没有按照原有的流程进斗才会被放出来御敌。至于为什么闷油瓶不惜兵行险招,也要靠武力破除机关,我觉得他是想极力去避免原有的破解办法所带来的损失。
以闷油瓶的效率主义,不像是不敢承担代价的人,换言之,代价很有可能跟他本人无关。这也引出了第三种可能,一个我之前根本没敢去想的可能——这从未听闻的无名墓穴,跟我和胖子有一定程度的关系。
回忆打斗时的细节,我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而这个猜测,现在我就有能力验证。
质量好的荧光棒一般能发光数个小时,我举着光源,绕到怪物身边,使劲一踢,让它正面朝上。那怪物生命力极顽强,颈骨断了,全身瘫痪,竟然没有死透,被我翻过身后,皮罩下混浊的眼珠子还在狂躁地转动,泛着幽幽的蓝光。
我拎起地上那半瓶水,往它不自然张开的嘴里倒了一些。纯净的水将它口中闷油瓶留下的血腥气冲淡,如我所料的,它很快便不再像先前那般疯狂,而是转为一种凶狠的躁动,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胖子在一旁想补个觉,觉得这边太吵,憋不住了就道:“你歇会儿成不,那东西死臭死臭的,玩儿它干嘛?”
我摇摇头,问他要了一板刮胡子用的刀片,从其中抽出一片,拿火机烤了,往左手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割了一刀。胖子一看我自残心里就发慌,以为我又犯病了,一个激灵坐起来就想抢我手里的东西。
我朝他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将挤出来的血全数滴进怪物嘴里,才站直身一边给左手缠上绷带一边打量地上的东西。
很快,墓室里再没有怪物揪人肺腑的低嘶,它彻底安静下来,正如被人驯服的家畜那样竭力压制着本性中的凶恶,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息。
果然是这样。我踩着那怪物的头笑了笑,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第四十四章 筛选
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从斗里大大小小的痕迹可以推断,按照墓主原先的设计,正常的流程里,这斗应该还有一个“正门”,而闷油瓶走的那条被土泥封死的小道,很可能是鲜为人知的捷径。
这墓设计得虽然很糙,但仔细想来破绽并不多。普通的土夫子因为没有消息来源,铁定找不到茂密草木遮掩下的“VIP通道”,而这里的外墙又有坚实的夹层,打盗洞或是下盗井的方法也行不通,那么他们就只能绞尽脑汁去破除正门的机关。就算侥幸能成,迎接他们的,也不过是几间空荡黑暗、毫无价值的石室罢了。
事实上,从发现斗中没有尸骨开始,我也对这处地下建筑的作用存疑。一路走来,除了怪物,我们没有碰见任何危险,也就是说那怪物的出现反而是不正常的,仔细想想,应该是墓主的一个警告。也正是这个破绽,让我一下子想通了。
如果说在这斗里,闷油瓶的身份是个没有遵守规则的“贵宾”,那么我绝对充当着“钥匙”的角色。
怪物很显然被人精心训练过,极其憎恶麒麟血的味道,唯独我的血能安抚它。闷油瓶明明能靠体术秒杀怪物,却在战斗中割血,目的也是证实这个猜测。按墓主原先的剧本,本该躺进面前这口石棺中淌血的人是我,本应来到这墓室里了解暗藏其中的秘密的,也绝不该只是闷油瓶一人。
斗里的种种机制,实际上是一种“筛选”。缩骨是对张家人的考验,但毕竟道上藏龙卧虎,还有小花之流软功出众者也能通过,于是就有了我躺着的石棺和之前封存的饲血怪物。
闷油瓶在来之前没有对我透露半点有关这墓的真相,但我发现自己并不觉得他的做法是错误的。这甚至算不上一种欺骗,闷油瓶只是像他说的那样,充当了一个引导者的角色,在一旁守候,留我自己慢慢地去发掘,去接受。这样的方式远比其他人直白的灌输和生硬的命令温柔许多,至少在这一刻我是有选择的,我可以随时选择放手。
然而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已经不可能放手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胖子简单地说了说,胖子想了一下,觉得很接近事实,又自己补充了一点。他认为这斗的主人一看就和张汪两家关系不对付,和吴家有极深的渊源的同时,却又惟独对闷油瓶这个张家人青眼有加。
都说敌人的敌人是盟友,照王氏逻辑可得闷油瓶和张汪两家也不对付,甚至很可能是叛逃出来的家族子弟,和吴家却很对付。再用排除法一减,吴家只剩我一根独苗,所以最终可得闷油瓶和我“很对付”,别管什么原因,多个帮手总比多个敌人好。
我简直被他神一样的逻辑绕晕,觉得有点道理,细想却又觉得头疼,干脆脱离出来,不去陷入这个思维怪圈。
我将荧光棒递给胖子,抬腿跨过棺沿,在棺材里平躺下来,发现宽度长短正合适,并不拥挤,手脚都可以在小范围内活动。
我扭动了一下,双手在那一小段距离里摸索叩击,果然在棺壁与棺底形成的直角中找到了一块很小的盖板。我发力把它按下去,“啪”的一声,那盖板自动弹开了。
胖子见状将荧光棒凑过来,借着幽蓝色的光,我发现盖板下是一个用类似黄铜的金属做的简易机关。一排齿状尖刺泛着冷光直对入口,看得人心里发憷。
既然已经知道这机关的原理,也没必要再流一次血,我从胖子装备包里找出一把军用铲,用钢制的那头对准其中采血的尖刺狠砸几下,将锐利的那端砸弯,而后才伸手进去扯住尖刺后的铜环,用劲一扯,启动了机关。
胖子看我以身试险也有点紧张,我们俩屏息静静地等了片刻,四周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对啊,我心说,难道我之前的猜测都是错误的?
