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8日

公主成长计划 by 柠檬小打(10 – 18)

第10章

雨后,飞檐下的青绿褪去一层。

萧正仪随行在步辇左侧,讲述起行程:“卢贵君住得要近些,先去他那里。卢贵君名仲玉,是中书监卢大人的远房侄儿,人很和气,不难相处。”先前她已经提过卢贵君的身家背景,如今不过多添两句性格相关,以安人心。

自然,安的不是公主无知无觉的心,而是同去的江好的心。

江好一无所知,好奇接话:“远房?”

萧正仪边走边有耐心道:“是,卢贵君的父亲与卢大人并非一房所出,关系不算亲近,但好歹姓卢。”

江好没明白“好歹姓卢”是什么意思。

“好歹姓卢”是因为正统卢家并没有与皇上年纪相仿还未婚配的男子,因而只得从其它几房中择人。尽管这对正统卢家来说算是吃了大亏,但首要要紧的是送入宫的男子必须姓卢,如此皇上若有子嗣,很大几率有卢家血脉,未来太子便是半个卢家人。

只要太子是半个卢家人,父亲是卢家哪一房人便不太重要。

萧正仪对卢家人的私心感到恶心,即使没有适龄者也要从偏房选个人送到宫中好拼一把有卢家血脉的皇嗣。他们为了权力尚且能将陛下当作生育工具,又真正将谁当作人看?

尽管心中犯呕,萧正仪面上分毫未露,依旧很平稳地介绍起途径景观,情绪十分稳定。

一路到了九龙殿外,远远能见其外候着不少人。

江好咂舌:“好热闹。”步子都迈得慢了,她对于军队以外的人多场面都难以应付,甚至感到惧怕。

萧正仪提醒:“中央那位就是卢贵君。”

卢贵君素身立在人群之中,相抱的袖使得衣裳前侧鼓起浅浅的幅度。他快步迎上前,注视着缓缓下降的步辇,免去一干行礼后笑道:“这就是太原公主吧?果然如口口相传的那样乖巧可爱。”

他很会说话,专拣人优点来夸,没有优点缺点也能变成优点。公主可爱大约是能让人夸出口的唯一优点,不言不行到他口中则成了乖巧,可见他有一双十分善于在生活中发现美的眼睛。

萧正仪闻言没什么变化,倒是江好对他多出几分好感。一路来多数人都将公主当作傻子,难得有人夸奖公主,尽管夸得不怎么到点子上。

已知公主是傻子,卢贵君自然不会做给瞎子抛媚眼这样无用功的举动,话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好收买人心。

至于公主……卢贵君低头看了眼步辇中静静坐着的小女孩,不吵不闹,不禁暗想传言果然非虚,新册的公主看上去的确不灵光。

但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他亲切地弯下腰,显示出无比的蔼然,向公主道:“公主,由臣来抱你入内吧。臣在这里住得日久,能为您好好讲讲这里。”

卢贵君计较得很好,公主年纪尚小,何况呆傻,必然不会也无法拒绝他。他需要与公主处好关系,让她多与九龙殿来往。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喜欢给人当后爹,公主常来,皇上看在宫中的份儿上也会多来一二,他好借势与皇上亲近。

卢仲玉从未忘记自己入宫的使命,他好不容易才从益州到洛阳,断然不能再过回以往的日子。朝中有卢中书监,他们其余几房即使在益州过得也不差,可比起洛阳就差远了。在领略到洛阳城丰厚的物质后,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这里。

他排除万难胜过其它几房送来的男子代表卢氏成功入宫做了贵君,可皇上却以政事繁忙为由根本不曾与他们亲热。

卢贵君决心不放过任何机会,眼前的哪里是公主,是他的机遇。他心知等不到公主的回答,要顺水推舟地以喜爱小孩为由强行又不刻意地把公主抱起。

然而在他要沉下手时萧正仪突然打断:“贵君,公主怕生,还是江女郎来抱吧。万一哭闹,反而不美。”

江好本也不欲他沾手公主,顿时借着话道:“正是,还是我来吧,就不劳烦贵君了。”

她有一身好武艺,不容置疑地将公主抱起。

卢贵君的机遇飞了,但他也没因此动怒,依旧好声好气。哪怕无法立刻与公主亲近,他也有耐心放长线慢慢培养这段关系。对于这位公主的未来,他很是看好,至少在皇上愿意与谁亲热之前宫中都只会有这么一位公主。

江好本担心卢贵君会不快,却见他从始至终温和有加,直到从九龙殿出来往崔贵君的建始殿去,她才不禁感慨:“卢贵君果然如您说的一样和气。”这让她放松不少,对接下来要见崔贵君也没那么紧张了。

萧正仪笑笑,并未对卢贵君多加点评,说起接下来要见到的崔贵君:“崔贵君……”她起了个头,难得面露难色。

江好顿时好奇这位崔贵君是什么样的人,连尚书大人这样玲珑的人物也不好说他。

萧正仪含蓄道:“崔贵君名怀度,是崔尚书令的嫡亲孙子,博学好古,辩慧朗润,少负盛名。”

江好依稀明白这是在夸崔贵君家世显赫,才学出众,与卢贵君很不相同。

“往往有才学的人都脾气古怪,崔贵君性情冷僻,应当不会如卢贵君那样热切,咱们与他见上一面就能离开。”萧正仪从不说人半句不好,但在三言两语间已将崔贵君的性格说得分明。

不好相处,好在不用与他相处多久。

即使有萧正仪的事先铺垫,江好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在见到崔贵君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先是冷淡的声音穿过画屏,倨傲地砸向大开的殿门,人未至,声先到。

“……来迟了,抱歉。”瘦长的人影从围屏后绕出,崔贵君衣衫宽阔,愈衬的人瘦骨嶙峋,像一只鬼。

不过在当今的大夏他这副瘦骨清相倒是“美”的体现,如果他不是在皇宫中一定会受到世人的追捧与效仿。可惜在边关长大的江好无法欣赏这种美丽,觉得他羸弱过甚,在战场上活不过须臾。

天光照在崔贵君白无血色的脸上,映得他肤色灰白,一双眼中毫无光亮,像道游魂。

与卢贵君不同,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公主便收回目光,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崔贵君无法给予面前可怜的公主一分温情!贵君这个身份代表了萎弱的身份,使得他双耳闭塞双眼蒙蔽,再无法过问一丝一毫庙堂之事!他初生的胸襟与抱负在入宫的那一刻起便化为乌有,他自己就是可怜人,哪里有可怜旁人的心思?

吃了半盏茶,便算在这里坐过。崔贵君端茶,表示送客。

果真如萧正仪所说见上一面就能离开,江好还未适应宫廷规矩,出来便心有余悸地开口:“崔贵君怎么……”她忽然理解了见崔贵君前萧正仪提到他时的一瞬无言。

“他怎么这样。”江好自己也说不来“这样”是哪样,总之是不太好的那样。

萧正仪看她面色古怪,忍不住微微一笑:“崔贵君一开始不是很愿意入宫,心中郁结,自然看上去灰心丧气。”

江好没问为什么灰心丧气,因为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入宫做男妃让男人自己不齿。

她只是不明白崔贵君如此不情不愿何苦还要入宫,再联想今日见到的另一位贵君,不由感叹:“还是卢贵君平易近人。”

萧正仪轻轻摇头,说了一句:“都是贵君,不分什么。”抬步辇的宫人对这话左耳进右耳出,觉得她是为人正派,两厢平衡。

事实上两个人在她心里的确一般,不分上下,一样很烂。卢仲玉钻营,崔怀度矫情。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

入宫究竟是让崔贵君多受委屈,引得他自伤至此。明明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觊觎陛下,却要演出受害的样子,属实可笑。

各项事了,公主重回明光殿歇息。萧正仪完成了引领的任务,回去复命。

时下不兴浓香,皇上批改奏折的显阳殿中清新的来源大半是摆在窗边的时令鲜花。即使是在日常场合,皇上依旧穿着正式,气度无边。

萧正仪先事无巨细地汇报起公主一日经历,皇上一面批改一面当轶事来听放松心情,听到贵君那里她两弯眉下意识皱起,稍微放松下来的心情变得不那么舒缓。

“还有一事。”萧正仪豁然抬起眼帘,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地开口,重提被尘封已久的往事。

皇上翻奏章的指腹一顿,从公文中将头抬起,手下不疾不徐地将奏折合起,向萧正仪掷去。

萧正仪生受这一下,额角被砸破也不喊疼,只是俯身捡起奏折呈上,而后跪倒在地继续道来。

皇上捏着笔杆的手指指节一寸寸泛白,然而越听她面上越浮现出痛色与茫然。直到萧正仪说起她所见与猜测,皇上顿时骇然,不可置信地站起。

“怎么可能?”皇上喃喃,朱笔落地。

萧正仪轻叹,说起自己的想法。

皇上失魂落魄,听罢良久没有反应,迷惘而脆弱地不知所措,完全没有在群臣前的威严。

“怎么会呢?”她像是在问萧正仪,又像是自问。

“便依你所言,看一看吧。”良久,皇上决定。

第11章

公主是洛阳宫城中最好伺候的人,她的好伺候来源于她的无需求以及没性格。无欲无求意味着她不会驱使人,没性格则说明她不会对人有脾气。

公主的生活十分简单,在歇息、听人介绍各样事物和进行各种练习间循环。

江好大方地与圆春四人分享与公主介绍和进行练习的经验,四人还不好直接上手,不过都很是认真地跟在江好身边学习,态度可嘉。

片冬年纪最小,性子活泼跳脱,在公主练走路时大着胆子蹲在她前方一段路上拍手鼓励她走过来,又在公主巩固抓握时央点秋磨了几只干净桃核同公主一起玩“抓子儿”。

抓子儿这游戏很考验反应速度与手速,偏偏这两样如今的公主都很欠缺。

片冬信手抛起一枚桃核,在桃核落下前飞快地抓起几上的第二枚桃核,手掌一摊,稳稳接住落下的第一枚,两枚桃核稳稳地躺在她掌心。她一并抛起两枚桃核,抛却的一瞬抓起矮几上最后一枚桃核,再一接。三枚桃核尽落手中。

以片冬的本事便是十枚桃核也小菜一碟,不过要迁就公主目前的能力,便从最简单的三枚玩起。

片冬将手一覆,把桃核压下一推,送到矮几左侧的公主跟前。

公主坐得很稳,稍稍倾下身子带着双髻微动,缓缓伸手抓起一枚桃核。她僵滞地翻转手腕,笨拙地向上抛后慢腾腾地去抓矮几上的第二枚桃核。第二枚入手,先前被抛起来那枚已然落下,她接不及时,桃核在矮几上打转儿。

片冬“哎呀”一声,很可惜的:“就差一点儿。”

