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丧权
内侍小福端着茶盘走在去往丹房的路上,面上的表情很是凄惶。
如今的曲王喜怒不定,近日已有几名內侍不知怎么触怒了君上,被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了。
然而王命不可违,无论如何,曲王身边总是要人伺候的。今日便轮到了小福上茶。
他走到了丹房的门口,却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正在犹豫,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曲王大笑的声音。
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心知要趁着君上心情好,赶快办完他的差事才行,便推门进去低头奉茶,只听得君上笑着对国师道:“果然是天佑大曲,那逆贼遗孤如今死了干净,有他做例,我看谁还敢造反!”
国师一甩拂尘,笑道:“君上权且安心,我日日潜心祝祷,定有神明相助我王!”
一说起神明,叫曲炳君又想起请神香来,如今他虽日日用香,却很少再能梦见康和勇了,得而复失叫他心中不悦,立时又沉下脸来道:“近日国师调配的请神香可不很灵了,难道是国师法力减弱了么?”
国师陈遇遥听他刚说三两句就又提起了请神香,心中不禁有些不耐烦。
请神香倘若用的日久便再难断绝,一旦减少了用量便会产生嗜睡烦躁等情状,可是如今曲王用量已然极大,若由此下去恐怕寿元不久。
陈遇遥原先只为取信于曲炳君,至于这位曲王活不活的久他是不大在意的。
按照他的计划,只要给他一年半的时间,他便可以让那谢文喆与张将军反目,然后再把谢家从朝堂上铲除。
可惜他低估了对手。
没想到纵使他搭上了曲王,也未能让那谢文喆落马。
如今便是这曲王也隐隐被谢文喆压了一头,王权竟没落了起来。
但是他明白,只要在曲王身边便能占着大义,就有翻盘的希望——前提是曲王得活着。
于是他只能悄悄减了请神香的份量,盼着曲王活的久一点,给他的权柄再多一点……
然而曲炳君并不领情,每日只吵着要再加些香,如若不管用,则动辄发怒,只叫陈遇遥腻烦至极,如今见曲炳君又要提起,他急忙岔开话题:“君上勿忧,想来是仙人也知南方叛逆,因着要助我王平乱,故而不似以往一般入梦来与君相见。”
这理由真是太扯了,听的同在一旁的康和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陈遇遥看的分明,然而康和安信不信他是不在乎的,只要曲王信了就行。
曲王的脑子早就被请神香熏毁了,此时竟然觉得国师的话有理有据,十分令人信服。
“定是了!此次那前朝叛逆的余孽身死,想来是和勇的功劳!”他越想越兴奋,脱口而出:“和勇立下如此大功,我该昭告天下,封和勇一个骠骑大将军!”
康和安:“……”
他看向陈遇遥,见这位也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
饶是知道曲炳君荒唐,也不曾想这位能荒唐到这个份上——臣子平叛后封个十几年前的死人做将军……这一封诏书下去,想必是要在青史上留个臭名,然后被人骂上个百余年。
陈遇遥无奈,只好劝道:“君上三思,此次平叛,张将军当是首功,君上不可不赏啊!”
曲炳君听了这话又不高兴了。
“哼,那张野的儿子被谢文喆收做弟子,想必这张家早已与那谢文喆沆瀣一气了。他这般结党营私,我不治罪便是便宜了他,还要赏?做梦!”
陈遇遥无奈,曲炳君话说的硬气,然而他们都知道,如今张野手握军权,早已不是一个大权旁落的曲王能处置的了。
然而曲王的面子还是要找补的,陈遇遥急忙道:“君上切勿动怒,臣听闻那张将军尚未婚配,哪里有什么儿子,谢相收做弟子的不过是个养子罢了。”
他看了看曲王神色,有凑近了些,小声道:“谢相如此,想必是在拉拢张将军,君上何不趁此机会收服张家,到那时何惧相权!”
一番话说的曲王甚是心动,可是仔细一想,若是这张野好收服,又哪里会有现在这个局势。
“寡人亦曾欲与张家结亲,却屡屡遭拒,那张家便是个不识好歹的!”
陈遇遥眼珠一转,笑道:“君上欲求张家女,张家哪里有拒绝的权力呢?想必是君上平日里太过仁慈,这才叫张家大胆至此。”
“国师所言甚是!”曲炳君直咬牙,当初若是真的强娶了张素,那如今便是将张家军捏在手里了,只可惜……
“君上!”木桩一样站在一旁的康和安突然开口道:“听闻那张氏女早已有了婚约,如今恐再难入宫了。”
曲炳君闻言也顿时泄气,却听一旁的国师大笑起来:“这有何难!君上看重她乃是张家的福气,那张氏不过是有婚约而已,便是悔婚又能如何!君上一封诏书下去,难道张家还敢抗旨么?”
康和安眼见曲炳君心动,心中焦急起来,如今谢文喆独揽大权,已然叫曲王坐立难安,若真将张家的独女娶进宫来,或许就能以她为人质喝令张野,到那时曲王军权在握,谢文喆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君上三思,”康和安语气中透出了些急切,“君夺臣妻,此事传扬出去,怕是对君上名声不利!”
陈遇遥似笑非笑看了康和安一眼,一摆拂尘:“君上不用担心,您且下旨便是,臣断不会让君上圣名有损!”
听他说的这般肯定,曲炳君哈哈大笑,“爱卿甚和寡人之意!”
说罢便写了圣旨,明晃晃的盖了玺印,吩咐內侍去礼部传旨。
谁知这內侍去了半晌,却捧着圣旨又折返回来,跪在曲炳君面前抖若筛糠。
“禀君上,礼部……礼部道此圣旨有瑕,不敢领命……”
曲炳君怒极,捶桌而起:“大胆!”旋即如困兽一般走了两圈,又质问道:“此乃寡人亲下的圣旨!何人敢抗旨不尊!”
那內侍以头抢地,磕磕巴巴道:“礼部说……说圣旨上无相印,故而不认……”
曲炳君一脚蹬在桌腿上,奈何他如今身子骨早已不如从前,加之实木沉重,倒将自己蹬翻在地,陈遇遥与康和安急忙去扶,却见他面如猪肝,厉声喝道:“来人!将这废物东西拖出去杖毙!”
那內侍连连叩头求饶,然而终究被拖了出去,不久便没了生息,曲炳君却并未因着打死一个內侍而平缓怒气。
“竖子安敢……寡人乃是曲王!寡人要杀了他……杀了他!”
话喊得响亮,然而这殿中的人都知道,他也不过就是喊喊罢了,如今王令不出王宫,便是他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来奉旨。
如果说曲炳君是愤怒,那陈遇遥就是郁闷了。
他知王权败落,可也没想到竟已至此。
眼下靠着曲王的无能狂怒是没用的,要真想促成张素进宫,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曲王娶张氏女的圣旨没有相印就是废纸一张,可是要让谢文喆自己在这旨意上盖印,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
想到这里,陈遇遥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凑近仍在怒骂的曲炳君,在他耳边轻声劝道:“君上息怒,臣有办法,可令吾王心愿得偿!”
第201章 疏离
数日前,无一丝云彩牵绊的圆月高悬于夜空之中,皎洁的月光拢住了繁阳城,这座曲国的都城安静下来,只偶尔有打更的梆子声音传的老远。
白日里人满为患的相府此时也回归了静谧,只有一两扇窗子里还透出些摇曳的烛光来。
谢文喆向来晚睡,此时相府的书房内自然还是亮着的,只是今日的情况与以往不同。
偌大的书房鸦雀无声,谢文喆木着一张脸闭目坐在太师椅上,指尖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着。
他对面的张野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仔细看去,张小将军衣服上摞了厚厚一层尘土,靴子裤子上甩的全是泥点,叫人一看就联想到了两个词:万里迢迢,风尘仆仆。
此时,这一对长久未曾见面的鸳侣却丝毫没有心情来倾诉彼此的殷殷离情。
“阿喆……”张野看着面无表情的谢文喆,轻声解释道:“事发突然,我未曾料到那太子遗孤那般胆小,老柴阵前高喝一声,竟叫他坠下马来摔断了脖子……”
谢文喆睁开眼睛,对面的张野眉头紧蹙,残酷的战争让这位年轻的将军杀伐之气愈盛,即便此时向他认错,也透着一股有责任感的担当。
这样的张野,让他心中的悸动不曾停歇,他想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吮住他的唇瓣,在他耳边宣告自己全盘的计划……
然而最后只是化作一声轻叹,谢文喆向张野微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你奔波多日,怕也疲累的很,便去歇了吧?”
张野闻言一愣。
他大概能猜到前朝的太子遗孤对于谢文喆来说有多重要,一个权臣与王权对抗,权臣靠实力,王权靠大义,实力有增减,大义却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如若谢文喆这边有太子遗孤,那么他便也能掌握住几分的大义与曲炳君抗衡。
可是如今太子遗孤身死,便叫谢文喆丧失了一件对付王权的利器。
张野从南方战场一路疾驰来繁阳,为的就是第一时间让谢文喆知道消息,然后与他商议对策来应付眼下被动的局面。
然而阿喆就只是客气的叫他去休
许久未曾见面的思念变成了心慌,张野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我已有七个月不曾接到过你的书信了。”
谢文喆一愣,眸光微垂,笑道:“许是这阵子政务繁忙,实在是顾不上了,阿野见谅吧。”
张野愣愣的看着谢文喆,他的借口未免太过潦草,叫人一听便知是言不由衷。
“你……”他迟疑片刻,终是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轻轻叹了一声,放柔了声音道:“我不知你如今有何种艰难,只是想你知道,我,我的张家军,永远在你身后……”
“当真么?”
谢文喆抬眼看向张野,目光炯炯,却又透出几分凉薄来。
“便叫你搭上麾下将士性命,搭上你张家百年忠义,搭上同胞姐姐的终身幸福,你也仍要在我身后做我的靠山么?”
他看着面前小将军的眉头越蹙越紧,忽然笑道:“吓你的,哪里又到了那种地步呢!”