我翻身坐起来,看了眼胖子,胖子对我耸耸肩,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有点泄气,刚想说话,忽然感觉身体猛地一沉!
我想过这斗可能有双层,下层还有空间,但根本没想过得坐着棺材下去。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了,我用力一伸手竟然没有扒到棺沿,整个人便随着松动滑落的棺材底儿直坠了下去。
下坠的过程极短,根本来不及做防护动作,我脑海里刚闪过落地时得翻滚缓冲的念头,腰上却传来一股大力,硬生生抵消了我下落的势头。
我借着余力很快站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脑子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并且接住我的,只会是闷油瓶。
闷油瓶踢开棺材底儿,把手电拧亮,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看我没什么事,才抬头往上望。
我冷静下来,耳朵里听见胖子在上头喊:“我靠!小吴你没事儿吧?”
我道:“没事!张家小哥也在这里,你找个法子下来,还是留在上头?”
胖子放下心,摇了摇手里的荧光棒:“你们俩折腾去吧,我先在上面补个觉,心情好了爷再下去。”
我道:“待会儿我们可能要往里探探,你别睡太熟,警醒着点儿。”
胖子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操的哪门子的老妈子的心呐。”说完胖子的大脸就从棺材旁边移开,估计是靠着墙壁打瞌睡去了。
没有胖子的声音,我和闷油瓶这边的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默。
我想了想,问道:“对面的墓室也只通向这里么?你是怎么下来的?”
闷油瓶拿手电照了照墓室的一角,墙边竟然竖着一架梯子。
刚才要不是闷油瓶扶了我一把,我那一下非把尾骨摔裂了不可。我瞥了一眼脚下硬邦邦的地面,又看了眼那架梯子,心说vip贵宾和非关系户的待遇果然不一样,这他娘的是何其明显的区别对待啊。老子现在就跟着闷油瓶改姓张等出斗再改回来,也给我个优待,墓主你看成不。
我知道闷油瓶很少跟人主动交谈,只好自己把话题引开:“两间耳室相对建造,又与这地方互相联通,虽然有高低落差,但这里离主墓室应该不远了。”
“这不是墓葬,”闷油瓶开口道,“这里保存着秘密的核心。”
我怔了一下,有什么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模糊得让人无法捕捉。
“是张家内部的一个秘密么?”我问。
闷油瓶摇了摇头,“是这个世界的。”
第四十五章 又梦
耳边有水珠滴落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这是哪儿?
