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2月27日

伊甸之东 by 十五已至(01 – 11)

设定:上校瓶 x 军医邪,录音带形式,HE

第一章 

“1945年9月23日 星期日 晴

“B市战争纪念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腿没断,各项检查指标均正常,却无法站立。一觉醒来就是这样,我甚至无法从床上坐起来。两条腿就像不存在,没有知觉也没有温度。,手摸上去,就像触碰沙发、桌子,甚至更冰冷的东西,更不用说有任何力气。

“时至今日,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三年,我也不得不在轮椅上待了三年。

“对于这一情况,包括医生,所有人都对我解释:是战争把我变成这样的。我却对此没有丝毫印象。

“换句话说,人们所说的,令人悚然的整个战争,对于我都是空白的。

“记忆里还是前一夜我家床头灯的光,第二天好像还要去学校领毕业证,醒来时眼前却是医院的天花板。

“然后就有护士告诉我,我是上一场‘战争’的伤员。

“至于我的腿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没有任何头绪可言,更无从寻找更多的解释。但同时我身上各处莫名留下的伤疤,以及手上的茧子,又在证明他们口中战争的真实性。

“对了,他们还不肯说出我的名字,只是说我是本国人,我就在自己的祖国里,很安全。

“是的,就是这样,我的腿是怎么坏掉的,我的名字是什么,甚至我是谁,都需要抓住一个我可以抓住的人,央求他告诉我,并且迫使自己接受。更多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那我也只能一无所知。

“拖着这样一双腿,我几乎什么也不能靠自己做成。是的,我苟且至此,窝囊至此,无可选择,随时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废人。

“这就是生活给我的感受——莫名其妙地,我没了亲人,没了朋友,没了过去。与以前生活的一切关联都被断掉,生活的意义就显得单薄了。三年来没有任何人来看我,没有任何人找我,似乎我存不存在也无所谓。

“之所以活到现在,没有变成疯子,是工作救了我。

“他们的战争结束后,我同其他伤员一起被政府统一重新分配工作,从1914年起,也就是一年前,我供职于本国首都的一处战争纪念馆。馆内有一张专供我使用的长条木桌,我终日坐在那里,职责就是解答前来提问的参观者的疑问,顺便整理纪念馆收到的战争遗留材料。

“我热爱这份工作,虽然多少有点像前台小姐,但的确是它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尽管没几个人来这个纪念馆参观,这份工作都是我真真切切可以把握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个年轻人每天都会来,并在我所在的展厅停留很久,一言不发地看着离我较远的墙壁上挂的一张照片,无所事事,若有所思的样子。

“日复一日,他这样太引人注目,让人极其好奇那张照片到底记录了什么。我无法走过去看那张照片上记录了什么,尽管不礼貌,有一次还是没忍住问他:‘您好,您看的那是张什么照片?’

“那次是他头一次把目光投向我,我也是头一次仔细看他的脸。竟然算得上清秀,但很疲惫。他慢慢走过来,就像认识我似的说了句:‘你站得起来。’然后就又一言不发地走了。

“答非所问,莫名其妙。尽管每天见面,但我清楚他不是来看我,我上班也不是为了等他来,我站不站得起来和他有什么关系?完完全全是个怪人。先不提他,接着说工作。

“我可以不心虚地说,这个纪念馆里绝大多数的展览牌和展品,我都能说出它背后历史的全部门道。

“经常有人问我:‘你是不是每天都要在馆里每个展厅溜达一圈?’

“我摇头:‘不是,我没有出过这间展厅。’

“人们往往会愕然,但我说的是实话。我的腿不能把我带到它们那里,但我手上的资料可以。我也热爱资料,从它们之中我可以置身事外地看到杀戮,也看到牺牲,看到战争残酷的丑,也看到狂热的美。

“那张照片显然大有玄机,我试图从资料中把它找出来,但没有成功,也渐渐没那么迫切了。很奇怪,我可以寻求帮助,让解说员小姐推着我的轮椅到它面前看看——我和她们关系都不错,但我没有。我能感受到我的好奇心在一天天地流失,就像是一种物质,慢慢地离开我的躯体。

“我也一度试图从它们中间找出有关三年前那场战争的蛛丝马迹,以为这样可以解答我的迷惑,这是我没有办法放弃的。但事到如今,关于那次战争的资料是少之又少。我甚至一次都没有见过。

“直到昨天事情才终于有了转机。我从上司那里得到了一批1912年,也就是三年前的文献材料。这批材料多数是那年本国援助X国抗战时留下的。我欣喜若狂——正是我要找的那场战争。

“材料中报纸居多,其中有一本笔记损坏严重,50%的面积沾满了血,摸起来还发着潮,带着血的黏腻。封面模糊不清,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但惨烈至此,我猜测他一定参与了那次战争,说不定是个军官。

“这本笔记是被匿名寄到纪念馆的,上司要求我尽全力修复它,并且把里面的内容记录下来。我不想动笔,但总得留下些什么,这就是我录这盘录音带的原因。

“这本笔记里或许有对我有价值的东西,我决定先处理这本笔记。打开扉页的时候我发现,它的扉页被透明胶带包得严严实实,保留了纸张的原色,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句话:

“给四十三军七零一部队上校(代号370):我永远爱你。”

第二章

“从这盘录音带起,就是真正的工作记录了。我会尽量使用严谨简洁的语言,记录下来我看到的,以及我想到的一切。

“清除血迹并不是难事,只要纸张的状态的不要太糟糕,且记录者用的是油性笔,轻轻涂抹10%的氨水或3%的双氧水都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以我往常修复资料的经验来看,把字迹凸显出来,读懂上面写了什么至少不是问题。

“但笔记本的纸质已经非常脆弱,皮质封皮也已经软化到极限,整个本子随时可能散架,再加上染上血迹的面积实在太大,因此我根本无法使用常用方法。笔记本主人用的笔也很杂,至少有铅笔、钢笔、原子笔三种,目前没有发现油性笔。

“事情虽有些棘手,但还不算太麻烦。笔记本不厚,大概150页的样子,中间约有90页没有染上血,前面有血纸页上的多数字迹可以辨认,后面约20页沾上血的纸张根本空无一字——笔记本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把它记满。

“综上所述,这本笔记上绝大多数的信息,我都可以得到。

“在记录这些信息之前,先容我插一些题外话,仅代表我目前的推断,或许武断了些。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稍后我忍不住把想说的夹杂在笔记内容里,打断记录,有损客观。

“第一点,我发现笔记本主人的字体非常漂亮,一看就练过,是和我差不了太多的瘦金体。但多数时候,他的笔迹都极为潦草,力道使得仓促,看不出更深的书写功底,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最为潦草的就是扉页上表达爱意的那一行字。

“第二点,他有分段的习惯,基本上两三句就会自成一段,篇幅稍长的段落很少。我粗略看了中间部分的几页,记述很纷杂,看得出来思绪时常被打断。

“由以上两点我推测:这个人一定常年处于紧急情况频发的环境中,并且有许多事情要由他处理,很有可能在前线待过不短的时间。他留下这本带血的笔记作为战争重要的第一手材料,本人或许已经牺牲。

“若我的猜测成立,笔记本扉页上的字迹就太引人遐想了,或许是他在最后的时刻拼尽全力记下这行字,希望四十三军七零一部队的370号上校可以看到。问题是那位上校看到了吗?笔记现在已经不在他手里。据我了解,在本国军队编制中,这个上校所处的部队被称为’敢死队’,其中官兵皆为精英中的精英,强悍且无畏,被称为死士,其存在的目的就是牺牲。

“好了,过多的猜测也无益处,那个每天来看照片的怪人刚刚终于走了。下面我记录的,就是我所能看到的笔记的内容了。

“1942年6月23日 星期二 晴

“X国首都Alonson城

“我现在正在去往后方医院的越野车上,司机是个年纪不小的大胡子军官,本地人。他说还有大概四个小时的车程。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同学,我们被分配去了四个不同的医院,相距不远。

“我刚刚下飞机,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国家。不过事实上,坐飞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恐怖。

“热带沙漠气候名不虚传,车里的皮质座椅被空气烤得滚烫,我的三个同学都呈现即将呕吐状,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我记下这些字。对于我,眩晕感的确有一点,但我的内耳前庭平衡感受器没有那么敏感,并不至于到他们的地步。

“我要去的后方医院隶属于四十三军七零一部队,是导师推荐我去那里的。他说我的知识已经到了差不多的火候,但是严重缺乏临床实践经验——国内花钱看病做手术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什么都轮不到我这个新手做。这次来X国支援,正好是锻炼的好机会,我回国后,一定可以成为最好的外科医生。

“其实来之前,我有些担忧。在战乱中离开祖国,我无法做到没有丝毫不舍,一是因为国内现在也是战火纷飞,一旦出来,我的家人是安是危就无从得知;而是因为X国是此番世界性大战的战争核心,战火比任何地方都要更凶猛,我一旦和其他三位同学告别,就是真的举目无亲危机四伏了。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也不懂他们的语言。

“但我还是来了。我不能肯定本国此番参与X国对抗F国入侵的动机,X国石油储备丰富,现在全世界都在盯着这种高效能源,本国决定出征支援,完全是为了利益。

“为了利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政府的一些做法让我无法理解。我见过很多家庭,他们的儿子都很年轻,有的和我还是朋友,像我一样去参加这次‘正义之战’,结果为国捐躯有去无回,本国政府却对自己的国民无任何慰问补贴。这让我无法认同。

“扯远了,接着说我为什么要来。的确是为了救死扶伤,我不高尚,但也不希望那么多的家庭发生上述那样的骤变。我是医生,能救一个是一个。

“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得到做手术的机会。战地医生资源稀缺,连我这种菜鸟也是宝贝,他们求之不得。

“一个人学医之前,是无法理解医生对登上手术台的渴望的。

“刚刚路过一片民居,都是简陋的土屋,还没有被轰炸。一队牛车堵在我们前面,司机不得不停车,他现在还在咒骂。几个小孩围在一起踢一个脏乎乎的红皮球,尘土飞扬的,看见我们来,就跑来敲车上的玻璃窗。