公主歪着脑袋,看了看掉在桌上的桃核,也不生气,摊开手掌将手中攥着的那枚桃核让出,意思是该片冬了。

“公主性子真好。”方夏坐在矮墩上摆弄丝线,一双眼却看着并坐在榻上玩“抓子儿”的公主与片冬,感慨万千。

圆春就站在公主背后陪侍,闻言很赞同地点头。公主一直玩不好也没见气馁或是烦躁,依旧性格稳定地坚持玩下去。

再看片冬已经兴致勃勃地抓起桃核,真的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公主在陪她玩而不是她陪公主玩。

皇上正是在这时候来的。外间的洒扫宫女一见礼,殿内便得了信儿。刻下无论坐着站着的众人纷纷肃立,静候来人入内。

唯独公主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似乎并没有因为玩伴的突然离开、游戏的戛然而止而感到困惑。没人陪她玩耍,她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一点,并不会有失去什么的想法。

珠玉琳琅的错落声响起,是帘幕经人挑开。

万籁俱平的一派寂寂中,皇上自外入内。

册封公主或许是出于对赵将军的为国捐躯的奖赏,但接下来皇上对太原公主的照拂却是有目共睹。即使国事繁重,她也生生挤出时间,时常到明光殿来看望公主。无论是做戏给朝臣们看以安抚人心,还是她真正喜欢公主,太原公主的地位毋庸置疑。

一众行礼过后,皇上使众人退下,由萧正仪与人交代正事,自己则在公主对面坐下。

公主静静坐在原处,未动半分,将人看住。

皇上扫了一眼桌面,以一种家常的口吻交谈起来:“适才是在玩这个吗?你玩的怎么样?”数日相处下来,她并不会将公主当作傻子对待。公主澄澈的眼、清霜皎月的气质无一不昭示着她缄默沉静的智慧,尽管她如今出于某种原因还不能言行。当然,这或许是皇上出于某种私心的个人观感,在绝大部分人眼中,公主还是刻板印象中的小傻子。

公主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对方。

皇上也没等待她的答案,自顾地抄起桃核抛接起来。她一开始动作还有些生涩,不过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游戏。她在公主面前展示一通,笑意初萌便很快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吞没。

她毫不稳重,怎么能玩孩子的游戏,如何担当得起江山重任!大夏城池被占,磋商和谈,她怎么还有心思玩乐!

皇上疲惫的脸上顿时没了任何笑纹,浓郁的愁色笼罩着她的神情。她正要在心中斥骂自身,矮桌上传来窸窣之声。

皇上垂眸看去,只见公主努力地伸长了手来拘她手掌下按着的桃核。她立时清醒,明白公主想做什么,将桃核推了过去。

公主迟钝地抛起、抓、接,第一枚桃核和第二枚桃核同时躺在她掌心,这次竟然成功了。

皇上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既震惊于公主竟然可以做到接一枚桃核,又震惊于她竟然会在自己面前玩这个。

公主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抛接两个就做不到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再度安静地坐正。

皇上的愁绪暂时地被公主的举动排解,注意力全被吸引了去。见公主失败,她和缓地安慰:“你已经做得很好。”说罢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怎么都不对,眉头微紧。

公主没因为陛下的一句夸赞而出现什么喜色,恍若听不懂地凝视着对方。

皇上的心在她的注视之下渐渐宁静下来,说来奇怪,她小小年纪却有抚慰人心的本事。这当然不是公主主动为之,她只消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便能使周遭的一切跟着安然静谧。

在享受了一段平静过后,皇上也不管公主听不听得懂,吁了口气宣布:“赵将军的灵堂已经布置妥帖,丧仪将在三日后举行,届时你要去的。”

说到赵雁声的丧仪,皇上望着公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些关于她对父亲的体悟。

而公主仍然是老样子,目光平静如深秋之际的湖面。她或许还没弄懂赵将军是谁,又或许并不清楚丧仪意味着什么。

皇上不由可怜起她来,慢慢吐息:“当日朕并不能去,但萧正仪会代为照料你。大家都知道……总之不会有什么规矩约束你,你也无需做得太多。”她隐没的话是关于外界对公主种种不敬的揣测。

想到自己受到的种种桎梏,便是连赵雁声的葬仪也去不得,加上大夏内忧外患,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高高架起在一个险象环生的境地,寸步难行。

皇上沉默良久,过度的抑制反而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身为皇上却连臣属的葬礼也无法出席这件事无疑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她无法出席的原因是怕声势太大引起百姓共情,从而影响和谈!

她这个皇上做得失败至此!

她做女皇做得举步维艰,自登基起,她没有一刻不惶惶,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她从未接受过继承者的教育,并不知道要怎样做一个皇帝。阴差阳错的,帝王的冠冕落在她头上,她为了支撑起这个身份,不得不终日华服加身,好增加自己的气势,掩藏起自己的脆弱。

皇上心中的苦闷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外在,在此刻,她的华服不仅无法为她支撑起强大的气场,甚至起了反作用,越显得她外强中干。

满室除她自己以外唯有一人,皇上落入悲慨的心境,向面前的稚子袒露自己的心声:“朕因为要迁就害你父亲之人而无法前往吊唁,很无能吧。”

皇上在旁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快意。她破罐子破摔地要讲个痛快,总之公主即使不是傻子,以她的年纪也听不懂她说的这些话。因为听不懂,公主偏偏是最好的倾听者。

“我根本不适合做皇帝,也从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做皇帝。辅政大臣们说要如何做,我便如何去做。可是大夏到我手上还是失了一城,失去一员大将,都是我之过……如今又要议和,大夏失去的只会越来越多,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心里其实很害怕,我想做个好皇帝,但我总是做不好。我也想叫天下人都知道女人也做得皇上,可是我做得越来越差劲。我根本不敢想天下人是如何评价我的。”

一零七在赵孤月脑海中惋叹:“这又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王朝的倾颓并不是朝夕间的事情。上一任皇帝、上上任乃至上上上任说不定都在作孽,只不过到你这一代作孽的报应来了。怪倒霉的。”

这话皇上听不见,能听见的公主也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尤自道:“我连一死了之也不敢,因为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这个皇帝,我做得差劲极了。”

爆发出内心悚然的感触后潮水似的疲惫将她淹没,皇上一动也不想动,索性向后一靠。此时此刻她真有“到此为止”的想法,什么都不想再做,反正也只会越做越糟。

她身侧再度有细微的声音响起,不过这次她没再扭过头看,因为已经没有力气了。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滞,烂摊子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自己收拾好,逃避只能是缓兵之计,人总要面对现实。

皇上躺了须臾,浪费时间的愧疚感便已经涌上心头。发泄过后人心中旷达许多,她重新坐起,余光忽然瞥见左侧有什么。

她转过头去,愕然发现公主伸着左臂,手掌平摊,掌心是一枚桃核,就这样举了不知多久。

皇上一时间没明白公主是什么意思,看着她问:“做什么?”

公主沉默以对,唯有一双眼较常人缓慢许多地眨着。

“给我的?”皇上无法听到她的回答,只能靠自己猜测。

公主看着她,静默地点了下头。

皇上从她手中取过桃核,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桃核。她不解公主为什么要送她一枚桃核,或许是小孩子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觉得她难过所以送她东西来安慰她。

这么想着,皇上笑了一下,将桃核收在手中,问:“安慰我吗?”

公主这次没有点头。

皇上拿不准她是不明白“安慰”二字的意思,还是并不是在安慰她。但她还是被公主纯稚的行为打动,说了一句:“多谢,过几日朕差人回礼。”

陛下从明光殿离开时萧正仪明显感觉她状态好了许多。过去的皇上像一根紧绷的、随时会断掉的弦,现如今她松懈了那么一点。仅仅这一星半点也足以让萧正仪感激上苍,不然她真担心陛下会像弦断掉那样,灵台崔崩。

“朕记得前些日子有人进献了几只鹦鹉?”皇上问。

“是。”

“待赵将军的丧仪过去,将鹦鹉送到公主那里供她选玩。”皇上典雅地向萧正仪展示自己手中平平无奇的桃核,“今日公主送予朕的,鹦鹉就当作朕的回礼。”

萧正仪明白过来,先赞:“公主很喜欢陛下呢。”

皇上没说她今日在明光殿失态之事,矜持地认下尚书所言。

萧正仪又很欣慰地开口:“公主如今竟能玩桃核了,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定公主哪日就好了。”

皇上理智地评价:“她玩得很好。”

这句话与手中的桃核令她回想起她在明光殿时用差不多的话夸赞了公主。

“你已经做得很好”,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所以公主送她桃核的意思是,她觉得她已经做得很好?

怎么可能!

皇上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公主懂什么呀,她不禁哂笑自己的多思。

第12章

苍穹暗淡,濛濛细雨自天际垂散,丝丝缕缕,如烟如絮。说变就变的天,是对变幻莫测政治风雨的最佳写照。夏国被无可奈何地打湿,卷起庞大的抑郁。

明明是清晨,但在这类似于傍晚的阴翳中,人们不得不点燃几盏昏灯照明。

灵堂之中恸哭之声不绝。

赵将军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脉坐在棺前桌旁的蒲团上,认真地望着灵柩,没有眼泪。哭声来自江好以及安排好的府上下人们,一旦有人前来吊丧,他们便连连痛哭,再由来客劝解。大家是真心实意的难过,不需要刻意去想什么人生中难过的事,只是面对着赵将军的棺椁,人们便悲从中来。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死讯,还有大夏暗无天日的未来。

来者甚众,但都甚低调地来,无论官职大小,纷纷默契地摒弃排场,悄悄地进一柱香。

“卢中书监到。王侍中到。”

卢中书监与王侍中一齐到门前,二人相视。

卢中书监顿时和气地笑起来,后退两步,略佝偻些道:“王大人,先请。”毫无架子。

王侍中长须甚美,是四辅臣当中最年轻的一位,正当壮年。他同时后退,躬身:“不敢,卢中书监请。”

卢中书监向后看去,见人渐渐聚起,说道:“一起吧,王大人。”

王侍中颔首,二人一同入内。两侧同时奉上香烛并见礼,两人叫了免礼,齐向香案前进香。

上完香后还要例行说些劝慰之语,两人瞧了眼端正坐着一动不动的公主,一致没选择同她说话。一个好言安慰了江好,另一个安慰了在这里代为主持的萧正仪。

自灵堂中出来,二人伞搁在一处,于是又碰面。

王侍中手持油伞,并未急着离去,远眺重重雨景,聊家常般开口:“我还以为大人今日不会来。”

卢中书监将伞捡起,刻意地四下一望,见没有别人,仿似很诧异地指指自己,开口问道:“王大人在同我说话?”