张野却并没有觉得这是个玩笑。
他猛地起身凑近,握住了谢文喆的手,那指尖冰凉,叫他觉得眼前的人正在发抖。
“太子遗孤死了,坏了你的大事吧?”他将谢文喆拉近了些,四目相对,却见谢文喆眸中秋水凝成了一滴泪。
张野慌忙将谢文喆拢在怀里,轻轻拍着那有些许颤抖的背脊,口中喃喃道:“别怕,别怕,我护着你,便是豁出命去了,我也会护着你……”
谢文喆将头靠在张野肩膀,泪水顺着微颤的睫毛不停地涌出来,打湿了张野的衣裳。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他的命,是他谢文喆要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的,他最想要保护的。
他不仅要张野活着,还想让他活成最肆意的模样。
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谢文喆将所有的话都藏在心中,只静静咬住了唇,任凭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待到谢文喆平静了情绪从张野的肩膀上抬起头来,已是半晌之后了。
张野的衣服满是尘土,被谢文喆的眼泪一润,倒将这位宰相的脸上沾的花猫一般,眼见是再难高冷的起来了。
张野看着心软,正想轻声安慰,却见哭过的谢文喆似是倦了一般打了个哈欠。
“阿野,我倦了。”谢文喆伸手抹了抹脸,努力的用一种放松的语气道:“本想留你的,但你今日才到家,也该让张姐姐看看才安心。”
“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
谢文喆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叫你不放心的呢,倒是你姐姐才要叫你大吃一惊呢,还有庄哥儿,你怕是大半年没有见到他了,小孩子长的快,只怕也要叫你不敢认了……”
他口中絮絮地说着,一边将张野推出门去,张野虽心中疑惑,但到底遂了他的愿,回将军府去了。
这下相府的书房中再无一丝声音了,但摇曳的烛火却未熄灭,一直燃到了天明。
世人皆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女翠儿却不以为然。宫中的生活虽然乏味,但也不愁吃穿,总比爹娘带着她逃荒的时候强。爹娘都饿死之后,她在广庆二年把自己卖入了宫里,转眼间,她已在曲国宫殿里生活了多年。
许是运气不好,她总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成了司职宫女,又一个个成了掌事的嬷嬷,自己混了多年却还只是个普通的粗使。
本来都已经认命了,谁知前些年,宫中的丹房突然被清洗了一波,好多宫人死的死散的散,她便趁此机会被调去丹房伺候国师了。
丹房的差事轻省,国师又生的风流,深宫寂寞,翠儿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心思,时时刻刻都分出了一丝心神盯着国师,见国师与君上走的越来越近,她便更是觉得国师聪慧贤能了。
可是近来几天的国师明显添了心事,几次让丹房的侍人给宰相传话,却每每都没有结果,让翠儿不禁开始为国师打抱不平,宰相未免有些目中无人了,堂堂国师竟都不放在眼里。
她腹诽几日,终于在今日看见那位年轻的宰相入宫来了丹房。
国师显然很高兴,他见了谢相便亲切的过去施礼,仿佛没有收到过谢相的冷遇一般,二人面上都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像是老朋友一样的向屋中走去,国师还不忘屏退这丹房伺候的下人。
翠儿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丹房,心中满是担忧。宰相不喜国师,这在宫里不是秘密,她怕国师吃亏,又捡了众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折了回去。
房门紧闭,翠儿隐约听到有对话的声音,却听不真切,她不由得凑的更近了些,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窗棂上。
第202章 守秘
隔着窗子,屋内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翠儿凝神细听,方能听清屋内的动静。
“……想必你早得了消息,这前朝余孽一死,你那算盘要打空了一半,若非我给曲王延寿,只怕这天下早就……”
“国师费尽心机方能见本相一面,大放厥词的步骤就省一省吧。”
“……”
屋内好一会都没有声音,但片刻后国师再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半丝的火气。
“你我到底是老相识,纵是之前有些龃龉,如今也该尽释前嫌才是……”
“凭什么呢?”翠儿听到了谢相声音里的凉薄:“你与郭相勾连,几次三番的与我为难,如今要一笔勾销,哪里这般容易,总要付出些代价才行。”
“……代价?如今我被困深宫之中不得脱身,这代价还不够么?”
“国师言重了,这哪里是代价——成王败寇,如今你以王宫为牢,倒叫许多人羡艳呢,不信你问问郭相,看他是愿意身陷宫中还是命赴黄泉呢?”
“谢相爷好口才,说的倒像是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可我也不是傻子,你留着我,不过是想凭着我的手段安抚曲王罢了,若非我还有这点用途,只怕如今坟头草都要一人高!”
屋内,国师的声音渐渐又有了些火气,谢相却仍是不急不缓:“既然不是傻子,你便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之前你诸多谋划,我且念着阿遥的情谊并未置你于死地,以后可安分些吧……”
此时在外偷听的翠儿不禁有些生气,她听出了谢相言语中的威胁,又为着国师这般势弱而焦急,却听得屋内国师石破惊天的一句话:
“曲王寿元将尽了!”
翠儿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朝窗子贴的更近,凝神细听,方隐约听到些对话。
“……他常用请神香,如今已然中毒太深,便是我极力挽回,他也至多还有两年,到时曲王一死,这天下可是要刀兵四起的,你那张将军纵是杀神在世,又能有几处分身?”
听到这里,翠儿整个人向后倒了倒,竟直接坐在了地上。
她听得分明,曲王是被请神香害了!听到这等辛秘的翠儿浑身发抖,她突然害怕起来,脑中只一个念头——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可以说给宰相知道!谢相本就对国师不满,如今国师闯下这等祸事来,只怕是要被治个谋逆大罪的!
怎么办!
翠儿木呆呆地坐着,却听屋内国师道:“姑且就算他能平定天下,可曲王无后嗣,我知你原本打算要助那性格懦弱的太子遗孤曲靖平,奈何他死的意外。如今正统该是许爵爷继位,那位韬光养晦大智若愚,更是个难相与的角色。你说一个新王是能容得下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还是容得下一个把持朝政的权臣?”
谢相一时没了声音,半晌才道:“我的人,我自有办法护的好好的,不劳国师费心了。”
翠儿听国师轻笑起来:“我大抵能猜到你的办法,不外乎是在新君面前做一出文武大臣相争的戏,营造一个平衡的假象罢了……不对,你这般的人物,定然知道这种把戏不过骗一骗脑子不好的君上,遇到个稍微正常点的都是迟早要穿帮的……你莫不是真的情真义重到要用自己的权势来给那张野搭上一条通天梯吧?呵,一个护着君上斗权臣的将军,果然是感天动地的忠臣义士……可是谢宰相,你的下场又将是怎样的呢?”
屋内谢相久久不言,国师便又嗤笑一声:“平日里对付政敌倒是心狠手辣,如今竟是要为个毛头小子豁出去了,我倒不知谢相原来这般痴傻的……不过就算你舍了权势又如何?君王对武将的警惕是天性,再怎样忠心,到底没有血脉相通,只怕保不下张将军一世的安稳……”
翠儿只听谢相冷笑一声:“若非我与你相识多年,只怕听了你这番话要感激涕零了!倒不如省了那些虚假的设身处地,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
屋内人又沉默下来,翠儿却不知,她只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用,正要变个姿势,却听国师开口道:“我至多保着曲炳君再活两年,可是做不到在这两年中全身而退,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叫下一个登基的新王不会置我于死地。”
“笑话,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若是敢瞒丧不报,只怕死的会更快些。”
“所以,既然无法推迟曲王的丧钟,那便要再想些别的主意──比如,册立幼主!”
“你……竟如此大胆……”
“不是我,而是我们。你,我,张将军,我们都需要一个年幼的君上,和一个站在我们身后的太后。”
许久,翠儿才听到谢相开口,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不可能会帮你……”
“你不必,这事我来做,你只需要不插手就行了。”
接下来,屋内的二人仿佛正在进行着什么困难的思考,翠儿听了许久都没有声音,正在想着现在要不要离开,却听见谢相忽然开口道:“这是一个陷阱。”顿了顿,他又重复道:“这是一个你为我设计的陷阱!”
屋里的国师笑起来,仿佛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果然是谢相,这便看出来了。”
“……”
“可是那又如何?你大可以做选择,或者是情,或者是命。”
“……”
“这的确是陷阱,你将要在这陷阱里苦苦地挣扎,正如我一般……但你比我要强的多了,至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有时候我想,若是干脆利落地了结了你,也许有些事情会简单的多。”谢相话音刚落,翠儿便听到屋里“哐”的一声响,又听得国师似癫狂一般的大笑起来!
“你能杀我又如何!局势如此,你并无退路!哈哈哈哈,谢相!谢文喆!”国师的笑声低下去,言语中的狠厉让人发抖:“当初你害了阿遥的时候便应该知道,这是条绝路!我失去了,你凭什么还能拥有,你就该像我一样,痛苦,悔恨,还有无尽的空虚……这人世间又疼又冷,我早已失了我此生的欢你想杀了我么?下手啊!”
屋外的翠儿紧张的握了拳,她吓得发抖,满脑子都是谢相“哐”的一声把国师的头按在桌上,用刀划破他咽喉的画面,她又慌又怕,一时想要跑,却又违背本能地想要去救屋里的人,手比脑子还快的推开了窗子,口中大声嚷道:“莫要伤他!”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翠儿却见屋中只是倒了一把椅子,二人都回过了头看着她。
她生的浓眉长目,轮廓硬朗,瞧着更似男相,此时横眉立目,更添了一份英气。
谢文喆见她这样子愣了愣,随后似嘲笑一般的把目光转向了陈遇遥。
陈遇遥面沉似水,冷冷道:“你好大胆子,我与相爷说话,竟是叫你打断了。”
翠儿此时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行为鲁莽,她面前的谢相,想杀她就像捻死一条小虫子般容易。
她真的恐惧起来,意外的是,谢相就算被偷听了谈话也并没有发怒,她甚至觉得谢相看着她的时候藏了一丝笑意,与此时阴沉着脸的国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翠儿明白自己恐怕是给国师添了大麻烦,她是伺候国师的人,只怕谢相会以她为借口刁难……
这一刻,她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踉跄地翻身跪好叩头道:“翠儿失礼了,还请相爷莫怪。今日之事皆是由奴婢自作主张,与国师无半分关系,有什么后果,奴婢一力承担!”
她这一番话让谢陈二人都有一丝怔愣,片刻后,谢文喆先笑起来,指一指翠儿对陈遇遥道:“瞧着这样子,倒是有几分相似的。”
随后不等陈遇遥说话,便笑着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见他走了,翠儿松了一口气,她在国师面前放肆惯了,此时忍不住露出个笑来,道:“吓死我了!”
国师不禁皱了眉,沉声道:“下次可不能……”话说一半,看到翠儿低下头去,却又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跟我来吧。”
翠儿抬起头来,方才万般的惊惧都化为乌有,心中盈满了欢喜——她的国师并未责怪她呢!
