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2月28日

伊甸之东 by 十五已至(12 – 18.End)

第十二章

“1945年9月29日 星期六 大雨

“B市战争纪念馆

“不好意思,又是我。在这里不得不再次打断一下,因为我刚刚发现,接下来的几页纸之前被撕下来过,揉得皱巴巴的,还有一些深色的难以去除的污迹。我现在之所以还能看到纸上的内容,是因为它们又被展平了,并且用胶带严丝合缝地粘了回去。不难看出的是,之前是手撕的,锯齿状的裂口乱七八糟,挺难看。

“如果这是笔记本主人自己动手撕的,这就很奇怪了。因为依照我目前对这个‘吴邪’的了解,第一,他应该是个很细心的人。这一点从他的语气、字迹等等之中都可以看出来。比如,他甚至还在页脚整齐地用花体数字标了页码,有时候还会在纸张的空白处写上点给自己鼓劲儿的话,什么‘吴邪你可以的,全A毕业不是吹的’还有‘吴家军医,天下第一’之类的。

“虽然的确有点冒傻气,但我非常能理解他——事实上我也经常这么做,每当我遇上难过的事,或者厌烦周围的一切的时候,我也会对自己说点类似的话。不是图求有什么用,至少能让自己心里有点可以依托的东西。

“再举个近点的例子,就说这些胶带,也粘得平平整整,呈现出一种镜面的质感,连冒头的碎胶都没有。在那样的条件下还坚持这样做,其人的细致耐心可想而知。

“所以,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大喇喇随便撕下纸页呢?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换做我的话,就算出于某些原因,需要去掉点什么,也会一丝不苟地拿刀子裁开,裁得又匀又直才对。

“至于第二点,吴邪显然对笔记本非常地爱惜。不难看出他有往回翻看之前的内容的习惯,字里行间时不时就有批注修改的痕迹。不同于平时笔记惯有的潦草铅笔字,显示出记录时的匆匆,新加上去的字迹往往比较工整,用的也是钢笔,是我喜欢的蓝黑色,八成是闲下来时回看再改的。这里插几句闲话,我总觉得吴邪的思维方式、谈吐语气,包括一些细微的习惯,比如钢笔惯用的颜色什么的,都和我如出一辙。他的价值观与思想也是我所基本认同的。这些东西很难改掉,我相信,就算失去记忆它们也会留在你的行为举止里。

“周围人都说我是1942年这场战争的伤员,这意味着我和吴邪一样参与进了这场战争,更巧的是他和我也是一种人。那么,我的过去会不会也和他有一丝的相近呢?我之前,会不会有着和他类似的经历?

“他如果还在这个世上,我能找到他吗?可以的话,我们肯定能成为交心的朋友。

“抱歉我又偏题了。话说回来,如果,万一,这几页真的是吴邪撕的,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这几页纸匆匆撕掉,又小心翼翼地粘回去呢?我也无法从这几页平淡的记述中看出是什么引发了他的冲动。

“所以,这几页的情况到底是谁造成的呢?那个张起灵上校的嫌疑也不大。在这里先暂且录下,以后再深究也不迟。”

“1942年12月12日 星期六 多云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现在留下来的,多数都是伤兵了。然而气氛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凄惨。事实上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念想:要胜利了。

“这比任何安慰的话,抑或是任何药物都要起作用,这两天我已经很少能在伤员皲裂的脸上看到难解的愁容了。

“胜利似乎近在眼前,仿佛真的是铁定的事实。每天都有消息传来,报道已经开始的协商会议的情况,双方签署全面停战协议指日可待。一拨又一拨的我军部队已开始准备撤离的工作,昨天的广播传来第一个步兵团坐上列车奔向祖国的消息,今早则传来更多。一列列的火车,将把我们送回故乡。

“对于我们所有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来说,这无疑是莫大的鼓舞,连平日不苟言笑的蛤蟆镜都咧开了嘴,很解脱的样子。这时候我们才感到‘祖国’二字的分量,无论前情如何,正邪怎讲,最后庇佑我们、迎接我们的都是自己所属的国家。恐怕多数人一直坚持的信念也是如此,我们的国家,作为最不会抛弃我们的存在,是需要去守护、皈依的。无论早晚,我们都会回去。

“与此同时,701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多亏负责人心情不错,他告诉我总部已经批下命令,派出车辆进到沙漠去和他们会合,尽管那处油井现在看来没什么太大用处,但他们依旧是有功之臣。

“上校肯定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但他昨天开始就不愿意躺在床上了,一整天找不到人影。他很忙,我始终没找到机会和他再聊上几句。

“一会儿开饭,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1942年12月13日 星期日 多云且阴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今天晚饭过后,处理完归我负责的最后一个伤员,我端着消炎药和热水走进小哥的房间。他当时只穿了件军装衬衫,站在窗边。听见我进来,就转过身子,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天色已晚,他的身后厚重的夕阳只剩下一点点光亮,被大网似的雾霭罩着,显得很模糊。我把药放到床头柜上,对他说:‘睡觉前记得喝,到时候水就不烫了。’

“他点点头,我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走到他边上,和他一起靠着窗沿的石台。总补给站建在一所旧的清真寺里,每个房间的采光都不好。一个人在这空荡荡、黑黢黢的房间里的确没什么意思。聊了一会儿这两天最新的战况,小哥都是兴致缺缺,他这几天其实一直挺低落的,不知道是为什么。放在以前,我恐怕并不能发现,可是现在每天见那么几分钟,或多或少,他的感受我都能体会到一点。

“恋爱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如果我们现在,算是恋爱的话。

“由于处在赤道附近的缘故,黑夜来得快且彻底。外面又开始刮风,小哥合上窗子,垂着脑袋自顾自走到床边。他很配合,把药和水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没脱衣服,就要躺进被子里。他这两天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白天不见人,晚上睡得早,倒是规律得很。

“他弯腰的时候,有一个小物件掉到了地上,之前我进门前他估计就在看,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他塞进兜里。他匆匆捡起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之后竟然拍了拍床沿,貌似是要我坐过去。

“我紧张得要命,生怕自己会错了意,小哥却很自然地在枕头上盘腿坐直,把那东西递给了我。是一个皮质的钱包,装的却不是钱,而是照片,大概有五六张的样子。

“小哥低声问我:‘你想看吗?’烛光摇曳下他的眼睛像是盛了墨汁一样水灵且深邃,却显得有点不确定。

“我冲他笑:‘当然,你愿意的话,什么东西我都想看。’

“照片一共五张,第一张是毕业照,穿着白大褂,里面是和我一样的校服,还是少年的模样,却脱了稚气,一脸的严谨认真。这和我刚毕业那会儿很像,急着要把成熟的姿态展示给全世界。第二张里他就穿着军装了,还是礼服,剑眉星目,满面昂扬,背面还写着‘1939年8月于H市汇鑫照相馆’,应该是他刚当兵的那会儿,踌躇满志的年岁。最后一张是集体照,一群当兵的围在坦克边上,脸上涂了迷彩,我这个近视眼费了点劲才认出来他。从背景看,这张大概就是来X国之后照的了。

“不得不承认,小哥生得好看,怎么照都与常人不同,让人看不厌。我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他说要是我喜欢,可以自己留着,我却没答应——对于小哥这样的人,几张照片被他这样保存着,恐怕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珍贵东西,人家既然愿意给我看,我还是不要自己藏着了。

“还有两张属于一个女人,还是个战斗机飞行员,看不出年纪,长得却很清秀,文文弱弱的样子。一张是她起飞前坐在机舱里,一张是她打开前盖跳下来的瞬间。小哥这会儿也凑近我,看着我手里的照片,眼神都不带挪开的,我僵在那里,憋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女朋友?巾帼英雄,这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小哥摇摇头:‘我母亲。’

“我愣了愣,随即松了口气:‘我妈擅长打麻将,阿姨擅长开飞机,果然不一样啊。现在怎么样?她在国内吗,还是……’

“‘死了,两年前,抗战那段时间。’

“说这话时小哥面无表情,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似的,他这样让我更难受,母亲对一个人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而我之前竟然浑然不觉。我只能搂了搂他的肩膀:‘她是个英雄。’

“小哥没说话,吹灭了蜡烛直接躺下,我只得把照片放到他枕边,想下床回屋。他却拽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他旁边。

“我浑身僵硬,心脏狂跳,往他那边靠了靠:‘好了,咱们马上就能回国了,今早车队也进沙漠去找你的部队了,你知道的,都会没事的。’

“我听到他的头发在枕头上摩擦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语气没有波澜:‘我不知道对还是错,吴邪,我不知道。’

“大概是在说战争本身?我一直觉得这是张起灵的心结,因为这场战争里我们是入侵的一方,这是胜利与否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小哥看起来冷血且强大,没什么人类常有的情感和困惑,就像个高智商的穿山甲,但他现在正把柔软的肚皮展现在我的眼前。

“‘已经要结束了,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你做了你该做的,并且做得很好,无愧于任何人,’我侧过身子面对着他说,‘回国之后,咱们可以退伍,我陪着你去做点有意思的事情,我会了解你的生活,你也会了解我的,咱俩这样肯定是一辈子的朋友。’

“小哥怔忪了片刻,眼睛忽然弯了弯,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子,没有说话。

“然后他平躺回去,手里捏着床单,用手背轻轻地抚摸着。风渐渐停了,外面还有树木的声响,月光打在紫苑叶上,进到窗子里,碎成银色的小鱼,纷纷跳落。如水一般照在他身上,仿若肌肤。

“一整夜我没有走。由于吃了药,小哥比我先睡着,呼吸声很轻很轻,却神奇地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阻隔开来,走廊的嘈杂,窗外的乱光,都不见了。我时常觉得张起灵和常人不同,他始终身处他自己的宇宙中。但这个晚上,尽管没有太明白他说的‘对错’到底指什么,但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是存在的,和我在同一个世界里。他手腕上的脉搏,我掌心里的温度,都是握得住的。

“自古乱世出英雄,自古红尘多佳侣。我和他在此乱世,何不能,觅得知音?”

