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4月6日

你是大道 by 十五已至(53 – 60)

第五十三章

大年三十的一早,下了三天的小雪停了,日出天青,混沌的空气也清澈了许多。天还没亮,鸟鸣声就欢快地响了起来,一直响到日头高照,万物都有了暖意。

吴邪起床靠在窗户边上,看着闷油瓶在院里的石桌边坐着,认真地擦着他的古刀,不知不觉思绪就飘到很远。吴邪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新年期间,难得忙里偷闲,亲朋好友新年见面时必问:城隍山去过没有?梅花碑去过没有?当时,在城隍山的山径上,一面是庙宇道观,一面是商家店铺,其中有很多都是茶坊,茶坊里随茶配备了一些点心。梅花碑在佑胜观路以南,曾是南宋德寿宫的遗址。清朝时,梅花碑两边街广路阔,各色摊贩云集,新年里更有卖艺说书唱戏者,热闹非凡。

已经闷在家里三天了,他很想带闷油瓶去那里看看,好好体会一下风土人情,看看人间俗世的好颜色;还想带他去灵隐寺烧香拜佛,听听暮鼓晨钟里蕴藏的禅意。然而当他拿上外套背上包,兴冲冲地跨出房门的时候,才意识到一件事:现在,他被限制了自由,不能踏出吴家半步。

二叔和三叔黑着的脸闪现在眼前,现实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他出去逛逛的简单愿望就被一棒子打死,吴邪很不甘心。

然而不甘心也没有用,他去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三叔永远横眉冷对;他急得跳脚拉着闷油瓶就往外跑,结果二叔大手一挥,二十几个伙计瞬间堵在门口,更让吴邪崩溃的是,当他跑回后院想借着闷油瓶的身手杀出一条血路时,然而那家伙却拉住他,淡淡道:“吴邪,你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为什么?”吴邪朝他挤眼睛,意思是小哥你配合一下,我这是要带你出去玩。

“安全。”闷油瓶答道,捏了捏他的手掌。

三叔和二叔松了口气,然而吴邪却顿时泄了气,他其实也明白,近期吴家发生的怪事多半是源于自己,上次那伙人没能达到目的,逮到机会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现在出去,就算有闷油瓶在也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麻烦。敌暗我明,所以还是待在家里按兵不动比较明智。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吴邪还是不免感到忿懑:也不知道自己倒什么血霉了,在这世上就剩下这么几个月,还不能安安生生地过,究竟是谁抓着自己不放?

讽刺的是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向吴邪透露任何信息,闷油瓶附体似的。可他这个人偏偏命犯太极,容不得脑子里有任何不清不楚的事情。于是这就造成了他的痛苦,被不知面目的敌人盯上,还为了安全,不得不被困在牢笼里。

吴邪蹲在地上,闷闷不乐地垂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丛里的枯草。

闷油瓶也蹲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拔。

这时,后院的寂静突然被远处传来的一声招呼打破了:“小邪,快来帮妈做饭!”以前过年的时候,吴邪总是得一大早去帮忙准备年夜饭,这已经成为吴家的传统,按他老娘的话说是“你得学着做点饭,以后万一没找着媳妇,妈又不在你身边,别饿着。”现在想起来,吴邪心里直说真是我亲娘,这么有远见,不过,闷油瓶应该可以算是我媳妇吧?他有些心虚地看着闷油瓶,又想到,长得这么秀气,比一般媳妇可好多了。

心情不知怎的又好了不少,无论怎样还是要过年的嘛。他看了看门口依然严阵以待的两个叔叔,笑了一下,站起身对闷油瓶道:“走吧小哥,咱俩去帮忙!你会做饭吗?”后者倒是回答得坦然:“不会。”

厨房里热气腾腾,吴邪看见老娘正在一堆锅碗瓢盆里神采奕奕地指挥者厨娘们忙上忙下,活像个将军。鱼圆、鲞头煮肉、黄菱肉、藕、荸荠、红枣等食材摆满了眼前的灶台,名字都是有特殊寓意的,过年吃图个吉利。

“妈,你要我们干嘛?”吴邪叫道,厨房里太吵,他不得不放大音量。

“你和小张包饺子去!”老娘愉快的声音穿过蒸汽传到耳边,“雨臣,菜弄好了没?”

“来啦!”黑瞎子从厨房的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还端着一盆青椒,水灵灵的,小花左手端着一盘五花肉,右手提着一把菜刀,随后而来。他们俩都围着碎花的围裙,配上他们手里的东西,简直和平日里那股牛气冲天的气质完全不同。吴邪不禁噗的一声笑出来。

小花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走出厨房来到院子里,把肉和菜刀放在已经铺好桌布的桌子上,然后从围裙里摸出来两团东西,给闷油瓶和吴邪一人扔了一个。

竟然还是碎花围裙。

“穿上吧,别把衣服弄脏了。”小花道。吴邪倒是感觉没什么,反正每年他帮忙的时候都得穿,习惯了还觉得挺好看。他麻利地系好围裙带,跑到一脸迷茫的闷油瓶旁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小哥你也得穿哦。”他说着就把围裙套在闷油瓶头上,拽直了再拉一拉,手绕到闷油瓶腰后,打了一个蝴蝶结。

完成后吴邪往后退了几步,抱着胳膊看。他啧了一声,满意道:“好看。”

这时黑瞎子已经吹着口哨开始切他的青椒,小花也在案板上剁起了肉馅。“吴邪,你快点干活,别光看张起灵,不务正业的。”小花看着刀下的肉,大大方方地朗声道。

吴邪老脸一红,忙拉着闷油瓶去找面粉和面。让他惊讶的是,闷油瓶这家伙上手非常快,他教了一遍,就能熟练地调好水和面的比例,而且,揉面的力道和手法都极其专业,好像是个老厨子。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吴邪由衷地赞美。

到了下午开始包饺子的时候,吴邪才明白,有些人的潜力是不可估量的。闷油瓶看他包了一个就学会了要领,然后包得飞快,形状也好看,简直要抢了吴师傅的饭碗。

“晚上闷油瓶包的全归老子!”吴邪暗想,手里使大了劲,又包漏了一个。

五点多的时候,太阳落山,吴邪他们几个包完了小五百个饺子,兴冲冲地送到厨房。然而就在这时,吴三省却突然火急火燎地找过来,几个跟随的伙计二话不说地揪住吴邪,把他拉了出去。

“哎哎哎哎你们干嘛?”吴邪叫道,努力把头转过来,看着闷油瓶。然而小花却对闷油瓶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看着吴邪被拉远,却没有任何举动。

吴邪脑子里轰的一声,然后,他就被吴三省弄到了二楼的一个小屋子里,吴家人关禁闭的地方。

“小邪,今天晚上家里要来人,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迈出这个屋子,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三叔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灯光,屋子里漆黑一片。

吴邪一下子跳起来,叫道:“来什么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出去!你们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然而吴三省并没有说话,默默叹了口气,就把门关上了。吴邪听到了上锁的声音。他颓然坐在地上,心里一半像冰冻,一半像油煎。

三叔是铁了心要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连年夜饭都不让自己吃?他一想到这是自己在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就感觉更难受。闷油瓶刚刚无动于衷的样子也在他心中挥之不去,那双看不见波澜的眼睛让他窒息。他感觉浑身都累,捂着脸躺在了地上。

抽了几根烟,他才逐渐冷静下来,睁开眼睛观察这个屋子。他小时候来过不少次,还有些印象,就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他就把屋里的结构看了个大概。

方方正正,一扇带着小窗户的铁门,墙上也有一扇像小洞一样的破窗户,离地面起码三米远,还有张硬板床,便再无其他了。像一个监狱。

没有逃跑的可能,冷静下来后,吴邪也不准备逃跑——三叔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吴邪不想冒冒失失地平添事端。

他爬上床,仰面躺下。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闷油瓶包饺子时粘了面粉的手,垂着的睫毛,认真的神情。不知道小花刚刚对他说了什么…看来是吃不上他包的饺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似乎突然热闹起来,有车在鸣笛,好像还有二叔的笑声,说的是欢迎。但这些声音是飘渺的,离这里很远,远到吴邪也分不清是真是幻。也不知盯着黑暗的天花板胡思乱想了多久,他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吴邪是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吵醒的,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打了一个激灵,会是谁?他屏住呼吸地靠近门口,门上的小窗户却突然被推开了,一盘饺子从外面被端进来,冒着热气,很香。

吴邪咽了口吐沫,接过饺子,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哥?是你吗?”

对方没答话,又递进来一瓶酒。

“快吃吧。”果然是闷油瓶的声音。

吴邪一下子高兴起来,端着饺子把眼睛对着小窗户,道:“小哥你过来。”

闷油瓶也弯下腰,吴邪透过小窗户看到了他的眼睛和鼻梁。“你怎么来啦?吃了吗?”吴邪问道。

“嗯,快吃吧。”淡淡的回答。

吴邪心里踏实了不少,坐在地上,说道:“好吧,但是你能不能不走?”

“好,我不走。”

吴邪后背靠着门,把酒瓶打开喝了一口,然后端起饺子吃起来。闷油瓶在外面,也坐下来,把后背靠在门上,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响动。

“今天晚上到底来的是谁啊?为什么我不能见?”