她脚底仿佛踩了棉花,心中像揣了兔子,跟在国师身后来到了个偏僻的院子。
“我时常有不能决断之事,便会来此静思。”陈遇遥回头对翠儿说道。
翠儿抬头打量这个院子,这里显然是个被废弃的地方,屋顶瓦片间都生了些绿意,门窗歪歪斜斜的漏风,院子里像荒地一般。
翠儿只觉得这个院子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待到陈遇遥轻车熟路地拂去枯萎的杂草,她才发现这小院里竟还有一口井。
“这怪可惜的,既是打水这样方便,怎的就没有人打理这个院子了?”
陈遇遥此时没了国师的架子,随意地坐在井沿上道:“这里死过几个宫女,大家都说是闹鬼,渐渐的也就荒了。”
翠儿霎时觉得阴风阵阵,汗毛都竖起来了。
陈遇遥看着她眼睛瞪的大大的,笑道:“有国师在,你怕什么呢?”说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陪我坐坐。”
翠儿心中涌起热流,她鼓起勇气,似朋友一般坐在陈遇遥身旁:“有国师在,我不怕的!”
陈遇遥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大笑,翠儿不知道他笑什么,但唇角也不由得翘起来。
“傻子,哪里有什么国师,其实我就是个骗子罢了。”
翠儿低头想了想,道:“没关系的。”
“什么?”
“我说没关系的。”翠儿抬头看着陈遇遥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不会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你是骗子,我能帮你的。”
陈遇遥看着翠儿的脸,眸光有些模糊,喃喃道:“真像啊,都一样傻……”
“什么?”翠儿没听清,身体不禁向陈遇遥倾了过去。
“没什么的,只是可惜了……”陈遇遥离翠儿更近了些,唇几乎贴住了在翠儿红透的耳垂。
“那你永远要替我保密啊。”
说完,他猛地一把将翠儿推下了井。
第203章 遇刺
阿虎最近忙的很。
自张野平叛去后,偌大个将军府便由张素执掌,发号施令把他指使的团团转,后来更是因着身子不爽利,连发号施令的活儿都不干了,每日只在塌上卧着,那秀眉轻轻一蹙,阿虎便要猜她哪里不舒服,态度之虔诚,就差把这位将军府大小姐供起来了。
二人千盼万盼,总算把将军盼回来了,阿虎立刻就要跟张野提亲,还是张素听说弟弟被谢家大郎撵回了将军府,恐他此时情绪不好给拦了下来。
毕竟她和阿虎逾礼在前,若再赶着弟弟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怕自己刚被提亲就要守寡。
阿虎为此闷闷不乐,叫他说,相府那位就是会作妖,将军不在的时候,整个朝廷都要叫他翻过来了,如今将军回来了,又开始折腾将军,这下子好了,因着那谢大郎一个人,惹得整个将军府一派愁云惨淡。
张素听他每日叹气听得头痛,只把他打发了去和弟弟凑做一堆。
于是阿虎只好过来与将军为伴,盼着哪天将军心情好了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然而情况越来越糟,自那天张野被谢文喆以疲惫为由赶他回了将军府,此后竟是一面未见,无论何时去相府,下人的回答永远都是:“相爷此时不在府中。”
就连庄哥的每日教导也停了,张野心中怀疑阿喆这是故意在躲他,然而竟也逮不到人能问个清楚。
阿虎比他还犯愁,只能用他那经常被张素嫌弃的脑子给自家的将军出主意。
“您就想想是哪惹得那位不高兴了,咱对症下药,努力弥补一下!”
张野的发髻都散了,黑亮的头发被他抓的支棱起来好几撮,他消沉道:“想来是怪我杀了前朝太子遗孤,这才坏了他的大事……”
阿虎懵了,他以为将军和谢文喆不过就是吵架了,万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那这怎么办?这太子遗孤活不过来啊!
“要不……您去找找看前朝还有没有别的遗孤?”
然而这宗室的遗孤却很是不好找了,曲国宗室内斗乃是祖上风骨一脉传承,时至今日眼见着这一脉也要绝了后了,着急起来再倒回头找能继承大统的宗室,那真都不用屈指,就只这姓许的独一份。
于是张野思来想去,到底只能拜访许爵爷许心远,妄图弥补一下大曲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至少也要来探探这硕果仅存的宗室的口风。
然而探口风这事是需要技巧的。
张野打仗一个顶上千军万马,让他拐着弯子说话,他就只会喝茶。
于是此时他坐在许爵爷的对面,二人相顾无言,只把那茶水吹来吹去,咽了一杯又一杯。
“今日正是不巧,我有一挚友,对将军甚是敬仰,几次三番想去将军府拜访,奈何张将军军务繁忙,竟不得见。如今将军来了,他却正在当值不得脱身。”许心远一边说一边招呼人再续茶:“若他知晓今日错失良机,怕是要懊悔许久了……”
张野坐的端肃:“那是不巧。”
许心远的话题刚起个头就被噎住,只好干笑两声,二人间充满了尴尬的空气。
又过了一刻,许心远见这位张将军也不说话,也不肯走,心中长叹一声,只好缓缓开口。
“将军事务繁忙,想必今日来并非找我闲话而已。如今将军号令一声,大军相应,威势至此,与我这闲散爵爷,不如有话直说吧!”
张野枯坐半晌,见他终于肯开头,不由得松一口气。
“爵爷切莫妄自菲薄,如今君上无后嗣……”
话未说完,却见笑眯眯的许心远将茶杯重重一放:“此事我与谢相爷有过商讨,我二人都觉得君上春秋正盛,不妨过上几年再忧心。”
“若真有一日,爵爷身为宗室,理正言顺,可为……”
“将军慎言!”许心远此时眉间唇角皆是冷肃,“将军莫要再提什么宗室!君上姓曲我却姓许,我这一脉早已从宗室除名。即便这样,将军仍不肯放过我么?”
“爵爷何出此言……”
“这大曲的王位。我是想也不敢想。”许昕远面上皆是嘲讽:“如今朝中情状,谢相手掌朝中大权,军中更是张将军一呼而应!许某且大胆问一声,何人能力压你二人,成为这大曲的君王而不是一个傀儡?”
许心远深吸一口气,口中言语似寒冰一般:
“况且这傀儡还要出卖自己的自由与情感,或许一个不慎,连命也要丢。”
张野听他说的直接,心头一紧,急忙说道:“爵爷过虑了,张家世代忠君,曲王在一日张家便效命一日,张家在一日大曲便平安一日。倘若未来爵爷终有一日登大宝之位,张家绝不做逆臣之事。”
许心远面上现出一抹冷笑:“将军一言九鼎,我自是信的,可是若谢相不肯放权,你又当如何?”
“他不会的。”
“将军如何能做保?”
张野沉默了,他真的敢保证谢文喆在许文远登基之后不会继续把持朝政么?
而许心远登基之后真的会放过曾一手遮天的权臣么?
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在得知太子遗孤死去之后,谢文喆的那一抹泪光。
若那遗孤还活着,谢文喆定会让其上位,到那时他便有从龙之功护身。且初登大宝的帝王脚未站稳,想必对他这位当朝宰相有许多依仗。
可这一切都毁在他手上,他堵死了他的路。
和谢文喆分别多日,张野觉得自己渐渐地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远。
他不能只等在原地,他得追上去。
他今日来找许心远,不可谓不冒昧,不可谓不莽撞,他甚至没有想好怎么和许心远提起这个话题,可他还是来了,他得想办法为谢文喆的未来找一条出路。
“许爵爷……”张野还想再劝,却见许心远起身向他长揖。
“张将军,你有家人,朋友,我也有亲人,爱人。便是为着他们,我也绝不会冒险去做什么君王!我只一心贪图安稳,国之重担,我肩负不起。”
说罢,许心远起身长呼一口气,随即面上又带了和旭的微笑:“况且君上如今春秋正盛,或许后嗣有望也不一定。”
张野怔怔地看着许心远,心下空落落的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却见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小厮,口中大喊着:“爵爷!将军!出事了!”
随安觉得这些天少爷情况不大对头。将军回了繁阳,少爷避而不见,却又愁容不减。前些时进宫一趟,回来后还添了发呆的毛病。
这几日更是反常,政务都放在了一边不管,竟躲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暗中跟踪阿虎。
随安不知自家少爷和将军在闹什么别扭,只将他那榆木的脑子如陀螺一般地转起来,料想跟踪阿虎可能是少爷想知道将军去处的权宜之计,于是差事做的十分尽心,每日只不错眼珠地盯着,甚至将阿虎的去处都一一记录。
这日也不例外,只是看到阿虎出现在许爵爷门口的时候,随安明显感觉到了谢文喆的焦虑。
“少爷……要不咱们也进去吧?”
谢文喆正在想事情,随口应了一声:“我们进去做什么?”
“呃……咱们进去……听听将军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呗……”
谢文喆显然是被他蠢到了,用袖子打了一下他的头:“你可别出主意了,叫你看着阿虎,你好好盯着!”
随安委委屈屈的重新把视线投向阿虎,却见离着阿虎不远处,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当街哭起来,那孩子玉雪可爱,哭的叫人心疼,阿虎上前去牵了那孩子的手,孩子只将另一只手指向一处偏僻胡同,阿虎便抱起孩子向那处走去。
随安想跟上去,又怕一会阿虎从胡同出来与他撞个正着,想着送个孩子,一会也就出来了,于是便在原地等。
谁知好一会了也不见人,随安怕跟丢了,便叫车夫去胡同看看。
那车夫一进去便大叫出声来,脚下生风一样奔出来回报:“主子!有人行刺!”
随安被他吓了一跳,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我……我一进去便见四五个人正在围攻虎将军,我吓得大喊一声,那些人见我来了,竟朝我杀来,我转身就跑,再回头却不见几人身影了……”
“那阿虎人呢?”随安正要开口,却见谢文喆一边问话一边自车上下来。
“我……我没看仔细……”
谢文喆叹了一声,手上握了什么东西朝事发处走去。
随安一惊,急忙上前拦住:“少爷别去!危险!”
谢文喆安抚的拍了拍他:“既然是刺客,那被发现之后定然早已走脱了,没事。”
随安无奈,一跺脚跟上前去,却见胡同内躺倒着一男子,看身形正是阿虎。
怕自家少爷有危险,他快跑几步抢在少爷之前蹲下查探阿虎伤势,却见他身上只有几处刀痕,入肉都不深,流出的血或因沾了些土,瞧着有些发黑。又见阿虎尚有呼吸起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少爷,阿虎没事,还活着呢!”
可是他家少爷面上却未见丝毫轻松,眉头依旧紧紧蹙着,随安正打算将阿虎叫醒,就听少爷吩咐道:“你去叫张家人来!”
