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14日

伙同奸臣篡王权 by 白面暹罗(57 – 71)

第57章 晚膳

左相府喜事变丧事,对外只说是二女儿患了急病,府中下人都被严格管控,竟是半分消息也没透出来。

可是张野却接到了相府內暗桩传信,当夜便去告诉谢文喆消息。

谢文喆正在与王妈妈说话,就见张野如回家般推门而入,王妈妈见了他笑道:“如今张少爷过来都不带吱一声的了,可把我老婆子吓一跳。”

张野朝王妈妈拱拱手道:“是张野的不是,吓到妈妈了。”

“你这孩子也忒是正经,老婆子与你说笑呢!”王妈妈爱屋及乌,如今见了张野也亲热起来:“今日外头可冷,你快来烤烤火盆儿!我去外头张罗晚饭去,喆哥儿为着等你也还没吃呢!”说着,王妈妈便出了门去。

张野笑着给她让了路,朝着谢文喆走过去,谢文喆帮他把大氅脱下来,折了几折放在临床的炕上,又去摸他手是不是冷,倒被他反手握住,道:“怎的这样凉?”

谢文喆笑道:“我手哪里凉了,只是你从外面进来,怎的手倒比我热些?”

张野与他对坐在炕上,将他双手拢在手中暖着,道:“我自幼习武,身子自然强健些,你这手脚到了冬天便这般凉,可见是气血不足,不如以后每日早上与我一同晨练可好?”

“那你可是要住在这儿了,怎的要与我同睡么?”

张野被他说的面红似火:“你这人……这话也是可以胡乱与人说的么!”

“怎是乱说,”谢文喆凑近张野耳边,轻声道:“我只与你说。”

张野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见谢文喆正笑的得意,忍不住去捏他的脸,道:“成天没个正经,就知道欺负着我玩。”

谢文喆大笑着后仰躲开,张野欺身而上,大手搔在他腰侧,谢文喆如鲤鱼般闪转腾挪,到底也没能躲了过去,直笑出了眼泪来。

二人闹的正欢,就听门口有人轻咳一声,原来是王妈妈拿了饭菜回来。

王妈妈自外头便听见屋内笑声,前些时候喆哥儿娶了亲,为此与张少爷吵了架,此后便每日郁郁寡欢,人也瘦的厉害,只把王妈妈愁的皱纹都多了几道,如今见他如此快活,王妈妈也暗暗劝自己,不成亲就不成亲吧,但凡能叫喆哥儿痛快地过一生,便是个男人她也认了。

进门就见这二人滚作一团,她简直没眼看,嗔道:“都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快点收拾了洗手去,这就吃饭了!”

张野不好意思的起身,整了整衣服便去外屋找铜盆洗手,谢文喆却赖在炕上不肯动,只大声叫张野:“你帮我带了沾水的手巾板回来吧!”

王妈妈“啪”的一声拍在他腿上:“懒死你算了,这两步也不肯走!”

谢文喆被打的哀哀叫,张野听了急忙进屋来,借着给谢文喆递手巾的时候用身体将王妈妈隔开,偷偷用口型问他:“疼么?”

谢文喆不过作个样子与王妈妈撒娇罢了,如今看张野这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王妈妈也忍俊不禁,与张野道:“甭理他,这是装样子呢!你这孩子可真是个实心眼。”又与谢文喆说:“可少欺负些张少爷吧!”说罢摇了摇头,把饭菜一样样摆在炕桌上,又将食盒拎走了。

二人这才坐下吃饭。

谢家家教很是讲究,谢文喆吃饭一口口细嚼慢咽,用餐礼仪十分端正,而张野却是自幼在兵营长大,吃饭风卷残云一般,若是有汤水还会发出稀里呼噜的声响来,想起个什么话题直接在餐桌上就聊两句,半分讲究也无。

二人厮混在一处,渐渐的都改了习惯。

张野吃饭快,待到他几口吃完了,谢文喆便也放了碗筷不肯吃了,逼得张野只能把每口饭都嚼满二十五下,这才能让谢文喆好好吃顿饭。

而谢文喆如今也将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抛诸脑后,每每喜欢在吃饭时与张野说笑。

此时张野便正听他讲同僚的笑话:“你知道卢安丰吧?就是那个南川党出身的中书舍人,这人实在有趣,先是听说我是郑超仕女婿,那个谄媚劲就别提了。前些时候又听说我和离了,再见我就招呼都不打,这又传出来说郑婉仪生病,他也不知道在脑子里想出了什么弯弯绕,居然又笑嘻嘻的凑在我身边来了,今日尾巴一样的跟在我身后转了一天,郭常元都叫不动他,可把郭大少气的够呛……”

提起郑婉仪,张野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与谢文喆道:“如今外面只说郑婉仪是生病了么?”

“是啊,说是急病,郑超仕为此特意告了假,一脸担忧不似作假,倒是一副慈父姿态。”

张野停了碗筷,皱了眉道:“左相府出了大事,郑二姑娘死了。”

谢文喆也没料想陈遇遥下手竟如此快,此时也颇惊愕:“怎的就死了?”

“我今日收到消息,说是手下的贴身大丫鬟刺死了郑二姑娘,随后自缢而亡。二姑娘的情郎被撵出了繁阳,郑府内封锁了消息,知道真相的人不多,俱已被控制住了”

“所以你这位暗桩到底是谁啊?很厉害啊!”

“……”

张野无奈,现在是讨论暗桩能力的时候么?

“郑婉仪死的突然,我只怕她的死会对你有影响。”

谢文喆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张野碗中:“没事,反正人也不是我弄死的。不过我倒是很佩服陈遇遥,做下如此大事,竟然可以全身而退。”

“陈遇遥?是那个郑二小姐的情郎么?是他杀了郑婉仪?”

谢文喆点头道:“应该就是他,这位陈遇遥可不能小看了,他可非是池中物。”

张野还是为谢文喆担心,问道:“他为何要杀郑婉仪?他是你派去的死士么?”

“我哪里使的动他,他杀郑婉仪是要为我死去的朋友阿遥报仇。”

张野想了想道:“肯为友人涉险,可见这也算位义士。”

谢文喆听得笑了,道:“算了吧,他哪里是位义士,不过是人在时不珍惜,人没了他才明白过来罢了。不过说起来,此人心机谋略不输于我,处世又比我狠辣果决,若非出身不好,只怕如今便已经是位不得了的人物了。”谢文喆说着,又摇了摇头道:“我还是心肠太软了啊~”

“……”

双龙山上死的那一千四百多人应该不会这么想。

第58章 忠贞

心慈手软的谢文喆很快就将郑家的事情抛诸脑后,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几日后,果然传出郑婉仪病亡的消息。

贤妃在后宫中哭成个泪人,然而人都不在了,只能去求个后事的哀荣,她自深宫中消息闭塞,只知道是妹妹嫁了谢文喆后病死了,对谢家真是刻骨仇恨。

自己的妃子死了至亲,她爹还是朝中大员,曲炳君不得不在今日翻了贤妃的牌子,他盘算的好,以贤妃此时的状态定然是伺候不了他的,他这次过去只需安慰几句,做个样子表示一下对左相很看重,对贤妃很好很关心的态度便可以了。

谁知刚入贤妃殿中,就见她领着一群伺候的跪在地上,口中道:“求君上为臣妾做主!”

曲炳君见她披头散发,素服赤脚,急忙上去扶,口中道:“爱妃这是做什么!正是严冬季节,你若冻坏可怎么好!”贤妃哪里肯起来,两行清泪流至腮边,她一头叩下去道:“臣妾小妹枉死,只求君上问问谢家,为何我郑家女好端端长到如今,嫁到他家不过几日人就没了!”

“听贤妃的意思,是要寡人斥责谢家了?”

贤妃哪里听不出曲炳君话中的冷意,但仍强撑着不肯请罪。小妹身体一向康健,怎会说没就没了!谢文喆如今正得君上重用,想必做了什么手脚害了小妹,父亲满心满眼都是权势名声,哪里会为小妹出头!到头来,还是要靠自己才能给妹妹讨公道!此时她不能退,退了,小妹就白白丢了这条命去了!

殿内无人说话,陷入了冰冷的沉默。最后还是曲王先开口:“贤妃僭越了。”他指望着这样斥责一句,贤妃请个罪,这个事就过去了,谁知贤妃竟是一声不吭,只将额头触着地面,一动不动。

曲炳君对贤妃是没什么耐性的,然而此时也不便立时发作。朝堂上正是多事之秋,南边太子遗孤还蹦跶的欢呢,若自己在后宫罚了贤妃,只怕前朝立时就会有对左相的参奏。

“爱妃爱妹之心,怎叫我不为之动容,”曲炳君弯腰在贤妃面前伸出手来,贤妃听着这话抬起头来,见状犹豫片刻,终是搭上曲王的手站起身来。她一起身,众人也皆动起来,这才有人给曲王更衣上热茶。

曲王牵着贤妃的手,说的语重心长:“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你只要好好养着身子才好,怎能如此哀悔过甚?况且你说要我斥责谢家,那么爱妃倒是为寡人想想,该如何措辞?”

“臣妾并非存心为难,只是我小妹死的蹊跷……”

“你妹妹生病前已与谢卿和离了,随后就又说要再嫁……如今那谢家大郎的流言传得难听的很。”

这一连串的变故贤妃都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大惊失色道:“怎会如此?”

曲炳君却很喜欢她这种与外界不通消息的安生劲儿,看在她甚为乖巧的份上,便又对她多说一些:“你若是愿你妹妹能体面些,倒是也有个主意,你只说是那谢家公婆苛待儿媳,逼得二人和离,你郑家女儿不愿再嫁,这才满心忧郁,一病不起,寡人再下旨给你小妹立上一块贞烈女子的牌坊,如此可好?”

贤妃这还能说什么,只好感激涕零跪地谢恩。

第二日原不是谢文喆当值,曲炳君特意将他调了来,这本是常事,谢文喆也未曾太在意,不曾想曲炳君突然关心起他来。

“如今关于谢卿的闲言碎语可是不少。”

谢文喆心中觉得异样,但还是立时应道:“臣家中事乱,实在不好与君上诉苦,只是若说这流言伤人,臣确是委屈的很。”

曲王暗叹这话接的好,笑道:“如今却是传的难听了些,寡人有法可解。”

谢文喆立时跪地谢恩不提,只说曲炳君一件事卖了两家人情,甚是得意。

几日后,便有舆论翻转,说那郑家二姑娘着实坚贞,竟为着谢家大郎郁郁而终,可叹可怜。

又有那多疑人,说这定是郑家为了士林名声放出来的消息,谁知曲王竟赐了贞洁牌坊下来,如此便是坐实了此事了。

如此一来,左相府出一位烈女传典范人物,郑超仕很是增光,而谢文喆也摘了绿帽子,谱了一曲爱情绝唱。

“这就是现抄的孔雀东南飞,敢情我还得自挂东南枝才圆满呗!”谢文喆在家气的够呛,要不是摔了茶盏还要劳累王妈妈收拾,他此时定能摔上一地的碎瓷片。

张野给他抚后背顺气,然而谢文喆还是气的不行:“曲炳君就是故意的!他讨厌我爹呢,这屎盆子往我爹头上一扣,便能将郑家洗的清白无辜了!”