第十三章

“1942年12月20日 星期日 多云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刚刚翻垃圾找纸团的时候,我憋着气儿把自己骂了一百遍,所有能想到的词都一股脑用上了。几天前的这时候,我在还用这些词大骂张起灵,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现在想来,是我太冲动太幼稚了。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那晚过后,12月14日,我在他的房间里醒来,发现旁边空无一人,而窗外阳光大好。本来以为顶多起晚了一会儿,看眼手表才吓了一跳——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小哥的屋子里没有闹钟,也没有人叫醒我,我这一睡简直是要把一直以来缺的觉全补回来。

“稍不注意,半天就已经被吞干净了,我只觉得腰酸背痛——前天晚上一直是绷着劲睡的,生怕一个翻身,就压着小哥搭在我肚皮上的手。现在报应来了,我一面懊丧着,一面趁楼道里没人,从屋子里溜了出去。

“在补给站的那几天,小哥总是天亮就起,然后一整天不见人影。我没办法,干脆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天亮起,我天不亮就起,在外院里晾纱布。老清真寺设计得很窄仄,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去,所以他要出门必经此处,看谁能躲过谁。

“我也问过几次他每天在忙什么,但都没得到回答,也就不再坚持了。既然不愿意说,那肯定是什么机密且重要的事,何必让他为难呢。我已经学会把事情看淡,本来也不求什么,有他在身边,每天见那么一会儿也就足够了。

“溜出屋子后我该干什么干什么,由于工作量不大,蛤蟆镜负责人并没发现我失踪了一个上午。只有几个同住的医生开我玩笑,问我一夜未归,是到哪个护士妹妹屋里快活去了。我还傻乐着回他们:‘是个好妹妹,又白又好看,你们见过的。’心说小哥要是知道我跟别人这么讲,会不会一枪崩了我。

“那天我始终以为一切还是如常,小哥天黑前肯定会回来,但他没有。

“晚饭之后,我守着给他留的罐头直到12点,都没见他的人影,那时候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出事了,小哥准是遇到了麻烦。不同于上次,我连个找他的方向都没有。我闻了一晚上他留在抽屉里的雪茄,也没想到什么办法,第二天压着心里的焦虑,瞅准时机装作不经意地问了蛤蟆镜一句,知不知道张起灵上校出院了。

“我本想多少套出点线索,计划着自个儿再去找一回。没想到的是,蛤蟆镜奇怪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道:‘上面派的新任务,你不知道吗?张上校自己请愿去参与的,前几天一直在做准备,今天估计是准备好了吧。’

“我再问下去,他就不答了,含糊地说只是一部分收尾工作,他不能泄密,并且打发我去干活。

“也就是说,小哥的确又不见了,是自己不愿回来的,没有解释一句。而前几天他早出晚归,其实已经在筹谋,只是对我只字未提,包得很严实。

“妈的,是他的风格。

“我对张起灵的机密丝毫不感兴趣,我只希望他在做着什么之前,至少能知会我一声。我需要的只是他跟我讲一句‘我要走了会回来的你等我’,但他就是不肯。连蛤蟆镜都知道的事,我却没资格知道。拖地的时候我越想越气,不小心把水泼得到处都是;给伤员换药的时候手也重了,护士长又数落了我一顿。

“刚好那天是701的其他人从沙漠里出来的日子,后方医院的各位也都搬来了,下午的时候补给站很热闹。

“我遇上了好几个701的老熟人,他们满面尘垢地躺在病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打哈哈。有几个伤得重的,问我他们的长官在怎么样了,我一边在心里把张起灵骂了个底朝天,一边笑呵呵道:‘身体恢复好着呢,跑得也挺快,过几天等他回来就能见着啦。’

“也许是因为周围人都沉浸在一种安宁解脱的氛围中,我更喜欢胡思乱想。最开始那两天里,我把这件事无限放大,越发觉得自己极其可笑。现实总是和我对着干,一次又一次地讽刺我。我坚持的,看重的,都不能遂我的愿,顺我的意,都需要我去腆着脸顺应他们,才能离他们近一点点,影响他们一点点。

“于是12月18号的晚上,我的负面情绪积攒到了极点,就把前几页的笔记撕掉了,揉成团扔到一边。想想就讽刺,这还是张起灵走后的第一个上午记下的,那会儿我以为小哥只是像平时那样出去一下,晚上还会回来。还沾沾自喜地说什么‘他是存在的,和我在同一个世界里。他手腕上的脉搏,我掌心里的温度,都是握得住的。’

“然而世事变得太快,我坐在半截蜡烛前悲愤地想,去你妈的,吴邪啊吴邪,都是你自作多情,自讨苦吃。什么‘有你,是你’也都是在你不给他添麻烦,不需要他改变什么或者承担什么的条件下许下的诺言而已。说句不好听的,亏你还一往情深,把这本笔记搞成了暗恋手册呢,丢不丢人,无不无聊!

“我几乎想把纸团烧掉,却发现自己没这个决心。事实上再让我撕几页都不一定下得去手。我不想承认这是舍不得,两眼一闭把纸团扔进垃圾桶,蒙头大睡,不去想任何事情。

“我不记得那晚上我究竟有没有睡着,第二天倒垃圾的时候,倒也没有犹豫,直接把自己屋里的垃圾连同纸团一起扔进了外面的垃圾堆里。只是每次路过,都要往里面看一看,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其实第二天我就觉得自己不对劲,却还在努力不往那件事情上想,我告诉自己那几张破纸没什么的。然而今早我还是大意了,吃了一块杏仁饼,关于张起灵的种种就回到我脑子里。最后还是忍不住,在别人怪异的目光中刨垃圾,亏我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现在我大概冷静下来了,也粘好了笔记本,透明胶真是个好东西。回看这些天发生的,倒有点想笑了。其实我没必要生气,真矫情。无论现在是怎样的,他心里有过我,哪怕只转念了一秒,他心里也算有过我。我一直愿意相信他心里是有我的,现在也是。小哥他只是习惯不好,不喜欢把事情讲清楚,但也不是只对我这样吧。

“这才一个星期,过几天他干完了收尾的任务,自然会回来,到时候老子再找他算算账也不迟。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1942年12月23日 星期三 晴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今天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铺,在枕套里翻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广袤的沙漠,我和小哥站在一起,曝光过度导致我们脸上很亮。我们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有点错愕地看向镜头,他拿着把手枪,我背着个水壶,却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印象中这大概是刚刚进入沙漠的那会儿,他在教我怎么单手上膛,当时有几个战地记者随车队一块来了,这照片估计就是那时候拍下来的。

“嗳,那时候还什么都没发生呢。

“当时我不是很在意,以为记者拍照,只是要拿回去登报什么的,没想到竟然单独洗出来一张,一直在我的枕套里。可是两周前我收拾过床铺,那时它还不在这儿。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放的。

“真是,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他。不写了,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更写不明白。

“但我还是想知道小哥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来的,走之前?还是更早一点?还是……他这几天会不会中途回来过,趁我不在,或者在我熟睡的时候,偷偷把照片塞进去?

“不可能的。这几天我熟睡过吗?不记得了。我终于发现了我身上最差劲的一点——总是给自己毫无意义的幻想。”

“1942年12月26日 星期六 晴

“A城 总补给站

“小哥还是没回来,蛤蟆镜倒是带来了点他们顺利的消息,701的伤兵们闻言没有一个不欢呼的。除此之外,这几天没什么好记录的,我只是突然单纯地想到了一句话,有点书生的酸气。不是要对谁说,只是想到这么一句,随便记下来而已:

“在每一个剑拔弩张的白昼,我都思念此刻的凌晨,四下静谧无垠,我听见一颗心为你跳动的声音。

“太酸了,我要睡觉了。

“1942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阴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昨天X国与本国之间举行了洽谈,本着‘向往和平,妥善解决’的宗旨,签署了一系列停战协议。我国作为战胜国自然是捞了不少好处,此番开战的最主要原因——石油,已经按他们满意的方式达成了所谓‘共识’。

“补给站的轻伤者今天开始撤离,广播里传来国内游行队伍欢迎他们归国的声音,即将回国的男人们不少都流了泪。重伤者被要求再留下来调养一段时间,差不多了才轮到他们上火车回国。

“第一波医护人员也要撤离,蛤蟆镜按排名单的时候问我要不要走,这么年轻,应该赶紧回家娶媳妇。我拒绝了,他们都觉得我又在犯呆,不过也乐得我不去抢名额。

“我才不呆,只是我需要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我相信小哥办完事情就会回来找我,我怎么能拍屁股走人呢?到时候他来到这里,看不到我怎么办?

“说实话这几天我也想过跑出去做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幸好没被冲昏了头脑,擅自行动做出傻事。蛤蟆镜不是说他们都平安吗?我也说过,如果我爱一个人,就不要轻易怀疑他。无论是怀疑他的感情,还是怀疑他的能力。小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还要我像老妈子一样操心?

“这几天我也开始思考这本笔记的意义。每天都觉得要往上面记点什么,但事实上值得记录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多,能像今天这样记下这么多段的日子越来越少。

“但我还是希望它能作为一个完整的见证,有始有终。多年后我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笔记本存在,找出来翻看,无论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人事天命又怎样变换,我至少能记起来这段日子的心情。某个下午的阳光,医疗包里的纱布,对于这些细节,也许还可以做到某种程度的‘历历在目’。

“我想,这就是我记录的目的了。一段生命在纸页里流淌,它让我看到张起灵,在我想看到的时候。他也在我的笔记本里。”

“1942年12月31日 星期四 晴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今天我看到一个人,背影很像他!然后,我看了很久。”

“已经半个月了。”

第十四章

“1943年1月6日 星期三 晴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这几天寒潮来临,天气越来越冷,还干得很。一夜妖风刮过,任何东西里的温度和水分全都被卷得一点不剩。就比如蛤蟆镜放在院子里的一车玉米,上面还盖了毛毡呢,现在也成了硬邦邦的冻干,啃都啃不动。剥碎了放在罐头盒里煮上十分钟,伤员才能消化得了。

“太阳成天虚晃晃地挂在我们头顶上,灰白的阳光模糊且清淡,同样没什么热度,就好像它的脸也被大风吹得干裂惨白了。好在清真寺修得坚固,门窗一关毯子一盖,厚厚的砖墙把冷气挡在外面,伤员们也不会太冷,更何况我们还剩下几个炭炉。

“我从旧物堆里又翻出了几件毛线衣,掸掸灰全部套在身上——没有挡风的外套,这种天气穿单衣是会被冻出毛病的。有时候路过反光的物体,我会停下来看看自己,色彩、款式不一的衣服上全是小毛球,把里面的军装裹住,显得我整个人就像一团臃肿的毛线。每当这时,我才会想起来去整整领子,把两枚领徽露在外面,那沉沉甸甸,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没穿那件军用的羊毛大衣,尽管它还在我隔壁空房的衣柜里孤零零地挂着,没被它的主人一块带走。之前它更惨,随随便便地搭在椅背上,还是我后来看它可怜才挂进衣柜的。但柜里独它一件,终日只有樟脑球做伴,终日空荡荡黑洞洞,不知道会不会寂寞。怪也就怪它的主人不上心,说走就走,要不是碰巧遇上我,早就放在外面被灰埋住,被虫朽烂了。亏它的前襟上还用金线绣了主人的姓名、所属部队等字样,看得出来,它是件对主人死心塌地的大衣,可该丢的时候,还是被丢在一边啦。

“两个月前,我上次穿它的时候,它还很新,版型也精神笔挺。那是在靠进沙漠的战场上,那会儿我们终日奔波,尘霜满鬓。现在不打了,它自个儿倒是变得皱巴巴灰扑扑,就像拧巴着的一张脸。估计是在担心自家主人在外面做什么,冷不冷?作为一件大衣,成天想这么多做什么,回国之后有条件了,如果我还能见到它,一定要好好熨一熨。

“最近医疗人员走了很多,留下来的还都是重伤员,人少任务多,我又开始忙起来。要照顾还留在这里的人,还要清扫已经搬空的房间。

“收拾空屋的工作总能带来一点收获,我在不同的屋子里拾掇出两块怀表,一袋银元,一个鼻烟壶,三块绢帕,以及种种琐碎,全部交公。收拾到隔壁,我把床上的被子卷起来塞进柜子,才发现那衣柜里衣服没有,倒是有不少铺盖,还挺齐全。到了晚上,可以休息的时候,我会拿上好几条毯子,全盖在身上。让我喜欢的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是它们的重量。月光照到天花板上的时候,就会把我弄醒,我躺在吊床上,浮想联翩。

“是的,我承认,偶尔还是会想想他,张起灵——有些人你只能拥抱,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我终于明白,同他们在一起,你若不想发疯,就只能让你的牙齿深深地嵌入他们的肉里。你得拼尽全力一把抓住他们的头发,像抓个溺水的人那样牢牢地抓着,这样他们就能把你拽进他们的怀中。

