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钱袋子落在地上,发生了什么就很显而易见了。生活在城角的小孩会拥有一个钱袋实在是件离谱的事,他见没见过钱都不一定,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钱袋并不属于他。
被提溜起来的小孩在钱袋落地的一瞬立时变得僵硬,像一尊骨瘦如柴的童俑。
回头的郝太守看到地上掉落的钱袋一愣,瞬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当下不可思议地看向撞了他的小孩,咬牙切齿:“原来是个贼!”
亏他还以为对方只是鲁莽,好心放他一马,竟险些让他将自己的钱袋盗去!
郝太守心中升起些好心没好报的不忿,想厉声斥责些什么又因为自己身体虚弱而既做不到厉声也做不到斥责,只得带着不够有力的怒气开口:“小贼,你……”他“你”不出个什么下文。要责怪这小孩吗?责怪也没什么用。长在这里,恐怕辨别是非黑白的能力都没有,偷窃只是为了生存,而活下去是人类的本能。
但他又演技颇高地将他的钱袋偷去,如果不是公主发觉,自己此刻还被蒙在鼓里,又着实可恨!
小孩不晓得郝太守心里这么多想法,事情败露,他被抓了个正着,连狡辩的机会也没有。他心中哀嚎一声,知道自己今日阴沟里翻船,少说也要被剥一层皮。当下那些孤儿们口口相传的被抓住后刑罚在他脑海中如同串联的珠子一一显现,被砍手的、被割了舌头的、被剥皮以儆效尤的等等。总之被抓住后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小孩年纪还小,对死生之事自然怀有莫大的恐惧。他紧闭的眼皮颤颤巍巍,有泪水被堵在眼眶。但凡眼皮稍微掀开一点,眼泪就要涌出来了。
郝太守见他被吓的惨状有些于心不忍,道:“你偷钱……”他原本想苦口婆心地说“你偷钱做什么呢”,又觉得这是一句再废话不过的话了。为什么偷钱?当然因为没钱。为什么没钱?又难说的清。但四五岁大的孩子除了从父母那里得到银钱以外还能有什么途径得到钱?那就是偷了。这孩子看上去不像有父母的。
“主人,能让我处置这个孩子吗?”郝太守问公主道,虚弱对身体的加成渐渐减弱,他逐步有了说话的力气,脑子也渐渐清明。他这会儿又记起来在外不要叫破公主身份的事z
公主微微颔首。
护卫便将小孩放在地上,推向郝太守。护卫们的确都是训练有素的人,至少颇有素质,不欺凌弱小,不暴力执法,轻拿轻放的。
陡然接触到坚实的土地,小孩还不适应,当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想这被偷钱的人要亲自处罚他,那一定会是更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
郝太守向搀扶他的两个护卫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暂时将自己放开。被松开的郝太守费劲地弯腰从地上捡起钱袋,想了想说:“我使人送些烧饼予你们,此次就算了。”
他没说什么日后不要再偷之类的话,不偷这孩子日后要怎么活?该解决问题的从来只该是他们大人,而不是由孩子来解决问题。可目前为止郝太守实在想不出怎么做才能整顿四个城角。他当然可以救助这个孩子,让他吃饱穿暖,解决了温饱问题他就不会偷了。
可那只是解决了一个人的问题,这里还有无数个“小孩”,他们也需要吃饱穿暖,而郝太守还没有想好如何解决所有人的温饱问题,因而只能解决小孩一餐的温饱。他偷了他的钱,他肯给他一顿饱饭已经算是以德报怨了。
小孩不可思议的睁开眼,一直忍着的眼泪就这样无征兆地滚出来:“您,您不要我的命吗?”
郝太守想说“你的命值几个钱”,又觉得这话忒刻薄,有损形象,便改口道:“要你的命做什么?但你需知道偷钱可不对。”
小孩默默听训,似乎真被郝太守的以德报怨打动。
如此一来郝太守倒有些循循善诱、谆谆教诲之感,他拜托公主的护卫用钱袋里的钱买些烧饼来,就当他是用自己钱袋里的钱开赈济一回西南角的百姓。
护卫们将接过钱袋的一瞬,小孩却一下扑上来,抱着郝太守的大腿语无伦次道:“不,大人!不!我不要烧饼,您,您能不能不要买烧饼,这些钱对我来说实在很重要,请您,请您将这些钱赏赐给我吧!”