“他们应该很好奇,包住我们的这个滴滴乱叫的铁皮怪物是什么。我兜里还有几颗薄荷糖,就把车窗打开递给他们,他们很高兴地接过了,傻傻地握在手里对我笑。我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个‘放进去’的手势,他们才知道这是可以吃的。

“后来牛车让出了路,车飞一般地开了出去。我从车窗伸出头,回望那些孩子——他们又开始踢皮球了,但他们现在嘴里一定是清凉的。这里一点遮阴的植被都没有,太阳把世界照成土黄色,或许是出了国门,人也变得矫情,我想到那几颗凉飕飕的薄荷糖现在就在他们嘴里,就很高兴。

“本地司机却用英语骂我笨,说那些小孩是小偷,我把窗户打开就是让盗贼进自己家门。

“类似的话他念叨了很久,我却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任何东西。我的同学也没有。”

第三章

“1942年7月17日 星期五 大风

“X国首都Alonson城北部市郊 St.Fonezont医院

“终于有时间写下这段文字,我想要写下来的太多了。我此刻坐在医院的花园里,月光亮得出奇。这是一座老旧的别墅,坐落在一处悬崖边上,背后就是干枯的土丘。曾经的主人过得很奢侈,花园里甚至有修剪成各种动物形状的高大冬青,以及一个大理石垒成的气派水池,是欧式风格——这可是在中东。如今这座别墅只是由残垣断壁、枯枝败叶组成的废墟,被军方征用作医院。

“昨天医院又接收了一批北方战场的伤员,原本属于四十三军七零一部队的先遣营。特殊时期部队会增加编制,护士告诉我七零一的先遣营已经增编到了450人,却还是人手不够——急先锋消耗太快。来时一共372个,清点后至今存活的只剩下147个。

“好在最近风大,空气湿度极小,温度相对也低了一些,伤员们的伤口不易感染。

“每个晚上都有人没声没息地死去,也有人死得很痛苦,整个医院都听得见他的痛哭。

“我来这间医院已经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主任医师认为我资历尚浅,不可以参与难度过大的手术。我没有其他的事可做,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和护士一起清除病人体内的炮弹碎片。我日夜不停,去到各个病床前(有些轻伤者只有吊床),擦拭不停流血的手臂,取走那么多炮弹碎片,以至于待在部队这一阵,我感觉自己从手下的人类躯体中取走了足有一吨的金属。

“有时候做手术的医生需要轮流休息,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有机会去到手术现场,即便只是去帮忙打麻药,我都会很兴奋。在学校时我的麻醉成绩向来是A+,临床练习至今日,不同受伤状况需要麻药的剂量,以及效果最好注射的方法我已十分娴熟——也许那些专业麻醉师都比不过我。

“看到手术完毕的病人,麻醉劲儿还没过,伤处裹着合适的纱布,我觉得他们是安详的。我看到他们这样睡着时,心里也是安宁的。

“三天前我还得到了一套军装。护士长直接当着我的面把它从死者身上拽了下来,带着血递给我。我收下了。医院缺水,我不能洗它,但还是把它穿上了。

“我是军医,要是有军衔的话,差不多就是中尉,这件衣服原来属于一个上尉。拆肩章的时候我愣了一会儿,我那时才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对死亡的接受能力竟然变得这么强。

“我为自己的冷静感到讶异。这一个月我的心态似乎每天都在急速地改变。死亡这种东西,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似乎都不能像以前那样触动我。因为见得太多,如果明天我也死了,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不过至少,穿上军装,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了。

“今天上午我被派去城里,从我军的物资补给枢纽取一些止痛药品和消炎药品。这是我每周三都要做的事——如果我们不主动去取,没有人会记得给我们送来。St.Fonezont医院主要接受重伤员,且多数是底层士兵和‘死士’,军官很少。再加上从七零一部队来的实际上轻伤的很少,即便痊愈也无法再上阵杀敌,总部对他们的态度基本是放弃的。尽管不好明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来。

“主任医师对我们说,St.Fonezont医院属于七零一,我们不能自己放弃自己。

“我想是这样的。

“这次取药途中发生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对我触动很深,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很有意义。下面我会尽量细致且还原地把它记录下来。

“我在补给站里被无视了一上午,又受了一下午的白眼,出来的时候提了三大袋子本该属于我们医院的必需药物。手里的沉重让我轻松。

“医院给我配了一辆快散架的自行车,我需要再骑大约16公里回到医院。路过一片居民区,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小姑娘。她大概七八岁,很瘦,有着黑得发亮的皮肤和头发,以及一双清澈的眼睛。每周三我路过这里,都可以看见她。有时候她会把沾了尘土的烤锅巴分给我一半,我则会送给她我的纽扣。这是一种公平的交换,尽管没有语言交流,我很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短暂的放松。

“今天她再次朝我慢慢走来,和以前一模一样。这时,突如其来地,一辆挂着我方牌照的军用吉普突然直直地朝我冲过来,就像是看准了要撞我一样。我顾不得别的只能蹬车就跑,跑了一阵他突然在我后面停下来,我也刹车停下,刚想看看是谁骂几句,车子的后面就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带来滚热的令人窒息的气浪。

“过了片刻,我朝车后很远的地方看去,小姑娘和民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烟尘和废墟。

“一个穿着和我差不多军装的军官从吉普车里探出脑袋,示意我上车。

“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把自行车塞进后车厢,然后人也鬼使神差地上车了。

“那个军官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却戴着上校军衔。他启动车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对我说:‘人体炸弹。’

“我不明白:‘你说谁?’

“他的声音很冷:‘那个女孩要炸死你。’

“我不相信:‘不可能!我以前就认识她,她要真是人体炸弹的话,早就炸了。敌军太恶毒了,民房和儿童都不放过,简直……’

“军官继续冷静地陈述:‘她以前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带着必需的药物。以后出来不要穿军装,X国的民众对我们没有善意。’

“这番话我消化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

“你认识我吗?怎么知道我带的是药品?

“他不回答。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敢穿军装?’

“他又不答。

“我看得出来他在往医院开,应该对地形很熟悉。他的军装上还沾有尘土和炮弹碎片,极有可能是刚刚从前方正面战场上下来的。我又问他:‘你是谁?’

“他还是不答。

“这个军官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除了必须说的,他懒得理我。之后一路无话,他把我送到了距医院一百米处的地方,帮我把自行车弄下吉普,似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钻进驾驶座就要走。我挡在车前盖前面,抱着最后试一下的心态再次问他:‘你究竟是哪里的上校?’

“他抬眼看我,沉默很久,眼神很……怎么说?锋利还是威严。之后开口说的话却答非所问:‘你是医生,你活着,就是上百个人活着。’

“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震撼到,极为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让开道路。他对我敬了个军礼,压低军帽帽檐绝尘而去。

“隐隐约约地,我似乎听到他又说了一句:‘我是七零一部队的。’又似乎没有,我不确定。这个声音很快散在了风里。

“他也属于七零一?但愿如此,那样的话我们就算得上是同事了。”

第四章

“1942年7月22日 星期三 阴且闷热

“X国首都Alonson城东部 前线医疗站

“现在是凌晨四点,双方暂停交火已达三个小时,我手头上的伤员也都简单处理完毕,被担架抬走,趁这会儿运回St.Fonezont医院。炮轰的声音从一点起就停止了,可我还有些耳鸣,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在震动,帐篷顶上似乎依然有土石像烟花一样掉落。

“我知道这些都是错觉,战场此时比死还静。我已有超过48小时没有合眼,终于可以把手套摘掉——血和其他黏腻液体在上面凝结,积了厚厚一层,都已经发干发硬了。

“现在没有地方需要我,我应该睡一觉,可是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我怕自己一旦睡着就起不来,还不如写点字记录些什么,反正天也快亮了,48小时不睡并不是人体的极限。

“不出一个小时,百米远处的战场就又会开火。这里本来是一片砖房,如今已经差不多被夷为平地。前线战士们都在前方的防御工事那里堵着,保护后方的医疗帐篷。

“总部要求一周之内拿下此地的敌方阵营,今天已经是交火的第五天了。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我刚刚走出帐篷看了一圈,战士们就地倒在战壕里,甚至连找个舒服地方躺下的精力都没有。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已经死了,冲锋时的怒吼还在耳边,伤口翻出的皮肉还在眼前。想到一个小时后他们又会像无知无觉一样拼死冲锋,又是一阵心惊。

“指挥部帐篷的窄窗在残垣断壁后发出苍白的光。

“如果不从St.Fonezont医院出来,我无法体会战场究竟是什么样的。三天前医院接到七零一先遣营的紧急电报,前线战事吃紧,缺少紧急处理伤员的医生,于是我就被派去了。

“说对前往战场不怀任何恐惧那是假的,我紧张得要命。

“战争最可怕之处不只在于它会给人带来痛苦,而在于它会让人心中充满仇恨,如毒跗骨,不报不快。仇恨这种东西是会随时间迅速增长的,更像是一种习惯,一日不报它就有一日变得更深,无论到底有没有理由。

“我习惯仇视谁,我就一辈子恨他,越来越恨。这种感觉。

“于是报仇演变为杀戮,被裹上悲壮色彩的‘美好’牺牲。这种仇恨一旦是国家的,就会有多少人甘愿站出来奉献生命,为人赞颂。

“我产生前面这样的想法可能是一时的矫情。因为我向来不反对战争,很多人的仇恨是有理的,谁都想要图利图强,谁也不愿任人宰割。但事实上那个小女孩做的事对我冲击很大。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扎根在一个小孩子的心中,足以让一个以前还算熟悉的,毫无恶意的外国人在她眼中瞬间变成恶魔,她甘愿失掉自己的生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不小心写多了。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注意注意,以后记东西一定要以事件为主,我以后肯定不会有更多的时间,感慨之类的东西不该属于战场。

“继续谈工作,其实没什么好谈的,前线根本没有做其他手术的条件,截肢的活又轮不到我,在前线清理弹片和在后方医院清理弹片,也没什么两样。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又看见了那天那个上校,他果然是七零一部队的,编号是370。事情比较复杂,我尽量记得清楚些。