“我倒是挺高兴的……”张野话一出口就遭到谢文喆怒目而视,他笑道:“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家给你说亲了,不然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再有个右相要嫁女儿给你呢。”

谢文喆横了他一眼:“得了这番教训,我哪里还敢胡乱答应了,日后要再娶,必得挑个贤良淑德的美人才行~”

张野不说话了,只默默的坐在一旁生闷气,谢文喆见他吃醋,笑起来道:“这美人不仅要哄我开心,还得懂些排兵布阵,最好要那身手矫健,会跳墙的,这样的人物,便是每日叫我起床晨练,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张野一把将他按在怀里:“你就每天拿话溜着我玩吧!”

谢文喆靠在他怀中,听着他咚咚心跳,心中郁气这才散了。

有了张野的抚慰,谢文喆好歹不那么憋屈了。人死如灯灭,就是再给郑二小姐好名声,她也不可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再害人了,不过是虚名,给就给了吧。不过就这样认怂,显然不是谢文喆的风格,他谢家做了郑家的垫脚石,他也要反过来恶心恶心郑

于是玉梨以一个忠仆的形象出名了。大家纷纷议论:“那郑家二姑娘贞烈,手下的奴婢也是个有情义的,竟自愿殉主,真是可歌可叹!”

这传言让郑家格外憋屈,玉梨是杀了女儿的凶手,如今竟成了忠仆,偏他们又不能反驳,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还有那多事的人,劝郑家把郑婉仪和玉梨合葬,如此可偿玉梨的忠义!听到这话,郑超仕真是要被气的活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第59章 下旨

曲王坑了谢家,谢文喆坑了郑家,却也有人要豁出命去坑一坑曲王。

这天早朝中,郑超仕仍在告假,南川党不免群龙无首,都很安静。加之年关将近,众朝臣皆有些散漫,曲王亦拿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百官论,上下都很和谐。正在此时,却突然有一人自后面奔上前来,跪地叩拜,口称有本要奏。

这人趴跪的快,曲王竟一时都没看清他是谁,谢文喆得曲王看重,早朝的位置是钦赐的,尤为靠前,此时却看了个清楚,这人正是翰林学士崔岱。

崔岱南川书院出身,平时最是老实,当了二十年的穷翰林,眼见着已是可以告老还乡的年纪了,不知这是要奏请什么,谢文喆发现他跪在地上,身体一个劲儿的抖,刚开口两句话说的十分含糊。

“臣……微臣奏请……君上……”

曲王听的费劲,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声如蚊蚋,实难听清。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崔岱吓得浑身一抖,大声喊道:“君上无子!求立宗室!”

八字一出,朝堂之上雅雀无声。

南方太子遗孤闹的正欢,哪里有人敢在这时摸老虎屁股!

崔岱一句话喊出来,人倒是镇静了些,抖还是抖,但是好歹能大声说话了。

“先帝天命所在,社稷有归,今君上不惑之年而无嗣,乃使国之前路暗矣!为今之计,可选宗室细心教导,立为太子,承国之重!”

谢文喆内心给这位崔岱竖拇指——话说到这种程度,基本上等于在这大殿上直接抹脖子了。

曲炳君显然惊怒,然而为君九年,城府渐深,也可以勉强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

“此事可改日再议!”

“君上不可!此事乃是天下安危之所系,万不可一拖再拖!今南方已有兴王血脉,理应使之还朝,重归宗室!”

曲王冷笑道:“众卿家皆是如此想法么?”

下面的官员此时各个成了缩头乌龟,只恨不能把脑袋缩在腔子里,哪里敢吭声。朝堂上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谢文喆左右看看,略一思索后出列答话:“臣附议。”

曲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谢文喆说出来的话,正要开口训斥,便听谢文喆继续道:“如若先王血脉流落在外,自是无论如何也该迎回繁阳,归于宗室的。然而此人真假未辩,单凭空口白牙便要以万里江山托付,未免荒唐。为今之计,应召此人入繁阳,谨慎询查。想必若真为先王后嗣,应坦荡无惧才是。”

“好!”曲王松了一口气,越看谢文喆越觉得顺眼的很。

原本朝中争论的是要不要将太子遗孤立为宗室,而谢文喆一句话,直接质疑了这位太子遗孤的血脉,从根子上破坏了这位遗孤最大的依仗。

“谢卿所言极是,此事关系重大,仅凭一人言怎可定夺,理应谨慎才是。”又冷冷看着崔岱:“你还有何本奏?”

“臣……臣……”

“既然无事,散朝!”

总管康和安在曲炳君身边此后多年,此时心领神会,一转拂尘:“退~朝~”

谢文喆随着众人跪叩,恭送君王,却见曲王用手点一点他:“你与我来!”

谢文喆自是无有不从,从崔岱身边走过时,见他瘫委在地,整个人似是水中捞出来的,满头冷汗,一脸侥幸生还的样子。

崔岱名不见经传,为何在朝堂上会突然发难?看他劫后余生的样子,定是知道他这一番话会激怒曲炳君,然而他不仅说了,还在被打断后又紧追不舍说了第二次!

他是板上钉钉的南川党人,如今郑超仕不在,他又为何要来作这个死呢?

谢文喆脑中转个不停,跟着曲炳君进了内书房中。

曲炳君往御座上一坐,怒气未消:“如今竟是被逼到这份上,想必是盼着我早死了!”

一旁的小内侍正在上茶,听了这话急忙跪下,手中不稳,将茶盏打翻在地,好悬没有溅到曲王。他急忙叩首请罪,却被曲炳君一脚蹬在胸口:“半分不顶用!”

内侍总管康和安急忙上前拖走了这小内侍,不一会,外面就响起了啪啪的打板子声音。

“君上也该消消气,错是别人犯的,身子却总是自己的。如今有那不忠不义之人作祟,可不要让他们遂了意才好。”

曲炳君深吸口气:“崔岱好大的胆子!敛之你说!是只有他自己是这么想的,还是朝中已经都是盼着那小崽子入主繁阳的人了?”

谢文喆眼珠一转,道:“君上这话没有道理,而今在您治下,四海昌平,纵是那假称的遗孤,不也是要做您的嗣子才能归于正朔么?”

这番话总算暂时松弛了曲王紧绷的神经,他怒气渐消,愁意渐起:“南边终是闹的不像话,我只怕真的召入繁阳来,出的乱子还要再大些!”

“叫来眼前,总比放在外面蹦跶的好,何况这一路上多灾多难,要保证这位的安全,可非易事。”

君臣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曲王终于开怀大笑,道:“敛之好筹谋,得你一个真乃寡人之幸!拟旨!召他入朝!”

曲王下了旨,南边却久无回信,看来那太子遗孤也不是个傻的,他依仗的势力全在南方,若只身前往繁阳,便是如只拔了牙的老虎,只怕骨头都要被拿去泡酒。

然而这曲王这旨意下去,便是顺应民心民意,瞬间占领了道德高地:我诚心邀你来入宗室,你若不来,则是你心中有鬼,根本不是兴王血脉!

那太子遗孤如今去与不去都是两难,民间流言翻转,只道这位遗孤怕是假的。

南方一时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了,曲王松了口气,朝中气氛又好转起来,眼见着新年已至,大家总算不再集体闭门谢客,于是都开始了互相走动拜年送礼。

左相府也应了节日,前些时门前还缟素,如今也挂上了红灯笼,门前鲜红的对联甚是喜庆。

不过如今左相府门前拜年的人却少了许多,去年还乌泱泱的排队求见,今年却寥寥几人,可见左相府如今已是势不如前了。

然而郑超仕惊讶的发现,谢文喆带着年礼来给他拜年了!

第60章 拜年

说起来,郑超仕对于谢文喆的感情很是复杂,明明是自己一手提拔,可是如今却比自己还要得君上信任。明明想要郑谢两家交好,却闹得下场惨淡。最气的是,这种种事竟都不能挑出谢文喆一点错处来,到最后还不得不承认是郑家对不起谢文喆。

曲王的算盘打的极好,他下旨为郑家二姑娘立了牌坊,表面上看是要保住郑超仕的颜面,但这样做便是将黑锅都扣给了谢家了,谢文喆身为谢家子弟,必然会对郑家不满,如此一来,便是郑超仕与谢文喆这二人分崩离析,不复曾经的亲密合作了。

这一手切割体现出的君王心术,叫老狐狸郑超仕也叹为观止,他曾对谢文喆作出的一切拉拢,在曲王一块贞节牌坊之下全部付诸流水。

所以谢文喆今日能来给他拜年,真是叫他十分意外。

“弟子来迟了,”谢文喆给郑超仕作揖:“恭祝老师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郑超仕也笑呵呵的,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甚至给了谢文喆一个红包以作压岁。

二人客气过后按主宾落座,郑超仕瞧着谢文喆意气风发,心中五味陈杂,一时沉默下来,只是慢慢品茶。

“老师可憔悴的多了,如今朝中诸事繁琐,还请老师保重身体才是。”

“老啦,如今君上已经不怎么传召我入宫觐见了,许多事情也力不从心,眼见着你这等青年才俊青出于蓝,老夫方能稍感安慰。”

谢文喆笑道:“老师莫要自谦,如今南川党还要您掌舵才行呢。您告病的这些时候,大家都没了方向,那翰林学士崔岱不知是听了谁的撺掇,竟在朝上说要将南边的那位立为太子……”

“此事我也听说了,那崔岱已经被革职了,对外只说是因病致仕,想必也惹不出什么事情来了。”

“老师果然宅心仁厚,只是弟子怕那崔岱背后另有其人。”

郑超仕显然很是惊讶,问道:“此话怎讲?”

“崔岱今年六十九了,他自殿试得中探花后便一直得先王赏识,封了翰林学士,本以为能地方上有缺便可以被外放,在地方做个父母官,谁知这一等便是二十年,期间更是换了君王,他这探花也不值钱了。”

郑超仕叹一声:“倒也是个可怜人……”

谢文喆道:“崔岱二十年如一日,在翰林院十分安生,怎的会突然蹦出来直戳君上逆鳞?弟子去查过他家里,他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儿子,今年也近而立之年了,还未有功名在身,一家人原本过的十分拮据,近日却突然开始打听京郊良田,眼见着是要置产了。”

“这么说是有人收买了他?可是这背后人意图又是什么?难不成是南面那位的手笔?”

“倘若南边那位竟可以买通常年在京中翰林的学士,那天下早就乱起来了,哪里还能这么悠闲的庆贺新年呢?”

郑超仕点头道:“有道理,那么这位背后主使意欲何为?”

“弟子恐怕,此事是奔着老师您来的!”

“我?”

“正是,崔岱南川书院出身,是个正经的南川党,他在朝中为南边那位遗孤摇旗呐喊,偏您又称病在家,那君上会如何琢磨此事呢?想必也会想一想崔岱的话到底是不是您的意思吧。”

郑超仕面色阴沉,崔岱并不是个大人物,甚至都不起眼,又有谁会处心积虑的利用他来算计自己呢?