王侍中瞭他一眼,应道:“正是。”

卢中书监将伞抄在身后,圆胖的脸上满是不解:“王大人哪里话,赵将军为国为民,我怎会不来送他一程。”

王侍中低眼瞧着阶下涟漪,直言不讳:“赵将军若知道大人一力促成和谈,只怕不想见您。”

卢中书监全然不曾动怒,目光悠远:“赵将军若在九泉之下怪罪于我我也认了。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使夏国免受战乱,九死不悔。我知道王大人与郑大人还有朝中许多大人都觉得我在卖国求荣。可战争一旦燃起,我大夏并无猛将,还是女皇当政,只怕无法抵挡燕国,到时再议和,绝不如现在这样轻易。何况战火兴起,终究是百姓遭罪……纵然如今有人戳我脊骨,我相信百姓心中都是明镜,是不想打的。千百年后,后人也会明白我的苦心。”

王侍中听他长篇大论心中冷笑不已,与他说无可说!他的心已然萎弱,他的眼被利益蒙蔽,他的脑海里只有和谈!他已经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怎么与他争辩他只会坚持自己是对的!

卢中书监看着王侍中笑笑:“您还有什么高见?”

王侍中不冷不热:“不敢当。”

卢中书监便举起伞,温和道:“那我便先行一步了,王大人。”

王侍中淡淡的:“请便。”

卢中书监将伞撑开,临了要走又回头说上一句:“还有,和谈非我一人之力就能促成,朝中大半心向此事……难道大家都有错吗?”说罢他呵呵一笑,迈入雨中。

王侍中目送卢中书监步履轻松地踏入雨里,他的背影在无声地诉说着胜利者的得意。

卢中书监与王侍中离开后,吊唁之人越来越多。

“郑给事中到。”

郑给事中是当初缠绵病榻那位。老爷子差一岁便到耳顺之年,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完全不见病弱。他胡子头发一把,大部分白了,打理得并不算一丝不苟,看上去是在街上会糊里糊涂跟着拐子走的那样好骗。

然而没人敢怠慢他,诚惶诚恐地向他行礼。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灵堂中响起,震得人耳膜鼓噪:“好了,今日不拘礼!”

郑给事中从江好手里接过香,将人上下打量,看到她眼上伤疤于是谨着脸赞道:“好孩子。”

江好已经从萧正仪口中听说过这位大将军的威名,赵将军之前便是他在守护大夏。若非他右肩受伤医治不及无法再提重物,他如今还在前线而不是在洛阳。

她连连摇头,被夸赞得激动到话都说不出来。

郑给事中一手拿香一手拍拍人肩,江好肩膀被拍得发麻,险些没有忍住要龇牙咧嘴。将军虽老,力气不减。

他一面转了身去,便换做双手持香,严肃认真地向赵雁声的棺椁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篓之中。进完香后他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要了些纸钱,蹲下烧了。

郑给事中腿脚麻利,蹲得利索,一把一把的纸钱烧,看样子是盼着赵将军在下面别缺钱花。

滚滚浓烟刺激得他眼睛发酸,几欲滚下热泪,到底忍住。

他将手中剩的最后一沓纸钱扬入火盆,挤挤酸涩的眼,看向安静坐在那里、头也不曾回过的公主。公主之事他早已听说,心中可怜,但有条命在已经很好。总之来了洛阳,她日后必不会再受苦。宫中若是不管,他来管。

郑给事中上次与公主只是匆匆一瞥,今日正有机会,打算好好见见。他浓眉一紧,察觉出不对。公主怎么没动过?这是摆了个假人在那?

他起身过去,打定主意看看是怎么回事,不过即使真是假人,他都不会声张。

高大的黑影遮住光亮,在极富压迫感的覆压之下,任何人都该回头查看是什么情况,小孩也不例外。

公主依旧静悄悄。

郑给事中弯下腰去,伸头来看。只见公主沉静地坐着,眼睛会眨,有呼吸起伏,活的。

既然是活的,郑给事中便无诸多顾忌,同她招呼:“公主。”

江好百忙之中抽空抱歉:“大人,公主还不会说话。”

郑给事中点点头表示了然,夹着胁下将人举起,未有意料中的惊叫,果然不会说话,更像是无法发声。公主被他举得高高,居高临下地静静将人看着,神色如旧,反倒叫郑大人讪讪。

“公主好胆识,有你父亲几分风采。”郑大人将公主轻轻放下,像是轻拿轻放的黑熊,“我孙女像您这样年纪时被这样一举总会大叫,完全不似您这样沉稳。”

沉稳的公主还无法独自站立,跌回蒲团上。

江好忍着没说“公主大约不是沉稳,是发不出声”,上前来将公主扶好坐着,又好气又好笑。

公主跌了一跤也没哭闹,甚至都没多看“罪魁祸首”一眼,重新假人似的坐好。

郑给事中并不计较她带来的尴尬,反倒因为她的缄默与无喜无怒联想到了他的徒弟,即棺材中只剩下一捧骨灰的赵雁声。他就是这样不爱言语,情绪也十分内敛,因此他很放心地将大夏国门交给他来守。

郑给事中想到赵雁声,心便痛得厉害。若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也罢,还是被人背叛才落得如此下场,怎么能甘心呢?他道了声抱歉,再在此处站不住,急匆匆地出了灵堂,正巧撞见刚上完香在檐下观雨的崔尚书令。

不见还好,一见便有新仇旧恨同时上涌的激愤。他强按着,对方反而先开口:“将军胡闹,公主又不是你家子孙,岂能在灵前举着玩耍?”

郑给事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怎么不算我家子孙?赵雁声是我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爹!公主是赵雁声的闺女,怎么不算我孙女呢?”

崔尚书令被他的胡搅蛮缠搞得无言,本也不是什么爱与人争辩之人,当下闭嘴不再多谈。

“为什么要议和?”郑给事中沉声问。

崔尚书令今日留在这里便是为了与他说上两句,若能化解自然最好,若化解不了总也要将话说开。本就有外患,若他二人再因此争斗不休,朝中生出内忧,到时大夏内忧外患,亡国不远。

“不议和?谁去打?”崔尚书令反问。

“边关不止赵雁声能打!我去打,我带兵!当年我能将闻人式一打的抱头鼠窜,如今自然也能!”郑给事中不服输地喊着。

崔尚书令看着他右臂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凡郑给事中还能打,他早就跑到战场上为赵雁声报仇去了。人不服老不行,何况他右臂的伤势岂是儿戏?只是刚刚抱过公主,这会儿他大袖下的右臂便因脱力而不自主地颤抖着。

“边关有将,你怕什么!”郑给事中将右臂向身后藏了藏,“燕国为什么愿意议和?因为觉得跟咱们打下去不划算、风险大!这才愿意坐着跟咱们谈!他怕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他们打!”

崔尚书令揉了揉还没失聪的右耳道:“打仗之事我不如你,但朝政之事……大夏国库空虚,怎么打得下去?”

“这仗非打不可!”

“哪有钱打!打到最后若还输了,燕国岂不是更要狮子大开口?”

“你懂什么!打得他们知道疼,他们就不敢多要了!”

“夏国拿什么打?拿右臂坏了的将军打!还是空荡荡的国库打!还是刚损失惨重的将士们打!”崔尚书令诘问。

郑给事中咬牙切齿:“那也要打!”

两个人未加掩饰的争吵吸引了不少前来吊唁之人的注意力,但没人敢上前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心有灵犀地低下头快步离去,生怕被波及。

“不能打!”崔尚书令斩钉截铁,难得有这么火气十足的时刻。他深以为自己与郑松杉完全说不通,这就是一头牛!一头熊!与他说话是白费口舌!

“那马邑怎么办?”郑给事中胸膛起伏像是波浪,含着血泪问出这么一句。

崔尚书令遽然无言。

“马邑,日后一定会夺回来的。”他赌咒般说道。

郑给事中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这话。少顷,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局势已定道:“和谈……我要向燕国要几个人。”

崔尚书令眉峰一挑,没说行也不行。

郑给事中继续道:“我要梁乃文的家眷。”他要叫军营中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叛到别国,即使自己身死,家眷也休想落得好下场!

这样血与痛的背叛,一次就够了。

第13章

赵将军的葬礼如众人期待的那样结束,皇上如约送来了她的谢礼。

宫人们恭敬地搬来许多只乌木嵌金的鸟笼,每只鸟笼中装着颜色各异的鹦鹉,相同的是它们个个雄美健硕,鲜艳异常,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神气。

领头的宫人捏起一撮鸟食在指间,冲着笼子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叫:“公、主!”

笼中的鹦鹉向前蹦跳几步,叽叽喳喳叫:“公主!公主!”

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之中,鹦鹉们七嘴八舌地聒噪起来:“公主!公主!”铺天盖地的“公主”声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江好扶着公主的手被吓得一抖。她当然知道鹦鹉这种鸟儿,但边关一应是没有这样逗趣的玩意儿,这还是她头一次亲眼见着。只不过看到鸟嘴中吐出人言这一幕,她觉得十分惊悚。

相较于江好的没见识,圆春等人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但也很是新鲜地簇拥过来瞧热闹。

送鹦鹉来的宫人顺势凑趣道:“这批鹦鹉都很是机灵,教了几日就能学会说话。皇上特意命我们送来,看哪个有幸合了公主眼缘,养在身边逗乐,也是它的福气。”

皇上送鹦鹉来一是哄公主玩,公主性子太静,说不定小动物能博她一笑。二是人教人教不会,动物教人万一教会了?说不定公主就跟鹦鹉学会说话了。

江好牵着公主流连其中,还没长高的缘故,公主正好可以隔着鸟笼细致地观察每一只鹦鹉。她被扶着站在鸟笼前,慢吞吞地向内端详。

公主沉静地望着鸟笼中的鹦鹉,活泼的鹦鹉渐渐安静下来,闭上了叫喊的嘴。

宫女尴尬地将手指向笼子里送了送,奈何鹦鹉怎么都不买账,不肯再叫。

宫人无奈,只得讲起鹦鹉相关的知识,这些是她这几日强背下来的,因萧正仪刻意吩咐,她不敢有半点儿怠慢。

公主走到哪只笼子前,宫人就流畅地背出该笼中鹦鹉的相关讯息,譬如它的年龄、种类、性格等等。宫人背完时,公主凑巧地迈动脚步,省去了尴尬的沉默,同时也让宫人的付出尽得展示。

公主很沉得住气地、慢条斯理地将一只只笼子看过,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倨傲的皇家做派,寻常地赏叶一样,毫无见到新事物的稀罕,一双眼中流淌的唯有沉静。

八只鹦鹉皆见识过,江好弯腰问:“公主要选哪一只鹦鹉?”