随安不太愿意去,他总觉得将少爷自己放在这个地方很不放心,走时一步三回头,却见少爷片刻犹豫后,在手中瓶内取了什么药,塞进了阿虎的嘴里。
许是参片之类的东西吧……随安一边想着,一边奔向了许爵爷的府邸。
第204章 宣旨
张野长这么大,只见过张素流过一次眼泪。
那时西北传来消息说父亲战死,她跪在衣冠冢前,纵然满面泪痕,言语中却未见一丝犹豫脆弱,只叫他对自己发誓,必报父仇。
那时他方知道,阿姐张素心性弥坚。
而今阿虎生死不知,他不免焦躁,却见阿姐面若寒霜却仍冷静,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为阿虎诊脉的大夫,不愿有任何一点打扰。
直到为阿虎看诊的老大夫查看了伤口,又看了舌苔,最后直起身来拿手巾擦手,方才出声询问道:“陈老,阿虎他如何?”
老大夫似是松了一口气,唤来纸笔,一边开方子一边道:“虎将军这伤口倒是不碍事,只怕是凶器上淬了毒才有此症状。幸而虎将军似是服用过解药,毒性发作的并不厉害,这性命是无忧的,只是伤元气,日后怕是要好生将养……”
他将手中药方拿起吹了吹:“一日两副,三日后我再来。”
张素和张野都松了一口气,张野更是躬身施礼:“多谢陈老救命之恩……”
陈大夫急忙去扶:“治病救人乃是老朽应尽之事,将军无需多礼,只是……”他四下看了看,见方才伺候笔墨的都下去了,才倾身凑近张野说了一句:“只是老朽在繁阳许多年,这种病状只在宫中见过,听说是私卫的手段……”又咳了一声,挺直了背道:“不过是猜测,想来是当不得真的。”
张野眉头紧蹙,按下思绪先送了大夫,回来便见张素坐在阿虎床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阿姐……”
“私卫为何会对阿虎下手?”张素食指扫过阿虎干枯起皮的嘴唇:“既是毒杀,又为何会给阿虎解毒?”
张野思索片刻道:“想来阿虎的毒不是刺客解的。”他安抚性地将手放在张素肩上:“阿姐不必忧思过甚,想必最先发现阿虎的人就是解毒之人,我已叫人去查了那个去爵爷府上的报信者,应该很快便有结果了。”
然而这个结果却没有张野想的那般快,派去寻查的下属前来回禀,只道此番调查困难重重,大理寺、县衙、卫所都似有所隐瞒。
张野不免疑惑,若说因为他查伤了阿虎的刺客所以才遇到阻力,那也可以理解。毕竟事关私卫,许是宫中下令要瞒住消息。
可他如今是在找救了阿虎一命的恩人,这也令官面上的人讳莫如深,他便很是不解了。
张野在军中一言九鼎,但在这繁阳却并没有很深的根基,此时遇到这种困境不免也有些棘手。
见弟弟愁眉不展。张素关切道:“怎的?竟是查不出来吗?”
张野看着张素,如今不过几天时间人都瘦了一圈,他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又打起精神道:“阿姐不必担心。既然明面上查不到,我便派些好手暗地里查,定能有个结果的。”
听了这话,张素却并未露出赞同神色。
“阿虎遇刺的事很有可能是宫中做的,如今撒出人去暗地里查,只怕被有心人揣度用心,许要生出许多祸端来。”她又看了看张野的脸色,语气中带了些迟疑。
“我听闻如今不论是大理寺还是县衙,唯谢相马首是瞻,若实在没有法子,你便叫他帮一帮忙吧。”
张野不应声,张素见他的样子不禁皱眉,问道:“怎的你们还未和好么?”
张野看了看长姐,又看了看在床上躺着的阿虎,神情中竟透出了一丝茫然。
他当然知道此事只需谢文喆打个招呼便可迎刃而解,可他更想自己解决问题。仿佛只要跟谢文喆开了口,自己便被他落的越来越远,直至无法追赶。
张素自然也看出了张野的彷徨。
自父亲去世,弟弟便扛起了整个张家在大曲的声望,那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纵使前路一片暗淡,却仍然咬着牙杀出了一片天地。便是在那时的弟弟也不曾露出这般神色。
张素内心酸楚,正要说些什么抚慰弟弟。却听府中小厮疾步奔上来禀告:“将军!谢相到了!”
张野许久未曾见到谢文喆。如今瞧着他,竟生出了一些陌生的感觉。
他更瘦了,原先两颊还有些肉,如今竟瘦成个尖下巴,愈发显得他眉眼冷厉。
张野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许久的思念在他胸口冲击,几乎要冲出他的喉咙。他朝谢文喆走去,正要开口,余光却忽然瞄到谢文喆身后的其他人。
那些人皆戴黑冠,身着一身赭色锦袍,站在最前头的一位袍上绣了鹤纹,衬得这人富贵文雅。他与谢文喆站在一起,手上还捧着什么东西。
那正是宫中君上的近侍康和安。
张野的脚步顿住了,他瞧着谢文喆,心跳逐渐加速,仿佛有什么恐惧的事情即将发生。
“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无有懈怠,然时运倾轧,大曲时危矣,幸得忠将张野,救大曲于水火,拒蛮旅于西陲,南贼乱祸天下而荡涤之,斯皆祖宗之灵,得良将辅大曲盛!朕择吉日授以册宝,封忠勇侯,加食邑千户。”
见康和安读完那明黄昭旨,张野略有迟疑,虽然这个侯爵封的突然,但应该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他松了一口气,上前就要接旨,却见康和安顿了顿,说了一声:“侯爷稍待。”竟又拿出了第二卷 明黄卷轴来,递给了身旁的谢文喆:“这便由相爷宣昭吧。”
张野看着谢文喆,只见对面的男人垂眸,默默地接了卷轴,展开诵读时竟都没看他一眼。
“蒙先祖庇佑,社稷清而四海平,然宗室不丰,感愧天地。得闻张氏嫡女,清贞自守,静容婉柔,伴之君侧,衍以王脉,则天下安乐,福寿永康。仰承先君遗命,册张氏为贵妃。”
张野整个人似是僵在了原地,他只觉得脑中血液在耳边隆隆作响。
“我不信……”他听见了自己嘶哑的声音:“我不信!”
他猛然几步上前,从谢文喆手中夺过了那明黄卷轴,却见上面写的一字不差。他缓缓将目光移向卷轴末尾,那上面盖着鲜红的国玺,还有……
谢相的印。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你怎么能!”他双手用力,眼见着那黄卷轴就要被破成两段,却忽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紧握的拳。
张野回过头去,只见张素面色惨白,却紧抿了唇,不卑不亢道:“臣女得君上谬赞,实当不得什么清贞自守静容婉柔,还请君上收回成命。”
康和安抬眼瞧了瞧张家姐弟,冷冷道:“张家可是要抗旨么?”
张野双目赤红,只将手置于腰间剑柄之上,唰地一声抽出剑来直指康和安!
有他领头,院中将军府的护卫别无二话,一个个的都抽出刀来,直吓得康和安背后的小内侍们面无人色。
场中局势一触即发,却听谢文喆大喝一声:“张野!”
张野怔怔地看着谢文喆,他终于不再回避自己的眼神,也回视着自己。那双眼睛里的自己满是愤怒与狼狈,与此时依旧冷静的他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先回宫复命去吧,我来劝。”
康和安看了看谢文喆,又看了看张野,眼中担忧溢于言表,但又知道自己在这里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只好叹了一声,小声嘱咐一句:“万事小心。”便带着来宣旨的一群内侍走了。
见他离去,张野仿佛失了戾气,垂下长剑,一字一句道:“我阿姐,不入宫。”
“那你反了吧。”谢文喆声音小却清晰:“你现在就能提剑入宫,宫中侍卫不会拦你,卫军一个都不会到,甚至还有几个内侍可以帮你带路到丹房去,只要你想,你就能杀到曲炳君面前去。”
“可是,”
瘦削的男人向前几步,站在张野的面前抬头看着他,明明清朗的声音此时却像恶鬼号哭一般响在他耳边。
“你会下手么?”
“……我……”张野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面前的男子却笑起来,笑声渐大,直笑到弯腰咳嗽。
“张将军还想着两全其美么?你与王权早已是不死不休!你要保着张家的名誉,早晚便是如你父亲般被王权抛弃,带着一墙的排位彰显你张家的忠君爱国!”
“不!”张野声音嘶哑:“我们能想到办法的,为何偏偏要牺牲我阿姐!我们坚持了那么久,阿姐就只差一点点,只要再等几日阿虎便能与阿姐成婚……”
“成婚?”谢文喆看着张野,目光中甚至带了些怜悯:“你觉得宫中不知道阿虎要与你阿姐成婚了?你觉得阿虎遇刺只是巧合?”
这话如霹雳一般敲在张野脑海中,顷刻之间,他联系上了所有线索。
为什么阿虎会遇刺,为什么有人第一时间为阿虎解毒,为什么他查不到第一个发现阿虎受伤的人……
“是你……是你!”他震惊地看着谢文喆:“是你为阿虎解了毒!你知道……你知道宫中有人会对阿虎动手!你一直都知道!”他脑中纷乱,一个恐怖的念头冒了出来。
是谢文喆筹划的这一切么?是他穷尽手段要将阿姐嫁到宫中去的么?
张野似是无法呼吸,他大口喘着气,目光直视着谢文喆,愤怒中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希望:“这不是你的筹谋对不对?你只是被算计了,你今天来宣旨也只是被逼的是不是?”
谢文喆张了张嘴,他很想否认,他想说这一切并非是他的本意,他又何曾希望他的张野这样痛苦。
谢文喆对张野说过许多谎,平日里骗他只做平常。今天他只要做出个无辜的姿态来,或许就可以装作毫不知情。
可他们都知道,既然张野这样问了,他一切辩驳否认都是徒劳。
他面对的是张野,他没有办法将张野当成朝堂中可以被他随意糊弄的傻子……
他喉咙紧得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他只能沉默。
第205章 机智
直通城门的主路算是繁阳城最繁华的地方,此处明令禁止跑马。
然而总有一些人贯彻着“老子就是王法”的精神在此纵马。有那骑术不佳的,路人便难免一场惊吓。
今日,守门卫兵老远便见有人奔马而来,心中不由得鄙夷,知道此人身份不凡,想必又是哪家的狂妄世子爷。
待到切近,却见那人面沉似水,手中提着一把宝剑,甚至未曾停上一停,守卫还未开口,便接到那人掷来的一块将军府令,正低头看,那人只说了一句,“张野,出城。”便已是个背影了。
守门卫兵“诶”了一声,见追不及了,只得拿着令牌去请示上官。
张野却顾不得这些,他一手擎着缰绳,另一只手上还紧紧的握着剑,脚下战马如踏云般飞奔。
从将军府到城门的路,他走过很多次,有时率军出征,有时凯旋归朝。然而纵是情形如何焦急,他也不曾如今日这般,狼狈地逃跑一样地奔出城去。
眼前的景物渐渐地变成了大片农田,他离繁阳越来越远,但谢文喆的话仍然回响在他耳边。
“你现在就能提剑入宫,只要你想,你就能杀到曲炳君面前去。”
他要去找他的兵,他能带着他们杀进这繁阳,他能把姐姐从哪昏君的手里抢回来!他能报了隐忍多年的杀父之仇!