“危险的人。”

门那边吃吃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什么危险,小哥你就告诉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不踏实。”

“吴邪,有些时候对一个人隐瞒,是为了保护他。”

安静了很久,门那边才传来回应:“嗯?保护?”一个酒瓶口从窗户里伸出来,“小哥,你也喝一口。”

闷油瓶稍微喝了一口,就接着说:“吴邪,答应我,你一定要听家人的话,他们会护你周全,答应我,好吗?”闷油瓶的声音少有的有些焦虑。

“好啊,周全…哈哈,周全。”

两人就这么一句一句的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透过墙上的窗户洒下来,映着残雪照亮了两个空间,却无法穿透这扇铁门。

闷油瓶听得出来,吴邪喝醉了。但他还是一直和他说着话,把他所有能想到的都说了。他第一次主动说这么多,他想开门看看吴邪,但他不能。

过了很久,门后渐渐安静,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闷油瓶知道,吴邪睡着了。他轻轻挪了挪身子,把眼睛靠近门上的窗户,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一个信封塞进小窗,然后背上古刀,走了。

转身的时候,他隐约听见门里传来呓语:“小哥,别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但脚步没有停。那是梦话。

解雨臣下午的时候跟他说,有一个强大的组织也为了长生盯上了吴邪,今天晚上要来“做客”。但吴家和解家会竭尽所能保护吴邪安危。

闷油瓶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不信又如何,他必须离开,今晚是最好的机会,因为他不知如何面对吴邪挽留的眼神。

是的,他必须离开,去墨脱的风雪深处,寻找藏海花,寻找他和吴邪唯一的希望。他必须走上这条路,唯一的路。吴邪不能去,太危险了。

离三月五号,仅剩一月。没有时间了。

吴邪,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他默默想着,翻过高墙,只身走上外面的小路。

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刹那芳华,欢呼声从远处传来。新年开始了。

却只有他张起灵一个人,希望时间永远停在今晚,刚刚和吴邪隔着门,背靠背的时候。

此时的吴邪靠在门边,觉得有些冷,微微睁开眼睛,烟花的绚丽从小窗照进来,映在他眼中。可酒精的作用还没停止,他脑海里是这样一番场景:月光银华,从墙上小窗户里流泻而下,他隐约看见闷油瓶的身影出现在那三米高的月光中,却不知是真是幻,是近了,还是越来越远。

第五十四章

解雨臣打开那扇铁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钥匙入孔,他转动锁芯,“咯啦”一声,门朝外打开了一条缝,他忽然就觉得不对劲——门上似乎压着什么重量。

他向外拉动门把手,然后就看见吴邪直直地躺下来,在他脚边,“咚”的一声,后脑勺着地。难道是靠在门上睡着啦?

就着熹微的晨光,解雨臣看清了吴邪的脸,顿时一惊——他眼神空洞,面如死灰,就像是死了一样。

“哎,你怎么了?”解雨臣拍了拍吴邪的脸。

然而后者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摇头,眼神似乎没有焦距。“幸好还没死。”解雨臣暗想,只得叹了口气把吴邪拉起来,让他在地上坐直,然后自己坐在床边上。

开门见山。“小邪,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解雨臣不知道吴邪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这副鬼样子,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他也没把握吴邪是否可以理解接受,但是,时间紧迫,有些事他必须现在就说清楚。

吴邪还是没有反应,但解雨臣知道,他在听。“你听说过’它’吗?”解雨臣问。

他没指望吴邪接话,自顾自接着说道:“它的势力你应该清楚,遍布举国上下,老九门谁不是受它的束缚左右。前段时间,吴家遭到了它的制裁,我这次来,本来是为了这件事,可我现在才知道,它是在找你。”

吴邪木然地把头抬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他。解雨车把头抬起来看向窄窄的窗外,才尽量冷静地说道:“找你是为了获得长生。我们也不知道你和长生之间的联系,但是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你。”

“昨天你三叔把你关起来,就是为了避开它派来的人。你知道,一旦你到它的手上,所有人都无能为力。昨天在年夜饭上,它派来的那帮孙子把事情说到明面上了,他们要用你的血,很多你的血,来获得长生。他们说你是一个很特殊的人,长生没你不行。”

解雨臣注意到吴邪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顿了顿,沉吟了很久才继续说道:“还有,他们说你活不过三月,天命所致。但我们都觉得他们在胡扯。”

“这我知道。他们说的没错。”吴邪突然间蹦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嘶哑,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这让解雨臣心中一惊。“你说什么?”他看着吴邪暗淡的眼睛问道。

“我说我知道,我很快就会死。明白了这一点,其他的就无所谓了,要杀要剐,随他便吧。”吴邪突然疲惫地笑了笑,他已经不想思考了。

“你胡说什么!吴家和解家都不会任人宰割的!”解雨臣一下子站起身来说道。他不知道吴邪是怎么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吴邪抬起头,透过解雨臣的剪影看着小窗外的青天。

“钱与权的斗争,永远是权力获胜。它的权力太大,我们两家也无法正面抗衡。所以你也要学会自己护自己,机灵着点多加防范。对了,张起灵呢?张家不是号称守护长生的秘密不为人知吗?如今它要窥破这个秘密,张家会袖手旁观?”

听到这话,吴邪愣了愣神,然后像突然崩溃了一样,把头埋在膝盖里,浑身都在颤抖。良久,解雨臣才听见模糊的音节从他口中传来,跟着说话的人一起颤抖,说的是:“他走了。”

解雨臣心中一惊,他蹲下来,拍了拍吴邪的肩膀道:“行了你冷静点。张起灵走了?”

吴邪抬起头看着他,依旧一脸木然,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解雨臣,上面还带着汗,是热的。

解雨臣垂眸读了起来,脑子里空白了一下。

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吴邪,此去旬日,有要事不得不做。一月之后必定归来,勿挂念,听从长辈,保重。

落款是张起灵。字体整齐有力,但解雨臣觉得,吴邪两个字写得不好,写字的人当时的手应该是颤抖的。

吴邪丢了魂一样在旁边说道:“他走了,为什么就走了呢?昨天晚上还在门外头陪我喝酒…什么要事?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什么要事,让你在最后一个月不辞而别。我不知道我能否撑到你口中的一个月后。

解雨臣看着吴邪的样子,心中了然,他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吴邪,在他心目中“小邪哥哥”一直是挂着笑的,充满热情和斗志的。他有几分心疼,但他明白这种事情,自己无法安慰。他也在想,张起灵明明很在乎的样子,却在这时候走人,让人琢磨不透。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伙计跑到门口,惊慌失措地说:“小三爷,花儿爷,门口,门口有个快死的人要找你们!”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解雨臣眉头一皱,心说莫非出了什么事,拉上还在恍惚中的吴邪赶紧往门口赶。

一到门口,他就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趴在地上,他身后就是一条长长的血迹,像一条小路,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看样子,这个人是身负重伤,爬过来的。

“你有什么事?”解雨臣冷冷地问,他并不清楚这个人的居心。

那人趴在地上看不见脸,似乎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解雨臣抬了抬手,示意伙计把他扶起来坐在地上。

然而那人的脸一露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那血污之下,竟然是一张和吴邪一模一样的脸!

吴邪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一样,突然间清醒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领怒道:“怎么又是你!”他想起了在康定的那个夜晚。

那人歪头吐出一口血,惨淡地笑了笑,道:“我姓张叫张海客,爬了一晚上过来,不是为了挨揍的。我要在死之前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很孱弱,但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吴邪一听他姓张,就握了握拳头,松开了手站到一边道:“我们可以救你,你也许不会死。”

那人似乎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是看了吴邪一眼,道:“你听我把我该说的说完。死不死都无所谓了。”

“你说。”解雨臣看了一眼吴邪,低头说道。

“你们可能最好奇我的脸是怎么回事。其实早在五年前我就以这幅面目示人了。当时族里给我的任务就是模仿吴邪的一举一动,我曾经在杭州潜伏了很久。”

他顿了顿,又说道:“吴邪,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但是,你的血的确可以救张家,把我们从长生解脱。可是族长死活不同意。”

“我的血?”吴邪愣愣地问,他记得张海杏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人看名字,应该是张海杏的亲戚,是张家人。

“对。你是命格特殊之人,本应在五十年后出生,所以你没有命魂,是轮回中的罕见出现的差错。正是因为这个,你在二十四岁将死之时才可以作为打破长生之咒的钥匙。张家等了你几千年了。”

吴邪脑子里此刻波涛汹涌,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他一向不相信所谓命数。但很多以前的疑问都对上了号。张海杏那日所说的,以及闷油瓶在张家时的紧张,都有了解释。

这时张海客又继续说道:“这些信息,都是族里的长老五年前偶然得到的。当时我们就开始注意你,并且还得知,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势力在追求长生,也需要你的血。但你还没到二十四岁,所以暂时安全。我的使命,就是成为第二个你。”张海客又咳嗽了好一阵子,鲜血滴到地上的残雪上,融出一个个小洞。

“今年四月我在康定看到你,你竟然遇上了族长,这出乎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但也是一个替代你的好机会。族里派我去杭州,假装自己就是吴邪,充个数,说白了就是替罪羊。我来到你们吴家,和你的家人商量好,很快,’它’的人就把我当成你,欢欢喜喜地抓走了。”

信息量太大了,吴邪一时间觉得脑子被冲得发热,好像自己前几个月,甚至前几年的生活,都被一群人了如指掌。曾被顶替了这么久,被算计了这么久,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个吴邪?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充斥了他的全身。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纠结一点用都没有,于是他努力冷静下来,示意张海客继续说。

“最后还是露了馅。我被发现是假的了,所以要被灭口。但他们低估了我活下来的能力。我来找你,就是让你小心,事情败露它一定会满世界找你,张家不想让你落到他们手中。族长在哪里?我有话要对他说。”张海客的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

吴邪垂下眼睛,道:“他走了,说是有要事要做。”

张海客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道:“那他应该是去…找藏海花了。你死后它可以保你尸身不腐,族长是想让你以后复活。”

吴邪一下子愣在原地,他知道闷油瓶离开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是,他没想到会是这个。

张海客又喘了很久的气,突然问道:“吴邪,我的妹妹还好吗?”