公主站在最后一只鸟笼前缓慢地抬手指指。

真是似曾相识、让人毫不意外的挑选方式。

其余鸟笼被迅速地撤下,只留被公主选中的那一只。笼中是只白毛鹦哥儿,通体不见杂色,羽毛像蓬松细腻的雪一样洁白。

内侍拿了工具去灯架旁订银钩子,好使鸟笼从此挂在这里。

方才介绍鹦鹉的宫人蹲下身来,将笼门打开,白鹦哥儿并没有飞走。她伸手到笼子里,鹦鹉轻盈地跳在她手上,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拇指。她挠挠鹦鹉头,将鸟从笼子中带出来,向所有人展示起这只鹦鹉,并讲起如何喂养鹦鹉。

宫女小心翼翼地将鹦鹉渐渐送向公主,温柔道:“公主可以摸摸它,不会啄人。”

江好并未阻止,她没什么公主是金枝玉叶保重玉体的念头,觉得能见识更多的事物是很好的事情。

而圆春等人看江好没发话,自然不会僭越,发表什么意见。

公主慢慢伸出食指,轻轻落在白鹦哥儿的头顶。很会邀宠的白鹦哥儿顿时变成鹌鹑,缩起翅膀塌着脖子,老实地由公主抚摸。

江好见鸟儿如此识趣,忍不住道:“它好乖啊!”

宫人心道这鸟平日很是顽皮,没想到见了大场面发怵,倒省的她呵令它听话。

公主摸了两下鸟头就收回手指,并没有拥有新东西后的沉溺,形象地演绎出“适可而止”四字。方夏拿帕子给她擦了手,叫人去将鹦哥儿挂起来了。

新鹦鹉也无法阻挡公主的每日练习。

点秋在明光殿里打了条木把杆,杆面被打磨得光滑,没有任何木刺。公主如今抓握十分熟练,扶着把杆学走。

见识了公主学步,众人终于明白公主的身体问题出在何处。

公主的两条腿似乎不属于这具身体,完全不听她的使唤,软绵绵地藏在裙下,不能起到支撑身体的作用,遑论走动。

公主用把杆练习时远没到蹒跚学步的程度,目前尚在扶杆找腿这一项中,即靠双手的力量使自己勉强维持站立,用大脑去感应自己的双腿,从而慢慢掌握与控制它们。

一周下来,白鹦哥儿学会了新词儿,见人就叫:“参见!参见!”

白鹦哥儿目前还没有名字,皇上来看公主时也见过这只鸟儿,却未给它起名,说这是公主的鸟儿,待公主日后好了由公主来起。于是大家都“白鹦哥儿”地叫它。

明光殿多了一只鸟,公主虽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对宠物有亲力亲为的热情,但在一日中也会拨冗与之相处片刻。

白鹦哥儿鬼精鬼精的,不仅学说话快,还极有眼力见儿。它竟然能从明光殿上下这么多人中判断出公主地位最高,只在她面前做小伏低。

公主与它玩时从不拿鸟食,偶尔抚摸,偶尔用逗鸟棒逗弄,它都十分殷勤,人们难得能从一只鹦鹉身上感受到谄媚。

旁人同它玩都要看它心情,非但如此它还知道“公主”指的是谁。或许是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它如今只在公主面前叫“公主”,其余时候都是“参见”,真令人叹为观止!

相较于白鹦哥儿的进步,公主至今未能迈出一步。但练□□没有白练,她虽然还控制不好双腿,但在练习中多倚仗双手使自己站立,因而阴差阳错地提升了手的灵活度。

她可以用比划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因为她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什么吩咐,所以在平常她比划的次数并不多。

这极大加强了众人与公主间的交流,方便她们向公主请示,即使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但她毕竟还是明光殿的主人。而一般请示的结果并不分明,公主总是表示出“我没关系”或是“你看着办”这样的意思,绝大部分事情都不能够占有她思绪的分毫。

还有一样,新鲜事物都被介绍了一遍,宫人们平日没什么东西介绍给公主听,于是换了新方式供公主消遣,即给公主念书听。

明光殿中,鹤口衔着葳蕤琼枝,琼枝尽头是灵芝形状的托盘,托盘中燃着安神的香料。

公主端正地坐在榻上,鸦青色的鬓角在穿透玮帘照进来的光里泛着冷冷的光。她眼上蒙着三指宽的红绫,保证自己绝对无法视物。

江好与圆春等人偷偷笑着,却没发出一丝声音,一支长型物什在她们手间快速传递。

“公主,藏好了。”江好努力使语气与平常一般,好叫公主猜不出她手中有没有藏物。

公主慢条斯理地将眼上红绸摘去,平静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五个人或站或坐,双手成拳,垂着眼睛,完全不与公主对视。“不与公主对视”这一点并不是“藏钩”的游戏规则,是她们在多次失败后总结的游戏经验。

一旦与公主对视,藏钩之人就会很轻易地泄露出心虚,公主从未猜错过。

而公主做藏的那个人时就很难猜了,因为没有表情,人们几乎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任何信息。

公主环视四周,目光落定。

点秋心口顿时一闷,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更加不敢抬头。她坐在灯架下的鸟笼旁,因为人长得高大,垂眸看去只能看到白鹦哥儿的头顶……

“哎呀,公主猜着了!点秋姐,你别藏了,拿出来吧。”片冬最沉不住气,偷眼来觑,只见公主的左臂指指指向藏钩的点秋,顿时嚷嚷起来。

房中一片长出口气声,不知道大家是哪里来的压力。

点秋不自然地抬头,从凳子上起身,大步向公主走去,到公主跟前站定。

公主需要向后仰些才好看她,她长得可真高大,和赵将军差不多高。

然而点秋并未让公主的脖子劳累太久,她迁就地在榻前蹲下,摊开右掌,手心躺着一支怪模怪样的笔。

“公主,这是照您吩咐做的柳笔,您使使看,哪里不趁手同我说,我来改。”她沉声说道,不苟言笑。

柳笔是将修剪过后的柳树枝条丢入灶坑烧制而成,为免公主拿着笔时把手指弄脏,点秋刻意用布条为她做了个笔套,将烧制而成柳笔裹起来。笔芯一旦要用光,就可以将布条解开缠到上方接着使用。

公主右手将柳笔拿在手里,变成握笔的姿势后甩了甩手,左手比了几个手势。

“谢谢,很好。”

点秋不好意思地起身,毫不居功地退到一旁,再度沉默地站在那里,尽力不引人注目。

公主从怀中掏出方夏用线串起来的小本子,这下纸笔都有了,日后更好交流。

方夏见公主一手拿笔一手拿本子总不方便,便道:“一会儿我给您缝个大些的荷包将这些东西装进去,也方便带着。”

公主向她屈了屈拇指:“谢谢。”

圆春心中多了分计较,想着再见萧尚书同她说一说公主念书的事,如此公主即使不能说,也能写。很显然的,公主根本不是傻子!

第14章

前朝的风雨并不能够刮入后宫之中,无论外界是怎样的动荡,至少在洛阳宫的飞檐下,这里始终是一片安泰祥和。

正如洛阳城中。

边关危局暂解,于是洛阳城中无论贵族布衣也暂时地忘记了失去一城的惨痛,随着渐渐到来的春日,整座城重新显示出它的富贵风流。

皇上却知道,蕴藏着暴雨的乌云已经迫近洛阳城。

今年春日的雨较往年多上数倍,连绵不断的大雨小雨使得天地间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湿气,这样的味道总使人联想到粘在身上的衣裳、踩了水的鞋袜或是湿漉漉的被褥。

半腰高的窗旁置着一张宽榻,既能容人暂时歇息,也能供人在上面玩耍。

皇上与公主除了鞋子相对而坐,窗扇半开,雨气伴随着湿风穿堂而过,顺带地轻抚乐声的来源——山水屏风后。

屏风后是宫中专门豢养的伶人,正在演奏丝竹管弦等乐器为皇上与公主的游戏作为一重助兴。

奏唱声中,皇上双手抄了一捧宝钱上下筛动,而后撒开手,铜钱打着圈儿落在榻上。她伸手将落定的钱分得开些,好点数正面朝上的铜钱有几枚。

那边公主已经用手给出答案:“五枚。”

皇上数了一遍,的确是五枚,于是牵出个笑容:“我输了。”既是这一局输了,也因为连输三筹而输了整场游戏。

公主轻轻地点了点头,对胜利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喜悦。她依旧是那张天生不悲不喜的脸,乌黑的瞳仁里因为没有情绪又因为格外澄明的目光而像是某种漂亮的黑色宝石。但盯着她的眼睛看久了却会让人感受到恐惧。

“还玩吗?”皇上问。

乐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大自然也成为乐章的一部分。

公主摇头,倒不是对簸钱已经兴致缺缺了,而是敏锐地觉察皇上今日玩得并不专注。她自顾地随意捡起几枚铜钱在手中抛接练习,就这样在皇上跟前做起自己的事来,丝毫没有要迁就对方的意思。

皇上的目光便跟着抛起落下的铜钱上下,很快心思游弋,不在洛阳宫里了。皇上想到被燕人占领的马邑,朝中有在那里的线人传回来消息,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边关百姓能当半个兵,燕人们深谙将人脊梁打断才能高枕无忧的道理,所作所为堪称非人。皇上又想到向洛阳城来的燕国使团,还要与他们议和,这简直是全天下最令人作呕的事。

他们大约会在春日最美的时候到达,看洛阳城飞花,彰显他们战胜者的姿态。

公主不厌其烦地来回抛了数十次宝钱,十分专注。直到手腕累了,她才停止这场对正常人来说很是枯燥的游戏。

滚落在榻上的铜钱唤回皇上游移的思绪,她看见打着旋儿的宝钱,听着雨声,便觉得这钱像是水坑中溅起的层层叠叠的涟漪。

顿时,乐声与雨声比,便显得下乘不少。

皇上问公主:“还想听曲子吗?”

公主比了个手势,意思是都可以。她说都可以就是听与不听都无法影响她什么,并不是客气或者无从选择。

皇上也清楚这一点,叫人停止奏唱,退了下去。

明光殿中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公主不知何时将头转向窗户,看住窗外雨景。雨下得虽不大却紧,细细密密地交织成一层雨雾。庭中苍翠欲滴,重叶滚下的雨珠似乎还带着新绿。

皇上向她解释:“这几日心中有点事,所以与你玩游戏时并不专心,待事情过后再陪你玩。”只是她现在丝毫没有事情过得去的信心,天晓得和谈会是怎样。

公主闻言缓缓转过头来,慢慢点了下头。

皇上没有同她说起自己的为难,倒说起另一件事:“你想读书吗?”

公主打手势问:“可以吗?”

