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9日

克拉因蓝 by 朱火机(05 – 08)

第五章

这年秋末,老白给白宇买了台手机。

诺基亚5200,蓝色款,其实离校这么近,手机委实没什么大用处,校内也是不许带的。老白是为了兑现白宇中考数学满分的奖励承诺,然而买归买,买了也让他偷偷藏好,别拿到学校炫耀。

白宇确实没工夫炫耀,开学那阵子他还有点精神劲头张扬青春无极限,等过去两三个月,文理九科火力全开,每天压根儿睡不了7个小时。

授课老师抢着预备铃上课,卡着眼保健操进来发卷子,晚自习第一节是周练测试,每月第三周周四是月考日,白宇越坐背越弯,桌子上能放胳膊肘的位置已经没了,地上东倒西歪堆着各式书本雷阵,时不时被他一脚踹倒在过道。

6班有几个女生经常被作业逼疯到嚎啕大哭,有特别刻苦的熬到凌晨两三点,清早五点就起,结果周练还是考得满科红。

才高一,这就深潜苦海翻不了身了。

白宇倒还好,累是有点累,不至于精神崩溃。文科他学得一般,唯独地理提得上点兴趣,历史和政治,周练刚过70分,男生里算不错了。理科一脉相承,背题型、刷题海、改错纠错再举一反三,理化生老师挺喜欢他,说照这个势头,这小子有进实验班的潜力。何老师一听,抱肘冷冷一笑,说可惜语文和英语是他的问题老大难,偏科偏成这样,还是综合能力不够强。

除此之外,白宇仍在写黄老邪布置的额外数学作业。就因为那节课睡了个几分钟,回了句嘴,好似就触到那人了不得的逆鳞。每周固定2小时,每次一张竞赛试题卷,第一回他能请到外援,之后接连几次,他跟黄老邪独处一室大眼对小眼,外援这招是没用了。

偏偏黄老邪怼人,属于不谩骂也不劈头盖脸地数落,他只阴阳怪气几句,说些戳肺管子的话打压学生自尊心。

一道题,白宇做对了依然被找茬,做错了反而更顺他的意。好在白宇这几年跟老白学通透了,不会特别把旁人的话放心上,没道理的东西左耳进右耳出,地球不是绕着黄老邪转的。否则给自己钻牛角尖,他肯定也像实验班那几个经不住黄老邪打压的,默默申请降到平行班,乃至停课回家休息。

延化夏天极热,入冬凉得又快,老白把衣柜里白宇的秋裤库存准备好了。这段时间白宇没机会见着4班小伙伴,偶尔厕所打个照面,或者食堂打饭站在同一抢肉line上。秦超说4班正陷入水深火热,因为月考化学的平均分考了全年级垫底,罗老师连占好几节活动课补卷子,导致陶也他们篮球都打不成。

学校打不成球,他们会约在厂区的职工球场打,就在白宇他们那片住宅区。

白宇本来不知道这事儿,周六他心血来潮开了个窗,给老白的天竺葵浇浇水,闲之余打着呵欠朝对面斜上方望,只听几声咔嚓咔嚓的嚼薯片声,他冒出脑袋定睛一瞅,对面吃薯片那人瞬间停了嘴。

那人噌地瞪亮那双小眼睛,嘴巴比成O型。

“卧槽,我还当龙哥骗我们,原来你真的住他家对面啊!”

秦超这声嗓够响。

白宇拎着壶朝对面喷了道水彩虹,秦超向后躲着,咯咯地笑:“我们刚打完球,等会儿晚上要去河边吃烧烤,你来不?”

“不来,作业没写完。”

“哪门没写完,我刚刚抄了龙哥的,要不借你抄抄?”

“你怎么一点都不上进?”

“我不上镜吗?”秦超捋捋额发,“我难道不是整个4班最靓的崽?”

白宇懒得同他掰头。

“来嘛,吃个烧烤要不了多少时间,作业明天也能做。”

“有谁啊?”

“还能有谁啊,就咱四人小分队,你揣个20块来就行了,剩下的哥几个请你。”

大瓦河河畔的小市集白日用作菜市场,傍晚开始会搭成烧烤夜市。大瓦区的美食偏辣系,夜里大锅爆炒田螺龙虾,味道呛鼻子辣眼睛,白宇平时吃不了这么辣的,隔了老远一闻着味儿,别过头猛地咳嗽。

他出门就穿了件长T踩了双拖鞋,河岸风大,吹得四处烧烤棚顶翻滚起浪,拂面凉气凛冽沁人。他冷得瑟瑟发抖,当下眼疾手快,一把抢了秦超系在腰间的长外套搭自己脑门上。

秦超衣服被抢,隔空竟做了个绝不退货的手势:“这是刚打完球管龙哥借的,既然你拿走了,那这衣服的清洗工作就不归我负责了。”

洗就洗,保命更重要。

白宇急忙一个拉链拉到下巴处顶着,这衣服穿着略大,两只袖子伸不出手,被他当水袖似地撩着玩。

朱一龙站在店门处点单,这几人应该是常客,那老板知道他们爱吃啥,询问辣度是否照旧。白宇瞅了眼烧烤炉上被刷了好几面红彤彤辣椒油的排骨串,喉咙忍不住地吞咽。

这当口却听朱一龙说:“每样额外加三串不辣的。”

白宇很久没吃垃圾食品,馋得想迅速加入点单大军,可惜他刚指了盘小龙虾,就被陶也和秦超横着架走了。

陶也说:“就带20块钱还想肆无忌惮地点单?”

白宇摸出兜底所有零钱摆桌上,说:“我很仗义了,带了25块,还是我爸洗衣服洗出来晾在阳台的小型财产。”

掏钱的时候他顺带把新手机摸出来,秦超眼尖,一把抢去,说:“洋气啊,滑盖手机都整上了。”

白宇说:“电话没存几个,系统游戏倒是打通关了。”

秦超拿出自己的小灵通,说:“我号码全,你要加谁,自己拿去输。”

等串上桌的时间适合干这个。

白宇接过去,翻出那人的手机通讯录。秦超说他号码全,还真是全得匪夷所思,连传达室大爷家里的座机都有。白宇随意加了几个老师,同学名单里挑了几个认识的,最后才把陶也秦超的加上,Z的首字母排在最后,白宇一滑到底,戳开那个熟悉名字的号码,比对着给自己的手机一点点输进去。

想了半天该安个什么称谓,正巧朱一龙端来第一盘烤串,陶也秦超即刻展开风卷残云形态,白宇双手来不及打全名,写了个“哥”字还搞成了连打,“哥哥”两字被他草草按下保存。

不辣的那几串朝向白宇这头,桌上多了四罐可乐,白宇收起手机,发现他想吃的小龙虾也摆盘送上来了,陶也说:“怎么以前我们来想吃小龙虾的时候龙哥不准我们点?”

朱一龙说:“你不是龙虾过敏么?”

陶也说:“那我看你们吃也是一种幸福啊。”

秦超用串儿堵住他的嘴,说:“请小白吃,跟请我们吃能是一回事儿么?”

“怎么不是一回事儿?”

秦超扬扬下巴,说:“学霸嘛,自然跟学霸玩,他俩数学都是同一个高分段的,肯定惺惺相惜,以后一起跃进实验班,就不要咱们了。”

白宇腮帮子吃得鼓鼓的,他抿一口可乐,做了个痛快的表情,他说:“放心,老何说我进不了实验班的,我太偏科。”

秦超说:“我看平行班就挺好,这两天实验班不是有几个压力太大扛不住的停课回家了么?现在就这样,高三还不给人整出毛病来?龙哥,你说是吧?”

朱一龙专注吃虾,却唯独应了秦超这话,他“嗯”了一声。

白宇愣了愣,品味了下这个“嗯”是什么意思。

他……不想去实验班么?

这时,烧烤店老板突然走到他们这桌前,迟疑着问:“同学们,你们介不介意跟你们的另一帮同学拼桌啊?”

说完他向远方一指,白宇眯着眼打量,晕黄灯火下的烧烤摊旁站了几个6班女生。陆慧珍穿了条白裙,这个天气简直要风度不要温度。她看见他们这行人,笑着挥挥手。

“他们好像要在这里过个生日,其他地方没位置了,小姑娘说认识你们……”

白宇挠挠眉心,说:“是跟我认识,但跟我的朋友并不是……”

“好啊!”秦超一拍大腿,说,“女神要拼桌,那当然拼。”

“哪个是女神?我怎么看不见?”陶也用手比了个望远镜探视过去。

“就你那几百度近视看得见什么……”秦超说着移开凳子,起身去迎陆慧珍她们过来,不知他自己热情个什么劲儿。老板言了谢,多拼了一张桌子,又重新拾掇几张板凳。

白宇朝边上挪位置,一挪就挪到朱一龙面前桌角的边上。

“挤一挤。”白宇说着又挪动几步,挪动到极致了,膝盖贴着朱一龙的大腿。

朱一龙没动。

陆慧珍她们陆陆续续就坐,小龙虾的盘子被推到白宇面前,中央腾出位置放了个蛋糕盒子。

其中一个女生说:“今天是慧珍的生日,刚刚饭店不让我们吃蛋糕,只能带到河边这家店来,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啊。”

秦超说:“没事没事,蛋糕还是要吃的。你们吃就行,不用管我们。”

陆慧珍点头说谢谢,她坐在白宇对面,抬眸看了看白宇,又瞥了眼他身旁默不作声的朱一龙。

她开口说:“没想到从军训到现在,白宇你跟4班的同学玩得挺不错的。”

白宇耸耸肩:“还行吧。”

“对了,黄老师还在叫你去他办公室做题么?这都两个多月了吧?”