“不然,就像什么呢?就像他们懒洋洋地穿过街道,走到你面前,几乎要跟你打招呼,手还没握上,突然翻身越墙而去,这一走就是很久,具体多长,你不知道。

“而我又是那种人。我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傻等着上面,一边不断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边想象可能发生的事。

“清净之时,安逸之日,就会自我厌恶,却又蒙住思维,阻止自己去想更多。

“去估算他回来的可能性。”

“1943年1月14日 星期四 多云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今天是个好日子。

“蛤蟆镜一大早又找我谈话,再次问我回国的意向——第三波医护人员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补给站里除了十二个下不了床的重伤员之外,只剩下六个医生护士,包括我和他。

“他给了我张六天后的船票,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回国的铁路已经断了——不可能为了我们几个重新开一趟车,现在只能走水路,往几百里外的港口那边赶,走水路回国。

“要走的话,明天就得上路——几百里的路程摆在眼前,谁都不想冒险误了船票。蛤蟆镜数落了我半天,说我回个国都这么扭扭捏捏,我要是再拿不定主意,他可就自己回去了,到时候可没人管我。我打着哈哈混过去了,之后我们不知怎的,就聊到了上校的事,蛤蟆镜冷不丁来了句:‘张上校出发之前,还特意嘱咐了我几句关于你的。’

“‘他说什么了?’我心里一紧,问蛤蟆镜。

“‘什么来着……他说你是个很棒的医生,回国之后前程似锦。小吴啊小吴,要不是人家长官发话,我天天闲得没事盯着你回不回去干嘛?对了,他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蛤蟆镜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脸上神色很怪,大概是没想到我和张起灵会这么相熟。

“我的眼睛被阳光晃得有点花,接到手里才发现那是一封信。我不动声色地把信封收进口袋,脸上看起来肯定很镇定,没什么好激动的,心说好你个蛤蟆老贼,敢情都是你干的啊,把小哥给我的信在自己那儿藏了这么久!

“把蛤蟆镜打发走后我才拆信,包得很严实,内容却很短。不过本来也不指望小哥的留言能有多长。我躲在后院没人的地方,压着声音来回读了好几遍,又花了点时间把它压平,然后贴到下面。

“其内容如下:

“吴邪:

展信佳。

此去旬日,归时无定。若您收到此信,我定已一月未归。勿急勿念,勿错良机,切记随军回国,切勿久留于此。缠身之事完毕之后,必再相见,同您细叙旧言。

殊殷不忘,拳念于心。

张起灵

“小哥的字真好看啊,不过,您?真是怪事,小哥这家伙,写信居然还在用‘您’来称呼对方!这是多古早的规矩了。要是我以后跟他说话也这样来呢?比如到时候再遇上,我把这个本子完完整整地送给他,该附上点什么说明呢?

“反正说什么都肉麻,这本子本身就肉麻。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想了半天,大概应该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张起灵上校,收到这个笔记本请不要惊讶。因为这正是我一直幻想着给您的,因为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所有无意义的倾诉啊,都只是为了掩盖偶尔真实的情绪。

“譬如我爱您,譬如,我爱您。”

“1943年1月20日 星期三 大风

“A城中部 总补给站

“今天才发现1943年已经到了,新的年纪,也该总结总结。数来我党当政已有三十二年,我也24岁了。二十四年前,即民国八年,我还在娘胎里,而如今的国民政府当时也还是半个‘新党’。

“那一年欧洲剧变,德国纳粹党成立,希特勒自认为找到了天才种族的使命;巴黎和会于凡尔赛宫进行,顾维钧先生面向世界,讲出那句‘我国不能放弃山东,如同基督教徒不能放弃耶路撒冷’;五四运动爆发,3000多名学生代表冲破军警阻挠,云集天安门,打出 ‘宁肯玉碎,勿为瓦全’的口号;战乱的另一头,热气腾腾的国度里,整个南美都看到了日全食。

“我读史不多,所知甚少,竟然能轻易数出这么多大事。我出生的年份果然不寻常。

“其实换个角度想,当一个社会,或是一个时代面临巨大变革时,把任意一年单拎出来,都能列出海了去了的大事情。1919年如此,1943年亦然。而一个人的生或者死,自然都不会在这密密麻麻的历史中留下什么。

“我按照旧历算了算,今天正好是腊月初十五,快过年了,不知道家里的咸肉现在腌得怎么样,我老娘有没有学会做鸡蛋饺。我爹妈看到驻外武装分拨回国的消息,肯定盼了我很久,现在估计急得不行。上周我写了封信让同事帮忙捎回去,不知道他们现在收到了没有。

“补给站里终日安安静静的,我和十一个重伤员在一起,他们都不爱出声,或是咽喉受损出不了声。大部队留下来一个破留声机,还有几盘黑胶,不久前大伙儿还挤在这唱机跟前听音乐,现在倒也没人跟我们抢了。当地人时不时来抢点东西走,被我赶跑后还拿石子儿砸我们的玻璃,唱机里日日放的是乱世歌女,混着乱石砸来的声音,倒也有几分凄切。

“大部队全部撤离之前,我们被抢劫偷盗就是常有的事,我们也和当地人打了几架,还在墙头上撒了碎玻璃。我明白他们对我国的恨意,现在大部队走了,自然要变本加厉跑来欺负我们这些落单的。但我并不是很怕,这毕竟是民间举动,如今双方已经全面停战,X国政府只要不来找事就好。

“现在他们来的时候,十一个伤员,还有我,个个都有手枪,也不是软骨头。伤员们遇上麻烦时就算下不来床,还能打中寻衅者的脚跟,我还有什么退缩惧怕的理由呢?

“忘了说了,我之前把船票给了个还能动弹的伤员,他在国内还有妻儿老小。他是701的老伙计,以前还帮我烤过沙漠里的野兔,临别的那个早上,他几乎要拖着一条断腿给我跪下,我把他扶住,合上院子的门,跑到清真寺上层,看着车队远去。

“当时眼前都是混着沙土味道的晨雾,他们很快就看不见了。蛤蟆镜走前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却也因为急着要离开,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我绑起来,搞回国去。只是让我好好琢磨琢磨,知道我这么缺心眼,张起灵上校会怎么想。

“其实吧,现在我不怎么想起上校,尽管我知道,只要一转身,我就能唤起关于他举手投足的记忆,他的一切,夜晚他手腕压在我心口的重量。其他人走之前,我一直处于一种矛盾之中,既想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又害怕那是不好的,简直不知道是该捂住耳朵,还是竖耳留意。

“现在倒好了,再也没人给我带什么消息,我心中竟也渐渐平静下来。尤其是读几遍他留的那封信之后,我就对他会回来这件事深信不疑。这补给站里还有他的十一位老部下,还有我。的确,国家想要一刀两断,把无法自主行动的他们抛下了,连张船票都不肯给,让他们自己留在这异乡等死,但我知道,张起灵不会把他们抛下。我找不到他,但我可以等他找我,他说过,会回来的。要是我真回国了,这辈子就不一定见得着面了。

“所以,我也不能就这么回家。作为一个医生,更不该抛下我的病人。

“我又忍不住想起了大海。这片荒原在多少年以前,是不是一片汪洋?在我的老家,每逢夏天暴雨之后,浅滩就会聚集大片的荧光乌贼。可以吃,还会发光的那种。太阳落下之后,我和几个同学去海边溜达,散步,聊时局,也聊解剖。

“那时候上课,教授讲着讲着肾的构造,还会不时加上几句‘驱除倭寇,兴我中华,扶我正道,救我国民’之类的话。那时候我以为国家是我们最坚实的保障,无论如何也不会丢弃任何一个,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倾我所学,改变它分毫。那时候荧光乌贼在月光下闪着湿润温和的绿光,浪潮一波波地拍着海岸。

“那么细腻而又斑斓的色彩,就像山上一层一层的山灰。现在海边还有吗?他们看到祖国海岸的时候,可以看到那绿色吗?我想念那颜色,就去荒地里挖了几颗要干死的树苗,种到院子里。尽管遍地焦土,尽管水都不够,有一天这里定会出现一片椴树林,和亮着绿光的房间。

“当地人的确挺暴力,也对我们恨之入骨。麻烦一直有,办法也不少,我目前还能做到有条不紊。上校回来后肯定会惊讶于我现在的能力。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他回来时只看到死气沉沉的清真寺,和往日战友无人看管的尸骨。如果,可以坚持到那一天。”

“我还记着他说的话呢。殊殷不忘,拳念于心。多展展那封信,生活就还是‘佳’的。”

“我又得插句话。至此,吴邪的笔记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几页倒也不是空白,只是上面的东西很怪,让我颇有些费解。”

第十五章

“1945年10月3日 阴

“B市战争纪念馆

“接着上一盘说。事到如今,虽然吴邪的记录已经整理完毕,但这个笔记本后面并不是空白的,事实上,还有较为丰富的内容,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完全。凡事总得有个结局,接下来这盘录音带,我将一边浏览,一边尽量具体地把后面几页纸的情况描述出来。

“首先,有个问题: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会不停地书写另一个名字?你透过纸页,可以感觉到他写得很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要是不抓紧机会,以后再也写不成了似的,所以恨不得把它写上千千万万遍?

“刚翻到目前这页时,我吓了一跳,因为这一页上没别的内容,只是写满了重复的两个字,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名字——

“吴邪。

“墨色不新,至少是前两年的。起初我还纳闷了一下,这个吴医生闲得没事乱写自己名字干嘛?难道后来他平安回到了他的国家,写腻了瘦金体,开始有闲心翻旧事,练签名了?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从笔迹来看,这些应该不是吴邪自己写的。有两个依据——虽说作此推断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为了记录的严谨性,我在还是啰嗦几句为好。

“其一,字体纷杂不一,而且横写竖写都有,统共加起来,起码几十遍,并且有的工整有的潦草。其中多数用的是行书,带点二王的魏晋之风,但是笔锋略显混乱,力道使得也不稳。

“也有一部分写得横平竖直,类似某种变体正楷,几乎与印刷体无异,甚至就像是一笔笔画上去,一点点描上去的似的,其规整让人怀疑写字的人是不是耗了一天在上面。

“总之,都说字可映心,不难推测出,书写者当时并不是心如止水,相反的,他时而狂躁,甚至发抖,时而又极其的小心翼翼。如果是吴邪在写自己的名字,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其二,我一直相信这么一个说法:无论是谁,在写自己的名字时,都是与写其他字完全不同的。试想一下,两个字,或者三个字,伴你多年,是平面上代表你的符号,你一天至少要写上十遍,会不会有些特殊?同理,你看到别人写的你的名字,无论模仿得多像,或许还是会感觉怪怪的。

“就比如说,这本笔记本的封面上有吴邪自己写的名字,我理所当然地相信这是他的笔迹,而会非常自然地去怀疑当前页是谁写的。不只是字体,还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横亘在纸面上,使我坚信它们出于两人之手。

“或许是因为字里藏着的所谓‘气’是始终如一的。一个人写字时状态会变,字体会变,用的笔也会变,但是部首的配合,字形的架构,以及运笔的习惯都依然是他自己的。而这些细节,往往是确认一个人身份的关键。

“那么,如果不是吴邪写上去的,会是谁呢?

“除了吴邪自己之外,谁能得到这本笔记,并在上面写下文字?

“我记得他们补给站遭到空袭那次,吴邪以为自己要死了,首先想到的还是把笔记本护在怀里,希望以后别人找到他的尸体,能够把它转交给张起灵。他这样珍重此物,别人要是想抢,估计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谁会稀罕这个破破烂烂的本子,谁会这样写他的名字呢?……还能有谁?