皇上不禁失笑:“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你想。”她觉得公主还不明白公主身份代表着什么。作为皇上的女儿,公主想要的几乎都可以得到,只要不太过分。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作为帝王尚且受到诸多桎梏无法事事顺心,公主问的也没什么问题。

公主本就坐得笔直,一下子坐得更直了些,很郑重地用手比道:“我想读书。”

皇上了解了她的想法,会为她好好安排下去。首先是夫子,自然要寻名师来教授公主。然而她已经可以预见为公主寻找名师这件事或许并不会十分顺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见过公主的人并不多,公主“痴傻”的名声已经在洛阳城上层流传开来。名师向来身段高,哪位名师会放下面子去教一个傻子公主。而皇家的手段在对待大儒上并不适用,果真逼迫太甚反而会将人血性逼出来。

得不偿失。

有了夫子还要有伴读,她当年做公主时再不受重视也是有伴读的。

皇上想起过往之事,一口气到了嘴边,究竟没叹出来。到底是物是人非。

她看顾眼前,对公主道:“此事要慎重,着急不得。不过我已放在心上,待寻了好老师就送你读书。”

公主清澈的瞳孔中清楚地倒影出皇上的身影,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皇上接受了她的道谢,又说:“这两日我会挑两个伴读进宫来陪你读书玩耍,顺利的话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们。”经由伴读之事她想到公主没几个适龄玩伴也不好,宫女们虽然可以陪她玩,但年纪都差了不少。

虽然朝中大事她都要听从百官意见后再在四位辅政大臣们的示意下进行决策,但为公主找伴读这样的小事她还是能够做主的。

公主应下来,手比划着:“好的。”

皇上垂眸看她手中比划,心中遗憾,怎么就不会说话呢?可惜此事也强求不得,只是有那么点儿遗憾罢了。她很快将这念头抛诸脑后,想想今日来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过,还陪着公主玩了一会儿,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又要回去处理政务。

沉默片刻,皇上同她道别:“我回去了。”

公主无声地向她比划:“再见。”

皇上从榻下找到了自己的鞋子并穿好,而后起身对公主道:“再见。”她步履匆忙地经过屏风,穿过帘帷到了外间,停下脚步。

她敲了敲木质的门框,意思是自己真的离开了。

房中很快传出了轻叩木桌的回应声,意思是再见。

翌日早朝。

这段时间朝堂上的气氛长久地压抑着,像是洛阳城中经久不散的雨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边关恢复了暂时的和平,大夏中的大事小情却没有少,似乎处处都是鱼烂土崩的先兆。

散了朝,事情还没完,大臣们依次在显阳殿外等候召见,仍要议事。

四位辅政大臣移驾殿中,无论大小事宜,陛下都要虚心请教。

临近傍晚,一日的杂事才算堪堪处理完毕。四大臣为了表现出谦卑,从不在宫中用饭。

借此机会,皇上平静地提了一嘴:“对了,公主已经在宫中安顿下来,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朕有意为公主寻位夫子作传道授业解惑之用,再找两名伴读陪伴公主,诸位可有人选?”

崔尚书令眉头微皱,觉得这是个胡闹的提议。开蒙的前提是有蒙可开,公主天生痴傻,四岁不能言行,夫子来教什么?若是夫子教一教就能好,全天下的傻子也就都有救了。

他认为事情不妥当,便很严肃地开口劝说:“陛下,此举不妥。公主痴傻,请夫子来教也是白费力气,不若不做此举。”

皇上并不娟秀的眉不由得轻轻拧起,为公主说话:“公主并不痴傻。”

崔尚书令以为这是皇上为了给公主找夫子而找的借口,脸色更加严肃,要说什么却被打断。

郑给事中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断了殿中严肃的氛围:“公主痴不痴傻有什么要紧?她是赵将军的女儿,她要开蒙,给她找夫子就是,崔大人别的不计较,这时候倒是计较得很。”他向来是有话就说,这会儿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阴阳怪气的本事,在这里暗讽崔尚书令和谈积极,对英雄的孤女念书这回事倒是百般阻挠。

崔尚书令听了果真不再说什么阻止的话,方才是他一时间忘记公主是赵雁声的遗孤这回事。所以他的许可只是屈从于赵将军的英雄事迹。

郑给事中见他妥协,更觉得他是装模作样,完全不会因为他的退让而有什么被打动的感觉。

他为着公主,很捧场地继续道:“陛下,臣是武将出身,无法在夫子之事上尽一份心,但臣家中小孙女比公主大不了几岁,倒能入宫给公主作伴儿。”

卢中书监很快地想到自家,可惜他家并没有什么适龄儿女,倒是可以像送人进宫那样从其它房中来选。但一个被册封的公主罢了,哪里值得他这样花心思呢?是以他老好人般呵呵一笑,仿佛很遗憾的:“可惜了,臣家中子孙都已长成,没这份福气。”

郑给事中丝毫不给面子地大声冷笑一声。

卢中书监不以为意,将唯一没被波及的王侍中也卷进来:“王侍中呢?”

王侍中不疾不徐地笑笑:“臣家小女郎今年八岁,与公主年纪相仿。”

郑给事中嘿笑一声,不是讽刺而是揶揄:“我孙女也是这个岁数。”他本要说王侍中可真是年富力强,但还没忘这是在陛下跟前,究竟没张口。

王侍中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他的眼神无奈又好笑。

卢中书监依旧笑呵呵的。

崔尚书令则警告地看人一眼,郑给事中压根儿不睬他。

皇上听懂了,装没听懂,忍去笑意。若真能让郑、王两家的女郎入宫做公主伴读,公主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这不会影响任何人的利益关系,所以很好促成这件事情,因为没有人在意一位公主、尤其是一位异性公主的地位。

她不动声色地说道:“既如此,倒也不必再麻烦打扰旁人,有劳二位大人。”

郑、王两人忙谦逊地称不敢。

还有,两家送女郎作为伴读,便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前程,也会在找夫子一事上多用点心。

第15章

雨帘飘挂,万事万物在雨里被洗净,显示出它本来的色彩,呈现出一副崭新的情状。

萧正仪徐徐行在廊下,足够宽阔的廊檐可以确保不会有任何雨星儿溅在人身上,她身后跟着两名鹿一样轻盈灵巧的女孩子。因为公主身边还没有十分得用的大宫女,一些与公主相关的大事还需得她出面,譬如接引伴读到明光殿。

这两位女郎就是目前确定下来的、来自郑王两家的、公主的伴读。

高门贵女们在幼时便常被家人带着出没于各种宴会“刷脸”,彼此即使不熟识也是认得的。王仙露与郑凛一般年纪,一起玩过几次,两家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二人算是朋友。

她们跟着萧正仪穿梭在宫廊上,脊背净直,委地的裙尾平缓地随之经行、辗转。

贵族的礼仪使得她们不会有多余的询问,即使刻下她们心中藏着忐忑不安,并且这份不安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拉长。

入宫前她们都听说过有关公主的风言风语,并且这些传闻在她们父辈或祖辈那里得到证实,即公主痴傻,不能言行什么的。

无论是对于王仙露还是郑凛来说,给傻子做伴读是件荒谬至极的事,即便做伴读是皇家恩典。她们可以想象再出席什么文会或宴会,素来与她们不睦的女郎们定会用这件事来笑话她们。

因此她们是不情愿入宫做这个伴读的。

然而她们既然享受了家族带来的优裕生活,便要肩负起对家族的责任,在此时这份责任则具象化为不许抗旨以免给家族带来麻烦。

不过哪怕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是恼怒的,她们的外在却不会将这份心绪泄露分毫。她们依旧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展现出白鹤一样的情态来彰显她们的体面。

而她们的心无可避免地顺从年纪幻想起公主的形象。

出身于高门望族,她们从未亲眼见过傻子。对于傻子的了解只停留在书本,或是口口相传中。

这会儿她们将自己知道的傻子特征贴在公主身上,便想象出一个目光呆滞、流着涎水、又哭又笑、五官扭曲、黏黏糊糊的公主。

这样的公主让二人不禁打了个寒噤,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面色白了几分。两人下意识交换了个眼神,知道是想一块儿去了。

萧正仪不知身后事情,很喜欢接待这样的名门贵女。她们从不多言以保持姿态,不必费心周旋。享受了片刻安宁,她还是要出言提点两句:“两位女郎。”

王仙露与郑凛本就惴惴,突然被点名,均吓了一跳,而后齐声应道:“萧尚书。”脆生生的真好听。

萧正仪回头冲两人安抚性地一笑,顿了脚步,等二人一左一右跟上后才温和道:“女郎们不必紧张,公主是很好相处的人。”

王仙露与郑凛觉得她这是在哄她们安心呢,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却不肯信。

虽然她们将心事藏得很好,可是在萧正仪眼里,她们还都是小孩子,浅白得一眼就能让人看穿。所谓眼见为实,公主究竟如何,她两个见上一眼就知道了。

萧正仪继续道:“公主并没有什么忌讳,只是身体不大好,与公主玩耍时别忘了公主不能言行这一点就好。”

王仙露与郑凛认真记在心里。

她们穿行在伞影檐阴之下,在一片寂然中到达明光殿。徐徐而行中,在这里,她们看到年轻的宫女披蓑衣戴斗笠地蹲在花圃里顶着风雨侍弄花草,看到高大的宫女坐在廊下做木工,看到文秀的宫女隔窗裁衣……她看到了她们向着她们友善地笑笑。

萧正仪重新走在前方带领两人,踏过门槛。

一入殿门,殿外的雨鸣声顿时如同隔着一层什么,殿内一片安和。殿中飘着清清淡淡的白檀香味儿,除了洒扫的宫女,并没有见着其他人影。依稀能听到内间传来的女子读书声,吐字清晰规整,低缓悠扬,远远的叫人听不太分明。

王仙露与郑凛在殿中站定,不自觉地被这读书声吸引,听了几句便听出来这是在读《大学》呢!

萧正仪看了眼殿中的刻漏,低声对二人道:“两位女郎请先坐下歇息会儿吧,正巧撞上公主听书的时辰了,要等一等。”她说着支使人来为她们斟茶,又端了合小孩儿口味的点心。

王仙露和郑凛面对面坐下,抱起茶盏静静等待,胡乱想着明光殿中究竟是谁在读书。听萧尚书刚才说这是公主听书的时辰,想来《大学》是念给公主听的。可是公主怎么听得懂?这真不是在对牛弹琴吗?