“是啊,没完没了的,估计这学期他都不会放过我。”

“其实你只要别跟他顶嘴,他说什么你多听几句,一般他不会多加为难你的。”

白宇不大想提这事。

再说他根本没和黄老邪顶嘴,有时候讨厌一个人刁难一个人不需要多大的理由,不管对象是学生老师,是男是女。权力在手,享受的是高高在上的支配感。只不过大家墨守成规,没人愿意反抗。

陆慧珍看他不答,多的话就此打住。

桌面气氛不尴不尬,女同学们忙着点蜡烛,唱生日歌,白宇他们几个总不能干看着,可要跟着一起唱,似乎也显得奇怪。好在秦超这种活跃气氛小能手,一句方言版的生日快乐歌成功唤回欢声笑语,陶也接了他的梗,两人又变身司会掌控局面。

女生们的话题层出不穷,但大多是男生产生不了共鸣的,白宇开始还听得进,渐渐神思游离。面前那盘小龙虾空了一大盘,白宇低头,发现自己碗里多了几个剥好的虾肉。

不止他有,秦超碗里也有几个,朱一龙全程化身剥虾能手,一句话不参与,但手上动作没停过。

眼见着最后一只虾被剥完,接下去这个社恐同学没活儿干了,势必要被旁边的女生搭话。

白宇吸光罐中的可乐,忽然找出手机,在名单里点开“哥哥”那个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们逃吧。

大腿感受到一阵酥麻的震动,白宇见朱一龙擦擦手,摸出手机,在桌下低头看。

十五秒后,白宇收到回复。

——那就尿遁。

——钱怎么办?

——钱我已经付了。

白宇抿唇一笑,他故作镇静。又回一句。

——陶也秦超呢?

——不用理他们,我看他们已经融入气氛,玩得正高兴。

白宇收了手机,抬起头,朱一龙淡然看他一眼,眉头一扬,就是现在。他站起身,白宇反应过来,说:“我也去厕所——”然后猛地搭上朱一龙的肩。

勾肩搭背是为了掩饰拙劣的演技,朱一龙被他扶得向前弯起身,两人沿着烧烤棚走了好一段路。空气残存着白日菜市场的菜味和鱼腥味,冷空气钻进鼻腔,白宇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致使朱一龙放开了他,他们绕过厕所,走上台阶,菜市场被遥遥甩在身后。

并没被人发现。

“哥。”白宇抖瑟着搓搓手,说,“不对啊,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手机号,你怎么猜到那条信息是我发给你的?”

朱一龙插着兜走在前,白宇蹦蹦跳跳踩他的影子。

“这还用猜么?”

白宇说:“话说回来,陆慧珍同学之前给你表过白吧?她今晚故意来这里过生日,多半就是想多看你几眼,可以可以,我哥简直魅力十足。”

朱一龙回头瞥瞥他,说:“是么?”

“她喜欢你啊,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朱一龙却似笑了笑,他说:“我没看出来。”

“干嘛说自己不是人……哎你走慢点。”白宇一步跃上两步台阶跟紧朱一龙的脚步,“咱回家不是这个方向吧?”

朱一龙确实没打算回家,反而走了条离住宅区方向相反的道。

夜里的白杨树林疏密有致,路间只有几个遛狗的老大爷,枝头掉落叶片,仰头是无数巨伞遮天,向四方无尽延伸,罩下温柔的怀抱。

白宇认出这个地界,问:“前面那片楼是不是要拆了?”

“嗯,东边留了几面墙,最后才拆,现在那几面拆迁墙被用来当涂鸦墙了,没多少人知道,因为大家一般不会来这里散步。”

涂鸦墙前只有孤零零一盏惨白的路灯。

要到达那个目的地,途中需走过一堆烂石头,还要钻几片矮树丛,一般人确实不会来。

旁边有个破旧的仓库,朱一龙一手打开仓库那扇门,进屋摸摸索索一阵,从里面拿了点喷漆和滚刷,还抓了几支漆笔和马克笔,可能是他寄存在这的。

涂鸦墙有一半被人恶意乱涂乱画,留言写的都是些没营养的,要么几个显眼的“XXX喜欢XX”,朱一龙提着工具,带白宇一直走到这面墙的尽头。

尽头那里留有一方小小的干净空间,整面墙被涂成了蓝色。不知是什么具体的蓝,入眼深邃又冷静,和这个萧瑟季节很是契合。

白宇盯着看了一会儿,他问:“这是你画的?”

朱一龙放下工具,说:“对。”

……蓝色的墙。

白宇想到什么,说:“你知道在摩洛哥,有一个蓝色小镇吗?”

朱一龙惊异地抬头,他说:“舍夫沙万。”

“你也知道呀,我在地理杂志上看到过,那里的整片城楼和墙壁都被涂成了蓝色。”

朱一龙说:“因为蓝色是犹太人喜欢的颜色,它对于犹太人来说,象征着天堂。所以那里把墙壁漆成蓝色,是为了让大家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家和根。”

白宇走近,用食指戳了戳那面还带着漆味的墙:“那你把这里涂成蓝色,也是同一个意思么?”

朱一龙提着漆笔,蘸蘸颜料,他凝滞片刻,才说了句:“或许吧。”

“啊,你画的还是那个……”白宇想起军训时刻朱一龙那个小本子上的绘图,“小丑?你这么喜欢小丑?”

“也没有,因为画小丑不用画什么表情。”

“不喜欢是不可能画这么多的。”白宇蹲下,从那堆工具里找了支能画的东西,他问,“我可以给你加几笔么?”

朱一龙眨眨眼,表示默认。

“反正这里很快就要拆了。”

白宇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他摸着下巴思考,说:“如果你是在创作一个故事的话,那这个小丑就是主角,可是一个故事又怎么能只有一个主角呢?他必然是需要朋友和伙伴的,看好了啊,我给你画一个……”

画笔先画了个圆,两只尖耳朵,慵懒的双眼皮。再点几根胡须,几笔臃肿的身体,一条长长的尾。这只猫被涂成浅黄色,最后添上嘴巴,W型咧开。

浅黄色的猫乖巧地蹲坐在小丑身边。

“小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那就跟动物打交道,但这个世界上只有小丑能听懂这只猫在说什么。”

他边画边说明,画技虽不上道,可经由他的若干言语描绘,当真给那只猫说出了几分活灵活现。

白宇被包裹在这面蓝色墙下,他歪着头画猫,动作上,如同给墙上的小丑施与了一个拥抱。

朱一龙站在他身后,他看着这面墙,看着墙上的猫,看着坐在地上快缩成一团的白宇。

白宇回过身,昂起头时脸颊多了两道黄印子。

他认真地说:“哥,这只猫,我给它取名叫玫瑰。”

朱一龙愣住。

起风了。

不是那种狂风,也没有冷月寒星的凉,蓝色墙面像从银河铺满一层朦胧的浪,草叶碰撞,是一首冬天的歌。

朱一龙抿唇盯着白宇,忽而俯身,用大拇指揉搓了下白宇脸上的油彩印子。

白宇皱起眉眼,也抬着手背蹭了蹭。

朱一龙说:“衣服。”

“啊?”

“沾了油彩就不好洗了。”

白宇低头,一惊,说:“啊,是你的衣服!”他起身审视,说,“洗不掉怎么办?”

