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马场日前成了小驾部,驾部尚书直接在此处当值。整个驾部都要争分夺秒后将公主马的所有属性特性测试后并记录在册,整理成奏章后向皇上上书汇报。
这些时日整个驾部一直忙于此事,不过测验复杂,一匹马的测验结果只是个性,需要经过成千上万的实验才能得到较为可靠的数据。不止要测公主马,还要两两比对,测公主马和燕国马的对比,测公主马和夏国马的对比,测燕国马和夏国马的对比。三者比对出来,才好更直观地看出公主马的优劣。
总之工程量巨大,也因此群臣才觉得不真实,毕竟驾部一直没出结果呢。
一直苦守马场的内侍们因培育公主马有功,守得云开见月明,得了官身。如今不在马场看马,成了驾部很炙手可热的人才。
无法也不好联系到公主,这些内侍因为在培育过程中一直听从公主吩咐,自然了解更多。从他们口中,驾部获取了先进且科学的育马知识,并对这种总结过后的智慧而感到惊叹,不明白是谁想出的这些东西——要知道这些知识的确解决了大部分他们在培育马种时遇到的难题。还有一些知识因为没有得到验证而被谨慎地暂时封锁,等确定它们有用处后才会被公之于众。
而驾部官员每每在听内侍们解惑后便会不禁感慨,能将这些繁复的知识思考出来实在是聪明极了的人才能做到。而不管官员们如何询问,从内侍们口中得到的只有一切都是听从公主的安排。
话说得多了,让人不得不相信。
公主马诚然是公主一人领导着他们培育的。更准确来说,是公主一人指挥,发号施令,其他人只是听从命令,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她哪里会的这些呢?这的确让驾部群官疑惑不已。尽管疑惑,却没人提出问题,默默在心中消化了这件事。
自然还有在七年前已经离宫的圆春的功劳,宫中赏赐送去时她正在天娇馆坐堂。朝廷的赏赐陡然下来,正在天娇楼中问诊的一众女人们吓了一跳,发愣着看圆春接旨受赏。
直到前来宣旨送赏的人物回去,来瞧病的女人们才渐渐围上来,稀罕地瞧着这些。旨上只说有功,具体什么功劳却讲得含糊。圆春一开始领旨时还不明所以,直到萧尚书手下传旨的宫女偷偷向她说了一个“马”的口型,她才明白是因何受赏。
都过了这么久,她都有些忘了。
在宫中的一切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更不用提在祖父身边学医的日子。但夜深梦回时圆春时常会梦到祖父,如今她已经可以抬头挺胸地向他表示自己已经在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了,不仅如此,七年来她手下培养出的女医不胜枚举,没有辱没家中门楣。祖父欣慰的目光是那么真实,简直是面对面而不是出现在梦里。
而其余来看病的女人们见圆春得到宫中赏赐,对她的医术更信服了。虽然她受赏和医术的关系不大。
不过在明光殿所学的确对圆春影响甚大,她收获了新的看待病情的方式,譬如困扰各家已久的遗传病等等,她如今已经不止是看女子之症了。
……
集议最终由皇上拍板决定,用公主马。
郑给事中为首的赞同派扬眉吐气,反对派虽然反对,却也莫可奈何。不知不觉,皇上的话语权越来越大。
赛马定于三日后,地点在皇家马场。
当日老天很给面子,万里无云,一片晴好。马场中本就修建有用于观赏比赛的高台,不过这些年情势紧张,根本没什么玩乐的心思,高台也就搁置了。如今重新启用,或许也意味着夏国的情形缓和,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众人都换了便于行动的衣装来观看这场盛会。
男装都是常服,女装则整齐划一地换了公主之前穿过的款式的衣裳,连皇上也穿了一样款式的衣装。
皇上都穿了,原先因为燕国使者到来而没来得及弹劾公主穿着不伦不类的奏折也就不太好发了。
列位就坐,自上而下俯瞰,赛马场景色悉数收揽眼中。
燕国由闻人椿牵马,夏国则由驾部尚书亲自牵马而出。
两个人一见面就生口角。
下方吵嚷,上方也是一片震动,主要是燕国方面的震动。自上而下看得更清楚,也就能看出两匹马除了颜色以外大差不差。但两匹马又从气质上看是全然不同的,就像是燕国人和夏国人一看便知一样的那么大分别。
那匹不是燕国马,燕国使者目光锐利,紧盯公主马。若非坐在上方,只怕此刻他已经要贴近马儿细细端详了。
不是草率地看了颜色知道那不是燕国马,而是燕国马确实没有纯黑色的种类。
但夏国马什么时候能与燕国马一样高大威猛了?
燕国使者再不愿相信,在此刻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即他们最引以为傲、独一无二的燕国马在世上确实有了替代品。夏国还是做到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燕国使者的心思已经不在马场的比试上,他的心已经飞回燕国。没错,他要尽快回程,让燕国的马商们不要再拿着架子,尽快将马脱手,能卖多少是多少。如今燕国马已经不稀罕了,夏国很快就不会再渴求他们的马……
他越想面色越是难看。
眼见着下方要吵起来,负责主持的祠部尚书急忙主持,宣布规则,表示只由马跑不由人驱驰,先到终点者胜。
为了防止狡辩,终点还特设红绸。红绸在哪匹马身上,那匹马就是胜者。
如是他抬手,意思是准备起始。
闻人椿与驾部尚书同时扬起马鞭,面色凝重。
台上众人屏息而望,静待骏马飞驰而出那一刻。
祠部尚书深吸口气,手向下放。
二人同时挥鞭落下,马儿嘶声扬蹄奔跑,如两道风驰电掣的闪电。
燕国人和夏国人的拳头同时握紧,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奔马。
紧张感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开始紧张,一群人便紧张起来。场上唯一悠闲的只有公主,她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坐在那里,与周围绷紧的气氛格格不入。
大家是拉紧的弓弦,她像是天边一朵软蓬蓬的云。
燕国使者重新将目光落在场上,关注场上的情形还是很有必要的——如果那只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马呢?
事实证明那是一匹很中用的马。
两匹马相傍跑着,如幻影,你来我往,分不出什么前后。浅草才能没马蹄,但它们太过轻盈迅捷,自草上踏过简直没留下什么痕迹。向他们跑过的草地看去,依旧一片绿意葱葱,没有蹄印。
竟然从一开始就跑出了不相伯仲的速度。
燕国人的牙齿都咬得死紧,映衬得脸上咬肌格外突出。比起公主马的横空出世,他们更加无法接受的是这名不见经传的马竟然胜过燕国马。
双马齐头并进,已并驾齐驱了一半路程。起步可以证明它们显然有着差不多的爆发力,但跑了一半的路程,这段路程并不算近,便足以证明它们在短途上有着差不多的耐力。虽不能见长途本行如何,想来也是差不多的。
剩下一半路程,双方都在为代表本国的马匹暗暗加油。
如果说燕国人已经因为公主马而心神彷徨,夏国人便是收获了意外的惊喜。他们一开始就没报什么希望。
不相信公主培育出的马种是一回事,也因为他们太了解燕国马了,知道它们究竟有多好,多么难以战胜。夏国在战场上多少次失败都是因为马不如人。
但是如今,他们行了?
后半程两匹马依旧咬得很紧,不分伯仲。
闻人椿看了眼高台上闲适的公主,冷笑一声,希望她接下来还能坐得住。他将目光移到赛场上,将食指含入口中,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正在奔跑的燕国马如同收到了明确的指令,仿佛有鞭子打在它身上一样,发狂地加速。
高台上的众人立刻意识到闻人椿是在向马下令,明明事先说好只有马比,不得有人工参与其中,他却插手,算是违规。
夏国人和燕国人在看台上立刻就此激烈地争吵起来。
“违规!燕国违规!直接判负!”
“如此即使跑到终点,也是有闻人椿插手了!做不得数!”
“正是,撒泼耍赖还有什么意思。”
……
燕国人心知闻人椿率先插手理亏,但他们嘴上可不这么说,并且还要据此与夏国人力争。
“闻人将军有碰到马吗?没有!他只是吹了个口哨,凭什么说他违规!你们也可以吹啊?怎么不吹?是因为马不听你们的话吗?”
“你们是输不起,开始急了吧,哈哈!”
……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十分热闹。夏国人脸色难看到极点,实在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失败。
与闻人椿并肩而立的驾部尚书却动了,他举起马鞭抽了三下地面,公主马应声而动,疾驰起来。
夏国人的忧虑稍稍减弱,不由欣慰地笑起来。他们也只是用马鞭抽了地面,算不得违规。只是闻人椿先下令,燕国马先加速,多少占据优势。
燕国人只要能赢,也不介意用不光彩的手段。毕竟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眼见着燕国要取得最后的胜利,燕国马距离终点的红绸已经不过数十步。
驾部尚书再度挥动马鞭,在燕国马即将冲向终点时,公主马后腿一蹬,竟然高高跃起,一把撞上红绸。
第108章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燕国马的鼻尖就要顶上红绸,却被公主马的一跃抢先。红绸附在公主马的双耳上,它烈烈狂奔,红绸在风中招摇。
孰胜孰负,一看便知。
“好!”夏国的坐席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群臣的巴掌都拍红了,俱是满脸兴奋之色。他们笑呵呵地看向燕国席位,适才的郁气一扫而空,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代名词。
相反的是燕国人,他们输了,如丧考妣。人人咬牙垂首,尤其是夏国人的语笑声就在耳边,听到他们耳中便显得尤为刺耳。
“夏国,胜。”祠部尚书宣布已成定数的结局,语中带笑。
经过最终的确认,夏国的欢呼声更加热烈,声浪一波接一波。只见公主身处其中,却神色平静,没什么获胜的喜悦,让人不由猜测她是信心十足早有预料吗?不止是闻人椿下意识看向公主,夏国群臣也纷纷抬头看。
他们完全没有做好接受这一次胜利的准备,因此这份胜利使他们感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喜悦。尤其是胜利基础于一波三折,在本来充满悬念的结果前对方突然作弊,眼见着对方将要通过不光彩的手段赢得比赛,自己却突然赢了!