让人稍微心安的是这里没有想象中孩子的哭叫声。

许是有客来至,又或是本就到了休息的时间,在她们吃了小半盏茶后,读书声便停止了。萧正仪略等片刻向内间去,两人坐在殿中等待。

少顷,圆春手持书卷从房中出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道:“两位女郎久等了,公主就在里面,请随我来。”

两人同时站起,搁下茶盏,忐忑重新席卷而来,怀着一颗不安的心跟随她向内走去。

圆春顺手将帘帷打起,潮湿的风顿时穿堂而过,使得王仙露与郑凛的裙摆轻轻漾开。她们跟着走时低头看了眼被风吹动的裙角,再抬起头时已进入内间。

适才坐着裁衣宫女的窗下已换了人,猫一样的女孩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新闯入她“领地”的两人。尽管她是坐着,但因为高筑的榻和王仙露与郑凛未长成的身量,看人是居高临下的。

只是对视这一眼,王仙露和郑凛就意识到流言都是虚传。

公主的眼里没有半分呆滞或蒙昧,她的眼睛像是一汪静湖,沉静的目光是澹澹的湖水。

二人没想到公主并不呆傻,倒为自己虽未眼见先下断定的行为惭愧起来,一时间忘记行礼。还是萧正仪提醒一声,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向公主见礼。

接下来公主如传闻中那样不能言语,向两人打手势:“请起。”因为是很浅显易懂的手势,两个人几乎立刻会意,重新站好。

她们不由想公主尽管不能说话,沟通能力却比一般孩子要强上许多。寻常孩子这个年纪将话说明白都不容易,公主则能用手势让人领略她的意思。

王仙露与郑凛素日都是第一流的女郎,自有自己的倨傲,即使外在表现得十分谦逊,内里却不肯轻易服谁。这会儿因为对公主错判而产生的意外之情使她们难得低头自责片刻,便显得好相处许多。

对于新到来的同龄人,公主没有显示出特别的兴趣,就像拥有新的宫女伺候或是拥有一只鹦鹉时那样,无所谓的样子。

但她没有立刻冷落两位女郎,以她的年纪她竟然仿似明白“伴读”的含义以及该如何对待她们。

公主温和地请她们坐下并用手势询问:“你们识字吗?”圆春在一旁充当翻译,向两人翻译公主手势的内容。

王仙露与郑凛落座并点头:“认得的。”家族教育使得她们很早就接受了启蒙,莫说识字了,就是适才圆春读的《大学》她们也能够讲一讲。

公主发出请求:“在夫子来之前,请教我识字吧。”她打手势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郑凛和王仙露一愣,不知道答不答应,便看向萧正仪。

萧正仪微笑着,没有给出指引,让她们自行决断。

两个人对视一眼,最终轻轻颔首。从惊讶之中脱离,她们很快恢复了应有的思考能力。大家族的女郎自小就培养起,想事情从不拘泥于毫厘。她们没忘自己入宫是做伴读的,公主要她们教认字,她们没有不从的道理。

公主得到了她们的应承,投桃报李地表示:“以后请一起用饭吧。”

“是。”公主似乎也并没有留给她们拒绝的余地。

公主转头看向方夏,不需要手势的指示,方夏已然会意地出列,对二人道:“住处已经备下,女郎们随我来吧。”

椅子还没坐热,两人重新起身,跟随方夏离开。这倒给人缓冲的时机,对于毫不痴傻的公主,她们还没想好该怎么相处。原本已经做好哄傻小孩儿的准备了,现在显然用不上。

王仙露和郑凛都认出来,方夏就是适才对窗裁衣的宫女。她们跟着她刚从殿中出来,便遇着适才在花圃里侍弄花草的片冬。

片冬抱花入室,花朵上还缀着新鲜的雨珠儿,蓬勃生机扑面而来。她抱着鲜花向两人行了一礼,很鲜活的:“见过两位女郎。”和她怀中花一般生机盎然。

王仙露两个还没见过这样……活泼的宫女,哪怕是她们家中,侍女也必然是要规规矩矩,不能有半分逾越。就连笑也有讲究,没谁的脸上能够无端端地显示出笑容。只有主人展颜,下人们才能趁机陪着笑笑。

方夏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笑嗔道:“还不快去换衣裳,穿的和渔夫一样,叫女郎们笑话。”

片冬吐了吐舌头答了声是,向廊下做木活的点秋去:“秋姐,帮我拿下花,我将蓑衣取了。”

点秋用帕子将手擦干净,轻轻地接过她满怀的花。她手掌有蒲扇大小,一捧花到她手中成了一小束。

王仙露与郑凛齐齐回头看了眼两名宫女,更觉得这里的宫女都很奇怪。她们身上没有传统的秩序感,反倒有着天长草长的鲜明性格。而规矩往往要求下人们不许有自己的个性。

可是说主弱仆强却也不像。公主虽然年幼,然而方才在明光殿中那一点时间里足够她们看清公主是能够做主的,就连皇上身边的萧正仪都肯听她的,很将她当一回事。

因领头的是方夏而不是萧正仪,两个人不少。王仙露想了想,没能按捺住好奇心轻声开口:“方夏姑娘。”

方夏抿嘴一笑:“女郎叫我方夏就好。”

王仙露改口:“方夏,公主平日里也是这么……”她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公主。

郑凛跟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想到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公主。

倒是方夏替二人补上空缺:“早慧。”

她拎了拎唇角,继续道:“公主不仅不如外界传得那样痴傻,她甚至极早慧。”

她以骄傲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后冷静了些,告知她们:“女郎与公主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王仙露轻轻地舔了下嘴唇,心想不止如此,她还想说的是公主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猫。

第16章

诚如皇上预料的那样,给公主请夫子是件难事。历代皇子公主的老师都不止一人,通常兼取各学派之人相互补足,以教授更加全面的知识。而到目前为止,公主的第一位夫子还没有着落。

总之刻板与偏见很难消除,公主痴傻这回事经过风传刻印在每个人心中,加上大部分臣子的确亲眼目睹了公主四岁不能言行这回事更是做实了这一点。哪怕皇上如今金口玉言表示公主并不是傻子,群臣根本不信。

若给一位傻子公主做夫子,当然名声全无。是以皇上问遍心中适合给公主做夫子的臣子,都找了各种借口推脱。皇上也不好勉强,勉强一个不尽心尽力的夫子教学也没什么意思。也有想要走捷径来尝试走公主这条路的人,向皇上自告奋勇表示愿为公主夫子,这样的夫子皇上是看不上的。

臣子们行不通,皇上派人请大儒去了,还没回信,成与不成尚且不知。

倒是公主与伴读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因太原公主渥宠于上,身为伴读,王仙露与郑凛也有幸沾得一分君恩。傍晚时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置于桌案之上照明,免去灯油之气,无烛焰而有冷光,风雅实用。

就着光亮,郑凛跪坐在案前临字。她在家时养成了傍晚练字的习惯,到宫中也坚持下来。每每习字时,她总能静下心来整理思绪,与其说是在练字,更是在练心。

王仙露在案前借光观书,背靠桌案随意坐着,目光却未在书页停留,而是停驻在房间中某随意的、不具名的一点。她神思游移,心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手里的书卷成了摆设。待回过神,她索性将书一合,坐着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郑凛。

王仙露的目光存在感太强,半身的影翳打在桌上,郑凛无法忽视,无可奈何地抬起眼来。她一言不发,眼里则是明晃晃地询问:“做什么?”

王仙露将书放在桌上,双手搭在书上,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看?”她声音虽小,语气中那股兴奋劲儿却压抑不住。

郑凛将笔搁下,知道她问的什么,却佯装不知:“看什么?”

王仙露眼微眯:“当然是看她呀!”

郑凛抿了抿嘴:“她。”

一顿,她垂眼瞧着桌上的字帖道:“你我怎能对她妄加评判?”一副谨言慎行的小大人模样。

王仙露没因为她的警示而失去兴致,继续兴致勃勃的:“错了!我父亲还有你祖父都错了!向来的权威也有错误的一日,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事情吗?”

郑凛明白她兴奋的来源了。权威者往往说一不二,绝不允许任何异议存在。打破权威者的绝对权威,使他们认识到自己错了,如同暂时性地打破身上的枷锁,是件值得人激动到颤抖的事。

尊贵如她们,也始终有上一层权威压在头上。她们无法反对家族的安排入宫,这就是权威的体现。而家族的头上也有一层权威,即皇权。以己之身与权威对抗绝无可能,只是暂时看到权威的小小动摇就已经很让人满意。

王仙露想的并不深远,只是觉得父亲事事都对,家中谁都要听他的,难得见他出错且不是什么要紧的大错,足够让人产生看热闹的快乐。

她轻快地讲述起自己的快乐:“父亲如果知道她能够过目不忘——这消息由我来告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他总是更相信他自己。只有他亲眼见识了她过目不忘,他才肯相信自己错了。不知道父亲哪一日才能见识到呢?”何止她父亲,文武百官都固执己见,真想看到他们得知公主非但不傻还极聪明后惊掉下巴的模样。

郑凛没有共享来自于王仙露的这份快乐,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王仙露忽地坐直,凑近了她,翘起唇角道:“你其实也很高兴吧。”

郑凛将她推得远了些承认:“公主并不痴傻,我自然高兴。”

王仙露看着她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我一直在注意你。自入宫起,你便格外在意萧尚书,你有鸿鹄之志,想做下一个萧尚书,是不是?”

郑凛顿时看向王仙露,目光如电。她心中不免掀起波澜,没想到王仙露平日想法有些天马行空,心思却很细腻。

做女官是她隐秘的愿望,自从有萧尚书这个先例,她便一直暗暗努力想要做下一个萧尚书,大夏的下一个女官,纵然萧尚书并不能算入官员之列。

王仙露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忙道:“我不会同别人说起!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嘛……好了,我绝不会多嘴。”她想果真是武将世家出身,动不动就吓唬人,好粗鲁。

见郑凛面色稍霁,王仙露才敢接着说:“公主小小年纪颖悟不群,侍奉这样的主公,说不定你我日后也能成为下一个萧尚书呢?”

郑凛被她“主公”这样的说辞逗笑,因为太过离谱,一个小女孩哪能称得上主公?何况公主虽然聪颖非凡,依旧口不能言,哑巴如何能做主公?进步的是公主如今能勉强扶着东西站上小会儿,如此下去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健步如飞了。

郑凛心中遗憾又佩服,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公主能说话,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就好了,陛下再没有其它儿女……”总之这里也没第三个人,她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希望。

王仙露品了品她这话,明白过来意思,立刻为她话中胆大包天含义而震惊:“你们武将世家的人真是大胆,怎么敢想!”

她没留神表达出文臣对武将的偏见,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该说郑凛初生牛犊好,还是说她已经打算将自己灭口,在她面前如此直白说出大逆不道的想法。她竟然有着公主继位,女皇继续当政的设想……

尽管郑王两家并没有插手皇上的后宫之事,但她们的父辈祖辈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皇上一定会诞下太子,而后由太子即位。

郑凛听到她发虚的喝斥,点到为止地轻轻一笑:“我乱说的。公主会说话么?还有,公主姓赵。”

王仙露尚且沉浸在郑凛假想的震撼之中,盯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最后重重的一声叹息!

真是妄想!偏偏这种妄想十分扰人心智,叫她不住惦记。

郑凛瞧了眼犹自苦恼的王仙露,暗怪自己失言,凝眸想着其它来搅她注意:“你不觉得她不仅聪明吗?”