“只能是他了。张起灵。

“直觉告诉我就是他。也可能是因为吴邪一直以来留给我的印象,使得我的潜意识里他已经和张起灵这个名字分不开了。

“我又往前翻了翻,照着他写给吴邪的那封信比对了一下。八成没错了,就是张起灵写的。他写横时喜欢在末梢带个小回钩,这里吴字的长横亦然。类似的细微呼应还有不少,尤其是信件开头他写的那个‘吴邪’,更加有力地证明了我推断的正确性。

“既然如此,这个本子后来一定是通过某种途径,到了张起灵的手里。他一定也阅读了里面的内容,吴邪一直以来的愿望成真了?

“肯定不只这么简单。否则无法解释张起灵这样反常做法的原因。那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害怕漏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是,的确没有别的字样,清一色全是‘吴邪’二字。

“还有一个细节,这页纸的边缘有几块发黄发软的地方,似乎是被汗液濡湿的痕迹。只有反复把纸张拿在手里摩挲,或是蓄着很大的力气攥着纸页,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还有几处墨迹被晕染开来,原本黑色的墨水溶化般扩散,显出淡淡的棕绿色,染上周围发脆的不平纸面,形成一个个颜色暗淡的圆圈。

“应该是有什么透明的液体,呈点状坠落在纸面上,造成了现在的痕迹。

“是……泪痕?

“……张起灵的泪痕?

“不会吧。

“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情况会造成现在这个结果?

“所以,他疯狂书写‘吴邪’二字的时候……难道在哭?

“我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甚至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张起灵在我心里头一直是无悲无喜的形象,鲜少为什么而动容。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张起灵会哭,为什么哭,为了吴邪而哭。

“就是这样的。我意识到这泪痕里一定埋着一段故事,不,应该是一段记忆。它在我怔愣的时候横空出世,如一团响雷般赫然坠落在我眼前,嗡鸣着,轰吼着……浓烟滚滚里藏着吴邪的结局,藏着他们的结局,但我看不到,除非……除非这雷在我面前炸开,下一秒,它似乎就要炸开了。

“同时,我手里握着的这张纸仿佛也是有呼吸的,但它现在不能。吴邪,这个名字,寥寥数笔的两个字,在张起灵的笔下被织成了一张密网,把整个页面覆盖住,压抑住这张纸的气息。

“就像在阻挡在什么可怕的事物从里面钻出来为人所知一样,密不透风,又急流暗涌。”

“刚刚出去抽了点烟,我路过后门,那个天天都来看照片的怪人竟然在后门外面待着,没有进到展厅里来。他今天穿着一件皮夹克,虽然有点旧,但整个人比平时都精神了不少。仔细看看,侧脸还真挺帅的,叼着根没点着的雪茄。我还注意到他的右手攥着一个纸袋,貌似装的是点心。

“好歹说过几句话,也算半个熟人,我刚要对他打招呼,他居然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快步走出去了,看都不带看我一眼的。雪茄掉到地上,他也不管,简直是落荒而逃。

“这家伙被我吓跑了,什么情况?我不就是坐着个轮椅,三天没洗澡,真有那么可怕?我平日里不也这幅德行,没见他哪天像今天这样受不了,怎么连照片都不看了,说好的雷打不动呢?

“不过,我转念一想,他偷偷摸摸躲在后门那里,行迹的确可疑。我转着轮椅去到他刚刚站的地方,发现这地方离我录音的地方不出五米,稍微伸伸脖子,还能看到桌子后的椅背。而且,我如果要录得清晰,也必须把讲话的声音放大一些。这样的话,他站在那里,未尝不能听到我的录音。

“难不成是他偷听之后做贼心虚?那么,我之前录的那些,他是不是也都听见了?

“我把地上的雪茄捡起来,是SERSHLY,这个牌子去年就停产了,应该是旧烟。我没抽过这种雪茄,但是据说它劲儿很大,曾经在部队里风靡过几年,只有高级军官才抽得起。

“什么怪癖好?算了算了,我管这么多干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接着说这个笔记本的事情。

“下面一页同样不是什么日记,而是一页剪报,从页脚和版头看,分别来源于《进步报》《杭录》和《青年志》三份报刊。开头标注的报道时间停留在1943年2月到3月之间,一共分三块,应该是从三篇文章里剪下来,再贴到本子上的。

“这是也是张起灵做的?什么内容值得他这样保存下来?小铅字印得密密麻麻,读起来还挺费劲。

“……

“报纸上说,吴邪死了。

“三篇文章,都在报道这件事。或者说,张起灵只是从这三篇文章中摘取了和吴邪有关的,包括他的死讯,媒体的评论……一一贴在了笔记本上面。

“剪报的大致内容可以概括为:联合国组织了小范围记者团去X国探访战后状况,在一处倒塌的清真寺废墟中找到了十二具戴着我国军徽的尸体,看起来刚死不久。一位名记将此消息传回了本国,国内沸然,进步人士借此事大做文章,要求烈士遗体回归祖国。最后经过协商,X国将这十二具尸体装进运水产的货轮,一同带了回来。

“这些文章有一个共同点,着重报道了一位年轻人。他的身份在回国后才得到确认,原来是701部队的军医,不过24岁,恪守岗位,壮烈殉职。在动荡年代里,他的行为值得褒扬,值得敬佩,是四万万中华儿女的英雄。

“联想到之前吴邪的记录,不用再看下去,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

“接受这个事实花了我不少功夫,但我感到的不是悲伤或愤怒,事实上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怎么说,我委屈……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委屈。

“这些报道都来自于小众进步报刊,即便如此,也对国家抛弃那些伤员的事实只字未提。更不用说全国范围的大众报刊了——吴邪他们客死异乡的原因已经被刻意掩埋,舆论被巧妙地导向对他们本身的议论。国家这样做的同时,还要给他披上高尚的华袍,使他的死亡被人窥视,被人注目,使他连死都不能安宁。

“吴邪到底是怎么死的,清真寺怎么会轻易倒塌?除了当地人的敌意,当地人的残害,还能有什么?我想,吴邪在清真寺里等待张起灵的时候,可能就设想过自己的死亡。他想怎么死呢?

“至少不是这样,死在众目睽睽中,死在舆论家的评述中,死在人们所谓的瞻仰中,死在没有张起灵的地方,死在连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的尘芥堆里。

“这些事情,有关吴邪,世上除了我和张起灵,恐怕再没人知道了,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能够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只有我,可是我……我不认识吴邪。

“因为我能懂他,自从读到他的文字,我就明白,在他这样短暂的一生中,只会存在一个人。张起灵。

“我不清楚这个张起灵到底在哪里。吴邪死去的时候,如果他在,吴邪就不至于曝尸荒野,被陌生人发现、围观、怜悯。他当时在哪里?执行任务吗?

“那他现在又在哪里?为什么不把吴邪的笔记本,这为他而记录的,那么温柔的,那么深厚的情谊好好保存?为什么要让这个笔记本出现在我的手上?

“如果能重来,我宁愿吴邪的笔记不见天日,只被他想赠送的人阅读,而不是让这样纯粹的情感,被现世的浊气氧化,被闲言碎语评说。

“因为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只是我作为一个局外人能想到,能感受到的,而那个张起灵则是这一切的主角。

“他怎么会不懂。

“他怎么会舍得把这个笔记本交出去。

“时间出现了断层,在我得到这本笔记之前,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我回头去翻那一页,满满当当的一纸名书,寥寥几点的泪迹。这是什么?他对吴邪的缅怀吗?

“他在做剪报的时候,剪得平平整整,粘得服服帖帖,做得那么精细,果然是医生的手法。可是,当他在剪报上涂抹胶水,当他摸到笔记本粗糙的纸页、铮铮的字印、带血的封皮时……那种感觉,是不是和在自己心脏上挖几刀并无异处?

“我想,他可能会悔恨,会想要吴邪的原谅,可是吴邪已经没有机会原谅他了。

“一个人的悲伤究竟能有多浓?浓到另一个人隔着纸页和时间也能看到,浓到连我这样麻木的人,都感受到了久违的悲伤。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该死的,我仍然如一直以来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疼。”

“倒完烟灰缸,现在感觉好点了。接着来,剪报那页的背面,还有字。

“是张起灵的字,记得不多。

“其内容如下:

“1943年3月4日

“羊毛大衣早前遗失,今日另购一件,已熨好,存于柜中,无蠹无灰。

“1943年4月4日

“清明。

“薄暮时分,旧雨新停。街上市间,皆覆燃灰余烬。时有悼者游荡,恸哭叹息,以念亡者。空山荒坟,今日亦有新祭。

“于我而言,无处寻,无处悼。

“日日寻觅,我有一愿。可否一夜黄粱,而知子在何方?

“1943年4月8日

“近日多雨,钱塘潮漫水涨。

“舟山普陀,东海之岸,荧光乌贼仍在,且有寥寥学生漫步于白滩,谈笑咨嗟。

“1943年4月13日

“已寻至吴府,见令尊令堂身体康健。

“然战局不定,且二老念子尤甚,日后将尽己之力,常去探望,护其平顺。

“1943年4月21日

“家中咸肉已腌好,今日前去品尝,配以鸡蛋饺、雄黄酒。

“咸肉宜蘸糖食用,令堂称是你幼时习惯。

“诚然,味道上佳。

“1943年4月29日

“今日……

“吴邪。

“1943年5月2日

“杏仁饼铺已迁至城西,今购八两,其味未变。

“1943年5月4日

“近日多梦,未见草原,未见你。

“这就是全部了。感觉就像在和吴邪讲话一样,但也只是简单地记录了一些事件。

“也有些地方并不是很容易理解,比如那句‘今日……吴邪。’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许是想记下什么,但又觉得没有意义;也许是遇上什么事情,踌躇了心乱了;又也许,他只是想念吴邪了,有些话,不是仅靠纸笔就能记录的。

“这样说真是残酷,但张起灵到底是实现了吴邪的心愿,他使这本笔记完整,他们的开始和结束都在里面了。但是,这就是结局吗?我都替他们觉得远远不够。

“他回到故国后,去的是吴邪的老家,照顾的是吴邪父母。

“那段时间,他在想什么?

“他还在日日夜夜想着吴邪。

“他又做了什么,是没有记在这个本子上的?

“第一次记录是三月四日,下一次就变成了四月四日。之间隔了一个月,我不相信张起灵没有去找吴邪的遗体。

“可他后来又回来继续记录了,莫非没有找到,以至于他仍然需要在笔记本上写下些什么,维持他和吴邪那最后的,虚无到可怜的联系?

“或许我该乐观一点。这些只言片语,只是持续到五月份,1943年5月之后,也许发生了什么,改变了局面……

“……

“抱歉,刚刚又忍不住抽了几根烟。

“我的线索太少,这件事陷入了僵局。没有办法再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了。

“其实理应如此。张起灵是吴邪认识的人,而不是我认识的。他们的经历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也不是我的。我作为一个路过的人,侥幸打开了一扇小窗,得以知道这世上曾有他们存在,我也该满足了,已经窥视得够多,理应不该再看到更多了。

“不甘心也没用。我和他们的联系,仅限于这个笔记本而已。

“而他们的痛苦、快乐、回忆、情感……本不该有我的份。

“我只是万千庸人中的一个,碌碌无为,惘惘无志,一日一日过去,就是在混吃等死。我又何必为他们难过呢?吴邪是个好人,张起灵也是,他们的理想和人格,他们的优秀和悲壮……都是不可触碰的。我的臆想都是无稽之谈,我的感受都是自作多情而已。

“……

“等一下,这本子后面竟然夹了一张照片,之前一直没发现,刚刚掉出来了。看起来不是洗印出来的,应该原本是报纸上刊登,再剪下来的。

“照片很模糊,有的地方还被磨掉墨了,但是不难看出背景是广袤的沙漠,两个人站在一起,曝光过度导致他们脸上很亮。他们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一人拿着把手枪,一人背着个水壶,却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吴邪曾经这样记述:‘印象中这大概是刚刚进入沙漠的那会儿,他在教我怎么单手上膛,当时有几个战地记者随车队一块来了,这照片估计就是那时候拍下来的。’

“原来,原来这就是他们俩。

“故事里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其中一人穿着军装,肩章闪闪发亮。他单手持枪,似乎在给另一个人示范。

“等等,这面容莫名熟悉……老天爷,其中一个,竟然是那个天天来看照片的怪人!