朱一龙正给玫瑰填补着绒绒毛发,猫爪猫腿重新被描摹了一层冬日的温度。

他似笑非笑,说:“洗不掉就赔我。”

第六章

和白宇以往所度过的冬天不同,延化无雪,大瓦山堆琼积玉,白了半山,但雪下不到厂区。

年底老白心血来潮,买了几大板鲜肉,砍成四斤重的长条,准备找个地儿熏腊肉。一般农村会将肉条悬挂柴火灶的吊架,厂区基本没人烧柴火,但有些农民主动帮厂区职工揽下熏制工作,交点看管费就成。

熏制点设置在一个废弃月台下方的售票处,一屋子白烟腾绕,远看像仙境,一入仙境,呛得人睁不开眼。白宇扛着几板肉条,跑在最前抢油桶占领根据地。松柏枝燃得劈啪作响,他闻着味儿,边跑边眼馋。老白招呼他去寻点甘蔗皮和花生壳,他一个离弦之箭噌地冲出去,在这烟熏地跑前跑后,两下折腾成了小碳人。

跑几趟竟还跑迷了路,肉条森林散着香,一排排赫然垂立,被冷风吹得摆荡。他打了个寒颤,刚回头,面前被人蓦然遮住光,上下唇间忽地一暖,他下意识张口,一块温软的小酥肉填满他的嘴。

鲜嫩的里脊肉还烫着,他仰头哈出几口白气,孜然味和淡淡的辣味扑腾上脑。他站直身,嘴里的酥肉来不及吞咽,只见面前的朱一龙抱着一包牛皮纸袋,那人穿了件单薄的青色羽绒服、破洞牛仔裤,头发长长了些,刘海碎发斜斜撇着,站在一堆腊肉香肠前显得格格不入。

白宇被烫得直蹦,他瞪圆眼,说:“好吃——”吃完摊摊手,“我还要!”

朱一龙收紧牛皮纸袋,说:“这是给秦超他们的。”

白宇不肯,直接伸手抢,朱一龙侧身躲着,仍被白宇自后方伏击。牛皮纸不经抢,很快转移到白宇手里,白宇笑嘻嘻说:“我不管,这包我要了。”

“哪有你这样明抢的。”

白宇接连吃了好几块,又问:“秦超他们家也不在这边,你送酥肉怎么送到这里来了?”

朱一龙扬扬下巴,说:“我妈在那边熏腊肉,我过来看看。”

白宇顺着层层烟雾探头,看不明晰,四处烟雾弥散,他俩如同陷入迷阵。白宇揉揉干涩的眼,忽用手比在自己的头顶,再平移着比划到朱一龙的脑侧,他一喜,说:“哥,我是不是和你一样高了?我就跟老白说我最近长个儿了,他还不信!”

朱一龙盯了盯白宇头顶,似在目测身高,他说:“你最近喝的都是我的牛奶,长高也不奇怪。”

“怎么还记仇呢,我喝了你的,你也喝了我的呀。”

说的是早上取牛奶拿错号那茬。

最近各班都在搞什么早读打卡,谁连续一个月早到二十分钟,附加的操行分会被计入三好学生评选指标。本是自愿,哪知所有班级中唯有4班和6班搞起了强制性早到,白宇不得不早起二十分钟,每天冲刺得像个旋风陀螺。

排牛奶处根本没人,唯一能和他在寒风中站着喝牛奶的,只剩4班的另一名早起受害者。

白宇时常拿了牛奶就跑,第一次拿错编号属于无意,错个两三次后,朱一龙也就默认他这个幼稚行为,捡白宇剩下的那瓶408号喝。

班级之间有时间竞争意识,4班和6班暗自较劲,个人之间也有。然而白宇连续跑了一周就把竞争意识给抛到九霄天外,早上喝牛奶的兴致也没了。

这一周老白通宵夜班,傅阿姨给了白宇钱让他自己买早饭,可牛奶摊那卖的不好吃,所以他空腹喝了一礼拜牛奶,搞得肠胃不舒服。

白宇蹲在路边,用温牛奶敷了敷冷冰冰的脸,他看着表,朱一龙是个踩点狂魔,每天六点半准时到。

这天白宇双手奉上两瓶牛奶,抬头时嘟囔个嘴,说:“那天抢你的酥肉,今天我双倍请你喝奶。”

朱一龙却只接了408那瓶,他说:“你现在不吃饭,一会儿课间操可别再来找秦超要辣条了。”

白宇揉揉肚子,说:“不知道吃什么,面包油条什么的吃腻了。”

朱一龙单肩背着书包,突然问:“你去过永安路东大街台球室后面那条巷子么?”

白宇不解:“那是哪儿?”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给一胳膊抓起来了。

塞在书包边沿的牛奶叮叮当当响。

延化的早餐点大多是固定的,还有些隐秘的开在居民楼里。都是退休职工悄悄做的小生意,凉皮凉面小馄饨之类,一般特供给去厂区上班的职工。因为没有招牌,不是老居民不可能知道。

朱一龙带白宇先走过一个石拱桥,下方台球室的看门老大爷正在倒垃圾,冲他俩招招手。旭日东升,暖阳冒了个尖,从渐亮的逼仄过道穿行而过,入眼可见居民楼一层的早餐点支棱起了几个简易棚架。

香味属于家庭式的怀旧气息,白宇想起老白最爱做的鸡蛋面,鸡蛋面的调味料需用白母祖传的油泼辣子配方。到了这边,傅阿姨一点辣不沾,煮的面是清淡系,白宇吃不惯。

朱一龙说:“吃面可能来不及了,只能买点能带去学校的。”

棚架的灯只照亮这一小片地,石阶流荡着暖橙色的光晕。两人走进冬日清晨,走进这场烟火人间。

没想到朱一龙给白宇推荐的是个卖粽子的,现在不是端午,但大瓦区四季都有人吃粽子。这粽子被轻微油炸过,甚至化解了咸甜两党斗争,因为它主要佐料加的是辣椒和砂糖。白宇一看,直直摆手,说:“这太暗黑了,我不要,不要不要唔……”

后退不到两步,嘴里又像那天被投酥肉一样被他哥投了一小块粽子。

白宇皱皱眉,站原地捂着胸口,身体像被点穴似地,内心挣扎斗争。

“这个叫怪味粽,只有大瓦区才有得卖。”朱一龙淡淡笑了,用肘戳戳白宇,“你什么表情?你哥还会害你不成?”

白宇的眼睛慢慢被点亮,他重新回过头看看这条奇妙的早餐街:“这什么神仙地方。”

朱一龙说:“以后你就到这里买,从这里去学校还比走大道近,你每天都比我跑得早,但实际都比我晚到。”

白宇一惊,可算记起他的竞争早到任务了,当即拎着粽子拔腿就跑,跑着还不忘转侧半个身,说:“那你今天输定了!”

老何前段时间说白宇的周记作文流水账过于拖拉,评语写着让他真听真看真感受。结果这周开始,白宇的周记全是美食。从熏腊肉的食谱,到怪味粽食谱,写的均是他一日三餐吃什么,文风不流水账了,着重在于描写食材。

这么交差几次,老何又崩溃了,这是把舌尖上的大瓦区搬进了周记作文本。为了不让这小子继续放飞自我,老何只能给他安排命题作文,说别写吃的,写写班级运动。

适逢篮球队校队在招人。

白宇打篮球还行,身高有优势,可并不像4班那几个可以不要命地从早打到黑,秦超连在走廊上正常走路都要三步上篮做个假动作摸摸墙顶,这次校队招人,他们估计都去了。

6班四牛那帮子也去了,许是班级早读打卡的战火延续,某个周五四牛找到白宇,问他放学有空没,他们要跟4班打个比赛,但6班人手不够,想让白宇填一下前锋的位置。

“跟4班打?”

四牛扯嘴笑了笑,拍拍白宇后背,说:“跟其他班都打过了,就跟4班没打过,友谊赛,帮个忙呗。”

白宇不太自在,扭扭肩让四牛的手拍不着他。

搬书那档子事过去已久,白宇没那么小心眼,打场比赛至少能对付周记作文,他犹豫片刻,轻点头,说行。

周五天气不好,傍晚大致有雨。空气干冷,穿太厚打球不方便,可只穿一件长袖T恤,还是冻得白宇直抖牙。篮球场不在室内,四牛选的那块场地离食堂近,放学时间处在饭点,一楼吃饭的都去二楼占了靠窗坐席,凑在窗前的脑袋如同春笋一颗颗冒着,绝佳观赛区人满为患。

这阵仗大得有些奇怪。

白宇去场地的路上听见几个6班女生叽叽喳喳,说总算要做出一个了结了。

白宇纳闷,上前问她们什么了结?

女生瘪瘪嘴,说:“就看四牛和4班班长,谁能追到陆慧珍呗。”

啥?

啥跟啥?

白宇震惊:“……四牛喜欢陆慧珍?”