“差不多夜里两点多,炮轰的高潮过去不久,我们刚刚送走一批伤员,只剩下个别问题比较大的留下继续处理。

“其中一位两条小腿,加上膝盖骨全被炸烂,骨头粉碎嵌在伤口里。天气太过闷热,他必须截肢,再晚些就会发炎,高烧,然后死去。他沙哑地呜咽着,似乎在央求什么,负责人不管,拿上手术刀就开始干。三个护士按着他的腹部和双臂,以防他挣扎导致手术发生意外。

“药品极度稀缺,我给他打了尽量多的麻药,可剂量显然是完全不够的,简直是杯水车薪。他的叫声已经不像是生物可以发出的声音,脸部扭曲到极点。我接下来能做的只是给他擦汗,以防狂涌的汗液渍到他身上的一身乱伤。

“期间我的手臂不免碰到他的嘴,刚一碰到,他竟然立刻咬了上去。

“那时候真是一阵钻心的疼,我脑子‘嗡’地一声。能想象吗?自己左边的小臂被牙齿咬着,用来释放和发泄一个人截肢时的痛苦。我是不想再回忆了。

“他嘴里是铁齿铜牙,像是老鼠夹子,我越挣扎他咬得越紧,他的身体似乎还为了配合嘴上的力气扭动起来。负责人和护士都瞪了我一眼,他们说小心病人会咬到舌头。

“不咬我就会咬舌头?让我受着?……成,那就受着吧。

“好在手术耗时不是很久,包扎时这个伤员就睡着了,谢天谢地他松了嘴。我的小臂上已经全部是血,两排牙印深到一种什么程度,总之从侧面都可以看到我手腕上深深的凹痕。我的静脉和动脉还是完好的,只是毛细血管在不停地渗血,滴到地上。再这样下去不一定会失血过多,但肯定感染。其他人都去忙别的了,我自己找了一点绷带和消炎药,单手包扎很费劲,但我成功了。

“之后我坐在那里,看着那个伤员,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后来他还是没能挺过去,死之前一直叫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听起来是个女孩子的。

“负责人前来查看,又在死者名单上记下一个名字,随后他注意到我手上的绷带。他皱着眉头对我说:‘药品本来就稀缺,你又在自己身上浪费。’然后他就走了,帐篷里不剩一个伤员,我哑口无言,一个人继续坐在病床上,对着那具残破的尸体。这个人死之前那么挣扎,死之后就再没有一个人挂怀了。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没有吃过大苦,就算有苦,也不是身体上的。被他咬的时候,我不是什么情绪都没有,我很生气,甚至想拿可以动弹的右手揍他的脸,但我忍下来了。

“现在我却不生气了,而是很难过。这种难过是真心的,我甚至无法形容,因为我从没体会过。到什么程度,就像我之前经历的所有情绪都是假的,只有这回的难过足够深,足够证明是真心的。

“过了一会儿,帐篷又进来一个人,我认出他是那天的上校。但我当时真的是谁都不想理,他也没理我,径直走到那具尸体前。死者生前是个中校,也许是他的老下属吧。他对着尸体敬了个军礼,把他的眼睛闭上,站在那里沉默。

“护士长进来拿药,对他点头:‘长官好。’然后又注意到我手上的绷带,和负责人一样的口气,也在责怪我浪费药品。我实在没法辩解,因为他们这是不讲理。

“那个上校却突然从尸体前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我才注意到他之前提着一个医药包,递给护士长。他指了指我,对护士长说:‘算我用的。还给你。’

“护士长吓坏了,自然是不敢要,推脱了一阵干脆跑路。我也吓得够呛,这人看起来很厉害,站在那儿看着我也不说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尴尬道:‘长官,又见面了,先坐坐?’

“他摇了摇头,弯腰把医药包放在我腿边我:‘我用不着。’出帐篷前他又补了一句:‘抓紧时间休息。’

“包里东西的确一样也没用过,上校真用不上吗?还是他不用上前线?不应该啊,他的军装已经破破烂烂全是炮灰,脸也没有上次见的时候白净,有很多黑印子。而且,凭他给我的感觉,他不是缩在帐篷里指挥的那种人。

“医药包上还印了一行小字,写着上校的编号,他是370号。还有他的名字,张起灵。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我不知道自己记录这些有什么意义,但每次写下一些文字,心里都会好受些。天亮了,新一轮炮击又要开始了。”

第五章

“1942年8月13日 星期四 晴

“X国首都Alonson 城东部 前线医疗站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370号上校的秘密。确切地说,是好几个。

“事情是这样的。

“七零一部队三天前拿下此处的敌方大本营,今天是双方签订停火协议的第一天,战地处于一种还算得上平和的气氛中,暂时没有紧急情况需要应对,所有人都在休养生息。上校来医疗站找负责人要伤亡名单,当时我也在帐篷里,就对他打了个招呼:‘嗨。’虽然不常见面,好歹他把自己的医疗包送给了我,我相信我们现在,至少算是朋友。

“负责人又朝我瞪眼睛,那意思差不多是在责怪我不喊‘长官’。帐篷里还有不少伤员在看着,起不来的还在挣扎着对上校敬礼。

“我意识到自己这样打招呼的确欠妥,赶快也敬了个礼。上校对每个人点头致意,却停在我面前,有点僵硬地对我挥了挥手。

“‘嗨。’他对我说。然后就夹着名单匆匆走出了帐篷。

“我愣了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军装上不对劲。

“我追出帐篷,他正在往指挥站的方向走,还没走远。我追上去叫住他,他回头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多奇怪的人似的。

“我问他:‘你右肩是不是受伤了?’

“他转身就走:‘没有。’

“我紧紧跟着,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胡说!就是这里吧?血都洇出来一小块了。’

“他原地僵住,回头问我:‘真的?’

“我拉着他往回走:‘现在还不明显,要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就跟我回去处理一下。’

“上校听了我的建议,跟我回到医疗站。为了不让负责人他们见了大惊小怪——这是上校的意思——我们躲进了我和其他医护人员合住的帐篷,把门堵上。反正里面有他送我的医药包——其实理应交公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拖到了现在,总想着只要不是缺药到一定地步,我就不想把它交上去,也不想用,一直偷偷藏着。这次倒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给他用也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好像不怕疼似的,脱衣服的时候衬衫和伤口表面被血脓黏住,他不让我动,直接自己伸手一下子扯掉,和衬衫一起扯掉的还有一块皮肤。伤口不深,面积却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已经长得差不多的嫩肉上又冒出血来。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快点处理,完全面不改色。

“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不怕疼。他当时身上很凉,后颈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我觉得这人简直不要命,也顾不得什么下属不下属的了,没好气地跟他直说:‘你对自己也太狠了点,亏我今天多看了你一眼,要是再不处理就要完蛋啦,张起灵上校。’

“张起灵这会儿没了平日穿军装的气场,扭头看着我给他肩膀上药,还嘴硬道:‘我有分寸,它会自己长好的。’

“我把药瓶咚地一声放到桌上,瞥了他一眼,拿了卷绷给他包扎,严肃道:‘谁是医生?你这伤口虽然不致命,但要是再这样下去,得长到猴年马月啊!就算你幸运,它自己长好了,也要留一大块黑疤!’

“上校把头扭回去,似乎不想再和我说话。

“我心说没问题,你不说是吧,我接着说。‘看起来这伤口也有了至少一两个星期了,这么大一片,是子弹擦伤吧?当初是谁跟我说自己用不着医药包的?’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儿,等我包扎好,他迅速套上衬衫,忽然看着我说:‘我也是医生,至少能保证自己活着,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伤员身上,吴邪。’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太大,我决定先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知道我叫吴邪?’

“他回答:‘我看了你的简历。’

“我笑了笑:‘原来是这样,的确,长官一般都得搞清楚自己下属的底细。不过,你怎么就成医生了?’

“凭这将近两个月的了解,无论从别人口中听到,还是我自己观察,张起灵在我心里都是一个骁勇且神秘的人物,领着七零一打赢了多少场毫无胜算的战役,立下的功劳简直像是传说。他做好了他必须要做的,无论是对是错,都值得我钦佩,值得我关心,但我从没想过,他跟我是同行。

“让医生上阵杀敌,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战士和医生,本来每天都在做着相反的事情。挽救生命和结束生命,一个求仁一个求义,怎么会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张起灵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在我的床上继续坐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我也是湘医毕业的。’

“湘医是我母校的简称。我消化了一会儿他的话,问道:‘我想起来了,学校一直传说,有个师兄比我们大两届,毕业后战争爆发,他就去当兵,好像还立了不少功。他就是你?’

“上校点头。

“我由衷赞道:‘久仰久仰,上学那会儿天天想着见那师兄一面,缘分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

“张起灵则淡淡道:‘我看过你二年级时的论文,很有想法。’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岔开话题:‘学校外面卖的杏仁饼,每天只卖到五点钟的那个,你喜欢吗?’

