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7日

公主成长计划 by 柠檬小打(01 – 09)

文案:

皇上从边疆接回来个小姑娘如公主般养在宫中,叫赵孤月

赵孤月是战死疆场的赵大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长得玉雪可爱,享无上尊贵。

可惜她并不怎么会说话,路也走得不好,做什么都要慢上半拍

所有人包括太医在内都以为她是个小傻子,愈加怜爱她

赵孤月自己才知道她不是听不懂,她只是思考远远快于行动

她还没学会让脑子与身体达成一致

友情提示:

1.全文架空,设定以本文为准,请勿考据

2.女主万人迷,金手指巨大

3.因为系统是其它时空穿越来的所以划分在古穿频道

——————————————————————————————

第1章

自打入冬以来,阴雨绵缠,天光少缺。即使是难得的云销雨霁的时刻,太阳也并不热烈。在这样时时刻刻都如同傍晚的一片阴翳中,一切景象都被冲淡了。

难得雨停,是赶路的好时候。

夏国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赵雁声赵将军在被人出卖的情况下悍守孤城,血战到最后一刻,让夏国的损失最小化。只不过赵将军以身殉城,这对于每一个夏国人来说都已经是足够痛心的事情。

司隶校尉郭慰是个有铁血手段的人,此次被委任马邑将赵将军的遗体迎回,顺带把赵将军仅留下来的女儿接回京城。

郭慰原以为这项任务的难度在于将赵将军的遗体迎回。说是迎回,实际上是要将赵雁声的遗体从被燕国人占领的马邑城城头上劫下并带回。

燕国人有勇无德,血洗马邑尚且不够,并将赵将军的遗体悬于城头受风吹日晒雨淋,以彰他们战胜者的身份。

赵雁声固然已死,但他为大夏而死,大夏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他死后还被吊着坐视不理。这同样也是燕国的阳谋,榨干赵雁声的最后一丝价值,以他作饵吸引更多的大夏人上钩。偏偏大夏不得不上钩。

郭慰身先士卒,折损数十精锐才冒险将赵将军的遗体从城楼上救下。原以为这便是他此行路上遇到的最大的难处,然而这项任务的难处不止于此,还在于后者,即将赵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带回去。

至于赵将军的女儿……

开门声响起的那一刻郭校尉便沉默地抬头向驿站二楼看去,不多时一个抱着小女孩的劲装女郎便出现在楼梯尽头。

女郎抱女孩的姿势熟练,气质却不似动作这样柔和。她的右眼角曳了一道长长的疤直至太阳穴。新杀了人的缘故,她一身杀气还无法收敛得很好,叫稍微老练的人一看就能看出她手上沾染过人命。

而她怀中的女孩对她散发出的杀气没有任何意见,安安静静地被她抱着。

这就是赵将军的遗孤赵孤月,刚过了四岁生辰的小女郎。父亲亡故,据赵将军说她母亲在生她时便难产去了,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

然而这还不是郭校尉烦恼的事情。与正常的四岁小女孩相比,赵孤月太安静也太脆弱了。

或许是赵将军杀孽太盛都报应在这小女孩的身上,她今年四岁,不能言,不能行,只能缓之又缓地小幅度做一些动作。点头摇头都做不大出来,最近在练习抓握,因此出行全要靠人抱着。

抱赵孤月的女郎叫江好,父母俱丧,在军中长大,稍能做事便去做了火头兵。后来赵将军发现赵孤月身上的诸多问题后选了她来照顾赵孤月日常起居。

郭校尉在百忙之中还要为赵孤月暗暗难受一下。赵将军已经为国捐躯,受他庇护的人们想要报恩便只能报在活着的人身上,即他遗留在世的孤女赵孤月身上。他情愿赵孤月是个爱闹的性子,也好过她如今傻子一样。

上天总不善待好人。

一行人扶灵上路。郭校尉本就罕言寡语,队伍的气氛便也沉闷,像灰沉沉的天,倒也与眼下的境况颇为相符。

夏国的路况并不如何,何况是从边关回京,离政治中心越远的城池基础设施越不完善,稍走一段众人便要迁就赵孤月歇上一会儿。这便是郭校尉遇到的第二个困难,且这个困难会持续到进京。

队伍休整,江好从车中抱着赵孤月出来透气。她对赵孤月的尽心尽力有目共睹。

照例是先陪赵孤月在空地上练了一阵抓握,而后江好便抱着赵孤月絮絮说起话来。尽管小女郎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她却坚持不懈。

“女郎,今日便没有雨了,是阴天,天上有云。”

“这是枯草,焦黄的,不过来年春天就会长出新芽,到时候便绿了。”

“咦?女郎快看,今日有动物倒多!兔子、黄雀、蚂蚁……”

“远处是山,山高高的,山上有树,一会儿咱们要走山路。”

……

众人侧目看着江好积极地向赵孤月介绍世间万物,心中苦涩地同情。

队伍中有人友善地应和:“这些动物估计是知道将军来了,特意出来为将军送行的。”这话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略歇息会儿,郭校尉便宣布:“启程!”

江好抱起被她扶着练习站立的赵孤月向马车去,脖颈忽然一紧。她低下眼睛看去,只见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领。

赵孤月目前还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行为,拽人的力道颇大。

历历往事涌现在江好心头,她抱着赵孤月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面上显示出一种介于震惊和恐惧之间的神色。

“女郎。”江好脱口而出,声音微微颤抖,“您有何吩咐?”

赵孤月依旧死死抓着她,没有回应。

江好绞尽脑汁地琢磨起来女郎会发出要求的缘由。身旁有队伍中人不断经过归队,旁人见她停在原处还以为她遇到什么难事,很好心地问她:“江女郎,怎么了?”

江好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什么……”

她余光瞥见众人乱中有序的回归,福至心灵地换了个方式试探着问:“女郎,您不想走?”

衣领上的力道渐渐散去,江好明白自己答对了。她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陷入新的难题。女郎不想走可怎么办?眼下并不止她们两个,她们是在一个队伍当中,若是不走则要一群人等着。

队伍中除了二人都是兵士,令行禁止,很快便集结完毕。

郭校尉扫了眼尚在原处站着的江好,顿了下问:“江女郎?”

江好吓了一跳,回神看人,领悟到是问她怎么还不上车,踯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头看看一动不动的赵孤月,硬着头皮开口:“大人,我想再等一等。”

郭校尉不解,却也没问缘由,因她在抵御外敌中颇有功绩,便对她多几分宽容,默认她等上一等。

江好抱着赵孤月尴尬地站着,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如芒在背。她也不知小女郎突然不愿意走是什么缘故,但过去种种都分明地告诉她同一个道理:听小女郎的准没错。

没有听从她指令的后果往往都十分可怕。

可这话江好却不能同郭校尉说。一来这事太匪夷所思,说出来郭校尉不见得会信,大约还会以为她脑子有问题。二来即使郭校尉信了她说女郎不愿意走的事情,他也不见得会听从一个小女孩的话。三来……女郎本就十分与众不同,她并不想更加暴露出女郎的非凡来。马邑一事过后,她不敢再信任任何人。

她的女郎才不是众人以为的傻子,是观音座下的童子。

所有人耐心地等她抱赵孤月上车。

江好僵硬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走。女郎不要走,却也没说要待上多久。这会儿是能走?还是不能走?

她每多站一会儿便觉得压力大一分。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等着她,她却什么也不做只站在这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连马儿都焦躁地打起响鼻。

“江女郎?还有何要事?”郭校尉稍等了会儿再次催促。他并没有看到江好要等上一等的缘由,只见她只是站着,不免疑惑不解。若只是毫无缘故地稍等一会儿倒也罢了,现在江好看上去显然是在没道理地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郭校尉素有威严,一声问便将江好问得提心吊胆。江好哪有什么要事,不免又看了眼怀中的小女郎,当然是没有任何指示的。她犹豫着是否要上车,这样没着没落地等着她也不免焦心,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江好试探着迈了一步,不无侥幸地想:万一女郎已经等够了呢?说不定已经不需要等待了,只是女郎无法传达这个消息罢了。

然而她刚走了两步,衣领便重新被拽住,这叫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女郎仍不许她走。

霎时间江好生出满背的汗,陷入两难之间。女郎不让她走,而这么多人只等她们两个启程,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郭校尉对江好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因为她在平日里就很不起眼,至多可以说她对赵将军的女儿绝对尽心尽力。至于她的功劳,人在危难时往往能迸发出更大的力量,这份力量和平常没什么太大干系。

他一向严格,如今已经到了容忍江好的最大限度。她这样随意挥霍时间,简直是在耍弄所有人。纵然江好此举的确反常,但这份反常被归结为她的自发行为,因为在她身边没有第三个人了,总不能说她这般等待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要求的。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郭校尉的耐心用尽,再开口便没有了方才的客气,直截了当:“请江女郎回马车上坐好。”看样子大有她不回去就叫人来请的架势。

江好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郭校尉左右一瞥,便有人从马上跃下向着她来要带她上车。

“不能走……”情急之下江好脱口而出。

郭校尉眉头皱得越紧,十分不解她这副做派。

眼见着来请她的人越来越近,江好一颗心简直要从喉咙眼儿跳出来,不知所措。她脑海中闪过诸多想法,譬如千万不能动手,不然事后更加解释不清,再者她抱着女郎躲闪看起来也奇怪……

天地间似乎静了一瞬,众人本能地屏息,四下望去,一种未知的心悸感瞬间爬满每个人心头。

刹那,地崩山摧。

第2章

江好脑袋嗡嗡作响,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人不由自主地向一旁倾去,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地龙翻身!