谢文喆见郑超仕沉默不语,也不再说话,只是垂眸喝茶。

郑超仕心中也略略有些人选,此时心烦意乱,索性端起茶杯来。谢文喆世家出身,知道这就是要送客了,遂起身告辞,郑超仕出来送他,听他边走边道:“今日来时经过郭府,谁知拜见右相的人竟将街都给堵死了,费了好些功夫才得通路,如今回去又要再经历一次,实在叫人头痛。”

郑超仕心中一紧,自家寥落,那右相府中却是热闹!那郭振海向来与自己不和,想必就是他在那幕后主使崔岱了!好一个郭振海,竟是如此下作!

他心中愤恨,但面上不显,仍笑呵呵的送谢文喆出门。

谢文喆文质彬彬的上了自己马车,随后往里一坐,整个人瘫靠着车壁,在车中晃晃悠悠的回家去。

“少爷此行可还顺利?”随安问他。

谢文喆摆摆手:“和老郑头说话忒费劲,他这人善猜忌,你要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是不会信的,非的自己猜出来的他才奉为真理。此时想必他已经打算出招与右相怼个你死我活了!”

“恭喜少爷,心愿得偿!”

谢文喆笑的得意:“只盼着这两位丞相把精力都放在彼此身上才好,我将军府也能松一口气。”

随安腹诽:这怎么就“我将军府”了?你这样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小将军知道么?

张小将军显然是知道的。新年中,将军府上拜年的帖子也接个不停,他一时被拴在府中接见来客,竟是哪里也去不得了。好容易在初七找了个空档,这才能出来见一见谢文喆。

正值年关,各家走动频繁,张野与谢文喆道:“不如我也提了礼物,大大方方的来你谢府拜年可好?这样也不至于总这样偷偷摸摸的见面。”

谁知却被谢文喆言明禁止:“你在明面上万万不能与我,与谢府有任何交好的迹象!”

“……”张野沉默半晌,点头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将军府出事,连累了你。”

谢文喆见他生闷气,哭笑不得,道:“我一时的玩笑话,你竟记得这么久么?我不欲将你我关系暴露与人前,是因为只有你我两家无甚交情,甚至交情不好时,我为将军府说话时才更容易被别人相信。”

张野点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有时候,我也想在人前与你亲近,而非如今这样,只能与你形同陌路。”他长叹一声:“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在人前做戏么?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理直气壮告诉别人,我与谢文喆,我们很好。”

谢文喆唇边带笑,安慰张野:“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他心中知道,将军府的危机不彻底过去,这一天恐怕遥遥无期。

第61章 议和

广庆十年的除夕,又是一个张家不能团聚的节日。

每到腊月,都是曲国边塞紧急战备的时候。旅国人是游牧名族,靠天吃饭,若哪一天突然下大雪,那么旅国人只怕就要东进来抢劫一番,说到底,都是生存罢了。好在旅国虽然以骑兵闻名天下,却不善攻城。张忠义将军每每亲自上城墙指挥防守,哪里还顾得上庆贺新年。

骠骑大将军张忠义回不来,繁阳城中的将军府里坐镇的是个十八岁的小将军,大家想要与将军府拉关系就很是抹不开脸来了——四五十岁的人亲自登门去给十八岁的小将军拜年?好说不好听的,招人笑话。

于是张野在初七之后终于清闲下来,正想着可以有时间与谢文喆在一起,谁知谢文喆又被曲王叫去了。

曲王在此时宣谢文喆入宫觐见,确是有大事要与他商量,南边的太子遗孤给朝廷上书了!

这位曲兴王后嗣名叫曲靖平,正是当年前朝太子妃带出去的太子嫡子。他与母亲隐姓埋名多年,母亲总是提起往事,说他才有资格继承王位。可是他知道自己这一枝失势已久,早已没了继位的希望,如今只求能安安生生的活着罢了。

原本已经放弃了希望,谁知突然传出消息,说曲炳君立下的太子早夭,曲国竟陷入了王氏无后的境地!

前太子妃邱氏却一副解恨的模样:“老天有眼!凭他曲炳君再怎么狼子野心,恐怕也是子嗣艰难!”

曲靖平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毫不当一回事,可是有人却上了心。

邱氏的嫡亲大哥叫邱越,是邱家如今的家主,他一点点看着邱家自曲兴王的繁盛到如今的寥落,心中一直想重新将邱家带上巅峰。如今曲炳君死了孩子的消息传来,邱越顿觉是个机会,于是先传出流言,为自己的外甥造势。在他看来,曲炳君必然是不会再有孩子的了,那兴王血脉便只剩自家外甥一人了,为了曲靖平能被册为太子,邱越可以不追究曲炳君当年杀父弑兄。果然,朝中下旨,要自己的外甥去繁阳,这便是要进京受封的节奏啊!邱悦喜出望外,急忙打点行装。

他的算盘打的好,然而曲靖平却不想配合,他自幼命如浮萍动荡不安,人生种种全不由着自己说了算,故而此生的愿望便是安稳的过完这一生。听说舅舅要拿他去换邱家起复,曲靖平是一百个不愿意。

最后还得是他娘邱氏劝他:“如今曲炳君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与其再次东躲西藏,不去就搏这一次!”

曲靖平头脑清醒,他担心此去繁阳,或许根本就是送死去了。邱氏也有这样的顾虑,她早年间虽身在后宫,到底也还有些见识,便想起了曲兴王曾为太子留下的肱骨之臣。

于是邱家上书曲王,称要让骠骑大将军张忠义护送曲靖平进繁阳受封。

谢文喆看着这封上书,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从后背凉到了心脏。

曲王也是面如土色,他收到上书就急急将谢文喆宣了进来,此时连声问:“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这邱家为什么会要求张忠义去护送?难道他们早已经与张家军勾结了不成?”

谢文喆冷汗都下来了,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与张家的关系从未公开,以至于他还能在曲王面前给将军府打打援场。

“君上多虑了,”谢文喆强笑道:“边关军报三日一次,昨天还来报说张忠义正在与旅国对峙,想必他也腾不出手来勾结南方。”

曲王面上稍安,但还是心有余悸,半晌没有说话。谢文喆脑子里疯狂的想办法,期望能把将军府自这太子遗孤的事件的泥潭中摘出来。忽然听得曲王问道:“我大曲因何与旅国交战?谢卿可还记得吗?”

“我大曲沃野千里,百姓安居乐业,旅国却是穷山恶水,只能游牧狩猎为生,因而时常东进,劫掠我大曲城池村庄。自明启年间起,曲旅两国交恶已有六十余年了。”

“为这一点财物,竟打了这许多年,也是荒唐。”

这一点财物?那是百余里锦绣山河!那是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在这位君王口中,不过是一点点财物。

谢文喆觉得曲王这话说的又突兀又诡异,电光火石之间,谢文喆突然明白曲王话中的潜台词——他想与旅国议和!

在曲兴王之前,曲国一直不敌旅国骑兵,每次边疆战乱,皆是惨败,可谓是将军百战死,壮士亦无归。直至曲兴王下了狠心,大胆任用张忠义将军,这才能堪堪与旅国打成个有来有往的局面,如今更是能略占上风,去年还将旅国大将抓做了俘虏押解回繁阳,至今仍关在兵部衙门的典狱中。

这样一片大好的光景,曲王却突然要全盘放弃,原因只有一个——太子遗孤的上书打破曲炳君对张家的最后一点信任,这位君王已经完全不相信骠骑大将军张忠义的忠诚了。

谢文喆知道,曲王想与旅国议和,随后便有理由撤了张忠义的军权。

这便是将军府最危难的时刻,然而同时,也将是将军府最有希望全身而退的时刻。如果议和,至少张家能得以保全,这已经是谢文喆能想到的,将军府除了造反之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君上所言……极是。”

谢文喆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在曲炳君面前跪下:“待到新年伊始的大朝会之日,我必将奏请君上,主张曲旅和议。”

曲炳君大悦,几步上前扶起谢文喆道:“敛之果然是我肱股之臣!你的忠心,寡人尽知了!”

谢文喆垂眸不语。曲旅两国相互杀伐数年,彼此早已是血海深仇,如今眼见张忠义将军占了上风,就要对旅国还以颜色时,若有人提出要议和会是个什么下场。大家都明白,说是议和,其实不过就是对旅国投降纳贡,求个平安。如此丧权辱国,必为世人所不容。

议和是曲炳君的想法,可是曲炳君知道如果自己出面说要投降旅国,只怕就要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他必须要找一个人站在他前面为议和冲锋陷阵,为他抗下所有的流言蜚语。

谢文喆就是他找的这个人。

此时的曲炳君明白,谢文喆说要主持议和,便是将自己所有依仗全部剥离,在这之后,他能依靠的只有君心。君王为他撑腰,他便能平步青云,遭君王厌弃,他便即刻堕入深渊。

谢文喆面色凝重的出了宫门,找到了自己的马车。他坐在车上,紧蹙的眉头仍未舒展,唇边却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在此刻,他的内心十分坚定。

既如此,那我此后万世之名不要,我甘愿来当这个投降派,只求将军府能全身而退,只求我的张野能够平安。

第62章 附议

张野一早就来了谢家,等着谢文喆从宫中回来。

没想到人是回来了,却带回太子遗孤要求张忠义亲自护送入京的消息。

张野大吃一惊,在屋里来回走,心中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凉。

“张家祖辈皆为国尽忠,如今竟是落得如此,只怕君上对张家全无半分君臣情分了。”

谢文喆几次欲言又止,只是问道:“如今已经由不得令尊再犹豫了,不如就将战事放一放,且回京可好?”

“我爹回不来的……”张野皱眉:“昨日来信,旅国已经派兵围了丰乐城,如果丰乐城失守,那便是在西线撕了口子。让旅国轻骑之师直入曲境,便是如狼入羊群,丰乐后面的驻军根本拦不住,平昌县大竹县恐怕会惨遭屠戮。”

“难不成大曲只有你爹一个武将不成!离了他大曲江山就完了么!”谢文喆再控制不住情绪,他眼睁睁的看着张家裹挟着他最重要的人,向着最危险的境地而去,他尽全力去拦,却似螳臂挡车。

张野看着他,缓缓开口道:“曲兴王治下,曲国三品以上武将九十七人,而今已渐渐寥落,细数只剩二十八人。这二十八人,十六位在繁阳拱卫京师,五位如我一般,不过是受荫封的闲职,两位封疆大吏镇守北疆,南方的太守从未经历战事,受封武职不过是为了方便军队调度……”

仅剩四位,三位皆在张忠义将军麾下,可谓是这位骠骑大将军的心腹了。就算张将军告老还乡,只要这三位还在张家军中,那么张忠义的卸任就毫无意义。

这已经是局死棋。

“曲炳君想要与旅国议和。”

谢文喆一句话震惊了张野:“怎么可能!我们被劫掠了这么久,还曾被旅国占了拢州,十年前才堪堪收回,现如今正是一举击溃旅国打的他们不敢来轻易进犯的时候,如若议和,那这十几年的鲜血与征战,岂非一场笑话?”