“见他点头,我就把自己偷偷带来的一盒杏仁饼拿出来,递给他一块:‘我规定自己一周吃一块,免得太想家,以后有我一块就有你一块,我知道你不会没收的。’

“张起灵吃了一口,把杏仁饼放到手心端详,之后又看了看我,好像我很好笑似的。

“之后他答应了。然后系好腰带,走出了帐篷。我叼着杏仁饼也跑出去,天已经黑透了,我就在门口坐下。

“上校回头,大概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坐在外面看天。我解释道:‘出国之前,我就看报纸预告过,今年8月12号到14号左右会有英仙座流星雨,今天正好13号,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

“他听了我说的话,也没有急着走,在我边上站着,也默默看天。流星雨迟迟不来,我为了缓解尴尬就讲了讲英仙座的传说——英仙座实际上是宙斯之子珀尔修斯,他杀死了美杜莎,把她的头颅献给雅典娜。

“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往往会有一个明确的结局。但我们的战争中,没有人是正义的,但也没有人是完完全全邪恶的。

“会是怎样的结局?没人会问,也没人能答。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流星雨最终还是来了,其间张起灵并没有不耐烦。我之前还想对流星雨许点什么愿望,真到要紧关头却一个愿望也许不出来。其实这场流星雨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壮观,几颗明亮的流星坠落,还能在空中留下一些痕迹,更多的是一些几乎看不到光亮的流星,它们的陨落就像细微的灰尘划过天空一样,无法被注意到。它们只有成片地出现,才能在空中留下一点柔和的光晕。

“没机会流光溢彩。世界太大了,不止流星,多数事物都淹没于茫茫。

“很远的地方还传来隐隐约约的炮鸣,这座城市的另一边,还在经历着我们前几天经历的事。我清楚地知道,战争离结束还很远,这两天不过是片刻的宁静。

“之后上校就走了,什么话都没多说。我回帐篷记下这些文字。我总觉得今天的上校和往常不同,他竟然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愿意和我一样,为了等一场流星雨而浪费时间。可能是杏仁饼的味道让他放松,想起了母校的街道吧。人们说回忆使人温柔。

“战争中的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出口,让自己解脱。我通过吃杏仁饼解脱,通过每日每夜处理病号解脱,上校靠什么呢?我感觉这对于张起灵来说,比常人更难。

“放下手术刀,拿起军刀。从习惯救人到习惯杀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

第六章

“1942年10月27日 星期二 大风

“X国首都A 城东北部 前线医疗站

“我失眠了。我竟然失眠了。

“上一次在这个本子上写东西是两个月前,之所以隔了这么久,就是因为这一个月里我一直缺乏一种动力,推动我抽出休息的时间来记录发生在我身边的,并不美好的事。在战场上,睡觉是最奢侈的事,我把一切相对自由的时间都留给睡眠。

“任何人都需要睡觉,哪怕他杀红了眼。今天是701再战告捷的第二天,总部让我们原地待命。凌晨两点,所有人都把这段时间用来睡觉,我十一点处理完病人就立刻闭上眼睛,却感觉越发的精神。

“这其实不奇怪。因为我现在一闭上眼就会想起某件事,某个人,睁开眼睛至少还能想点别的。

“也好,这算是个契机吧,使我能安安静静地记录一些东西。

“前段时间,每天都和以往是一个样。我军屡屡获胜,战地不断扩大,士气越发贪婪激奋,尽管每次都是两败俱伤的惨胜。701作为步兵主力一路北上,支离破碎的人体被运到医疗站处理,再转运到后方的战地医院,如同挖地道的人在黑暗中把泥土往后送。第一线的军队撤退之后,我们就不分白天黑夜地被士兵们的伤口团团包围。

“有一次我三天没有合眼,最后在地板上躺下,身旁是一张床垫,上面躺着一个死人。我睡了十二个小时,对着我周围的世界,闭上眼睛。

“醒来后我从瓷碗里拿出一把剪刀,开始剪胡子。当时我已经将近四个月没有刮胡子了,不管整齐与否,式样如何,我只要把它剪掉,不伤到我的下巴。

“我想尽快摆脱我的胡子。尽管它不是很长,处理伤员时我的胡子还是碰到了伤口里的血。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远离任何能把我和死亡联系起来的东西,任何能把我和死亡锁在一起的东西。我摸了摸剪完的胡子,以防有碎渣残留,然后转身,再次面对满是伤者的房间。

“我再也没有看过镜子里的自己。随着战争的深入,我接到一些我认识的人死亡通知,其中就有当初和我一起来X国当军医的一位同学。我害怕有一天擦去一个病人脸上的血,然后发现那是我在国内一起长大的朋友,或是H城里我家所在街道上的某个柜台后面,卖过小笼包给我的人。

“理性是唯一可以拯救我们的东西,而理性无处可觅。人血测量计正在这个国家一路北上。在我心里,我的老家,H城在哪里,H城还算什么呢?我回忆起它是一片空白,我不敢把它回忆起来。人们对身边的人逐渐硬起心肠——士兵,医生,护士,贫民。都是这样。

“秋天来了,夏天跟过去统统在一瞬间被杀死,而悲哀的是你感觉到的时候,时间已经离开很久远了。

“是的,我又开始排斥死亡,排斥战争的残酷。现在回看三个月前的笔记,信誓旦旦的那句‘死亡无法像以前那样触动我’,真的很可笑。因为如果你遇上一个人,他使你对这个世界有了期待,你会更加胆小。你的心从以前什么都没有,现在却多了很多顾虑和担忧的理由,并且认为这理所应当。那么该如何判断?这个人,带给你的是希望还是绝望?

“两个月真的太长了,很多事情都在变。默无声息地,只有在变完了之后,事实会突然跳出来,吓人一跳。

“这两个月里,张起灵上校和我见面的次数不多。仔细数数也不过五次。其中有三次是我帮他处理伤口——他这段时间受过三次轻伤,并且明白了不能硬撑这个理。巧的是,每次他来医疗站,都是我的值班时间。他恢复能力很强,每次处理新伤的时候我都会连着旧伤一起检查一下,每次的结果都让我对自己的医术很满意。

“其间有件事值得一提,第三次我按老家的习惯管他叫‘小哥’,他答应了,并欣然接受了我的杏仁饼。

“还有两次见面,第一次是不久前的半夜,战中停火后,上校突然出现在我的帐篷里,把我摇醒,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一言不发地递给我一把还发烫的枪,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走路没有声音,和我合住的医生都睡得很死,并无察觉。

“那天晚上我把枪塞进裤腰带,让发热的枪管贴着我的小腹,之后才入睡,第二天上厕所时,我解开腰带,枪管里掉出一张纸条:‘保护好自己。’

“从此那把手枪再也没离开过我的内衣口袋。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昨天。傍晚他又来找负责人要伤亡名单,我听到他对负责人说,要把我调回圣冯左特医院。蛤蟆镜面露难色,说前线人手不够,上校倒也没有再坚持。

“我偷偷摸摸地跟着他,质问他为什么,当时我口气很冲,的确算得上是质问。他只看了我一眼,直接走掉了。

“然后今晚我就失眠了。

“无法控制地,我一直在想他。战时紧张的那段时间,每到害怕的时候,或是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疯掉,死在伤口组成的海里时,我想到的都是他。然后,我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我厌烦这样的自己。他是一个男人,不过是长得好看了些,我也是一个男人,我们身处在一不注意就会死掉的战场上,处在不该有感情的状态里,对话数来还不过五十句。这种依赖到底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我想忽略自己的感受,可我做不到。我麻木,我又极度敏感。我越来越不像我自己。

“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带着懒洋洋的自信。我不会为任何一个姑娘伤春悲秋,患得患失,我从不相信爱就是惧就是忧。让我不得安宁的源头,就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对张起灵的感情真的是爱,这太匪夷所思了,而‘爱’太严肃。我们之间有什么呢?他救过我的命,也让我看到过不示人的,隐秘且脆弱的一面,他和我是校友,我们都爱吃杏仁饼。就凭这些?就凭这几个月?

“我试图数出来点其他细节作为理由,也失败了。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极端环境下需要一个出口,使感情流出。抓住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说服我自己,我还没有在战争中失去感知情感的能力。那么,小哥只是一个出口?完全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凡人一个,有时候太高估自己了。

“两个月前,英仙座流星雨的那天晚上,我梦见我像脱缰的野马在草原飞奔,在齐腰的大草原的另一端,我找到一个温暖的人,他对我说‘耐心地等着我。’

“我醒来后愣了很久,惊恐地发现那个人就是张起灵。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发现这种感情,顺着往前摸索,竟然摸到了我们第一次遇见。

“我该怎么总结呢?

“1912年我在A城烟尘滚滚的街头对你一见钟情,你开车的模样让我无法忘怀,之后对你的感情便在悄无声息的回忆中滋长,一发不可收拾。流星雨过后我发现自己心中所想,爱与羞耻拉扯着我,你却让我疑惑,让我失去清醒。我越来越不像自己。

“老天爷,我竟然写出这样语气的话。小哥看到这样的句子,看到这本笔记会怎么想?连我自己都是刚刚发现,这本笔记记录的,竟然这么多都是和他有关的事。无根无源,突如其来的感情是让人惶恐的,如同心脏被猝不及防地攥住。这感觉就像你跨的步子太大,可是腿很短,跨过去之后,怀疑刚刚那步不是自己跨的。

“到现在,我已经枯坐了半夜。我跟着地球转了半圈,于是天亮了。

“看过一首诗说,第一个看到日出的人可以抓住阳光……我还是想抓住他。”

第七章

“1942年11月22日 星期日 多云

“X国首都A城 东部战场 防御工事4-7

“刚刚过去的几天,我的确有必要具体地记录一下。现在是凌晨2点19分,前方不到600米之外就是敌军阵营,我坐在战壕里用一支手电筒照明,写下这些字。我浑身发冷,手脚几乎冻僵,还必须脱掉外套拢住灯光,防止打扰其他战友休息。但军装的一些部位也已经被磨得很薄,灯光或多或少还是透出来一些,有明有暗。战壕内空间非常狭小,我缩着腿,姿势实在是很不舒服。

“在战场上记日记无疑是个疯狂的举动。可我现在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总是害怕自己再不把发生在这一个月的事情完整地记录下来,就要忘记它们了。

“上校表示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双方一时半会儿不会开战,我可以先一会儿做我想做的事。没错,他现在就坐在我旁边,靠着壕沟的土壁,睡着了。

“我留意过,他之前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

“上校这样也是形势所逼,整个先遣营的事务都需要他来决断,而战事越来越紧,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进入了沙漠。这就意味着,我们完完全全进入了之前敌方的领地,701部队的任务也从主守辅攻变成了纯粹的进攻。打了几场胜仗,701夺来了很多个战略要塞,我却无法从上校脸上看得到任何喜悦。

“他这个人很奇怪,平时是一副表情,低落时还是那个样子,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稍微有所不同。

“所以我看得出来,他率领的701先遣部队势如破竹,可他并不高兴。

“我猜是因为我们现在正式沦为了‘入侵者’,以暴力的手段,掠夺别人的财富,进入别人的家园。而他作为一个军官,除了服从命令就不能再做其他的。我身边的将士们多数气势昂扬,显然征服的快感填满了他们的心,使他们备受鼓舞。我看到他们,却觉得可悲。上校与他们是不同的,他和我是一样的。

“他以前可是医生啊。

“当年我国被入侵,他才从军,如今他还是军人,还在同一支部队里,目的却完全反了过来。

“可事实就是这样讽刺,上面一封电报下来,他就需要按命令严格做他不愿意的事,并且做得很好,从不手软,无可挑剔。

“这有时候也会使我陷入一种矛盾,或者说是疑惑。我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

“可能是为了报复我军,敌军飞机前几天轰炸了我军相比较为脆弱的后方基地,里面庇护的妇女儿童全部遇难,无一幸免。

“其实双方都是一样的,似乎在战争中我们都没有资格说谁对谁错,谁正义谁邪恶。我们谁都不是嗜战的恶魔,但也不是慈悲的圣人。为了一个“胜”字,一个明确的目的,谁都可以结束别人的生命。牺牲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我现在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二十天前前医疗站接到通知,需要派一个医生离开医疗站去到最前线,与士兵们待在一起,以便第一时间检查伤口作出处理,提高治疗效率。

“部队需要继续深入沙漠作战。十一月的沙漠太危险了,毋庸置疑,比待在医疗站的风险又高了一个等级。不过这正合我意,当我要求去的时候,自然没人跟我抢。

“他们都问我哪根筋搭错了,我还这么年轻。我又怎么会告诉他们呢?总之这一直是我求之不得的。

“当时我的确没有意识到,到最前线去到底意味着什么。

“紧接着一个持枪的士兵来到医疗站,说是来接我,其实我也明白,之前转移工作地点时,军医趁机逃跑的案例也不是没有,他的枪也是对着我的。我不是矫情人,知道这是常理所致,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是上校知道来的人是我,派人来接我的时候,会不会有不一样?