脚下大地揭下了它伪饰的温和,天地间万物响应它的召唤,发出轰隆隆的咆哮声。

天旋地转,山崩地裂,草木摧折,万兽齐奔。

马嘶声不绝,受惊的马儿不受控制地高高抬起前蹄,再高明的驯马师也无法在此时将它们安抚下来。

兵士们自顾不暇,大多从马上跳下,自保第一。有人下马不及,则被发了狂的马甩脱在地,摔得不轻,又被踏过。

大地裂开深深浅浅的口子,枯草连根翻起。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是进山前的一片平坦空地,并没有什么高大树木,不然所有人还有被树砸倒的危险。

江好头晕目眩,身体强壮让她并没有立刻倒下,只是歪斜了一下。她第一时间将赵孤月牢牢护住,在震中竭力保持平稳。

一声巨响。

远处山石如雨,滚滚而下,烟尘向四处快速蔓延。树木倒塌,整座山都在震颤。

众人下意识后退两步,尽管离得尚远,波及不到他们这里。但亲眼目睹山塌地陷这件事还是让所有人不由毛骨悚然,尤其是他们脚下还震动着。

少顷,震颤渐渐止住,一片人仰马翻。

郭校尉吩咐人点数伤亡稍事休整,紧接着便向江好走去。

江好倒没注意这点,正紧张兮兮地检查小女郎有没有受伤。赵孤月被她护得严实,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险些歪倒时她头上戴的本就略大的帷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江女郎。”郭校尉的声音在低头查看赵孤月情况的江好头上响起,“适才是我不识女郎好心再三催促,多谢女郎救命之恩。”这话说得诚恳。

所有人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躺着,循声看去,皆不由在心中或嘴上倒抽上一口气。

绝大部分人从未见过这位小女郎的模样,这还是头一次见,她与他们想象中的“傻子”全然不同。

她白得可怕,一双瞳仁却又黑又亮,眼尾微翘,人中深深,黑发柔顺地垂下,乍一看像只皮毛水滑的美丽白猫。

她的一双眼睛眨得缓慢,安安静静地看人,面无表情。清寒的目光让人们意识到她的确与众不同,刚经历过这样大的灾难她却没有任何惧怕的反应,太不正常!

正常的四岁娃娃早就吓得哇哇大哭了,哪会像她这样一声不吭?

一瞬间众人竟然都不太敢再看她,对于与认知大相径庭的人或事物人们总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郭校尉到底见多识广,对上赵孤月的目光后怔了一怔,很快看一旁去,却未失态。

四岁大的孩子,又被保护得好没有受伤,兴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知无觉,便不会哭闹。

江好不察这些,一颗心全然被后怕与震撼笼罩。确定小女郎无事后,她的想法与郭校尉差不多,那就是幸亏没有启程!

若是继续赶路,只怕他们此刻没有葬身山中也要被山上掉落的石块波及,绝不会似现在这样局势尚能控制。

江好想的是小女郎要做的事果真没有一件是错的,她日后绝不能忤逆女郎。

郭校尉则不知江好不愿意走是出自赵孤月的授意,以为是她看出什么大震前的端倪又不确定,这才拖延时间。但她的行为确实救了队伍所有人一命,所以这声谢他发自内心。

“您太客气了,我并没有做什么。”江好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赶紧推辞。她本就是依照女郎吩咐而行,顶多算是个传话的,怎敢居功。

郭校尉见她谦虚推让并未多言,却在心中为她记下这一大功,而后折去查看队伍人员伤亡。

其余人将这话听进去,明白过来她方才为何拖延,再看看远方惨状,对她不胜感激。

江好看郭校尉未再多言,以为他将此事揭过,终于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将女郎的功劳据为己有,她是那样的神异……

江好的手臂因为敬畏而轻轻收紧,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

女郎第一次拉住她时是在马场,而当时因为错判局势而险些导致马邑失守而被降职的梁乃文被罚去喂马,她带女郎认识马时正巧见到喂马的梁乃文。

小女郎见到梁乃文那一刻便如今日那样一把抓住她衣领。

彼时她不解其意,还很兴奋地同正在喂马的梁乃文讲女郎会抓握了。

梁乃文惊讶了一下很快同她道起恭喜来。

她当时只顾欣喜若狂,立刻抱着女郎回去同将军报喜,完全没有注意到梁乃文恭喜之下的勉强笑容。

江好抱着赵孤月离开马场去见将军,赵将军见赵孤月能抓握,向来冷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丝笑来,表示出十分的欣慰。

只是女郎静静见二人欢喜了一阵便将手松开,江好后来想来,怕是女郎对他们实在无言。

梁乃文便是后来在马邑之战中背叛将军导致城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若是当时他们能从女郎不寻常的举动中对梁乃文稍微留心,兴许也不会酿成惨剧。只是没有如果。

而女郎第二次拽的人却不是她,而是赵将军。

赵将军每次要赴前线都会先与赵孤月道别,尽管赵孤月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回应,他依旧将道别这件事做得异常认真。

那是最后一次道别,赵雁声敏锐地嗅到燕国近日来不寻常,亲赴前线查探。

赵孤月与赵雁声是有些父女相的,二者都不怎么说话。赵孤月是外在条件受限,不会说话。赵雁声则是不喜欢说话,便是对着赵孤月他也寡言少语。

作为将军,赵雁声的闲暇时间并不多。不过他但凡有空,都会陪伴在赵孤月身旁。他并不太会与女儿相处,何况是不会说话、不太会动的女儿。他和赵孤月在一起时多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江好陪赵孤月练习,什么时候人离开了都让人难以察觉。

赵雁声披挂执锐,与赵孤月做临行前的最后道别,每每此时大约是他话最多的时候。

“燕国异动不断,频频骚扰汪陶,我心中不安,只怕要有大战发生。作为将军,我理应坐镇前方稳定军心。此次一去归期不定,你自己要多加保重。”赵雁声十分慎重,用词正经,完全不像在与小孩子道别,听得人十分头大,想教他该如何与小孩说话。

赵孤月只是默默看着他,乌黑的瞳仁倒映出赵雁声沉默而坚定的像一棵树的身影。与夏国大多数人深棕色的眼珠不同,甚至与赵雁声浅棕的颜色不同,她的眼珠像是水洗过的棋子,又黑又亮。这大约是遗传她母亲。

赵雁声沉默无言,与之对视片刻,转身离开。只是人尚未完全转身,他要闪躲的动作一顿,停在当场,而后低下眼看向自己的长枪,上面有另一只手。

赵孤月握着他系了发白红穗的长枪。

长枪作为傍身的武器,赵雁声平常并不会允许第二个人触碰。在下意识的反击之前他意识到伸出手的是他的女儿,所以任由她作为。

赵雁声不明白女儿这个举动的含义,赵孤月显然也不会立刻有开口说话的本事,告诉他她的用意。

还是江好看安静的场面实在尴尬,出言尝试解读:“将军,小女郎应当是不舍得您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这话与女郎的想法应当是大差不差,小女郎是意识到此去有死无生,所以阻止将军离开。至于舍得舍不得这种主观的想法,她并不知晓,也猜不出来。

赵雁声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却说不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干巴巴地开口:“下次,不要再随意去碰别人的武器了。在这里,碰别人的武器被视作攻击,是很危险的事。如果不是我,换作别人,你会死的。”他认真地为赵孤月讲述在边关的部分共识,希望她能有则改之,好好活下去。他并不善于说亲切的话,只好竭尽所能地保护自己的女儿。

也看不出赵孤月听进去没有,只是她握着枪的手不曾松开。可能是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可能是听懂了却不愿意理会。

赵雁声晓之以理:“我是一军主帅,身先士卒方能服众,不好到迟。已经到要走的时候,我该去了。”

这话同正常的四岁孩子说也不见得对方能够理解,何况是赵孤月这样的非正常小孩。

赵雁声并没有说服她松开手,时间将至,他不得不强硬地使她放开自己的枪。事实上他连稍微碰她一下都会担心自己的手太过粗粝而伤害到她。

他女儿与他难得的亲近需要他亲手推开这件事让赵雁声心中沉闷,不过赵孤月并没有因为他强制性使她松手的动作而哭闹。

她冷静到堪称无情的反应在赵雁声心里则是懂事的体现,让他又多了分难受,想着再回来便好好补偿女儿。

赵雁声最终拿着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不过他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也就再没有补偿赵孤月的机会了。

方才赵孤月那一握是对赵雁声的最后挽留,可惜他并没有领会,或许即使他知道结果也还是会为了满城百姓义无反顾。

第3章

阴云罩顶,也似乎沉甸甸地覆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前线的戒严让后方多了分沉重,但有赵雁声将军在,马邑中的每一位百姓更多是安心。即使敌军来犯,赵将军也一定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江好听说城要守不住时正带着赵孤月在院中学习走路。

赵孤月背靠着她,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迈一条腿,赵孤月便被她的腿轻轻推着迈出一条腿,这么一步步走。

尽管这还是江好在走,但她想女郎这样一日日练习着,日后能走了一定进步神速。

门外的嘈杂声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江好的动作一停,赵孤月便也不走了。她今日右眼跳得厉害,心也跳得过速,有种不祥的预感。她需要去弄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将赵孤月抱起,耐心地同她讲述:“女郎,我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虽然赵孤月并不会回答她,甚至不见得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她已经习惯这样与之相处。每要做什么都会事先告诉女郎,希望她能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认识。

江好抱着赵孤月走到门前,尚未来得及开门,院门便被从外推开,将她吓了一跳。

看到来人的那刻江好的领子便紧了紧,赵孤月的手再一次抓住她的衣领,门外的是一身布衣的梁乃文。

江好大惊失色:“梁大人!”

梁乃文像是刚经历过什么大战,开口便扔出一个字:“逃!”

江好尚在云里雾里,顺着话骇然问:“什么逃?”

梁乃文看了一眼她怀中安安静静的赵孤月快速道:“军中有人叛国,与燕人里应外合,毒倒战马,重伤将军!燕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佯攻汪陶,实攻马邑!马邑难守,不止是你们,城中百姓皆要尽快撤离!我受将军所托带你们离开,绝不能让你们落入燕人之手!”

江好陡然听了这么一长串噩耗浑身发冷,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又被梁乃文催促:“快走!城破便全完了!”

“女郎若落入燕人手中定当会被拿来威胁将军,绝不能让将军陷入两难!”

江好彷徨失措,终而抵不住他再三催促,慌乱之下咬牙点点头:“大人稍等,我收拾收拾便来。”

梁乃文闻言没再继续催促,还很善解人意道:“你快快收拾,我先替你抱着女郎。”

江好心里飞闪而过一抹异样,长期养成事事亲为照顾赵孤月的习惯让她摇了摇头:“女郎被我抱习惯了,我动作快些。”她抱着赵孤月转身小跑回房中。

梁乃文没再多说什么,跟着进了院子。

江好不知道女郎什么时候松开的手,此时顾不了思考许多,将她靠放在床上,自己拿了包袱收整行装。

只略装了两件赵孤月换洗的衣裳与几块耐饥的点心,稍有价值的首饰拆放在贴身各处便差不多了。

江好将佩剑在腰间系好,挎上包袱,弯腰去将赵孤月抱起,头上一松。

束发的簪子消失,江好一手抱着赵孤月一手去摸头顶,余光瞥见小女郎手中的暗色骨簪。她忙去抢:“女郎,簪子不能乱玩,扎到你怎么办?”