这样盘根错节跌宕起伏的胜利谁不喜欢?尤其对方还是多年的老对手,恨欲其死的那种。
燕国人恨恨地盯着夏国人,仿佛下一刻拳头就会招呼到对方脸上。但使者的声音提醒了他们不要乱动:“好了,愿赌服输。”这话如果不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话会显得更有风度,但显然现在这样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皇上施施然开口:“客随主便,本就是燕国来我夏国做客,断没有让客人往外掏东西的道理。不过是玩一玩,太过郑重倒显得像是谁玩不起,就这样吧。”她一番话貌似是在为对方着想,实际上字字诛心。
谁玩不起?当然是燕国人,急得闻人椿使手段吹口哨来取胜,最后还没赢。这下真是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
使者很难对着皇上说出什么一定愿赌服输的话,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像是笑话。
他先向皇上请辞:“陛下,我等身体不适,便先回去歇息了。”
“走吧。”他对着身后的下属们道。
郑给事中丝毫不怕被揍地开口:“这就走了!今晚开庆功宴?诸位不赏脸光顾吗?”
燕国人恨恨地看着他,却又拿他莫可奈何,只好脚步匆匆地离开。
下方闻人椿尚在原地站着,只向高台这看来,不知在看什么。还是使者下去将人带走的。
他在看公主,试图从她脸上看到获胜的喜悦,压下燕国的得意,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她还是不开心?甚至让人感到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群臣同样将目光投向公主,一个个眼神都复杂极了。他们想要对公主说些什么,然而想到之前对她的不信任,此时此刻他们又像是梗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纷纷看着她。
公主对众人的视线悉数接收,倒是她身后的伴读们对各异的目光似乎有别的想法。她们当然不是因为看过来的人太多而羞怯,相反的,即使是最为内向的徐宝微在此刻也显得落落大方,让人一看就有一种“哦,她们一定出自明光殿”这种想法。对这些繁杂的视线,她们只是在想这些人做大人做太久了,连道歉都不会了。
公主对众人的道歉并没有什么欲望,难受的永远不会是她,而是面对她说不出话的大家。她慢条斯理地起身,各种视线便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一起起身。
是向皇上告辞的。
直到公主离开了,也没谁能率先说出向公主道谢或是道歉的话。大家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向一位少女承认自己过去小看她了。
四个人在马场上随意走着,因从高台上下来了,离人远了,便无拘束地闲谈。
“地位越高,反而越不会说话了。”王仙露感慨。
徐宝微再次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后才跟着点点头道:“可能身份越高,总越要脸面?一旦同人道歉示好,就没脸面了,所以舍不下身段。”
郑凛轻哼一声:“不肯承认自己错了,才没脸面吧。”
三个人叽叽咕咕地将先前不肯信任公主如今又不好意思称赞一句的大臣们指责一通。
倒是原本在马场中当值的内侍,即如今在驾部就职已成官身的内侍们迎了过来,要送她们离开。他们果真将她们送到马场外,并目送她们在步辇上坐好离开。
“瞧瞧。”原本已经不提这茬了,内侍的行为又引起她们的话茬,“这才是识恩呢,不像那些大人们高高在上,给他们赚够了脸面和名声,连一声谢都没有。”
“所以说还是没有阳/具的男人和女人性情最好。”郑凛面无表情地表示。
“嘶。”徐宝微和王仙露齐齐轻嘶一声,震惊地看向她。
郑凛冷脸:“我说的有错吗?”
“当然没错!”王仙露率先表明立场,
“没错,说得很对。”徐宝微认真赞同。
她们两个当然对郑凛传达出的意思认同得不能再认同,只不过惊讶于她很平静地说出阳/具二字。不过她们也不是谈色性变,要知道公主同她们科普过人的生理结构。她们当时已经面红耳赤过,后来意识到这些都是身上的一部分,就顺其自然了。只是她们能够顺其自然,郑凛的母亲显然听不了郑凛说这种话的。莫说郑凛的母亲,旁人听到这话也要狂掐人中的。
郑凛不会在旁人面前说这些话,但日后若要时时压抑,也是很让人难受且悲哀的事情。而令她们情绪低落的是,公主似乎要去太原,那么到时候她们大约就要各回各家,届时在明光殿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她们已经见识过更辽阔的世界,再要回到后院的一方天地会有多痛苦显而易见。
大家忽然不说话了,无言的气氛在众人周身蔓延。她们显然都意识到这一点,分别是在所难免的,她们总要接受,难不成她们还能一辈子跟着公主吗?
同样凝滞的气氛在燕国一众中萦绕,失败固然让人沮丧,使手段了依然失败更加让人颓废,而夏国有了和燕国马差不多的马种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这一趟过来什么也没有带回,然而得到了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消息。只能苦中作乐地想这一趟没有白走,至少得到了有关夏国新马的消息,可以预先做好准备,尽快让本国的马贩将马匹脱手。
自然也没有再在夏国待下去的必要了,回馆驿后使者立刻写了辞呈递交入宫,便令所有人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这与十年前何其不同?十年前他们临行时夏国要谨慎欢送,现在他们是灰溜溜地离开。
使者还没来得及有过多的深思,便要去照顾闻人椿的感受,不然他再闹出来乱子,真是乱上加乱。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的失败并没有使闻人椿愤怒或是低落,他看上去也有话要同使者说。
见使者来,闻人椿坐直对人道:“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说。”看上去情绪还好。
使者问:“什么话?”
闻人椿:“我要去杀一个人。”
使者被他吓了一跳,原以为他是成熟了,情绪变得稳定,没想到他更疯了!
“你要杀谁?怎么回事?”无论现在要杀谁使者都不赞成。在夏国都城杀人,犯夏国律例,燕国如今早与当年强悍无可匹敌不同,保下闻人椿恐怕很艰难,他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公主。”闻人椿平静道,眼里是森冷的杀意。
使者在听到公主两个字时还思考了一下公主是谁,想到是谁以后他立刻露出惊疑的神色看人,因为他不理解。
“她与你有仇?”使者想不通,按说也不应当,他甚至没见过闻人椿和公主说过话。
闻人椿直直地看向使者道:“你信不信我的直觉?”
使者不明白他怎么又说这茬,心道是发哪门子神经,但还是给面子地道:“信。”
闻人椿哪里看不出他敷衍,便道:“你不信。”
但他对使者信与不信并不在意,只说自己的:“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曾经在战场上多次救我性命。若非有这样的直觉,我早已死了千次万次。”
使者倒知道这话不是虚的,闻人椿曾打过许多神奇的仗,据他所说全是靠他野兽一样的直觉。
“而我现在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公主是很危险的存在。”他一字一句认真宣布。
使者愣住,憋笑,没忍住笑出来,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笑你。可是她看起来真的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什么危险的存在。她只是长得高了些,但对我们燕国男人来说,那也不算什么不是吗?她甚至在赛马的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说她小时候生长迟缓?那就是了,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危险?”
他拍拍闻人椿的肩膀,对他道:“这些日子燕国确实不如以往,不过夏国都能重新站起,咱们又怎么会一蹶不振,你不要太紧张……”
他显然将闻人椿的直觉理解为对燕国发展停滞不前的紧张所致。
“如果是旁人……但那是夏国的公主,赵雁声的女儿,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眼下当务之急是回到燕国,尽快将夏国有新马的消息传回去。咱们晚走一步,大量的马就要砸在自己手上了。“
闻人椿沉默。
第109章
公主坐在直棂窗前观书,窗外是不见五指的墨色。她坐在这一底色前,像是水墨画中的仕女。
一切静谧,只有翻书的声息。
起了阵风,菱花镜前搁的几张公主纸被吹起,公主蹬上鞋子起身,到梳妆台前俯身捡纸。再起身时,在镜中,与蒙面的闻人椿目光相视。
一刹,闻人椿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砰——
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长刀掉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一片不真实的烟雾中,闻人椿捂着血肉模糊的左腕,看向公主的目光满是惊悚。他还来不及说出什么,明光殿中已经响起一片被惊醒的动静。
闻人椿不得已拾刀而逃,难得地浑身颤抖。跳窗之前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公主已经平静地从地上站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她的双手空空,唯有一房烟雾,以及巨响过后仍遗留下来的轻微震颤。
他甚至没看清她用什么东西伤的他。
他咬了咬牙,踩在窗台上借力,很快没入夜色不见。
而公主的房门被推开,女孩子们披着衣裳就来了,见到她没事才略微放下心来,不过没影响她们快步到公主身边,询问发生了什么。
很显然刚才的巨响不是错觉,房中的烟雾还未完全消散。公主的手腕藏在袖子里轻轻颤抖,这一点倒并没有被众人察觉。
一零七后怕极了,咬牙切齿:“这是闻人椿吧!他也太大胆了!他竟然要杀你!还好你随身带枪防身,没想到真用上了。”不然以闻人椿的武艺杀她也就是一刀的事。
在女孩子们的急切询问声中公主语声平淡地开口:“我没有大碍,刚刚有蒙面人要杀我。”
众人听到这么可怕的回答,音调都提高了不少:“什么?那,那他人呢!”女孩子们警惕且恐惧地环顾四周,生怕他又从哪里杀出。
“逃了。”公主说出了一个让人稍微安心的答案。
虽然大家十分好奇刚才那么大动静究竟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以及究竟是什么使得闻人椿都未能刺杀公主成功还落荒而逃,但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忽略此事,只是斥骂刺杀之人,对此绝口不提。
很快禁卫军到了,然后皇上到了,郭校尉到了。
闻说此事,自然都是大动肝火,立刻要捉刺杀之人回来。
闻人椿此时已到馆驿,使者正焦头烂额地在他房中候着他。当夜使者发现闻人椿不在时便意识到不好,后悔自己没能将他看得再紧些。
可闻人椿要跑,又哪里是他能防得住的?