“到了前线,其实也就走了几百米的路。我站在指挥部的窗边,上校当时看到我,眼神中的确闪过一丝震惊。我期待着他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坐在会议桌旁,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视线就转回到地图上了。

“不过总体我还是很满足,至少,他要是受伤,我能第一时间发现。这是我现在唯一图求的了。

“还有一件事,昨天我们行军到荒漠的边缘,一场风暴还没完全过去。接下来要进入的,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沙漠了。

“走到半路前面突然停了一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秒钟后调了方向又接着行军,似乎是要绕过什么东西。我在队尾,等我走过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片积尸地。不过多数是死羊,有的只剩下一个脑袋或者半边身子。六具当地人的尸体横在死去的羊群中间,也不完整。其中有三个妇女,一个孩子。他们已经被风沙刮得脱水干瘪,姿势扭曲地抓着身边羊尸的犄角。有一位离得较进,我看见他们眼窝里、嘴里全部灌满了沙子,往下漏着。这个样子,至少死了一个星期。

“我边上的一个老兵说:‘这是踩到了地雷,你看看那人,胳膊腿都被炸飞了。’

“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埋地雷?敌军知道我们要路过才撤退的?’

“另一个老兵解释:‘有这种可能,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敌军埋雷就是为了炸羊。往东走五里路,有一片比较大的草场,冬天牧民去那里放羊,这是必经之路。

“有人附和:‘对呀,那群穷佬,缺物资嘛。’

“我看到有些完整的羊皮上标了字符,每个都不一样,看起来是X国的语言。

“老兵说这是牧民给羊取的名字:‘在这边羊就是他们的命,个个都宝贝得不行,一般有单独的名字。’这是他的原话。

“我也看得出来,羊在他们眼里如同珍宝。那些人死之前还在看着他们的羊,变成残尸还抱着不撒手,可是即便羊群和他们都血肉模糊,依然有羊只剩下一堆白骨,皮肉无踪。是野兽干的,还是……答案很简单。

“这让我突然想起上学的时候看过不少杂书,有一段话这样讲:‘几个日本僧人耗费一生在异域之境抄写了上千卷经文,以四艘船载回日本,但在怒涛中沉没,大批经文也随之一卷卷沉入海中。那样的残酷和虚掷。’

“当时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那样的残酷和虚掷。

“就在刚才,上校醒了,我下意识把手电关上,模糊中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要弯着腰在战壕里走动,应该是想去看看士兵们的情况。

“我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他站在五米外,回头看我。

“我听到他的沉默——没有耳语——听到他的思考,他的眼睛锁定黑暗中的我。

“他的目光似乎在有意避开我的笔记本。难不成他知道我在写什么?不可能的,等我把这本记满,就送给他吧。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肯定可以看懂。

“想到这里我就打了个喷嚏,夜里的沙漠的确冷得要命,我把所有的衣物都穿在身上,还是不够暖和。上校又走回来,脱了大衣递给我——他军衔高,有羊毛大衣穿。

“还没等我反应,他就快步走开了,一声不吭,头也不回。

“有时候我会思考半天,并不知道喜欢他什么,不过什么事情一旦明白了,就散了。只是每当我想起他,就会回忆起我这几个月遇到的美好的事,一件一件地数。比如每当我给伤员完清理伤口,他们都会握着我的手对我笑;比如有的士兵会在休息的时候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跟我讲他的家人;比如炮弹炸来的时候,上校扑上来,捂住我的耳朵,把我压到战壕底部……

“还有,夜里我们一起抬头,透过硝烟,就能看到中东纯粹的星空,还有幽蓝丝绒上铺的云彩。

“的确,我每天擦拭永远止不住的血,伤口像是一口井。每天许多人在我面前死去,我目睹的死伤亡就像井里流出的水一般源源不绝,却没有办法变出多个自己去救他们。这些都是我不想详细记录的事。

“我曾经濒临崩溃,也曾质问上校是否向往和平,还是和其他人一样,从征服屠戮中获得成就感。他看着我沉默良久,然后一字一字地说:‘现在的牺牲,以后将会得到永恒的荣耀与安宁,吴邪……你现在要做的,只是耐心,耐心忍受痛苦,活下去。’

“这段话当时听起来没什么的,现在我才发现,每一个字我都能记一辈子。

“我终于明白,是他让我知道,就算身处地狱也要保有对晨光的向往,这种东西,永远也不会死去的。”

第八章

“1942年12月1日 星期二 阴

“A城东部 前线医疗站

“三天前我们到达了一片绿洲。

“在此之前,部队从11月22日起已在沙漠中经历了四天的跋涉,而沙漠里的敌人撤得无影无踪,路过荒沙中的卡哨石塔,里面全部是空荡荡的。

“总部要求701的所有官兵向沙漠深处进军,无论是否有伤,不愿进去就是逃兵,会被本国抛弃。出发之前士兵们疯了似的找水,能带多少就带多少。那是一种我从没在人类身上见到过的极端狂热,我现在能理解他们了。

“因为战士的水是不被保障的。尽管每隔两天就有补给车队开进沙漠追上我们,送来一定量的水和干粮,但要运输将近一千人需要的水显然不现实。加上车现在是稀缺资源,不可能时时刻刻为我们所用,后勤部队只保证军官和医疗人员的用水。

“节省着用的话可以剩下一些,平均分配给每个人,与几滴相差无几。经常有士兵一滴也分不到。

“水在这里是被放逐者,你把它装进罐子,装进瓶子,带入沙漠,就像出没于你手边唇角的一个幽灵,进入你的身体。太阳一晒,它就散了,你就干了。

“我之前担心,如果我愿意把自己的水分给我附近的士兵的话,会不会引起哄抢甚至械斗——他们经常紧紧地盯着我的水壶。但是当我真分了的时候,他们却表现出惊人的秩序,每个人对着壶嘴,极其小心地抿一口——带着一种近似于虔诚的神态。

“他们会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医生,谢谢。’甚至对我脱帽致意。我把我能给的水全部给了出去,只留下必要的,这一点必须保障。放在几个月前,我说不定会把我所有的水给出去,但我现在不会因冲动逞英雄。

“小哥说过,我活着就是上百个人活着。我当然明白这话不是说我的命值钱,只是我的命有用,何况现在整个队伍里,只有我一个医生。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是战士。

“于是我更加没理由懈怠,每天奔波在队头队尾,去面对干裂的脸庞和发炎的伤口。每天晚上休息的时候小腿都会痉挛,手背也裂开口子,一是干的,二是晚上冻的。我之前把羊毛大衣偷偷塞进了上校的帐篷,每天见面的机会不多,我没法照看他的身体,他可不能冻出毛病。

“我不能停。我一旦停下来,看着刺眼的太阳头晕目眩,或者摸到这本笔记本的封皮,就会想起他,想起他的期望,他的声音,他的眼睛。

“是这样的,在我眼中,他就是最干净的河水,大海中最透明的深度。再次地,我反省,我回望。这种感情似乎没有理由,又似乎,我经历的一切都是理由。

“到达绿洲后一切都好过起来,士兵们扑向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湖水,就好像那就是金币一样。看到绿色的椰枣树时,我的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碰上干太久的皮肤,火辣辣的疼,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上校和参谋们路过,我就蹲下从湖里掬起水洗脸,湖水很凉,我的半边脸都麻了。我知道我不用每天看着伤员在我面前死去,却只能把他们埋在流沙里了。我这些天大概挽回了五十多条生命,可也有五十多条生命在我手中流逝。只要有水,我以为,只要有水,他们都不用死。

“部队原地修整,轮流派侦察兵去找敌军的踪迹——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消失,极有可能躲在水源地附近。后来我们才发现这绿洲里竟然有当地部落,大约有一百人左右,而且非常好客,尽管语言不通,还送给我们椰枣,甚至主动领我们去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

“一般的土著部族都极端排外,我当时想,这个部落不太一样。

“那天晚上七点左右,土著们在我们的营地边升起篝火,夕阳像血一样红,他们黝黑的皮肤此时也是红的。

“乐师们坐在篝火的对面,鼓声随风而逝。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在跳舞,瘦弱的肩膀就像纸莎草,火焰的光映出肚皮上的汗珠。他身上只挂了一条蓝色的亚麻布,从脖子直到脚踝,身体时隐时现,仿佛一道棕色的闪电。

“我有了个怪念头——所有沙漠的前身都是大海,这片沙漠,曾经也是一片汪洋,没有什么能被捆绑住,没有什么恒久不变,一切都在流动——就如那个男孩身上流动的亚麻布,仿佛他在大海中拥抱刚刚脱下蓝色胎衣的自己,抑或是正将自己从胎衣中解放出来。

“之后部落里的人全站起来,邀请我们一块跳舞,男孩停止舞蹈,把他的手伸向了上校。

“上校当时正坐在暗处,夹着雪茄,听侦察兵讲些什么——白天似乎有什么新发现,我在湖边清洗纱布时,几次隐约听到对面指挥部的争执声。我看不清上校的表情,只看到那个男孩站在他面前的剪影,手臂细瘦纤长,就像个小姑娘。侦察兵很快走了,上校站起来,直接走向我。

“是的,他就像没看见那个男孩,直接往我这边走。几个和我比较熟络的老兵都开始吹口哨起哄,那一分钟恐怕是我这辈子最紧张的时刻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到帐篷后面,贴近我的耳边,似乎要说些什么,开口却并不是来邀我跳舞。‘枪还在吗?’他问。

“我愣了愣,站直身子:‘在,怎么了?’