赵孤月人虽小,一时攥得紧,江好又不忍心让她痛到,或是争抢时真伤着她,还真没什么办法立刻将簪子拿到手。

院子里的梁乃文已经开始催促:“江女郎,好了么?”

江好一个头有两个大,又要从小女郎手中将簪子哄来,又要赶紧随梁大人逃命,应付不暇。她无法,只得先做要紧的事,于是答:“这就来了!”

她又低声同赵孤月说着往外走:“女郎,你玩够了就将簪子给我,别弄伤自己。”

赵孤月握着骨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梁乃文见人出来,赶忙要带人离开:“好了,快随我走。”

江好跟着人快步离开,马邑城中的将军府少见的人员萧条,有人也行色匆匆。她心中惴惴,不由发问:“梁大人,只我们走吗?其他人怎么办。”

梁乃文面色不改,眼观六路,专拣人少的路走:“其他人也会一一撤出马邑,只是不同我们一起走,你不必担心。军中出了内鬼,如今和我们一起走的人越多,小女郎就越不安全。”

江好被他说服,当下也慎重起来。

马邑失去过往的井井有条,一片人荒马乱之相。来往众人奔走相告,沸沸扬扬的“赵将军被人暗害,燕国人要打进来了”之声。

雾惨云愁,燕巢危幕。

梁乃文带着江好二人一路到城门处,未遇任何阻挠。城门那里已经聚了一小部分百姓彼此推搡,蜂拥着向外挤,要逃命去。

城门守将竭力维持秩序,大声吆喝着让百姓们冷静。人声鼎沸,守城人口舌只是徒劳。江好等人被堵在人群外,踮脚看着只能勉强看到守将的口型,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江好抱着赵孤月失魂落魄,害怕极了,从未经历过这样一夜之间的天翻地覆。以后该怎么办?赵将军怎么办?打不过燕人又要怎么办?

她被梁乃文从畏惧中叫醒:“咱们须得快些走,不然一会儿就难走了。”

江好浑浑噩噩地跟着梁乃文行动,有他打头开路,三个人很快挤到最前。

守城的将士是认识他们的,梁乃文低头同将士们说了些什么,只见他们一个个很快变得面色惨白、六神无主,紧接着让出一条路来。

梁乃文带着江好从这条道出了城,身后很快一片哗然。

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看,高耸又冰冷的城墙将一切阻绝。

城中,混在人群里的燕人按计划埋头叫起来:“赵大将军的女儿已经逃命去了!燕人要打进来了!”

人群炸开了锅,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要一个解释。凭什么赵将军的女儿走得,他们走不得?

守城将士们大声解释:“赵女郎并非逃命去了,是……”适才梁大人说的话他们却不能在这里说给百姓们听。

梁大人说有燕人潜入城中试图活捉赵女郎来拿捏将军,因此要将女郎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可眼下的人丛中说不定就混了燕国奸细,将士们只好沉默。

沉默却被当作无言以对,民愤愈发激烈。

虽刚到冬月,但在旷野里稍微走上一阵人就冷了。寒意从江好脚底向上钻,让她怎么走也走不热,反而越来越冷。这股冷意激得她灵台清明了些,匆匆忙忙跟着出来时稀里糊涂的脑子有了思考的闲暇。

江好并不笨,方才被梁乃文牵着鼻子走是因为大事当头让她一下子乱了阵脚。而梁乃文向来老实厚道,与赵将军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过,虽然有错判局势险些失城的罪过,但更多人都觉得他只是一时错判,因而他虽然被罚去喂马,却依然受人信重。

江好也是完全信任梁乃文才跟着动作,然而这一段路已经让她嗅出不对劲来。

从头到尾她只是听信梁乃文一面之词便跟他出了城去,可倘若他骗人呢?

江好不敢深想下去这种可能,手脚因为承受不起的后果而开始发木。她不想细想,但一个个不堪推敲的细节在她脑海中浮现。

马邑外毫无战斗迹象,若真要城破,大军也该边打边退。

为何来接女郎的是梁大人?即使担心燕人混入军中,将军怎至于只派梁大人一人来接?这么出了城岂不是更加危险?

说是马邑百姓也要撤离,为何只见百姓动作,不见城中军士作为?真有此事,没道理百姓比军士知道得还早。

……

江好简直走不下去,她双腿一软,一个踉跄。

梁乃文一直走在她身侧前半步的位置,见她异状立刻回过头来审慎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江好浑身发冷,强撑着站直,硬着头皮道:“天太冷了……”

梁乃文不知信了没信她这说法,点点头:“继续走吧。”

已生怀疑,再跟着走就是傻子,但直接拒绝等同于撕破脸,她绝不是梁乃文的对手。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盼着城中发现她们跟随梁乃文离开派人来追。

江好想出对策,不再走了,僵硬地跺跺脚尽量表现得轻快问:“梁大人,都走了这么一会儿了,咱们要去哪?”

梁乃文并没有直接回答:“快到了,走吧。”

江好身上冷热交替,再找不到话来拖延。可向前走是死路,她怎么也迈不开腿。历经的事并不多,她还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怎么还不走?”江好低着头,梁乃文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江好悚然,惊惶地将头抬起,心想完了。

梁乃文见着她的动作和表情,默默抽出刀来,话都不说要直接将人灭口。

生死之际江好的求生欲迸发而出,刀光闪得她睁不开眼,她全凭本能仰面一躲,长刀险之又险地从她面上划过。

她将将站稳,手哆哆嗦嗦地摸向腰间长剑。

但还来不及将剑抽出,梁乃文的刀背便狠狠地敲上她的左臂。尽管不是刀刃,她仍吃不住断骨剧痛,手上力道一脱,赵孤月落在梁乃文手里。

第4章

赵孤月虽然有些重量,然而江好抱着她尚且并不费劲,何况梁乃文。

他伸手一抓,便将赵孤月提在手中,脚下一蹬,江好倒栽在地。

江好腹背受痛却来不及躺下稍作歇息,顶着剧痛手脚并用地爬起,出剑疯了似的拼命去攻,要将赵孤月重新抢回来。

天差地别。

梁乃文的骨子里都是边关的风沙,一招一式是跟随赵雁声在无数个生死间淬炼出的、融入骨血的本能。而江好尽管这些年她一直坚持锻炼,还得到赵将军的指点,但她只在做火头军时远远见过燕人,手上从未沾染过鲜血。

江好在梁乃文手下只走了三招,重新重重砸在地上。

飞沙走砾,烟尘斗乱。

她感觉自己全身骨头断了,五脏六腑碎了,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她满脸的血,分不出是从脸上流的还是口中流的。

“梁大人!求你。”江好哀哀叫了一声,口齿不清。她几乎动弹不得,却还在最后的努力,试图唤醒梁乃文的良知,让他回头是岸。

提着总不趁手,人有可能从衣服中滚出去,于是梁乃文将赵孤月一抛再接住,变提为抱。他压根没有理睬地上哀求的江好,而是对坐在他臂弯上的赵孤月侧目而视。

赵孤月依旧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只缓缓地眨着一双猫眼似的眼睛,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这样乖巧反而不知触动了一直平静的梁乃文的哪根神经。

他骤然冷笑起来,用刀指着赵孤月:“她!”

江好惊叫出声:“别!”待看到梁乃文并不是要杀赵孤月,她才长出口气,整个人以为极度惊吓后的如释重负瘫软在地。

“你看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和她爹一样!你对她再好,你为她拼命,有什么用?她会正眼看你吗!她把你当回事吗!”梁乃文忽然飙出一段咆哮,江好被吓得战栗。

赵孤月和赵雁声长得并不像,但因为不言不语,和平日里赵将军的沉默寡言就很相似了。

梁乃文眼见赵孤月对江好的惨状不闻不问,便感伤起自己:“这么多年我为赵雁声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我的付出,全军有目共睹!多少年啊,我费了多大劲才在军中出人头地!他凭什么!我只是一时失察……他让我这些年,我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成了个养马的!军中人怎么看我!他把我当人看吗?我就是他随时随地都能踢一脚的狗!”

江好有心和他争辩,又怕自己将他激怒,只好忍着。她从不知道梁大人心中竟有这么多想法,但是军有军规、赏信罚必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梁大人险些失城是很大的罪过,被罚去喂马已是将军容情,而他竟因此心生怨怼……何况喂马只是一时,战事若起他日后定能重新得到重用。

只不过他打心里看不起喂马这份活,这样的惩罚对他来说就格外承担不起了。

她存着说服梁乃文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忍痛解释:“大人,女郎尚小,还什么都不懂。何况她并不能说话,绝不是大人说的无动于衷……”

梁乃文又变成了平日老实寡言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诛心:“这是赵雁声的报应!赵雁声目中无人,杀孽太重,都报应到他女儿身上了!”