吴邪意识到他在说张海杏,心情有些复杂地点了点头。

张海客由衷地笑了,表情很解脱,说道:“我终于可以死了。你好好活着,至少坚持过这个月,等族长回来。还有,你可以把张家看成自己这边的,因为族长对你,真的…”说罢,他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睁开,再也不能睁开。

吴邪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愣了很久,心中肯定有很多情绪和想法划过,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突然间知道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想了。他似乎突然理解了闷油瓶,想不到小哥和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因果。

解雨臣看着吴邪若有所思的脸,担心地问:“你没事吧,不会要去找张起灵吧?别做傻事。”

吴邪却静静思索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着他说:“我不去。小哥没说他去干嘛,就说明他不想让我找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吴邪苦笑了一下。

然后,他的面色突然冷峻起来,突然挺直了腰杆,对一边的伙计说:“把他好好埋了吧。”然后他转头,对解雨臣说道:“那个狗日的’它’,老子才不怕!它把我当猴耍,我就耍回来。我要像小哥说的那样好好活着,等着他回来找我。”

说罢他就转身回屋,给解雨臣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似乎有慷慨决然的火焰在他身体里燃烧。

第五十五章

吴邪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三天。

其间他隐约听见楼下的响动,猜得出来,八成是“它”的人来家里“拜访”,要一个吴家的答复,交人还是不交。然而,不知小花和三叔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每次闯入者的嘈杂声没持续多久,最后也就散了。

吴邪并不愿意去想这些琐事,他只想解决问题。但“它”的行动却在不住地提醒吴邪,事情迫在眉睫。他非常清楚,即使这次能挡住“它”的人往屋里进,下次就不一定可以了,日期越来越近,它的耐心早晚会耗完。

必须要尽快想出具体的办法。

吴邪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踱步,抄着手思考,不时望向天空。绝大多数时间,屋里只能听到钟表的走针声,以及窗外寒鸦振翅,划开呼啸北风的破空声。

第一天。

吴邪坐在窗户边上抽烟。他没有什么头绪,心里生出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这世上的所有人活着,都有自己的目的,但有些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把别人的牺牲看作理所当然,还要装成正人君子的样子。

说不绝望是假的。他人生的前二十三年,从未遇到过大风大浪,谁能想到如今会离尔虞我诈、生离死别这么近。本想安安生生地和闷油瓶还有亲朋好友一起,把最后一个月好好过完,然而现在却遇到这么多搅和事的。生命像沙漏一样流逝,甚至吴邪都开始倒计时。他不知道这辈子余下来能有闷油瓶在身边的时间还有多久。是几天?几个小时?

还是没有。

然而他并没有理由抱怨,更不能坐以待毙。闷油瓶默默付出承担了那么多,离开也是为了自己。吴邪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切麻烦的源头。他要动手,把所有麻烦都剪断,干净彻底,不留余地。

可问题就在于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迷茫,前路的所有都未可知,唯有危险和困难像路障一样醒目,让人焦虑难耐。

烟抽了那么多支,天色由青色变为白色,又变成红色,再归于黑暗,一切还是毫无头绪。实力太过悬殊,更何况一句天命所致就可以判处自己死刑。吴邪感觉自己刚才的斗志都被如今的茫然无奈锁住,紧紧地勒在身上,放不下又喘不过气。他叹了口气,然后坐在床上深呼吸,却无法达到平心静气的效果。

最痛苦的,就是你想思考,却不知该往哪里想,怎么想。

竟然是一夜未眠。窗外响起不绝于耳的鞭炮声,空气里全是硫磺味。他在黑暗中坐得笔挺,睁着双眼,却越来越无法集中精力。不知为何,大脑似乎在抗拒思考,所有的思绪都溶于黑暗。月色朦胧,浮云在夜空中流连,吴邪觉得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却又似乎有光影流转,最后只剩闷油瓶的音容笑貌,闲散往事,一一浮现眼前。

然后就不知怔忪了多久。吴邪的思绪飘得很远。闷油瓶那家伙,现在是否在爬雪山?不对,才过了一天,应该还没到吧。

鬼使神差的,吴邪的手在黑暗中触到不久前他买的那台收音机,按下了播放键。自己前几天录了几首印象深的军歌送给闷油瓶,现在却没有预想的歌声响起。似乎在播放一盘空磁带,机器运转的声音持续了好久,显得屋里更加安静,吴邪却着了魔似的没有关,沉默地听着这怪异的声音。

忽然间,耳边传来了闷油瓶的声音。吴邪以为自己在做梦,几乎要叫出来,下一秒才意识到这是从录音机里传来的,心却还在狂跳不止,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闷油瓶竟然录了了一首诗,留在磁带里,还是李商隐的著名情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冷冷清清的声音很认真,字正腔圆,配上这酸得要命的诗句,显得很不协调。吴邪难以想象闷油瓶面无表情朗读情诗的样子,惊讶得盯着录音机的喇叭,觉得自己要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了,愣了一会儿,却又扑哧一声乐了出来——闷油瓶竟然还会这个,用这么笨拙刻意的方式来哄人,也没见闷油瓶看那些言情小说啊。不过…还有点可爱。

这显然达到了哄人的目的。吴邪像回魂了一样,心神立刻平静清醒了不少。他看着自己脖子上挂的葫芦,笑了笑,似乎从绝望之海里出来了,脑子又可以运转了。

第二天。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吴邪看在眼里,知道又过去了一天。自然明白不能再耽搁,他静下心来理清现在的形势。首先,敌人在暗处而自己在明处;其次,敌众我寡,甚至无法估量“它”的真实实力,硬碰硬肯定不行;最后,“它”太过神秘,手握重权,随时可以利用起政治这把利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把吴家变成下一个老杨茶馆,到时候只能如同水中浮木,任人宰割。

以上所有都是不利条件,如同身处绝境,四面皆为虎狼之辈。屋里的安静让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要与什么人为敌。

要想赢得胜利,你至少要有对方没有的东西,这是根本要求,吴邪记得在部队的时候,团长经常这样说。

对方没有的东西…然而“它”想要什么,只要是天下的事物,“它”都可以拥有。按照此条,自己全无胜算。

但吴邪转念一想,假如自己是“它”,既然有十足的胜算,为什么现在还不采取强硬手段,而是客客气气地来找吴家要人?吴邪琢磨了一会儿,烟灰缸里堆出了一座小山,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三月五号之前,无论自己做什么,“它”都不敢威胁自己性命,因为一具尸体对获得长生没有任何意义。

“它”对自己的需求此刻又变成了有利条件。自己要做的,就是不要失去自由行动的应变能力,其他的,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干。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它”再牛逼,也害怕舆论的厉害,面子与形象还是要顾及的。所以公众场合也是相对安全的,这个公众场合不是指狭义上的大街之类人多的地方,在那里“它”想抓谁照样抓,公众场合是指群众关注的焦点。把自己放在议论的中心,获得关注度,那么,“它”想让自己不着痕迹,无缘无故地消失,就没那么容易了。

性命以及关注度,是吴邪唯一的胜算。

想明白这一点,下一步的计划就好想多了。吴邪打开窗户吹着晨风。叼着烟琢磨了一会儿,一个计划就逐渐清晰起来。

他的计划有三个目的:拖延时间、保护自己、倒打一耙。

他的眼神亮起来,一种兴奋感在他全身蔓延。他转身翻找出信封纸笔,以及一份通讯册,在桌上铺陈开来,提笔就书。

人有了明确的目的以及计划,干起事来就非常的有效率。

在接下来一天多的时间里,他马不停蹄地写了一百多封请柬,不同的内容给不同的人,然而唯一的相同点是,没有一句是真的。

第三天。

解雨臣看到开门出来的吴邪,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只见那人蓬头垢面,一身的烟灰,满脸胡茬,眼睛里也布满血丝。

解雨臣知道他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出门。然而吴邪的神色却异常激动,递给解雨臣一沓染上很浓烟味的信封,声音沙哑地说:“小花,帮我把它们都寄出去,顺便叫管家把屋子好好打扫一番,在外面也多订一些客房。”

解雨臣疑惑道:“你准备干什么?”

“哈哈,这不是过年吗,吴家邀人做客。”

解雨臣看了看信封上写的收信人,都是老九门的亲朋,或者当地大家族,绝大多数非富即贵。

“你想到办法了?”解雨臣看着表情兴奋得有些诡异的吴邪问。

“对!绝好的计划。就跟外面说我爷爷做寿,吴家要卖点好东西,把钱都捐给国家,顺便邀请朋友们来过年多住几天。这件事’它’总挑不着理吧,等到时候我吴家高朋满座,夜夜笙歌,’它’还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抓走吗?这么做对于’它’来说的后果就是,眼睁睁看着猎物就在眼前,却不敢动。就等着心肌梗塞吧。”吴邪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第五十六章

小花办事很有效率,一个小时之内,就把所有请柬都寄出了;距离较远的还专门打了电话邀请,那说话的语气派头,不急不缓,不卑不亢,每通电话仅有三言两语,却句句都说得周到,让人如沐春风,感觉自己很受重视。邀请的一百多家,竟然没有一家是拒绝的,纷纷表示可以放下自家的事情来吴家一块过年。吴邪不禁非常佩服,心说小花做事这么利索,果真是一块干当家的料,不像自己,成天拖拖沓沓吊儿郎当的。

打完所有电话,小花转身就走。“你去干嘛,这么急?”吴邪问道。

“喊喊嗓子,许久不练了恐怕生疏,到时候在客人面前,可不能给小三爷丢人啊。”小花回头,声音淡淡地说。

“你这是要给他们唱戏?”吴邪有些惊讶。众人皆知,当年的解语花早就烧了戏服专心做他的解当家,曾经名动京城的那出霸王别姬已成绝唱,如今小花竟然为了这件事…要复出?