“曲炳君不在国土,不在乎百姓,他在乎的,只有他坐着的王位。曲兴王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培养了百余位将军,让曲国终于能与旅国相抗衡,却叫曲炳君九年内几乎屠戮殆尽,这不过是因为曲炳君王位来路不正,军权放在任何人手中他都不会放心,总想着找个机会除去这些有军权的将军们。他暂时不动张将军,不过是因为需要张家为他守西方门户罢了,而今他觉得骠骑大将军对王位有了威胁,定然不会再手下留情,与旅议和后让你父亲上交兵权,这已是你将军府最好的结果了!”

“这却不是曲国最好的结果。”

“能不能放下你的家国!眼见如今已是要大祸临头了!”谢文喆恼怒道:“如今曲旅战况焦灼,哪里是一时便能决出雌雄的!将军府纵是退了,总还是有威望在,旅国也能有个顾忌,若是待到曲炳君亲自对张家动手,那张家军的凝聚力就散了!从此后只怕等待曲国的只有的便是彻底颓败了。”

张野缓缓坐下:“你劝的动我,我却不一定能劝的动我父亲。”

二人一时间皆沉默不语,谢文喆深吸口气,道:“我会在朝中提起议和。”

张野猛地起身,不可思议道:“你疯了么?你今日敢提起议和,明日便会有成群的奏折弹劾你,纵是那曲炳君能保你,你也定会落得个佞臣的名声!”

“是不是佞臣,我心中知道答案便好。若一直都只在乎名声,我只怕要活成了我爹的样子了。曲国连年征战,国库消耗十之七八都是军费,如若议和,也可缓缓压力,待到国富民强,再一举拿下旅国也不迟。纵是此刻挨了骂名,我也不怕没有翻身的一天。”谢文喆去牵张野的手:“你莫要担心我了,只求你能说动张将军,此时真的已是将军府的劫数,存亡皆在令尊一念之间。”

张野此刻心中五味杂陈,终是点头,回握住谢文喆冰凉的手:“我知你心意,如果真能与旅国议和,让旅国不再东进侵犯劫掠,我大曲也可得几年时间喘息,那时我父亲便能安心释了兵权,也可平了君上疑心了。”

这一刻的他们,仿佛行在陡峭的悬崖峭壁之上,唯一的安慰,便是彼此紧握的双手。

元宵灯节七日休,待到元月廿三,各官衙恢复办公,谢文喆首先去了兵部衙门,找了相熟的书吏暗中询问,使了些许银钱便得了年前一旬的典狱账册附录。

广庆九年腊月初,骠骑大将军张忠义大败旅国铁骑,俘虏了旅国大将阿克申。这位来头不小,是旅国大可汗达日阿赤的亲兄弟,因为就算作为俘虏,在繁阳也是多被照拂,每日典狱开销也是一笔数字。

而谢文喆细看账册,却发现自年前,阿克申的开销便被抹去了。这种情况,要不就是人死了,要么就是人已经不在兵部衙门的典狱中了。

由此可知,曲炳君早就起了议和的心思,想必这位阿克申会作为议和的条件之一,被安全的放回旅国去。

谢文喆心中不是滋味,他深思良久,终还是长叹一声。

第二日朝会上,谢文喆上奏,请求议和。朝野惊动,一时间,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被众人唾弃咒骂,右相郭振海指着他大骂国贼,左相郑超仕却瞟一眼上面一言不发的曲王,低头不语。

他不说话,南川党们也不敢吱声,一时间便只有守旧党骂个没完。

曲王瞧了瞧这朝中形势,一眼看到沉默的郑超仕。

“郑卿可有话说?你如何看待谢爱卿所奏之事?”

郑超仕哪里听不出曲王的意思,到这个地步仍叫谢文喆作爱卿,可谓是明晃晃的告诉他答案了,郑超仕飞速思考,终于咬咬牙,躬身说道:“臣附议!”

一时间,众人都被郑超仕这三字惊了一惊,左相一派的守旧党连骂人都滞了一滞,随即好像大了鸡血,跳着脚的连着郑超仕一起骂的狗血淋头。

郑超仕示意南川党们跟上自己的脚步,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同意议和,同样附议的也只有几人而已,一并被守旧派问候了祖上,更显得势单力薄。

眼见着朝上老臣们唾沫星子横飞,眼见着议和派势单力薄,曲炳君没有办法,只能退朝再议,走前又指着谢文喆道:“你与我来。”

谢文喆垂眸应声,身后一位三品官员恨恨的呸了一声:“竖子当道!奸臣误国!”

谢文喆脚步顿了顿,只当做没听到一般,随曲王走了。

作者有话说:

剧情进行到这里了,我发现自己真的不太擅长写虐点,真的像亲妈看着孩子遭罪一样难受。不过写文也和人生一样,有起有落有悲有喜,相信我谢哥张哥能挺住的,实在不行我就给他们的金手指充值!这些天家中情况很乱,更新跟不上,以至于断更了几天,跟大家说声抱歉,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殉国

议和遭到的阻力之大,是曲炳君不曾料到的。他回到御书房内就十分沉默。

谢文喆自是知道曲炳君烦心,但群臣中如郑超仕般敢猜度君心的又有几人?能猜中的更是寥寥无几。此时曲王不表态,能站出来主动挨骂的自然没有几个。

“君上莫要生气,强烈反对议和的只有几人骂的凶些,大部分官员尚未表态,议和之事恐怕还要君上稍作点拨才好。”

曲炳君长叹一声,道:“但愿这些草包里能有几个略识得时务。”

他想了想又问道:“敛之可是满了年岁,可加冠否?”

“是,二月初二便是臣加冠礼的日子了。”

曲炳君情绪好了些,听了笑道:“龙抬头,好日子!”

“微臣请君上赐下御用之物,使得微臣可以荣耀门楣。”

曲炳君点头道:“善!”

二月二时谢文喆加冠,正式取字曰敛之。谁知曲王竟特意出宫到场,更是赐下一顶金冠来为谢文喆亲自带上!

一时间,骂谢文喆卖国的声音弱下去,大家纷纷参透了曲王意思,有那脊梁骨软的,先前骂的凶,转眼就变成了议和派,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曲炳君乐见其成,派了使臣去与旅国交涉,争取达成合议。

此事算作告一段落,谢文喆松了口气,只待曲旅合议达成,旅国便会退军,张忠义将军也可将西疆放一放,归来繁阳卸任。

两个月过去,使者不见归来。张野却收到父亲在边关寄回的信来,信中只道旅国竟是加派了兵力,攻势更猛!

众人只道是旅国不同意议和,主战派骂的更是难听,曲炳君怒火中烧,许是叫旅国折损了面子,便给张忠义下密旨,叫他即刻出兵与旅国大战!

这份密旨是谢文喆起草,谢文喆面不改色的写完发出,随即便叫人去谢家唤随安来宫门处等。随安哪里敢怠慢,一路奔马至宫门前,就见少爷已经在等他了。

“我时间不多,你且听仔细。”谢文喆满头冷汗,对随安说道:“你回家去,用信鸽给将军府捎信,只写密旨有诈,城中驻守即可,万勿出兵血战!”

随安真到关键时刻还是顶用的,信鸽带着二指宽的条子飞向将军府。

张野很快便收到了条子,他顷刻间明白了谢文喆的意思,立刻写信给父亲张忠义。

密旨与家信一同由繁阳传向西疆,张野与谢文喆皆心急如焚。

晚上下衙回家,随安凑在谢文喆耳边道:“少爷放心,一切都办好了。张小将军已经给骠骑大将军去了信,百里加急,想必不会比圣旨慢上多少。”

谢文喆点一点头,紧蹙的眉仍未舒展。随安虽按着谢文喆的意思办了事,却半分不明白缘由,此时问道:“少爷,您为何说暗旨有诈啊?”

“曲炳君所有行动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维护他自己的统治。如今对于他来说,张忠义将军是充当其冲的心腹大患。”

谢文喆叹口气继续道:“曲炳君要除了骠骑大将军的权柄,最合理的办法有二,一是与旅国议和,边境无战事,将军还朝理所应当。二是将军战败,自可召回繁阳问失职之罪。如今眼见着第一条路行不通,曲炳君便想走第二条路了。旅国骑兵彪悍,然而却对攻城战束手无策,我军依靠城坚墙高便可占尽优势,如今他却下旨要出城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平白牺牲边关将士性命。况且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必会遭人诟病,这才不用眀旨,反倒用密旨口谕,以便事发后可将责任全部推给张将军去。”

随安咋舌:“连曲王都盼着曲国输,这仗还怎么打?”

谢文喆长叹一声:“是啊……这仗还怎么打……”

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抗旨。只要曲炳君发的是暗旨口谕,便如未曾接旨一般踞城不出。旅国围城的部队也是要粮草供给的,如今正是冬天,旅国本就缺食物,待到无法提供军粮的那天,旅国围城部队自会撤走。

如此一来,曲炳君要问张将军抗旨的罪名,首先便要将这旨意公之于众,谢文喆便是赌他曲炳君不敢明目张胆的将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摊在天下人面前。

谢文喆满心疲惫的回到了家,平日里都会悄悄来谢府的张野,今日却没有来。

王妈妈道:“今日野哥儿没来,倒是院里飞来只鸽子,我瞧着好像是信鸽,就摘了字条。”说着将一个小小的纸筒递了过来。

谢文喆展开,只见上面正是张野的字迹:当下危急,恐人监觊,思君不见,惟愿君安。

他将这字条看了又看,终是狠下心来将这纸条燃在了火盆中。燃起的火光映着谢文喆的脸,同时也让他眸中燃起了灼灼火光。

谢文喆赌赢了,曲炳君果然不敢追究张忠义的抗旨。

谢文喆也输了,他输在低估了曲炳君的无耻程度。

广庆十年二月末,西线驻防的西路军中出现了叛徒,趁夜为旅国围城的大军打开了城门。

骠骑大将军张忠义、怀化将军闻严殉国,明威将军莫元思被俘。

更可怕的是旅国由此长驱直入,拢州光复十年后又被旅国侵占。拢州一失,则曲国半壁危矣。

繁阳城内的将军府此时已然缟素。张野与嫡姐张素披麻戴孝,麻木的应对着络绎不绝前来吊孝的人。

张忠义将军的尸身已四分五裂,被旅兵拿去领赏,此时已是再寻不得,眼下府中棺中只是一身衣冠而已。

张野一直都很坚强,直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了谢文喆。

顷刻间,张野泪如雨下。

“阿喆……我父亲没了。”

谢文喆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时的张野才终于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只是个再无依靠的孤儿。

“他们告诉我,我爹本不用死的,他可以弃城逃走,毫发无伤,可是他没有……”谢文喆用手捧住张野的脸,让张野的泪水顺着他的指尖倾泻。

“我知道的,张忠义将军是想用他自己的命换将军府的平安,换曲炳君的信任,换西路军能继续按照他生前的计划抵挡旅国进犯。张野,”谢文喆轻轻吻上张野的眼泪:“令尊是位英雄。”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更新晚了。以后尽量还是11点45更

第64章 临危

英雄的末路总叫人叹息。

骠骑大将军的死让曲国群情激奋,大有死战旅国,不退一步的气势。

然而曲王朝会的大殿上却静的如同坟场一般。

“如今怎的都不说话!寡人议和你们反对,一心要血战!如今又待如何?”曲炳君太阳穴抽痛,旅国攻势之猛,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禀君上,如今旅国蛮夷势如破竹,眼见向着繁阳行进,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挡住旅军才是。”还是郑超仕先开了口。

道理都对,只是全都是废话。旅军是一定要挡的,可是眼下大将折损不少,如今派谁去挡才是难事。

满朝武将,无一人出头。

谁都不傻,曲王对于武将的忌惮,只要脑子不糊涂的都能看出来,自广庆元年起,有威望有经验的武将都陆续遭难,其中原因五花八门,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功高震主四字而已。如今囯之危难,若挺身而出,焉知不是下一个张忠义?