“军训的时候告白过,但是慧珍没理他。所以他才恶作剧,当时把标牌换了方向故意整我们。这人是真的讨厌,现在跑来跟4班宣战,还真以为球场的胜负在真爱面前能够作数吗?偶像剧都这么演,一会儿,肯定先是双方打平,比分咬得很紧。比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最终4班班长零秒出击,一球定胜负。他赢得比赛,顺理成章抱得美人归。”

白宇对她比了个赞:“……不写书屈才了啊同学。”

偶像剧剧情白宇没搞明白,但四牛对朱一龙有敌意,明眼人都感觉出来了。

原因或许并非陆慧珍。

这次校队选人,原本四牛跟校队高二的那几个玩得不错,准能进,可惜今年校队甄选加了体育老师推荐,整体评分四牛偏低,刚好卡在入选名单外。他前一名被挑进校队的,就是朱一龙。新仇旧怨加一处,今天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友谊赛。

朱一龙和陶也还在热身练球,秦超老远见着白宇,用眼神打了下招呼,煞有介事对他说:“球场上没朋友,等会儿打疼你了别哭啊——”

白宇戴上护膝,说:“你算了吧,我认真起来我自己都害怕。”

秦超指尖转着球,趁白宇系鞋带,小声说:“你咋跟死牛他们玩一起了?本来今天这场比赛我们都不想来,是死牛说你也要参加,龙哥后来才答应的。”

白宇昂起头,说:“啊?打场球而已,搞得像签生死状,有这么夸张?”

秦超说:“你看吧,不是签生死状,就是场鸿门宴。”

哨音猝然响起。

四牛抱着球,他个头是全场最高,垂眸冷视一圈。他盯着朱一龙说:“跟其他班打的时候我们都定了规矩,就是赢了要怎么样输了要怎么样,也没别的,一百个拳头俯卧撑,外加八百米鸭子步怎么样?小case吧,军训咱都练过。”

围观看客起哄不嫌事儿大,4班和6班啦啦队阵线唇枪舌战激情掰头中。秦超看看朱一龙,那人没吱声,他只好帮他吱声,说:“行,还得加一条,如果走鸭子步的丑照被放到学校论坛,也不能怪责对方搞网络暴力。”

白宇干瞪眼。

这样一来,他是赢也不得输也不得。

算了。他按压了下肩膀,愿赌服输。

鸣哨,开战。四牛抢球,他速度极快,旋即运球跑过中场线,他那几个跟班篮下候位,默契度还是有的,抓球抢板,上分。

此时白宇发觉,裁判和计分的都是校队高二那几个四牛的亲友团,完全公平公正公开怕是没可能了。不过陶也他们这段时间起早贪黑练球并非全无成果,眼见朱一龙摸着球,二楼食堂爆发排山尖叫,他左冲刺右突围,抬手,压腕,一个干净利落的空心球。

砰砰砰,栏杆被学生们用勺子疯狂敲出节奏。

不知为何,白宇生出几分胜负心,下一个球,他攻,对面守。他先疾进,学了招什么怀里摘桃,从陶也那里顺了球。他抬头,身前有人阻他,他一个回身,鬓角落了道汗,一甩,汗水横飞,球鞋蹭出火花声。

朱一龙挡在他面前,两人离得近,彼此呼吸急促,朱一龙伸手一个断球,竟……没拦着。

白宇正色说:“……哥,这次不让你了。”

说完,白宇身处篮球架下,抬步一跃,双手扣在篮筐上荡起了小腿。朱一龙站在篮筐下,白宇埋首,做出用腿蹬一蹬的动作,却不想那人不气不恼,竟轻轻握住了白宇的脚踝。

靠。

有点痒。

朱一龙的指尖是凉的,但比冷空气暖一点。

白宇脸一热,将那人隔空蹬开,自己跳下落地,他转身小跑着去场外喝水。哪知场外啦啦队不停叫嚷着白宇的名字,他听得头疼,更不大好意思,瓶盖都没扭得开,又小跑着回到场内。

场上比分4班领先。

四牛用T恤抹了把脸上的汗,他冲身旁的人使使眼色。下半场开始。

秦超运球受了防守阻挡,阻挡动作来势汹汹,明显犯规的节奏,裁判没吹哨。朱一龙那边更被防得密不透风,一旦运球组织进攻,穷追其后的随即扣上他的脖颈。好几回没按住,他泥鳅般逃开,反而带摔了6班队员。

白宇怔在原地。四牛压了压手腕关节,来来回回寻觅时机。白宇抓着他,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四牛瞥他,答:“没干什么。不是裁判就别哔哔,好好打你的球。”

围观群众也闻到弥散的火药味不太对劲,加油喝彩的声音熄了下去。

6班那几个摔倒的队员膝盖都磕破了,仍被四牛叫上场接着打。白宇没什么继续打的心思了,这根本不是比赛。

闷雷藏掖积云背后,隐隐劈开紫荧闪光。食堂的人散去一半,围观啦啦队撑起花花绿绿的伞,雨坑溅了满裤腿的泥。还差三分钟打完。

比分上6班仍差一截。

陶也开始带球上篮。四牛神色一动,他径直绕过白宇,风驰电掣走位上前。白宇一愣,一道惊雷横劈半空,他于场地内和朱一龙相觑一眼。目光都挺严肃,这一眼不知什么意味,可能有着一瞬不妙的共同念头,两秒后,两人同时转身。

迟了一步,几米外,陶也被四牛从后拉扯住脖子,四牛力道足,眨眼将陶也甩着猛摔在地。

这和方才6班那几名队员的摔法不太一样,实打实骨头磕在地,陶也哼哼着蜷缩起小腿,仰面的脸变得惨白。人群炸了。陶也伸手,朝空气抬了抬,朱一龙和白宇奔过去,分别蹲在他左右两侧。

朱一龙问:“怎么样?”

陶也痛得嘴唇颤抖:“龙哥,我、我起不来了……”

一旁的秦超抓着四牛的衣领,一拳挥上去。

“艹你大爷!”

6班的帮手,围观的劝架,人流像一群出巢蝼蚁,密密麻麻地涌向球场中央。雨水噼啪着无尽冲刷,医务室速速来了人,陶也被抬上担架,体育老师厉声厉色地叫停比赛。

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白宇和朱一龙等在校医务室外。两人都没坐,单单靠着墙,之间隔了一米的距离。白宇不说话,垂眸盯着脚边洇湿的水渍,手指攥着衣服料。

校医说,陶也右肱骨外科颈骨折,伤情较重,要去厂区职工医院住院。救护车停在楼下,陶也的父母不得不关了火锅店门市,前后脚赶来。

秦超还在训导处待着,这场篮球赛没有结果。

二十分钟后,他们送陶也上了救护车。白宇蹲在一楼平台的台阶上,雨帘离他半步远,润湿的雨气扑打他的脸,他面无表情。朱一龙在他旁边站着,手里握了把自动伞,啪嗒一声,他将伞撑开。

“回家吧,在这儿待着也没用。”朱一龙说。

白宇却没精打采地说:“对不起,我明明知道四牛这人喜欢玩阴招,我就不该答应他来打这场比赛。”

朱一龙叹叹气,干脆也在他旁边蹲下,一把伞罩过两人的头。

“这个因果关系不成立,并不是因为你答应了比赛,所以陶也才受伤的。”

白宇说:“反正我心里不好受,那一摔,我看着好疼,骨折,这得住个十天半个月吧?”

朱一龙点头:“对,马上期末,课都没法上了。”他说完,回头盯了盯白宇,轻轻撞他,“你打算在这里蹲到雨停?”

白宇咬咬牙,忽然站起身,撩起袖子。

“哥,刚刚四牛说了,输了的那一方要做一百个拳头俯卧撑外加鸭子步,现在6班的都不在,我作为输了比赛的唯一一名在场的6班队员,我补给你。”

说完他就在这片台阶空地俯下去,拳头立起,肘关节一弯,边做边数。

朱一龙怔了怔,俯身要抓他起来,那人哪儿肯,说你不让我做完,我就不走了。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犟。

朱一龙缓缓松手。

拿他没辙。

“那不用拳头,用手掌做,一百个拳头俯卧撑,你周一是打算用脚写作业吗?”

那柄自动伞被撑开放在地面,冷风吹着它左右移位。白宇松开拳头,换成手掌。他胸口提着一口气,不到黄河心不死,他得让自己过了心安理得这一关。

一百个将将数到头,白宇起身抹了把额头,垂下的双手掌心通红,还被石子硌出了印子,他这就要冲进雨中继续鸭子步。朱一龙将地上白宇的书包迅速拎起,书包带横空罩过白宇的身体,一勾,将他整个人拉回。

白宇的后背贴过来,他定步停滞,回眸时眼色微动。朱一龙只是伸手整理了下白宇的衣服领和书包带,再替他拍掉多余的泥土和沙石。

白宇望着他。

几根碎发妥帖地躺在朱一龙额前,睫毛润出湿漉漉的影,他眼睛里也有影子。

他抬眸,看了看白宇。

“改一下,不罚鸭子步,换别的。”

雨伞又重新罩过他俩的头顶。

白宇面带惑色:“这还能带换的?换什么?”