“不然你准备不卖东西的时候让人家傻坐着?你的由头是给老爷子做寿,自然要有做寿的样子,得热闹隆重。”小花道,然后狡黠地笑了笑,“不过,你可别感谢我,我这么做又不是完全为了你。我是因为好久没唱了,心里痒痒,正好有这么个机会。”

吴邪哈哈乐了几声,打趣道:“得了,角儿您就安心准备吧,我保证请最好的戏班子来衬您这朵红花!”

小花莞尔,说了一句“无论怎样,你这几天还是当心着点。”然后就扭着屁股走开了。

陆陆续续就有杭州当地的朋友敲响了吴家的门,又耐心等了两天,所邀之人基本都到齐了,吴家一时间门庭若市,张灯结彩。客人们对在门口迎接的吴邪非常客气,多数还笑容可掬地递上伴手礼,说上一两句恭维话。这让吴邪多少有些飘飘然,沉浸在一派和睦里,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人群给了他安全感,让他暂时忘了去思考祥和的气氛下,是否有暗流涌动。

或许是因为多了人气,小园里的青梅都次第开放,素淡的青绿色被白雪点缀,在蔓延透整个宅子的一片声色犬马里,独自清醒。

欢迎宴会定在初八的晚上。吴邪换上月白色对襟绸衫,一个一个盘好盘扣,然后对着镜子整了整带着银白苏绣的衣领,梳了梳小分头,满意地笑了笑。他哼起了一直印在脑子里的军歌,心说自己如果认真打扮打扮,果真还是帅得掉渣。到时候闷油瓶回来,要给他展示一下这身衣服。

这一次,三叔二叔没有插手,各种事务均由自己全权负责,算得上是他在九门众人以及古董圈子里的初次亮相,说实话,吴邪心中还是有些打鼓,更何况自己的真实目的远远要复杂许多。

一会儿就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做出少当家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几分。

他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揉了揉眼睛,把那个葫芦塞到内侧口袋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闷油瓶送的黑金短刀,郑重地仔细擦拭了一番,别在腰间。心中总算又有了些底气。

吴邪做出非常有亲和力的微笑,迈着方步走下楼梯,此时吴家举行集会的大堂里已是座无虚席,人们有说有笑地磕着瓜子,看见他路过,纷纷点头打招呼。吴邪挺直了身板,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度一些,他走到上座,跟爷爷以及其他长辈们问了好,然后转身,走上台面,朗声道:“今儿个是我家老爷子八十大寿,感谢大家能赏我吴家这个面子,在此,我谢谢各位!”顿了顿,他又说:“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各位怎么尽兴怎么来,多住几日便好!”说罢,台下响起掌声,吴邪笑了笑,走下台坐到第一排左侧,黑瞎子的旁边。

黑瞎子正翘着腿儿,悠哉悠哉地喝着茶,不时往嘴里扔几颗花生豆。看到吴邪在旁边坐下,他又笑起来,冲他点了点头。

吴邪看他似乎不打算说话,于是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眯一小会儿,等小花出场。

过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黑瞎子冷不防凑到吴邪边上,说道:“小三爷,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

吴邪睁开眼睛,黑瞎子的脸离得很近,他能从那两片闪闪的镜片里看到自己疑惑的表情。“什么意思?你说明白点。”

黑瞎子摇了摇头,把脸转过去对着戏台,然后道:“你这么做实际上冒了很大的风险,你不了解’它’,狗急了会跳墙,’它’如果被惹毛了,可不止跳墙真么简单。”

吴邪心里一惊,难道黑瞎子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吴邪考虑过’它’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的可能性,但自己也已经做了很多手准备,只要是在吴家院里发生的事情,他都有信心控制,至少不会立刻失去应对能力。黑瞎子说自己不了解’它’,那么他口中的风险,究竟是什么?’它’如果不顾一切,会是怎样的结果?

然而黑瞎子却像看得到他在想什么一样,笑道:“我也是瞎猜,总觉得’它’会给自己留一手。你也别太在意,处处小心便是了。现在好好看戏才是真的。”

太假了。吴邪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话里有话。可气的是,这家伙故弄玄虚,偏不把话挑明,反而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戏台。摆明了不打算说下去。

吴邪攒了一肚子腹诽,却还是闭上了嘴。他不想做无用功。茶水滚了,瓜果摆上,大厅里满是喧嚣,人们的交谈声溶在一起,霎时形成一种微醺的气氛,让人不得不沉醉在这温柔乡里。

又过了几分钟,西皮二黄响起来,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侧目。只见虞姬黄袍青翎,银环连缀,款款步入戏台中心,微启朱唇缓缓吟唱,声线一出便艳惊四座。

吴邪歪头看了看黑瞎子,那家伙依旧挂着一脸玩味的笑,可吴邪觉得,他墨镜下的眼睛只在盯着一个人看。

小花的声音传进耳朵,与平时完全不同,好听却有些失真。“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然后他轻叹一声,眼波流转,念白道——“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吴邪觉着他在看自己这边,不过,看的好像是黑瞎子。他捅了捅黑瞎子的胳膊,轻声问道:“我说,你和小花,究竟是什么关系?”

黑瞎子默然,眼睛没移开过戏台,等到霸王的唱段开始,他才转过头来,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小三爷,你觉得何为大道?”

“什么大道?”吴邪被他无厘头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黑瞎子答道。

吴邪一口茶差点喷出去,闷油瓶会读诗也就罢了,这个神经兮兮的黑瞎子竟然也是信手拈来,想不到如今盗墓的都这么有文化!他正震惊着,黑瞎子又道:“直到遇到他,我才觉得自己又有了想走的路。”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霸王在台上与虞姬执手而唱。

吴邪心中忽然被触动了一下。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虞姬唱腔再起。

吴邪的心思却已经不在台上。他心想到:所谓大道可以有多种解释。大的道义?不对。大的道理?牵强。“道”按黑瞎子的意思说,大概是一种方法,或者一个人,可以破解你的困局,给你方向。

他不禁想起了闷油瓶与自己。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愣了很久,再抬头便是虞姬低头掩面笑,转身抚剑舞。忽然之间,寒光四起,那凄然一剑落下,斩出了风骨,斩出了决绝,斩出了霸王的痛哭——恸动山河!

吴邪脑海里顿时有万千思绪流过。四面楚歌。多像自己的境地。诀别生死,又多像自己和闷油瓶即将面对的未来。真不该让小花唱这一段的。

不过,吴邪转念一想,自己才不会像虞姬那么傻,自己先死让别人痛快。无论以后的命运如何,闷油瓶和自己,两人之间的记忆都是真实存在的。有一些美好是花好月圆,白头偕老;然而还有一种美好是昙花一现,炉雪消融,这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

小花唱罢,吴邪意识到几分钟后就该轮到自己上去说客气话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好应对稍后的欢迎致辞。他站起身躲入戏台下的阴影里,溜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没开灯,吴邪对这里很熟悉,也就没在意。然而还没等他打开水笼头,一股巨大的力量就钳制住他的手腕。转头,他通过外面的灯光惊恐地发现,五个壮汉正站在他身后,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别出声,否则他们都得死。”为首的那个阴惨惨地说道。吴邪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说真不能硬碰硬,这些人敢这么做,肯定是做好了准备,确定了自己呼救绝对没有用,只得任由他们架着自己走出洗手间,来到大堂外围的回廊上。

听见里面的人声,吴邪稍稍冷静下来。估计是’它’的人,刚刚大意了,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暗暗想到:没关系,这是在我的地盘上,你敢胡来,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小花发现我失踪,就会把一切真相公之于众,这么多有权有势的,都在我吴家手里。

但还是得留下点线索。他定了定心神,悄悄握了握后腰别的刀,那把闷油瓶送的黑金短刀。他能感觉到血从手掌流出。总有一些会滴到地上,小花他们可以顺着血迹找到自己。

吴邪此刻万般冷静,他知道自己会被带走,但他现在只能按兵不动,否则会打草惊蛇,’它’说不定会来个鱼死网破。既然自己和小花对这种绑架情况早有准备,最好的选择就是冷静应对。于是他顺从地跟着那群人在大堂外黑暗的回廊里走。

然而,可能是他的平静太不对劲了,那群人放心不下,还是朝他的脑袋打了一闷棍。

这是吴邪没想到的。他感觉后脑一阵钝痛,向右偏去,然后,恍惚间他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透过雕花的窗缝,他看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话!

“我靠,张海客没死?”这是吴邪晕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五十七章

吴邪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白色的丝帐。自己竟然躺在床上!他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头痛欲裂,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包扎好了。他立刻摸向后腰,还好,刀还在。吴邪深呼吸一口,看清了周遭的景物。

这是一间巨大的卧房,空荡荡的再无他人。典型的中式装修风格,罗汉床、八仙桌,估计是花梨木做的。天花板上是用工笔画法画的红楼梦的场景,墙上横挂着巨幅的山水画。一句话总结,这里装潢奢华,没有一处不透露着主人的财大气粗。

基本可以确定,这是“它”的地盘。预料之中。吴邪心里知道“它”现在不敢亏待自己,心中定了定,从床上下来,走到窗户边上。让吴邪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房子的外面就是一大片水域,零零星星漂着几块浮冰。极目远望,在几百米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灰色的芦苇荡,还有几点水鸟。

吴邪快步走到另一面的窗户边上,还是同样的景色,一个淡黄色的太阳挂在青白的天空上,阳光似乎没有一点热度,让人分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透过湖面的水烟,可以看到远处湖岸的山峰上,有一座塔的影子。那是夕照山?雷峰塔?