他能让那个与他无话不谈,可以相互信任的谢文喆回来!
只要他率军打下繁城!只要他杀了那个昏君!
沉闷的马蹄声和着他体内血流的鼓胀声音,一下下的撞击着他的耳膜,眼前似蒙上一层血雾,前方的道路都变得模糊起来,他用力地眨眼,想将泪光挤掉,却在睁眼时猛然看到一个人影出现,眼见马蹄就要踏在那人身上,他猛然调转马头勒缰,整个人摔下马去。
这一下似是摔得重了,他耳中蜂鸣,恍惚间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壮背影。
他嘴唇颤抖,缓缓叫了一声:“……爹……”
张忠义皱眉看着他,严厉道:“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粗糙的大手抹着他的脸,父亲的动作并不温柔,却让他觉得安全。有父亲在,似乎天塌了也能撑起来。
父亲却只板着脸问他:“你书读的怎么样了?”
他靠在父亲的怀里不想说话,父亲叹了一声,道:“你不读书,将来怎么考功名?”
“我不考功名,”他嘟囔道:“将来做个将军,像父亲这样的,打仗去……”
“小兔崽子!”父亲拍着他的脸:“当将军可要吃苦的,你要保护好你的家人,你的士兵,更重要的是,你得替君上守住整个大曲啊……”
“爹……”
他泪眼婆娑地睁开眼,方才的熟悉身影如云烟般散去,四周只有些陌生面庞,自己靠在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叟的身上,周围是些粗衣短衫的农民。
见他睁眼,周围人顿时热闹起来,都说着:“醒了醒了!”
“我就说老伯会偏方的,你看,还没掐人中呢就醒了!”
他摔得晕晕乎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那老伯一面给他抹泪一面驱赶周围的人群:“散开些散开些!空气都浊了!”
“小郎君摔的重,都疼哭了……”
但其实他自小在军中历练,坠马时本能地做出反应,如今并无大碍,只有一点擦伤。
他摆了摆手,缓缓起身,这群人见他没事都松了一口气,一位农妇大声道:“我就说没事!人家有剑,是个练武的,怎会摔着!看把你们吓的!”
有人小跑着去给他拿剑,用衣服抹了抹上面的土:“嘿,还挺沉的。”说着递在他手里:“这玩意可挺贵吧?”
另一个农夫去给他牵马,险些叫那匹军马踹上一蹄子。
“哎呦呦小郎君,你这马我可整不了……”
他上前安慰地抚着马颈,叫它冷静下来。
老叟看着他安抚战马,笑道:“小郎君是当兵的吧?张将军手下的吗?”
他点一点头,却见那老叟顿时来了精神:“还真是张将军手下的兵!”
围观的众人也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道:“张将军是个好的,手下的兵肯定也不差的!”
“只要张家军在,咱们就有活路!”
“没了张将军,只怕我们都要被旅人活吃了!”
老叟呵呵笑道:“小郎君急着赶路,肯定是有要紧事!我见你身上马上都没有干粮,这哪能成!”说着将两个黄灰窝头塞给他,嘴上絮絮道:“小郎君跟着张将军,那就是我们的恩人,有张将军护着繁阳,咱们人心安呢!”
“当年全村逃难,要没张将军平了兵灾,咱都没得活命了!”
“就是!有张将军,咱肯定不打仗了!”
他捏着那两个硬硬的窝头不说话,只将剑收入剑鞘,翻身上马便要离去,却见远处几个农人跑来,众人将他围住,只塞给他些袋子装的枣子花生粟米等物什,口中念着要带给张将军尝尝。
他只得喏喏应和,左躲右闪终于出了人群,跑了一会,却发现走的是回繁阳的路。
没有人知道,他们口中的恩人,正想着要将整座城池拖入战火。
调转马头,他便可以起兵打入繁阳,他能将姐姐救出火坑。
可同时,他也会将这些淳朴百姓推入深渊。
父亲,如果你在这里,你会怎么做呢?
你是会让我守住你心爱的女儿,还是让我守住百姓的安宁?
手中的窝头硌着他的手心,他松了缰绳,任由战马带着自己慢慢前行。
许心远看着面前如热锅上蚂蚁一般走来走去的谢文良,皱眉劝道:“这事儿与你也无甚干系,你何苦自扰?”
“怎的就与我没关系了!”谢文良把桌子拍的啪啪响:“我哥与张将军交恶了!我岂不是两面为难?”
许心远醋道:“你哥我暂且不提,那张将军与你有何关系?”
“张将军乃国之柱石,我哥与他有嫌隙,我定要居中调解!”
谢文良小小年纪便在内城提督手下混了个统领,如今在繁阳也算是能横着走的人物。
他哥的宰相身份对他升职有多大助力暂且不提,他本人却是个随和的性子,混在武人堆里如鱼得水,每天与城中守卫聊些城中热闹,消息灵通的紧。
方才便有人给他传信,说看见宰相带着宫中内侍去了将军府颁布旨意,结果不一会张将军便提剑冲出府中,策马出城了。
重点是,提剑啊!都闹到刀剑相向了,可见这一定是件大事!
谢文良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已知,勇武善战的张野将军,是个好人。
又知,足智多谋的自己亲哥,那也肯定是个好人!
这两个好人之间怎么会有矛盾呢?肯定是误会。
为了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误会,谢文良绞尽脑汁。
如今将军府他是进不去的,只能匆匆赶往城门口,希望能以自己敏锐的思维推理出更多的细节。
暂且不提谢文良的思维敏不敏锐,他的运气是真的很好。
他正向守门护卫打听张将军出城时到底是什么状态,一回头正赶上信马由缰被战马带回繁阳城门的将军张野。
与守卫描述的愤怒不同,此时的张野只有空洞与悲伤。
谢文良暗暗揣摩,似乎将军此时已经消气了,想必自己只需替哥哥再美言几句,将军定会体谅哥哥的难处,与哥哥冰释前嫌!
谢文良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宝剑,长叹一声。只好忍痛割爱了。
怀揣着自己帮两个好人解开误会的美好愿景,谢文良走上前去。对张野一拱手:“卑职谢文良,参见大将军。”
相似的名字让张野抬头看去,面前的青年个头高挑,只容貌轮廓上有他一点相似。
只想到他便让张野如同被攥住了心脏。他闷闷地吐了一口气。
“是他派你来的?”
谢文良眼珠一转,觉得此时是个替大哥说好话的大好时机,急忙点头道:“是,家兄特意让卑职守在这里,就是为了向将军致歉。”
说完,他低头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这把剑据说是相府中的嬷嬷淘换来的,被挂在自家大哥卧房中镇宅,他仔细一看,认出此剑名为霜极,正是张野将军的佩剑。
此时将这把剑物归原主,正可以表明大哥致歉的诚意啊!
他狠了狠心,将腰间的宝剑解了下来,双手递在张将军面前:“为表歉意,家兄特意让我将这把剑还给将军!”
张野攥着缰绳的拳头青筋暴起,咬牙强问道:“这剑,他要你还我?”
谢文良好人做到底:“正是!家兄说他早该叫此剑物归原主,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这才拖了这些时日,希望与张将军的往日恩怨一笔勾销,此后能同心协力辅佐君上,舍死忘生扶社稷,忠心赤胆报乾坤!”
“舍死忘生扶社稷,忠心赤胆报乾坤?”张野惨笑起来:“好。很好!”
他一把将剑夺在手里,打马离去了。
谢文良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刚才张将军都笑了,应该是冰释前嫌了吧!嗯!一定是这样的!”
第206章 喜事
一阵风吹过,暗黄干枯的叶子从将军府院中杏树上簌簌坠落,衬得院中更为寂静。
张素对面瘦削的男子似是许久没有睡好,眉目暗沉起来,明明是男生女相的明丽容貌,此刻却让人觉得阴鸷。
“你为何不说谎?”张素看着谢文喆紧紧捏住的拳头:“你只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会信你的。”
谢文喆看向张素,他思绪纷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张素在说什么。
“我骗不了他,我说谎,他看的出来。”
谢文喆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仿佛胸中浊气已经压得他喘息不得一般。
“他信我,大概是会觉得我有什么苦衷吧。”
“那你有苦衷么?”
“我……没有。”
谢文喆不由自主的移开了视线不与张素对视:“我可以出手阻止这一切发生,但我没有,我想要事态如这般发展。”
张素沉默良久,忽然盈盈一拜,向谢文喆施礼:“谢过相爷。”
谢文喆惊诧的看向张素,慌乱道:“张姐姐你这是……”
“只要你不出手为阿虎解毒,便可置身事外,没人知道你与此事的牵连,阿野更是不会责怪说你在背后谋划。”
张素泪盈于睫:“谢谢你出手,谢谢你保住了阿虎的命……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入宫……”
她嘴唇微颤,终于吐露实情:“我腹中已有了阿虎的骨肉……”
“我知道。”
“你……”张素怔怔的看着谢文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姐姐,我对不起你。”
谢文喆垂了眼睑,声音极低:“曲炳君至多不过再有两年寿数,我没有时间了。”
“要保张家无恙,或者未来曲王是张家的血脉,或者将军弑君篡位,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两个选择而已。”
张素沉默,许久后只惨笑道:“张家为我做尽了挣扎,却终是徒劳。我又岂能让弟弟为我成为乱臣贼子”
“罢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我入宫。”
广庆十四年十月,张家女张素以王后仪仗走正门入城,千余士兵沿路排列护卫,将密集的人群挡在背后,大将军张野甲胄齐全骑在战马上在前领路,銮驾所到之处,士兵皆以手中长戟杵地,呼声震天。
“贺大小姐!贺大小姐!”