江好机灵地顺着他的情绪为赵孤月谋生路:“女郎可怜,求大人高抬贵手,给她一条生路。”她如今吸气都带着疼意,不过躺了一会儿,暗中积蓄起拿剑的力量。

梁乃文看了会儿江好,突然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杀她,要杀我在府上就能杀了她,她还有大用处。”

江好松了口气,女郎的命好歹暂时保住,又感到不妙。

“你便到此为止吧。”梁乃文已经叛国,自然不会再因杀夏国人这样的小事再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毫不拖泥带水地挥刀。

江好绝望地闭上双眼,横剑挡在头顶做无谓的挣扎。

动作定格。

屠刀迟迟不曾落下,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皮,只见梁乃文高举着刀,停在那里。他不可思议地半偏着头看向在他臂弯上安静坐着的赵孤月,她自始至终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厚冬衣包裹的手臂抬起,骨簪的簪体完全没入梁乃文的脖颈中,只留着纯朴的花型在外。

赵孤月平静地将手松开并放下,直直看向江好。她动作做得很不流畅,带着一股稚拙。

江好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场噩梦,可身上的疼痛却是如此真切。

簪子造成的伤口向外飙血,若不是有簪子堵着,只怕血会如柱喷涌而出。

梁乃文睁大了眼睛向后倒去,生命定格在此一瞬。

赵孤月从他臂膀上仰面落下,江好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险之又险地将人接住。

哪怕是将要摔在地上,她面上不见害怕之色。被江好接住,她也没有松一口气,露出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从头到尾,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静静地在那里。

江好颤抖地抱着赵孤月,脑海中千头万绪,叫了一声:“女郎。”

赵孤月望着她一言不发。

情绪的积压到了临界,死里逃生的惊险与未曾失去女郎的庆幸冲破心头,她最终抱着赵孤月放声大哭。

哭实在是一种很好的解压方式,今日发生的事情虽然多,江好这么一哭之下,身上的痛,经受的恐惧倒也暂时都过去了。她胡乱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擦了一袖子的血和泪,带着哭腔道:“女郎,我太不争气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没用,是自己失察才让她们陷入绝境,她没能保护得了女郎就罢了,最后还是靠女郎才能脱离险境。

她丧气之余忽然想到梁乃文适才所言,便不仅有死里逃生的后怕,更是觉得感动与痛快。于是她瘪了瘪嘴,含着眼泪看向赵孤月,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神情,涕泪横飞道:“女郎,我就知道将军才不是梁大……梁乃文说的那样,我就知道您也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您什么都知道的!”

与此同时,赵孤月的脑海中也出现聒噪的叫声。

“我就知道算法绝对不会出错!你明明什么都懂吧!你听得到看得到也会说话吧!”系统在她脑海中喋喋不休,带了些火急火燎的恼羞成怒的意思。

可惜它一如既往地没有得到赵孤月的回应。

系统是高等文明的产物,文明发展到极限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极度满足,于是降下它们这样的系统到各个低等文明世界帮扶发展。

各个世界的系统在每个世界选定智商最高的人绑定并陪伴成长,向他们输入更多知识以完成任务。

赵孤月脑海中的系统是一零七号,两年前它来到这个世界,算法算出她是本世界中智商最高的人,二者绑定。

一零七深知天才大多从小就显示出与众不同,也做好与之慢慢磨合的准备,但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选定的这一位宿主如此不同。

她不会说话。不止是在现实生活中一言不发,哪怕在意识世界里,没有身体缺陷的桎梏,她依旧没有和它说过一句话。

不言不语就意味着无法沟通,系统完全不了解赵孤月所思所想。它不清楚赵孤月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不知道赵孤月是只不会说话还是听也听不到,不明白赵孤月为什么视它如无物,仿佛她的意识世界里根本没有它这个系统。

一零七一度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算法算错了人。然而已经选定宿主,除非赵孤月死亡它才能够改绑换人,所以它当务之急还是与赵孤月建立起联系。

只不过它没能与赵孤月说上一句话,不算好的好消息是赵孤月也不曾和其他人说上一句话。

一零七无从下手,又要完成自己的帮扶任务,只好跳过沟通这一环节,死马当活马医地在赵孤月脑海中无间断地随机播放各类科普向视频,自绑定来一直如此。

长年累月的冷暴力让一零七生出几分“人性化”,它十分激动:“你知道我的存在!你也能看到我平常放的那些东西!不然怎么会精准地刺穿他的大动脉!”

科普视频中自然包括对人体的科普,内容十分详尽,血管、肌肉、器官、骨骼等等应有尽有。四岁小孩能做到一击毙命,显然不是“运气好”三个字可以概括。

一零七难得生出类似于人的百感交集,它因赵孤月能看得到脑中讯息而感到柳暗花明,又无法理解她为何至今无法说话或是不想说话。不过得到了正面反馈,它决定接下来加倍放送。

兴奋冲散了江好身上的疼痛,她不仅要尽快将小女郎带回,还要将梁乃文的尸体一同捎去。她要赶紧将此事上报城中守军,好让马邑准备应对之策。

这事不难。远处树下正拴着马,马上有夏军标志。梁乃文原先也是打算在这附近解决江好而后骑马带赵孤月离开,如今他死了,江好正好用马。

把梁乃文死不瞑目的尸体在马背上横放,又用腰带将人捆结实了,江好才小心翼翼地抱着赵孤月牵着马走。她不会骑马,就是军中能骑的人也不多,与马背上长大的燕国人不同。

雨与霰在风中斜斜刮落,江好将怀中的赵孤月向外衫中塞了塞。她伸出手在空中接了两滴雨,对赵孤月道:“女郎,要下雪了。”

一粒、两粒,应江好所言,天上飘起晶莹的雪絮。

少年高坐马头极目远眺,目力尽头的远方隐隐有熊熊烈火正在燃烧。但凡城破总是如此,亭台楼阁付之一炬,滚滚烟尘直上云霄,余烬盘旋在城楼上方。

他肩膀上扛着一只年轻健壮的北山黄鹘,腰挎金错刀,展现出一种无法虚张声势的崭然风姿。这是用敌军血肉堆砌出的少年意气。

闻人椿身后是个个肃容以对的燕国兵士,盔甲威风,兵戈坚锐,是具装的骑兵。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梁乃文是死在路上了么?他不会连一个四岁小孩也弄不到手吧?”他的猜测的确成真。

少年反手给肩膀上黄鹘顺了顺毛,嗓音黏乎:“还不如和父亲去围剿赵雁声,或者和叔父去攻城,是吧?”

黄鹘颇通人性地点了点头。

闻人椿抱怨归抱怨,却知道这份任务十分重要。若能收服赵雁声,夏国少一臂膀而大燕多一份助力。收服赵雁声的关键则在于他唯一的女儿,将她拿在手上加以胁迫,不愁赵雁声不低头。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原本应该十拿九稳的梁乃文那里出了事,他非但没能将刚过四岁生辰的赵孤月带来,自己还折在外面。

燕人没能得到赵孤月,无法劝降赵雁声,赵将军殉城。

……

确定女郎没有因地龙翻身受伤,江好加入到统计伤员的队伍当中。她刚走两步,忽然感到有一滴冰凉滑过她的额前。

“女郎,要下雪了。”江好喃喃道。

第5章

天要留人,地龙翻身极大延缓了回京的进程。郭校尉不仅有带人回京的要务,更为人臣,有为“民之父母”的庇护百姓之责。百姓遭难,为官者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一行人在广平落脚,郭校尉带着轻伤兵士与当地县令汇合,共同救困扶危去了。

赵孤月与江好则被安排在县令府上暂住,难得不用赶路。

多日清闲,大约是练习时间充裕的缘故,赵孤月对身体的掌控有不小进步。如今她抓握已经非常熟练,并且能够小幅度地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后者实在是很让人振奋,至少很让江好十分振奋,她不必再从女郎的抓握中猜测女郎的同意与否了。

江好到底年轻,对于赵孤月新掌握的“技能”总希望它时时刻刻展示出来,于是赵孤月的日常大有要被诸多判断淹没的苗头。

这苗头刚冒了个尖就被掐灭。

小女郎明明已经能轻松驾驭点头摇头,但在江好接连问了两个诸如“女郎要喝枣茶吗”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后,她再问什么,赵孤月都不再理会。

半月后一行人重新踏上返京之路,这次路上未再多生枝节,一帆风顺。

春风将至,旷野化冻,偶见新绿,还有一日就到洛阳城。

洛阳就在那里,并不会长腿跑掉,时间便突然宽裕许多。这次不必再赶夜路,夜间休整准备,明日进城。不止是他们需要准备,洛阳城内同样需要准备,迎接赵将军的英魂。

距离马邑那惨烈的一仗已经快有三月时间,时光最抚人心。大部分百姓在边关平静下来之后很快在日复一日的鸡零狗碎中忘记国仇家恨,也渐渐忘记了赵将军。陡然入京,恐怕气氛不对。

越近京城,餐饭越发丰盛,赵孤月面前是特意给她做的蛋羹,嫩豆腐一样吹弹可破,让人不忍破坏。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手握木勺,毫无怜惜地一勺子下去,蛋羹被她铲得美感全无。她勺子拿得好,整只胳膊却用得还不熟练,因此吃得极慢。

赵孤月吃得虽慢,用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却毫不浪费,木碗干干净净。她吃完了,又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拿出手帕,认认真真又僵硬地把嘴巴擦得一丝不苟,才算用饭完毕,乖乖巧巧等江好抱她离开饭桌。

江好看到女郎与可爱面貌极为反差的做事风格,心如泡在一汪温水中,都要化了。她刚从凳子上起身,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江女郎。”

江好一面将赵孤月抱起,一面应道:“我在。”

门外又道:“郭大人说等您与赵女郎用过饭后去他那里一趟,他有事情交代。”

听说是郭校尉有事吩咐,江好不敢怠慢,忙应承道:“我这就带女郎过去。”她仔仔细细地为赵孤月系好毛绒绒的斗篷,抱着人便去了。

郭校尉正嘴角下撇地对灯察看手中信件,一双格外锐利的眼扫过信上每一行字,嘴两旁的深纹像是刻印在皮肤上。赵孤月与江好的到来让他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信纸倒扣在桌上,转头看向二人:“坐。”

江好对郭校尉一直很敬畏,依言将赵孤月远远放着坐好,自己侍立在一旁。现在赵孤月已经能自己坐稳,并不需要旁人搀扶或是倚靠外物。

郭校尉瞥一眼凳子上坐着的、双腿离地还有好一段距离的小女孩,又定睛看了看,难得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目力产生一瞬间的质疑。她今日裹了镶白兔毛的斗篷,他错眼一看还以为凳子上蹲了只毛发蓬松的白猫。

“女郎能坐了。”郭校尉语气平平地说着嘉许的话。四岁才能坐显然并不正常,但他接受了这份不正常,证明在普罗大众眼中赵孤月是个不正常的孩子。

对于他的随口称赞,赵孤月只是回以安静的目光。

她不会说话但从不哭闹,让人省心,这一点比普通傻子要强上许多。加上她的父亲是赵将军,郭校尉石头做的心也不免略爱护她。

何况——

方才只能算作郭校尉的寒暄,他向来开门见山,能有这么一句铺垫已属罕见。接着他便言明叫二人前来的目的:“明日入城,女郎非凡之事我已向陛下禀明,繁文缛节大多可以省去,集体拜见时你带着女郎在人群中一同参见陛下即可。”