使者就是不明白,闻人椿究竟和公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定要她的性命。要说什么仇怨,追溯去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公主的侍女叫他落过面子。再往前追溯,那就是赵雁声和他们闻人家的仇了,总不至于因为这个非要了公主的命吧?
见闻人椿回来,使者也没稍微放松,而是紧张地上来问他:“怎么样?”
因为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使者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既想问他有没有得手,又想问他有没有被发现,干脆直接统一问是怎么样。
还不等闻人椿回答,他便眼尖地发现对方手腕上的伤势,大惊:“你受伤了?”
闻人椿面色惨白,他一张蜜色脸能惨白成这副样子实在少见,叫使者以为他是失血过多,当下也顾不上别的,先为他包扎。只是包扎时使者发现他伤口看着可怖,伤势却不是很深,照理不该失血失得脸白成这样才是。
闻人椿脑海里都是公主还击的一瞬。
她顺势转身面向他跌坐在地,然后掏出来手帕包着的东西对准他。他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因此躲闪不及,被她击中。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闻人椿恍惚地想,连使者在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使者看出他的不对劲儿来,不免在缠绷带时使了劲儿。这点力道对闻人椿来说不痛不痒,不过紧绷感使得他略微回神,看向使者。
他隐下公主的秘密武器不谈,径直对使者道:“我去刺杀她了,没能得手,伤了手腕。”
使者轻嘶一声,勒紧,问:“被认出来了吗?”
闻人椿便回想起那双凝望向他时的湖水般的眼睛。他试图从她眼中看到惊慌失措,可还是一无所有。她冷静淡漠得令人心惊,让人完全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他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认出他来。他想她应该是认出来了,甚至她完全猜到他今日会去刺杀他,不然她怎么会一点也不无措。
但怎么可能?他觉得自己真是怕得糊涂了,被吓得胡思乱想。他本就是临时起意决定杀掉她,直觉告诉他她很危险,加上他的确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而不能才这么做。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今日会出手,她又怎么会猜到。
使者唉声叹气,为他节外生枝而扼腕。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及若真查来打死他们也不能承认是自己行刺。他怕闻人椿再犯毛病,多次叮嘱:“若夏国人查来你千万不能承认是自己所为。”
“我自然知道。”闻人椿稍微平静了些,瞥他一眼道。
使者冷笑道:“你若知道就不会去做此等事了。”
闻人椿抿嘴,心烦意乱:“此事是我冲动了。”的确是他冲动,若再有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冲动,贸然去刺杀公主。
“一会儿若有人来查探,便说你我二人一直在房中议事,未曾出门。”使者道。
闻人椿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路上可有旁人见到你了?”使者不放心又问。
闻人椿摇头:“不曾有人见到。”他专拣隐蔽的路走,哪怕失魂落魄地回来时也不曾掉以轻心。
使者低头看到闻人椿手上的伤口,又头疼起来该怎么遮掩此事。一会儿夏国禁卫军若真搜查起来,一定会以此事为标记着重搜查腕上有伤之人。
“这个,怎么办?”使者问道。
闻人椿:“就说比试时伤了。”
“看着不像是锐器所伤,话说回来,你究竟是怎么被伤的。”即使不能得手,按照闻人椿的高强武艺来说,也不应当被人所伤才是,他该全身而退才对。
“我没想到她随身带着东西防身,一时不察,才被她所伤。”闻人椿说到这里神情莫测,努力想着她究竟是用什么伤了他的。
不知道她是狡猾还是夏国女人的讲究所致,她掏出的武器被手帕所裹,完全让人看不清她究竟用的是什么武器给他的一击。况且不得不说她的准头不错,在命悬一线之时手也没抖,稳稳打中了他的手腕。
或许是侥幸,她原本打的是他的头或是他的心脏,结果打中了他的手。他不信她不怕。
“……那就说是比试时伤了吧,总之死不承认,公主也无事,夏国总不会想就这么开战,多少要一齐粉饰太平的。”使者自己安慰自己道,“你快将衣裳换了烧了吧。”
这些衣服才是要尽快毁灭的证据,不然被搜出来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反驳不得。
两个人将衣裳处理了,使者犹不放心,觉得比试所伤还是太过刻意,很容易被夏国拿到把柄。于是狠下心令所有属下自割右腕,乃至他自己也挨了一刀。这样看上去当然太过异样,但保下闻人椿是首要事情,旁人牺牲一些也不算什么。
禁卫军很快搜过来。
郭校尉为首站在馆驿之外,使者刻意晾了人一会儿,才睡眼惺忪地披着衣裳出来。见到馆驿被举着火把的禁卫军团团围住,他做出很惊讶的样子问:“这是怎么了?”
郭校尉铁面无私:“公主遇刺,前来搜查。”
使者顿时变了脸色,忙问:“公主如何了?”
郭校尉淡漠地看着他,便显得他的担忧格外刻意。
“公主无碍。”最终郭校尉道,“不过刺客右腕受伤,馆驿之中可有谁右腕受伤?请令所有人出来,一一接受盘查。”
使者满面惊讶,歉然地看向郭校尉:“这不巧了。”
郭校尉并不意外,冷眼看他,仿佛等待着他的狡辩。
而使者的确开始说谎:“今日燕国赛马失败,我等深以为耻,因用鲜血警醒自己不忘此日之败,日后更加努力。”
“而以血铭誓的方法,在我燕国就是要割破右腕自饮其血。”使者连连哀叹,“实在不巧。”
他举起手腕,露出被包扎的手腕:“如今我燕国人人如此,如何是好?”
“明明是故意的!”夏国队伍中有人这样愤愤道,显而易见什么以血铭誓都是托词,怎么就这么巧,刺杀者右腕受伤,所有燕国人的右腕也都受伤,明明就是包庇!”
使者十分抱歉:“哎,真就这么不巧……”
郭校尉问:“意思是馆驿之中如今人人右腕有伤?”
使者惋惜地点头:“不错。”
郭校尉并未动怒,也未说什么燕国人刻意之言,直接谓左右道:“将馆驿封锁,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禁卫军立即封锁馆驿,不许出入。
使者冷笑:“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郭校尉平静道:“远来是客,我不能对客人无礼。但公主遇刺乃是我夏国大事,为免刺客混入其中,请诸位在水落石出前不要离开此处。”
使者盯着郭校尉看:“你要软禁我们?”
郭校尉颔首:“没错。”
使者又道:“可我等已经向陛下辞行。”
郭校尉道:“陛下尚未准许。”
他一顿:“既然手腕都伤了,正好省的查了,姑且都先关在这里吧。”
第110章
说软禁就软禁,郭校尉行事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馆驿被禁卫军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休想从中飞出。
使者递交的辞呈被压下,没有皇上的许可,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间馆驿。除非水落石出,抓住刺杀公主的真凶,才能放行,如郭校尉说的那样。
使者一开始还坐得住,很快便焦虑起来。他们有尽快回去的需要,公主马的事情还需要立刻传到燕国以做准备。如今他们被困在洛阳,晚一日回去消息就要滞后一日。真一直耗下去,等他们回去时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而除了软禁以外,夏国每日照例会送来好吃好喝的,只是不允许他们出门罢了,让他们想寻衅发火都很困难。至于想象中的拷问、威逼等等,是通通没有的。甚至连例行盘问也没有,令人不由觉得他们或许只是想找个由头关着他们。
可不是吗,此事之中双方所作所为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燕国集体自伤手腕以暴露的前提行掩护之事不说,夏国更是说着追查凶犯却连一一盘查也不。
说实在的,或许对于凶手具体是谁还不确定,但双方对于大致是谁所为都心知肚明。燕国人不怕夏国人知道事情是他们做的,反正他们编造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夏国没有确切证据时也无法拿他们怎样。而夏国也知道是他们所做,所以直接将馆驿围了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使者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集体划开手腕,夏国焉能不知始作俑者就在其中?之所以不继续深究而采取如此举措,说不定正是因为打瞌睡遇上了枕头!他想因为新马种之事夏国大约正愁着找什么理由不将他们放走,闻人椿这就给别人递上拿捏的把柄。
至于公主,只是很好的由头。而且当然夏国人将他们困在这里,找不到真凶就不放他们出来的威胁手段确实有用,至少他们为了出来,总要给出一个交代。毕竟真凶就在他们这里,夏国去别处调查如何能查出结果?而查不出结果馆驿就不会放人。他们要么不离开,一直待在这里。要么妥协,交出凶手。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使者默默感叹夏国人不是傻子,他们眼下的确陷入两难。交出闻人椿决计不可能,但他们也的确需要尽快离开夏国。
换位思考,以己度人,如果他是夏国人,比起交出凶手,他更盼望他们一辈子在馆驿中消磨时间才好。
这么一想,接下来要如何做就很分明了。敌人不期望的,就是他们该做的,所以说他眼下应该交出凶手,尽快离开夏国。
可是问题又来了,哪里能交出闻人椿?
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出在闻人椿身上。如果不是他不听劝,贸然行事,怎么会有后续这样多的事情?