军士声音雄浑嘹亮,直传到宫禁深处去。
宫中殿内,文武百官竟早已站得如上朝般整齐,更有些不入流的挤不进殿中小官列队站在殿外。
与殿内担任王傧的宰相儿子不同,谢家老爹此时便是殿外的不入流的小官之一。
他身居宰相亲爹的高位,许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尴尬了,此时不免有些抱怨。
“不过是妾室,这般仪仗,当真是僭越。”
身旁人都被他这话蠢到了,已经开始质疑谢相的血缘,这已经不是歹竹出好笋能形容的了,简直是甘蔗生出紫玉竹来。
不过到底也是谢相亲爹,众人琢磨着讨好谢老爹说不定可以变相讨好到谢相,便你一言我一语细细与他解释。
“张大将军手握西路军,最是得势,你听听这士兵的喊声!”
“如今张将军又将亲姐嫁入宫中,更是尊荣了,以张家小姐的身份,便是王后也当得,奈何如今李氏女为王后,这才不得不退一步。”
“这本就是委屈了张家小姐了,君上在礼仪上便不肯再让步,给了张家全付王后仪仗。”
“这几年各宫中皆无所出,李氏女后位本就不稳,如今张家女入宫,想必李家也慌得很。”
如今曲王沉迷炼丹,王权势弱,宫中规矩愈发荒废,纵容得这群小官在此兴致勃勃的嚼舌,起初还有一点为谢老爹答疑解惑的意思,渐渐就变成流言交流会了。
“我听说,君上已经好久不入后宫了……”
“你担心这个作甚,前些年宫中还有小太子的,那李氏女当初就是凭着这个小太子才做了王后……”
谢老爹久不上朝消息闭塞,如今听了个饱,觉得这宫中这么乱,自己后院那点事根本算不得什么,当初被人批判宠妾灭妻家风不正真是大大的冤枉。
谢老爹正待开口为自己辩白两句,却见方才口沫横飞的众人都安静起来,回头去看,却见一个身着铠甲的高壮青年人骑着战马,正走入宫门。
入得宫门却不卸刃,简直大逆不道!
一身正气的御史谢老爹当即就想站出来指责,却无意间被张野眼神扫过,只一眼,便叫谢御史的话堵在喉间,再不敢上前。
他并非个例,张野所到之处,众人皆静,大将军只消一个眼神,便无人再敢造次。
册封礼华丽隆重自不用说,张素被封尚贵妃,位份仅次于王后了。
然而纵是如此,也未在她面上看到一丝暖意。
事实上不只是她,在场人员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面上都无甚喜色。
曲炳君不择手段的促成这桩婚事,原意是将张素困在宫中,以便控制张家,如今目的达成,他正当志得意满,却被宫外送驾士兵吓破了胆。
内城护卫不过三千余人,怎的张家振臂一呼,便有千余人来?
这千余士兵组成繁杂,有城防军,有统护营,甚至有些来自将校署,能让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士兵将领整齐的为张家女列队送嫁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们有一个达成共识的身份——张家军。
这种归属感才是张家最可怕的地方。
在此之前,张家从未这般明晃晃的展现实力,如今的态度甚至算得上嚣张。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张野在彰显姐姐的地位,同时也是对曲柄君的威胁。
尚贵妃要出了一点岔子,张家只怕是要把王宫踏平。
受到威胁的曲炳君如芒刺在背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张家只能拉拢。
于是张素入宫三天后,张野受封武安郡王,加封三千六百户。
但这次封赏却大曲官员共同面临了一个困境——自己到底要怎么站队?
已知,谢相与张家闹崩了,谢相去张家后,张将军是提着剑出来的!
又知,那天谢相是为君上传旨去的,所以张将军可能不是跟谢相闹崩了,而是跟君上闹崩了!
再知,君上下旨是要娶张家妇,张将军现在是国舅爷,甚至已经是武安王了!
问:如今君上,宰相,郡王的关系到底如何?
这群消息灵通心窍玲珑的官员陷入了无尽的迷茫。
好在贴心的武安王为他们做出了决断,这位新晋郡王在受封后的次月就离开了繁阳,奔赴西缰去了。
原本纷乱的局势现在变得分明了,显然武安王不论是相权还是王权,他两不相帮。
武安王张野一走,朝中局势从三国鼎立变成了二元对立,曲王修仙不管事,朝中还是谢相一家独大。
经过月余动荡的朝堂安稳下来,正要一切照旧,却没料到一个惊天消息自曲王后宫传来——
尚贵妃有孕了!
第207章 生父
一般来说,老年得子和欣喜若狂应该是成对出现的固定搭配,尤其是膝下无子且家里有王位要继承的情况下。
据丹房外的小内侍说,得知消息的曲王兴奋极了,他不辞辛苦的亲手在房间内砸了半个时辰的东西,待内侍们进去收拾,丹房里就只有丹炉还完好——幸亏曲王力不能扛鼎。
曲炳君的脑袋如同他砸碎的花瓶一样炸裂,他是万万没想到,尚贵妃张氏能把这绿帽子明明白白的扣给自己。
你哪怕来邀个宠呢?你哪怕做个侍过寝的样子呢?
这位尚贵妃进宫之后就抱病,简直把“离我远点”写在脸上了。
入宫月余,这位尚贵妃都不知道曲王长什么样,好一个隔空有喜!
曲炳君爱改史书的毛病是出了名的,打从他初登大宝怒斩史官之后就没人敢置喙。
这些年他少去后宫,为了掩人耳目,彤史都是瞎写一通,如今真有绿帽戴了,竟然找不出个像样的证据来……话说回来,他堂堂一曲王,被绿了竟还要找证据才能处置后宫,这怎叫他不怒?
曲炳君一脚踹在丹炉上,丹炉纹丝不动,他蹬蹬蹬倒退数步,正撞倒在椅上。
他天天修仙,身子早已亏空,如今剧烈运动半个时辰,人差点厥过去,此时只能瘫坐在椅子上一边喘粗气一边怒道:“这等妖妇……该凌迟……凌迟!咳咳咳……”
国师陈遇遥进来时,就见曲炳君又咳又喘,憋的满面通红,青筋暴起。
他是知道自己的药已经把曲王祸害到什么程度的,此时见曲炳君这样子也唬了一跳,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晏驾宾天。
曲炳君死不死原是无所谓的,但是下一任曲王还不知在何处,他明白,无论谁上位,对于自己来说都不是好事。
陈遇遥急忙上前去为曲炳君抚胸顺气,同时劝道:“君上还请三思,如今奸相未除,若尚贵妃有事,则军权亦危矣!”
曲炳君满心怒意翻涌,听了这话又泛上些恐惧来。
“这孩子不能留!”他久被药物熏染的脑子开始转动:“尚贵妃刚刚有孕,就有人上书说龙脉有寄,天佑大曲,此事定是谢文喆授意的!甚至……甚至这孩子就是谢文喆的!”
“是了,是了,所以谢文喆才会对寡人纳张家女一事不发一言!若非那贱人腹中已有他的血脉,他怎会不阻止我拉拢张家与他抗衡?”
他在丹房内急的转圈:“一个有着谢张两家人血脉的孩子,若叫那妖妇生下来,哪里还有寡人的活路!”
陈遇遥听着他近乎癫狂的话语,心中却有自己的盘算,曲炳君如今寿元不久,与其叫宗室子弟上位,不如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来的好,至少他还有一丝周旋的余地。
“君上且安心!”陈遇遥点上一支请神香,在曲炳君鼻前轻扇:“有了这个孩子也并非全无益处,如今百官以为君上有后,都很振奋,不如就先利用一下,待到尚贵妃产子,若是个女孩,不妨养大和亲,若是个男孩,想必也是个体弱活不到成年的……”
此时请神香也不能降下曲炳君翻涌的气血了,他拍着椅子扶手怒道:“你叫我就这样认下此事?”
陈遇遥想回他一句那不然呢,但也怕把他气到中风,只好软语劝慰,又点了些药香来给他安神,待到他意识迷蒙了方才离开丹房,出门却正撞上要进来伺候茶水的康和安。
两人无话可说,本已错身而过,却听陈遇遥轻声道:“康总管,君上认定尚贵妃腹中是谢相之子,为此大动肝火,你可要小心着不要触了霉头啊。”
康和安惊愕,手上的托盘险些打翻,陈遇遥扶了一把,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只剩康和安自己如同木桩一样立在门前,半晌没有动静。
张野正盯着由信鸽从繁阳带至西疆的邸报,心中思绪万千,然而一时竟不知与谁倾吐。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阿虎选择了假死,放弃了中郎将的身份,留在了繁阳。
张野便只身一人回到了西疆,心却总是被繁阳牵绊。
毕竟他最在乎的人都在繁阳了,阿姐,阿虎,还有……
不,没有了。
他眼神扫过桌上的剑,只一瞬就避过眼去,仿佛那把剑隔着剑鞘也能伤到他。
他皱眉闭目,强迫自己放空心绪,不再想剑与人,只最冷肃的思考问题。
曲炳君作为君主,尽管眼下他膝下尤空,但如果这是个男孩,以他的心思,一定会千防万防,怕张家推新王上位。以他的人品,他很有可能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那么作为武安王,他就必须给曲炳君一点震慑了。
张野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开口唤道:“柴胜!”
“末将在!”柴胜听见将军唤他,撩了帘子探头进来:“将军有事?哦,不,王爷,有事?”
“今夜旅国骑兵大举进犯我朝,你去写个战报吧。”
“哈?”柴胜懵懵的看着新晋武安王,傻乎乎道:“将……王爷何处听来的消息?定是有人谎报军情!旅国动向我日日关注,他们哪有实力入侵啊……”
张野叹了口气:“是我的错,你去叫包成德来吧。”
柴胜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喊来包成德后就蹲在屋外等他,只一会就见包成德出来了,急忙上前去问:“将军说今夜有旅人要来打我们,我们得做好战备啊……”
“你傻不傻!”包成德恨不能拿砖头把他拍到开窍,“王爷的意思是传个旅国入侵的假消息给繁阳,主要是威胁一下那帮孙子,你还傻兮兮的战备?哪来的战给你备啊!”
西缰战报快马加鞭到达繁阳时,谢文喆正在相府主持小朝会。
随安小声的在谢文喆耳边说了有西疆快马来报,就见他猛然站起,几乎是跑着出门了,只留下满屋子的国家重臣在这里面面相觑。
来送战报的快马也没想到他只通报一声就立时能见到谢相本人,还未来的及行礼便被扯住,随后是一连串的问题。
“边贸存否?战事如何?可有伤亡?”