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我下意识地挪动手臂,想在身上摸到什么可以照明的东西,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大脑的控制,只是僵直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我怔了两秒,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相似的梦,之前坠崖昏迷时也曾有过一次,印象非常深刻,只不过这次,梦境中展现的场景似乎不再是之前树木繁茂的雨林,而是某处幽深寒冷的地底。
我冷静下来,继续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之后的几分钟里,“我”一直沉默着躺在地上,没有任何的动作,整个人显得十分平静。
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余光里很远的地方忽然多出了一个光点。
那光点在这片黑暗里非常打眼,可“我”却并没有扭头去看,直到光点由暗至明,渐渐靠近,而后我惊讶地看到胖子的脸竟然出现在了视野里。
“那帮小兔崽子走了,我看着他们离开的。”
胖子看上去有点疲惫,一身半干不湿的衣服全紧紧绷在身上,手臂与小腿还有或大或小的擦伤和创口,有些已经开始愈合,在潮冷的环境里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
“我”闻言终于有了点儿反应,翻个身坐了起来。
矿灯光线的照射距离有限,借着眼角的余光,我勉强在不远处看到一点水光,似乎是一个不大的天然地下湖,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波澜不起。
这里应该是一处巨大的地下水洞,在更远些的地方,我隐约看见一根根巨型石柱从足有两三层楼高的洞顶,直直地插入湖中,石柱粗长,连通进不知多深的沉水里,竟衬得四周多了些许萧肃庄严的气氛。
此时“我”忽然抬起头,我不得已收回目光,顺着身体主人注视的方向望了过去。胖子手中的矿灯照向洞顶,照出了我们的头顶。
毫无准备的,我看见在我们头顶正上方的洞顶岩石中,镶嵌着一个巨大到无法形容的东西。
那是一大块呈半球形的完整物体,因为实在太过宏伟巨大,视野里竟看不到它的尽头。那东西的质地似石似玉,但是颜色和四周的洞顶完全不同,显眼异常。令人心里犯怵的是,这块石头的表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孔,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犹如被驻空的蜂巢一般,看上去无比的丑陋。
这是一块天石。我认得这个东西,就在长沙本家的书房里,我曾偶然间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荒诞无稽的梦里?
正仔细分辨间,我感觉到身体的主人晃了一下头,似乎是对一旁的胖子打了个眼色。胖子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但最终也没说什么,一弯腰猛地做了个托举的动作,“我”借着胖子的力气脚下一蹬,竟然近乎熟稔地攀上了洞顶中黑漆漆的孔穴之一。
我看得一怔,心里有些讶异。梦里的这个“我”到底要干什么?这陨石里莫非有什么他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所以他才一直留在这里等待?
这具身体比上次梦境中瘦了一整圈,柏油桶大小的洞口卡不住他,一恍神间,“我”已经往上冲了数米。孔洞毕竟还是有些狭窄,“我”身量太高没办法用膝盖顶住孔壁借力,只能靠双脚踏着,借腰力小步小步往上挪。
我借着微弱的矿灯光亮观察身处的石洞,设身处地地考虑了一下,发现即便是现实中的我,在这种状况下想往上徒手攀爬至少几十米的距离也绝对是徒劳的,更别说这个看手臂肌肉便知道没有经受过任何特殊训练的普通人了。
果然,还不到半分钟我便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吃力的粗喘声,这具身体的手脚和腰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渐渐支持不住。终于,“我”手一松,重重地摔回了地上。
这一摔肩膀着地,摔得不轻,“我”眼前发黑,倒在地上望着头顶漆黑慑人的陨玉孔洞,很久才缓缓吐出口来。
“一般人疼几次就长记性了,也就你倔得跟头驴似的。”胖子在一旁坐下来对着剩下的食物颇为无奈地叹气,半晌才道,“如果存粮都吃完了,咱们还等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原地躺下,没有回答。
一片寂静里,我听见脑海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这副身体的主人内心的想法与我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共鸣:
——我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难道就是这样,一切都结束了?我绝对无法接受。
联系之前的一切,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之前“我”内心的平静,竟然意味着麻木和濒临绝望。而现在,我甚至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这副身体的主人只差一点就会崩溃了,可有什么他不愿意舍弃的东西,让他站在绝望与希望的临界点上,执拗地等待。
那东西就在陨石的后面,可能是一个物件、一个人或是一个真相。可这一切都被一块石头隔绝了,所以他是不甘心的。但至少,他还能为了什么坚持下去。
不得不说,我以前对梦中身体的主人不是没有一点轻视的心思,毕竟他确实总对身边的人事无能为力。可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觉得他算不上是一个弱者,甚至,他值得我去尊敬,因为他还有能为之执着、为之等待的信仰和去追寻信仰的力量。这样一个人的内心往往是强大的,而这种强大,通常是一个人磕绊成长时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已经定格了,只能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踌躇又偏执地寻找原属于自己的半生记忆。可这副身体的主人不同,他的世界还在他手中,而他的信仰,很可能在几天前还伴他身侧。
我可以很坦然地说,我是羡慕的,我很羡慕梦里的自己。但我不会忘记,“我”不是我,这也只是一个梦罢了。
之后“我”看着头顶的陨石,渐渐又睡了过去,随着他闭上眼睛,我的眼前也陷入了黑暗。
这个梦到这里本该结束了,我心说。可当我试着弯曲手指想唤醒自己,却发现根本没有效果,自己竟然还困在这个梦里。更可怕的是,这梦远比幻觉还要真实得多。
就这样在黑暗中不知等了多久,眼前终于重新有了亮光。“我”睡醒了,浑浑噩噩地站起身,不知道多少次往上望去,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几乎是呆滞的看了十几分钟,然后去吃早饭。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忽然听见耳边多了一点怪异的声音,离得很近,但又很模糊,让人听不真切。
我对危险非常敏感,闻声赶紧通过“我”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却发现有一团黑影倒伏在不远处的地上,看轮廓似乎是人形,而琐碎的声响,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可惜“我”一直处在恍惚发愣的状态,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那个人。
无稽的梦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包里翻出半截饼干,坐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完。
而后“我”转过头想去叫醒瞌睡的胖子,却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下一刻,“我”几乎疯癫了,立即冲过去,拉住那人身上披着的毯子,大叫道:“你个混蛋,你他娘的上哪儿去了?”