吴邪“啧”了一声,难道这是在西湖湖心的沙洲上?在这里造一栋豪宅,对于“它”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心说不妙,如果这里真的四面环湖,那自己的血就根本没有线索的意义。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小花循着血迹来到湖边,凭他的头脑,应该也可以猜到自己来了湖里,西湖里面积这么大的的沙洲不算多,一一排查,也不是找不到。

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动静肯定不小,不知“它”又会如何应对,生出什么变数。吴邪半靠在窗棱上,陷入了沉思。如今自己只剩下唯一的优势——因为“它”在自己身上有所图,所以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原本的计划中,自己完全可以凭这一点获得很大的灵活性,吴邪甚至想过拿刀比着自己的脖子,大喊一句“你们敢过来我就敢一刀割下去!”然后夺路而逃。现在想来,简直是开玩笑。一来自己并不能确定刀是否会被夺走,二来即便自己真的跑了出去,也有很大的可能会再次被打晕,然后抓回来。如今看来,这个想法就更不现实了——这里离湖岸起码有几百米,天气这么冷,湖水就成了最好的阻隔。

吴邪暗暗盘算着凭自己的水性,找块浮木,能不能游到对岸。但他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希望实在是渺茫。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吴邪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发现那笑声是从画着唐风美女的屏风后传来的。他从后腰抽出黑金短刀,摆出防御的架势,屏住呼吸,一步步向那屏风逼近。

“你还是站那儿别动比较好。”一个分不清性别年龄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吴邪停住脚步。他知道现在对方在暗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保险。

屏风那边安静了几秒,突然说道:“你的刀对于我们来说一点威胁也没有。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们也有技术把你的血冷藏起来,保留活性,并没有什么区别。现在留着你的命,只是因为我们喜欢最新鲜的。”

吴邪愣了愣,心说难道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它”?还真是开门见山。这是自己没想到的。难道连最后的优势都没了?

那边接着说道:“你也不要有游泳逃跑的念头,只要你下水,我们就有办法把你捞回来。”

吴邪呵呵一笑,心说我才没你想得那么傻,尽管刚刚是真这么想过。

“你只要老实,还是能活得久一点的。”那边又说。

“就是你要我的血?”吴邪突然问道,握着刀慢慢走近屏风。现在自己逃跑是没戏了,爷爷说过,做事情要主动,要给自己争取机会。

那边爆发一阵大笑,然后阴阴地说道:“当然不是。真正伟大的人才需要长生,你觉得他会来见你?你杀了我也没用,还会有别人来的。”

吴邪停住了脚步。

这时屏风后的人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指望着解家那小子来救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现是在一条船上!船一开走,他往哪儿找?”

吴邪心中一惊,船上?!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啊!

“不过,他估计是不会来救你的。别以为你们那点小算盘没人知道。”

“怎么说?”吴邪有点慌。

“张家可以做一个冒牌的糊弄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你的朋友们眼中,你根本没有走,现在估计正在和他们一块有说有笑呢。”

吴邪立刻想起了晕倒之前看到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张海客!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瞬间充满了他的内心,世界上究竟有几个人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们是否可以随时替代自己,或者说,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吴邪?

这时屏风后再度传来了让他不寒而栗的声音:“你请到家里的那些人,都不会帮你们的。老九门早就被我们的势力渗透了,你那发小现在自保还来不及呢。”

吴邪脑子里像炸了一样。难道说是自己在引狼入室!还害了小花!他的手开始颤抖,紧接着又听到那个人说:“你也可以选择不配合,那么,你的发小还有你们吴家就此从这世界上消失,可不要怪我们。还有张家,老对手了,他们现在可是日渐败落,我们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长生一旦被实现,张家,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张起灵,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那个人说的话,无比准确地一句一句打碎吴邪内心的希望,一点一点逼近吴邪最珍视的东西,一步一步把他逼向崩溃和绝望的边缘。

“如果我配合,你能不能保证不伤害他们?”吴邪用指甲掐着手心,沉着声音问。

“不能。”然后,屏风后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声响,当吴邪回过神跑过去看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物。那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墙角。

他难道可以随时出入这个屋子,以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方法?

吴邪平生第一次感到这么没有安全感。以往遇到的的各种困境,至少都有人和他一起出主意面对,然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一个完全未知的环境里。闷油瓶、家人、小花……他们一个都不在,而且还是因为自己的错而身处险境。

吴邪不是一个喜欢认输抑或认错的人,然而这一次他却在偌大的房间里蹲了下来。

都是我的错,我本来就不应该反抗“它”,我或许应该早点死,这样你们也都不会有危险和麻烦。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刀,这样想着。

他弯下腰,把头埋在膝盖上,有点懵,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去思考。然后他感觉到了怀里的硬物。是那个葫芦。

吴邪看着手里的葫芦,看着葫芦上“张起灵”三个字,不知为何又忽地清醒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似乎又从没完没了的绝望里挣脱了出来。

既然事已至此,自己没有退缩的理由。因为自己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会使身边所有人都处于被动状态,如果做一些什么,还是有反击的可能的。至少不能让“它”轻而易举地得逞。他稍稍冷静了一下,然后转身就看到八仙桌上摆着一桌饭菜,很丰盛,但已经凉了。

“人是铁饭是钢,斗争还需放心粮。这不会下毒吧?”吴邪还是从胖子那里学会了一些自我安慰排遣的方法的。

他坐在桌边,突然意识到在这房间的暗处,指不定有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暗暗想了想,然后用左手举起了筷子,开始慢慢地吃饭。

这边再看吴家。一个小时以后。

解雨臣卸了妆,坐在席上,与客人们敬酒。放下酒杯,他忽然看见桌子对面的吴邪,正用左手拿着筷子吃饭。他心中觉得不对劲——吴邪并不是左撇子,那这一出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何,尽管眼前这个吴邪其他看起来什么都对,可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暗暗杵了杵身边的黑瞎子,脸色如常地凑到他耳边说:“你看吴邪。”

黑瞎子也是面不改色,墨镜下的眼睛不知看向了何处,嘴里说的却是:“有问题。小心着点,这屋子里的人,我看都有问题。”说罢他就拿起一瓶酒,趁没人注意往解雨臣和自己一倒,然后随手把烟头扔上去。火一下子就在他们两人身上窜起来,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黑瞎子做出也很吃惊的样子,一下子把解雨臣拉起来就往最近的厨房跑,边跑边叫:“花儿爷我对不住你!喝多了手抖!”

一进厨房黑瞎子就把解雨臣推到洗菜的巨大池子里,然后自己也跳进去。解雨臣边抽着凉气边在水里踹了他一脚,“你干嘛?”黑瞎子看火灭了,就哗的一声跳出池子,甩了甩湿淋淋的墨镜,然后走到一口大锅边上。

解雨臣也爬出池子走过去,往锅里看了看,煮的是饭后大家都要喝的参茶。黑瞎子不说话,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打开,把白色的粉末倒进去,拿勺子搅了搅。

解雨臣凑近闻了闻,黑瞎子却把他拉开,旋即盖上了锅盖。

“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现在让那帮孙子尝尝。你别闻,伤身体。”

解雨臣立刻明白了黑瞎子的意思。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墨脱。

一个年轻人背着一个包裹,顶着风雪走下雪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均匀的脚印。

他身后的山谷里,是一片蓝色的花海,真的如海一般在风中摇曳,掀起蓝色的浪。

上天有的时候还是仁慈的,比如他让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是个暖冬,比如他阻止了每年墨脱冰封雪山的寒潮,让藏海花在四月花期之前开放。

第五十八章

-零-

黑瞎子问解雨臣:“吴家现在的伙计新的多还是旧的多?”

解雨臣侧了侧头,道:“吴三省前几天还跟我说,最近老伙计不是病了就是告老还乡,所以招了很多新伙计。”

黑瞎子看着锅盖,说了一句:“看来‘它’早就动手了。”

参茶煮开了,厨房里响起咕嘟咕嘟的水声。

解雨臣看着黑瞎子道:“你是说,‘它’已经渗透了吴家?”

“不止,也许九门里已经有不少‘它’的人了。”

“是我大意了。”解雨臣皱眉。

解雨臣向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当他意识到自己身边已经数不上几个可以信任的人时,就有迅速作出决定的能力和勇气。他当即把黑瞎子拉出了厨房,道:“咱们去换身衣服,在他们所有人喝茶之前不要出来。”

“不跟吴家人说一声?他们也喝了毒药怎么办?”黑瞎子笑问。

“你那是强效安眠药,我经常用,味道还是能闻出来的。”解雨臣瞪了他一眼,接着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十分钟后,黑瞎子和解雨臣趴在二楼卧房的窗缝边上,看着楼下大堂里的场景。伙计们给每桌上了参茶,然后把剩下的都分着喝了。很快,大堂里就躺倒了一片,包括那个“吴邪”。

二人迅速跑下楼,从前院开出来一辆厨房运菜的小货车,把昏睡过去的吴邪的爹娘、叔叔、爷爷奶奶挨个放在上面,然后迅速爬上驾驶座。黑瞎子一踩油门,车子“突突突”地冒了会儿气,然后一溜烟驶离了吴家大院。

“我在这边有个落脚的地儿,先把他们放那儿。”黑瞎子道。

解雨臣本来还质疑他那个落脚的地方是否会被发现,但当他看到那个深巷里黑乎乎的小破屋子时,就打消了疑虑。连窗户都没有,如果不是住在附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的存在。

解雨臣看了看在小床上安顿好的吴家人,心知他们还得睡上好一阵子,于是留了张字条,简要说明了情况,就和黑瞎子一起走出了房门。小货车停在巷弄里,基本把整条路都占满了,他一边侧过身子挤进车门,一边对黑瞎子道:“我刚才注意到吴家门口有一条血迹,往东边去了,应该是小邪给我们留下的线索。”

黑瞎子心里明白,却没有爬上车子,而是撑在车窗边上说道:“那还真得流不少血。”

解雨臣知道黑瞎子说这些不着边的,是因为有话要说,就用疑问的眼神看了看他。

“花儿,不能去救小三爷。”

“嗯?”