“他按了按我的肩膀,道:‘回帐篷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适当的时候,用枪自卫。’

“上校往日也一直很严肃,但都不是那天这样。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强压住问为什么的欲望,回到了我的医疗帐篷。拉上帘子的时候,我看到上校扔了雪茄转过身,走向那个男孩。他的肩章反射最后的阳光,闪闪发亮。

“帐篷没有窗户,我几次想来开门帘看外面,又都忍住了。上校究竟要干什么?和那个男孩跳舞吗?显然不是。我不得其解。

“大约三分钟后,外面传来惨叫和一阵乱枪声。

“我拔出手枪,碰到门帘拉链的那一刹那,又犹豫了——上校不让我出去。

“等我纠结完毕,终于拉开门帘时,枪声已戛然而止。我眼前还是血红夕阳下的沙漠,但是多了一地尸体——全部是那个部落里的人,包括那个男孩,他横躺着,离我不远。蓝色亚麻布染上血,变成黑色。

“已经是屠杀完毕的场景。我熟识的士兵们骂着脏话,在裤管上擦着枪口,上校背对着夕阳,走向我的帐篷。

“我立刻缩回帐篷,把门帘拉上,坐在地上抓头发,突然很害怕。原来让我回帐篷是这个原因,不想让我看见他的屠杀,让我知道他和那些人根本没有区别,都是嗜血的战争机器?我不知道他是现在变成这样的,还是一直这样,之前那些印象都是假的,或是我的想象。

“我屏着呼吸,听到上校的脚步声近了,又停了许久,又远离了。

“何必呢?我又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威胁,瞒着我干什么?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我明白还是得医治士兵们,无论他们手上沾了多少血,这是我的职责,我不得不做!我也没资格指责上校,他,一个入侵武装部队的长官,杀人不就是他的职责吗?

“但是一个部落就这样被赶尽杀绝!曾经的绿洲变成屠宰场,又一支原始的文明陨落。我不知道这群未曾入世的人做错了什么。

“我曾经质疑过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质疑过自己的国家,质疑过命运,质疑过公平,可在这之前,我心里从没质疑过他。张起灵。

“可以说,我当时开始憎恶自己的感情,并发誓一有机会就要离开他带的部队。

“这种仇恨持续了两天,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我错怪了他。我的小哥,完完全全被愚蠢的我错怪了。”

“这一篇很长,还没录完。但录音录到这里,需要先停一下,我插一句嘴。

“这些天我发现一件事情,我对这本笔记研究得越深,就越渴望见到笔记里提到的人。很奇妙,它的内容似乎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我不知疲倦地猜测、复原、记录当时的情况。

“还有一件事,那个每天来纪念馆看照片的人来晚了,我录完这一段他才从我身后的侧门突然出现,迅速走到那张悬挂的照片旁,久久凝视,肩膀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之前录下的笔记内容,不过也无所谓,他又不是什么恶人。

“他看了大概十多分钟,刚刚从我旁边路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奇怪。他冷冷地说:‘多按摩腿部,辅助做肌肉练习,喝点牛奶。’然后就匆匆走了。

“他最近经常这么干,离开的时候路过我的桌子,总会看我几眼,时不时蹦出几句话,还都是有关我腿部恢复的。对我的腿这么感兴趣,我站不起来又不是他站不起来。真是个奇怪的人。

第九章

“1942年12月1日 星期二 阴

“A城东部 前线医疗站

“是11月29日,也就是前天。夜幕落下后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掩埋尸体,清理营地,因为我军还要在此处驻扎。之后我没有再出帐篷,而帐外出奇地寂静,只有脚步声——士兵们似乎在执行什么其他任务。

“与我无关,没有人需要我治疗,701消灭一帮土著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不会对他们自己造成任何伤亡。晚上我躺在吊床上一动不动,不愿意去好奇,或去思考任何的事,做了一夜的梦。不记得内容,只记得梦里自己一直累得很。但一夜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照例处理其他伤员,之中没有几个重伤者,任务量很小。

“这次的休息很彻底——指挥部通知当日下午四点继续行军,所有人都非常珍惜这段休整时间,什么也不想做。最热的时候我躲在帐篷阴影里和几个熟人聊天,吃椰枣,开玩笑,就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几块被晒得刺眼的沙土还是暗红色的,否则,昨天傍晚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没有人再提那件事,死者的尸体昨天就已经被全部扔进流沙里。我也没有再提,只是心里忍不住去想。我再次发现自己的转变,我也变成只愿去想不愿去问的人了。

“昨天上午我从老兵口中,终于摸到了一点上边派701进沙漠的目的。原来是为了石油。沙漠深处有一口油井,现在被敌军掌控,701奉命要深入沙漠敌人最后的防线,把它攻下来。

“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既然敌方能在沙漠深处设有防线,证明他们一定在那附近拥有水源,而我们没有。越深入就越危险,陌生的环境、恶劣的气候……部队甚至有可能被困死在里面。

“我把我的顾虑说出来,老兵们都笑我胆小。‘小吴你要是怕了,下午就跟补给车回医疗站呗。’

“我也不是没有过去跟上校讲讲我的顾虑的念头,听老兵们这么一说,却突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张起灵上校做事谨慎,他一定有十分的把握了。正好,我不用去找他,免得尴尬。我不太想看见他。

“现在回想那时的想法,非常可笑,我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有一点理由,我就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其实凡人都是如此,我亦然。

“当天下午补给车到达营地,平时是五辆,这次是七辆。带了大量物资,水和弹药占了绝大多数,却没有任何医用品。以前的每一次都是有的,这次正好用完了,总部却没有送新的来。卸完物资后我又翻了两遍,连一卷纱布都没有。

“这时开头一辆车的司机过来叫我,要我跟他们回后方医疗站去,说着就把我往车里拽。701的士兵们领了物资都远远地围观,没人上来帮我。我急了:‘我不归你管吧!’

“司机是个中尉,按说和我是平级的,他瞪着我吼:‘这是命令!’

“我本来就烦,冲他冷笑:‘谁的命令?你的吗?’

“可能是我当时语气太不屑,司机听了狠狠地拍了拍车前盖,看他那架势是把车前盖当我脑门了。他吐了口痰,指了指旁边道:‘听好了,这是你们头儿昨天向总部发出的申请,要求医疗人员撤离,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命令,你这回清楚了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扭头去看不远处坐在帐前的上校,他正在看地图,没有抬头。地图把他的脸遮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营地当时那么静,我知道他听到了。

“司机不耐烦,坐上驾驶座开始按喇叭,我没有理由再坚持了。正好,我不是本来就不想再留着给这群杀人狂魔工作了吗?

“直到我坐上副驾驶,上校都没有放下地图看我一眼。下午两点多,晒出人油的天气,车里是汗液和皮革混合的味道,我在发烫的座椅上闭上眼睛。由于发动机过热,启动花了一会儿功夫,开动时我最后瞄了一眼身后的营地,隐隐约约看到热气浮动中张起灵插着军装口袋站在那里,看着我的方向,但还没等我看清车子就‘嗡’的一声窜了出去。后视镜上恍惚有他肩章反射的阳光,很刺眼,但那也只是瞬间的事,一闪就过去了。

“我和车队无声地离开了701。除了一身军装一把手枪,以及一个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什么也没有带走,包括上校送给我的医疗包,和我的杏仁饼。

“在路上我冷静下来,一串串担忧随之回到我的脑子里。司机还没消气,在我死乞白赖搭了半天话之后才肯开口,和我聊了几句。我做出一副口无遮拦的样子,好让他以为我就是个傻蛋,想说什么说什么。事实上我在有意把他往我想得到的信息那方面带,没想到他很容易就上钩了。

“他抽了口烟,轻松道:‘最后一天,以后终于不用往这鬼地方跑了,热死老子了。刚刚让你走你还不愿意,哥们你这不缺心眼吗?

“我问:‘什么最后一天?’

“他很吃惊的样子:‘你不知道吗?他们再往深处去无线电通讯就要中断了,补给车也不会再跟进去。’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他这意思是往后701将在荒无人烟的狂沙里,孤军奋战?

“司机嘲笑我道:‘发什么愣,能给的水也给足了,接下来的情况他们也都清楚,只是没告诉你。总部这可是仁至义尽,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事。咱回后方就安全了,你愁什么?’

“我当时愤怒至极:‘你管这叫仁至义尽?自己的部队,死活都不在意吗?701上千号人,一点医用品都不留,医务人员也撤了,说白了就是都去送死呗?进到沙漠里去,和敌军来个同归于尽,然后大部队再赶过去,坐享其成是吗?’

“司机大骂了几句,说我脑子有病。我懒得理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我要回去。当我的手摸上车把手,才发现车门已经锁上了。

“司机也一肚子火气,冷冷瞥了我一眼道:‘老老实实待着,调你回去是你上司的命令,跟我发火有个屁用。更何况你就算回去了,不也只是个累赘吗?你能杀死一个敌人,保护一个战友吗?你只能在他们受伤后做点补救,该死的不还是死,该残疾的不还是残了吗?’

“累赘……我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说的对。而且,如果我走进沙漠,朝着他们的方向,那不是在找他们,是在找死。

“司机见我沉默,语气缓和下来,又补充了几句,似乎是为了显得自己知道的很多:‘都说那个370号,叫什么来着……对,张起灵,年纪轻轻,多少岁来着,对,26岁就当了常胜将军,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厉害。小伙子你也不用太着急,昨天他们既然都能发现营地里的蹊跷,想必全是贼精贼精的,没那么容易就丢了命。’

“我不解:‘蹊跷?是刚刚待的那片营地?之前不全是土著吗?’