江好听得细致,在自个儿心中过了一遍后确认自己记下,才应下来。

郭校尉扫见桌上信笺,话声一顿,又重新开口:“届时陛下或许会单独召见女郎,不必紧张,陛下是仁义之人,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

“是。”江好敛眸答应,实际上从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当今圣上是那样与众不同的人物,与过去的每一任皇帝不同的是,她与她们一样,都是女人。

江好虽然没做过皇帝,却知道当皇帝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然古往今来就不会有这么多做不好皇帝的人了。陛下是女人,做皇帝自然更难。而要面见这样一位开创历史先河的陛下,她怎么会不紧张。

又说了些礼仪细节,该交代的差不多都已经交代到位,郭校尉再没什么可说,放人离去。他将信纸重新拿起,鹰隼似的眼中掠过不平怒意。

时移事易,他今日未曾着重交代入京之事,是因为朝廷对赵将军的丧仪有了新的安排。朝廷并不打算再如两月之前那样大办赵将军的葬礼,此一时彼一时。

两月之前,马邑大败,边境不宁,燕人随时可能继续攻城掠地。夏国失去强将,想要在与燕人接下来的战争中有一两分胜算,便只能用“抗兵相加,哀者胜矣”的哀兵必胜之法。以死去的赵将军让夏国上下同仇敌忾,好与燕国有一战之力。

现今朝廷已经不需要用赵将军之死来唤醒兵士和百姓,甚至不敢也不能这样做。占尽上风的燕国提出要与夏国和谈。和谈之事一出,本存了背水一战之心的夏国人斗志立刻溃散。和无休止的、艰难的战争相比,能够和平解决问题实在是梦想当中的事情。梦想有机会成真,即使是要为此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大部分人也愿意接受。

更高昂的代价是指和谈的条件,夏国接受和谈,作为战败国,为了表示诚意,要奉上的不止金银。

但有机会避免继续打仗,即使让人肉痛,朝廷还是选择割肉饲虎来换取暂时的和平。

朝中自然有反对者,但在更多支持和谈的声音中反对的声音实在不值一提。所以在议和的前提下,赵将军还京便成为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现在已经不需要用他使上下一心,他的出现甚至容易让那些支持战争的人想法更加偏激,从而让朝政动荡。

郭校尉手中的信上便写了对他们明日入京的安排:不必大张旗鼓。

他该遵从上令,可到底意难平!

……

春日朦胧的微雨,轻轻敲打着尚未发苞的枯树花枝。

队伍趁露色进城——这同样是信上的安排,队伍中每一个人的脸上被一种愁绪所覆盖,这份愁绪和连绵的阴雨一样,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并没有得到想象当中的迎接,倒不是他们需要排场来显示这趟任务的成功,而是被选中去马邑的每一个人对赵将军多少有所仰慕,他们不需要迎接,但赵将军为国捐躯,当然值得每一个人的敬重。

相较于随行兵士们的凝重,马车中伴随着女郎的江好并不明白许多弯弯绕绕,只隐隐地感到一种沉闷。加上今日大多要见皇上,她从昨夜开始紧张,现在心脏跳得飞快。为了排解这种心悸,她贴在车帘旁,从被风吹起的缝隙中向外看,被洛阳城的宏伟所震撼。马邑更多是为了抵御敌寇的肃穆,绝没有眼前的威赫。

她轻声向赵孤月描述起车外的景色,这是习惯使然,同时在这样的描述中那些初入新环境的不安会减弱许多。

因为女郎静静地坐在那里很让人安心,她将女郎的静坐当作聆听,这么说女郎实在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事实上这一路上与其说是女郎离不开她,实际上是她更离不开女郎。

背井离乡的无助与面对大人们的无措都被保护女郎的信念所压倒,她可是因为女郎才有活命的机会!

棺椁已经运回,虽然没有在洛阳城中大肆宣扬,但到底当初是朝廷安排要将尸体接回,且赵雁声的确是为国而死,真就此冷落未免让人心寒。虽不能在城中大办,进宫摆在文武百官面前却是可以的。陛下亲见,也能彰显仁厚,更叫官员们忠心效命。

解甲卸剑,有禁军钻入马车中例行检查。即使是最不近人情的禁卫军见到赵孤月后神情也不禁柔和三分,这可是赵将军的女儿,连检查的动作都下意识轻了许多。他们尚且不知道赵孤月不能言不能行之事,见她丝毫不乱,都暗暗在心中赞叹她小小年纪就有其父的大将之风。

宫门次第洞开,车驾缓缓驶入。一入宫城,江好不由自主地坐好,不敢再偷觑车外景色。在一阵只有车声与脚步声的静默中,马车停了。

江好刚有所缓和的紧张重新争先恐后地涌出,让她想吐。她颤抖着双手抱起赵孤月,她被她抖得摇晃起来。

车外传来温和的请人下车的命令,同时车帘被从外卷起。江好不敢不从,抱着赵孤月哆嗦着弯腰向车外走,几步路几次都险些腿软跪倒在地。她焦急又懊丧地在心中疯狂埋怨自己不争气,给女郎添麻烦又丢人,忍着眼泪下车。

头顶传来一丝轻飘飘的力道,江好去看,只见赵孤月漆黑的眼眸和慢吞吞收回来的手。

尽管她一言不发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江好依旧读懂了她那个动作的用意:

我在安慰你哦。

第6章

马车之外,太极殿宫院中群臣伫立。

他们个个正颜厉色,并默契地在今日没有佩戴任何颜色鲜亮的衣饰,与青灰的宫城形成一幅晦暗的画。

候立的人群正前方站着当今圣上,帝王衮冕也无法遮掩她的另一重身份,一个女人。这位钟鼓馔玉的女皇因国步艰难而形容惙惙,她是质弱的女儿,却以并不宽阔的瘦瘠飒然地撑起王朝的殿梁。

一炷香前众人就已经等在这里,春寒料峭,站得稍微久些其中老弱就有些受不住了。然而陛下带头等候,没人好意思要歇,只是望眼欲穿,盼着赵将军的棺椁快到,好尽快结束这一场折腾。

大部分人对赵雁声之死都一声叹息,但也只限于这一声叹息。他们当然为夏国失去一员大将而扼腕,那是因为无人守国门一旦王朝倾覆,他们现在拥有的都会变成镜花水月。若不是大义压头,有几个会在这时候真心实意地站在这里哀悼?

队伍的到来让沉闷的百官精神一振,齐齐抬头看去。群臣皆知赵将军的女儿一道被接回京,这会儿将要见到真人,不免被勾起好奇心来。

车中钻出来个健硕挺拔的少女,眼角曳了一条蜈蚣似的长疤,让人看了忍不住在心中“哎哟”一声。赵将军的女儿竟然长得这样大了?不对,这岁数不对啊。赵将军今年才二十六七,怎么能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

注意到江好下车姿势受限,众人再定睛看去,只见她怀中抱着个女孩。适才大家没留意这一点,因江好怕赵孤月脸冲着风,特意将她面朝内抱下来的,人们只见那小女孩圆滚滚的后脑勺。

文武大臣便想,这个该是赵将军的女儿了,只是没看见什么模样。

被一众盯视,江好却没再紧张,她一步步行得很稳,依照昨夜郭校尉的吩咐到他身侧站定。

郭校尉先下拜,江好在内的随行众人跟着下拜,齐声:“参见陛下。”自始至终她都抱着赵孤月,没叫人下来。

这样的动作在一些循规蹈矩的大臣们看来便是不懂规矩了。看那孩子也有三四岁的样子,竟然如此娇惯,连拜也不会拜吗?只是陛下没先开口,加上她赵将军遗孤的身份,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打赵孤月从车上下来,皇上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九五之尊根本没将某些人眼中不懂规矩的行为放在心上,波澜不惊地抬了抬手。她身旁挂着合宜微笑的女人便心领神会:“诸位请起。”

一众人这才起身。

皇上的视线终于转向他处,江好无声地长出口气,虽然不会紧张,可是压力好大。

陛下审重地看过每一位归来的兵士,平静开口:“辛苦了。”

郭校尉语气沉沉:“将军身死,不敢言苦。”

这话叫人群中的几个臣子变了脸色,他们都是和谈的坚定支持者,郭校尉虽未提及“和谈”一字,可在他们听来他正是用赵雁声来点他们屈膝求和。

皇上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只道:“赵将军是大夏的脊梁,你们将他迎回,就是把大夏的脊梁找回来了,辛苦了。”

郭校尉这次没再谦虚,默然顺从。

陛下这话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是不一样的滋味儿。

慰问过兵士,皇上沉默地走向棺椁。棺材中并没有赵将军的尸体,连月赶路,再冷的天也阻止不了尸体腐坏,因此棺椁中只有装了骨灰的罐子和他死前穿着的一身盔甲。他的枪不知道哪里去了。

皇上停在棺前,纤长的十指施力掠过黑色的棺面,从右到左,双掌最终停在上面。她本应拥有拥有柔荑一样的双手,然而贴在棺材上的这双手却因为夙兴夜寐笔耕不辍地处理政事而遗下一层书茧。

她收回手,负于身后,背朝众人,对着赵雁声的棺材淡淡道:“赵将军为国捐躯,朕无从赏起,怜惜幼女,加封赵雁声赵将军之女赵孤月为太原公主,入宫教养。”

群臣队伍中最前方四人听到皇上这道口谕眼皮都未抬,倒有其他人站不住了,开口劝止:“陛下,自古以来并无加封外姓公主之例,您三思啊!”此话一出,顿时有几道帮腔之声响起,表示不妥。

皇上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去,似乎并没有因为旁人的劝阻而有任何不快:“那便将赏赐加诸于赵将军的死后哀荣,以宗室之礼操办他的葬仪。孤女可怜,赐封京陵县主,入宫教养。”如此一来赵孤月的封赏的确被极大地削减了。

然而这下反对之声更盛,比方才喧腾许多。

因为朝中支持议和的人更多!一旦按照宗室之礼为赵雁声下葬,必定声势浩荡,为议和之事多添阻碍,是万万不能的。

皇上微漠地听着群臣争吵,不置一词。

“好了。”最前方四人中一直闭目养神的、看上去年纪最长者发话,“赵将军面前吵嚷,成何体统!”

一瞬寂静,适才争吵之人顿时面皮涨红,喏喏不敢言。他们这事做的是丢人,赵将军为国捐躯,他们却在他棺材前为他的封赏之事争吵,像什么话?