王仙露瞥她一眼,收回目光,再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怏怏地坐回自己脚后跟上,哼道:“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这个了……”但她还是的确很想与郑凛聊一聊公主的,于是改口,“我也觉得她不仅聪明,你不觉得她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吗?我四岁的时候一被逗就哭呢,绝不像她这样冷静。如果我父亲来逗她玩,我想她只会用她沉静无比的眼神看着他,叫他十分尴尬。”

郑凛想了想说:“大约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总是要成熟一些。”

王仙露觉得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又感觉四岁的孩子能成熟到哪去,总之乱糟糟的。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可惜了。”具体可惜在哪里又很难言明,就是很可惜。

见王仙露注意力被转移,郑凛心头一松,生出些隐秘的得意,故作平淡道:“好了,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我们该过去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起身。

王仙露跟着起来,瞧了眼桌上浑然飞墨的碑帖,眼中闪过一丝慧黠:“你的宏伟愿景,我记得的。”

郑凛便知道自己转移话题没能成功,得意又散了。但她想王仙露会为她保密的,因为她刚刚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心潮澎湃。

白檀香的风中,郑凛与王仙露一齐到了正殿。

殿中正在摆膳,公主则在江好满含忧切的目光下抓着把杆练习行走——说是行走不如说是挪动更为贴切。

这是件枯燥而辛苦的事,公主却认真地重复一程又一程,而成果是十分不明显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进步。

王仙露与郑凛在这时并不拘于作为公主的观众,可以随意走动,做什么都行。

王仙露觉得公主有趣,爱观察她,便坐在一旁观赏兼监护。公主若要摔倒她就会第一时间伸出手臂去接她,不过江好要比她快上许多,一把就把公主捞起来了。她则在一旁长舒口气,庆幸公主没有跌倒。这时她微妙地体悟到家中长辈的心情,很想溺爱地同公主说:“这么辛苦还练什么?歇一歇吧。”她在家读书时母亲就常这样,可见让人生出一种当妈之感只需要一个让人感到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

郑凛则坐在公主习字的桌前察阅公主的练字成果,对于不够规则的字形她会在一旁写出不合格之处,并附上规整的写法。公主学习神速,头一日学的字第二日就不会忘记,只是写的还不太好,但态度可嘉,练得很足,让她都忍不住想向公主说少练一些也使得。不过严格使然,她盼着公主更加优秀,于是狠下心来。

晚膳摆好,圆春叫道:“公主,可以用饭了。”

公主这才停下练习,去桌前吃饭。她完全没有“终于能休息片刻”的放松,依旧是平常的面无表情。她很少有什么表情,不是出于不近人情的冷若冰霜,而是对一切都无所谓。说的更不客气些,她似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公主用勺子慢慢舀着碗里的甜汤来喝,轻缓地眨动着眼睛。圆桌上偶尔有圆春夹菜时活跃气氛的几声玩笑,以及王仙露与郑凛很给面子的轻笑声。公主则是圆桌上最沉默的人,但每个人的心绪都被她一举一动所牵动。人们总会不自觉地瞧她两眼,再飞速地收回目光。

她脊背笔直,咀嚼无声,就像真正的公主那样。

第17章

绵缠的阴雨断断续续地持续月余,整座洛阳城浸泡在水里,总叫人担心它有一日会连根漂走。难得有喘息的空档,天也不肯放晴,仍是阴着张脸。在这乍雨还阴的时节,人们身上总不畅快,似乎连骨头缝里也能拧得出水。

明光殿外,九龙池畔。分拨两道的垂柳经一遭又一遭的雨水洗涤,显得崭新无比,绵延成一道天然的宝伞。展散一地的绿坪之上,女郎们聚集在一处。

人群之中,盛酒的壶口敞开,壶中并没有酒液,只作投壶之用。

女郎们簇拥在一处,聚精会神地瞧着正在投壶的公主。

公主并不要人抱着站立,点秋在她身后站着可靠地充作倚靠。她个子尚小,拿着投壶用的羽箭略显吃力,但还是态度认真地对待游戏。她细致地瞄准,持箭的手臂不断调整姿势,轻轻一投。

羽箭离酒壶尚远便已直直落下。没进。

众人安慰起公主来。

“您年纪还小呢,等长大有了力气就能进了。”这话不全是安慰,看箭掉落的方向与壶是一致的,可惜力道不足。

“是呢,公主平日再多吃些……”说到这里方夏觉得不太对,公主平日里用饭已经很努力了,根本不需要旁人哄着来喂。再多吃些日后若长得和片秋一样高大,倒有些嫁娶上的麻烦。但公主是皇家的女儿,怎么也不会发愁这些就是。

所以她接着道:“多吃些能更强壮更有力气。”瘦骨清相固然受世人追捧,但事实上的拥趸却是贵族名流。毕竟对于长期挨饿之人来说完全无法理解瘦成一把骨头有什么美感,而方夏等人在入宫前都是吃过苦的,所以并不以瘦为美。

公主凝视着酒壶,看样子并没有因为没投进而动怒,不过对于旁人的安慰也没放在心上。

下一个轮着江好,这样的游戏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闭着眼也能投进。她轻轻一抛,箭矢稳稳落在壶中。

一片叫好声中江好强牵出一丝欣悦的笑容,尽量使自己融入其中。

王仙露将碍事的袖子卷了卷,跃跃欲试地比划两下,一投即中。在宫女们的掌声中她翘起嘴角矜持地笑笑,谦虚道:“运气使然。”

她转头去看公主,几乎是她看过去的瞬间,公主看了过来。这让她吓了一跳,潜意识心虚地转开眼睛。很快她便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再度轻轻看去,公主没再看过来。

而这时候场上已经掌声雷动。

郑凛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在家时,投壶也是苦练过的,就为了在宴会上拔得头名,果然成果显著。

第二轮开始,公主第一个投。

这次她没再抡圆手臂,而是抖了手腕将羽箭送出去。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羽箭的轨迹,眼睁睁地见着羽箭落在酒壶之后。

“啊……”万分惋惜的声音响起。公主这下扔得有力极了,只是太过有力,直接跃过酒壶。

剩下三人再中一筹,便显得公主一筹未得十分扎眼。不过谁都没有要让一让公主的想法。过去公主与片冬玩抓子时其余人私下里劝过她疏忽一二,好让公主得些乐趣。不过片冬一放水,公主便不玩了。

人们这才意识到公主十分敏感,从此与公主玩耍也不敢再让着她。这事儿方夏也交代过两位女伴读。

到第三轮次,公主没再瞄准或是调整姿势,一支箭直接从她手中飞出,快得让人没反应过来。

羽箭稳稳钻入壶中。

所有人看看公主,再看看酒壶,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大家安慰是一回事,没想过公主会进是一回事。为了保证绝对的公平,公主与大家站在同一起点进行投壶。虽是投着玩,可距离摆着,公主的年纪与个子也摆着,她还身子骨弱,总之没人觉得她能扔进去的。

稀稀拉拉的鼓掌声带动起一片掌声,人们开始激动地称赞起公主。

江好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更是顿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公主,像是透过她在看其它什么事物。

直到公主看过来,她撞进她完美无缺的眼里,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恭敬地垂下眼去。

其余人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见到正在出神的江好,以为公主是催她投,忍不住笑着提醒她:“江女郎,该你了。”

江好闷闷答应一声,接过羽箭,信手抛入。她听到圆春等人对她赞不绝口。

“江女郎好厉害!不愧是杀贼的能手!”

“江女郎武艺盖世!”

……

江好抿着嘴,直将嘴唇抿得泛白,打起精神撇出笑弧应付大家。

接着轮到王仙露和郑凛。大约是震惊影响了发挥,王仙露这一投未中。郑凛倒是正常发挥,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众人称赞起郑凛的技艺,郑凛压下眼帘笑回:“我这是精通投机取巧的技艺,江女郎是有实打实的本事。”即使如此,大家也一再赞她厉害。她悄悄看一眼公主,连中四筹也无法让她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她顿时觉得大家的夸赞也不过如此,兴致顿减。

到第四轮。

公主沿袭上一轮的风格,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投,稳稳中了。

一次可以说是幸运,两次准确无误是老天赏脸还是公主当真的本事就不好说了。圆春有眼色地打破了因惊愕而生的静寂,所有人满含震惊地断断续续地称赞与贺喜。

江好意外却也不意外,她是亲眼见过公主的本事的,投壶而已,怎么难得到她?公主突然连中两筹使得其余人等都有或深或浅的恍惚,将江好的失神衬得都不明显。

她没忘到自己的轮次,果真不出意外地投入。

王仙露本轮找回手感,一投即入。倒是郑凛的酒壶中羽箭太满,原应中的一筹碰到壶中其余羽箭生生弹出。在看到自己一投未中她眼中很快地划过一抹对自己的不满,聚精会神,誓要在下一轮投中。

四轮下来,江好暂列第一,四筹,一筹未丢。王仙露与郑凛各丢一筹,位列第二。公主进了两筹,两筹未进,排在最末。

最后一轮,也就是第五轮。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等待她的最后一投。这一投可以确定公主究竟是运气使然还是实力所致。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不见半分压力,甩手投出,羽箭入壶。

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的实力,公主的确在两投之后立刻掌握投壶的秘诀,从此百发百中。

真是件让人不可置信的事情。

江好五筹全中,王仙露与郑凛在最后一轮皆不曾失手,最终以四筹落幕。

江好拔得头名,在众人的道贺声连连谦虚,不肯承受什么夸奖。她自觉是在仗着武艺欺负大伙,非但不得意还很惭愧。当初学武是为了保家卫国,至少也是保护女郎,如今用在这里,实在是以大欺小。

公主从方夏给她做的锦囊中拿出小簿子和柳笔,写道:“你得了头名,想要什么?”

江好从公主手上接过小本子,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以后赶忙推辞:“玩耍而已,公主,不必,不必赏赐什么。我如今已经十分满足,没什么想要的。”

公主收回纸笔,没再提赏赐的事。

众人看在眼里,觉得公主有符合年龄的可爱的耿直。只是推辞一次,她果真不再赏赐。不过江好是打心里不希望公主赏赐,并不是什么婉转客套之语,对公主这样干脆的态度,她反而感到安心。

赏赐事件差不多过去,王仙露凑上来问:“公主,你至多能扔几支箭进去?”

公主想了想,在小簿子上书写后举起来给她看:“十支。”

王仙露没想到公主真能有模有样地回答上来,但无法理解得出这个答案的缘由,便问出来:“为什么是十支?”

公主的小簿子出现在她眼前:“壶里至多装十支箭。”

王仙露讶异:“果真?”各家用的投壶规制均不相同,是以她并不知道宫中酒壶至多能装多少支箭。但知道答案却也不难,一试便知。

她走去取了自己那只用于投壶的酒壶来,壶中已经有四支箭。宫女们在她的授意下呈上一把箭,她富有耐心地插花一样往酒壶里插箭。直到酒壶中再插不进一支箭,她才点数起来。

不多不少,正好十支。

王仙露抱着满壶的箭道:“十支之后果真再怎么插也插不进去了。”

她以为公主过去同她一样试过酒壶大小,对公主知道壶中能放多少箭这回事并没感到稀奇。她笑着说:“壶中至多十支,公主就能扔十支进去吗?”