随着这个动作,我一下子看清了毯子下那人的脸,一张很熟悉的脸。
——是闷油瓶。
我惊了一瞬,很快发现他的情况非常不对劲,和我所知道的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目光呆滞,浑身发抖,嘴唇不停地颤动,好像中邪魔怔了一样。
我尽量冷静地分析着这一切。
最初,我以为这是他的演技,是用来唬住“我”和胖子,从而隐瞒那陨石洞后真相的一种方式。可等我细细去观察他的神色,却看不出一丁点伪装的痕迹,脑子里不由也是一懵——我从没想过眼前的张家人还会有现在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冲击还是……张家的失魂症发作?
“我”见状喊了闷油瓶几声,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就听见他一边发抖,一边无神地缩在那里,嘴巴里不时地念叨着什么。
顿了顿,身体的主人将耳朵贴近闷油瓶的嘴唇,我终于听清,他是在不停的急促地念着一句话:“没有时间了。”
下一秒钟,我猛地惊醒,仓皇坐了起来。
还没回过神,我却看见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闷油瓶正沉默地看着我,而我的右手此时正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手下几乎用了死劲,硬生生在他腕子上捏出一圈微红的痕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在闷油瓶眼里,我现在是个什么糟糕的脸色。松开手,我只觉得前额发凉,下意识抬手去摸,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第四十六章 等你
我看了看身上盖着的衣服,又扫了一眼闷油瓶泛红的腕子,尴尬之余也觉得悲哀。我睡眠质量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严重的时候甚至有点精神衰弱的意思,不过我很少让旁人知道自己的情况,总觉得算是一种示弱。现在我和闷油瓶的关系不远不近,和平相处的同时,相互都有所隐瞒,可以说算半个朋友,也算半个外人。一个大男人被噩梦惊醒这事,多少有点难看,到头来反而被个外人看到,我也是狼狈得可以。
闷油瓶看我人醒了便不再管我,径自走回冒着热气的无烟炉旁坐下,也不怕烫,直接伸手从炉子上取下一个温着的罐头,随口一吹递给了我。
能在斗里吃上一口热乎的不容易,我道了谢接过来,双手交替捧着吹一口喝一口。罐头里的汤汁烫得人嘴里发麻,睡醒后涌上的寒意尽数被这股热量冲散,逐渐的,全身都跟着暖了起来。
我打了个哈欠伸直长腿放松下来,人还是很疲惫,但因为这口吃的,好歹舒服了不少。
趁着这个空当,我将睡着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中残留的震撼竟清晰依旧。
实话说,即便是以我如今的见识和阅历,在来到这里之前,也从没有想过,就在中越边境,一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无名丛林里,会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当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在这不为人知的地底,在呈转经筒形设计的高大空间中,一条条长短不一的粗壮石链笔直垂下,按照某种特有的奇异规律,筑成盘旋上升的宏伟构型时,我甚至以为自己误入了某处古文明遗留下来的宗塔。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对无法相信这里的主人竟能仅凭一个人有限的力量,用几块普通平凡的石砖、几条粗糙结实的石链,勾勒出眼前庄严雄浑的场景。
我也是学建筑的,从技术层面来讲,建造这些不算难,但前提是你能想得到这样的设计。不过我想这里的一切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建筑设计功底和空间想象能力有多么优秀,因为我能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暗藏设计者自己的心血和诚意。
这墓葬的主人,几乎是虔诚地将这里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无声造访的故友。