“那张我每天都看见的脸,那个刚刚夺路而去,仿佛不敢多看我一眼的人。

“他?

“张起灵?

“怎么可能。

“如果,他就是他。

“我看着另一张脸孔,吴邪的面容虽然更加模糊,但也能大致看清。……我只觉得自己动不了,千千万万的思绪划过脑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把眼神钉在吴邪的脸上,久久地怔愣。

“……可怕的是,这张脸,和我每天都见的另一张脸一模一样。

“是我的脸。”

第十六章

“1945年10月13日 星期六 大雨

“B市战争纪念馆

“事实上,十天可以过得很快,适当的自我剖析有益身心。

“该从什么说起呢?我曾有过一个梦境——不得不承认,半个多月前,自开始整理这份笔记以来,我就不止一次做过一个同样的梦。梦里我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前站着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男人,他背对着我,一言不发,似乎在盯着他面前的墙壁,或是其他的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他是张起灵,就和梦里我认为自己就是吴邪一样理所当然。

“我们不曾有过任何的对话或交流,也没有什么交流的欲望,至少我是这样的。我想做的只是站在他身后,贪婪地看他的背影,感受直立的快乐。我就位以一个正常人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却看不到别的,那个活在吴邪的记录里的人。我却感到满足,动弹不得,也不想动。

“关于这些梦境的记忆,往往伴随着张起灵的转身戛然而止,因此,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未看清他的脸,或者说,我醒来之后又忘记了。半夜梦醒之后便睡不着了,我会盯着天花板上的月光,听着同屋保安巨大的鼾声……烟头在黑暗中,细微的火星,慢慢地烧焦,等待接踵而至的,熟悉的空虚感。

“怎么讲,道理很简单。你在美梦醒来时会空虚,是因为知道梦里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你恨憾,你惘惑,因为深知自己无能为力,但你同时又获得一种窥探的满足感,你在梦里,做了那么一会儿你想要成为的人。

“如果某天,美梦成真了呢?以一种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方式。你会高兴还是惶恐?这感觉就像梦里的张起灵终于回头,告诉我说,他就是他,我就是我。

“不说别人,至少我是惶恐的。

“翻到照片之后的那个下午,又有几个前来参观的学生过来问了我几个问题,也有保安照例来找我蹭几根烟,我都胡乱搪塞过去了。应该算是搪塞,因为我现在根本记不清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应对外界的打扰的。当时那种感觉就像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根本无法把注意力匀给其他的任何事情。

“其实说恍惚未免有点过头了。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在思考一件事——我就是吴邪,吴邪就是我,如果是真的……他娘的,怎么是真的?他娘的,真的是真的。

“听起来颇为绕口,但这的确是我当时心中确切所想。不难理解,我之前一直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至少我是这样相信的。我顶多算是个故事的复述者。然而,突然之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还是个我以为已经死去的人,从扁平的故事里跑出来,变得立体而不可忽视。他紧紧抓住我,把事实塞到我眼前,要钻进我的身体,我的脑子,我的生活,钻进我的全部。

“虽然我的身体,我的脑子,我的生活,甚至我的全部,现在本来也没有什么。远不止他丰富。

“我一度要求自己做一个冷静的人,并一直努力使自己做到这一点。这是某次自杀未遂之后我对自己立下的最基本的要求。我向来认为我做到了,激烈的情感不属于我,我的心率估计日日都没什么波动,认为世人世事皆与我无关。但是,当‘吴邪’这个人格,与我自己的人格面临重合时,我却开始害怕,非常地害怕。

“这和我面对一片空白的过去时感受到的那种害怕截然不同。那会儿我是求知而不得,现在却是反过来,事实刺目而明确,刷地一声跳到我眼前。我觉得,我不该是吴邪。

“吴邪是个怎样的人,我揣度过无数次。读他的笔记不过十多天,他却毫不经意地说服我,他有魅力,有可爱之处,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他是我的认知中代表‘好’的东西,用什么词形容都不为过。

“他字里行间透出的那些品质,他的勇气,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事物的冥顽不化,甚至他对张起灵丰沛且执着的情感,都是我所羡慕的,不,确切地说是敬慕。从他身上,哪怕隔着纸页与时空,我都能感受到年轻,以及沸腾的血液,还有他那真挚得快要死去的灵魂。这都是我渴求,而不敢求的。

“因为我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莫名其妙就站不起来,胡子拉碴也不会去刮,没朋友没理想,没有喜欢的也没有讨厌的。终日靠着政府的军残补助混饭吃,转轮椅还能把自己绊倒,偏执于研究过去的战争,所有的钱不是买书就是买烟。我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唯有通过纸和字聊以自慰,看起来知道很多,实际上是个井底之蛙。我活得像个根本不好笑的笑话。

“张起灵又是怎样一个人?他在吴邪小心又跃动的笔下已经成为一个极端,代表着吴邪的一切渴望与追求。吴邪向他倾吐他的无限且浓郁的情感,把他当做内心的支柱,当做与这个世界联系的链条,当做心中最稳当的存在。而他对吴邪的感情亦在沉默中显得隐秘与伟大。在这种情感目前,我,一个碌碌凡人,更显得佝偻。

“所以,我怎么会是吴邪呢?吴邪又怎么会变成我这个样子呢?

“问题始于照片,解决方法无处可觅。最开始的那两天,我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观察那张照片上。我反复地看,白天把它举起来,放到阳光下面,天黑了我就对着灯光。我看到背面报纸上的铅字跟着光线透过来,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映在照片中两人的脸上。

“我集中注意力,看着画面里的张起灵上校,却不愿意看他身边那张我所拥有的脸。我看着张起灵的手枪,看他乱发间穿梭的风,看他模糊成光点的肩章。看那种意气风发,看那种满面无畏。我排除万念,在脑海中寻觅那个每天来参观的怪人的影子,试图把他们两个拼在一起。我不断告诉自己,他是张起灵。

“至于我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每天坚持不懈来看照片的原因,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我手里这张是不清晰的翻印版本,墙上挂的那张,看样子极有可能就是这张照片的原版。

“我如果想确认,应该去到墙边看看那张照片,但我没有,正如我之前一直没去一样。我不想确认。退一步说,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没有做好坦然迎接的准备。我琢磨了很久。还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巧合呢。假设世上从来不缺类似的面孔,也许我们只是长得比较像。加上报纸上印的图像这么模糊,跟版画似的,我有可能看走眼了。

“现在想来,这显然是我当时给自己找的开脱。种种前因后果,比如我身上的疤,我记忆里的断层,我成谜的姓名……似乎都在证明一个事实——我和吴邪是同一个人。

“一个巧合的发生本来不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么多个巧合,有条不紊地在同一时间里显现,各种线索环环相扣,那么只能说明这是事实。

“但我不忍把所有余地都排开。这样说吧。我想让自己是吴邪,但我不想让吴邪是我。这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有那么几天我一想到张起灵的落荒而逃就心如乱麻。就算,假设,即使,我的确是吴邪,我还能是几年前的那个我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来看吴邪的。但他似乎不是来看我。他看的只是照片里完整的、原来的那个吴邪。”

“这十天里张起灵没有再出现,他似乎摒弃了看照片的习惯。

“但是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一袋杏仁饼,10月5日,它被健忘的门房送到我的手里。说实话我记不得它的味道了,只是当初看笔记的时候非常想尝一尝。

“当时我握着纸袋愣了那么一阵子,意识到这是那天我在后门撞见张起灵时,他手里提着的那袋。肯定是他逃跑的时候把这个塞给了门房,让他转交给我。其实就算我没想起来这茬事,杏仁饼本身就足以说明它来自谁手。

“我没有急着打开,甚至一心打算永远不打开它。张起灵显然不愿意再出现在我面前,现在送我杏仁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有个毛病,对于自己不明白或不确定的事,有时候会选择闭眼不看,甚至是逃避。这毛病很少犯,但是在和张起灵有关的事情上,它似乎成了顽症。

“最后没忍住是在半夜。闭馆的时候我躲过保安,偷偷留在了展厅内,守着我的录音机。我翻出了这半个多月录下来的所有录音带,躲在一室的展览品与战争遗存中,躲在黑暗里,一盘一盘地放。放完一轮,我就找出第一盘来倒带,再听一遍,如此往复。

“现在的我,在听自己的声音,讲着一个不长的故事,有关过去的那个我。其实自从‘第一次’读到它们,这些故事早就深深地刻进我的心中了。但是,每每再听一遍,我就越发觉得这声音像海浪,也像大风,把我卷起来,包裹住……我在黑暗里睁不开眼睛,故事里的文字是刺骨的,滚烫的,它们属于我,又不属于我……都是我的记忆吗?的确,我记得它们,可是,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在第三遍听到那句‘我永远爱你’时,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地掉下来了。落到我的腿上,轮椅上,我感受不到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在下落。我被绝望的波涛吞噬,急需找到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我急不可耐地撕开杏仁饼的纸袋,把几块一同囫囵吞下,大口地喘着气,就像吃急救药一样。

“是甜的。

“这甜味让我哭出了声,一不小心从轮椅上滑到地上,于是抱着桌腿接着哭。说来丢人,但再没有比当时还绝望的时刻了。我的脑子似乎被什么填满了,它们不由分说地冲进来。我永远爱你,这话我说过不止一次,该听到的人却一回也没有当面听到。他后来倒是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可是他找不到我,我记不得他,但这话是没变的。我永远爱你,你听啊,录音机还在放着呢。

“它还可以放千千万万遍,这样也能算永远。

“那天晚上我像疯了一样,没干别的,也没睡觉。杏仁饼被我啃完了,后来没得啃,我就抽烟。录音机一直放着那盘录音带,我站不起来,够不到桌子上的其他几盘,只能反反复复听着那一盘。爱这个字说多了就不值钱,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怕自己这句也沦为那么随随便便的一句。我把录音机拽下桌子,怕摔坏了就用肚子垫着,想关了,碰到开关时却又舍不得。于是我一直抱着它,就好像它发出的声音是我在说话一样,又何尝不是呢。

“天快亮的时候,我清醒过来,把地上的烟灰、杏仁饼的碎渣都拢在一起,扔到垃圾箱中,用我的破衬衫擦了擦地板。保安早上开展厅门时,我已经把录音机在桌子底下藏好,人靠在桌腿上闭目养神。保安以为我昨天在这里睡着了,忘了出去,牢骚了几句昨晚还费劲找我半天,把我扶起来之后也就没再多管——他估计是确信我没有能力做什么坏事,更何况我的确也没做。

“但我明白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了,我不能再逃避。我们之间,生离死别都过去了,那天更不该是最后一面。张起灵不是什么无名小辈,要找到他现在的具体消息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一个人开始寻求答案时,与之前消极怠工的情形是完全不同的。时间过得飞快,我马不停蹄,把手头上有关三年前那场战争的资料都翻出来,没有找到张起灵的下落,却在一张报纸上找到了有关那个蛤蟆镜的报道。