“司机大吃一惊:‘哎呦我去,你小子活得可真够糊涂的!什么狗屁土著,全是敌军那边的,地下埋的可都是炸药!你以为本地人对咱们有多友好?要不是他们发现得早,解决得干净,你昨晚就被炸死在梦里了。这消息昨天半夜都传回总部了,人人都在议论,你咋还不知道?’

“瞬间我全明白了,所有的事。为什么‘土著’要带我们选营地,为什么上校当时要坚持把医疗帐篷扎在他选的地方,离其他人那么远……原来他早就看明白了,只是在俟机行动。至于昨晚我把自己闷在帐篷里时,外面窸窸窣窣地在执行什么任务,估计是拆弹吧。没拆到我这边,只是因为我所在的医疗帐篷是张起灵选的,安全的地方。

“之后司机又絮絮叨叨了半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感觉却像被一种无力感捂住了口鼻,喘不上气来一样。

“我意识到,那些人,早上还在和我插科打诨的战友,现在已经无可挽回地陷入绝境,必须要破釜沉舟的境地,并且是心甘情愿地走进去的,全都瞒着我。还有张起灵,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我之前又在怎样看他!我总是这样的可笑,把信任给不该给的对象,而对该信的人保持怀疑。

“而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是一步步地远离他,远离他们,自己进入安全的地方。

“车轮在沙漠上留下易散的痕迹。

“是这样的,张起灵安排了这一切。他总是让我感觉我找到了他,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可每一次都是我猜错。他为什么不作任何解释?他没有必要对我解释,或者说,他不在意。把我换成任意一个医生,他都会向总部申请,带医疗人员撤离吧。

“路边连绵的,白色的沙丘迅速退后,又有新的沙丘如潮水一般在前面涌出来。沙地上速度提不起来,出沙漠时已经是四点半,我路过进入沙漠时埋在荒地里的大片羊骨,以及那六具人的尸体。都还在原地。

“我当时想,此时此刻,沙漠里的部队,已经在往沙漠更深处走了。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下场,过往的勇气与是非全部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一抔沙子,一堆白骨?

“这些都是昨天的事情,现在我已经在医疗站里了。我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围着伤口团团转。伤兵们千人一面,我记不住一个,只能记住他们的伤口。有时候我会向沙漠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总部现在收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医疗站也接收不到来自701的任何伤员——我也不用担心,擦去一个人脸上的血,看到的是上校的面孔。

“因为即便受伤也不会被送回来了,甚至不会有任何医护人员帮助他们……要是没有受伤呢?假设701大获全胜,上校没有受伤,他可以从那么干,那么深的地方出来吗?

“现在是12月1日的中午,其他人都在吃午饭。我找了个角落记下这些。701部队真真切切,的的确确,全部是死士。他们都知道这趟是赴死,并且没有犹疑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尤其是上校,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我揣度很久,也无法完全理解这种思想。

“但我也不求理解,不求任何人给我解释。我希望他们活下来,哪怕多么渺茫,哪怕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希望’,我也希望上校能回来。我想起那天傍晚他走向我的帐篷,我把他挡在外面,他停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应该是难过的。只要他能回来,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什么也不用顾了。

“我想再见他一面。昨天中午那一面,我没看清他的脸,那绝对不应该是最后一面。”

第十章

“1942年12月3日 星期四 阴

“A城东部 前线医疗站

“半小时前我穿着被洒了点酒的破军装,离开了临时组织的庆功会,走进和其他医生合住的帐篷,坐下来。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动,是一面小圆镜子,非常小,镜面上沾了灰尘和一块半干的血迹,即便如此,它看起来仍是件奢侈品。

“我已经有快半年拒绝看自己的样子了,只会偶尔看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这面镜子只照出我的半边脸。我伸长手臂才能看到脸部的完整影像,在圆镜里微微发颤,就像是装在胸针里的照片。

“我。

“窗外传来伤员们被推出去晒太阳的声音,伤员跟医护人员有说有笑的。只有那些重伤员还在帐篷里。主力军在主战场,又一场战役胜利了,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国了。

“关于701,所有人都缄口不言,我提起来也没人搭话。他们还在沙漠里。赢了?输了?还有多少人活着?没有人在意的样子——这两天前方战局骤变,几场胜仗下来全局已定,哪怕没有那处油井的支持。所以701的残余部队失去了大部分的利用价值,更可以往后放了。

“至于其他消息,我只是个医生,还是刚刚有资格上手术台的那种,无从打探更多的信息。军人讲究纪律严明,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我是个军人吗?可能是的,我有这一身军装。

“我凝视着这张脸,努力想认出自己。

“1942年12月4日 星期五 晴

“A城东部 前线医疗站

“今天上午我们所处的战区受到了空袭,之前没有得到任何情报通知。轰炸结束后我们立刻开始收拾残局,好在这次损失并不惨重——这片区域的兵力、伤员昨天就已经撤离了大半,医疗站本来就没剩下多少人,而且伪装得很隐蔽,一半的炮弹落在附近的荒地上。

“敌军这样做多少有点狗急跳墙的意味——他们在别处节节败退,可能也没剩下多少战斗力来和我们同归于尽了。火力相较之前的几次算不上猛,只来了三架飞机,也没有轰炸太久。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医疗站一片寂静,阳光很好,天上突然传来飞机的引擎声。之后混乱就混乱爆发了,伤员们躺在床上呜呜地叫。我们需要在三分钟内把所有伤员转移到防空洞里,最后一个伤员在我手上,我背着他往洞口赶。

“离洞口还差五十米左右的时候,炮弹就在我们旁边炸开了,我能感觉到它在下落,迅速地越逼越近……根本来不及跑进洞里了,我只能带着伤员滚进旁边废墟的角落里。

“这其实是个脆弱的屏障,外面震耳欲聋的巨响还在持续,石块、碎屑被震得砸到我的眉毛,大地也在震颤。伤员很年轻,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之前被炮弹炸断了腿,最怕这个,一直在哭。

“我把他推到最角落,把他挡在里面,只能嘴上安抚他:‘会没事的。’心说完了,可能要死在这儿了,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掏出笔记本。没过脑子,没有任何思考,我飞快地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然后把笔记本紧紧地按在我怀里,祈祷有人会翻到我的尸体,看到那句话。

“幸运的是,最后我活下来了,那个小伤员也是。

“之后马不停蹄工作到现在,那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待着,很醒目。现在我坐下来,那句话又出现在我笔记本的扉页上。

“我把上面的沙土掸干净,翻出胶带,一圈一圈地把扉页包上。

“我看着它,烛光映在镜子一样光滑的胶带面上,现在这句在某个瞬间蹦进我脑海的话可以永存了,没什么能弄脏它。

“‘给43军701部队上校(代号370):我永远爱你。’

“这是我心中所想,我不能再搪塞自己。都说军人要严格服从命令,军人要尽职尽责……这些话一直在阻止我。去你妈的,上校都做到了,有人顾他的死活吗?

“没关系,我顾。

“我有了个大胆的计划。

“1942年12月7日 星期一 大风

“Zarmuqe沙漠内部

“小哥睡着了。

“我们在一处石壁的背风面,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风最小的地方。幸运的是后备箱里有两条毛毯,我已经全给小哥裹上了,车窗车门也关紧了,他身上终于暖和了一点。

“天黑没多久,风已经这么大,隔着车子的一层铁皮把空气吹得很冷。玻璃现在被冻得发脆,风再大一些,说不定就会被吹裂。我不敢下车,害怕有蛇,也怕离他太远。

“大概还有一箱半的汽油,两千克的压缩饼干,剩下的三桶水已经结了层薄冰。有这些物质,我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死,前提是小哥不要发起烧来。

“那次轰炸后我抓住了一个好机会——医疗站已经差不多搬空了,准备撤离,还余下一部分药物和物资装在吉普车里,要送回城里的总部。我抢先接下了这个任务,送完之后没有回去,直接扔了车牌往市郊开。我事先看好了,A城四面都是沙漠,关卡却没有几个,要出去很容易。

“我回到了绿洲,已经没有人迹了,不知道他们当时走的方向,如果按着一个方向走,错了的话就是死路一条。我只能以绿洲为中心一圈一圈地绕,所谓‘地毯式’搜索,去寻找一点点可能的痕迹。这样其实很费油。到现在已经在沙漠里找了三天,晚上裹着毯子睡在熄火的车里。有时候会错觉,这么大一片土地,只有我一个活人。

“我只交回了一部分药品和物资,偷偷留下来的那部分足够支撑我活半个月左右,但汽油不是很富余。

“找不到张起灵,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时间过得太快,我开车的时候不敢想别的,害怕时间不够,也怕汽油不够。令人惊喜的是,三个小时前车载无线电装置检测到微弱的信号源,这在沙漠深处是极其不寻常的,我顺着信号找过去。

“真的是小哥。

“果然,果然,我当时想,真心喜欢一个东西到某个程度,宇宙会推动你跟它之间的距离。这话是真的,对人同样如此。

“他就像一个黑点,在沙丘边上顶着狂风缓慢移动,似乎还有意躲着我的车。但他看见我的脸时好像松了口气,整个人立刻垮下来,半跪着,低着脑袋。

“我大吼着冲向他,真的,感觉就像在那一瞬间见到了神仙一样。我费死老劲把他搞进车子——还真别说,这人看着瘦,其实死沉死沉。之后他就一直没睁开眼,眼皮连动都不动一下,就像泄了气一样。我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去探他的鼻息,还好,很平稳。

“目前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新伤,就是人很虚弱,鞋底已经磨透了,鞋子里全是沙子,脚上全是血泡。我给他喂了少量的水,给皮肤的干裂处上好油,就往沙漠外面赶。

“踩着油门我几乎要狂叫起来,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甚至没心思去考虑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小哥背了个大包,里面有一个简单的无线电装置,水壶已经空了。剩下的就是我落在那里的医疗包和杏仁饼,他一点也没有用,没有吃。