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心中的震撼,以至于当我回过神来再去看闷油瓶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顺着石链毫不迟疑地攀了上去。
我腿上有伤,平时跑路还行,让我爬高就露了怯了。所以此时我只能站在原地,用眼睛跟踪闷油瓶的动作。
在大致十来米高的位置,手电光扫到了一处不寻常的黑色痕迹。那是一个奇怪的符号,颜色很像人血氧化之后的模样,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太清,也可能只是平常的涂料。闷油瓶在那附近停了下来,摸了摸石链旁带着弧度的墙面,而后忽然两脚一勾,让石链缠住脚裸,整个人便稳稳地只靠双腿和腰力停在了半空。
闷油瓶似乎已经看出墙上的玄机,他前后摩擦空出来的双手,将掌心搓热,然后把手紧紧地贴在了砖石上,在一片固定的区域里,缓缓摩挲。
很快,被他手心捂过的地方,渐渐显现出了成片复杂的线条、图案和文字。我注意到在这块区域的边缘,线条和图案由于温度不足由深变浅,却并没有成形完整的趋势,看来这整圈圆筒形的墙面上,很可能全是这样纯粹人工写画下来的庞杂信息。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闷油瓶不断将双手搓热,而后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墙面上每一个角落。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应该算是一个人的隐私了,我心说,凭我和他目前的关系,如果没有必要,还是识相些远离为妙。天知道时过境迁之后,这小子会不会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追杀我到海角天涯。
我在石链的下方坐下来,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局的局外人。这样的身份对于我来说其实非常新奇,因为我从有记忆到现在,做的所有的事,就是想逃过自己的局,避开可能的未知和危险,可惜麻烦却总是源源不断地寻上门来。有了这样的前提,更遑论去参与别人的局,平添麻烦。
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的心里竟有种一脚踏空的落差感。似乎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有个声音正轻声告诉我,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只是个局外人。
我没办法弄清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思来想去,只能理解为是自己的好奇心又在作祟。
那之后可能又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我平躺在地上,仰视头顶不断晃动的石链,忽明忽暗的光线闪烁在近十米的高空中。我看着闷油瓶模糊反光的人影,眼皮越来越重,恍惚间阖上眼睛睡了过去,谁曾想等着我的却又是个分外真实的梦境。
看醒来后的情形,我粗略估计自己至少睡了半天不止,闷油瓶应该已经大致弄清了他想要知道的信息,回到地面休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顺手给我盖了件衣服。
正出神间,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我对胖子的脚步声很熟,此时当夜没有精神紧张,果然没一会儿,我就听见了他故意压低的声音:“小哥,你要干什么事儿可得抓紧,正门口那儿又有人进来了。”
第四十七章 毁了
从目前能整合到的线索来看,汪家愿意下足功夫抢夺的目标根本不是我,而是顺藤摸瓜,盯上了墙上的信息,想要盗取闷油瓶口中的“世界的秘密”。我怀疑原墓主一系列的隐藏措施,几乎都是用来防备如汪家之流的敌对势力的,而且很明显,他成功了。
要说广阔,这片山林的覆盖面积绝对不算小,可在短短几天内,凭人力能到达的地方,说白了也远不到哪里去。汪家的增援人手已经就位,完成固定区域的搜索只是时间问题。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还好胖子虽然说得恐怖,表情却没什么慌张的意思,看来情况暂时还不算太严峻。
胖子看上去精神头不错,走到无烟炉旁坐下,看了看我的表情才道:“呦,醒了?这一觉够长的,怎么感觉你还没缓过来?”