“第一个,你现在没有信得过的帮手,我们走了,吴家人的安危没人保证。”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第二个,找不找得着他还是一说,就算救回来了,‘它’的人找过来,就凭咱们两个保不住他。”

“我可以从解家弄点人过来帮忙。”

“从北京?来不及。而且你也不清楚那边的具体情况,解家又被渗透了多少。别逞能。”

解雨臣是一个理智的人,从来不做没有用的事。他明白黑瞎子说的都有道理,也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能控制解家。但他不可能放着吴邪在“它”的手里不管。

这时黑瞎子又说道:“只能等哑巴回来了。他应该会带上点姓张的帮手。”

解雨臣看着窗外已经黑透的天空,沉思了很久。他知道,在那个日期之前,吴邪应该不会受到伤害。自己现在没有什么资本和“它”正面对抗。如果一时冲动选择去救吴邪,的确会造成黑瞎子说的后果。

他尝试以解当家的姿态去思考这件事,最终做出了决定。

半晌,他点了点头,道:“先等。到了三月,张起灵要是还没回来,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到时候你得帮我。”

然后他就推开车门,回到了那个逼仄的小房子里。

-负壹-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吴邪并没有再见到“它”的人,只是每天早上醒来后,那张八仙桌上都会出现食物。

吴邪曾经走出房门,试图在船上探索一番,看看会不会碰上什么机会。然而他一出去就倒吸了口凉气,立刻退回屋子里把门拍上——外面至少围了三圈彪形大汉,大约三十几个,个个手里拿着枪,他一开门就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打不过。跑不了。苟延残喘。

小花和瞎子也一直没有来,所以事实上屋外这群人是吴邪几天来唯一看到的会喘气的。

吴邪趴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的浮冰,起初的几天他每天都这么做,从日出等到日落,希望能看到一艘船靠近,带给他一点自由的希望。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知道小花不来一定是有理由的,他自己这几天已经想出来很多种一一列举了,比谁都清楚。

可他还是浇不灭心中的那点期望,尽管这期望太遥远,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漫无边际的期望最终都会演变为绝望。

不过这一切不足以把吴邪打垮,因为他始终坚信闷油瓶早晚会回来的。但是这几天来,吴邪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变得越来越嗜睡,而且频繁地流鼻血。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发现喉咙里全是血味,一坐起来血就从嘴里流出来,滴到白色的被子上。他知道,那一定是晚上流鼻血倒灌进去的。这几天流得多了,他也能够冷静面对。

然后他穿上拖鞋,走到镜子前,就看见满脸糊得都是血的自己。

吴邪突然间明白,这或许是自己的日子快到尽头的征兆。

他摸着自己的脸,把黏在皮肤上的血块一点一点地撕下来,打开水龙头,冲洗了好久。他看到脸盆里触目的血水,他看到白色的毛巾一条一条地变成暗红,再堆在一起,越积越多。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滴顺着眉毛滴下去,滴到脸上还未擦净的血痕上,滴到他衬衫的领子里。鼻腔里似乎还有血味,又似乎闻不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血,就是你们都想要的,像饿虎扑食一般争夺的,有关长生的。

如今它就这么流走了这么多,浪费。吴邪突然觉得很讽刺。

他坐回床上,想着自己既然快死了,是否应该悲伤一下。但事实上他的心里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面对衰竭的种种迹象,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感觉,甚至没有恐惧,就像冷眼旁观的路人,面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还剩几天呢?不知道。但他明显感觉自己没前几天那么渴望逃走了。他太累了,已经不想再期盼或者争取什么。所有的感觉、感情都变得淡淡的,甚至感受不到,让他怀疑自己生活在一片虚幻之中。

不过,还有一件事称得上是他的牵绊:如果死之前和闷油瓶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他还是会不甘心,会难过的。他也会感叹命运的残酷与不公。最后的几天里,他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坐在窗边,看窗外的水鸟,或者泛着微澜的湖面,手里握着那颗葫芦,时间久了,上面“张起灵”三个字都不甚清晰了。

有一个瞬间,吴邪突然想起来“它”的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长生一旦被实现,张家,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张起灵,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还有张海杏说的:“张家是为了守护长生而存在的。”

吴邪心中猛地一震,心说看来我还不能让“它”得逞——虽然我倒是巴不得张家那群老妖怪赶紧消失,但是,小哥不行啊。

有这么一个人,一想起他自己就会变得不像自己。张起灵对于吴邪就是这样的。此刻的吴邪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振奋,他摸了摸自己的兜,还好,药瓶还在。

其实被抓来之前,吴邪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连小花都没告诉。他给自己留了一手,托关系找了一种药,吃后不会立刻毒发身亡,甚至一点异样也看不出来,但死后体内会出现剧毒。这实际上是一种蛊虫,在苗疆那边,猎人常常给兔子下这种蛊,作为捕猎的诱饵,猎物一旦吃了这样的兔子,就会立刻中毒身亡。

这种药唯一的坏处就是死之前会比较痛苦。但在当下的局势面前,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自己死后,“它”一旦用了自己的血,就会中剧毒,所有医生都回天乏术。吴邪对敌人从来不是一个纯良的人,就算阻挡不了什么,也不会让“它”好受。到时候,“它”想活命都来不及,还会想着针对闷油瓶做什么坏事吗?

但吴邪明白,不能现在就吃。因为他不确定是否有人监视,如果被发现,那么一切都会功亏一篑。他决定今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吃药。

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百五。这也算是一种反击,尽管有点自残的意味。

-正壹-

天黑了之后,吴邪最后看了一眼湖面,恍恍惚惚地回忆了一些事情,然后就爬到了床上。他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药瓶。

不知为什么,明明眼中一片漆黑,往事却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

小溪边,和闷油瓶的初遇,他脚上的铁链,眼神里的错愕;山洞里的早晨,两人一块看万物复苏,天地好颜色;草浪翻滚中的第一次拥抱;修路的时候,闷油瓶默默帮自己背的石块;那个雨天,闷油瓶从山上采来的黄色野果,甜丝丝的味道至今没有忘记;那个劫后余生的吻,斗里的种种危险,以及再次看到闷油瓶时的心安;在张家自己被牵着的手,以及脚下近万人的跪拜;天台上,闷油瓶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认真的解说;那天马背上的三里桃花,鲜美的鱼;还有腊八粥,毛衣,饺子,烈酒……

都是细节。都是美好的细节,自己记得那么清楚。

吴邪知道这自己是最后一次回忆它们了。

他侧身躺着,把小瓶子里的药倒进了嘴里,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困。非常困。想睡觉,不想醒。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吴邪听到了门外的喧闹声。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的门突然被踹开,然后噗地一声就有鲜血溅到脸上。

那群蛰伏在外面的彪型大汉此时正挡在吴邪身前,让他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枪声四起,还有刀刃的碰撞声。他眼前一层一层的人挨个倒下,然后吴邪就看见了举着枪的张海杏,还有几个眼熟的张家人。

最后,他看见了站在中间犹如天神一般的的闷油瓶,反手握刀,动作干净利落,浑身是鲜红色的,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闷油瓶也看见了坐在床上的吴邪。他突破人墙,飞快地跑过来,一把将他抱起来按在胸口。吴邪立刻感受到他的心跳,浑身一颤,然后听见他说:“闭上眼,捂住耳,从一数到二十,我就带你走。”

吴邪照做了,他朦胧地听见打斗声,越来越激烈,他知道闷油瓶是在把自己护在身后,和“它”的人对抗。大约过了几秒,闷油瓶突然一跃而起,把他搂在怀里,带着他从船侧的窗户上翻了下去,落在一艘轻便的小船上。

吴邪感觉到小船飞快地划走了,下一个瞬间,他就听见了极大的爆炸声,捂着耳朵也振聋发聩。闭着的眼前突然红光大盛,小船被一股强大的水流冲出去好几米,吴邪猜测是那艘大船已经被炸了。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吴邪睁开眼,看见闷油瓶全是血污的脸,以及紧紧钉在自己脸上的眼神。

从刚才到现在,正好数到二十。

第五十九章

——其实你早已和他道别,他也陪你走完了最后一程。

-你-

一九五一年,墨脱初春。

张起灵站在一片蓝色的花海前,猎猎朔风灌进他的藏袍里,把花海里的风马吹得呼呼作响。花海的后面,就是雪山。风从山麓刮过,裹下来不少雪星子,在空中成为一张白色的网,再落下,落到张起灵身上,落到张起灵脚下,落到藏海花海里。

除了风声,万物都是静谧的,包括张起灵。你站在张起灵身边,却无法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任何情绪,你可以说他是没有情绪的。但你分明能从他周身的空气中感觉到些什么,让你无法呼吸,头痛欲裂,仿佛痛苦的是自己,仿佛自己也经历过非常大的缺失。

不知过了多久,你看见张起灵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花海空荡荡的地方,然后嘶哑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吴邪。”却没有别的话了,一切又回到持久的寂静,你觉得张起灵可能会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天黑,直到天又亮。

你意识到,“吴邪”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自己。你就站在张起灵身边。

你不知道,张起灵没有在恍神,他在回忆,一件一件回忆这些天发生的事。

-他-

那天,三月初三,夜。他带着一众张家人把吴邪救出去后,吴邪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他颤抖着手摸向吴邪的手腕,握住了微弱的脉搏。还好,还好,吴邪只是太累了,要睡了。他类似于自我安慰地松了口气,把昏睡的吴邪搂到自己怀里,朦胧的夜色中,他看不清楚吴邪的脸。