“我承认,看到这两样东西,我的鼻子酸了酸。

“不过,701的其他人呢?小哥不可能做逃兵,出来肯定是为了传递什么信息。我清楚就算他要寻求帮助,我这辆车,这点物资,也救不了什么人。等他醒来再问吧,先要找到出路,把他带出去。

“还是没能赶在天黑前走出去,不过离沙漠边缘也不是很远了。现在风沙太大,我们被困在避风的角落里,只能明天接着走。

“这片沙漠有点偏向荒漠的感觉,沙地没那么松,但即便如此,前天晚上我醒来时,两个车轮也已经陷进流沙里——说实话,我其实没什么在沙漠里生存的经验。今晚也不敢睡得太死,但我至少可以抱抱他。

“足够了。

“我抬头看月亮,今晚夜色好。

“我始终相信,如果你想要造一艘船,不是因为收集了木头,也不是因为被分配好了任务,而仅仅是因为对海洋的炽情与渴望。”

第十一章

“1942年12月9日 星期三 晴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现在回想起来,在沙漠里的那一夜非常漫长。半夜两点多,狂风又猛了一个级别——沙漠风暴与普通的风暴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即便有岩石的一点点掩护,也无异于是杯水车薪。碎沙被风刃卷着,一波接着一波地击打到玻璃上,车厢里回旋着刺耳的声响,那感觉就像沙涛下一秒就要冲破脆弱的玻璃钻进来,把我们都埋进去。

“无可避免地,车内温度骤降,我冻得直打哆嗦,小哥浑身都被毯子裹着,可是露在外面的脸也冰得吓人,都怪我之前给他喝了那么冰的水。这辆车就是个冰冷的铁壳,我又不敢一直开着发动机,要是太早把汽油烧光,人还在沙漠里没出去,那可就尴尬了。

“我本能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取暖,手上的血液流通,终于不像冻住了一样僵硬。小哥需要温水,而这件事恰巧给了我一些启发。

“之前他的脑袋一直枕在我肩膀上,我把他挪开,想从后座上把水壶拿过来。老是想不起来把水壶放在手边,现在终于吃到了苦头,又不敢从车子里出去,只能从座椅的夹缝中钻过去,伸着胳膊去够,这姿势的确很别扭。

“就在这时,挡风玻璃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在上面了,大概是石头。这一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就像当头一棒砸在我脑袋上,让我浑身直冒冷汗,卡在那里,也没法回头去看。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也就在一秒之内吧,什么东西突然把我还留在前面的下半身压住,紧紧地护在身下,一动不动,力气极大。

“我僵在那里,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小哥,他醒了?很神奇,那一刻时间静止了,外面大乱的风声也听不到,我能感受到的只是压在腿上和腰上的重量。缓过神后我松了口气,背后没有风灌进来,证明玻璃还是完好的。

“他这一压,正好把我往前推了推,顺利碰到了水壶上拴着的带子。我把水壶拽过来,试图退回前座去,嘴上问他:‘你醒啦?’

“没有回答。

“我明白过来,不知道他在沙漠里徒步走了几天,总之嗓子一定干了很久,急着说话会破坏嗓子。嗯,他作为一个学医的,还是有点职业素养的。

“可是他干嘛要这么压着我呢?我往身后摸去,摸到了他身上裹的毯子,此刻也盖在我的腰上。我被他弄得没办法,老脸一红道:‘好了好了,先起来,有什么事等我坐回去再说。’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心下一惊,扭头看他,只能从反光镜里隐隐约约看到他脑袋,埋在我的背上,再用手摸摸,我发现他整个人保持着防护的姿势,就像我是什么珍贵的东西,需要他用身体去保护似的。

“会不会是被刚刚那块石头刺激了?但机敏如他,怎么会意识不到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呢?难不成是刚醒还有点糊涂?我压着内心怪异的感觉,拿水壶的那只手撑着椅背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往身后伸去,摸到了他的头发。‘怎么了?小哥,怎么了?’

“我腰都酸了,他还是没反应。

“我又说:‘没事了,现在你很安全,放松。’我放轻声音。

“他就像没听见,也许是真没听见?但我如果硬把他顶回去,这车里到处都是棱角,有可能会伤到他。我只能再次尝试道:‘安全了,我也安全,都安全了。’说话的时候我把手臂伸长,摸了摸他靠在我身后的脸。

“这次终于奏了效,我能感觉到背后的压力软了下去,小哥身上放松,滑回了副驾驶。整了这么一出,我浑身都有点发僵,拽着水壶屁滚尿流地坐回到驾驶座,长舒了一口气。

“想看看他怎么样了,却发现他依然紧闭着双眼,就像刚刚一直这样似的。我怔了怔,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张起灵还没有醒来,他依然处于昏迷状态。至于刚刚为什么暴起……他能听到石块砸玻璃的声音,也能听到我说话,但他的思维可能还在梦中,无法思考。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在听到我说‘我是安全的’,在皮肤感受到我的触碰之后,才停止了近似于本能的保护。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因为没有一个词可以概括这种感觉。置身于茫茫沙海里,有这么一个人,在他最无防备,也是最真实的状态下,把我放到这样的位置。

“我没犹豫,把衣服掀开,把水壶塞进去,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铝皮水壶就像个大冰块,贴在我的肚皮上,其感受不必细说。我捂着肚子,看着安静坐在右侧的张起灵,他的表情还算安详,但我知道,他需要喝水,但不能是冰水。看着看着,我的牙齿也就不打战了——金属已经吸了热,表面温度接近我的体温。想来我的确是个傻蛋,等到水壶达到我的体温时,它就不会再吸热了,不过,我也不是妄图用自己的肚皮把水焐热,只要它能稍微温一点,温一点点,我多焐一会儿也没什么的。

“喝水之后,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张起灵终于有了要苏醒的迹象。我多少松了口气——好了,他不是醒不来,只是太困了。我摸着黑又给他喂了几口水,试图看清他的脸。然后我看到,他睁开眼睛。小哥的眼睛是亮的。

“他似乎有很着急的话要说,嗓子却不肯让他这么做,发出嘶哑又低沉的模糊声音。‘别出声!你嗓子会废的!’刚刚还夸他有医生的职业素养,现在看来真是谬赞。这呆货不是医术不精,就是不懂得爱惜自己。

“我的语气听起来很厉害,他看着我,眨眨眼睛,默默闭上了嘴巴。‘我知道,是不是和701有关?’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接着问:‘怎么样,剩下来的人都在油井那里,有一半吗?’

“他又点了点头。

“我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那还好,油井那里,敌人之前肯定安排了水源。你这样急火火跑出来,是为了找总部的人去油井和他们会合?把无线电设备带出来了……是不是联系不上总部?’

“他再次点头,我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似乎有点忧心。

“我把手伸进毯子,握住他的,道:‘天一亮咱们就抓紧时间出去,直接去总部汇报情况。跟你说啊,真不用操心,这几天又打了好几个胜仗,701在里面等等也没事的。咱们说不定很快就能回国了,别着急啊。’

“我不知道说这些能不能让他开心,其实连我也觉得苍白——因为我知道张起灵所追求的并不是简单的胜利,也不是简单的以暴制暴。但我还是希望,这些话多少能起那么一点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没再睡着。我忍不住说了很多话,至于是什么,现在也记不清了,总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张起灵一直安静地躺在我的黑暗中。他倾听着,像喝水般咽下我吐出的每一个字。

“狂沙渐渐平息了,天也渐渐泛青,要亮了。将曦未曦,有光在他的肩头亮起来。我抱着他,把手放到他的后背上,吸入他身上干燥的,沙子的味道。我想象着把光也一并吸入。

“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的日出太好看,还是因为风沙止住之后的沙丘太美,我突然充满了勇气,许多的话涌上心头,仔细一想,才发现其实就那么一句。

“我问他:‘你心里有我。对吗?’

“有那么几秒钟,小哥都没有反应,我一句‘没事的我就随便一说’差点讲出口,他却回抱住了我,手掌有力地按在我的后背上。

“‘有你,是你。’我听到他沙哑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意思。

“那感觉就像我是个干涸的人,但在那个瞬间,五感六欲七情都同时一过千帆,隔着莽莽榛榛拥慰我。是什么呢,是开始也是结束。是相逢时,春风解冻,晴来破空。更幸运的是,你有爱人的能力,我有被爱的运气。

“‘不要说话……’我说,突然间很想亲吻他,但是我忍住了。不是时候。

“之后我拿水泡了点压缩饼干给小哥吃,自己也吃了一点,吃了这么多回,头一次发现味道还不错,然后就出发了。视野很好,风沙早就没影了。等到阳光充足,温度升上去之后,我们已经离沙漠的边缘不远。我没忍住,花了五分钟又把他浑身上下彻彻底底又检查了一遍,这次在肩膀上发现一处大概二十厘米长的旧伤。之前似乎已经做了简单处理,但没包扎,长且深的伤口裸露在外面。

“看得出来是长刀划的,没有发炎已是万幸。消毒的时候应该很疼,小哥正对着我,睫毛微微发颤,瞳仁里却没有痛苦,只有我的影子。

“我心里却不好受。这处刀伤可能是那天在绿洲对付土著的时候留下的,他那时候往我的帐篷走,可能是为了处理一下。我当时做了什么呢?我把他堵在了外面。

“我她妈的,真像个混蛋,无论他怪不怪我。而张起灵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如果你确定自己爱一个人,就不要去轻易地去怀疑他。如果你确定自己爱一个人,以后就要给他全部的理解和信任。

“我想我会的。

“此时此刻我们已经不在沙漠之中了。总补给站的资源很丰富,关于小哥的身体状况,已经做好了妥善处理。他正躺在我隔壁的病房里,调养几天就差不多了。

“关于我私自把车开走,完全无视军规,蛤蟆镜训了我一通,但没有深究,或许是因为上校的缘故。这两天他的房间里一直有人议事,似乎还起了争执。不过我打听到总部已经作出决定,尽快去沙漠里和701的其他人员会合了。

“这感觉不太真实,事情在越变越好。这半年来,我第一次这样感觉。十点钟就要到了,我得去隔壁看看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