脾气好如使者,此时也难免对闻人椿生出怨怼。只是生出怨怼也无法,他也不能对闻人椿做什么。
公主遇刺的事只在头一夜大张旗鼓了一番,其余时候虽然也有缉查刺客的行动,但看上去说有多上心也不太算。但是在包围馆驿这件事上,夏国人却是下了大功夫,十分用心地把守。
这么关了三日,燕国人无法再继续坐以待毙,有了动作。
使者令人通知郭校尉,表示他们已经抓住真凶。
郭校尉当即前来看是怎么回事。
使者与闻人椿并立,身前跪着被绳子所缚的某位属下。其人看上去已经被教训过,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样子好不可怜。
郭校尉一到,就见到这一幕,立刻看出是怎么回事。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表演,无论对方给出什么样离谱交代,他的反应都不是立足于对对方的判断之上,而是皇上的吩咐。
在来之前,皇上已经同他讲过要如何做。
两人见了郭校尉便絮絮说起发现刺客之事,表示夏国对他们礼遇有加,不曾深查他们,他们投桃报李,对公主遇刺之事虽不能及远,但也力所能及,彻查馆驿中所有燕国人,果然被他们抓住刺客。对此,他们深感惭愧,没想到事情真是自己人所为,因自己管教不严,愿意向公主赔偿,向夏国赔偿。
也能说通,按照事情发展规律是可以圆回来的。但是是人就清楚这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怎么就那么巧,当夜燕国所有人歃血自誓,还都是割在右手腕上。过度的巧合便是刻意为之,而眼前被拖出来的喽啰,还没有那么重的分量能够让整个燕国队伍为他受伤。而那个有资格让燕国人这么做的人并不难推测是谁。
郭校尉垂眼看人,地上跪缚的刺客垂首默默跪着,一言不发。
他问:“为何行刺公主?”
刺客咬牙闭嘴,只字不提。
闻人椿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做戏做得逼真:“大人问你话,焉敢不答?”
刺客吐出一口血水,倒在地上断断续续道:“比试输了,我心中有火。听人叫那马为公主马,我便对公主心生歹意,想要杀她泄愤。”这一脚实打实地落在他身上,他此时的痛苦完全不是作假。但一切都值得,哪怕交付出他的性命。只要想到闻人将军对他的许诺,能让自己一家人在草原上过得更好,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因此他默默忍受一切,配合大人将戏做好。
多么合情合理的理由。
郭校尉根本不信刺客是他,对方在做戏,他何尝不是在做戏?是以他听过刺客所言后冷着一张脸将人拎起,将本就伤痕累累的刺客又揍了一顿。而后他才把人像丢破布袋一样丢在地上。至于对替罪羊的怜悯心,那是丝毫都没有的。姑且不说燕国人和夏国人本就有世仇,他自愿为人顶罪,显然得了好处,包庇真凶,便不值得可怜。
他意味不明道:“是真是假,也不是张口就来的。”
使者笑道:“那是自然,若不是他,他怎么会心甘情愿俯首认罪?”
郭校尉含糊道:“可不一定。”
使者便看着郭校尉道:“自然是他,咱们商议商议赔偿之事?”
郭校尉回视,不言。
“燕国会表现出燕国向公主道歉的诚意。”使者十分诚恳道。
郭校尉这才开了尊口:“什么诚意?”
使者听到这话就放心了,这是能磋商的语气。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是替罪羊,但替罪羊能不能成真刺客,还要看夏国这边怎么说。
而夏国这边怎么说,要看燕国的诚意能不能够打动他们。诚意究竟是什么?归根结底,诚信是利益。
只要燕国给予的利益足够,哪怕是替罪羊也能成为真凶。也就是说燕国能不能离开,端看他们给出的补偿能不能打动夏国。
这份补偿一定要大于燕国马的损失,不然夏国人决计不会放他们离开,他们千方百计将他们留下显然是为了让公主马的事情在夏国普及后再放他们离去,使者便是这么想的。似乎不仅如此,夏国应当一直想将他们圈禁在此处。毕竟闻人椿是一头猛虎,一旦放他离开就是放虎归山,当然是在眼皮子底下越久越好,最好将他永远关在这里,毕竟好不容易才有了顺理成章的理由。
但若补偿大于燕国马的损失,他们似乎又没有必要提前回去。所以他们给出的补偿一定是对夏国来说大于晚回去燕国马带来的损失,但又对燕国来说小于这份损失。不,燕国使者转念一想,他们当然还是有必要早些回去的,闻人椿如果一直待在这里,一定会有更糟糕的后果。时间一长,他们很可能死于各种缘由,燕国天高皇帝远,死讯传到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必须尽快回去!
所以这份补偿可以是经济层面上的,也可以是其它层面上的。而在其它层面上,夏国似乎都比燕国不遑多让。而这份赔偿究竟是什么……
使者好声好气地对郭校尉道:“道歉自然要让受到伤害的人满意才行,您看……您问问公主看什么样的补偿才能使她展颜呢?”意思是将主动权交给夏国,由他们向燕国提出要求,公主只不过是提要求的幌子。
郭校尉看了眼地上的人道:“带走。”
又对使者说:“待我回去问问公主。”这就带着人离开了。
使者等他走后脸上笑容立刻卸下,他面无表情地感叹:“这哪里是去问公主呢,这分明是要开个朝议议一议咱们值多少钱啊。”
闻人椿除了在今日殴打适才的刺客时发泄过,其余时刻一直沉默不语。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冲动给燕国带来了多大的损失,而他的冲动还失败了,他没能杀掉公主。
赔了夫人又折兵,此次来夏不仅没能带想要的东西回去,甚至要赔上一大笔,果真与公主有关的事他沾上就一定倒霉。
而使者并不知道郭校尉所言属实,当然是要经过夏国朝议,但实际上最终做出决断的却是公主。因为皇上的决策实际上很大一部分都取决于公主的意见。而无论是皇上还是公主本身,或许是没有意识到,或许是不在意公主现在的行为实际上是在摄政。
朝廷就郭校尉带回来的消息议事,燕国这是主动低头服软,不狠狠让他们出一笔血都对不起自己。
对于刺客,大家似乎默认了就是那个燕国人。而大家似乎也忘记了这是给公主的赔偿。
第111章
郭校尉向燕国人传达公主索要的赔偿。
“迁出马邑城中所有燕国人,赔偿十万两银?”使者拎出震惊无比的口吻,不可思议地看向刚说过话的郭校尉。对方一脸泰然,很理所当然。
使者做好了被敲一笔竹杠的准备,但没想到夏国能如此厚颜无耻,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条件也能开得出来。
他忍了再三,还是难以忍受,不由阴阳怪气地开口:“公主竟然提出如此条件吗?”表示条件太过,不像是公主提出来的。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条件不是公主提的,因此使者此言意指夏国人太过分,提出完全不可能完成的条件。
郭校尉反问:“为什么不是?燕国的普通兵士都敢潜入夏国皇宫刺杀公主,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四两拨千斤地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并借话暗中敲打使者,别忘了真凶究竟是谁。
若谈不妥,夏国就要重新查起。查清之前,谁也别想离开。
鬼知道会查到猴年马月。
使者听了这话,再有气也要忍气吞声,谁让他们自己将由头送到夏国手中。夏国借机发作,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郭校尉又道:“马邑是公主从小长大的地方,公主是赵将军的女儿,与将军有着一样的热血,不肯叫家乡为外夷所占,要外夷迁出,有什么问题吗?“
使者被他一口一个外夷说得额角直跳,还要道:“没问题。”怎么没问题?处处都是问题。
“至于十万两银,公主没听过旁的数目,只在小时候听过夏国赔过这么些钱,因此记在心上,就要这么多了。”听到这里,使者算是明白了,郭校尉哪里是在跟他解释,是在报复当年燕国索要赔款之事,是在用刀子剜他们燕国人的心呢。
使者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大人,并非我等不真心实意,实在是您……公主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实在难以完成啊。燕人迁入马邑已有十年,双方通婚,如今那里哪里还把燕人夏人分得仔细?如今陡然让他们离开,岂不是要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那些有一半燕国、一半夏国血脉的孩子届时又该算夏人还是燕人?”
他瞧了瞧郭校尉莫测的神情,也拿不准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便继续道:“还有,十万银两,您知道的,未免太多。燕国人放牧为生,没头没尾地掏出这么多钱,实在不能。”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说道:“况且这么大的事哪怕闻人将军也无法做主。不然您高抬贵手,放我们其中谁回去一个,让他捎个信,看看大王那里怎么说?”
郭校尉慢慢看他一眼道:“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许离开馆驿。万一放走的那个正是刺客呢?”
使者笑道:“刺客不是已经被您带走了吗?”
郭校尉口风丝毫不松:“那可未必。”
使者见他软硬不吃,默默叹了口气,好在他根本没存着郭校尉能放谁走的心思,只不过是随口试探罢了。他便又道:“送封信回去总行?”这才是他真正目的所在,只要能送封信到燕国,他自然有法子在暗中将自己真正想要传递的东西融入信里。”
郭校尉道:“可以。”
使者来不及高兴,就听他又说:“信由夏国来写,写完给你过目,可以就让人送去燕国。”是一点机会也不给。
使者见没希望,立刻改口:“我想了想,又觉得大王不会同意此事,还是不必白费力气。”
郭校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冷眼旁观,随他表演。
使者唉声叹气:“您问问公主,能不能换些要求?我们当然是真心补偿,但也要建立在合乎情理的基础上啊。不然逼死我们也拿不出补偿,倒还不如换个轻松些的,到时候也是公主真握在手里的东西。”他言语之间都在暗示夏国换些他们力所能及的要求,什么都不比握在手中的好处来得让人踏实。
郭校尉沉吟片刻,开口:“我会如实同公主汇报的。”
他这一走,不过一日就回来了,带着公主新的要求。因为鲜少有什么情绪波动,郭校尉看起来向来严肃。他毫不多话,连寒暄也不,径直转述:“公主觉得你们赔偿之心不诚,兼之她受了惊吓精神萎弱,抗拒再提及此事,便道这是最后的要求。若燕国再不同意,也不必找她了,就是再没得谈的意思。”
使者忍下皱眉的冲动,夏国这就下最后通牒,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隐隐有些难以置信,难道他不同意这次要求,夏国就真的再不与他们周旋拉扯了吗?