“老臣有一人选!”郭振海突然出声:“骠骑将军之子张野可一试!”

“万万不可!”郑超仕如今与郭振海掐的你死我活,凡是郭振海的意见,不管对不对,二话不说先驳回,然后再慢慢想借口:“张将军亦死于旅军之手,那张野黄口小儿,怎能当此大任!右相竟推举此人,是何居心?”

郭振海冷笑道:“如今情势危急,左相若是质疑老夫的意见,不妨也提出人选来相较!”

一句话堵的郑超仕无言以对。他能举荐谁?举荐谁去都是平白得罪人罢了,一时间左右两难。

曲炳君心中那个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忙着内讧呢?目光一扫,看到谢文喆站在人群中沉默,仿若一座木雕。

“谢卿!你来说说!”

谢文喆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情绪,此时方踱出人群,擎着朝笏躬身道:“臣有一上佳人选,只是不知……”

“你说便是!行与不行再议不迟!”

“与骠骑大将军同驻守西疆的将军共三位,其中只有归德将军焦图得以全身而退。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焦将军与西疆驻守多年,想必很有对敌经验,不妨由他统领西路军残部,再加之禁军精兵,定能制敌。”

曲炳君听了焦图的名字就开始皱眉。

这位归德将军焦图就是当初接了密旨,放旅兵进城的人。他自战败后一路逃回繁阳,在曲炳君面前禀明如今军情,随后便被关入大理寺待审。与张忠义抗旨不尊截然不同,在曲王看来,这样肯听他命令的人才是真正的忠臣,是以曲炳君原本打算待到事情过去,再给这位忠臣找个替罪羊,将他清清白白的放出来继续为国效忠。

既然焦图已经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忠诚,派他去抗旅,曲王倒也安心,只是这种差事,基本上九死一生,是要豁出性命的。这焦图看着实在不像是个能舍死忘生的人,由他带兵真能挡住旅军么?

曲炳君实在犹豫,一时间不能决断,只好散朝后慢慢思量。

今日不是他当值,所以散朝后的谢文喆回了到中书省府衙中整理卷宗。今天他心神不属,效率奇慢,众书吏只觉得奇怪,却也不便多说。待到近午时,外面进来一文书,见了谢文喆便凑过来,悄声对他道:“谢阁老在?刚在外面有一小厮求见你,只说是他家少爷有事,问他是谁也不说,问他家少爷是谁还是不说,已经等了许久了,我瞧着倒像是个骗子的样子,你可要小心些才好。”

谢文喆听了一愣,向这书吏道谢,又道:“我还是要出去看一看,是个骗子也要撵走才行,在这里成何体统。”说着起身向府衙外面走去。

外面果然是个不认识的小厮,那小厮见了谢文喆立刻上前,悄声表明身份:“是阿虎派小人来的,求谢大人帮帮我家少爷。”说着塞了纸条过来,也不多留,转身就走了。

谢文喆待到僻静处才打开纸条,见上面写着:少爷强闯大理寺被囚。

纸条被谢文喆团成了团,紧紧握在掌心中。

再回到府衙时,谢文喆面色如常,有那书吏问何人找他,他只笑道:“不知是哪个不入流的士子要来求我,怕我不见,竟想出这种办法来引我出去,叫我骂了一顿,这才撵走。”

有人道:“能叫谢阁老骂的人可是屈指可数,这小厮也算是赚了!”大家哄笑起来,谢文喆也跟着说说笑笑,仿若无事发生。

待到一刻后,谢文喆才得以脱身,他只作寻常般出了中书省府衙,随即

策马狂奔,向着大理寺而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的少,明天尽量补回来

第65章 焦图

谢文喆赶到大理寺时,便见到了正在府衙门外乱转的阿虎。

阿虎见了他,眼睛一亮,当即就想上前来与他说话,却被谢文喆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只好讪讪地站在原地。

谢文喆只当没看到阿虎一样,越过了他,直接进了大理寺的府衙。

大理寺卿名叫齐保庭,四十余岁年纪便是当朝三品大员,主掌天下刑狱审讯,可见其为人精明。

原本齐保庭正在休憩,听说中书舍人谢文喆来了,一骨碌爬起来,提上鞋子便出来迎。

“谢大人!”齐保庭笑脸迎人,开口便很是亲近:“今日你来,想必是君上有吩咐,不然你可想不起我来!”说着就招呼属官:“来给谢大人上好茶来!”

谢文喆微笑着坐下品茶,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齐大人果然是位明白人。”说罢朝着边上一努嘴。

齐保庭一见便知意思,当即遣退众人,只留他二人说话。

“今日我来,是要见一见焦图焦将军。”谢文喆摩挲着茶杯,状似轻松,齐保庭却十分为难的样子:“这……并非我推脱,只是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与焦图有接触……”

谢文喆猛地将茶盏撂在桌上,发出哗啦一声:“也好,那我倒也省事,回去就这般禀告吧。”说罢便要起身。

齐保庭听了这话,立刻如临大敌:“谢大人且慢!”随即他倾身小声问道:“您这是……”他指指上面:“……的意思么?”

谢文喆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话。

齐保庭就像得到了什么确切的答案,一拍大腿:“谢大人稍待!我这便去安排!”说罢急急的出了门去。

谢文喆敛了笑脸,指尖一下下敲在太师椅扶手上。

自早朝时,谢文喆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想要验证他自己一个想法。

引起谢文喆怀疑的是,张将军败得太诡异了,在他抗旨踞城不出后立刻就出现了叛徒,时间怎么会掐的这么巧?

只有一个可能,曲炳君下的暗旨不止一个,这位曲王准备了张将军抗旨不遵的后招。

曲炳君不会对一个无名小卒下旨,这种人的背叛也根本不会对西疆产生如此致命的威胁,他必须要一个够身份够重要的人来完成他的命令。

四个将军中,只有焦图全身而退。而早朝时自己提出让焦图率军抗旅时,曲炳君居然流露出了些许的回护之意。

至此,一切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可能——焦图受曲王指使,是此次曲国战败的罪魁祸首。

如今张野强闯大理寺是为何?他是否也判断出焦图是元凶?

应该是了,张野对于西疆了若指掌,想必他会比自己更快的推理出这一切,所以他才会捺不住愤恨,即便是强闯也要来当面质问这位曾与父亲并肩作战的焦图。

该如何将张野救出大理寺?谢文喆正在闭目思索时,外面渐渐传来了人声,齐保庭满面笑意,对这面前这个与他儿子一般年龄的青年客气道:“谢大人久等!已经安排好了,请移步吧。”

谢文喆睁开眼睛,点了点头,起身随他走了。

焦图呆的地方是大理寺的典狱,阴暗自是不必说,蛇虫鼠蚁也是避免不了了,谢文喆小心的跟着齐保庭,一路上七扭八拐,听了不少惨叫呻吟,见了不少看守的狱卒,这才到了关押焦图的地方。

谢文喆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单间,离着其他狱室都很远,所以也颇为安静,墙上有几个似乎是用来通风的孔洞,地上收拾的也还算整洁,看得出已经是给了这位归德将军优待了。可是焦将军的状态眼见着却不太好,他木呆呆坐在草垫上,一双眼睛肿的烂桃一般,身上的血衣未曾换过,如今正发出阵阵臭气。

谢文喆忙掏出帕子来掩了口鼻:“你们这是对他用刑了?”

“嗨呦,我们哪里敢动他!这位打从关进来就是这样,不更衣不洗漱,不准人碰他,每日只是低头流泪,”齐保庭凑近谢文喆,在他耳边悄声道:“想是经历过惨败,被旅军吓坏了吧。”

谢文喆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又拢紧了身上的大氅,道:“这里可真是湿冷,人呆久了哪里能受的了,该不是你们暗中调理焦将军吧?”

“冤枉啊”这位大理寺卿一脸的委屈:“前些时怕他冻坏了,我们还给他放了火盆,谁知这位不知怎么了,竟赤手拿炭要往口里塞,好在看守们拦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呐。”又招招手示意谢文喆凑近,小声道:“要我看,这人大概是被吓疯了,要说派他出去领兵,怕是……”

谢文喆一脸为难:“这可叫我不好交代了……”又叹了口气:“齐大人,不是我说你,焦图好歹也是个归德将军,就算暂且被押在大理寺受审,也不能就这般亏待。”

齐保庭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回头一定提高焦将军的待遇!”

“要我说,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给焦图将军找一间闲置的官舍才是。”

“官舍?”

“是啊,”谢文喆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许嘲讽来:“大人怎的不明白,这人,君上还是要用的。”

齐保庭瞬时就冒了冷汗,连声道:“是我疏忽,是我疏忽了!来人!快去准备!”有狱卒应声而去,齐保庭笑道:“我是个糊涂人,一时误会,还请谢大人莫要在君上面前提起才是……”

谢文喆点头:“好说好说。”

齐保庭松了口气,又呵呵笑道:“官舍只怕还要一会才能收拾的好,谢大人若有什么话,不如此时问也使得。”

谢文喆瞥了齐保庭一眼,也笑起来:“我倒真有话想要说上一说,不过却不是对焦图,而是对齐大人说的。”

“哦?齐某洗耳恭听!”

“传说民间有种匠人甚是神奇,造房时会在墙内留了铜管,专门用来偷听。在这种房间里,纵是悄声细语,声音也似在偷听的人耳边一样。”谢文喆目光瞟向牢房墙上留的拇指粗细的孔洞:“不知这般高超技艺,齐大人可有耳闻?”

自己的手段被人一语道破,齐保庭的笑脸都要撑不住了,只能尴尬道:“这……倒是不曾听过……不过这里甚是腌臜,还是待到收拾齐整了再问话不迟。”

谢文喆微笑:“那便承了齐大人的美意了。”遂不再说话。

好在齐大人手下动作快,不一会便来回禀说官舍备好,总算免了二人尴尬。两位官差将焦图架出牢房,焦图也并不挣扎,整个人如泥胎木塑般任由人摆弄。待人将他更衣梳洗完毕,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谢文喆脑中转个不停,拼命想着办法,只是不知张野关在哪里,如今又遭的是什么样的罪。他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显。冷冷瞥一眼仍未有离开意思的齐保庭,点头道:“齐大人若真愿舍了前程,那我也不便阻拦,您留下一起听便是了。”

齐保庭听了这话,迟疑片刻,终是退了出去。

谢文喆连蒙带唬,总算能与焦图单独说话,还未及开口,就听焦图嘶哑的声音问他:“是君上派你来送我上路的么?”