“没错,就是那个蛤蟆镜,我在医院待着时的主治医生,我当初就知道他以前是个军医,只是不明白他对我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奇怪,似乎知道什么又不肯说;联想到后来笔记本里也屡次提到‘戴着蛤蟆镜的负责人’我就一直觉得蹊跷,果然,就是他,现在依然供职于隔壁市的一所大学附属医院。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最了解张起灵后来下落的人,比如在哪里工作,在哪里住,总得知道些什么。

“我找到我的上司,胡编了一堆理由,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最后终于联系上了蛤蟆镜。开始他拒绝把张起灵的消息告诉我,听到我说我是吴邪时,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怀疑,又似乎在犹豫,最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张上校现在是个医生,也在我这家医院工作。小吴你……你来找他吧。’

“我手心沁得全是汗,听筒几乎要从我手里飞出去。挂电话的那一瞬间,我隐约听到蛤蟆镜说:‘他一直没忘了你。’

“今天我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在张起灵工作的医院门口吃了一天的面。

“我半夜起床,其实早上六点半就到了,躲在小面馆里,时不时往窗外看看。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更不知道,张起灵如果真的出现在我看的方向,我又该做什么。

“天色欲明,医院门口渐渐热闹起来,他一直不见人影。直到中午他才出现,低着脑袋走进医院的铁门,心事重重,不知道早上去干什么了——他肯定不是无故迟到的人。晚上十一点四十二分,他从医院里出来,应该是下班了。没有套大衣,也没有拿包,揣着兜,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

“我把自己缩到窗台下,只露出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张起灵。

“幽暗长街上独他一个,夜风不小,他却站在路灯下把白大褂脱下来,小心地叠好夹在胳膊肘里,靠在墙边抽雪茄。

“他肯定没发现我。我把心一横,叫来老板结账,准备出去摊牌。结账的时候才发现,一天下来,我竟然点了五碗拉面,三碟酱豆,两壶烧酒,还全部吃完了。出门的时候老板变得格外殷勤,笑眯眯地帮我开了门,我抬头却不见了张起灵的人影。他顺着马路往十字路口那边走去了,离我大概两百米左右的距离。

“我匆匆跟上——这辈子从来没把轮椅转得那么快过。好在他走得非常慢,几乎是一步一停,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来的时候我在那路口发现了一家卖杏仁饼的铺子,那会儿它刚开门,我没进去,现在路过,早就打烊了。

“我一直跟着,几次想把他喊住,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没出口。我发现他在往火车站走。半路开始下小雨,隔着雨幕,我有时候看不见他,有时候又看得见。很快我就路过一棵树,树杈上竟然挂着一件雨披,就像是留给我的一样。我慌忙披上,抬头看,张起灵还在离我二百米左右的前方,模糊得像个影子。他的面前,是火车站的钟楼。

“地滑轮椅不好着力,耽误了我不少工夫。好在火车站离医院很近,我的轮椅并没散架。我隔着一条马路,看着张起灵走进售票厅。他要买票?去哪里?我只知道我的轮椅没法追上火车,他走了我这辈子说不定就没戏了。我心说你妈的,真没看见老子吗,手上只能玩命转着轮椅,要爬更快的话,我恨不得在地上爬。

“我不记得当时具体是怎样的,印象中火车站只剩下一两车,火车头突然开始鸣笛,售票员喊着末班车抓紧时间,而张起灵站在中间车厢前,手里捏着一张票。我脑海里只有追上他这一个念头,大喊着他的名字,他听见了,张起灵站在那里,终于回头看着我,他似乎要下车,又似乎没这个念头。然而这一切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等我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近,只有一步之遥时,我才意识到,我正以新的高度看这个世界——我在奔跑。

“我心中一惊,想回头看看我的轮椅,好确认一下,但没来得及。我早已穿过检票口,跑过站台,挣脱列车员的阻拦,在最后一秒登上了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我满头大汗,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世上只剩下一件事,我能站起来。吴邪可以站起来了。

“补完票挨完骂,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座椅、空气、香烟全是潮乎乎的。我面前一车人都睡了,显然都是又为生计奔波了一天。只有我还在嚼着点不着的烟丝,听着车内广播午夜档里报道国共谈判四十三天,签订双十协定的消息。这已经不是新闻了,但官方媒体乐此不疲,就好像协议的签订能保证什么一样。

“除了头顶喇叭处呲呲啦啦的人声,以及火车哐哐的行进声之外,大雨中的世界是寂静的。偶尔有驶向反方向的火车,灯光伴着鸣笛一掠而过,在我的眼皮上投下明灭的光影,让我又想起了张起灵。

“他就在这辆火车里。和我隔着三节车厢的距离与时间。可我不打算去找他。他知道我在这里,没来找我。这恐怕是天意,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但我非常明确地知道我们会再见面。这三年来,我一直在这世上无缘无故地走着,不知道要走去哪里,现在依然如此,我还在这世上走着,却好像不是无缘无故的了。我知道我在背对着我身后的世界,与火车一样呼啸着,走向他。

“我一度认为,自己需要赋予记忆一个确切的定义。因为记忆是有重量的,它就像不属于我一样,突然地进入,会让我猝不及防,甚至抗拒接受。和它一起到来的还有感情、牵绊、理想、追求……它们都是很重的东西,会压得我喘不上气。但现在想想,这个观点,似乎与‘我不能站起来’这一认知属于一个层面。

“而我现在站起来了。

“火车又拉了汽笛,不知道到了哪个小镇子。车厢里点了煤油灯。几个人,睡眼惺忪地,扛着大包小包走出车厢,踏进站台上的雨水。我低头,摸着自己因不适应剧烈运动而疯狂颤抖的大腿,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这段日子我读到的那些故事,不是进入,而是回到了我的记忆里。

“他一直没忘了我,我其实,也从没忘了他。

“那些记忆,那段日子,还有他,自始至终,都是属于我的。”

第十七章

“1945年10月15日 星期一 小雨

“B市战争纪念馆

“现实中发生的事,从来不会像你预估的那样轰轰烈烈。循环往复的思考容易把人推向极端,而绝大多数的人想的做的和相信的往往大有不同,这导致我们高估自己或者判断错误,也导致我们做出自己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夜里在火车上,后来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听广播听到心烦,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坐不住,只得挪到他隔壁的车厢,挑了个能看见他的位置坐下。我过去之后,张起灵并没做出什么反应,不知是否有注意到我。他就那样一直坐在那里,和我大概有十来步的距离,侧身对着走廊。

“后半夜里,张起灵的脑袋没再抬起来,跟盆栽似的连姿势都不换。然而,人一旦过于安静,就不像是真的睡着了。我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既然看照片这个习惯现如今都能抛下,他这会儿能主动搭理我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既然来了,若是能想明白打照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我多半会挪到他身边的空位上,跟他讲话,直到他把眼睛睁开为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窝囊囊缩在最后一排。但事实上我并没想明白——他之前为什么执着,而现在又为什么选择退缩,只有他清楚。我要是上去搭话,那好歹也是我们‘重新认识’的第一句话,怎么也得慎重决定。万一人家扭头走掉就尴尬了。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保持沉默其实是最舒服的状态。

“满车的水汽氤氲中,我盯着他,看他湿透了的毛衣和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的头发,看他搭在右臂上的左手以及鼻尖上的水珠,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我的视力出奇的好,整个人越来越来越精神。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又似乎只看到他一个。他会在哪一站下?连夜赶路却不带行李,又要去办什么事呢?后来侧壁挂的煤油灯灭了,车厢里一片漆黑,铁轨被连绵成串的荒山野道包围,但我还是能看到他——偶有月光落入玻璃窗,照到他脸上,很像小块的陶瓷,冰凉而光洁,让人想去触碰。

“很显然,只要我一直这么盯着张起灵,他就不会动弹。他这个姿势并不舒服,而我伸着脖子隔着人头和椅背去瞅他,也痛快不到哪去。然而人有的时候就这么奇怪,我知道你没睡,你也知道我在看你,但我们都愿意装傻。这漫漫长夜的,谁不能折磨谁。

“天快亮的时候,邻座的小孩子受了凉,开始大哭不止。我想多走走路,于是就到开水间给他接了杯半凉不凉的温水。孩子的母亲很年轻,不声不响地给他喂完水,把他抱孩子的姿势算不上熟练。她把他哄睡着,自己却又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抽泣。她哭得非常压抑,显然是不想吵醒孩子。我心说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哭了,你这一哭,倒把我心里头的那些个新仇旧恨全给刨出来了。我平时喜欢吃点甜的,兜里还有几颗大虾酥,就赶紧塞给她,她吃进嘴里,却哭得更厉害了。

“好在人总有哭累的时候,她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耳边却仍然不得消停——这节车厢的广播里还在按照要求播着双十协定的老消息,管它能入几人的耳朵。我扭过头,继续盯着装盆栽的张起灵胡思乱想,心说这世上活着的人谁都不容易,人要想快活,怎么就这么难呢。

“忘了谁说过,人的目光都是有重量的,尤其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人。他在注视你的时候,你就算睡着了也能感觉得到。你会梦到他,还都是好梦。

“虽然张起灵八成在装睡,但我还是忍不住想上那么一下子,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他真的有那么几分钟是睡着了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好梦,又是否梦到我呢?

“到达终点站时天已大亮,我呆坐一夜,跨越三省,回到了B城,雨也跟着下了一路。然而当我从下车的鱼贯人群中挤出来时,张起灵却没影了。

“我没辙,脑子里混乱一片又实在不甘心,只能守在出站口,心说你可别跑太快,你可别已经出站了,我知道你在躲我,我也知道你是个腿儿野的哥们老爱乱跑,但我等这么半天就想跟你说几句话,随便几句,一句也成。

“但我等了一刻钟,路人个个不同,唯独没有张起灵。秋雨这么一淋,车站里冷得要命,我买了碗茶汤暖手。后来车站里的人走干净了,下一趟车还没到。我腿麻了,茶汤也凉透,一口气把它喝下肚,这才清醒过来,感觉昨晚就像做了个长梦。

“火车站外面有个小吃摊,正收拾着家伙准备开撤。我路过的时候老板却冷不丁拦住我,说是给我留了一份豆浆油条小笼包。

“‘我不管,是那小哥儿给了钱,他让我把这吃食留给最后一个出来的,我就得留给最后一个出来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你别犯浑,赶紧拿走,我好收摊。’摊主这样讲。

“我闻言接过纸包和豆浆,顿时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中,也顾不得有的没的,对着四周大吼道:‘你出来,我知道的,你想见我!’