人们纷纷一愣,不明白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好贪婪的孩子。
郝太守满腔柔软顿时碎成了渣子,他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反胃。他就不该对这些人有任何同情,瞧瞧他以德报怨的结果是什么,是被人蹬鼻子上脸!年纪这么小就贪婪得无以复加,他果真不该指望这世上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事。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郝太守的神情变幻,见到他这副面沉如水的模样,即使是傻子也能感受到四个字:他生气了。
小孩也察觉到这一点,囫囵意识到是自己令人生气的,当下更急,磕磕绊绊地继续表达:“我想救命。”
他越急,表达就越不清楚,只会火上浇油。
郝太守将钱袋一收:“既然你不想要烧饼,此事就此作罢。”意思是说连烧饼也不会发予这些西南角的百姓。
原本听到郝太守的话而双眼放光的附近百姓受到陡然的落差,登时对小孩怒目相向!显然他们这群人走了以后小孩要受到什么样的报复还未可知。如果一直绝望地活着就罢了,人总会对苦难感到麻木。但有了希望后又重新沦落到绝望之中,就让人感到痛苦了。而现在,这份痛苦是由面前的小孩带来的。
这里可不怎么受晋阳主城区的法律的制裁,不然护城河下游也不会有那样多堆积的尸体。反正在这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一个不慎就没了小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所以小孩日后一个不慎出什么意外死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小孩面对各种狼一样的目光瑟缩一瞬,生活在这里,他对善意恶意的感受不要太过敏感。因为郝太守的气息显示出他是好人,所以他才决定偷郝太守的钱袋。此时恶意犹如针尖一样齐齐对准了他,他虽然对自己误打误撞将别人的利益搞丢这回事还不太了解,但知道自己一下成为众矢之的这回事,便更加害怕无助了。
但眼下对他自己来说有比无助更重要的事,见郝太守要走,他趔趄两步要抱郝太守的腿,被护卫们强势地挡住。
“大人!”小孩完全慌神,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求求你救命!”
郝太守听不进小孩说“求您把钱都赏赐给我”后的任何话语,毫不留恋地大步欲行。“救命”这种话当然也很好理解了,是小孩怕旁人报复他才要救命。郝太守失望至极,不想理睬他。
只听公主处变不惊地询问:“救谁的命?”
公主既然开口,郝太守不得不停下聆听。他忍不住开口:“公主,这是个贪婪的孩子,您不该对他有多余的慈悲之心,这只会让他的胃口越来越大。”
小孩忍不住大声辩解:“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再看向公主,声音自然而然地小了下来。面对刚才的男人他倒很有勇气,但对上面前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的女孩子他反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勇气一样,发自内心的畏惧让他颤栗。
“救救我姐姐的命……求你们了。”小孩不敢对公主大喊大叫,重压之下泣不成声。
“姐姐?”公主尚未开口,郝太守问道。
原来不是救他自己的命?等等,郝太守都有些迷糊了,他们之间似乎是有误解,但无解的源头来自于哪里他暂时还没有捋清。
小孩说道:“是我姐姐,不是我的亲姐姐,但她快要死了,她要死了,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什么是姐姐不是亲姐姐的,这孩子讲起话来一点逻辑都没有,颠三倒四的,不过却很符合他的身份。他当然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有这样的表达能力实属正常。
但细细捋个逻辑出来也不难懂他究竟在说什么,大概就是一直照顾他的却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年长女性生了重病,他希望他们可以去救救那个女人。
郝太守想了想弄明白了:“你让我将钱赏赐给你是为了救你姐姐。”他做出总结,不得不说为官多年他的总结能力十分强大,精准地总结出小孩想要表达的意思。
小孩儿连连点头。
郝太守迟疑了,原来适才是自己误会了他。但误会既成,他心里多少有了疙瘩,不肯再轻易相信城角的任何人,焉知他们是不是又是骗人?
公主问:“生的什么病?”