怀着这样的沉郁的心情,使者听到公主本次提出的赔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说些我提出,你能做的条件。”
使者不再言语,静静聆听。
“马邑之事暂且不提。”听到这样宽宥的话,使者并没有掉以轻心,而是更加慎重了。往往一开始的宽容都是吸引猎物进入陷阱的诱惑,其后必然有更大的危险。
郭校尉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们急着回去,是为了马匹之事吧?”他直接将事情揭破,让使者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像两国之间的交锋,往往都像是藏在一层水面下的暗潮汹涌。讲究的是彼此心知肚明,从不把真正的意图摆在台面上讲,这样才显示出风度。
但郭校尉今日之举如此反常,让习惯于打机锋的使者招架不能。
郭校尉问过话后,使者没有回答。他吃不准郭慰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下意识选择隐瞒,哪怕已经被人揭开内心想法。
“什么马?”装傻充愣地回答。
郭校尉才不管他如何回答,自顾自道:“我们已有公主马,便不再需要燕国马了,你们不急?”
他说得更加具体,将燕国的忧虑说得清楚,毫不留情面,不禁让人有些难堪。
既然郭校尉咄咄逼人,使者爽然承认,苦笑一声:“您慧眼如炬。”
郭校尉道:“第一个条件,将你们所有准备卖出的马以日常十一的价格卖给夏国。”
使者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反驳:“您未免太狮子大开口,以十一的价钱卖出,燕国非但不赚,还要自己倒搭许多……”
郭校尉冷笑起来:“这是赔偿,你还想赚什么?”
确实是这么回事,行赔偿之事难道还想从中获利?未免想得也太好了。
“可要卖出的燕国马都是燕国子民亲手养大的,若只用此等价格卖出,他们要怎么活呢?”使者开始卖惨,唉声叹气。
郭校尉点破:“那是燕国子民。”
使者卖惨卖得一顿,只听郭校尉又道:“不是我夏国子民。”
所以燕国人过得再惨和他有什么关系?燕国子民固然无辜,但那是燕国统治者应当关心的事。他们过得不好,是燕国人无能。
使者咬牙:“您出价太低……”
郭校尉直接打断他的话:“本就是公主仁善,觉得燕国平民百姓可怜,才愿意出那十一的钱收购燕国马,不然要让你们白送又怎么使不得?本就是施恩,反叫你觉得不足,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兀自继续道:“你以为我夏国如今还缺马吗?且问问闻人少将军,他当日在马场见了多少公主马。如今我夏国已经不缺战马,我们的马要更加强壮听话,买入燕国马不过是做驮马用。燕国若不卖,砸在自己手中就是。”他的声音明显透露出不耐烦,看样子没什么耐心和燕国人继续纠缠下去。
郭校尉作出不耐烦的样子,不免让燕国人试图劝慰他,令他不要如此心急。然而受郭校尉感染,虽口上劝着,自己也不由自主受影响,顺从他所言所想。
使者努力在心中分析利弊,却潜意识顺着郭校尉所说去想。他已经尽力中立,甚至没忘去看一直沉默寡言的闻人椿,向他求证郭校尉口中所说的有许多公主马之事是真是假。
可惜闻人椿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微微出神。
使者想郭校尉所言应该为真,不然闻人椿就在这里,岂不是会轻而易举地将他揭穿?既然郭校尉所言为真,那么夏国诚然不缺战马。那些以贩卖燕国马为生的燕国百姓马全砸在自己手上,夏国人必然会全力压价,届时十一的价钱都不见得会有。
这么想来此时夏国给出十一的价格竟然还真是良心发现了?
十年前燕国马是丝毫不对夏国出售的,直到两国通商,燕国开始渐渐向夏国售马,不过是完全的卖方市场,供不应求。他们限售,一马千金,凡贩马的燕国人在这些年都积累起丰厚的财富。他们手上有着无数的燕国马,售出一匹就是一笔巨款。只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夏国突然不需要燕国马了,那这些被囤积的马匹何去何从?
使者犹豫不决,再加上郭校尉不耐的神色,实在很容易让人在慌乱中做出决策。
第112章
郭校尉嘴角向下一撇,眉心微皱,不再多言,作势欲走。
使者见状忙将人一把拦住,堆笑道:“郭大人留步?”他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但手比脑快,先试图将人拦下。
能将人拦下,说明人并不是打算真走,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靠着这一招,使者分辨出许多个讨价还价拿架子的人。而他这次没能拦住郭大人,这一刻他便意识到郭校尉是真心打算离开。
他慌了,生怕日后果真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忙乱之下口不择言:“十一太少了,十二!”
郭校尉停下脚步,当使者以为自己说动郭校尉,又在心中暗恨自己还是着了道,想来夏国的底线可不是十分之二。
“十分之一,多一文钱都不成。”撂下这句话,郭校尉向外走去。
在他踏出门槛的前一刻,使者咬牙切齿:“十分之一。”
郭校尉将要踏出的脚一收,转过身来水到渠成道:“第二个条件。”
使者心情复杂,哭笑不得,觉得自己似乎被算计了,似乎又没有,只好苦中作乐地想郭校尉刚才一定不是在试探他。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去赌这种可能性。毕竟主动权掌握在夏国手中,他们在这里一日,就不能因为危险发生的几率低而妄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使者尚在心中百转千回之际,郭校尉已经讲起第二个条件。
“第二个条件,公主喜欢兔毛斗篷,要十万张兔皮。”郭校尉面无表情地说起第二个条件,他一开始也无法理解第二个条件为什么是这个,但皇上近来令他所行之事都颇有成效,颇有诸葛之风,且后来又向他说明原因,为了夏国,他听从照做就是。
使者一愣,一直出神的闻人椿也回过神来,皆露出意外的神色。
“十万张兔皮?”这次不是使者开口询问,而是闻人椿狐疑问道。严格来说第一份赔偿与第二份赔偿毫无关联,且第二份赔偿也未免太过古怪,十万张兔皮又是什么,其中有什么圈套他们竟然一时无法想出。
“十万张兔皮。”郭校尉陈述。
“十万张、兔子的、皮?”闻人椿将字面拆解,还是不信第二个赔偿真的只是要十万张兔皮。因而他慎之又慎询问,生怕其中藏了什么圈套,或是夏国人一贯爱玩的文字陷阱。
郭校尉看闻人椿的目光冷然中夹杂着一些疑惑,似乎在为他不清楚生活常识而感到不理解。
“兔子的皮。”但他还是解释道。
“雌兔还是雄兔?”使者警惕再三,询问。
郭校尉看二人如看傻子:“但凡兔皮就是,无所谓雌雄。”
使者再度意外,他原以为郭校尉会在此事上设下难关,比如说要十万只公兔的皮毛或是十万支母兔的皮毛云云,来消磨他们的时间和斗志,但是他只要兔皮,没什么具体要求,那岂不是一件很好办的事?只不过数量多了些,但兔子的繁殖速度是很快的,要弄到十万张兔皮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问题还是在于夏国为什么需要十万张兔皮,难道真的仅仅出于公主的喜好吗?那个公主她根本不是皇上亲生的,她喜欢什么便如此重要?
燕国人很难相信此事,但又想不出其它可能。
使者想不出可能,谨慎道:“十万张兔皮的话,燕国自然会竭力办到。只是如今燕国还没有那么多兔子,不能立刻筹齐十万张兔皮,需得等上几个月。”
郭校尉平静道:“冬日来临之前十万张够数就是。”
他的宽容更让人觉得或许是哪里不对,但是十万张兔皮,又不是十万张虎皮,连损失精锐士兵的可能性也没有,果真是为了那个公主吗?因为她喜欢,所以要思前想去,似乎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郭校尉看着他们殚精竭虑地拧眉思索,难得生出好笑的心思。他当时听到皇上说出的第二个条件是十万张兔皮时也是类似的反应。不止是他,几位重臣难得显示出茫然之色,第一反应是皇上是在开玩笑,然后配和地呵呵一笑继续商议。
皇上表示自己不是玩笑,一众大臣这才郑重看向皇上,对上她严肃的目光,他们发现她竟然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他们请皇上赐教,皇上便将公众号当时同何夫子讲的灭燕之计洋洋洒洒地讲了出来。待她话音落下后,显阳殿中一片寂然。好……也不能说是歹毒,好冷厉的计谋啊。
不是他们瞧不起陛下,这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聚沙成塔的计策绝不是陛下能想出来的。想出此计的人必须拥有极其渊博的学识,且仅有学识也不够,还要有行万里路的常识准备。他对燕国极其了解,更懂天地间万物影响变化,才能想出这一计谋,而皇上显然是不具备这些储备的。至于是谁想出的这个计谋,也是很显而易见的了。
不过说这个计策是那位大人想出来的也很让他们意外,毕竟在他们的印象中,何夫子一直是个直臣,刚正不阿,是不屑于算计旁人的。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也变了,这种改变不免让人嗟叹,但不能说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是可以说他的变化都是为了夏国,的确是为夏国鞠躬尽瘁了。
他们在心中为何夫子的转变想出了许多理由,只是想了那么多理由就是没想过一件事,这计策根本不是他想出来的。
总之皇上将此计讲出来后,他们便明白了十万张兔皮的用意所在。十万张兔皮显然是巨大的数目,而兔皮被剥去后还会剩下一大堆兔肉。为使兔肉不被浪费,燕国人便会大量食用兔肉……而只吃兔肉的后果,皇上已经说过了。
他们同意了第二个条件,于是便有这条补偿。
使者答应下来:“我可以代表燕国答应这个条件。”
郭校尉道:“既如此,便签订条约吧?”