“然而那偌大闹市并没有因为我的一句大吼而哗然,意料之中,也没有任何人出来。我把张起灵留的早餐连同兜里被雨水泡软的两包烟一同扔到路边,拽着摊主又买了一份芝麻煎饼,蹲在墙根吃了很久。我的眼睛这会儿估计充血充得像只兔子,看起来不像善茬。那摊主早就跑得远远的,大概觉得我有毛病。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确信张起灵听到了我说的,我也确信他能看到我扔,看到我吃。这样判断没理由,但就像他确信我会最后一个出来一样无可怀疑。明知故犯我也会,我还要吃得特香。

“那时候我甚至有个想法,张起灵要是忍不住出来了,就算让我把扔了的捡回来吃也成。这么想完全是因为我认为他不会出来,而他的确也很给面子地没有出现。说来也怪,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他怎么样,要说我很想见他,也不是这样的,要说我不想见他,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有难言之隐,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因为人是人,他张起灵的难言之隐格外多,而我又不是看得通透的那种人。我一个人回到了纪念馆,换了干衣服,坐在空荡荡的展厅里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今天早上,我思前想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当时从蛤蟆镜手里要来这个电话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我找不到张起灵,这个号码的主人也许可以给我提供更多的信息。

“据蛤蟆镜介绍,这人现在是某炮兵部队的参谋长,以前在701待过很久,当时从油井那边救出来的人里就有他,和我也算是老战友了。

“他接到电话时显然非常吃惊,问了半天我是谁。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合适,说我是吴邪吗?要叙旧,我还真做不到。他若是问点之前和吴邪有关的事,只要笔记里没提,我也说不上来,反而引人怀疑。况且我找他只是为了问出点答案,也不是为了别的,于是便开门见山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想问一点关于张起灵上校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机密。你愿意说是最好,不愿意说,我就一直打,直到你愿意回答为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可以,你问吧。’

“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尽量平静地问:‘现在战事仍不乐观,张上校回国之后……为什么要回去当医生?’

“那人道:‘你这问题怎么跟记者问的似的,得了,不开玩笑,他走我们也觉得可惜,但谁能搞明白上校的心思呢?之前我们都不清楚他真是学医的。不过,回国前在X国那边,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这么做有可能就是受那件事的刺激。’

“我一听有戏,忙问:‘什么事?从油井出来之后,701是不是很快又参与了什么任务?带上你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道:‘这可就是机密了,不过既然你问到这个,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你也是从战场回来的吧?

“我一愣:‘是的……你怎么知道?’

“那人一乐,道:‘偏题了,我就是知道。你刚刚说的倒是没错,我们后来的确去执行了别的任务,撤退之前总有人要去收尾。当时我们在油井那边埋了那么多地雷,停战后总得清一清才能走,否则以后自己人去了也被炸飞,取油的设备也炸烂了,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原来如此。上校当时就是带你们回去排雷了对吧?’

“‘没错,当然我们也做了点别的。你知道的,在国外巩固一个能源点总没那么容易,油井那边还得派部队守着,万一哪天打回去,也不至于没个依托。’

“‘后来呢?上校受什么刺激了?’

“那人似乎踌躇了片刻,然后道:‘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一个人。那个吴邪,你听说过吧?是个军医,胆子大,老跟着我们部队到处跑,当初差点就进了沙漠。’

“‘听说过。’我迅速回答。

“‘当初头一回往油井进军的时候,我们就发现,头儿他老是盯着张相片看,晚上安营扎寨之后,他一个人坐在火堆边上瞅着拿小纸片出神,也没人敢去打搅他。平日里他把那相片放在胸前的口袋里,金贵得不成,大家都觉得是哪个漂亮姑娘的照片,回国之后,八成是要成亲的。后来有个胆子大的为了饱饱眼福,溜过去找他汇报情况,趁他还没来得及藏起来,赶紧瞅了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才发现,上校看的不是别的,正是和那位吴邪的合影。说实话,我们这一帮兄弟,老早就觉得那菜鸟和上校关系不一般,上校平时有个什么小伤他都要盯着,其他医生都不好再管了。这回特意申请把他弄出沙漠,也是不想让他白白送死。不过,只要头儿高兴,我们也没话说,况且那吴邪的确是个好小伙,热心的很,平时我们也都把他当兄弟看的。’

“‘我知道。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那小子真不怕死,据说搞了辆车就自个儿进沙漠,去找我们头儿。那会儿我们也是山穷水尽,虽然打了胜仗占了油井,我们也没精力离开沙漠中心了。头儿半夜自己溜了,把无线电也带出去了,再后来……对,好像还真让吴医生给找到了,回去之后也说服了总部,过了几天,就有车队来支援我们了。从沙漠出去之后,我们一批身体没有大问题的官兵都跟着上校去执行下面的任务,那些有伤的就回补给站休养。据说他们回去之后,很快就开始往国内撤了,那段时间头儿看起来不是很着急,无论摆在眼前的情况有多棘手,他都比以前还要沉着。按我们兄弟几个的说法是:老大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比以往又高了一个段位。

“我听得有点忍俊不禁,打断道:‘说重点,你们后来回总补给站了吗?’

“‘回了,当然回了,你急什么。我们大概是二月十几号回到的总补给站,那清真寺已经成了废墟一片,没有任何人留下——这显然是谁也没想到的。老大的举动一反常态,他火急火燎地徒手在废墟里扒拉了半天,把表面的乱七八糟都刨了个遍,只挖出了几段腐烂的残肢,还有一个小东西,貌似是一本笔记。我们都不敢靠近,只能端着枪护在周围,赶跑围观的当地人。那个下午太阳特别毒,头儿他一直跪在满地的残垣断壁边上,手里捧着那个笔记本。他侧面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总之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要融化在他身后的太阳光里面。’

“‘在那地方留了三天左右,我们一块把废墟翻了个底朝天,其他的什么都没找到。又打听了一阵子,才知道这里边的确埋过几个我们的战友,但是都被联合国的运回国去了。看老大那样子,万念俱灰的,我们几个脑子好使的兄弟都觉得这事儿肯定和那吴邪有关,没这么容易就完。果然,回国之后,上校一直在打听吴邪的消息,我们心里都明白,吴邪八成是不在了。又在部队停了不到半年,马上就能升大校了,他却突然要求退伍,之后整个人就没了消息。现在我们也找不到他。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老大真去当医生了。’

“电话那边见我半天不吭声,突然沉下声音说道:‘算了算了不逗你了。其实吧,要是你是别人,我才懒得跟你讲这么多。但是,从你问了第一句话开始,我就听出来你是吴邪了。小吴,吴医生,幸好你还活着,还记得我不?大刘!黑手腕大刘!你还说回国之后要跟我比赛颠勺来着呢!’

“‘……记得。’

“‘你找我问这些,难不成老大他现在还没找到你?’

“‘……找到了。’

“‘你小子现在咋样?没缺胳膊少腿儿吧?’

“‘没有。’

“那还跟我这儿扯什么啊,既然都这样了,就消停点,一块好好呆着吧,大家谁都活得不容易,你不知道,张起灵上校他回国之后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我说小吴,好歹咱也算是过命的兄弟,嘿,说句话啊,刚刚咋还想瞒着我呢?’

“直到他觉得没意思自己挂掉电话,我都没再吭声。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包括现在,我扮演两个人,重复我们那时的对话,都感觉心里头像是被一根绷紧的弹簧狠狠地绞着,一口气都不透。

“现在事情都已明了,张起灵他后来果然回清真寺去了,他果然一直在找我,但我同时也明白,很多事情都无法回到过去,就好比我没法和大刘像以前那样聊天,是我自己先把他们丢掉的。至于小哥他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来认我,恐怕是因为他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我还是吴邪,我就是吴邪。可是,他的那个吴邪,是真的在那片沙漠,在那片废墟之中,消失不见了。

“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了。”

“1945年10月16日 星期二 大雨

“B市战争纪念馆

“今天我又给蛤蟆镜挂了个电话。我总觉得现在还不是心灰意冷的时候,小哥这些年的行踪依然成谜。果不其然,我仔细一问,这蛤蟆镜知道的还不少。

“具体的对话内容我在这里就不一一重复了,大概可以概括为以下这些。

“我是被运水产的船带回来的,报纸当时已经开始通过我的死讯来以小见大,披露各种政治问题,而我这具‘尸体’竟然突然有了呼吸。当即被秘密送到蛤蟆镜所在的医院,把他吓了一跳。然而情况并不乐观,我虽然呼吸平稳,却没有苏醒的迹象,而在其他人眼中,我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固然无法转移到其他大医院暴露行踪,以防他们费力竖起的所谓‘典型’还没派上用场就倒塌。

“关于我的消息被严密封锁,甚至在我的医生里,除了以前就在部队里与我相识的蛤蟆镜之外,都不知道我叫吴邪。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除了每天呼吸那么几下之外,与死人无异的一个病人,让人头疼。转机是从张起灵的到来开始的。蛤蟆镜偷偷找到他,把我的消息一五一十传达,不出三天,张起灵就脱了军装,拿着从医资格证,以一个专业外科医生的身份进入了我所在的医院。巧的是,这家医院正好是我们大学的附属医院,我和他‘重逢’于此,多少有了那么一点‘宿命’的意味。

“在这里插一句嘴,那些剪报和后来的几篇短日记,估计就是他来医院之前留下的。包括他找到我的父母,估计也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再后来他作为张医生参与了我的治疗,而我迟迟不醒的毛病,却不是外科能治的。蛤蟆镜说,他注意到那段时间张起灵每晚都会悄悄去我的病房,用各种方法——土的洋的老的新的,试图把我唤醒,比如按摩针灸什么的,他也都试了。有一个晚上,正好轮到蛤蟆镜值班,他快睡着的时候突然看见张起灵匆匆冲出我的病房,示意护士进去,自己倒是直接走人了。

“那个晚上,正是我醒来的晚上。

“蛤蟆镜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后来其他医生把我昏迷的原因界定为受到强烈刺激后的自我保护,至于我为什么醒来,他们解释为选择性失忆后的自我重启。于是录音带开头我描述的生活就开始了,我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重现于世,而张起灵在我醒来之后就彻底离开了我所在的病房,转到其他楼层。偶尔会来看看我过得怎么样,但那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再后来,我所在的H城沦陷,我‘幸运’地被安排到首都B市的战争纪念馆工作,而附属医院也因战事需要迁往B市的邻省。蛤蟆镜都看在眼里,张起灵日日夜夜地不停工作,把所有剩下来的时间都用在火车上,往返于我工作的地点与医院之间。我终于明白,他这是去看我,看我过得如何,能不能站起来,有没有难过,而我却一直以为他是个迷恋某张照片的怪人。

“也许这很奇怪,既然惦记一个人,为什么又不肯让他知道呢?这是蛤蟆镜也不明白的,他们医院的医生都住在一个宿舍里,某个深夜,他趁张起灵上手术,把那本被翻了无数次笔记偷了出来,匿名寄到了纪念馆。

“这也就是我当初得到它的原因。至于蛤蟆镜有没有偷偷翻看,我也不想计较了。

“张起灵为此差点把蛤蟆镜打死,但当他再次来到纪念馆,看到我手里的笔记本时,就意识到事情已成定局。我回想了一下,在那之后,张起灵的确表现得越来越不自然,保不齐他在那里,听着我亲口把那些过往,好的坏的都重新读了一遍,就像重新经历一遍似的。他又是怎样的感受呢?

“蛤蟆镜还告诉我了一个消息,张起灵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貌似在阜石路买了一套房子,但他不住在那里,只是时不时去做些什么神神秘秘的事,同事们都猜不出他去干嘛,他也不说,更不肯带他们去参观。我要是愿意,可以去看看。

“原来,原来他从未失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蛤蟆镜的话让我再次审视这段时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你说说看,一个人你得到又失去,抱住又松开,他现在好不容易又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还愿意再撒手,再让自己再也找不见他吗?你还舍得让他找不见你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但张起灵这个人,在感情方面就是个小白,他太小心翼翼了。偷不吭做了那么多,还藏着掖着,是不是因为他也害怕再次看到不好的结果?是不是因为他也担心,自己的出现,会把我心里之前已被抹除的那些个痛苦再次勾起来,回到我的身上?