公主这次没用小本子书写,点了点头。

王仙露张了张嘴,没好意思求公主投给她瞧瞧。公主才多大呀,她怎么好意思对她撒娇呢。何况她一开口就显得她不相信公主似的。

公主向她招手。

王仙露不解其意,稍稍弯下身子。

公主抬手从她怀中插满箭的酒壶中抽出一根,向她自己那只壶投去,稳稳落入。三支羽箭稳稳当当地躺在壶中。

第四支、第五支……第十支!

不曾有任何差错地、连续地中了八筹,酒壶中再没有缝隙塞入第十一支箭。

公主垂下手去,拍了拍点秋的腿。点秋踏实地将她抱起,她今日站了很久,已经累了。

王仙露还目瞪口呆地保持着弯腰方便公主取箭的姿势站在原地,满心震惊。震惊的不止有她。

第18章

月底休沐,女伴读们得以家去。本该是寻春赏花、宴饮会友的好时候,人们的兴致却已经都被缠绵的雨浇熄。一开始还有人有乘雨赴宴的雅兴,但持续得久了,人便只想待在家里,省的被雨水沾湿。

郑凛到家中先去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去拜见母亲。她祖父郑给事中不拘小节,家中规矩不算十分森严。她撑着伞穿过中堂,一路上见家中仆僮清扫各处积水,未看到有什么变化,各处与她入宫前一样。

郑母出身于簪缨世家,是再标准不过的贵女。

“你来了。”郑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郑凛与她连榻而坐。

郑凛到桌对面坐下,轻应一声算是答复,不再作声。

沉默在两人间静静流淌,只有房外的雨鸣声与面前的滚茶声。

郑母垂目看着釜中渐渐滚起的水向郑凛介绍:“这是陈年的雨水,一直存着,今日你回家,正好可以一起吃些。”

郑凛盯着逐渐沸腾的热水,没对母亲发表的言论有任何回应,事实上这话也没有什么非要回答的必要。

郑母显然也并不需要郑凛的回答,她只要郑凛拥有聆听的态度,而眼下郑凛垂首恭顺的模样让她满意。

陈年的雨水开始沸腾,她从艳丽的茶罐中舀出一勺茶末,优美地将之抖入煮水的铁釜之中,茶末和水滚为一体。

“你在宫中过得怎么样?不要忘记习字、练琴。”郑母抬头看向郑凛的面庞,不知怎的将娟丽的眉头皱起,询问,“夫子怎么样?教了些什么?”

郑凛宽袖下的手指无声地蜷起,低声道:“在宫中也不敢怠慢,日日都有练习。夫子……宫中还没有夫子。”

郑母声音都尖锐起来,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没有夫子?这些日子你在宫中都学了什么?”

郑凛脑袋被吵得疼,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急不缓地道:“在宫中这些日子教公主识字、陪公主玩耍、看宫中藏书,还有完成您的交代。”

郑母的面色并没有因为郑凛的话稍有好转,她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示出十分激愤的样子,但良好的教养使得她说不出什么难听话:“当初我就该坚持到底,不叫你祖父送你入宫!连个夫子也没有……岂不是要落于人后?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日后你要怎么办呢?”

郑凛用余光看了眼母亲生气的模样,心中想宫中的日子并没有母亲想的这样差呢。她在宫中竟然要比现在轻松许多,或许是年纪尚小,公主对每个人都展示出非凡的包容。其实她觉得更大可能是公主无所谓旁人是什么样的。

她任人自由生长,不会想要谁长成她希望的样子。不像母亲。

郑母很快也提到公主,念叨起来:“怎么会请不来夫子呢?还是公主名声在外,有才学的没人愿意担个不好的名头。不止是夫子,从今往后你要处处受她拖累。旁人不敢明着笑,暗地里总要说两句嘴。”

茶汤沸腾起来,郑母终于暂时地停止念叨,将注意力转移到釜中。她执起长勺在水中搅拌,等水面安静了些,她用勺子将水上浮沫刮去,撇入盂中,继续烧煮。

郑凛望着母亲一系列繁复的动作,不禁想着她也要学这些。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会和母亲一样坐在这里煮茶,而她的女儿会像她现在这样坐在对面,听她念叨。

真是可怕!

她轻轻地打了个寒噤,捏紧了手指。

郑母瞥见,放缓了声音:“是受凉了吗?再等一会儿茶汤就煮好了,你多喝些,能够驱寒。”

郑凛没头没尾地突然道:“公主并不是傻子。”声音太轻,被滚水的声音吞没。

郑母没听清,问了一遍:“什么?”

郑凛看向母亲:“公主并不是傻子。”

郑母怔住,釜中茶汤滚得像海中巨浪。她先将精致的炭火熄灭,这才开口:“怎么说?”

郑凛再度开口:“母亲,公主不是傻子。她不仅不傻,而且聪慧异常,有过目不忘之能。”

郑母眉头拧起,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怎么不是?所有人都说是。你觉得她给你丢人才这么说吗?千万别叫别人听了去。”她根本没信,只觉得郑凛越讲越离谱,不傻就罢了,还过目不忘。

郑凛正色:“当然不是,她也真的过目不忘。”

郑母叹气道:“人人都说她是。还有,你不说她过目不忘或许还有几分可信。”

郑凛一本正经:“可她真的过目不忘。”

郑母如闻耳旁风,拿起长勺向碗中添茶,滚烫的茶水一落入碗中便有青烟直上。在这牛乳一样的雾气中,她强硬又平淡地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凛,撒谎是坏品格。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会同你祖父聊聊,让他多补偿你,这本就是你应得的。好了,现在你只需要等待茶凉,不需要做其它多余的事情。”

郑凛顿时泄了气,千言万语哽在嗓子里。

她没有撒谎。

……

王仙露自到家起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傍晚。风雨大作,原本深蓝色的天彻底暗下来。家中各处点起了灯,昏昏然颇有暖意。她穿了外衫,提灯去见母亲。

王母正靠在床榻上养神。

王仙露提灯入内,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到房中,她将灯交给随行的小婢,自己到床前坐下,很亲昵的:“母亲。”

王母睁开眼,笑看向她:“睡醒了?饿不饿?”说着用眼神示意下人去备饭,又先端点心来让人垫肚子。

王仙露从点心盒中拿了块咸毕罗细嚼慢咽,吃了半块后先撂在一旁,又饮了半盏茶解腻。

王母见她吃得很香,有些意外:“没想到进宫一趟,倒将你的毛病给治好了,过去用什么都像猫叼的一样,只吃两口。”

王仙露笑着说:“入宫后我们日日陪着公主用饭,公主胃口很好,我们也跟着胃口大开,如今吃什么都有滋味。”

王母眼中闪过一抹讶然,听她的语气似乎与公主相处得很好,让人稍微安心之余不免疑惑,是怎么与公主相处好的?

王母清楚王仙露的性格,她当然相信仙露能与公主相处好,那是因为仙露被教得好。只要她想,能叫任何人感到如沐春风。但现在从王仙露的表现来看,显然是她也感到如沐春风。

王母坐直了些,借着烛光看向王仙露,重复:“公主胃口很好?”

王仙露点头,描述起来:“公主每顿饭都很认真地用,餐餐碗底都很干净。看她努力吃饭,我们也不由自主跟着多用。”

王母不由笑起来:“这么说来公主很乖巧呢。”

王仙露重新拿起剩的半块毕罗,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语气古怪:“何止很乖巧。”她倒没打算透露公主过目不忘的事,说出来想必母亲也不肯信。

王母好奇:“还有什么?”

“还有……公主其实并不傻,相反地,她十分聪明!”

王仙露声音落下,王母面上的表情定格了一瞬,旋即不由笑起来:“又说笑话逗人开心。”不是她不肯相信小女儿,公主回京初日在赵将军棺椁前不能言不能行的表现已经传遍洛阳城。

王仙露吃着毕罗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王母见王仙露状态良好,知道她在宫中过得不错,没再多聊公主的事。正巧此时一直热着的菜也端上来,王母便陪着王仙露一同用了些饭。

果真与之前大不相同。一整碗饭被王仙露全部用完,看得王母甚至担忧地皱起眉头,不住地劝她:“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剩些也不算浪费。”

王仙露礼仪未丢,但为了回应母亲也会在“食不言”时破例开口:“母亲放心,能吃下的。”

母亲更不放心了,然而世上也没有让孩子少吃两口饭的道理,他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如今王仙露正在长身子,多吃些没什么不好,她过去太瘦。只是……只是这样的变化让人说不出缘由的无法放下心来,或许因为吃光一碗饭并不是贵女所为。

用完晚饭后,王母不许王仙露立刻坐下,带着她在房中一圈又一圈地散步。王母年纪大了,受不得凉,房中窗户紧闭,只有门处留了丝缝,防止太闷。

每次绕到门那里,王仙露总能感受到自己的裙摆被风吹起,便低头去看。

王母留意到她动作,意味深长道:“吹动裙摆的,怎知单是和着雨的疏风,而不是即将到来的萧瑟呢?”

王仙露尚且无法领会母亲的话中深意,因很直白地表示:“母亲,我不明白。”

王母停下脚步,伸出手为她将头发理好,讲话:“洛阳城的大事将近,燕人很快就要到来,这势必要卷起一场新的风暴。虽然你年纪尚小,总不至于需要你去做些什么,但王家势大,无法在洪流之中无所作为。你回宫中要谨慎做事,免得遭受不必要的波及。”

王仙露当即神情严肃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我会注意的,母亲。”

王母欣慰地笑起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然家中也不会放心你入宫做公主的伴读,我的提醒你要放在心上。”她因女儿而产生的骄傲只够产生一瞬间的快慰,她的心紧接着□□劳家中大小事务、大夏并不乐观以及即将到来的韩国人等等占据。

王仙露称是,压低声音问:“燕国人来,是为了议和的事情吗?”她从父亲那里偷听到的这个词。

王母为她知道这些而惊讶一霎,想到她或许是从哪里听说的,便收敛神情轻轻颔首。

王仙露虽然了解“议和”的含义,大约是双方为了和平而议事。但具体怎么议,议什么她却是全然无知,只能根据自己的想象尽力去想着议和是怎么回事,没想出来。

王母见她皱眉想得认真,出言将人喊醒:“这不是你该想的事情,收收脑子。”

王仙露被叫停,苦巴巴地看了母亲一眼,带着少女的惆怅问:“母亲,那我该想些什么呢?”她的惆怅并不是来自于少女情怀的心事,而是来自对国家大事的无知。这在大人们的眼中或许是很滑稽的事情,可是她真的很想了解这些啊。

王母被她的可爱逗笑,哄小孩道:“你想想要什么样式的新衣服,想吃什么点心——好不容易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