使者眉头轻挑,竟然没有下一条了吗?当然他绝不会蠢到把这条疑问问出,再给自己和燕国招致一番麻烦,只是默默地点头并确认道:“如此夏国能感受到我们的诚意了吧,我们心诚至此,怎么会忍心伤害公主?”
郭校尉终于松口,给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肯定的回答:“有些道理。”
听到他这么说,使者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您看,禁令……”
“待事情了结,禁令便撤去。提审刺客,可要一同看看?”郭校尉问。
使者听到禁令有望撤去,心中大石暂时放下,听说提审之言,他欣然同意:“哎,是我燕国御下不严,自然当同去看看。”若出什么差错,他们也能当场获悉,提前应对,以防万一。
相约次日去看提审刺客。
燕、夏签订条约,双方对这个结果都还算满意。夏国不费吹灰之力,什么也没付出,白得了一大笔好处。而燕国本就因为闻人椿冲动在先而有错,最终能够将事情揭过,也算让人松一口气。而事件中唯一受到伤害的公主,似乎大家都不太在意她的想法,只觉得金银珠玉补偿到位,就已经对得起她了。至于凶手不是凶手,没有公道这件事似乎并不重要。
总之刺客蒙面,公主应当也不知道是谁,他们说是谁,公主应该就信是谁的。
提审之日,公主作为受害者旁听,皇上为显对公主疼爱亦亲自出席。燕国使者与闻人椿同在堂上旁听。
闻人椿今日来时被使者警告不得妄动,不得与公主有任何接触,以免被她想起什么或者看出什么来。他并不是只顾自己私欲的人,哪怕刺杀公主也是直觉她危险,为燕国着想才先下手为强。他已经令燕国损失一大笔钱,不能再因为自己让燕国有什么损失了。
因而今日堂上,闻人椿一直避免看向公主,倒还是相安无事。
刺客被压上堂受审,郭校尉开始审问。可见地,他的审问不过是例行公事,刺客且被交代过后,一切都记在脑海中,被审问时所交代的与当夜大部分事情都能对上。
郭校尉便宣布:“确为刺客。”他宣布时似有似无地看了使者一眼,使者默契地回看他一眼,心照不宣的默契,看来事情已经大功告成,燕国人确实能走了,只待回去践行条约。
而眼见着此事将了,正要宣布处置之事,公主却突然开口。
“他不是那个人。”
这下所有人一齐看向她,以各色目光。没想到事到临头,将要解决,竟然陡然生出变数,没想到公主说刺客不是刺客,这下弄得大家好不尴尬。
两国协约也签好了,燕国等事情离开也要走了,谁知道已经说好的刺客不是刺客,那要将一切推翻重来的。要重新查刺客,燕国人走不掉,协约也无效。
无论对燕国还是对夏国来说都是坏消息。
因而绝不能让公主将水到渠成的一切破坏。
“公主,调查之后,他确然是刺客。”
第113章
郭校尉对欺骗公主这回事还是很有愧疚感的,他默默地将眼撇过,不与公主对视,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待事情了了,他一定会对公主多加补偿。总之如今正事当头,需要有人做出牺牲。在两座庞大的国家机器下,能牺牲的就只有公主了。
闻人椿忽然来了兴致,尽管燕国这次损失重大,但不影响他看公主遭遇不公的心情,他真想知道她遭遇指鹿为马后是什么样的反应。
大约他看人的目光太过灼热明显,使者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他这才收敛目光,几天来阴郁的坏心情终于见了丝光。
听了郭校尉的话,公主轻轻拧眉将人看着,似乎在分辨什么。
众人的心随着她的沉默而被吊得越来越高。她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走到刺客跟前,然后伸出手虚虚掩住他下半张脸。
刺客显然意识到公主是在干什么,赶紧左右躲闪,竭力避开。
公主似乎已经确认过了,转过头轻轻摇头,认真说道:“不是他。”她将一个受了惊吓、倔强迟钝的小女孩演得活灵活现。
一零七看得在她心中连连赞叹,称赞她的可塑性极佳,可以到后世做一名演员。没想到她平常看上去有些冷若冰霜的意味,竟然能够如此放得下身段演戏。
公主也不是冷若冰霜,只是情绪不外放,周身便萦绕着一种寡冷的气质。她像是还未入世,又像已经超然出世。
燕国人与夏国人都不觉得公主这个反应有什么,他们和公主并不熟。但是一旁默然无声的伴读们此时此刻已经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要说公主演得十分自然,甚至连夏国人都没发现公主身上细小的反差,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敬佩。
而且皇上应当知道一切的,可是她却到目前为止没有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换做过去,公主只要说出一句不对,皇上的话就跟下来了,现在却没有任何动静,让人感受到四个字——孤立无援。
“公主,这诚然就是当夜刺杀你的那名刺客。”郭校尉僵硬地重复。
四位重臣不好帮腔,他们心中也有些底,对于刺客是不是当夜的刺客自然各有判断,因而若出言劝服公主,等于是欺骗公主的帮凶。对欺骗小女孩这回事,大家还是要些脸面,不屑为之的。是以只有郭校尉一人来应付公主。
公主摇头,很坚定的:“这不是那个人,那个人的上半张脸,不长这样。”
闻人椿下意识轻挑眉峰,她竟然记得他上半张脸的样子?那么此事应该更难收场了。不过他并不是很怕被她察觉刺客是他,甚至此时此刻大有想让她发现是他后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的作死心理。
总之两国已经签订条约,为使条约内容顺利践行,也一定会帮着他把公主糊弄下去。
不过使者还是拍拍他,示意他低下头,不要被公主发现。
郭校尉已经有些坐立难当,还要一口咬死:“公主,是你记错了。根据证据来看,他的确是当夜那个人。”
公主这时候却执拗起来,坚定极了:“不是他,他们长相不同。”
众人有些头痛,公主平日里也不是多事之人,向来不怎么爱说话,怎么到今日就如此难搞,认死理一样。
其实也能理解,她可是险些被人刺杀,夺去性命,因此执着于查出真凶是谁也很能让人理解。但是她的执着与两国的利益产生冲突时,注定需要牺牲她自己。
是以郭校尉试图早些结束这场闹剧再向公主赔罪,语气强硬道:“公主,是你认错了。”
闻人椿心情颇佳,看着公主大受打击。这么看她似乎又没有那种危险感了,只是一名可怜的小女孩罢了。如此看来对她出手是他不该,不知道之前哪种感觉从何而来。
“我没有。”公主看上去有些无助的执着,认真说道,“我不会认错的,我记得很清楚。”
“好了公主,请不要再在此捣乱,这的确是刺客,毋庸置疑的,请回您的坐席上坐着吧。”郭校尉道。
公主却不肯动,抿着嘴反驳:“真的不是他。”所以她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非要一个答案。
一时间陷入一片可怕的静谧。
眼见着事情将了,所有人怎么也没想到最后问题会出现在公主身上。虽然也不是很要紧的事,但还是让人感到有些头疼。真要打发公主应当还算简单,但到底是他们对不住公主,且公主的地位确实够高,何况先前又有她培育出的公主马对夏国诚然有大功,因而在打发她时又不能很随意或很强势地将她硬架走或是什么的,便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郭校尉着实有些狠不下心了,不免求助性地看向皇上,她出面约束公主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
接收到郭校尉的目光,接下来按照公主的剧本,也的确轮到她该出场了。是以皇上已经酝酿半晌,此时按照公主安排地开口:“公主,不要闹了。”
群臣听着皇上如此开口,不禁百感交集。他们一直觉得皇上是很宠公主的,在燕国求亲时能够不假思索地为她拒绝,但现在看来一切宠爱都是有限度的。至少在涉及利益时,统治者就是统治者,无论男女,都不会感情用事。
公主似乎为皇上与往日不同的口吻感到一丝迷惘,不明白向来疼爱她的皇上怎么忽然变化,一点不相信她的话了,也不肯向着她。
她看向皇上,竭力解释似的:“我没有胡闹,这个人不是那晚的刺客。”她被一而再再二三地否定后似乎有些急了,讲话的语速比往常都快了不少,语气也更加坚定。
看来她如今不止是纠结于这人是不是刺客,还要证明自己没有胡说八道。大约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对清白有一种近乎强烈的执着,决不允许旁人冤枉他们分毫。因而如今刺客不刺客的似乎反而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要证明自己没有在胡说,没有在胡闹。
这下就更让人头大了。
在坐各位都是有儿有女,甚至有孙子孙女的,因而对眼前的一幕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最让人头痛不已的时刻了,孩子一旦执着要证明起自己的清白来是最令人难以应付的,他们会梗着脖子,成了世间最臭最硬的石头。
眼前的公主显然就成了石头。
果然接下来如大臣们所想,刺客之事的重心被转移,现在是公主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没在胡闹。
“他是,郭校尉已经查得清楚,人证物证俱在,你为什么不肯相信呢?”皇上看上去隐有不耐。
公主依旧十分执着:“可他确实不是那个人,我认得出来。”丝毫不肯让步。
众人看着这一幕也很无奈,不知道这场闹剧什么时候能休止。
皇上冷静道:“那是你记错了,你当夜受到惊吓太过慌张,将事情记错也有可能。你不要这么执拗了,他自己都已经伏法认罪。”
刺客帮腔:“公主,确实是你记错了,那夜的确是我鬼迷心窍想刺杀您。”
公主此时颇有四面楚歌之感,没人与她站在一条战线。明明她是对的,但一切的反对都像是在说她是错误的一样。这实在让人窒息,甚至让她产生自我怀疑,不免反思自己究竟是对是错。
公主面色越来越白,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她忽然想到什么,很明显地眼前一亮。她转头看向刺客,蹲下身去,去找她的右手。
“公主。”大多数人齐声叫道。
“你做什么?”皇上询问。
“只要看他的伤口就知道是不是了。”公主一双眼像水洗的棋子一样又黑又亮,自信笃定,“我当日用来防身的武器很不同,伤口和寻常刀割的伤口不一样的,只要看他伤口是什么形状的,就能确定他是不是刺客了。”
这话让不少人变了脸色,没想到公主还有这种确认方式。这的确将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伤口对不上号,便能证明刺客不是刺客,一切都要推翻重来。甚至可能因为伤口形状查到真正的刺客头上,届时很难收场。
这下叫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郭校尉没想到有这一出,定下神来询问:“公主当日为何不说此事?”