“……”
好的,一问三不知。
见他这样,谢文喆反倒松了一口气,他恢复了冷静,又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相爷,拿着那封简简单单写着“旅国犯边”四字的军报,面目严肃的回到了小朝会中。
“诸公,方才接到消息,大旅集结五万兵力,东进犯我大曲边境了!我军被打的措手不及,险些失了先机!幸而有武安王镇守,又兼尚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入西疆,军民为之振奋,这才暂时击退敌军。事发突然,这等消息,务必要告知君上,今日且散了吧!”
众人闻言有惊有怒,也不乏几个脑子转的快的生出些疑惑来,但谢相已然一锤定音,便只能将消息写作战报,极速送至宫中。
得到消息的曲炳君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南巡”。
以他的经验来说,旅国强者如斯,要打仗那肯定是打不过的,早跑早安全。
还是康和安劝住了跃跃欲逃的曲王:“您且放宽心,就算吕国来犯,还有武安王在顶着的,尚贵妃还在后宫,他怎敢不出力?”
曲炳君终于回过味来,但想到那个有着张谢血脉的孩子,怨愤道:“留着张氏女一条命也就罢了,她腹中之子却着实是个祸害……”
话未说完,就见康和安猛然跪下,连连叩头,直叫额前一片红肿。
“奴才罪该万死!”
曲炳君被他这突然的请罪吓了一跳,随即眼神凌厉起来,怒声喝问:“你所犯何事?从实招来!”
康和安磕头磕的眼前一片血红,声音却无一丝犹豫。
“奴才与尚贵妃亲近过……尚贵妃腹中之子……”他咬了咬牙,坚定道:“尚贵妃腹中之子是奴才的!”
曲炳君似是怒极,猛然掷下一壶滚茶,正正泼在康和安颈间。
“你何时办的事?竟一点未上报寡人!你眼里还有君臣尊卑么!”
“奴才自知万死,只因奴才一时念起,万般巧合方才成事,原不知能有结果,是以不敢上报,今闻得君上不喜,怕继续隐瞒此事叫君上误会,这才与君上道出实情……”
曲炳君余怒未消,凌厉的眼神看了康和安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张氏的孩子确是你的?”
康和安伏地更深:“是。”
片刻过去,殿中突然响起了曲炳君的笑声。
“好好好,这世上总算能留下和勇的一点血脉了!”曲炳君笑容和煦:“寡人恕你无罪!当年叫你与李氏女亲近,为的就是能让她有个孩子,可惜那孩子年岁不永,两岁就没了。寡人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长得像和勇一样的孩子长大了,谁知你竟能让尚贵妃有孕!不枉我当年为了你违逆宫规……”
他亲自上前去扶起康和安,康和安不知是不是害怕,整个身子都在抖,不免叫曲炳君大喜之下生出一份怜惜来。他轻轻抚过康和安被热茶烫伤处,温和道:“只是以后这等事要先报于我,不得再如此先斩后奏了,知道么?”
康和安努力掩下心中厌恶与恐惧,恭恭敬敬答:“是。”
第208章 孩子
时光荏苒,熬过了繁阳漫长的冬天,谢相府中的桃花开了又落,初夏清早的露珠弥散在温润的春风里,步履匆匆的行人袍角打着旋,手中的文书像是一个个补丁,努力缝合着这个已经开始出现裂痕的王朝。
“……如有春汛遭灾的消息,定要加急来报,隐瞒灾情者按律重责……”谢文喆正与人议事,抬眼一瞧,见随安静悄悄进来站在了一边,随即打发官员道:“好,你退下吧。”又朝随安点头,示意他上前。
随安切近才小声报告:“少爷,娘娘宫中内侍来了。”
谢文喆算了算日子,今日正是每三日一次的娘娘情况密报,于是叫随安召了人进来,听那内侍仔细说着尚贵妃在宫中的情况。
那内侍干这个已经干了大半年了,这次说的与往日也无甚大的变化,谢文喆却仍嘱咐道:“护卫饮食我就不说了,娘娘周遭花木也要留心,宫中所有衣物都不要去浣衣局浆洗,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仔细。”
“是,打从娘娘入宫便是如此的,奴才们都懂的。”那内侍顿了顿,又道:“日前已经排了四班护卫,日夜巡视不停,这些都是张家军中旧人,忠心自不必说,且有侍卫长张虎日夜守在娘娘身前,相爷安心便是。”
他三日出宫来相府禀告一次,流程都是熟的,往日这时便可以告退了,却又听谢文喆道:“如今娘娘月份大了,还是要有年长妇人在旁看顾才稳妥,我已为娘娘选好了几个稳婆,你下次把她们带进宫中去吧。”
那内侍面漏难色:“……这……”
“可有为难?”
“相爷恕罪,奴才位卑,恐不能随意带外人出入宫禁……”
谢文喆摆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已打点好了,你只带路就好。”
饶是内侍已经知道这位谢相只手遮天,也没想到他能叫外人出入宫禁易如反掌。这是要送几个稳婆进去,如果是送几个刺客进去,是不是也能……
想到这里,内侍心中打了个寒颤,愈加恭敬的退下回宫去了。
去送了内侍出去,随安回来就见自家少爷已经卸下了相爷的姿态,只颓然靠着椅子,目光怔怔的看着书桌上一角。
随安知道,那里放着的是一封西疆的战报,上面也不过是短短四字而已,且这四个字甚至都不是那人亲笔所书。
他自小与谢文喆一同长大,在他心中自家少爷那就是皎皎明月,配个仙女都是绰绰有余,如今为个张野在这患得患失……
怒从心头起,他两步上前去抢了那战报,作势要撕,抬眼却见少爷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撕信的手松了松,原本要怒喝一声要少爷冷静一点的话也被咽了回去。
“呵呵,少爷,我看这信落灰了,我吹吹……”
随安用衣袖抹着不存在的灰尘,心中却憋不住话,嘟嘟囔囔道:“不过是个军报罢了,少爷你这样重视……有啥好看的嘛……”
谢文喆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西疆的战报传来繁阳,作为宰相,他谢文喆一定是最先看到战报的人。
张野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张野知道,但战报却仍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四个字,他似乎都不耐烦把谎话说完。
谢文喆敲了敲桌子,示意随安把信放这:“你不懂。”
张野敢在姐姐进宫后回西疆,是因为相信他谢文喆定能护好自己的姐姐。
就算西疆战报写的这般儿戏,张野也相信他谢文喆定然能帮他圆上这个谎言。
纵然他二人闹得恩断义绝,张野却仍相信他。
仿佛这份信任出于本能。
别人怎么会懂呢?
随安就觉得他很懂!
他如今已然是成了家的人了,当初自己与珊瑚虐恋情深,最终克服了彼此(主人)之间的仇恨,跨越了遥远(一个院子)的距离,这才幸福的在一起!
这样的他,对于种种爱恨纠葛那是手拿把掐,对于少爷说他不懂的言论嗤之以鼻!
“少爷,不是我说你,”随安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咱要是真放不下,就去哄哄呗!只要少爷你把哄人的那套手段用一用,那还不是……”
谢文喆瞥他一眼,没说话。
随安胆子不算小,但此时被少爷瞄了一眼汗毛都要立起来了,然而机智的他有着多年碰触主人逆鳞的经验,立刻咽下后面的话并迅速转变话题!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宫里尚贵妃娘娘的安危!”
随安本以为提起娘娘的身孕,谢文喆能高兴一点,谁知却见少爷的眉间愁绪更浓了。
谢文喆喃喃道:“说来奇怪,以曲炳君的性子,他知娘娘有孕,是定然容不下的,怎的这几个月间竟毫无动静……”
随安脑子简单:“这样挺好的呀!估计是您把娘娘护的好,他看殿内殿外守卫森严,下不了手吧!”
谢文喆仍心存疑虑,但也确实没什么头绪,只好点头道:“但愿如此吧……如今过不了两个月娘娘就要到生产的日子了,曲炳君容得下娘娘,可不一定能容得下这个孩子,我们且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才是。”
“少爷放心吧,娘娘那边护卫周全,阿虎也守在娘娘身边呢,应该不会出问题的……只是少爷既然想让娘娘的孩子承继大统,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就该准备一下……”
随安迟疑片刻,压低了声音道:“万一娘娘生的是个公主……”
“公主又如何?”谢文喆手指轻轻敲在扶手上,发出小小的咚咚声响:“你不明白,孩子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他目光灼灼,声音里透着坚定:“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必须要流着张家的血!”
曲炳君闭着眼睛卧在塌上静静地等待着,不久后,身边便响起脚步声。
他睁眼,一个年轻的男子躬身将他枕上一缕头发捏在手里,见他醒来笑道:“不是说要好去跑马的,怎的你又叫不醒啦?”
曲炳君见他笑,忍不住也跟着露出笑脸来,伸手去将他拉着一同躺下,凑在他耳边道:“我正等着你呢!”
他顺从的枕靠着曲炳君一边手臂,笑盈盈的问:“等我做什么?”
曲炳君摩挲着青年的手指:“那孩子就快要出世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吧。”他支起身来低头看着青年英伟的容貌,期盼的道:“我很想看到那个孩子,看看他会不会很像你。”
青年笑而不语,曲炳君又重新躺了回去。
“不过也说不定,李氏的那个孩子眉眼就不是很像,不过遮住眼睛,倒也有一点你小时候的感觉。但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子都是塌鼻梁,我总觉得每一个似乎都差不多……”
他絮絮的说了很多,却始终未得回应,忍不住推一推青年,问道:“你怎的不说话?”
“殿下要死了。”
曲炳君被这话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那青年缓缓坐起,俯视着曲炳君,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殿下要死了。张氏有子,可为君,既有君,尔可弃矣。”
这句话惊醒了他迷蒙的神志,他猛然坐起,脱口而出唤道:“和勇!”
那个年轻的幽灵已然从他的梦中褪去了,留给他的只有战栗与恐惧。
如果张氏生的真的是一个儿子,就算这孩子不是谢文喆的,也难保他不会为了扩大权柄拥立新君!
那么他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留那孽种在世这么久?
是了,是身边的康和安和国师都在劝他,让他忽略了这种可能性……
康和安想保孩子可以理解,可是国师为何也与之同流合污?难道他也想保立新君?
曲炳君感受到了一阵深切的孤独,然而眼下感受是最不重要的,他现在要尽快除掉张氏的孩子!
下毒原是最好的手段,但国师立场不明,他不敢再用了。
软的不行,索性就来硬的!
曲炳君随即吩咐道:“叫白影来!”