划船的也是张家人,船速很快,划向岸边的一个芦苇荡。突然几个人破水而出,翻身上船。是张海杏他们。张海杏甩了甩头发上的水,走到张起灵旁边道:“族长,已经搞定了。”

他淡淡地点了点头。这是计划里的一步。张海杏伪造了一具“吴邪”的尸体,身材、年龄都非常相似,由于爆炸后已经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来区别。于是当“它”看到这具尸体的时候,就会被假象引导,得出这样的结论:张家为了不让长生的秘密被破解,选择玉石俱焚,把吴邪一起炸死,以防被“它”利用。

这样的话,真正的吴邪就可以暂时得到平静。

不能轻易放松警惕,杭州并不安全,但离三月五日只剩下不到两天,吴邪不可能舟车劳顿。张家在杭州也有外族势力,曾经协助过张海客完成任务,于是小船就划向北边,张家的地盘,一个临湖而建的老宅。

无月无星,夜色中湖边的小丘黑沉沉的,仿佛是一只只野兽,在向后面狂奔。很快,那座老宅就出现在眼中。主人已经在门口等候,看见张起灵就要行礼,张起灵没理他,抱着吴邪就奔向了楼上的卧房。

没有人跟上来。他轻轻地把无知无觉的吴邪放在床上,突然,砰的一声脆响,什么东西从吴邪的衣袋里滚落,掉到地板上。

他捡起来看,是一个小瓶子,已经差不多空了,只剩下一点点棕色的药汁。他打开闻了闻,顿时闻出了那是什么——那是苗疆最阴毒的蛊,使用者会迅速衰竭,死前痛不欲生,死后体怀剧毒。他在如豆的烛焰下看着这个小小的瓷瓶,内心翻江倒海。

他了解吴邪,他知道,吴邪已经喝了。

心中顿时容不下别的事情,只剩下这一个认知,清楚而残酷。

也不知在那里呆立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他立刻转过头去看,发现吴邪已经坐了起来,捂着嘴。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染红了被子和袖口。他跑到床边,轻轻地拍着吴邪的后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邪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缓了缓气息,然后随意地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似乎包含了所有想说的话,他感觉吴邪的脸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好像把最后的血都流尽了,但吴邪的眼睛亮亮的,映着烛火,写满了高兴。

他霎时愣住了,不知道如何面对此时心中的情感,因为他以前从未体会过这种痛。

他抱住眼前的人,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不敢放松一丝一毫,仿佛下一秒,他就要消失似的。他感觉到了震颤,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吴邪。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唯一能想到的话。都怪自己来迟了,否则吴邪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都怪自己姓张,否则吴邪不会在最后的时日里经历如此多的风波,还要面对与自己的诀别。吴邪的痛苦大多数来源于自己,闯入吴邪的生活,就是罪过,无法原谅。

然而他却听到沙哑却熟悉的声音,轻轻在耳畔响起:“不,小哥,不是你的错。”吴邪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回来了,陪在我身边,哪怕只有一天,也不错。”

他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赤铁,烙在了自己的心上。

“你找到藏海花了?”

放开怀里的人,点头。看来吴邪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那就给我喝吧,时间不多了。”

无论何时,他还是一个冷静的人,知道这是必然的选择。他打开包裹,把蓝色的花倒进炭炉上的铜壶里,盖上盖子开始煮。

他知道,吴邪真的没有时间了,中了毒蛊,估计撑不过今晚。他本应该明白这个事实的,可是,他却不愿意接受。他甚至希望铜壶里的水永远不要开,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停住,吴邪就不会走。多么无力的希望。

静默无言,两个人都盯着炭炉看,一个是没力气说话,一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其实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对吴邪讲,但他现在也不打算再讲了——说出来会让吴邪难过,让吴邪舍不得。时间是残酷的,来不及做的事情就永远来不及,你回头看,只会后悔遗憾,更加痛苦;就像有些人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所以等待和犹豫是世界上最无情的杀手。

水还是开了,在安静的夜晚发出噗噗的声音,有些刺耳。他看着吴邪接过手里的碗,抬起头把蓝色的药水一饮而尽。他的嘴唇上已经没有血迹,却也失去了血色,他放下碗,安静地躺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又或者没有。他没听清。

他低着头,对上吴邪的视线。

“小哥,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声音轻得快要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吴邪的眼睛一直很亮,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是一句话吗?还是一个誓言?

“好。”他一直害怕誓言,因为他深知自己拥有的,能给的只有那么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苦难。但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誓言,因为他想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自己爱吴邪。

不过,他迟迟没有说出那句话——“爱”这个字,刻进心口又如何。不是说不珍贵,只是“爱”这个字意味着太多留恋,为了自己不值得。

然后一切就寂静了。吴邪身上现在一定很痛苦,但他什么也不能做。无可奈何,更何况去分担。他只能握着吴邪的手,感觉到脉搏一点点变缓变微弱,好像亲眼看着生命在手中流逝。时间不止,最后一切归零。

吴邪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天还没亮。

他还握着吴邪的手,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个时刻,自己会是这样的心境。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痛苦,只是,他突然想起了吴邪喝药后说的那句话:“长生……太久了,我只要现在。”自己不是听不清,而是内心拒绝接受,他在逃避。

然而现在,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终究还是什么也留不住,让吴邪承受那么多不该承受的痛苦。愧疚?自责?还是心疼。只知大静似鼓,擂我肚腹。

他看着吴邪安静的脸,心中忽然又燃起了希望:吴邪并不是真正死了,吴邪会回来。

五十年不算长,五百年也无妨。吴邪不会就这么消失。

所以他要等。

-你-

张起灵把你的身体葬在了一个开遍了藏海花的山谷里。白色的雪映着蓝色的花海,一派鲜丽的色彩,非常美。

一个上师跟张起灵说,藏海花的功效并不是保尸身不腐,而是把你的身体引向轮回。只有把你葬在这里,你体内的蛊毒才会被佛的圣光洗净,回归本来的干净。五十年后,如果有缘,你会回到这个世界上,带着崭新的灵魂,延续你未完的生命。

你知道,你不能算是真正的死亡,你只是暂时离开,暂时沉睡。

但你还是有点舍不得。看见张起灵,你就不想离开,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当看到他为你而变成如今这样的时候。世事如乱草,茎茎催人老,天下大愁,你不想让他一个人留下。

你不怪他,你的一生虽有遗憾,并无后悔。不过有那么一个瞬间,你觉得一切的感觉都那么真实,你走向他,摸了摸他的脸颊,对他笑。你觉得你还没有消失,可以安慰他。

但他还是站在那里。他看不见你。那一刻你才知道,你真的该走了。

但你还会回来的。

风吹过,天空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你,你在风中越来越轻盈,直到和盘旋的鹫鹰比翼。

然后你看见,张起灵在蓝色的海里跪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你忽然觉得他是真的很难过,那种难过很浓烈,似乎生成了实体,隔着风都能触碰。

世人都在呢,你去了哪里?诸佛都在呢,你去了哪里?

你似乎看到了眼泪,滴在蓝色的花瓣上。他在失去了这么久之后,才哭出声来。

第六十章

三月五日之前,解雨臣没有见到吴邪和张起灵。

三月五日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再也见不着了。

解雨臣是个明白人,他当然能把事情猜个大概,但是即便知道了结局,他依旧冷静地做好了收尾工作。大约是意识到事到如今吴邪已经死了,一切都没了意义,“它”没有揪着吴家不放。这让解雨臣少了很多麻烦,吴家的盘口还在,势力也在,“它”的渗透一旦停止,东山再起指日可待。需要解家做的,的确也不多。

吴家人看来也对这件事情做好了心理准备,除了吴母近乎崩溃,其他人很快就接受了现实,看着吴家的生活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解雨臣和黑瞎子就回到了北京。

黑瞎子在道上名号叫得很响,但他不是解家的伙计,经常被别的铁筷子夹喇嘛。他不在的时候,解雨臣操持解家的大小事宜,也忙的很。不过偶尔停下来,他会想起他的那个总带着天真笑容的发小,心中不免唏嘘。他明白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连张起灵都无法改变,但他还是会想一些没用的,比如假设当时自己没有考虑那么多就去救吴邪了,事情是否会不同。他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心里总会比现在好受一些。

有一天晚上,解雨臣在老宅的顶楼端着一杯水,叼着一根点燃的烟。还没抽完一支,一只手就从身后摸到他的面前,把烟掐灭。手背的皮肤划过鼻尖,有点粗糙,带着干燥的味道。他知道那是谁,略有期待地转过身,果然就看见墨镜下有些玩味的笑容。皎白月光下,那人身上的黑色很纯粹,仿佛可以把所有的光都吸收。解雨臣顿时有些怔忪。

“想什么呢?”黑瞎子坐到他旁边的窗台上,挡住了月光,顿时屋里的光线又暗了几分。

“这次回来打算住几天?”解雨臣没有回答,反而淡淡一笑,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黑瞎子一直看着他的脸,这让他有点不自然地把玻璃杯端到脸颊边上,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沉默良久,黑瞎子才说道:“你最近过得不开心。”

解雨臣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学会岔开话题了。”

黑瞎子就笑,从窗台上跳下来,靴子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他站到解雨臣边上,撑着胳膊肘道:“花儿爷,我知道你心里还没过去小三爷那个坎,但你应该明白,他又不是真死,哑巴还在那儿傻等着他呢。”

解雨臣立刻道:“这件事我早就看开了。”

“回答得太快,就不是真的了。”黑瞎子明白,解雨臣正在陷入一种由惋惜引起的莫名其妙的自责里。“我知道你想让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残缺,但在这俗世里,在这凡人堆里,想要没有残缺,可怎么活呀。”

解雨臣挑眉,转头默默看着他。

黑瞎子接着说:“所以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解雨臣又把头转向窗外,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轻轻重复了一遍:“问心无愧。”眉头倒是舒展了,做解当家这么多年,他也学会了自我开导,听黑瞎子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心里的确轻松了几分。

他决定先不考虑别的,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他有话要对黑瞎子说:“黑爷应该要早就听说了道上怎么说咱俩的关系吧?”