小孩儿:“她发烫、一直咳嗽、吃什么都吃不进、还向外吐……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公主霍然弯下腰,伸手扣住小孩的手腕。
小孩下意识就想挣扎,但在看清是谁在对他做什么之后他立刻消停,不敢有任何挣扎。年纪轻轻的他甚至生出了局促之感,他太狼狈了,会弄脏贵人的衣袖,此时此刻很想将手缩回。
公主面不改色地将手收回,到郝太守身边与他平静地耳语两句。
郝太守几乎惊叫出声,被公主一记权威十足的眼神镇压下去。他本就因为受惊呕吐而看上去虚弱无比,此时此刻更加面如金纸,倒也不显得什么。
只有他身侧的护卫感受到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公主说的是:“时疫,封锁这里。”
第135章
郝太守僵如木偶,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的四肢像是长久地泡在冰水里,只有麻木僵劲,以及像被虫蚁啃噬过的、密密麻麻的疼痒。
他的大脑完全僵化,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希望这真是一场噩梦,或者公主是在同他开玩笑的。
“您在说笑吧?”片刻,郝太守强挤出声音,轻缓地询问公主。
公主显然不是会拿时疫说笑的人,因而在问出这句话时,他潜意识是明白自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但这并不影响他选择逃避。
但人总要面对现实,尤其是作为官员,执掌一地,哪怕现实再残酷,也要最先面对。
公主凝视着他,认真摇头。
没在说笑。
郝太守又要倒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此刻他呼吸略为急促,总有种上不来气的感觉。
护卫们像是可靠的大山,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住。
大约是看指望不上他发动调令,公主有条不紊地自己指挥起来。
护卫们自有自己不接触就能够传递信息的法子,西南角立刻被完全封起,不许任何人进出。公主以身作则,自己既然接触了西南角里的人,便也在角里待着,绝不踏出一步。
郝太守受刺激太大,精神支撑不住,吓病了,此刻他正歪坐在被清理干净的地面上休息,公主运筹帷幄地管理起晋阳城中的一切。
城中每一个受她指挥的人都迅速动起来,整座城陷入紧张严肃的氛围中。
城门封锁,各家各户不许进出,各城角尤甚。城中所有尸体被清理,焚烧殆尽。一切发生得极快,公主的手下们令行禁止,办事效率令人瞠目结舌。人命关天,晋阳原本的差役们也不想显得落于人后太多,便也格外卖力。
整座城池行动起来,竟颇有简易齿轮工作的意味,每个零件都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地运转着。
征召城中女工,加急制作大批简易口罩与麻布罩衣,由方夏负责此事。
圆春召集城中所有郎中组建起一支专业的医疗队伍,就城中时疫进行会诊,争取尽快将之攻克。
伴读们成为转达公主命令的喉舌,同时肩负向晋阳官员解释公主措施合理性的任务。要照做大家自然不会忤逆,但知其然要知其所以然。大家越发清楚公主举动的缘由,才能减少恐慌,同时更加清楚做得好坏的标准。而既要传达公主的谕令,在晋阳城上下官员一同议事时自然也少不了她们的存在,她们代表公主,且总要解读公主的谕令,总不能需要解答的时候再将她们请过来,总是很浪费时间。事急从权,时疫当道,破例简直是再微不足道的事了。
如果让她们做太原太守就能够立刻消除时疫,那么不用他们说什么,百姓就已经直接将她们推举上位了。
总之在危急之时再说什么于理不合这样的话就是还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了。
在公主的命令下晋阳立刻向太原下诸县下发时疫陡生之事,令诸县严加防护,做好排查,及时应对。同时太原又向相邻诸郡传递了太原突生时疫的消息,表示自己这里会约束百姓,直至时疫消弥,也请大家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后是去信到洛阳,还要仰仗洛阳伸出援手。
每个人都被赋予了自己的任务,人人忙碌,没有空闲。
而在护卫们立刻将西南角包围、不许出入的一刻起,在城角中一直麻木生活的人也不免感到一丝慌张。
住在这里的人手脚多不干净,见官腿就发虚,更不必说一看出入之处被彻底封锁,进不去也出不来,人人恐慌到极点。
护卫们受公主吩咐,分作数队,各有任务。
西南角的所有人数是要都数齐的,而这些人当然不会被记录在册,因而统计的难度真是难上加难。
且恐慌是很容易一传十、十传百的事情,在城角被封起来后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所有西南城角百姓为了证明消息真假蜂拥在一起,要求离开这里。
平常他们像是在这里扎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一辈子走得最远的路或许只是从这里到平民区乞讨。更多的人感受到乞讨时旁人刀子似的目光,虽然面上不显,嘴上不说,但心里的确受到了很大打击,不少人就懒在这里不愿意再挪窝了,或是只有趁黑愿意到城中去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取暖或果腹。总之他们都是泥淖中的人,本不该出现在青天白日中污人双眼。
他们烂在这里,几乎不会出城角,但却不能接受旁人阻拦他们不出去。换言之就是他们可以自己选择烂在这里,但旁人如果强制他们留在这里,却是不能的。
于是西南角的城民和护卫们爆发冲突。
“凭什么不让我们离开!”
“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我们犯什么罪了?”
“对啊!就算有人有错,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错!凭什么要封了这里,不让我们走?我们也是晋阳人啊!”