谢文喆一愣,就见焦图又流下泪来:“是我老焦活该,我就该一早死了,免得祸害了那么多人……我对不起张将军……我对不起你们啊……”

谢文喆哪里有耐性听他说这些,厉声问道:“你且住口,我只问你,可曾见到过张野?”

“张野?”焦图喃喃道:“是了,他是张将军的儿子……我要见他!张野在哪里?”

看样子张野闯了大理寺,但却并未见到焦图……谢文喆略微思考便有了主意:“你要见张野?”见焦图点头,他转身出去找了齐保庭。

“如今事情复杂了,这焦图竟是一定要见到骠骑大将军独子张野才肯开口……还要麻烦下齐大人派人去趟将军府将人请来才好。”

“这……”齐保庭十分犹豫。

“怎的,难道是这张野不好说话,齐大人害怕他不肯来么?”

“倒也不是……”齐保庭将谢文喆招呼到一边,悄声与他说来龙去脉。

“今日将军府有人来我大理寺,口称要探视焦图,可是君上有令,焦图是谁也不能见的。谁知我们与那人说了,那人竟要硬闯,生生撂倒了我们二三十位,”齐保庭用手轻轻拍在自己面上:“你说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大理寺岂容他如此放肆,遂将此人暂且扣押,一番问询后才知是太子右卫张大人……你说这事情闹得……”

“如此说,张野人正在你大理寺中了?那倒是正好,还要劳烦齐大人叫了他来。”

齐保庭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不成不成,君上有令……”

“齐大人!”谢文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我知你为难,只是我这差事也不是能轻易应对过去的事情。你说我这什么都没问出来,回去了怎么说?”

齐保庭苦笑,口中说着:“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却仍旧不肯吐口放张野出来见焦图。

谢文喆有瞬间的垂眸,然后抬眼看着齐保庭,叹了口气道:“我瞧着齐大人也确实是不放心,而今也只有一个办法了,不如我、张野、焦图三人对话时,让齐大人旁听可好?”

齐保庭这才笑起来:“这是谢大人体恤我了,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在旁窥视,只是身在其位,不得不尽职罢了。您放心,我在一旁绝不出声,您就当没我一样!”

谢文喆面上也绽出个笑来,心中却为这位大理寺卿点了根蜡。

作者有话说:

曲炳君的灵感原型是宋高宗赵构和明崇祯帝,一位大敌当前非要杀将军,一位私库有钱却眼见亡国也不肯拿出来募兵,叫人哭笑不得。曲王性格杂糅了这俩人,命运却大不相同,因为毕竟有我谢哥在呢!

第66章 请罪

全天下的监狱似乎都一个样子,阴暗潮流湿,是繁殖蛇虫鼠蚁的绝佳地点。

张野鼻间闻到的是泥土参杂着血液的腥气,耳中时常响起呵斥、求饶、尖叫和呻吟的声音,可是眼前却是一片昏暗,似乎印证了他晦涩的未来。

他的这间牢房内空空如也,狱卒们连个恭桶也没有放一个,似乎是存心要看他出丑,他指骨关节处还带着的瘀伤便能够解释他被如此为难的缘由。

这牢房中没有地龙也没有火盆,在这冬日中愈发的阴冷,张野靠墙席地而坐,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一般一动不动,可是思绪却在不停翻涌。

焦图出身草莽,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打起仗来却悍不畏死,是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也因此才入了他爹的眼,带在身边一路提拔,从无名小卒一直做到了归德将军。

依着焦图的性子,在西疆发生这样惨烈战事的情况下,他是最不可能全身而退的一个人,可是为什么最后却是他安然无恙的直接千里奔回了繁阳?为何西疆会突然出现叛徒?这叛徒又到底为谁效力?

这一切的答案,只能去问焦图。

然而原本合理的探视却被大理寺毫不留情的拒绝,搬出将军府来亦是无用,甚至大理寺一小小评事出言嘲讽道:“你说骠骑将军府?可省省吧,张忠义都死了,你将军府早就不灵了!”

一句话激出了张野的真火,在大理寺大打出手,直将赶来拉偏架的大理寺右寺丞打的满口是血,掉了三颗牙出来。

随后衙役们一拥而上,好不容易才制住了他。那寺丞吐出一口血来,气急败坏尖叫道:“将军虎了不几了?我照要看看,没惹张忠义,还有谁能给里出头!给我关几来!”

于是他便被关在这间牢房里,两个时辰也未有人问上一句。

张野从未想过,原来没有了父亲,自己竟如蝼蚁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在这阴冷的牢房之中,他从心底觉得无助起来。

“谢大人!小心脚下!”

张野突然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接近这里,他抬头去看,便见到了大理寺卿齐保庭正在与人说话,在齐保庭身后的人穿着一身松绿官袍,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正是谢文喆。

“齐大人好大规矩,太子右卫无缘无故也能被关在这种地方。”

齐保庭心中破口大骂,啥叫无缘无故?这哥们都要把大理寺掀了,没对他用刑都算是大理寺厚道!

然而面上还是呵呵笑道:“都是误会,误会……来人!快快将张大人请出来!”

张野迷茫的被放了出来,他看着谢文喆,却不敢出声询问,怕坏了谢文喆的打算。

谢文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张野,见似乎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松了口气。他朝张野眨了眨眼,口中道:“听说张大人想见归德将军焦图?”

张野见了谢文喆,心中便突然安定下来,道了一声:“是。”

谢文喆点头:“正巧焦图将军也想见你,”他侧身展臂对张野道:“张大人,请!”

于是二人由齐保庭带着,又回到暂时关押焦图的官舍。

说是官舍,其实是大理寺官衙后院的一间角房,因为久未有人居住,所以即便是新近打扫过也透着一股子霉味。

屋里焦图木呆呆的发愣,屋外守着两个狱卒正在抱怨着差事,老远听见人声,二人急忙站好,就见齐保庭领着谢文喆和张野走了过来。

“参见大人!”二人行礼,齐保庭却挥挥手:“都去歇歇吧,一会儿叫你们。”

两位狱卒退下,齐保庭道:“焦将军就在里面了。”说着就要推门进屋,却被谢文喆拦了一下:“齐大人当真要在此旁听么?”

齐保庭笑道:“谢大人,这不是咱之前说好的嘛!我保证绝不打扰你们谈话!”

谢文喆点一点头,对张野道:“进去吧,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焦图坐在榻上,听见声音抬头看人,见到齐保庭和谢文喆都无甚反应,可是看到谢文喆身后的张野,他却猛然站了起来:“你是……张野……少将军……”

张野看着焦图,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在他年幼时,这位归德将军是他爹的副将,平日最喜欢让他骑在肩头带他在营中四处转悠,若人问起来,焦图便大剌剌道:“老焦带着少将军巡视军营,快过来行礼!”惹得众人笑他“狐假虎威”。而今见到这位焦将军,他几乎都不敢认了,眼前的人早没了印象中圆胖的大脸,瘦的几乎脱了像,头发白了一半不止,乍一看竟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一般。

张野心中五味陈杂,他咬了咬牙,说道:“焦叔,我今日来寻一个真相,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丰乐之战到底为何会败得如此惨烈!”

焦图听了这话抖的厉害,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少将军!老焦对不起你……”说到此处,这位归德将军嚎啕痛哭:“是我给旅军开了城门……是我害死了张将军……”

张野目眦尽裂,两步上前攥住焦图衣领,竟生生单手将他拎了起来:“你说什么!你竟是投靠旅国出卖了父亲不成!”

焦图被衣领勒的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的通红,只有眼泪簌簌流下。

齐保庭一看这就要出事了,急忙上去拦:“冷静,都冷静,咱好好说话……”他想让张野松手,谁知张野常年习武,他那点力气根本就掰不开,正在焦急时,谢文喆上前拍了拍张野手臂:“他没有投敌。若是投敌,他只需等着被俘就好了,不必千里迢迢奔回繁阳来。你把他放下来吧。”

张野咬一咬牙,终于还是放了手,任由焦图跌坐在地上。此时他情绪翻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文喆见他眸中冒火,嘴唇都直哆嗦,知他此时怒极,很想为他抚胸顺气轻声安慰,却碍于有外人在场,只得放弃,转了脸来问焦图:“焦将军在西疆多年,想必也知道私开城门于西路军是灭顶之灾,你为何要这样做?”

焦图咳了几声,勉强喘匀了气,流泪道出一言:“我不知会如此!我只是领了曲王的旨意!”

齐保庭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此时只想回到两刻前,狠狠给坚持要进来旁听的自己一个耳光。

第67章 守秘

齐保庭不是个笨人,他深知在如今这位多疑的曲王治下做官,有时候真的不能知道的太多。今日听得如此机密,他真是悔不当初。

焦图哪里顾的上齐保庭的想法,还在抽噎着跟张野道出实情:“曲王之前派了个使者叫巩夕,说是要去跟旅国商量着议和的事儿。巩夕去的时候还带着个旅国的将军,就是去年被我们逮到的那个,那个叫阿克申的。结果等了两天他回来了,跟张将军说是谈崩了,阿克申也白瞎了,又给旅国放回去了。我一时生气,就骂了他一顿。”

焦图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没想到晚上的时候他突然背着别人来找我,跟我说旅国太过分了,要好好教训一下,又说他已经给了京中消息,待到几天后就会有援军从繁阳到丰乐城来。我本来很高兴,谁知他又忽然拿出一道圣旨来,说是曲王的密旨,要我在五天后的子时打开城门,放旅军进城,再与京中来的援兵前后夹击打的旅军一个措手不及。”

谢文喆原只是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冷冷开口道:“事已至此,你还要说谎么?”

焦图被他说的惶恐起来,连声道:“我没撒谎,我没有……”又转向张野,喊到:“少将军……我……我没有……”

张野看着焦图,开口说道:“巩夕既然对你说他是和谈失败后刚才给京中传信叫援兵,又为何会现在就拿出密旨来,定好了五日后的计划?”

焦图一愣,随后又哭的涕泪交流,跪正了身子,俯身给张野叩头:“少将军,是我……是我动了妄念!那巩夕对我说君上不满张将军已久,早晚要夺了张家的权柄。他又对我说,如果有人私开城门,那么君上至少能抓住张将军治军不严的把柄,到时张将军犯错,而我又能率援军将入城的旅军一网打尽,立下天大的功劳,张将军退隐后的骠骑大将军便要由我来做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便……”焦图说到此处,嚎啕痛哭起来:“便接了密旨,于五日后的子时私开了城门……而后不见援军,我去问巩夕,他只道是援兵来的晚,要我护着他回繁阳去迎……我后来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援兵,都是那巩夕骗我!因我一时贪念,害了将士,害了百姓,害了张将军!我该死啊!”他叩起头来,额头在地上磕的咚咚响,很快就见了血。

张野看着焦图的血与涕泪混在一起,说不出的狼狈,自己一时不知自己是更恨他还是更可怜他。

谢文喆却替张野开口道:“行了快别磕了,难不成叩头能使时光倒转不成?你这般作态,是要逼迫张大人原谅么?”