公主颤巍巍地表示:“我当日太害怕了,忘记了……”
一零七在公主脑海中聒噪:“当然是因为要算计大家啊!”
这理由令人无言,眼下有了新的确认刺客是不是刺客的方法,却没有人立刻检查刺客的伤口做出确认。
因为大家心知肚明,一旦拆开包扎看伤口,刺客就不是刺客了。
燕国使者与闻人椿面色俱严肃起来,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都显然意识到了事情有变。
“陛下,看过他的伤口,您就知道我不是在胡闹了。”公主面向皇上坚定说道。
难不成还真要因为公主所言将一切推翻重头来过不成?接下来端要看皇上的反应了。
皇上却突然一拍桌子,莫名其妙地动怒:“朕说你胡闹你便是胡闹,朕说这人刺客他就是刺客!”
公主被吓了一跳,眼中攒了一层雾蒙蒙的水雾,盯着皇上要掉不掉的。
在这一刻她似乎终于明白皇上的用意了,皇上当然知道这个人只不过是替罪羊,但她需要他是真正的刺客。
公主满脸失望,收也收不住,起身要向外走,连个交代也不给。
皇上问:“你要到哪里去?”
“您说他是刺客,他便是刺客吧。”公主声调没有起伏,“我去太原了。”
第114章
哎?怎么又说到太原的事了?朝臣们听着她赌气似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原本去太原之事在他们看来已经搁置下来了,至少皇上和公主都没再提及,他们也不过将此事当作戏言。
没想到今日又叫公主说起来了,合着她一直没忘记这事儿。
看她如今气很的模样,很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被气得伤心了,不要再留在洛阳。换做他们这个年纪,也会因为知道残酷的真相而愤怒地与世界割裂。
伴读们大步跟上公主,是真的很大的步子。因为穿的是裤装,完全没有束缚,健步如飞,大步流星。
也没人阻拦,其实大家看公主离开都在心中长长松了口气,至少最让大家头疼的人离开,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发展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不会再节外生枝。赶紧走完流程,定下刺客是谁,然后放燕国人离开履行条约去才是。
皇上却似乎被公主的态度气着了,要知道她是天下之主,哪怕不是天下之主也是夏国之主,莫敢不从。而公主这样强烈的反抗,自然会让从无人违抗,至少从登基以来未有人违抗的皇上在此时当然感到被人忤逆,愤怒非常。
她甚至站了起来,一双眼在喷火似的:“站住!”
伴读们颤了一颤,停下脚步。
公主却脚步不停,直愣愣地往门外走,是从她高挑的背影就能看出看此刻走得有多么坚决。只怕如果不是真的不对劲,她已经要和皇上割袍断义了。
伴读们见她不停,为难地回头看一眼皇上,又重新加快脚步跟上公主。
“公主!”皇上咬牙切齿叫道。
公主头也不回,一往无前。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一幕,满心震撼。为公主的执拗感到叹服的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了刺客的事情或许很好了结,但皇上与公主之间的关系可没那么容易修复。
瞧把皇上气成什么样。
“赵孤月!”皇上叫道。
这个名字叫众人感到陌生,细想之下才记起来这是公主的大名。这下好了,连本名也叫上了,可见皇上真被气得够呛。
而即使被称呼大名,公主似乎也充耳不闻,大踏步迈出门槛。
这下真难挽回了,众人心中这么想道。
闻人椿琢磨着刚听来的公主名姓,心道这名字起得还算像样。不过在燕国的文化里,月亮是很美好的意象,用来衬她倒是抬举她了。
皇上虽然愤怒,却还是重新坐了下去,在愤怒中将一堂会审听过才怒气冲冲地离开。
倒也让人感叹皇上顾全大局,都气成那样,还没摔桌子走人。比起先皇,她的情绪稳定得可不止一星半点儿,这不禁让人思索或许情绪稳定向来是女人的强项。
至少在他们家中也是这样,夫人的情绪稳定程度向来比他们要强,有时候他们往往会被不听话的孩子气得脸红脖子粗,而夫人总能在其中充当调和、斡旋的润滑作用。
两个人的关系如众人猜测的那样恶化了。
皇上不再去见公主,公主也不去见皇上。宫中只有这两位主子存在感最强,她们两个冷战,阖宫都要保持缄默,不敢大声喘气。
在这样的气氛中,燕国人被送走。十一之价购入燕国马的事虽然已经敲定,但总不免让人担心燕国人反应过来,各种理由耍赖逃避。毕竟哪怕签订了条约,燕国人在夏国人这里的信用依旧是零,甚至是负数。只要马切切实实地到他们手中,他们才能放下心来。
燕国马有多少他们就收多少,想到能以十分之一的价格收入燕国马,哪怕是最谨慎的崔尚书令也要忍不住翘翘胡子。
不过他们也没疏忽是谁带来的这个机会,说实在的他们还是牺牲了对公主的“公义”才换来这一切,人人都对不起她。
因不说是为着补偿她,群臣也有意缓和皇上与公主间的关系。
公主那里是难入手,他们平常也没机会见到她,因而皇上这里就成了他们劝慰的关键。
当日在场的四位大臣轮流来劝,没起到什么作用,这次皇上看起来是真生气了,打定主意要给公主一个教训。因而在劝说之后皇上非但没有要和公主和好的意思,反而对众人道:“朕有意要放公主去封地历练,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一听大惊,琢磨着说什么能让皇上放弃这个念头。不过因为在这种背景下,众人很难将之当作什么政治议题去思索,而是更将之当作家务事来看。
崔尚书令顿了一下,鲜见地没有第一个开口,做定调的基石,盖因觉得这也不是正式的事情,不过是皇上的家事罢了。
卢中书监和气地笑起来,试图缓和关系:“陛下,公主年纪尚小,这正是爱与人怄气的时候。等过了这个岁数,长大了,脾气就好起来了。”他拿出过来人的经验劝慰皇上,还真不是空谈白话。他也是有孩子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对孩子们的心理还是有些明白的。只不过公主这事还要另当别论,因为真不是她叛逆,还真是大家有错,令她受委屈了。
皇上听了这话脸色不见多好,带着些怒气冷冷道:“既如此,就让她去太原过了这个岁数再回来。”
几人一听,皇上这怒气不轻,倒不好劝。怎么听皇上都是打定主意要公主去太原了。
郑给事中捂着嘴咳嗽两声说:“陛下,旁人或许未曾亲至过太原,臣是去过的。太原与马邑相当,同在一国之北,天寒地冻,百姓清贫,绝不似洛阳城这样易于生存。”
皇上一听,反而更加坚定了要送公主过去吃吃苦的决心:“那正好送她过去,让她知道不是哪里都像洛阳这样好的,免得这么大气性!”
众人听了沉默,竟然无法反驳,皇上要这样罚人也是有理有据。何况皇上罚人大多数情况下更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对于所有人来说,皇上赏也是罚,罚也是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郑给事中对边关更加了解,且公主还是赵雁声的女儿,不免要为她多争取些。他沉声道:“陛下,此事并非儿戏,太原近边,若生战事,第一时间要被波及,恐怕会危及性命,您果真舍得吗?”
皇上听了这话果然一顿,不过这是出于她本心的一顿,接下来她又要演下去:“如今我们与燕国已签和议,短时间内不会再生事端,还算安全,她去也没什么。”
群臣所言的不妥之处被她一一反驳,叫人很是无奈。
这一会儿众人都忘记了拿公主前往封地是未有之先例这一条来制止皇上。
大家也看出来了,无论怎么说,皇上都铁了心要使公主往太原去。也实在是二人吵那一架委实惊天动地,连缓和的余地都没留下,皇上最后呼喊公主止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难道真就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只能眼睁睁地看公主去太原了吗?
崔尚书令一开口既不是卢中书监的晓之以理风格,也不是郑给事中的动之以情的风格,而是写实派,问出了很实际的问题:“陛下,您要公主到太原去,是想要她做什么呢?”