“一直做乱七八糟的梦,胖爷您还友情出演了呢,”我抹了把脸,勉强打起精神问,“几点了?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凌晨三点了,”胖子转头看了看来路,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们走的这条路跟他们进来的那条在设计上很不一样,刚才你睡着,我让小哥陪我走了一趟,我们俩试了一下,发现很多机关都是一次性的,把门封死之后,可以将这两条路完全隔绝开来。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把那怪物尸体处理了,痕迹也大致清了清。现在门一关,棺材板儿一盖,短时间内他们绝对发现不了这里。”
我点点头,闷油瓶见胖子回来便不再守着下面,又吊回石链抓紧时间对墙上的信息做最后的重复记忆。胖子抬头瞄了两眼,又对我道:“还有一件事。刚刚我隔着门听了会儿墙角,他们领头的好像一直在提一个地名。”
“地名?什么地名?”我有点诧异。
胖子突然冲我使了个眼色,语气里却没表现出一点异常地道:“就咱们之前琢磨过的那个,张家古楼。”
我微微一怔,心说这是什么锅,我什么时候研究过他们老张家的祖坟了?可我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很可能是胖子对闷油瓶的最后一次试探,比较善意,想探探他的底,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到底在乎什么。
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同行,我一度以为胖子已经被闷油瓶的北派倒斗绝技折服,入了闷油瓶神教,打算跟着闷教主一路走到黑了,没想到这老小子依旧清醒油滑。不过胖子这一问简直是把我供出去了,要是闷油瓶真问起来,难道我要直白地跟他说,兄弟,其实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调查过你家祖坟了。你不要想歪,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是闲着没事。
那这可太牵强了,我又不是在应付喝醉了的胖子。闷油瓶这种人肯定比我想象中的还难搞。
我心里泛苦,嘴上只好顺着胖子的话含糊地提了提之前从老九门长辈那里听到的相关往事。
试探的结果让胖子很失望,闷油瓶肯定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的,但他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仍在专心做手里的事情。
这个人心里似乎没有任何对家族的认同感,我对此有点纳闷,不过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把这个话题揭过去,道:“别想太多,相比这个,我更担心年后新月饭店的鸿门宴。等这次回去,我们就得着手再准备准备,之前那个计划,现在看来还不完善。”
胖子闻言突然一拍脑门,道:“对了小吴,说起这个,有个消息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今年的‘年会’时间改了,花儿爷接到的请函上,日期提前了半个月。”
“什么?”我惊了一下,心里翻腾起来。
说起“年会”,就不得不谈谈这几年道上的基本情况。这年头倒斗的营生越来越难做,道上能分配的资源少了,自然产生了诸多争端,弱小些的势力一夜间被大势力吞并消灭的事情时有发生。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大家族之间也经常摩擦不断,势力间愈演愈烈的争斗闹得道上乌烟瘴气,干事的效率极低。
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人站出来说,既然私下里无法解决,那我们可以考虑把这些拿到明面上来谈。要知道道上的人大多没什么文化,干的又是刀头舔血的活计,性子野得很,一开始根本没人去搭理这样一个没什么名气、连个脸也不愿意露的人。
可那一年的年会还是借了新月饭店的场子如期举办了,道上势力做大的几家家主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都卖了他面子,如约到场。这之间发生的事几乎是不可考的,但不论背后有多少波折和算计,经过短短几年的发展,到我接手吴家那年,道上的大多数人已经认可了所谓的“年会”一说,将其当做了不成文的新规矩和名利的竞技场。
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对每年年初在新月饭店举行的“年会”都很重视,他们通过这个为期几天的会议正大光明地拍卖信息、瓜分势力、甚至买卖人命——我在过往几年的年会上亲眼见过几个地域集团为了共同的利益联合起来,当场将被标价一方的人抹杀——而且这些行为和利益在之后的一年里都会被人们所承认。
不可否认的是,我对往年年会的印象极差,会上不少人看我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或是什么珍奇的动物,那种感觉非常不好,而我作为当事人,却完全不记得之前跟他们有过什么恩怨纠葛,只能冷着脸谨慎对待。
严峻形势下持续了多年的会议,偏偏选在今年更改时间,这不是什么偶然的事,背后肯定有很复杂的渊源。
我暗自叹了口气,低声对胖子道:“还是那句话,我的预感很不好,陈家和汪家要是想找时候发难,肯定选在会上。他们需要别人见证吴家已经有了衰败的倾向,等形势严峻了,再转个身向吴家提供保护,将救助作为筹码之一,换我手里的真鬼玺。”
“如果一定要去,你会怎么应对?”闷油瓶忽然问。
这小子不担心他家祖坟却关心起我身处的修罗场,这让我多少觉得有点奇怪。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这是责任,”我答非所问道,“什么行当都有自己的规矩。家族想继续留存,家主就不能缺席。”
闷油瓶模糊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整个人忽然往后一仰,利落地翻了下来,道:“收拾一下,我们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我和胖子简单地将还能用的装备整理了一下,连个包都装不满,被胖子自告奋勇背了。
闷油瓶看样子已经完全掌握了斗里的机关布置,此时在黑暗中稍一摸索,墓墙后便响起了沉闷的机械摩擦声,随着直接出去的通路被打开,胖子忽然一抽鼻子,疑惑道:“怎么有股子火药味儿?”