焦图闻言不敢再磕,只是先前磕的太狠,此时停了动作便觉得头晕恶心,他好些时候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只能呕出些黄水来,里面竟还有些血丝。

齐保庭原本一直在装死,此时见状也怕焦图死在大理寺他不好交差,急忙开口道:“二位大人莫要再与他说话了,我须得叫人来给他瞧瞧毛病,今天就暂且如此吧,二位请移步!”

张野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屋子,谢文喆忧心的看了他一眼,转脸对着焦图道:“你造孽在前,纵是自尽,与阴曹地府也无颜见张忠义将军!而今旅军长驱直入我大曲,黎民百姓惨遭屠戮,你若真想赎罪,便自己去收拾这烂摊子,自请去抗旅吧。”说完也跟着张野出去了。

齐保庭看看谢文喆的背影,又看看委顿在地上的焦图,一跺脚,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叫你非要尽职!”打完才跟着也急步出了门去,匆匆去请府衙內的医官。

门外,张野背身泪流不止:“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真相如此不堪,谢文喆亦是无言以对。按焦图所说,他是五日后的子时开了城门,那时正是深夜,旅军怎会在第一时间就知晓城门已开并全副武装进城突袭?二人心中都已推导出了真相——曲炳君派了巩夕去与旅国交涉,名义上是议和,实际却是商量合谋除掉张将军,而放回阿克申便是曲王对旅国表示的诚意。如此一来,旅国除了挡在边境难以逾越的障碍,而曲炳君除了他时刻防范的心腹大患。只是千算万算,曲炳君没有想到旅国杀害了张忠义后得寸进尺,不但占了陇州,更是向着繁阳攻来,这才酿成大祸。

“阿喆,我该听你的……”张野将拳握的死紧:“这样的君王,不配我张家为他拼命……”

谢文喆正欲安慰,就见齐保庭带了医官赶来进了屋子去。他只能收了满心的担忧,对着又出来的齐保庭扯了笑脸招呼道:“齐大人。”

齐保庭也对他们皮笑肉不笑的招呼:“谢大人,张大人。”

张野拭了泪并不应声,谢文喆却道:“想必齐大人也明白了,敛之这次来并非奉旨。”

齐保庭气的要死,他也是刚明白过来,焦图奉密旨私开城门这事,曲王怎会让人知道,怎会派人来问?难不成是怕别人不知道他做的龌龊事不成?所以才要下令让人不得接触焦图。

偏谢文喆一顿忽悠,让他误以为这位中书舍人是奉王命来问话,还把受害者家属张野一并请来听了证人证言……这位大理寺卿如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只能苦笑道:“谢大人这是要拉着齐某人一起跳火坑啊!”

谢文喆摆手:“齐大人此言差矣,今日事唯四人知晓,你我皆不外传,又有何人知晓呢?”

齐保庭知道,这事情万万不能让曲王知道,否则,这样大的君主把柄被你知晓了,前程如何且不必说,只怕命先要保不住了。

“我自是信的过谢大人的,只是这张大人……”就算谢文喆不说,这里还有个张野呢!亲爹被这样谋害,张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当真忍得下这口气么?

谁知一直在他面前沉默的张野却看着谢文喆,自牙缝中吐出三个字来:“我守秘。”

齐保庭松了口气,如今上了谢文喆的贼船,下是下不去了,只能祈祷这船夫驾驶的稳些才好。

作者有话说:

张野要开始成熟起来了!

第68章 沉默

今年的雪下的尤其大,自有高门大户叹雪景瑰丽,然而也有人家一夜过去被雪压垮了房屋的。繁阳城外逃荒和躲兵乱的难民都混在一处不分你我,却各有各的凄惨。

傍晚时,外面又飘起了雪花,大理寺的屋顶也压了厚厚一层雪,显然是差役们还来不及清理。通常大理寺门前都很清静,在百姓看来,这座府衙不是审讯便是关人,凶险得很,平日都是要绕着走的。然而今日,这萧瑟的大理寺门前,却有一辆高门大户的马车一直停在外面。

阿虎身上的雪化了落,落了化,在他的衣服上结了冰。然而阿虎却顾不上这些,他眼珠不错的盯着大理寺的门,恨不能将这紧闭的朱门烧出个洞来,好能救少爷出去。

眼见着天都要黑了,大理寺却毫无动静,不仅少爷没有消息,连谢文喆也没出来。阿虎心中一边念叨着“不会又填进去一个吧”,一边又不甘心的望眼欲穿。

谢文喆没让他失望,待到日落时,大理寺角门偷偷打开,张野和谢文喆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阿虎喜出望外,忙快步迎上去:“主子出来了!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张野说完转身看向身后的谢文喆:“你是怎么来的?可要与我一起回去?”

“我是骑马来的……”谢文喆环顾了一下突然道:“哎我马呢?”

阿虎在一旁解释:“你下马就进大理寺了,也没栓啊,那马溜溜达达就走了。我以为你是故意的,还感叹老马识途来着……”

“那马是我府衙中公用的,丢了只怕要有麻烦……”果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谢文喆抿了抿唇,一匹马的价钱他自认是赔的起的,只是马匹这种东西属于军备,因着曲国少出健马所以管控极严,且官府的马生老病死都有备册,自己回去说一声马丢了,便要交待丢马的细节,官府还要派人出来找马……到时自己来大理寺的事情就大白于天下了。

正在担心,却听有人在身后道:“无妨,马匹不好销赃,若有贼人也不会自找麻烦去偷。”谢文喆回头,就见张野正在他身后道:“这种马幼时便养在官衙,平日只在繁阳中使用,如有饥渴便会自行寻路回去,想必如今已然回到马厩多时了。”

谢文喆心下稍安,朝他拱手道:“既如此,还是要请张大人捎我一程了。”

张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并没说话,转身迈步便走,谢文喆跟在他身后,二人无言的上了车,留阿虎在车厢外御马。

车内火盆早就熄灭了,谢文喆进去便打了个冷战,用大氅把自己裹成了球。张野见了便去点火,那火盆冷了多时,哪里还点的着,张野试了一会,终于无奈道:“这只怕要换了碳才行,这一路你恐怕要忍着些冷了。”

“无妨,我还有阿野啊。”谢文喆掀开大氅,张开双臂来。张野看着他,有些犹豫,谢文喆嗔道:“你快些,冷呢!”

张野终于还是上前去将他抱在怀里,又仔细的用大氅将他盖了个严实,动作温柔,却一言不发。

谢文喆知他情绪不对,却不知如何开解,二人沉默片刻,谢文喆在张野怀中拱了拱,道:“阿野身上真暖和,我竟要被烘的睡着了呢。”

张野嗯了一声,终于开口道:“别睡,睡着了只怕会更冷些。”

“那你与我说说话,兴许我便不会这般困了。”

“嗯。”

谢文喆:“……”

张野:“……”

二人又沉默下来。

谢文喆无奈,只得在他面前说些朝中局势,又与他抱怨几句同僚:“……郑超仕与郭振海斗的乌眼鸡一般,郭振海的那个大儿子郭常元如今看我就哼哼,立场划的鲜明极了。我今日若要真丢了马,只怕他更是要借题发挥了……”

“你……”张野忽然开口,谢文喆立刻住了嘴听他说话,可是他却沉默片刻,道:“没有什么,你接着说吧。”

谢文喆恼了,手按在张野胸膛上支起双臂来:“你想说什么?只说便是了,为何这样吞吞吐吐的?”

“我只是觉得……我如今……不配与你在一起……”张野低头不敢看谢文喆。

谢文喆面色铁青,他缓缓坐直身子,离开张野的怀抱,坐的远了一些,拢一拢身上的大氅:“我行事手段尽是些旁门左道,阴险算计,想必是叫张大人看不顺眼了。张大人说配不上我是客气的意思,在下明白了。”他面上说的好听,心里那叫一个气,脑中念头层出不穷,装冷漠装无助装白莲花哪个更有可能挽回?谢文喆瞬间做出决定——装可怜!于是往后的话里不自觉就带了点哭腔:“只当我这些日子是自作多情,平白给张大人看了笑话了……”

张野见谢文喆红了眼圈,立刻慌了神:“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好,样样都出色,纵使身处逆境也总能凭一己之力翻盘……然而我……”

谢文喆停了假哭,问:“你怎么了?你也很好!”

“我?”张野面上现出苦笑来:“我原也这样以为,我爹在时,我总觉得自己年少有为,日后前程远大,这天下任我挥洒……然而我爹没了,我才发现,我只不过是碌碌无为的庸人,只一个大理寺便可置我于无望。”他叹一口气,向后靠去:“原来,我的身份并非是张野,而不过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罢了。”

“今日在囚室,我听到你来时不知有多高兴,看着你借力打力,不仅问明真相,还封了大理寺卿之口,处理的滴水不漏。我突然明白了,当我失了所有的光环,当我就只是张野时,你便离我很遥远,我想我是真的配不上你……”

“你配不配的上我,难道不是该我说了算的么?你自己就擅自决定了算怎么回事呢?”

张野抬头看向谢文喆,车内光线昏暗,张野却仍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谢文喆:“想分手?没门!”

第69章 御马

将军府的马车轱辘辘的行驶在繁阳的街道上,车内门窗的位置都挡着大棉帘子,将寒风遮挡在外的同时,也叫车内愈发的昏暗。

张野看着谢文喆,纵是已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却仍是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情绪。而谢文喆此时似乎……在笑。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与你在去双龙山剿匪的路上。”

马车带着车上的人来回摇晃,似乎也唤起了张野的记忆:“嗯,那时的你连马都不会骑,镇日坐在车里睡懒觉。如今却能骑着马在繁阳城中行走了。”

谢文喆轻笑:“你只当我真的进步神速么?”

张野一愣,谢文喆凑近了,在他耳边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自幼都曾学过,其他几项都稀松平常,唯御一字,我学的甚好,御马御人皆是精通。”

张野一愣,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与我说,怎的还要让我教你?”

“只是我见了张小将军,便是骑马也忘了,御人也不会了,只愿与你待在一处。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纵是辛苦也心甜。”

“你……”张野此刻面红似火,正待说话,谢文喆便伸双手来捧住张野的脸:“所以别说些傻话来叫我伤心,我也曾是个无名小卒,若是因此便觉得自己不配你张小将军,那岂不是要与你失之交臂,到时你可就亏大了!”