黑瞎子嘴角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愣了愣,才道:“花儿爷别听他们胡说,人有时候就是嘴贱,对这种事也是一个道理,咱们做到问心无愧就行。”

言不由衷。反正他是做不到问心无愧。其实早在十几年前,他来解府办事,初次见到那个披着月白里衣的清秀少年时,就动了心。他也曾幻想过,几十年后那人鹤发苍颜,对上自己经久不变渐帅的脸,又会是怎么一番情状。

黑瞎子不是一个喜欢思考未来的人,因为他不在乎,那是一种透彻之后的不以为意,但在当初受人之托帮解雨臣整顿解家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去想一想未来的日子,如果自己不在,解雨臣会是什么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直到如今解雨臣已经成了实打实的解当家,再也不需要帮助抑或庇护的时候,还是改不掉。

傻子都看得出来黑瞎子的想法,但解雨臣偏偏就去装那个傻子,不表态也不拒绝。黑瞎子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于情于理,解雨臣做的选择都是明智的。在这世道上混了这么久,一切也应该能拿得起放得下。但隐隐约约的,他又感觉得到解雨臣对自己的不一般,所以他不敢确定是否要让自己学着去放手。

此时此刻,解雨臣又沉默了,黑瞎子也觉得他没必要说什么。自己刚刚说出了那些话,本该就不该有期待。他看着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就笑了,笑了一会儿又默然,然后再笑,再默然,来来回回。

然而就在他打算说点有趣的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时,解雨臣突然开口了:“如果说我问心有愧呢?”

“嗯?”黑瞎子有点愕然。

“我说,我问心有愧。”解雨臣突然转过身把黑瞎子压在窗台上,眼睛盯着他的墨镜,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也有愧。把你的墨镜摘下来,我看看你的脸蛋长得怎么样。若是合我的口味,黑爷以后就跟着我过吧。”

黑瞎子反应了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与平时不甚相同,连解雨臣都听得莫名其妙。他把黑瞎子的衣领松开,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也无所谓。”说罢转身就走,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反压回窗台上。

    “谁说老子不愿意。”解雨臣看见月光下那双黑黑亮亮的眸子,以及里边自己的脸。

就等你这句话呢。解雨臣有些享受地听着耳边略带气声的“花儿”,把手臂搭在黑瞎子的肩膀上。

从那天起,京城的解当家多了一把名叫黑瞎子的利刃,而且只有他能用。道上敢惹他的越来越少,但谁又知道,这位黑爷对解老板,何止是利刃这么简单。

人生在世多不容易,没有你怎么行。

一晃又是很多年。张起灵又找回了不少有关自己过去的线索,有些迷局终得破解,但有些迷局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他不停地下斗,参与各种势力之间的斗争,却又无欲无求,成为最不能忽略的置身事外的人,徘徊在失去与寻觅之间,年复一年,最终让生命更加虚空。就像是走在一条路上,沿途你可以看见路边的万丈悬崖,毒蛇猛兽,还得想办法对付它们。但路的两端,都是雾气,你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儿,也看不清它通向哪里。

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他还没遇到吴邪的时候。一个人走太久了,甚至连孤独是什么都会忘记,但他不能停。

每年的春季,只要不在斗里,张起灵都会回墨脱。藏海花每年都开放,有时早,有时晚,但他总会提前去那片花海,等着蓝色染透整个山谷。往往那个时候天气还未完全回暖,风雪依旧,他却坚持每年都穿着那件吴邪送给自己的蓝色毛衣,手里拿着那对刻有对方名字的葫芦,望着花海深处沉默。这两样东西,他平时是不带在身边的,因为他每天生活在阴谋与危机的水深火热之中,而吴邪留下来的东西太少,他丢不起。他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些小物件就像是一根线,联系在他和吴邪之间,或许可以为吴邪指引回来的路。

最初的几年,他会等得心焦,因为几十年的日子似乎太漫长。作为张起灵,他可怕的宿命也一点一点展现在眼前,给他带来一轮又一轮的绝望。在苦难面前,他似乎越来越像一块石头,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然而每次回到这个地方,一些柔软的感觉就会回到他心里。他觉得在这个地方,此时此刻,吴邪也在看同样的美景,说不定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当裹挟着雪沫子的风吹过脸颊,眼前的花海翻涌,流溢出清冽的花香时,这种感觉就尤为坚定。心里的种种杂念,比如困顿,比如寂寥,都淡了许多。这种淡然演变成一种执着,他要等,无论是以什么姿态,他都要等到那一年。

当一个人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个目的时,他总会活得很坚定,即便不轻松。

再后来,他在心里把吴邪回忆了太多遍,以至于吴邪的形象非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好像这些年他并未离去,反而在张起灵心中继续活着。但张起灵不敢提及他的名字,因为他害怕会消耗因缘。

尽管张起灵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很多常人无法承受的东西,但他很庆幸,因为这个名字同时也带给他长久的寿命,让他去等。

这五十年来,张起灵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趟,但他最终都回来了,最落魄的一次也不过是丢了黑金古刀。太多次的大难不死,让他有了“阎王绕道”的名声,连刀山油锅都怕他几分。但心中留下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他冷冷地和自己的命运对视,和时间对视,胜得惨烈无比,却没有意义。

但他不停下脚步,不回头看,因为他要等。

时间如水,无止无休。转眼就到了二零零一年。约定的一年到了。张起灵少有地感觉到了兴奋,还有些紧张。那种感觉很奇特,使得他沉默着想象了无数遍与吴邪重逢的场景,他会是一个婴儿吗?还是原来的样子?会在杭州?还是别的地方?都好,都好。

三百六十五天过去,张起灵每天都在期盼,因为每一天都有可能。然而直到最后一天过去,他还是没有遇到那个人。张起灵走在杭州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们纷纷对着绚丽的烟花庆祝一年的过去,预约来年的美好,只有他一个人朝着反方向走去,茫然地看着远处的孤山。

这一年过得太快了,能不能再多出一天?那样的话明天还是有机会的。

然而他无比清楚地明白,这是妄想。

命运又给了他当头一击,就像所有的热情都堆到高潮,然后瞬间落地,在生命里砸下深坑。张起灵忽然觉得很迷茫,他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自己要以什么样的理由活下去。身上肩负的责任,似乎只能让人感到麻木和厌烦。

为什么?为什么?

还是只能怪自己无缘。如果吴邪再度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忍住不见,因为他知道自己只会给吴邪带来沉重的苦难。但请让他知道,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他存在的意义。

漫长岁月,索然无味,就算干掉这个世界,又能如何?

绝望。不敢相信。

所以张起灵越发像一块石头,当一块石头没有了心的时候,它的杀伤力更大,把它砸到一个人的脑门上,绝对一击毙命。“哑巴张”在道上成了神,却在心里丢失了自己。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他的世界出现了大片的空白。

直到几个月后。

直到那天晚上,昏黄的路灯连成一串向远处延伸,张起灵从楼上下来,背着他失而复得的黑金古刀。抬眼,他看见了一个青年,风急火燎地跑上楼梯,然后顿住,瞪着眼睛错愕地盯着自己,有点气急败坏,傻乎乎地对着楼上比划。

就在那一个瞬间,心中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他。吴邪。张起灵背过身去,却觉得浑身都在颤栗。

是因为狂喜,时间的齿轮在这一刻终于接上,命运终于展现了它光明的一面。

十里杭州为君春。

后来就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这回张起灵做得很好,鬼蜮魔窟,雪山毒沼,他一直尽己所能护着吴邪的天真。失而复得,就更不能再失去了。

再后来的一天,吴邪睡在格尔木的营地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白得刺眼的大路上,周围眼前有一个人,看不清楚,但他无比坚定地断定那就是张起灵。恍惚间他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这条路上走过几遍似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小哥追上。

这次他追上了,他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去,拍了拍闷油瓶的肩膀。

“小哥!”

只见闷油瓶回过头来,对他淡淡地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闷油瓶纯粹的笑,不由得愣在那里。闷油瓶转过身,拉上了他的手。

然后梦就醒了。

吴邪裹着睡袋坐在帐篷里,看起来像一只苦恼的毛毛虫。怎么梦到关键时刻自己就醒了呢!太不争气了!小哥那样的笑一辈子能见到几次啊!

思来想去,他还是不能释怀,干脆脱了睡袋钻到帐篷外面。眼前一亮,他看见星河灿烂,十米远的地方,闷油瓶坐在篝火边上,正淡淡地看着自己。

“小哥!”吴邪挥了挥手,快步跑过去。

然后闷油瓶就笑了,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更有暖意。吴邪瞬间有点不敢相信,觉得自己真是撞大运了。他坐在闷油瓶身边,看着戈壁上空的星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面对眼前未知的旅途,他还有些忐忑;面对生活中涌出的谜题,他还觉得疑惑。但是有闷油瓶在,哪怕只是多说几句话,他就有底气。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要是你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

吴邪觉得自己想起来一些事情,模模糊糊的,却像印在心中一样,它们一直存在。

你是我孤独的终结。你是我幸福的开始。

即便以后还有分别,即便以后换作我等你,但我们终会重逢。

做出一辈子的决定,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因为他们之间的缘分因果,持续了那么多年。那是多少岁月与离别都无法磨灭的情感。何为通往光明的大道?当然是你。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却如同逆水行舟,直到回到往昔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