我心道不妙,还没吱声,突然觉得手臂上一沉,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闷油瓶拽着往外跑了好几步。胖子反应也很快,立马跟了上来,三个人一阵狂奔,没半分钟便从与来时完全不同的方向冲出墓穴,迅速地隐入了丛林。
当晚月色黯淡,路很不好走,仓促间全凭闷油瓶辨认方向。我腿上有伤,没跑多远就觉得气短,到后来几乎是闷油瓶拖着我在跑。
三个人一直没敢停脚,我们跟着闷油瓶逃出了山坳,拐个弯进了另一座山丘的阴面,寻了个低洼处刚想趴下躲避,就觉得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连地上的碎石灰尘都跟着颠簸起来,闷油瓶当机立断一把把我按倒在地上,半个身子还没贴近,一道灼眼的光夹裹着惊天动地的巨响轰然炸开!
一时间石土飞扬,遮天蔽日,眼前的白光照得人视网膜里一阵阵发黑,我不得已,只好紧紧地闭上了眼,心里暗道听这动静可能整个小山坳子都保不住,全得塌。现在就看暗中跟踪我们的人运道够不够好,要是晚跑那么几步,估计就全折在里面了,也怨不得谁。不过说起来我还挺佩服墓主,这斗从设计看就费了不少心思,到头来毫不惋惜,说毁就毁,容不下一丝差错,这墓主倒真是个果断狠辣的角色。
地动山摇的震荡持续了数十秒才渐渐平息下来,我趴得晚了,被爆炸的冲击波冲得头脑发胀,耳朵里嗡嗡直响,看东西都模糊,也不知道盖在我上面的闷油瓶是个什么感受。我生怕这一炸再炸出个森林火灾来把我们困住,闭着眼就问胖子:“看看怎么样,起火没?”
胖子正可劲扒拉脸上的灰土,闻言回道:“纯爷们从不回头看爆炸!这时候还他娘的惦记什么环保护林啊?赶紧走赶紧走,汪汪叫家那帮子疯狗炸不光,一会儿该循着火药味儿撵上来了!”
我被呛得咳嗽了几声,闷油瓶把罩在我头顶的手拿开,我赶紧撑地站起来,想回头看看那片仅余废墟的山地。可恍惚间,我忽然注意到,在东北方不远处一棵人腰粗的大树旁,似乎有一个人正看着我们这里。
天色很黑,只能看到有一个模糊的人形影子,我揉了下眼睛,还想再确认时,那影子开口了,“大侄子,走这边!”
第四十八章 三叔
一声“大侄子”叫出口,我和闷油瓶都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最眼尖的胖子,看到那人就倒xī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低呼了一声:“诶呦,这不是三爷么!”
那人走得近了,却是个中年男人。
胖子喊完人下一个动作就是上去捏脸,明目张胆地检查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或化了妆。那人也不恼,站在原地让胖子掐了几下,才拍开胖子的手。而真正让我难受的是他的眼神,在这整个过程里,他的目光一直都似有若无地黏着我看,偶尔才会不着痕迹地去打量闷油瓶,但都是一扫而过,很少停留。
随着距离的拉近,我越看面前这人越觉得眼熟,仔细想想,似乎是在家里的哪张照片上见过这么个人,有个极含糊的印象。只是照片上的三叔沉稳又带着股难得的精神气儿,双目锐利,一看就是个人物,但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头发已经有少半灰白了,有股子被时代风沙洗刷后的沧桑感。
还记得当初给我介绍家族关系的时候,二叔和老爹对家中三弟的描述都很模糊,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的三叔是那种不着家的浪子,但后来才发现“三爷”一直把控着吴家的人脉,在当年的道上,是个跺跺脚就能让长沙颤三颤的人物。
我有个外号叫“小三爷”,这几年来已经很少听人再喊,只有家族里的老一辈和瞎子偶尔叫叫,我曾经问过由来,他们跟我说,因为当年我跟“三爷”有这么一层叔侄的关系,我早年又是个路边儿上賣古件儿的,一进一出,多少跟行当内有些联系,认识一些三叔的老人,才沾光得这么个少爷称呼。
讽刺的是多年后时过境迁,他失踪我失忆,再见他时,我却一点儿也记不起他来了。过往的叔侄,如今的陌路,吴家这三代人的命,真是曲折得可以。
感慨之后也得想想现实,虽然三叔的出现怎么看怎么不是巧合,但既然胖子已经验明了正身,闷油瓶也没有出言阻止,在没有其他出路的情况下,我倒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情势紧急,三叔也没多做解释,朝身后的林子里使了个眼sè,立马走出两个伙计,从包里翻出几套迷彩服让我们换上。
相比我们这帮子灰头土脸的落难民众,他们的装备很齐全,几乎是人手一个Bushnell的手持GPS,当下由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伙计带路,六个人尽量觅着隐蔽的地形往北走。