江好不由轻轻抬眼,偷偷去看发话那位。见那人站在四人中的最左,两鬓斑白,不苟言笑。他叫停众人后便重新耷拉下眼皮,睡着了似的。

无人敢言,沉默像是毒药肆意蔓延,叫人感受到一股无言的窒息。

片刻,适才发话的老者右侧的中年男人呵呵一笑,出来打圆场:“虽本朝并无加封外姓公主的先例,但事在人为,凡事不都是开了先河才有后来?赵将军为国捐躯,多大封赏也不为过。不过赵将军若还在,比起死后哀荣,他应当也更愿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陛下应天受命,怜惜孤女,加封公主更显尊贤爱士,接人教养则是爱民如子。就请陛下加封赵女郎为太原公主,以慰赵将军在天之灵。”

这话说的老练,为皇上的破例找到了合乎情理的理由,让人拿不出话再反驳,同时也奉承了皇上一把。

很快地,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达成一致:“请陛下加封赵女郎为太原公主,以慰赵将军在天之灵。”

无论是被群臣阻止,还是口谕重新得到大臣们的支持,皇上自始至终未曾改色。她优雅又冷漠地轻启朱唇,宣布她的意旨:“依诸卿所言,加封赵雁声赵将军之女赵孤月为太原公主,入宫教养。”

这次没有反对之声。百官们甚至庆幸没有大办起赵将军的葬仪,不大会影响和谈。至于公主之事,只能说这孤女着实好命。这就是调和的魅力。皇上要直接封赵孤月为公主大家是不容易的,但是她要大办赵雁声的葬礼,大家便同意赵孤月做公主了。

若说他们这些大人有多嫉妒一个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出言反驳一是因为不合规矩,二来则是更隐秘的原因,因为陛下是女人,所以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一些大臣们都会下意识先反驳。

江好听得云里雾里,一会儿封女郎为公主,一会儿封女郎为县主,听到最后好像是又封回了公主?至于皇上与百官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的博弈她是一概都没有听懂的,只觉得最后那个为女郎请封公主的长者大概是个好人。

“该代女郎谢恩了。”她身旁的郭校尉低声提醒。

江好虽不明白许多事情,但有一样很好那就是听话。郭校尉叫她代女郎谢恩,她就老老实实照做,重新抱着赵孤月跪下谢恩。

“我代女郎谢陛下恩典。”

郭校尉传回的密信自然只有陛下与几位重臣看过,绝大多数臣子并不知道赵孤月不能言不能行之事。再见她从面圣起便被江好抱在怀中背对众人,纵然年纪还小,她一不行礼,封了公主还要侍女代为谢恩,大臣们不明所以,自然觉得她怯懦太过。

“谢恩这种事,哪里有让人代劳的道理?”

“正是。”

“说个谢字就好。”

……

赵孤月若还只是赵将军的女儿倒也罢了,但她既然被封为公主,尽管正式旨意未下,在众人心目中也已经是公主了,公主便不好还是畏畏缩缩。

江好脑袋腾地一热,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慌张地环视居高临下俯瞰着她们的文武百官,不知所措。

皇上并未多言,叫人起来:“起吧。”她并未向大臣们解释许多,也是顾惜赵孤月的名声,四岁不能言不能行,传出去大多人要将她当作傻子。

依旧有人意见颇大,说起赵孤月性子怯弱,堕了她父亲之名云云。

江好一听不得旁人说女郎不好,二听不得旁人说将军不好。当下她两条忌讳都被人犯了,心中翻江倒海,不平之气在胸膛中搅动,喷涌而出:“诸位大人,口下留情。非是我家女郎不愿行礼,不愿谢恩,实在是不能。我家女郎不能说话也不能行走,请各位大人见谅!”

众人大惊,哗然,而后讪讪,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开腔过的皆在心中自责失言。得知赵孤月或许是个傻子后官员们反而没了刚才的尖锐,反而微妙地可怜起她来。当一个人足够悲惨,就会使得旁观者悄悄产生一种优越感来,从而失去敌意。

赵孤月僵硬而缓慢地转动脑袋,露出小半张脸。

人们见她皮肤白,眼珠黑,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不由一怔,发自内心地生出几分可惜之情。再被她澄澈的目光一瞧,刚刚搭过腔的人皆在心中生出个想法——我可真该死啊。

第7章

赵孤月直接被留在宫中,江好随侍。

亲见棺椁以后,皇上还要与百官议事,二人便被送去明光殿,日后起居都在这里。

在众人退避到檐下以后,一场春雨雾然地落下。这多少让人感到庆幸,这场雨至少没有打湿他们!

随行的宫女们高高打起宝伞,江好的身侧是方才在皇上身边叫人起来的女尚书,姓萧,名正仪,平日为陛下打理后宫诸事,同时审查被尚书省归为细故的奏章,分别处理,可者准奏。

一行人穿梭在宣光殿与明光殿的宫廊上,廊边一道垂檐将牛毛细雨斜斜拨分。

萧正仪一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面徐徐地同江好介绍起后宫之事:“陛下宫中并不复杂,只有两位贵君。”

江好懵了一瞬,一时间没明白“贵君”是什么意思,只听说过贵妃。不过她很快想通关窍,满脸通红地胡乱点头。

萧正仪见她反应不禁轻轻笑了笑,继续道:“两位贵君出身名门,一位是崔尚书令的孙子,另一位是卢中书监的远房侄子,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公主与两位贵君见上一见就好,平日里无需日日走动。”

江好头大如斗,并不清楚哪位是崔中书令,哪一位又是卢中书监。

萧正仪适时地补充:“今日在太极殿宫院之中,呵停群臣的那位就是崔中书令,那位是先皇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之一。卢中书监则是那位最先请陛下加封公主的,也是四位辅政大臣之一。”

江好顿时有了印象,却不大会接话,于是干巴巴道:“两位贵君果真出身尊贵。”

萧正仪笑容不减,心中却一闪而逝一抹悲凉的讥讽。皇上如今坐在御座之上,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文武百官并不期望她能治出个太平盛世,他们都盼望她能够尽快诞下一名男婴,从而确定大夏的下一任继承人。

“还有两位辅政大臣。”萧正仪已经完全能控制自己的真正情绪不外泄,笑道,“一位是王侍中,另一位是郑给事中。说来那位郑给事中与赵将军还是师徒,你知道吗?”

江好摇了摇头,她在边关长大,根本就不了解大人物的事情。

萧正仪为她圆场:“日后总有机会见着,这些日子郑给事中身体也不大好,今日若不是为了见赵将军,只怕也不能从病榻上起来。”实际上哪有什么缠绵病榻,只是作为不和谈的忠实拥护者,和谈之事敲定,眼不见为净罢了。

江好点点头,惶惶又闷闷,生出些低人一等的忐忑出来。

她忽而想到什么,又很不好意思开口。

萧正仪惯会察言观色,见状很温柔道:“女郎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说的并不周全。”

江好下意识道:“没什么……”又的确想问,才磕磕巴巴地问出口,“尚书大人,宫中没有什么别的皇子公主吗?”

萧正仪顿了一瞬,很快便微笑接道:“并没有呢。”

经着重重亭廊,适才江好提到皇子公主,萧正仪便提及江好怀中的公主:“江女郎,自下车起你便一直抱着公主,手可还好?需要我……”

江好忙道:“不必劳驾尚书大人,公主没多重,抱着不累的。”其实她已经有些累了,但入京一来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让她自卑极了,她觉得自己如今唯一的用处就是抱着女郎,如今应该改口叫公主了。如果她连公主也不必抱,那就是真的没有作用了。

萧正仪看得明白,也未要将人抢过来抱,顺着话问:“公主的病,怎么说?”

“……过去将军曾找过许多郎中为女、公主瞧过,都查不出缘由,说是公主天生如此。尚书大人,公主她不是傻子!她什么都懂的!她只是较旁人要学得慢些……”江好越说越激动,忍不住为赵孤月辩解起来。但马邑之战相关的她却是一个字不能透露的,四岁的女郎将梁乃文杀了,说出去也没人信。

江好生怕自己的说服力不够,急急补充:“公主过去是一点也不能动,如今却能点头摇头,还能坐着自己吃饭!”

萧正仪微讶,同情地瞧瞧她,没有驳了她的话,但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四岁不能言行,果真如江女郎所说公主能够自己吃饭,想来也是她呕心沥血教的。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安慰道:“太医总是比其他郎中要好些的,待安顿下来,让太医为公主瞧瞧,兴许能调理好。还有你脸上的疤,到时候一齐看看。”

江好点头应是,怏怏地跟着萧正仪迈上湿冷冷的台阶,也听出来萧尚书没怎么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并不在乎脸上的伤,甚至不想祛除这道疤。它一直在,她便不会忘记与燕国的血海深仇。

天地间忽然卷起一阵动静,雨腥气扑面而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倾斜宝伞,依旧顾头难顾尾,飞溅一身水。

萧正仪不顾自己,忙问:“公主可还好吗?”

江好在雨被吹进来的那一刻已经竭力背身将赵孤月护住,奈何左右都是风吹进来的雨,尽管她护住大半身子,赵孤月依旧无可避免地被淋了些。

江好低头一看,自责起来:“公主淋着了!”