“他以为他伤害过我,所以他就不敢再次靠近。他以为隐藏自己,我就可以有崭新的,没有疤痕的人生。

“但他张起灵怎么就不懂,我不可能因为他有刺,就放弃拥抱他的机会。我吴邪在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剩下什么,而他就是最大头的那个。你是愿意坐在云端上的独自一人,做一辈子傻子,还是愿意踏在泥泞中,落拓跌倒之时却有人相陪?我愿意做后者,但张起灵似乎是准备给我搭起一片云,自己站在云下,就那么托着,托一辈子。我知道,在他眼里那是一种方式,当一个人只能面对自己时,维护感情的唯一方式。他倒是不嫌累,但我就想把这云掀了,看看下面的他。我就想落到他面前,让他也看看,我和他一块站着,会活得更好。

“总之,我总算看到了未来的那么一点光亮,哪怕只有一点,我也鼓舞,我也欢欣,这感觉就像我看懂了张起灵心里的那么一小部分一样。我至少知道了他为什么躲着我,我至少有了一点信心。他心里有我,还是那句话,自始至终,都是我。

“他不是怕我变了,更不是怕我不再是我,他只是怕,自己用力用得稍有不对,就那么一不小心,就把我们再次冲散了。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去告诉他,你怕什么,丢掉的可以再捡回来,失去的也可以再造。但是,小哥啊小哥,你可千万别把我的手撒了,一个人躲在那里,偷偷地看着我。你可别老是一声不吭,一字不提,不肯让我知道,你也难过。”

第十八章  终章

“1945年10月19日 星期四 晴

“B市战争纪念馆

“时至今日,数来竟然已经录到第十八盘录音带,差不多也就是最后一盘了。我想我以后也的确再没必要拿它来倾诉生活了。

“其实生活这种东西,就像某种胶状物,凝固的时候又稠又黏,你平日里被它囿于其中,动弹不得。但事实上这种胶也是会融化的,因为总有人像火,他靠近你,你身上裹的胶就化成水,一滴滴流下,把你松绑。

“张起灵现在就在我旁边。哎,小哥你说句话,像我这样对着录音机说,来说一句呗。

“嘿,这家伙还不好意思,跑出去给我买茶了。的确,凡事都得慢慢适应,反正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也不会说太久。现在在这里,我只是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记录一下,也算是一个总结,关于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关于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

“上次与蛤蟆镜通话之后,我去到了小哥买的那所房子。那房子在南城,阜石大街惠山区15号。

“是座半旧的单层灰色小楼,从外面看已经很久没人居住,邻里的屋舍也都空空如也,总的来说,这一片都是一派萧条。

“但很显然,小哥的这所房子虽然一样破旧,却与其他的不同,它不是无人料理的——它有个生机勃勃的院子。种的全是枞树,修剪得整齐,一看就有人好好地照料着。再加上前几天下了雨,碎碎的叶片更显出针叶树木平时没有的油绿。

“这会儿小哥应该还在医院工作。我从枞树之间走过,去到小屋的门前。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的确也没必要锁——里面一件家具都没有,更别提值钱的东西了。其他的房间都是空的,落满厚厚的灰,只有客厅里放了一个木制的东西,个头不小,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中央。

“我一开始还没弄明白那是什么,直到我看到墙上挂的那幅图纸,以及角落里成堆的木屑和各种工具。看样子小哥在自己设计图纸,处理木料,是要把这个大家伙做出来。

“后来我才发现,窗台上还放了本图册,我打开看,是我们母校的毕业纪念册。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上面印有一张照片,是个礼堂式的建筑。入林楼。文字介绍说,每一届的优秀毕业生都会手捧着毕业证,佩戴凤凰花环,站在楼顶照相留念。

“每一位在湘医毕业的学生,都以登上此楼为荣。

“经过对比,我发现,那张图纸,包括这个木质模型,都是照着入林楼的样子做的。

“小哥做这个干什么呢?纪念母校?要是我没猜错的话,1942年6月,我去往X国的时候,应该正是毕业季。我至今记得,我醒来的那天,脑海中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自己该去领毕业证。也许在战场上我跟小哥抱怨过这事?也许吧。

“我再次观察那个模型,说实话不是很好看,但是非常精细,大致的形状已经拼出来了,的的确确是入林楼的模样。而在它顶楼的平台上,有一个用干草编出来的小人,他的身边放了一朵早已干掉的凤凰花。

“我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他是我。

“从某种方面来说,张起灵,他这是在一条一条地,替我完成没来得及完成的事。

“虽然草人不是真正的我,虽然这毕业证是不可能再到我手里了,而湘医已经迁址,入林楼估计早就成了战地废墟。但是,这些东西,在他没法做什么的时候,多少是个心里头的念想吧。

“正常人或许无法理解这样的做法,但我并不是正常人。我不觉得他很闲,我也不觉得他这样做是在做傻事。

“我从院子里拔了几根狗尾巴草,怎奈技术不佳,只能勉强做出个人的模样。我把他放在平台上,那干草小人的身边,然后掏出纸笔,憋了半天写了张字条,放在两个小人之间。

“字条的内容是这样的:‘往事尘已拂,故人心待归。如若有旧念,明日务必前来纪念馆,有要事,务必前来,务必。’

“我想赌一把,又或者说,我有十足的胜算。蛤蟆镜是个很好的传话员,那次通话之后,他肯定把具体情况都转告给张起灵了。再加上我留的这张纸条……

“我相信他会来的。不求他做别的,只是来一次,这点事情,我还是有信心的。

“做完这一切,我站着客厅中央,站在半人高的模型旁边,久久地凝视着它,凝视着这座因我而存在的房子。

“外面起风了,把枞树吹得沙沙作响,不太热的阳光透过它们照射进窗子,在墙上打出光影。

“我记得笔记里说过:‘尽管遍地焦土,尽管水都不够,有一天这里定会出现一片椴树林,和亮着绿光的房间。 ’

“这间房间,它现在的确出现了。”

第370盘录音带——

“如果你听到了这盘录音带,我真的很高兴。你来了。这盘录音带就是给你的。

“我就知道,把它放在桌上,标上370,你一定能看懂我的意思。

“是这样吗,有些话如果我真的站在你面前说,你可能会不自在,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就像有些话你在我面前说,我也会不习惯一样。咱们毕竟分开太久,从某种意义上说,咱们现在应该是重新相识了。

“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事情也都全部认真想明白了,绝不是脑子一热。我录这盘录音带,就是想把心里想的全部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觉得我们的未来应该怎样。既然打开了,我必然也希望你能认真听完,我知道你会的。

“该从什么说起呢?我想过很多,现在倒是觉得,干脆随便说吧。

“我有时候在想,世界上的两个陌生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落构建了自己完整的生活范围和情感世界,或许他们离得很近,但那仍然是不一样的世界,他们并没有相知相识。比如我们那时候在湘医,只是互相听说过,连面都没怎么见过。

“后来我们都远离故乡,我们都想在外面一展宏图,按理说当初在学校就应该是这辈子最近的时候了,但是,巧不巧,我们在离老家三千里的地方遇到了彼此。

“所以,怎么会把彼此联系起来,从零开始建立一段关系呢。我们怎么把彼此抓住呢,我们这么小,而这世界这么的大。

“但是事实上,我们曾经就是这样幸运,恰巧就抓住了对方。这概率大概是万分之一吧,他乡遇故知。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们又被不可抗的因素再分开,但你看看现在,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过去了,我们都已不同以往,又是什么使我们再次相逢呢?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之间的纽带,就是感情本身啊。

“你这些年做的事,我现在都知道了。实话实说,我很感动,但感动不足以概括。我更知道,你做这些不是为了让我感动。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只是想对你好。是因为你的坚持,我们才得以又遇到对方,我醒来是因为你。

“现在,我们重逢了,我们看到彼此,而不是之前那样一个人的注视。你可以说这是因为我们为重逢投入了时间、精力,大量的疼痛和挣扎,但是近来我越来越体会到,这是一种命运。

“像我这种懒惰的,总对世界进行零抗争的人,就喜欢把一切归结到命运。

“我说:

“爱是命运。爱就会爱,先到就先爱,后到就后爱,这和时机合适与否,没有关系。也和爱过几回,是否遗忘,没有关系。

“如果没有像中枪一样,那就不是命运,那是选择。爱没得选。

“就像那句话说的: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而在我眼里,被命运击中的时候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平躺。接受并期待命运的到来。

“张起灵,370号上校,小哥,你,还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命运。

“一次是你,两次是你,十次、百次、千千万万次,都还是你。都还会是你。

“无论我是谁,我是吴医生,我是个忘了一切没名没姓的人,还是说我是吴邪,有些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

“之前我是不懂,而现在我懂了。就算,就算你跑了,你不出来,我也一定要把你拉回到我身边。

“真的,咱们都别再折腾,别再犯傻了,更别浪费时间。我等不及,日子没过够,之前我丢了的那些,咱们得一块补回来啊,你不在这儿,我怎么补?我本来也从没拥有过什么,之前丢了的,也都是你啊。不要再怕啦,日子不能再坏,有你只能更好。

“所以,为什么要和命运对着干呢?现在它在为我们铺路啊。

“你听到此处,会不会心里一沉,觉得些句话说得未免有点太重?

“其实还好啦。

“你说呢?”

“那个下午,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纪念馆里回响。

“‘你说呢?’

“我看着张起灵的背影。他果然来了,站在我的桌前,站在这些录音带产生的地方,听着我的声音,在讲那些话。

“我眼中看到的都是安静的,但我知道它们波涛汹涌。

“我看了看身后的那个相框,相框里面是沙漠里的合影,然后转过身来,拿了一块我坐火车去新买的杏仁饼,默默看着他。

“我觉得自己该再说些什么,活跃一下气氛,否则这家伙是不会先开口的。我想了想,道:‘喜欢这件事,其实也不难说清楚。就好比你喜欢一首歌,是被那时的心境感动,和事件情感嗅觉听觉所有细枝末节联系在一起,你就再也忘不了那段旋律。同理,喜欢一个人也是,是在某段时光里,你一不小心敞开了心扉,让对方的光芒砸进来。’

“‘你说,进入心里的光芒还能再出去吗?’

“‘就算后来这颗心合上了,外面也没了光芒……可是,已经进去的那些,还出得来吗?’

“‘有人曾经进入你的心里,在那个刹那,你的心是会变得更满还是更空?我拥有这样一颗心,一颗已经被某个人填满的心,就算我失去一切,还能失去心里的那个人吗?’

“‘这颗心会指引我找到他啊。’

“‘你看,这世间事向来如此。迟不迟晚不晚,能遇上就遇上,遇不上就这样。你说呢,小哥?’

“这么多,这么多的话,我都想要对他说,我都说不完。他听到这句,终转过身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却在其中看到了温柔,压抑了这么久的温柔。

“有那么一个瞬间的怔忪,然后我长舒口气,走向他,也带着我全部全部的温柔。

“我不说话,看着小哥那双瞪得大大的,略显错愕的眼睛,笑着向他伸出手。

“触碰到他的手时,他低下头,回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干燥、温暖、柔软,是我想的样子。我把手心里握着的那块杏仁饼往他的掌心按了按,说:

“‘很高兴能遇上你,张起灵。’

“从始,至终。”

“最后来总结一下吧,我们活在现实里,而现实是时局不定,战事不稳,接下来要做的还很多。只是故事到这里就暂告段落了,不知道以后的故事会不会被这样记录下来,但我知道这世上存在两个人,永远也不会把它忘了。

“这两个人,我们俩,以后会永远在一块。发生什么也不要撒手了。我永远爱你,我们做到了,这就足够了。”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