朱一龙推着白宇的后背,两人撑伞走进雨帘。平凡无奇的一天终将过去,延化即刻进入漫长的冬季。

他们并肩走着泥坑路,夜色侵袭,嘈杂雨声中隐隐夹了句低沉的回答。

“……寒假跟我一起去陶味打工。”

第七章

高中生缺课是大事,因为一进入12月,每个班必须开始赶高一下期的教学进度。授课老师绝不会占据正课时间复习上期内容,九门老师各个打了鸡血,嘴速能快上两倍,生怕哪个班掉队。

平行班虽和实验班节奏不同,但也吃不消这种把新知识往脑子里硬塞的高强度试炼。陶也估计赶不上期末考,他伤的右肱骨外科颈,铁定大动不得。偏偏这事儿没调停好,医药费几大千,四牛家里人不肯出。老何和罗老师两方走了好几趟,闹的陶也母亲说大不了告上法院。风声是白宇听老何嘀咕的,四牛被严重警告一次,秦超受了通报批评,4班和6班彻底杠上了。

大人的事交由大人处理,给陶也抄笔记的任务落在白宇他们头上。九门,三个人抄,每人抄三门。额外任务一加,白宇更没什么时间睡觉,文理志愿书已经上交,跟4班的罗老师也面谈过了,能不能换班,就看最后冲刺的这十五天。

白宇做作业速度算快的,一般他晚自习能刷完所有作业,文科如果做不完,第二天赶早读之前去对答案。深夜挤时间刷额外的理综,刷到凌晨一点躺下。他斜对门熄灯总比他早一小时,明明他听说4班化学作业已经加到每天一张密密麻麻的正反A4卷,众人叫苦不迭,可再大的量也不影响斜对门的中老年作息。

夜晚听不见什么动静,窗上有锈,开窗的吱呀声偶尔惊起几只扑腾的黑鸟,冷空气醒脑提神。白宇从没在那个窗户口看见过朱一龙,每次浅色窗帘后绽一小圈黄色的灯影,灯亮灯灭,昭示那人还活着。白宇眼瞅着时间差几分钟到零点,于是发了条慰问短信。

——睡了没?

回得倒是快。

——快了。

——真速度,我还有半张物理卷呢。

——不会做?

——怎么可能?你弟我这么聪明。

一过12点,对面灯倏地灭了,手机再没响动。

白宇咬咬牙,又发一条。

——你是发条机器人么?多一秒都不带送的?

九门考三天,考试顺序是13个班随机打乱顺序分配,吊车尾的都盼着考室坐几个实验班的,伸长脖子能瞄一道是一道。高中生的桌面不太平坦,刀片总会在边角留下磕磕绊绊的痕迹,白宇不知坐的谁的课桌,满桌写了不少“真迹”,尤其一首狗屁不通的藏头诗,乐得白宇差点被黄老邪赶出考室。

中午吃食堂他把这诗给秦超和朱一龙念了念,声情并茂,背文言诗词都不带这种积极性。诗言:“一舍蹑其跌,龙门甫登进。我本不即世,喜愠不一施。欢言事幽赏,你我何门户”。应该是网上那种自动生成藏头诗的小网站上东贴一句西拼一行凑出来的,这几年情书确实流行搞这种别扭又文绉绉的东西。

朱一龙皱皱眉,这诗有些辣耳朵。秦超最近心情稍微缓和,总算恢复插科打诨吐槽帝。他说写诗谁不会,早上话题作文写母校,他也写了四句,“青延中学真好,流//氓土//匪不少,大都胃口不小,啤酒两箱不倒”,多写实。白宇发出今晨第二声爆笑,他拍拍秦超的肩,说:“可以可以,句句单押,很有说唱天赋。”

几句说笑让白宇错过了食堂考试期间特供的粉蒸排骨,最后一勺被前面的人抢完了,他隔着玻璃悲痛欲绝,满分数学成绩都哄不好的那种。结果悲伤不足五秒,自己手上那份青菜餐盘蓦然被人抽走,换了个沉甸甸的。白宇低头,消失的粉蒸排骨又回来了。

朱一龙说:“秦超打了两份,加上我这份正好三份。”

白宇转悲为喜:“哥,你就是我亲哥。”

“谁是你亲哥?”

朱一龙捧着青菜餐盘转身就走,白宇小跑追上去。

“我不管,你就当我碰瓷。”

试考到第三天,政治卷响铃一过,满走廊的学生撒丫子跑。

欢呼中夹杂着听闻寒假作业和寒假补课的悲鸣,考试成绩会在寒假末尾补课的时候张榜,届时分班信息也会出来。白宇穿梭人流,脑子炸嗡嗡的,三天过得浑浑噩噩。文科他尽力了,物理这回难度大,最后一题只做了前两问,实验班也没几个完全做完的。数学倒是简单,他甚至提前搞定,被黄老邪来回盯了半小时。总的来说,考得将就。

老白恰好有空,来校门口接他,也不问他考试情况,只悄悄跟他报了个喜讯,说家里宽带通上了。

白宇一惊,老白却说:“是我工作上要用,你呢只能寒假玩一玩,一开学我就要拔网线啊。”

白宇那QQ号都快记不得了,当年发小家一台电脑四五号人换着玩,从单机到竞技网游再到要去报亭买点卡的3D网游,白宇就算蹭的电脑,也是游戏王中王。泡泡堂小区10地图精英,魔兽世界热血传奇PVP能手,老白帮白宇打过几次掩护,但瞒不住白母的火眼金睛,这皮猴儿被她提着棍子满院儿追。

母亲走后白宇被勒令断网断游戏,来延化这么久也没跟那些假装成年的去网吧遛过。老白了解这皮猴儿寒假肯定闲不住,干脆先下手为强,断他后路,栓在眼皮子底下时刻盯着。

军训那会儿同学之间互相填过QQ,家里有网的率先建群,白宇刚一登号,一连串排山倒海的咳嗽声,都是老早之前的申请好友请求。白宇不知谁是谁,统统点了通过。哪料他那头像刚一上线,他就被加到了一个私人小群。

群里加上他就四个人,群名叫青延F4。

[SuperChao]:靠靠靠,我之前还以为你留的QQ是假的呢。

[长安一碗面]:老白大发慈悲,今天家里刚通网。

[SuperChao]:那太好了,省得我打电话给你,就是去陶味帮忙那事儿,你来不?

陶也过几天出院,右手不方便,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小子还有得罪受。秦超的计划是,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帮陶也复习功课,一组在陶味帮忙端盘,三人轮流交替。

白宇允了,秦超啪嗒啪嗒打了一堆,他那字体是斜体大号,满屏幕都是他的废话。群里的“陶大爷”id头像是灰的,还有个id叫MoonDog,整个头像都是蓝色,状态显示离开。

月亮狗?

前几天物理课讲过一个SunDog,意思是天空中云层里的冰晶整齐折射太阳光线时,会在真实太阳两侧产生两个太阳的虚像。最神奇的时候一天可以看见五个太阳。MoonDog应该是幻月的含义,发生在月亮高挂的夜晚,道理亦然,天空中会同时出现几轮明月。幻月星空能感受云海涌耸、地球转动,他哥还挺文艺,总让他增加一些奇奇怪怪的冷知识。

白宇点开那人头像才发现他俩已是好友,好友申请混迹在刚才那堆咳嗽声里,加了也不知能说啥,白宇只好发个笑脸过去意思意思。对方仍然离开中,留下一串自动回复。

就隔一栋楼,喊一声可能都比发消息快。

陶味那店店门在老桥头,过桥是去区里的必经路,这座桥划分了厂和区。上学交不交高价,就是通过这座桥离家的位置来判断是不是厂子弟。

店门过客形形色色,大部分是区里的生意人。这次知道陶也受伤,店门收了很多问候礼。但仅此而已,四牛他爸是区上的烟草商,一家子蛮横,家中亲戚几次惹是生非打架斗殴最终都大事化小,陶家摊上这么个横祸,只能认倒霉,也不可能真的为了几千块医药费打官司。

火锅门市不大,陶叔叔只让他们几个跟着陶也的表姐贩卖自制冰粉。白宇从没搓过滑溜溜的冰粉籽,一玩就玩上瘾,蹲在厨房蹲到腿发麻,找了个洗衣板垫着坐。他负责搓冰粉,朱一龙做红糖和其他配料,售价3块钱一碗。

卖冰粉的消息发了好几个班级群,傍晚众人遛弯到桥头,可见陶味门口一个小雨棚外加一个玻璃小橱窗前,白宇和朱一龙系着两条卡通围裙,炸着毛手忙脚乱卖冰粉。

照顾生意的同学大多不是为了吃冰粉,是来围观这两个男生怎么笨手笨脚地干活。要么冰粉盛多了要么红糖浇了一大碗,陶也的表姐生气地说他俩在做亏本生意。一回生二回熟,第二天之后,白宇卖出手感,还懂得朝来往行人瞎吆喝几声。