张野看着他面前男子的眼睛,澄净如琉璃,里面只专心的映着自己。他伸手将面前的人重新拥在怀里,咽下心中的彷徨与失落,感受着彼此怀抱带来的温暖,缓缓在耳边“嗯”了一声。

今日没有朝会,然而曲炳君仍然起的很早,天一亮便钻在了御书房内看折子。

眼见着已是午膳时候,御书房里,奏折被扔了一地,曲炳君坐在桌后,看一本甩一本,贴身内侍康和安只得跪行着弯腰去捡。

曲炳君终于把奏章都甩完了,长叹一声:“我大曲朝中无人啊!一个个只会说些废话,竟无一人能为寡人谋划,寡人真是养了一群废物!”

他抬眼看了看,见康和安还在跪着,道:“如今你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何苦这般拘礼,起来便是了。”

“是。”康和安起身走到曲炳君身边,将奏章摞的整齐,又放回了书案上。曲炳君见不得他这般规矩,伸手揽在他腰上,将他抱的脚下不稳,倒在了君王的怀里。

曲炳君手上仍在使力,康和安站也站不起来,又不敢挣扎,整个人只好以奇怪的姿势僵在曲王身上。

曲炳君知他性子腼腆,亦不强求他柔顺,只对他感叹道:“若你哥哥仍在,寡人何必如此为难。”

一句话说得康和安垂下眼帘,沉默半晌,道:“哥哥文武双全悍勇无双,若是还在,定然能驱逐旅寇,还天下太平盛世。”

“可惜……可惜他英年早逝……我与和勇,再不能相见了……”曲炳君喃喃两声,竟然落下泪来。

康和安面无表情,双手却紧紧握了拳。见曲炳君哭个没完,这才出声道:“君上若真烦忧,不妨叫了谢敛之来商讨一二,他向来能为君解忧的。”

曲炳君这才放开了他,拿帕子拭泪,道:“你去传他进来吧。”

第70章 交情

中书省作为曲王发布政令执掌天下的中枢,府衙也被设在了王城内,距离曲王寝宫明政殿不过两刻钟的脚程,然而此时外面天寒地冻,下着鹅毛大雪,曲炳君一时又心疼康和安,怕他天冷路滑再走的急了有个什么闪失,于是特地嘱咐着,叫这位康总管乘了轿子再去唤谢文喆。

谢文喆正在屋外被史兴平拉着说话,大雪落了一身,直把他冻得哆嗦,偏史兴平一点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拉着他的披风不肯放他走。

谢文喆正在发愁,忽然远远见到一乘黄顶小轿,他立刻竖了根手指在唇边,示意史兴平别再说话,史兴平一时说的激动,半分没有领悟他的意思,还在与他纠缠:“……只求谢贤弟能与我说几句实话,如我因此遭了灭顶之灾,也定不会与贤弟有半分的牵连!”

谢文喆无奈,只好小声道:“有人来了。”

史兴平这才回过头去,正好见了康总管自轿上下来。史兴平仿佛见了什么脏东西,也顾不得再与谢文喆说话,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谢文喆夹在这两人间,又不能去追史兴平,只好在康和安面前为史兴平找补:“史大人刚与我说有些急务待办,这便火急火燎的走了……”康和安一挥手:“我还不知道他,惯是看我不顺眼的。他走了也好,省得还要在这里给我脸色瞧。”

谢文喆失笑道:“你倒是看的开。”

“不看开还能怎么着,前前后后就只剩这个一个听话的史家人,君上也得给他几分面子,我一个小小内侍,又算得了什么!”

“康总管这是妄自菲薄了,你瞧,我便要仰仗着你康总管大发慈悲,在君上面前护我一护不是。”

康和安瞪他一眼:“我这活计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镇日不知要怎么小心才好,偏你仗着与我投缘,成天向我问些君上动向!”

谢文喆笑嘻嘻为他掸雪:“所以今日君上叫康总管来中书省是为何事呀?”

康和安环顾一下周围,又见自己的一乘小轿也停的甚远,这才附在谢文喆耳畔道:“今上正为选派抗旅统帅而愁眉不展,我便按你上次与我说的,在君上面前提起你来,果然便派了我来宣你觐见了。”

谢文喆对他点一点头:“敛之谢过康兄了。”说罢便要从荷包里掏东西出来,康和安一把按住,道:“你可莫要弄些金银之类世俗之物给我,我都丢不起那个人!”

谢文喆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是我寻得的一些得用的鼻烟,你整天要提着精神,困时用它醒神是最好的了。”

“有这等好物件,怎的才给我!必是你自己先偷偷的用了!”康和安接过鼻烟来还要打趣谢文喆。

“下回可真要自己用了,免得送了人还要落埋怨,”谢文喆笑着与他玩笑,又道:“你且先等我,我回府衙取了东西便随你走。”说罢便要转身,康和安却一把拉住他道:“你可有把握?今日君上神色不渝,显然是强压着火气呢,你可不要触了霉头,平白挨一顿训斥。”

谢文喆朝他点一点头:“放心,我必能劝得住君上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要休一天啦~

第71章 战迁

曲炳君如今真是慌了,旅国打下丰乐后如入无人之境,向东吞了拢州也没有满足,如今已经进发到距离繁阳不过六百余里的江安县,江安县令为拦敌拼死毁桥砸船,这才让旅军勉强被澄江拦住。

六百里,对于骑兵来说只要三天的急行军便能到达,也就是说,如果旅国一旦过江,那么亡国之祸就在眼前。

换谁谁现在都坐不安稳了,西路军本是曲国最精锐的部队,却被一举击溃,要说其实张家军伤亡倒不是特别大,只是张将军一死,张家军群龙无首,残部全都分散在西疆附近,与繁阳断了联系,这支力量用不上,指着京中吃的脑满肠肥的禁军去阻旅军,那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谢文喆跟着康和安进殿时,曲炳君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走来走去,此时见了谢文喆,都顾不上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子与他寒暄,开口便问:“谢卿可有良策?”

一进屋就来这么一句,一般人都得叫他这么着问懵了,这也就是谢文喆,即便如此也能瞬间明白曲炳君的意思,他不慌不忙对曲炳君施叉手礼道:“谢某不才,此时只有两策可保君上平安。”

“速速道来!”

“或战,或迁。”

四字一出,果然见曲炳君来了兴趣:“战我知道,这迁又作何解释?”

谢文喆心中嗤笑,对于曲炳君,你只要把他往最不堪的方向揣测,那基本上就能八九不离十了。果然,曲炳君一听“迁”字,眼睛都亮了。

所谓“迁”,不过就是扔下繁阳这一城的人逃跑呗!曲炳君心里明镜似的,此时还要装作不知道的问一问,不过就是做个姿态,若今后有人骂他,他也可以说是臣子死命劝谏,自己是身不由己。

谢文喆心道,你这一通祸害之后想跑?能让你出武张门都算我白长了这一张嘴。

“如今正是危急时刻,君上安危乃是曲国之本,如今不妨迁至妥善地带,以保万全。”这话说到曲王心坎里了,他忙问:“那谢卿看,何处安全?”

“为今之计,只可以往东去……”

“东……”曲王犹豫了,再往东走五百里,可就下海了啊……他正迟疑,就听谢文喆接着说道:“君上放心,旅军就算打进繁阳也不过是祸害一时,敌军战线长,必然坚持不久,他们总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待到旅国撤兵跑了,君上便可以回繁阳来了。”

曲王一想这话有道理,正打算同意迁出繁阳,就听谢文喆话锋一转:“只是君上离开繁阳,臣却怕有人会趁虚而入……君上可还记得,南边还有一位正在蠢蠢欲动……”

曲王倒吸一口凉气。对啊!南面还有一位太子遗孤呢!这要是自己跑到海上去,那太子遗孤曲靖平被邱家护着登位可怎么办,那自己这些年的谋划岂不都为那小崽子做了嫁衣吗?到那时他哪里还能回的来,难道这辈子都只能在海上漂着?那怎么行!

思及此处,曲炳君愁眉不展,強撑了个架子道:“囯之危难,我身为国君自是要守着社稷,怎可临阵脱逃。”

谢文喆唇角几不可察的微微勾起,又道:“既是如此,唯有一战。臣有一人选,可堪大任,正是归德将军焦图!一来,他在西疆领兵多年,可谓知己;二来他抗旅骑经验丰富,可谓知彼,如此人物,现如今却被平白关押,实在是委屈了人才!”

事已至此,也容不得曲王选择,逃也不能逃,只好随便那个将领都行,且上前去顶一顶吧!

焦图出征的那天,满朝文武都去送了,曲炳君握着焦图的手,大有一副江山都托付给你了的架势。

焦图却只冷着脸抽出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半跪在曲炳君面前:“焦图这次去打仗,估摸着是回不来了,只求君上能珍惜将士们的鲜血与性命,莫要将这万里好河山,都交给了蛮子!”

曲炳君面色铁青,只好僵笑道:“你莫要担心,如今旅军被隔在澄江之西,我大曲借地势之便,又有你这等贤才良将,定能驱除鞑虏,复我河山!”

焦图也不等曲王允许平身便站了起来,嗤笑道:“如今天气冷,澄江的水冻得不知有多结实,旅军要想接着往东打,现在是最方便的,我估摸着他们停在澄江边是因为冬天马得吃草料,这是正等着运粮草呢。”

这位焦将军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然而当着百官的面,总不能将这唯一能抗旅的将军当场打死了,曲炳君只好又勉励几句,耐着性子看着焦图翻身上马,总算将他送走了。

在外面被焦图惹得一肚子火,曲炳君回了明政殿便有些压不住脾气,殿中伺候的全都遣退,只留下了康和安一个。

康和安最烦这种时候,和曲炳君独处,要么就是听他絮絮叨叨的讲自己孪生哥哥康和勇的事,要么就更糟,会被曲炳君拿来泻火。

康和安小心翼翼的跪在底下,连头也不想抬,盼着这次能躲过去。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被曲炳君压在身下,康和安只觉得打从心底里恶心,他面无表情的承受着,眼睛空洞无神,手上紧紧扣着被子,生怕自己会耐不住,一拳打在这位君王脸上。

总算熬了过去,康和安想起身,却被曲炳君强行留住。曲炳君抚着康和安的头发,轻轻的亲在上面,甚是缠绵。康和安强忍着粘腻,僵着身子躺在曲王身边,听他在耳边轻声说:“寡人觉得这个焦图是不行的,你早做准备,恐怕繁阳是待不住的了。”

康和安听了一惊:“君上这是打定主意要出繁阳了么?那要往哪里去?南边那位又该如何处理?”

“寡人想过了,咱们往北边走。北面更冷些,旅军骑兵也更难跟上补给,相对安全。而南边的那个小崽子,只要他敢称王,那便是要站出来与旅国对上,到时邱家就要出兵来战旅军了,祸水南引,我们也能更安稳些。何况邱家定是打不过旅军的,待到旅国灭了邱家,旅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我们再回繁阳,一箭双雕。到时旅国也打不动了,我们再与旅国和议,割些地赔些钱,这事也就过去了。”

康和安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道:“君上谋划周详,只是这样,我大曲岂不丢了半壁江山?”

“傻和安,”曲炳君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来:“纵是这江山仅剩半壁,它也是我曲炳君的,总比万里江山锦绣山河都归了别人的强。”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偷懒了,谢谢评论的小可爱们唤回了我的良心2333,以后按时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