白影是私卫处的掌事,私卫处算是曲炳君为数不多的死忠,里面皆是些神出鬼没的人物,平日也尽是为曲王处理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事。
如今曲炳君派他们行事,也算专业对口。
接到任务的白影很头疼,尚贵妃殿内外的侍卫把她保护的毫无缝隙,这要如何下手?
好在他有一亲信,名叫小六子,这人在私卫处混了多年,真实年龄谁也不知道,但外表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最擅长用他那无害的外表搞偷袭,之前屡屡得手,颇得重视。
如今得了君上的任务,小六子身先士卒,扮做了一个刚入宫迷路的小内侍,只站在尚贵妃居住的殿外哭泣。
小六子料想如今贵妃有孕,想必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只要让他进了殿门去,殿外埋伏的私卫们就会放火烧宫,火势一起局势一乱,他便可以趁机下手!
只可惜来之前掌事有交代,杀子可以,但尚贵妃需得活命。
啧,麻烦!
他心里这么想着,透过朦胧的泪眼,只见尚贵妃殿中的护卫走过来,搜了搜他身上,见什么都没有,才和颜悦色的对他说:“你还真有福气,跟我走吧,娘娘要见见你呢。”
小六子压下嘴角的微笑,迈开小短腿,向殿内走去。
第209章 私卫
尚贵妃的殿中和小六子想象的不太一样,他本以为会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谁知进来的时候竟没见到几个人。
他正想四下张望好好观察一番,却被身后的护卫按住了肩膀。
“你这规矩怎么学的,在娘娘的地方还敢张望,低头!”
小六子十分警觉,被按住肩膀的第一时间就想挣脱,然而肩上的手掌竟像焊住的一般,手指离他细细的脖颈只有半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殿中情况不详,暴力脱困是下下策,眼下伪装尚未被揭穿,他且走一步算一步。
这一小段路仿佛无限漫长,他走到一片珠帘前,透过帘子见有人挺着大大的肚子半倚在贵妃榻上,一手拿着一把团扇猛摇,一手去拿旁边果盘里的樱桃。
“说说吧,你怎的在我殿外徘徊呢?”
爽利的女声响起,身后掐着他肩膀的侍卫也放了手,小六子听她并不像质问自己,安了安心,又做出懵懂幼态来。
“奴弄丢了贤妃给师父的赏赐……”他扬起脸来,泪水盈满眼眶:“师父知道了定要打死我的,我不敢回去,在宫中走啊走,迷了路……”
小六子凭借这可怜兮兮的孩童模样多次得手,他自信这次也不会例外,果然,听了他的话后,那个爽利的女声带了一丝怜悯。
“你倒是挺可怜的,进来让我看看吧。”
话音一落,在贵妃榻旁伺候的嬷嬷给他撩了珠帘让他进去。
小六子几乎小跑着进了屋内,跪地给尚贵妃请安。
尚贵妃招手叫他近前来,小六子心中狂喜,起身向前走去,靠近贵妃榻时趔趄一下,看上去像是激动所致,实则顺手将指甲里藏的药沫抖落在了旁边的果盘里。
“奴又犯错了……”他在贵妃榻旁跪下叩头,仿佛害怕到浑身颤抖。
“你这么害怕呀?”尚贵妃用团扇抬了他的下巴,柔声问道:“你几岁了?”
“奴七岁。”
“哦?七岁几年了?”
小六子悚然一惊,此时方察觉得抬着他下巴的团扇边缘正抵着咽喉,那团扇冰冷而坚硬,比起扇子,更像一把武器。
“奴……奴不知娘娘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好,那我让你知道知道!”女子眼中的温柔已经消失殆尽,她高声唤道:“阿虎!”
高大的男人自屏风后走出,小六子见到他,震惊的睁大眼睛,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尚贵妃只死死的盯着他,问道:“是他?”
高大的男人点头:“是他。”
话音刚落,尚贵妃一脚踹在他胸口,直把他踹飞出去三尺远,还未缓过气,就见那女人以不似孕妇的敏捷两步跨至他面前,一脚踩在他肚腹之上,手上的团扇柄已然卸掉伪装露出利刃。
“闭眼。”
“饶命!饶……”
他再不能说话了,所有的语音都梗在他的喉头,那里正涌出汩汩鲜血。
他眼前发黑,他手下冤魂的面庞一个个的浮现在他面前,最后化成私卫处掌事白影的脸。
“小六子,要不你认我做干爹得了,将来我死了,我家产都留给你!”
“滚滚滚!谁给你当儿子,没准你还没我年纪大呢!”
“那你到底多大啊?”
“你管我多大!反正你叫我爷爷就对了!”
“你个死孩子,欠揍吧你!”
……
白影渐渐散去,小六子徒劳的伸出手去,妄图抓住点什么。
我23岁……掌事……我今年23岁。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羊毛地毯,张素手执利刃踏着尸体,半边脸上全是迸溅的血痕,宛如地狱罗刹。
直到两只臂膀伸过来,小心翼翼的将她搀起来,又拿了帕子,动作轻柔的给她擦面上的血迹。
她抬头,朝臂膀的主人温柔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来。
好的,更像个嗜血的罗刹了。
阿虎无奈道:“你还记得自己有身孕不?”
张素听他这话音儿就知道他又要开始念叨了,赶紧自己接了帕子,一边擦手一边点头:“记着的,我只是太生气了,一想到他用这外貌引你入巷围杀,我就想弄死他……”
阿虎丝毫没有放过她的迹象:“你这样冲动可怎么得了,万一他身上要是藏着什么凶器伤了你怎么办?他要是身上有什么毒药呢?他要是……”
张素听的脑仁疼,急忙一拍手打断他道:“对啊!保不齐这人身上有毒呢!阿虎你快把他拖到院子里好好搜搜!”
阿虎闻言,立刻行动,张素暂时逃过一劫,透过窗户看着在院中干活的阿虎的背影大声道:“搜仔细点!不着急!”
正说着,却见殿外侍卫跑进来,连声高呼:“走水啦!走水啦!”
白影蹲在尚贵妃殿外隐蔽处,殿外火光四起,他却紧紧盯着殿门处。
这把火果然叫尚贵妃殿乱了起来,正是小六子动手的大好时机,他与自己约好了,起火后不论成败,半刻钟内必定出来。
然而救火的内侍和侍卫们进进出出,白影却始终没有看到小六子的身影,已经过了一刻了,有手下问:“掌事,咱们是不是该撤了?”
“小六子还在里面。”
“尚贵妃殿中似是有所准备,这场火多半不能如预期一般烧上半个时辰了,方才兄弟们来报,东,东南,西,西北边的火势已经灭了,剩下的几处只会更快,还请掌事早做决断!”
白影闻言,抿了抿唇,只迟疑一瞬,便挥剑斩下一片衣角蒙在脸上:“走!去带小六子出来!”
“什么?”
“冲进殿去,带小六子出来!”
“掌事,小六子多半已经……”
“听令!冲进去带小六子出来!”
“……从令!”
一伙人自隐蔽处冲出,口呼救火,人却冲进了尚贵妃的殿里,殿中守卫都是熟人,冷不丁见到几个生面孔便知不对,立刻高呼:“有刺客!保护娘娘!”
私卫处功夫都不弱,加上殿中侍卫大半都在救火,一时间竟难分胜败。
白影进殿便看到地上躺着的小小的身影,小六子眼睛大大的睁着,喉间血迹还未干。
他当即便要过去,只跨出一步,便有一剑刺来,逼得他连退两步才躲过,他怒极,挥剑与那人战在一处。
只两个回合,白影便知道对面是个高手,他的虎口隐隐作痛,对面的人却愈战愈勇。
常年研习刺杀的私卫正面拼杀怎敌的过战场上的将军,白影知道不能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随即后退几步,一抖手射出三支毒镖,直奔对手面门。
“竖子尔敢!”
一道女声响起,随即一方镇纸飞来打歪了毒镖。
白影向着镇纸来处看去,见一华服女子跳窗而出,落地才见她大大的肚子,让人不免惊叹于她的敏捷。
阿虎显然也看见了那女子跳窗的举动,攻势更急,怒道:“胡闹!快回去!”
张素横眉立目,从窗口拽出一把阔刀来往身前一立,石板都被她磕断了一块。
“姑奶奶就在这站着了,有种冲着我来!我让你见识一下张家的刀法!”
阿虎见劝不动她,无奈只好手下攻势更凌厉几分,口中高呼:“来人!护驾!”
殿外救火的守卫陆续回援,私卫处处境愈发艰难,白影此时无暇他顾,只想着带回小六子,怎奈对面一把剑舞的密不透风,不远处,那位华服女子还在一旁掠阵。
留给他犹豫的时间只有几秒,白影吹起口哨,两长一短,示意私卫撤退,他自己却不退反进,脚下一点,向那华服女子急奔而去!
他这行动极为突兀,阿虎反应虽快,但也只将他左肩砍了个见骨的伤痕来,他不做防御忍痛冲到那女子身边,伸出右手来试图钳制,却见那女子只是将手中阔剑向上一竖,他再下手抓她,倒像是自己把手凑到剑上来一样。
好在他招式未老,侧身闪过剑锋,同时右脚点地腰腹用力,当即用出一招飞踢,直向对面的女子隆起的腰腹踹去。
张素见他变招,又迅速将剑横在腹前,叫他这一脚踹在剑上,谁知这一脚力道甚大,她只得急退几步卸力,阔剑在石板上划出一道深痕。
只这瞬息时间,阿虎便已飞身至张素身旁护住她腰身,一时无暇再攻。
白影的目的正是如此,他借一蹬之力跃至小六子身旁,将那小小的身子扛在左肩,随即毫不犹豫的撤走。
有侍卫要去追,却听阿虎道:“护住娘娘,小心敌人调虎离山!”
众人恍悟,急忙护在张素周围。
阿虎小心的扶着张素,急切问道:“受伤了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张素摇摇头,阿虎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安然无恙,不禁松了一口气,随后一股火气上涌,他大声质问道:“谁叫你出来的!他们的目标就是你,你竟还要送上门去……”
正在激情输出,张素却一把攥住他的手,可怜巴巴道:“阿虎……”
阿虎见惯了她这种“对不起我错了下次还敢”的做派,此刻内心毫无波动,正待再说几句,却见张素脸色苍白,有汗珠自额上浮现。
“阿虎……我这回是真的……我好像……要生了……”
一时间,不知阿虎和张素谁的脸才更白一点。
阿虎声音都劈了,抱起张素就往屋里跑:“快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