萧正仪吩咐:“咱们走快些,回去立刻把公主的衣裳换了。”

明光殿中早已候着许多宫女,江好踏进宫门的那一刻便被人簇拥起来,她从未有此经历,只觉得如同踩在云端,浑身软绵绵的。

宫女们众星拱月地将江好半拉半推进内殿,又捧上新衣、绒毯、手巾等物供人使用。

江好在这样的大架势下还不忘紧紧抱着赵孤月,尽管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保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只有抱着公主她才有少许安全感。

宫女们见她不撒手也没笑话,反而劝解:“江女郎,这里有新衣,您快换上吧,免得染上风寒。”

江好从未被这么热情对待过,低声道:“我先为公主将衣裳换了……”

宫女们笑道:“这种小事我们来做就好,江女郎快换衣裳吧。”她们轻柔地将江好怀中的赵孤月抱走,用绒毯将人裹住吸水。

江好怀中没了赵孤月,心中顿时空落落的,她转过头去看被抱走的公主,生怕她会哪里不舒服或是不适应。

可是都没有。赵孤月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被人抱去,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看她这里一眼。

立在一旁等着伺候江好的宫女察言观色,笑道:“江女郎,您该放心换衣裳了吧,我们会伺候好公主的。”

江好昏昏沉沉地点点头,沮丧极了。她心里清楚是自己离不开公主,可是如今亲自经历这一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于是逃避似的钻进屏风后魂不守舍地换衣裳,婉拒旁人伺候。

萧正仪动作麻利,已经换好干衣裳,从屏风后从容出来。江好护着赵孤月便淋得多些,这会儿不止要换外衫,还要将中衣换了,加上心绪不宁,自然要慢。

见江好那边还没好,萧正仪同她招呼一声:“江女郎,我去瞧瞧公主那边。”

“好。”江好回神答应。

萧正仪步态款款,绕到大床前,只见赵孤月正乖乖巧巧地面朝床内坐着,任由宫人们为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还有宫人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她将并没有被打湿的中衣换下。公主换衣裳,自然是从里到外都要是新的。

萧正仪见她由人摆弄也不作声,既怜惜她乖巧,又觉得她大约是过分痴愚,并不能感受到外界的动静才任人施为。

她微微垂眸,余光一扫,探出身去。

为赵孤月换衣裳的宫女吓了一跳,动作停下来,惊声道:“尚书大人!”

萧正仪伸出手指在赵孤月的肩头拂过,而后笑道:“是胎记啊,我还以为是血渍,吓我一跳,想着公主受伤了。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她立刻正了身子,话很随和,自嘲一声化解尴尬。

宫人们松一口气,跟着笑起来:“尚书大人说笑,适才咱们见着也险些错了眼去。不过公主的胎记好漂亮,像月亮。”

一边江好隐隐约约听到“血渍”二字便急急忙忙一拢衣衫向这边来,焦急问着:“什么血渍?”

萧正仪迎上前去握住她手腕解释道:“别急,是我眼花了,将公主的胎记看成了血迹。”

江好愣了一下,放松下来道:“是,公主的右肩上……”她左手攀过自己的右肩,指着肩头的位置道,“这里,有个红色的月牙儿。”

萧正仪笑着点头:“正是这个,我看岔了。”看起来她对公主的胎记谈兴并不高,反而对江好换了衣裳更感兴趣,“你这样穿更好看了。”

江好下意识垂眸去看自己这一身,广袖长裙,不适应之感顿时又涌上来了。她低声说道:“这样不大方便干活……”

萧正仪笑起来:“哪有什么活要你做的?你日后好好陪着公主就是。”

江好张了张嘴,明明是好事,不用再干活了,她却更加不习惯。但她没有说出这些自认为可笑的想法,因为她知道这话太不识好歹也高高在上,让其他人听见会心中不美。

萧正仪忽然向她招招手道:“来,江女郎,我待你认认偏殿。”

第8章

江好跟着萧正仪往偏殿去,出门前不放心地再三回头看看赵孤月。见她安安静静地由人梳头,这才惆怅地踏出殿门。

明光殿中宫娥鱼行,她们汇聚成一条华彩的河流,在运转的吩咐下滔滔不绝地流向宫室各处。

萧正仪走着,江好亦趋着。

“江女郎,初入宫时多不适应宫中生活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萧正仪看出她心情低落,婉言相劝。

江好点点头,道理她都明白,但灰心丧气总是人之常情。

萧正仪领着人进偏殿,洒扫宫娥正在殿中忙碌。她抬手屏退宫娥,向人微笑道:“女郎不必太过忧愁,你有陪着公主长大的交情,仅是这一点,便不会有人越过你。”

对于这样委婉的话,江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其中含义,顿时又羞又急,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不是那样想的!”她当然不是因为追名逐利才郁闷非常,她是对于自己未来对公主来说或许会越来越不重要而感到怅然。她被将军赋予的使命就是照顾公主,但现在这份使命显然被更有经验、更有能力者接替,她突然失去目标,人生没有意义。

萧正仪像明白了什么,笑着打断她的话:“不论是不是那样想的,有野心从来不是错误。”

她伸手将瓷瓶摆正,后退几步端详着是正了,这才转过身对江好继续道:“公主已经是公主而不是女郎,这里是洛阳也不是马邑,她理所应当有更好的生活,受更好的服侍,不是吗?”

江好这次很快听明白她言外之意,浑身上下充斥着被看穿的火辣辣,闷声应道:“是。”公主享受越来越好的照顾是好事,她因为公主享受更好的照顾不需要自己从而变得郁闷是不应该的事。

“不。”萧正仪蔼然地笑了,“江女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一个机会。如果公主依赖你,你会成为她最贴心的侍婢,一辈子伺候她左右,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一条看得见的路。但不意味着公主不依赖你就是坏事。从马邑到洛阳,你知道这是多长一条路,有人几辈子也走不完这样一条路。”

她微笑着:“你能从马邑到这里来本就是一场造化,现在你还不明白,但慢慢你就会知道洛阳与马邑真是天差地别。更何况现在你在宫中,宫里宫外又是不同。你能在这里学到更多,也有更多机会。若你能把握住,或许不止是侍婢。”

江好专注听着萧尚书所言,微微出神。她见识有限,想象不出萧正仪描绘的未来,不由发问:“尚书大人,不是侍婢,还是什么?”

萧正仪答:“不是侍婢,或许是我这样的尚书?或许入了哪位大人的家门也未可知。”

江好听得心头一堵,她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做女尚书呢?要入别人的家门,她就更不愿了。然而因萧正仪这番话,她心中隐秘地生出些什么自己都抗拒察看的念头。此二者她虽都做不得,但因萧正仪这一番劝解,她的心胸忽然开阔,不再郁结。

总有别的什么一条路。

而只要公主需要她,她就会为公主赴汤蹈火,这样就够了。

萧正仪一直觑着她神色,见她形容舒缓,便知道自己开导成功,提了另一件事:“对了,我有一件事忘记问江女郎了,还是要问清楚,以免犯了公主忌讳。”

江好顿时接话:“您问。”

萧正仪开门见山:“公主的母亲,是哪家女郎,什么样的人物?”

江好一愣,动了动嘴:“这个……这个我也并不清楚,将军曾提过夫人是小户女郎,但未说明是哪家女郎,只说二人已经拜堂成亲了的。公主出生之日夫人说是便难产身亡,将军只将公主带了回来,后来又在马邑为夫人立了坟冢,其它并未说过再多。”

萧正仪叹息:“那岂不是母女二人几乎未曾见过一眼?”

江好点点头:“正是。”

萧正仪犹豫着:“我同陛下提一提此事,看能不能将夫人的坟茔迁到洛阳附近,也好让将军与夫人死能同穴。你可知夫人葬在什么地方?”

江好本想说“马邑如今被燕人所占,只怕坟头都不在了”,但又想想若能将坟迁回来也好,公主能够时时吊唁,于是由萧正仪拿了纸墨,她将坟墓的大致位置画了出来。

两人商议片刻,说清位置,拐回正殿。

赵孤月一板一眼地坐在床上,神情平静地看着宫人们跪在榻下捧上一盘又一盘珍奇而贵重的玩具,没有反应。

萧正仪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见赵孤月对这些东西的确不感兴趣。即使是江好凑上去挑了些陶猪、木鱼等送到她面前,她也没给一星半点儿目光,只是坐在那里。她在心中将公主的病情又看重几分,只觉得她根本无法了解外界发生了什么,因而不能做出反应,就让人端着托盘退下了。

“还要四人贴身伺候公主,江女郎了解公主喜好,不妨为公主掌掌眼,选四人出来。”萧正仪轻飘飘地转移话题。

“我?我怎么好做主。”因心结被解开,江好并不排斥再选人伺候公主,只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当不起选人这样的重任。

“来吧,我远不如你明白公主喜好。”

江好犹豫之间突地想出了个好主意:“我抱着公主去,由公主过目再选。”旁人并不知道公主之能,她却是清楚的,怎敢越俎代庖。

萧正仪想着这样也更名正言顺,令人传唤无主宫婢来由江好挑选。

宫女们很快在明光殿外列起长队,一个个尽力贴着宫墙而站,好将自己缩在檐下避雨。

江好抱着赵孤月同萧正仪进入正殿,各自在左右坐下。

外面已准备好,十人一组入内。宫女们进入正殿也不能深入,只在门内几步地方站着,免得将冷气带给贵人。

江好带着赵孤月离近了选,从这十人身前缓缓走过。

公主任她抱着,没有反应。江好便知道这是都没选上,不好意思地去跟萧正仪回话。因是要都拒了的,她怕说出口太伤人心,于是隐晦地冲着萧正仪摇了摇头。

萧正仪会意,叫下一批。

没被选上的自然在心中哀叹,宫中鲜少有添新主子的时候。若真能得到青眼,贴身伺候总是轻松且有前途得多。

前者退出,后者入内,井然有序。

赵孤月仍旧没反应,于是又下一批。依旧没有选中的。

一批又一批,队伍渐渐收拢。云销雨霁,天边见日,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个中选的也没有。

萧正仪虽然惊讶江好一人未选,但怕她多思,倒也未多插嘴。实际上来得早晚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得早说明有消息门路,同时是在离陛下的宣光殿越近的地方伺候。这说明人有争进之心,圆滑世故,会看眼色。

倒不是江好挑剔,是公主一直不曾示下,她不好开口。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队伍最末的人也已经排进明光殿中。已经被刷掉的宫人越多,待选的宫人们便越激动,这意味着选上她们的概率越大。

到了要用午膳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两组人。殿中这一组退下,就只剩下最后十人。

萧正仪当真纳罕,这样多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入江好的眼的?总不至于是她还心中有气所以一个也挑不上。

随着所剩宫女越来越少,江好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在众人面前的压力。她冤枉!真不是她挑剔!公主没有动静,她怎敢擅作主张!

直到最后一组站定,江好照例抱赵孤月过去挑人,并在心中默默祈祷她千万要选定几个人而不是一个也没看中或是对此毫无兴趣才好。现在的她完全没有“独占”公主的念头,甚至盼望她能够快点找到让她满意的对象。

江好缓慢地经过面前的宫人,为公主留有足够的时间来辨别并确定自己合意与否。一个、两个、三个……

已经过半。

江好垂下眼睛开始思考如何圆场,衣襟一紧。

她陡然停住脚步,感受到力道来源,眼睛蓦然睁大,牵得眼角伤痕隐隐作痛,但还没忘问:“公主,选这个吗?”