这日陶也胳膊缠了石膏,被秦超如同搀老佛爷似地搀来。秦超不准他乱动,给他找了张老人椅,陶也瘦了许多,眼下也不像往常那般嫌弃他们,反而坐在椅子上默不吭声。

白宇给冰粉里加了葡萄干山楂和花生碎,朱一龙又舀了点白芝麻和醪糟,秦超负责搬运,小勺子一口口喂到陶也嘴边。就这殿堂级服务,没让陶也享受着,这家伙吃不到两口,眼睛红了一大圈。

那句“谢……”字刚冒出头,被白宇和秦超挥手打断,秦超说太肉麻的话我会做噩梦,白宇说我还指望今年过生日来你家吃火锅打八折呢。

朱一龙啥也没说,啥也不用说。他看见远处的桥头挂满过年的灯饰,树木也开始装悬彩带,通上电流,晚上七点准时点亮,沿大瓦河铺满整条延化滨河路。

从灯看到灯下的众生百态,再到一个个有脸孔有表情的人。他忽被人拽了一把,像从真实进入梦境,又掉落另一处桃源。桃源之头,白宇正拖着他往后厨走,冰粉籽存货告急。他没听得太清面前那家伙叽里呱啦说什么,但他身体动作本能性配合,那人去哪儿,他跟着去哪儿。

此刻不知哪家放了根魔术棒,在他们头顶乍然开了瓣,很小的光环打破沉寂之夜。白宇凑到窗前看热闹,他扭头笑得眉眼弯弯,后脑翘起一根黑毛,整个人软趴趴的。

电视里的主持人欢天喜地说:同志们,过年啦。

火锅店除了吃冰粉,冬天会煮啤酒,往里加点枸杞和冰糖。本来陶叔叔不准他们几个喝,但今日突然感受到团圆的年味,准许他们一人喝一小杯。白宇喝了一杯嫌不够,又趁朱一龙不注意抢着干了那人剩下的半杯,还说一点都不像酒,口味像菊花茶。

他脸颊飞着两抹红晕,回家路上也不走笔直大道,非要踩着花坛边上的大理石。秦超送陶也回家,往岔路下面走,朱一龙和白宇要回永安路。快十点了,住宅区重归平静。白宇对这地段熟,他站在花坛,双手持平,走得颤颤巍巍,他问:“哥,那面墙怎么样了?”

朱一龙插兜跟在后,他没上花坛,只盯着白宇的步子,他说:“你是说拆迁墙么?”

“对,上次之后我一直没找到时间去看,你的大作画得怎么样啦?”

朱一龙说:“已经画完了。”

“什么?”白宇一喜,“那我要去看看。”

“不用了。”

“为什么?”

“前几天,那几面墙已经拆掉了。”

白宇喜色凝住,可能喝了点酒的缘故,他情绪放大得很明显,他鼓鼓腮帮,眉头一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画完了,但是没有告诉我,我……我好歹也给你多加了几笔,难道没有资格在你画完之后第一个欣赏欣赏吗?”

朱一龙说:“本来也没有特别认真画,如果想认真画,就不会选择在拆迁墙那里了。”

“那也不行!”白宇从花坛上蹦下来,险些没站稳,朱一龙扶了下他的胳膊,竟被他轻轻推开,他气鼓鼓地说,“你不给我看,你见外了!”

朱一龙盯着他,仿佛也愣了几秒,当下想出的能安抚炸毛小猫的方法——挠挠他毛茸茸的脑袋瓜。

白宇却将头一躲,说:“不给我看,我生气了,不再是你的好弟弟了。”

朱一龙说:“这就生气了,气量怎么这么小。重新画一幅给你怎么样?”

“那我要看整个故事。”白宇脑袋一昂,说,“我要看你那个小丑的故事,还有小丑和玫瑰的故事。”

朱一龙淡淡笑了,他说:“要看完整个故事,那你可能要等个十年八年了。”

“等!”白宇一个迷瞪,重重点头,说,“我等!”

朱一龙抿嘴不语。

白宇信誓旦旦:“反正我一定是你的第一读者,月亮狗先生。”

住宅区楼下似乎站了一个人。寒天冻地的,那人冷得直跺脚。

白宇跟着朱一龙歪歪扭扭走着,一下脑袋撞上朱一龙的背,他歪起头,越过他哥的肩头往外看,在他家楼下的路灯旁等着的人是……陆慧珍。

陆慧珍眼神好,一听闻脚步,随即一句“白宇”叫住那两人。

这一叫,白宇的酒醒了大半。

“白宇,我等你好久了,怎么才回来?”

白宇吸吸鼻,说:“哦,出去吃饭了,有事吗?”

陆慧珍犹豫着:“那个……我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

“啊?”白宇看了眼朱一龙,说,“就这么说吧,我困得很,赶着回去睡觉呢。”

陆慧珍瞪着他,说:“就你这样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小心注孤生。”

“大过年的别咒我啊……”

“——你愿意当我男朋友吗?”

陆慧珍打断白宇的话,斩钉截铁,开门见山。这话一出,白宇呆了,也不容他反应,陆慧珍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强制塞到白宇手里:“情人节礼物,送你了。是一根钢笔,每次收你作业的时候就想告诉你了,好好练练你的狗刨字。”

怕白宇反悔,陆慧珍说完话送完东西立即退出好几米,她捋捋耳边发,说:“新年快乐啊。”

然后……拔腿就跑。

那钢笔盒被放在白宇抱着双肘的上方位置,摇摇欲坠,最终他用手抓住了那个盒子。

场面一度变得奇怪。

白宇眉头皱了皱,转身问:“她喜欢的难道不是……”

朱一龙没搭腔,接着抬步走,白宇伸手一拦:“哥,这肯定有误会,那啥,我不……不对啊,这女生的心思也太奇怪了,还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说喜欢就喜欢的?这喜欢一个人,也不是按个开关就能变的吧?”

朱一龙瞥瞥他,说:“这你问我也没用。”

“不、不是的。”白宇听出他哥语气转冷,急得挠挠头,“我绝对不是跟你抢,我也不可能,你、你千万别生气!”

朱一龙停住步子,颀长的影子打在墙间,闪闪烁烁。

他又冷然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得,一般用这种语气问这种话的人,十有八九都在生气。

白宇不敢火上浇油了,收了声,但手臂上拦阻的动作已然没什么底气,双手渐渐垂下。

朱一龙的脚步继续动,顺着两栋搂之间连通的小道往前走,他没回头,步伐节奏不急不缓,和以往无甚差别。

可当白宇回神时再一转头望过去,小道之间空空荡荡,连缕风都不剩。

[长安一碗面]:要是龙哥跟我绝交了怎么办?

[SuperChao]:咋地你把他家火锅底料偷光了?

私聊窗口停在这里。

白宇没再接着打字,群里的蓝色头像框也处在离线状态。

他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大过年碰上这种事,也不知该烦恼什么。这事得理理,首先,他一直以为陆慧珍喜欢朱一龙,好吧就算他以为错了,那他根本不知道他哥竟然也喜欢陆慧珍。可如果不喜欢,方才他哥生什么气?再联系联系军训大瓦山拉练的事,四牛篮球赛的事,种种现象……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又不似那么回事。

白宇不喜欢陆慧珍,至少没那方面的感觉,但他喜欢不喜欢已经不重要,古来至今,兄弟变情敌屡见不鲜,当下他就能列举出无数相关电视剧,没有哪部结局能善始善终的。他越想越躁,加上喝了点酒,他这股燥意宛如小火烧心,闷出滚滚热气,却死活发不出汗。

呼吸不畅快,心里不愉悦。

他总能想到几小时前黑暗中朱一龙的脸。

不带笑的,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对,他哥不是这么冷冰冰的人。一定是他看错了。

这晚上白宇翻来覆去做了无数个梦。

有他跟陆慧珍去检查血型发现是亲兄妹的狗血片;有他跟他哥约架约到大瓦山巅的武侠片;有他和朱一龙不得不朝对方开枪的卧底片;有他变成一只猫,被小丑抛弃于雪山脚下的萌宠片;甚至还有……

白宇当了一晚上导演,一觉睡到早上十点。老白买菜回来,哐哐哐敲他的卧室门。白宇猛然惊醒,梦境碎成了渣,他腾地掀开被子,用手摸了下。靠。

他火速从床上爬起,拖鞋也没穿,乒乒乓乓抓了几件干净的衣裤就往厕所冲,再反锁上门。

动静吓了老白一跳,老白扬声问他咋了。

白宇双手撑在洗手池旁,用热水拍了拍脸,他答了声:“尿急而已!”