最初还碰到几波汪家的小搜查队,都靠着闷油瓶敏锐的听觉提前发现,带着我们绕路避开了,后来越走越远便开始没有了人迹,一直没发生什么可以赘述的事情。只是一路上气氛很沉默。两个伙计人都规矩,多做少语,闷油瓶更是不用指望,本来最应该有交流的两个人没有说话,连胖子都没怎么敢扯皮。
六个人闷头走到晌午,脚下终于不再是纵横交错的地面根系和湿滑的蕨类藤蔓,开始有了人类活动的痕迹。而布满辙痕的土路尽头,一辆很不起眼的涂成黑绿色的越野正等在那里。
闷油瓶在队伍里的位置比我和胖子都靠前些,自从碰到三叔以后他越发沉默了,几乎到了一字不说的境地,此时走到车边往后座扫了一眼,便径自拉开了前面副驾驶的门坐下,完全没有客气的意思。
三叔过去显然和张家人打过交道,看到这种情况一点儿恼怒的意思都没有,直接招呼我们上车,自己转身跟队伍里的两个伙计说了几句,那两人顾不上休息又往来路去了。
越野的后座被人改造过,把后备箱的空间拆出来又添了一排座椅,两排座椅前后对着,挤一挤能坐下六个人,非常的宽敞。
后座原本就坐着一个人,我上车坐稳一抬头,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也是个中年人,岁数不小了,满面的和气,又带着点小气和精明,一看就是个倒腾買賣的生意人。
“这是英雄山的老海。”三叔在那人旁边坐下道。
我这人除了必要情况和重大场合之外很少端什么架子,现下车里就这么几个人,没什么面子里子的顾虑,既然三叔介绍了,我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喊了声“海哥”。
老海呵呵一笑,摆摆手说:“吴先生不用这么客气,咱们以前认识,困难的时候你没少帮衬着我。前两年我家姑酿还提过你呐,说你人实诚,交货给的黄金成色足,没想到几年没见,就出了这种事。”
我一听口音,标准的京片子,就去看地头蛇胖子,想通过表情看出点儿什么,结果一偏头,发现胖子也在侧着脸看我,表情比较荡漾,大概的意思就是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魅力,拿真金白银把人家姑酿哄得这么些年还惦记着你。
我稍微想了一下,很快明白当年我可能跟老海有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往来,干的应该是偷偷出货销赃一类的活计,所谓的黄金,估计是为了避过有关部门,特意换来当作酬资的。
所以面对胖子猥琐的眼神,我也只有苦笑了,那姑酿姓啥叫啥长啥样我全都不记得,现在提起来,除了尴尬还是尴尬,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再说了,就我现在干的这行当,还有目前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人家姑酿哪儿还看得上我啊,没当神经病轰出去就不错了,老海肯定也得把自个儿女儿捂得严严实实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之后我和老海驴唇不对马嘴地寒暄了一阵,期间我習惯性地瞟了一眼副驾驶,闷油瓶低着头靠在座椅上,正闭目在补眠,而后座的人从他上车以来就没问过任何一句跟他有关的话,就跟预先被打过招呼似的,集体当他不存在。我有时候就怀疑这哥们是不是属鬼的,简直跟幻想出来的似的,大家对他的态度都很奇怪,要么是全然无视,要么就少不了戒备、谨慎和猜忌,真是复杂难明。
丛林里的小路毕竟只是土路,车开起来还不到四十迈,到地方已经是下午快五点了。之前看三叔手下的装备和状态,我便已经料到他在这里的据点绝不会小,结果到了一看,还是忍不住有点惊讶,因为比起营地,三叔的据点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寨子,车子一路开进来,能看到不少拿竹子木头晒干后手工搭建的平房和小楼,看痕迹都还算新。
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一个挺奇怪的现象,就是这里少有汉人,大多是当地的土著,清一色的结实汉子,很可能是三叔到这里落脚后才招揽的,嘴里操着晦涩难懂的土语,肆无忌惮地往这边打量,看到三叔才收敛了一些。
好不容易车在一片平屋前停下,我一下车还来不及活动活动手脚,就看到三叔堵在面前。我暗道来了,正好经过一路的思考,我也想好了怎么应对他,最好是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对目前的局势和我的失忆都有些什么独到的看法。
谁料我准备好了还没开口,他却先移开了目光,对靠在车门旁的闷油瓶做了个请的手势,嘴上道:“这位小哥,咱们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