赵孤月轻轻点了点头。

被选中的宫人从没想过自己会中选,下意识地抬起自入殿起便一直低垂的眼帘。好在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何等僭越的行为,急忙将目光收回,并立刻下拜谢恩:“谢公主赏识。”她俯首贴地,公主精美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紧接着她身侧的宫女也被选中,然后有第三个、第四个。

公主竟然连选所有人中的最后四人。

萧正仪听到江好第一句问话时便来看,只见赵孤月果然会点头,且是在人问话之后点头,一时又惊又喜,愣在原处。

江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些跪下的女子,转身求救地去找萧正仪,就见她满脸惊喜。

萧正仪虽然惊喜却没疏忽其它,意识到江好的难处很快吩咐:“未被选中的退下吧,选中的起来说话。”

四人缓缓起身,其余人退出正殿。

萧正仪饶是端庄,也不由多看赵孤月两眼,看她表情从未变过,心情渐渐平定:“你们四人即使起负责公主日常起居,务必面面俱到,不得疏忽。若有疏忽,严惩不贷!”

“是。”四人齐声应下。

“原先都叫什么名字?”萧正仪缓和了语气问。

四人各自相看一眼,皆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名字,请公主赐名。”

萧正仪望向赵孤月,不失恭敬道:“请公主定夺。”

江好道:“公主尚不能言,还请尚书大人代为赐名。”

萧正仪略沉吟:“从先到后,便叫圆春、方夏、点秋、片冬。”

赵孤月对选谁伺候毫无兴趣,也没打算参与此事。然而抱她的姐姐还不会独立,越走向队末,她的心跳得越快。为了避免她的心从嘴巴里跳出来,公主降下了她的善意。

第9章

圆春长着张容长脸,单看面貌并不能够让人看出年纪,说她十余岁也好,二十余岁也使得。江好犹豫再三还是悄悄问了年纪,才知道圆春比她要长一岁,十六岁。

方夏则眉目温婉,叫人见了便想到江南水乡。实际上她是北方人,也从没去过南方。

点秋不像萧瑟的秋天,更像沉默的冬日。她几乎不说话,只身体力行地坐着每件事。哪怕在整座洛阳宫城中她也是很显眼的存在,她长得高大健硕,像一堵墙。但因为沉默寡言,她又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

片冬是其中年纪最小的,还是个黄毛丫头,有什么都不设防地向外说。她甚至悄悄地表示自己根本分不清人脸,全靠气味辨人。不过如今服侍公主就很简单了,因为她虽记不住公主长什么样子,但洛阳宫城中只有公主一人还没长大,因此很好认。

萧正仪对选出的四位贴身伺候的宫女有些无言。这四人还不是一道来的,先前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做事,共同之处是都没有伺候过哪位贵人,做的皆是粗活。

总之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还是那句话,若伺候得不好,再换人就是。

宫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四人迎来了晋升后的第一次操持,即为公主布置午膳。作为明光殿的主人,赵孤月独自用饭,便是萧正仪也没有资格与她同席。

湿漉漉的风吹动隔窗下的雨铃,圆春迟疑着,尽量使自己的动作变得轻柔且易接受。她弯腰凑出身去,小心翼翼地将双臂延展回收,直到将公主拢在怀中。

尽管在宫中伺候许久,但在这一刻惊喜大过谨慎——公主依旧是一种淡漠的神态,却屈尊迁就她的抱持。圆春婴儿肥未褪的脸上浮现出笑纹,睁大眼睛无声地向众人展示公主的接纳。

方夏等人齐齐松了口气,虽然排在队伍最末已经说明她们并没有什么“上进”的野望,但天上的馅饼砸在头上是万万没有重新推出去的道理。公主肯“接受”她们,无疑使她们的工作简单许多。

圆春几步路走得慎重,将赵孤月抱到桌前放好。事先有江好的交代,公主能够独立坐着用饭,便没有抱喂这一说。

圆春的使命暂且到此为止,方夏立在一旁开始布菜。一开始她很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所挟之菜不入公主的眼。然而她渐渐放下心来,因为公主实在很给面子。她夹什么,公主就很认真地吃什么,一点儿也不浪费。

公主吃饭的速度极慢,这要归因于她并不灵活的手指与手臂,但这反而造就了她格外的专注。她玉勺之下对抗的好像不是饭菜,而是什么强敌。

方夏很快适应了公主的节奏,在她吃完碟子里的菜后适时地添上一箸新菜。

公主毫不挑食,努力加餐饭,这样朴实的行为无意间打动众人。她绝不高高在上,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

萧正仪看着赵孤月严肃咀嚼的模样微微出神,直到公主轻轻摇头表示这场午膳结束她才回神,刻意放轻了声音同江好道:“公主果真不是傻子么。”

她之前并未将江好所言放在心上,认为那是长久照顾的情谊催生出的偏爱幻觉。但亲眼目睹公主能用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显然不是傻子能做到的。只是公主至今不能言行,不免又让她困惑。

江好诧异:“我早就同您说了,公主不傻的。”

傻与不傻实难分辨,但这世间还有一样人物叫作郎中,宫中的郎中叫太医。

撤席整理,传唤太医。原先也是该在料理完内务后请人来为公主诊脉。

太医令带着太医丞入内,在得知宫中新添了一位公主后他们便做好随时被传唤入宫的准备。这位突如其来的公主对他们来说虽然很是陌生,但很快在传得飞快的风言风语中他们对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听说赵将军杀孽太盛,报应在他的独女身上,叫她成了傻子。

赵孤月还小,不必遵循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因此并没有放下帐幔。她靠坐在床头,目光空洞地落在并不具体的某处,显得呆呆的。

江好倒习惯她时而走神,并不以为这是什么痴傻的表现,还在太医来前安慰对此担忧的众人:“公主时常凝神思索,大家放心。”

听了这话大家更不放心了。她才四岁!她凝神思索什么?

赵孤月每每如此盖因外界此时不需要她,而脑内的播放内容还算有趣。

太医令与太医丞向公主见礼,萧正仪喊了请起,接下来就是望闻问切。

太医令顺理成章地抬头,只见床上木然而坐的公主,脑中闪过“果然空穴不来风”这样的念头。

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孩几乎都不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上这么一会儿,除非他们睡着了。

公主未经任何修剪的眉毛微微扬起,双眼松泛地低垂着,兼之平直的唇弧,俨然有些痴呆懵懂的意味。

太医令再望,从她面上看出来些病症,却与痴傻无关。当下他沉吟片刻,向萧正仪发出申请:“臣还要为公主诊一诊脉。”

太医丞取了脉枕放在公主身侧,不过公主并没有会意地将手搭上,还是江好上前将公主的手臂挪了过去。

太医令开始诊脉,脸上未曾显山露水,心中却暗自诧异,因为他并没能诊断出什么痴愚之相。按脉象来看,公主怎么也不该是人人口中的“傻子”。

他换了几种手法来诊,甚至换了只手重新把脉,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果。这样变换姿态在其他人看来则是病情棘手的一种体现,人人不免屏息,等待太医的宣判。

太医令在脑中措好辞,未直接宣告结果反而先问:“公主出生之时可是早产?”

这话只有江好能答:“正是,公主身子向来很弱,在边关时将军便时常请郎中来,说是胎里带的,先天不足什么的。”

太医令心中有了计较,收回手向众人正色道:“公主出生时应当情况危急,较寻常孩子要早许多,见世太早,人还未长好,因此体弱多病。”

萧正仪听得眉头紧皱,欲言又止,还是由太医令先说下去。

太医令继续道:“公主如今不能言行都与早产之事有关,先天不足,后天便要加倍弥补。因此除却好好将养外并没有什么其它妙法,把身子养好,日后说不定渐渐便能言能行了。”

萧正仪抓住关键:“渐渐?”

太医令揩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答:“凡事无绝对。”意思是他也不能保证公主日后一定能言能行。

大家对太医令这个答案都不太满意,却也无法,只是更加心疼公主了。

作为话题中心的公主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众人谈论的不是她。

萧正仪送两位太医离开,直到出了明光殿门,她才低声问起来:“二位留步,我还有一事想问。”

太医令停步:“尚书请问。”

萧正仪直言:“公主可是天生痴傻?”

太医令闻言不由抬起眼看她,叹口气道:“公主如今痴不痴傻,有什么要紧呢?”

萧正仪一愣。

太医令说得更明白了些:“公主不能言行,无论她痴傻与否,有什么分别?”

萧正仪心一沉,不得不承认太医令所言极是。便是太医如今说公主不是傻子,将此事公布出去,又有几个人信?

然而她还是追问到底:“我要一个答案,请您解惑。”

太医令看向萧正仪的目光古怪起来,不过他深谙“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没有刨根问底,只是解答:“还是那句,公主出生过早,先天不足,差正常孩童许多,端要看日后能不能慢慢长成。”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萧正仪却明白了太医令的意思,他也不能确定公主是不是个傻的。她收拾情绪,重新端出合宜的笑容:“今日有劳。”

瞧过太医,到了午睡的时辰。赵孤月并没有午憩的习惯,由江好带着她练习站与走等等,圆春等人随侍一旁学习。

萧正仪向来忙碌,今日或许是为了迎接本朝的首位公主,她展示出前所未有的闲暇,竟然一直陪伴左右。

过了午休时分,她昭布接下来的安排:“公主再去见过两位贵君便无要事了。”

江好对贵君们颇好奇,愿意投身于陛下后宫做“嫔妃”的男人在这时候怎么都算少见,两位贵君还出身名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

一旦被纳入后宫,便完全绝了在前朝发展之路。对于眼下不愿摧眉折腰的男人们来说,即使侍奉的对象是陛下,也是一种在尊严上的被折辱。

方夏为公主重新整理了头发,萧正仪引人去拜见两位贵君。

公主与皇上住得相近,相比之下两位贵君住得则要远了。两人一个住在九龙殿,另一个住在建始殿,与赵孤月的明光殿和历代皇帝所居的宣光殿隔了道河。

路途算远,兼赵孤月无法行走,萧正仪特意要了步辇来,自己则与江好一左一右随行。

公主坐上步辇后便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步辇被抬起也不见她有什么害怕或是兴奋。萧正仪担心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丝毫要乱动的苗头,放下心之余不由乐观地想,公主虽不能言行,好歹十分乖巧,从不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