他看看镜中的自己。

水花溢过镜面,朦胧白雾间的面孔已经不太像小男孩,他下巴处有快长胡子的迹象,丢在盆子里的贴身裤子浸入冰凉的水,渐渐消匿了裤子上那团湿漉漉的痕迹。

直到老白看见阳台上并排晾着的东西,才心知肚明起来,他拍拍白宇的肩,虽然被那人生闷气似地一把甩开。

老白笑嘻嘻:“看来我们家菜心儿,也长成男人了嘛。”

zyl:我醋了。我装的。

第八章

除夕是去傅家团的年,一圆桌菜,一大家人,陌生的姐姐妹妹叔叔婶婶围一圈。老白深夜当值,吃完就得走,白宇没什么高昂的兴致,春晚只看了个开头。傅家没留他,亲戚说这岁数的男孩儿心野,时代不同了,都赶着回家上网打游戏。临走前傅阿姨给他塞了个大红包,鼓鼓囊囊的,让他别熬太晚。

厂区过年,大部分职工都会回老家省亲。“三线建设”以来军工厂内迁西南,延化骨干集结各地精英,一扎根就是一辈子。厂区职工出生地各异,延化不是他们的老家,甚至这么些年过去,很多厂子弟连方言都讲不明白,仍然操着一口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秦超家在山东,前两天人就回老家了,朱一龙家是湖北的,但他自小在厂区长大,对家乡的认知还是这片大瓦山水。

白宇是陕西人,小时候每年都去烧头香放头炮,耍狮舞龙彻夜不息,抬头见喜,满院生辉。长大了反而没热闹可凑,家变了,土地也变了。

路上白宇接到生母的电话,没寒暄几句,母亲说外婆想他了。白宇是被他外婆拉扯长大的,以前外婆家在月台上开商店,来往绿皮车只停几分钟,小商店就靠那几分钟赚钱。白宇学说话学走路的记忆都在那里,外婆忙时,他爱跟一只橘猫玩,甚至慷慨地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分它一半。橘猫叫玫瑰,后来被火车轧死了,白宇那年也离开月台小站,被父母接回西安念小学。

外婆身体还行,电话里一个劲儿问他吃饱穿暖没,本来还没怎么,一听到老人家的声音,仿佛眼前摆满灯笼的喜庆街道只剩一团寂寥空旷的红影,四处没有温度。

QQ群倒是热火朝天,白宇被拉着跟几个男同学打了几把游戏,秦超在群里分享他的老家趣闻,陶也能用左手打字,回复的消息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朱一龙那边除了零点准时的一句“新年快乐”,之后再没什么回音。

这段时间白宇没给朱一龙发过消息,主要不知道能说什么,加上过年家家都忙,这件事就被他搁置了。两三天也罢,可现在加起来两周多没联系,他哥要真生气,这气得也忒久了。偏偏这种问题不好同陶也秦超树洞,白宇跟陆慧珍同学八字没一撇,也不可能有撇,秦超那八卦体质,指不定越帮越忙。

唉。

MoonDog长久离线中,长安一碗面吃面都不香了。

元宵节翌日补课班开班。

新年新气象,果不其然一张红榜贴上墙,分班大换血。白宇从1班的名单走到4班,密密麻麻的印刷体按姓氏排名,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列在4班01号。要放在几个月前,这对他来讲是心愿达成,能放鞭炮庆祝。现在他是三分喜、三分愁,还剩四分心烦意乱郁郁寡欢。

4班教室的地理坐标他很熟,位置排好了,他坐第一排讲桌前,最吃粉笔灰的地方。坐下后寒假里跟他联网打过游戏的男同学们纷纷围过来,细心讨教装备副本,约定下次开荒时间。班内剩余三分之二的同胞都在奋笔疾书赶作业,门口还有专门巡逻放哨的。

聊游戏好歹能聊出点劲头,那几个男生搬着板凳或者围坐在白宇身边的几张课桌上,白宇话说到半截,目光突然瞥向班级门口,朱一龙单肩背包,正埋着头走进门。

那人头发又剪短了,没了遮眼的刘海,但比军训时候的板寸长些。他嘴里叼了根吸管,提着一袋豆浆,过年期间住宅区不配送牛奶,这几天白宇早上也没有牛奶喝。所以见不着他哥。

明明没多少日子,总觉着好久不见,有点生疏,还有点……想念?

白宇下意识坐直身。

过道堵塞,朱一龙抬头,看了眼热闹人群,又像雷达扫射般找到热闹源头,白宇脸一愣,两人匆匆相觑,没打招呼。这时有人锤了一拳白宇身后的人,说:“你坐到人家龙哥的桌子了!”

游戏团队作鸟兽散,变成了向朱一龙讨作业抄的学习团队。

朱一龙坐第二排,就坐白宇的正后方。

罗老师拿着三角尺敲了敲门沿,预备铃响了。补课,顾名思义,全是连堂课,课表整齐划一的语数外理化生。

几节课摧残下来,班里回荡着死气沉沉的哀鸣。

白宇听不太进去,因为后脑勺全程被人监控的滋味,如坐针毡。连传递练习册他都没敢回头,只单单把手往后伸,更别提说一句话。几次寻到时机他都想唰地转过身开诚布公把话说清,但脖子扭了四十五度,就像机械没了机油,卡壳了。唯一一回课间休息他终于鼓足勇气,转身却见朱一龙趴在桌上小憩,肩膀轻轻上下起伏,雷打不动睡得香。

朱一龙这一睡,直接睡过午饭时间,陶也下周才能来上课,秦超只能扒拉白宇吃饭,说龙哥就这样,觉特别多,明明晚上睡得比谁都早。有时午饭也不吃,就让秦超给他带点面包。

白宇盯着趴在课桌上那人的背影。

……他哥的怪习惯还真不少。

下午分发了上期期末成绩。白宇考了班里第三,数学成绩进了全年级前二十。

罗老师对他颇为满意,说:“下期理科再努努力,是有机会进实验班的。之前何老师还说你不行,我就说他眼拙。”

让白宇比较在意的是朱一龙考了班里二十三名,数学成绩刚过了班级平均线。白宇纳闷,这不应该啊。连高二竞赛题都能轻松拿下,上期期末考又不难,怎么可能发挥不好。

要么是考试太紧张,要么是根本不想好好考。

可是……为什么?

之前白宇和朱一龙几班之隔,对那人的生活习惯乃至家庭状况并不了解,就算他们是邻居,就算他们以哥弟相称,但目前的状况来看,哥了解弟,弟却完全不了解哥。

这比闹别扭更令人不舒坦。

白宇听陶也说过龙哥妈妈气场很强,一般他妈妈在家,他们一群人都不敢上门叨扰。他从小家里管得严,艺术班没少报,初中时期朱一龙的成绩是全年级前五。虽说上高中遭遇滑铁卢是常有事,但白宇觉着朱一龙内心没有奔实验班的念头,尽管他表现不明显,连陶也和秦超都被糊弄过去了。

白宇认识他不过半载,竹马辈分他算新的,他的感觉或许不准。

眼下不提准不准,只要朱一龙不搭理他,他就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想法。

一憋闷就过去了一天。放学白宇要搞卫生,拿着个拖把前后飞奔,把气全撒在卫生工具上。他撑在栏杆边,塑胶跑道旁的腊梅树被吹了满地碎瓣,篮球场中央有不少人占了场地。

没打比赛,只有几个练篮板的身影,白宇托腮,眯着眼捕捉最熟悉的那个。怎么运球怎么上篮,再哐当一声上分。一旁的秦超发现白宇在楼上视奸,举起臂膀挥了挥,又比了个“COME ON”的手势。

忍一天了。白宇牙一咬,实在受不了这种怪兮兮的氛围,当机立断放了拖把,一阵小跑下楼。

操场上的梅花瓣浅黄中缀着一点白,隐逸的香味并不呛鼻,白宇跑到球场边,脚踩白色界线,他忽地步子一滞,犹疑着此时要不要过界。

三分线外的秦超挠挠头,好像觉察出一丝不对,他看看朱一龙,问白宇:“啥情况?你俩咋了?感觉你们今天都没说过话?”

白宇没吭声,朱一龙也未回答,他将将投完球,拍打着回到三分线。球弹回手里,被他稳稳抱住。

秦超震惊,说:“吵、吵架了?我怎么不知道?怪不得小白上次说龙哥你要跟他绝……”

“哎!”白宇突然打断秦超,“不是打球么?把你球给我。”

秦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他笑笑说:“我这球还没摸热乎呢,你去抢龙哥的。”

白宇瞪他一眼,可没等他构思个开场白,只听一颗球在地上重重弹打一声,球身抬起,下一秒精准无误地落在白宇手中。

白宇一愣,这球是朱一龙传他的。那人用手背蹭蹭颊边汗,目光终于正视白宇,直坦坦的,毫无避讳,眸色沉静无浪。梅花瓣在他们脚边飘来荡去,好似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可不正是什么都没发生么。男生的情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有时很简单。一场球,一把游戏,一笑泯恩仇。

白宇脚踩白线边缘,他抿嘴笑了笑,跃跃欲试后,他大胆踩进了白线另一端——

秦超一头雾水:“你俩到底咋了啊?”