这一下问到点子上了,众人看向皇上,用目光询问答案。
皇上作出色厉内荏的模样,冷冷说道:“她觉得自己的得失最为重要,受不得一点委屈,根本不知一国之厉害。既然如此,就让她知道治理一处有多艰难,知道我的难处。”
这话很顺理成章,没有任何违和,很符合皇上的逻辑。是以众人听罢虽皱了眉,却没怀疑皇上为什么会说这话,会不会有其它的心思,甚至皇上有意下放公主历练好为她顺理成章成为继承人而积累功绩的可能。在他们现在看来,皇上只不过是为了惩罚公主才这么做,这其中或许也使他们察觉到细微的不对劲。
王侍中道:“陛下,臣知道您心中不快,只是此事不可儿戏。事关百姓,公主虽经何夫子教导,但要她直接上手庶务,未免强人所难。”
“古之藩王治理封地未见有何难处,怎么偏偏她做不得?”皇上拎唇反问。
“这……”他们此时又感到头疼,皇上似乎变得胡搅蛮缠。如果。只是普通女子的胡搅蛮缠,他们当然可以以理、以情、以多种方式制止她的胡搅蛮缠,但眼前的是皇上,还是登基多年,掌握了一定话语权的皇上,他们就拿她没什么办法了。
好在皇上也不是真拿百姓当做罚人的筹码,她还是仔细考量过的,因而只听她说来头头是道:“当地官员配合公主行事,她肆意妄为难道他们会坐视不理?何况朕也不会只让她一人去,就让何夫子陪同一道,如此也能叫人放心了。”
众人一听,豁然开朗了。
皇上原来在这里等着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让何夫子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到政事之中。他们很快认为罚公主去太原其实都是托词,皇上真正的用意是让何夫子发光发热。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的劝阻之心便淡了。何夫子有心入官场这回事他们虽然还要好好想想,但这绝不是应当阻拦之事。他不入朝为官尚且做了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如今终于想通,也是人心所向了。
虽然他不属于任何一派,但他能为夏国做出贡献,只这一点便不能拦他。
至于分权之事,那再后议。
总之何夫子也要从低处做起,这不就随公主去太原了吗,回来还要一段时候。何况他岁数都那么大了,要争权早就争了,大约是真为国为民的吧。
不过话说回来他年纪都那么大了还要往太原跑,也不正是证明他一心为民吗?
第115章
“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你还要我去太原啊!”何夫子惊坐起,戴上叆叇愕然地看向公主,倒没真生什么气。
他几乎是立刻回过味儿来,眼里的愕然散去,换做无奈:“你要以这种方式去太原吗?难怪我说你会与皇上闹别扭,原来别有用心。”
他再一乐:“倒是好主意,未能引起他们半分注意,他们估计又要以为是我对入朝为官起了什么心思,才和皇上联合着硬要你去太原,绝不会以为太原之路会成为你未来上位的有力功绩。哎,既如此,我陪你走一遭就是。”
他已经须发皆白,走这一遭是赌上性命的。一路上路途艰辛,稍有不慎便容易客死他乡。但为了给公主足够的成长机会,他毅然决然地选择长途跋涉。既是为了成全与公主间的师生情谊,又是为了夏国的未来。只要公主能够登基,他相信公主至少能再为夏国延续百年,甚至建立新新的盛世。
公主认真许诺:“您随我去,我保证您能随我好好回来,还能再活几十年,好好看着夏国。”
何夫子一乐:“再活一几十年,我就快一百岁了!”
公主似乎并不觉得活一百岁是多么了不起或者多么特别的事,认真点头。
何夫子看出她没在说笑,而是郑重其事,不免干吞口水。长命百岁对谁来说都是很有诱惑力的事,哪怕超然物外如他,听了公主这话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反应。而面对公主这样的承诺,他良久长叹:“公主,请不要将这种话再说给别人听了。旁人听到这种话,无论您是什么身份,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伤害您的。”
公主静静地听他说话,然后乖巧地点点头。
何夫子顿时更觉得自己该去了,公主虽然聪慧非常但似乎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有欠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得时常跟着。
上面很快下旨,使公主前往太原。这道旨意在朝中引起不小的波动。
首先没有公主去封地这一先例,其次圣旨上写得十分清楚,公主前往封地,权力等同于藩王,相当于整个太原由公主掌管,大小官员听公主吩咐。
主要就是后面这一点引人争议,按照这一点来说,公主前去太原可不是简单地前去,而是要像诸藩王一样执掌太原。可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哪里能执掌一地呢?要知道皇上在她这个岁数,别说在她这个岁数了,哪怕任何一个岁数都没有单独执掌一地过,她是直接上位做皇帝的。
但是那四位对此都没有发表什么意见,默认地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因而在一片百思不得其解中,只有部分的劝谏与弹劾,全在皇上的可控范围内。面对完全可控的局势,皇上嘴上不说,自然也是因为没有可分享的人,但是心中却不免喟叹。一切都是刚刚好,都正巧在她的掌控之中,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困扰。从大局上来说不是一切在她的掌控之中,而是在公主的算计里,分毫不差。
陡然要让公主以藩王身份去“就藩”,总让人不免产生警惕。譬如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她一个人做女皇帝不成,还要再弄个女藩王出来。至于让公主登基称帝的事因为太过离谱,大家反而没想过。毕竟眼下最注重的还是骨肉血脉,旁人都不晓得公主乃是皇上亲身所出,因没想到这一茬上。一旦知道此事,只怕态度就要大不一样了。
对此,何夫子连连向公主感叹:“你天生就是要做这个的!”完美的身世,完美的时局,最完美的帝王。
对他来说,公主就是最完美的未来帝王的存在。只待她登基,她就会是有史以来乃至后世最完美的帝王。
但对当前的大多数人来说,再完美的公主也是不够完美的,因为她始终不是男人。
“狭隘!”何夫子狠狠抨击那些崇拜一根玩意儿的人。
旨意下来后首先是要收整行装,这次是要出远门,甚至是个三年五载没什么机会回来的远门,要理的自然有一大堆东西。
不过整理东西自然不在公主的职责范围内,自然有方夏等人为她收整。担心东西带不齐全,萧尚书过来帮忙掌眼。这会儿倒没有什么皇上与公主之间的隔阂或是冷战了。顺理成章地,大家都认为皇上出了一口气后不冷着公主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派萧尚书来更是证明气消之后她还是想着公主的。
阖宫长出一口气。
至于为公主整理行装的,在明光殿伺候的一众,公主给了她们充分选择的权力。既可以选择留在明光殿中打理明光殿,等待公主回来,又可以随公主一同前去太原。
这样慈悲的选择权让宫中不少人都感叹公主是一名好主人,给了她们拒绝前往太原的选择。换做他们,无论如何都要选择留在宫中等待公主回来。如此在宫中无需伺候主子,只需要将宫殿打扫干净就好。
但出乎大部分宫人的意料,明光殿中众人竟然有全部选择随公主去太原,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宫中多好,虽然他们在宫中行伺候人之责,但大环境的缘由,他们有幸沾一分恩典,生活条件很是不错,要强过不少平民。
但是太原,那是什么地方?又偏又远,但凡与边境接壤,无不是穷山恶水之处。不说在那里要如何,只是从洛阳去太原这一路上,就要经历不知道多少艰难坎坷。她们要随着公主往那里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但大家还是做了追随公主的决定。这下不止要收拾公主的东西,还要收拾自身的东西。
确定要去太原的事情,收整行李是第一件事,另一件事是遣散伴读。伴读之所以为伴读,顾名思义,陪伴公主就塾读书。如今公主已经不再读书,要执掌一地,那就没有继续使用伴读的必要。
然而如果是藩王们的伴读则要省去归家这一遭,一同随着藩王到封地做官或者做幕僚打下手去了。但女伴读们要回家,因为女子无法为官,她们跟随去封地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何况她们还要回去嫁人。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日,伴读们同公主告别以后坐马车回家。
伴读之间临别前,王仙露问郑凛:“你打算怎么办呢?就这么回去嫁人吗?”
郑凛问:“你呢?”
她们两个孤零零地相视一会儿,而后一齐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打算怎么办,能怎么办呢?她们就算有什么打算,如今也都束手无策了。
公主将要去太原,她们没有公主倚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她们开阔了眼界,转变了思维,改变了性格。她们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标,却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与浩瀚的大时代相比,她们实在是时代当中一滴可有可无的水珠。
徐宝微看着她们,真挚地为她们心疼。相比于她们,她要幸运得多,因为她有开明的母亲,她并不会逼迫她成婚。
而郑凛和王仙露同样看向她,开口:“真羡慕,想做徐掌柜的女儿了。”这并不是虚伪的称赞,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想。
如果可以的话她们情愿与徐宝微交换,宁愿和徐掌柜一同经历风雨,也不想享受家里荣华,最后婚配不由自主。
她们各自道别,分道扬镳,不说是最后一次见面,但很有可能是近期以来的最后一次见面。
郑凛倚坐在马车上往家去,脑袋靠着车壁,随之一起一伏。
不如就这样将脑浆甩出来好了,她破罐子破摔地想。总之这次回去不是休沐,而是要和母亲长久地见面并相处,只这一点就足够让她这么想了。
她已然可以想象得出母亲见到她后会有多么快意,问她逃避这么久究竟有什么用处,之后不还是要乖乖飞回她的掌心。
郑凛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狂风骤雨。公主说过除死生外都是小事,她的功夫还没修炼到位,无法为外物而不悲不喜。但她会慢慢变成这样,人生何尝不是一场修炼?
马车静静行驶,声声马蹄声像是她的催命符。
一路行至家中,由小厮与侍女将箱奁抬入房中,郑凛去向母亲请安。
郑母显然早已得到她回来的消息,正坐着等她。不过见到郑凛过来,她眼中还是显示出几分意外,并刻意用惊诧的口吻道:“你竟然过来了。”
郑凛不动如山,尝不出她语气中的阴阳怪气般平和地回答:“回到家中自然要先拜见母亲。”
郑母犹如一拳打进棉花,什么力道都被卸尽。偏偏郑凛行事无可挑剔,让她指摘不出任何错处。想再训斥,都找不到由头发作。
她不禁端详郑凛的神色,在其上不见任何她想象中的不甘,唯有平静,这让想看郑凛失落的她难受不已。
这些年过去,郑母和郑凛的关系的确是越来越差。因为完全不知道要拿郑凛怎么办,郑凛已经完全超出她的掌控,她便越发想看郑凛失态。
这次回家便是好机会。没了皇宫的庇护,郑凛要一直在她手下生存,听从她吩咐,她不难想象郑凛会有多么难受。
结果让她好失望。
看着此刻波澜不惊的郑凛,郑母试图将她激怒:“回来也好,明日起便不要随意走动了。家中为你相看了许多适龄郎君,你也该收收心,准备婚嫁之事。”
郑凛面无表情地答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