白宇耸耸肩,拍着篮球,扣篮时漫不经心回:“没咋啊。”

秦超再看一眼朱一龙,那人淡淡笑着,待篮球飞旋弧线,砰地砸框,他一个箭步冲到篮板下和白宇抢球去了。

秦超叉腰,用台湾腔总结陈词:“zen似搞不懂这些青春期的男森耶。”

永安路过年的灯饰拆了一半,白宇的心情却像重新过了一次年。路上哼了一路小曲儿,知道朱一龙没吃午饭,特地请他吃豆腐脑垫肚子。白宇刚把热乎乎的食盒递过去,看见朱一龙也买了两瓶可乐,送了白宇一瓶。

整这么客气,反而更怪。

怪就怪吧,总比僵着不说话好。

白宇偷瞄朱一龙的脸,确认那人神情缓和,心底松了口气。他天南地北找话题,绝口不提陆慧珍,也没敢提考试成绩。现在需要一些平和轻松的气氛,就像球场的打球战术,欲速则不达,两人的相处讲究绵延久长,交朋友,关键是交心、投以真诚。

“那啥,以后我俩就是同一个班了,我军训的保证没瞎说吧。”白宇抓着可乐瓶和他哥那瓶子撞了撞,“这么算起来,除了睡觉休息的时间,同班可是要一直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喜欢讲话,你千万别嫌我烦啊。”

朱一龙说:“……嫌你烦也后悔不了了。”

白宇张大眼:“还真敢嫌我?”

他嘴里故意冷哼,再勾着朱一龙的肩去卡那人的脖子。两人身高确实差不多,白宇还有往上蹿个儿的倾向,就是他比朱一龙瘦,尤其腰盘削薄,即使佯装欺负他哥,气势上总弱那么一截。

朱一龙被白宇搭着肩,微微前倾身体踉跄一步,怀中的可乐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

良久,朱一龙也缓缓抬手,揉了把白宇的后脖颈,食指拇指合拢,轻掐了一下脖颈肉。这动作激得白宇发痒,顿时想到小时候被外婆提背的噩梦,满胳膊冒出鸡皮疙瘩,他急忙缩脖子直讨饶。

他哥这才说:“不会嫌你烦的。”

钢笔盒白宇还没拆,问题亟待解决。周五6班女生一般会去奶茶店团建,白宇放学绕了条道,也没进店打扰,就背着书包在门口等。

半小时后陆慧珍走出奶茶店,刚跟同班闺蜜告别,转身见巷口电线杆旁蹲了个喂灰鸽的,那人蹲得笔正,怯生生摊平手,脸上犹犹豫豫。手心的黄玉米尚未准备就位,一只灰鸽凌空扑腾翅膀,估计饿魔怔了,直接凶巴巴地啄了口喂鸽人的手掌。

白宇惊得撒了一地玉米,蹦起来搓了下手心,陆慧珍噗嗤一笑,背着手走过去,轻拍白宇的肩。

这一拍又吓白宇一跳。

“你怎么胆子这么小?”

白宇说:“白花我一块钱给它送豪华晚餐,一看就是高度近视眼,直接啃我的肉。”

陆慧珍望望四周,说:“这不是你回家的路吧。”

白宇立定片刻,也不拐弯抹角了,从书包里寻出那个钢笔盒,递还陆慧珍。

陆慧珍脸上愣了:“什么意思?”

白宇说:“这要是生日礼物的话,我可以收,是情人节礼物的话,我还是不收了。谢谢你啊班长。”

陆慧珍紧抿下唇,说:“送都送了,你不要就扔了。”

白宇那手还停在半空,他低头,声音放低:“……浪费在我身上,真没必要。”

“怎么就没必要了?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儿吧?还要请你盖章批准么?”

白宇对付不来姑娘家的心思,也辩论不过。眼见陆慧珍双目微红,泪珠子颤颤晃荡眼眶,这下白宇站着也不是走了也不是,左右为难。双双僵持不言,白宇搜罗了下,身上没带卫生纸,他身子尴尬一定,像被封住穴道。

岂料没等他琢磨出个下一步行动,他的肩膀忽而被身后人恶意按压了下,紧接着手上的钢笔盒被飞速夺走。

奶茶店走出一群男生,有几个不像学生,区上混社会的,四牛为首带头,都是他的朋友。倒是忘了这奶茶店二楼是他们的打牌集中营,今日失策,没选对地方。白宇抬眸,四牛优哉游哉地转着黑色钢笔盒,咧嘴笑得意味不明,他速瞥了白宇一眼。

地理位置上,这里属于学校偏门,高年级一些喜欢搞什么大哥小弟那套的,都习惯性把人拖到附近解决问题。亏不能硬吃,白宇盯了盯陆慧珍,说:“走了。”

陆慧珍却不肯走。这姑娘胆子大,三步并两步,上前要抢四牛手里的钢笔盒。一米九二的四牛高举钢笔盒,瞧这陆慧珍拼了命抢,他更好奇,单手将那钢笔盒打开,钢笔砸在地上,钢笔盒盒底藏了一封桃心信,被他掏了出来。

陆慧珍脸色惊变,四牛来劲儿了,暴力拆信,准备大庭广众念上一念。

“还给我!”

四牛说:“班长,文采不错啊,写得也太情意绵绵了,叫什么?白宇哥哥?我怎么记着人家白宇比你小呢?”

陆慧珍说:“你要不要脸!”

“谁不要脸?你写的这些东西要脸吗?你不是校广播室的?要不要送去广播室念一念……”

众人哄笑。四牛突然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粘在信封背面,随后直直原地一蹦,那信被他粘在了糊满办证广告的墙面最上。

“你要拿啊,那你跳上去拿嘛。”

陆慧珍忍着泪意,咬唇别过头,她个头矮,根本不可能拿得下来。白宇目测了下距离,也不等了,小跑步冲刺,趁四牛尚在瞎哔哔,他动腿一跃。就当那信是曾经攻略下来的诸多篮板之一,他身体灵巧,手指夹到信封一角,顺利将那信纸揭了下来。

白宇将纸揉成团握手心攥紧,再急退后。四牛愠色上脸,挥手一拳头伺候过去,白宇举起书包,隔空挡了。

“艹,去了4班以后够拽的啊,白宇。”四牛说,“之前的账还没跟你算清楚。”

“我跟你有什么账?你断手断脚了吗?你打伤陶也的医药费付了吗?你跟4班的人道歉了吗?”

四牛扯扯嘴:“都说了让陶家有本事上法院告我,结果他妈的还不是怂了?他陶也自己摔了一跤,关我什么事?要不今天你也自己摔一跤?你家牛逼,去法院告着玩玩呗。”

说别的还好,一提陶也的事,白宇的火气噌地冲上天灵盖。

四牛就等这一刻。白宇一拳上去,四牛还之一拳。两人兀自闪躲,但四牛帮手多,其他人几拳头拱上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白宇硬生生挨了两下,手臂发麻,腰上一阵剧痛,裤子上多了好几个脚印。他用手护脸。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单干。

他开始计算,从偏门出发的话,要跑多久才能跑到公安局。

陆慧珍被四牛的帮手拦着不让她出去叫人,白宇一脚猛踹眼前一人,觅着豁口,拔腿往外嗖地冲出去。四牛是短跑健将,白宇短跑也不赖,鸽子群被他们惊得满天飞,几个搭在路边的破旧菜筐顷刻被掀翻在楼梯过道,黄狗狂吠,自行车响着铃踩刹车。浓云蔽日,延化是个乌压压的天。

四牛龇牙咧嘴地喊:“你他妈别跑!”

白宇不甘示弱:“有本事你别追!”

肺里的空气快被掏空,白宇速度减慢,小腿又酸又痛,跑着跑着也不知方向。这地界以前开过毛笔字班和绘画班,后来教室废弃了,变成收瓶子的流浪汉居所。路没错,的确是去公安局的捷径,可捷径之景比方才还荒凉,更不可能出现其他人……咦?

白宇在岔路口被猛地截住。

急速奔跑被截会产生惯性,那人被他撞得连连后退,双手却捞着白宇的腰背搂护他。白宇本来以为自己定然完蛋,但撞上那一瞬,他脑子忽地恍惚了。

好在鼻子没恍惚,他闻出那款熟悉的洗发露。上次遭遇这种劫难,发生在水泥厂的澡堂,罪魁祸首是一块不合时宜的香皂。

头顶乌压压的天似乎被撬开一小角的光。

这光在白宇生命的很多时刻出现过,比如他曾经去之不返的美好家庭。也在很多时刻熄灭过,比如被火车轧死的那只叫玫瑰的橘猫。

眼前这光不够强大,但足够明亮。穿透两人身体,映照脚下并肩而战的小小土地。

四牛停了步,双颊冒着汗,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黑影聚拢。

朱一龙抚着白宇后背,大喘气让白宇说不出完整的话,本能性只能蹦出一个音。

“哥……”白宇握上朱一龙微凉的手,他又轻轻叫了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