……
不过在与正规兵士对上时,大家诚然很落下风,甚至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消将士们齐齐冷漠地看过来一眼,他们便立刻消了声音,不敢高声语。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民对官的恐惧。
把守城角的兵士穿着简易的罩衣,戴着面罩,没有给出任何答案。他们收到的任务就是目前不必给城角的百姓任何交代,因为向他们说明真相,或许会让本就纷乱的局势更加复杂。
百姓们得知发生时疫后会过于激动,在过分高昂的情绪下极有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当下他们最需要做到的是听从安排,服从命令,尽快度过难关。
是以晋阳兵士和护卫混合起来的队伍强令百姓们不得议论,并各自归家。在重压之下,城民们诚然不得不散开,但在离开时有人忍不住不忿叹道:“住在这里的人哪里有什么家啊,大人们真是高高在上!”
这话引得不少人深有同感,并生出哀戚的绝望。
这话被护卫们听到,大家或许在心中对大家同情一番,但很快就此事请教公主去了。虽然事情不过发生一二个时辰,大家却已经很快忽略郝太守当权这回事,有什么问题都去请公主定夺了。
郝太守还在歇息呢,得知发生了什么的他比大部分百姓都虚弱得多。
公主并未出现在负责维持秩序的队伍中,而是在小孩儿的带领下给人瞧病去了。
郝太守拖着病躯留了公主几次,口中念念有词:“公主,他都已经……您不能以身涉险,不能去啊!”还要忍着不能说出禁忌词“时疫”二字,真是将郝太守急坏了!
他感觉自己嘴上要起燎泡,不知是急的还是时疫发作。
如今已知这孩子感染时疫,公主与他多接触一刻,就多一刻被传染的风险。时疫之事,鬼神难定,遑论凡人之躯?且公主不止是要与这孩子接触,她要往他家里去。
谁知道他家里还有多少个感染时疫的人?何况听那孩子适才描述他所谓的“姐姐”的病症,越听越像是时疫的症状,那岂不是说明他一家都已经染了时疫?公主此刻要过去,这是羊入虎口,以身试毒啊!
他哪里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以身涉险啊!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同皇上交代,同朝廷交代?
而公主前去的态度异常坚决,任他磨破嘴皮子也无用。她甚至反过来宽慰他:“大人,不必担心。”
郝太守急:“公主,我怎能不担心,您不能去!”
公主静静望着他,不骄不躁,使得他起伏不定的心情跟着渐渐舒缓下来。舒缓归舒缓,他绝不能松口:“您不能去,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太原如何给皇上交代!”
公主认可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间,不过不影响她丝毫不改:“您放心。”
郝太守:“……你不去我就放心了!”
公主认真跟他解释:“如今只有我身在疫区,我若能将症状查明,也好少叫郎中们望闻问切。我去察看,也好问清时疫因何感染。况且人命关天,听他描述他姐姐情况已经不太好,我若去晚一步只怕就不好了,因而是要去的。”
郝太守听得出神,抓住事情要点:“等等,您能医人?”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撼更大,公主博学多识已经很令他意外,还会医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她到底怎么会这么多东西!
公主想了想,给出一个自认为很中肯的回答:“略通岐黄之术。”她并没有钻研过医道,不过是填鸭式地灌输了不少相关方面的知识,因而她认为自己只能算略通。
郝太守听着公主的“略通”二字,心里为难。原来公主只是略通皮毛,但她只是稍懂就要给人治病,他倒不是怕公主给人治不好病,而是觉得公主这么去太不划算。
她是金枝玉叶,为着去给大约完全不能治好的病人而以身涉险,怎么想都太亏了。
第136章
郝太守还想再挽留公主一番,她却已经向随行的护卫们下达了照顾好他的命令,自己则坚决地离开,向远处单独站着的、其它人都离他有些距离的男孩走去。
他这才意识到公主并不是在和他商量,只是在向他解释她这么做的缘由,使他能够稍微安心。出于对他的宽慰,她才这么做,而并不需要他的劝解。
她已经打定主意,无人可以使她更改。
郝太守不禁迷茫,在他看来公主是极睿智的人。往往聪明人都不会、或少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越是智慧,越在利益得失方面计算得越精确,越无法忍受失去。
公主不然。
毋庸置疑,她是极其聪明的人。为了那孩子大大增加自己感染时疫的风险,怎么想怎么都是一件极划不来的事情,公主为何要做这样一件不划算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她说过的那句——人命关天。
可人命真的关天吗?若真人人命关天,世上也不会分三六九等。所以说只是公主将每条人命都看得格外重要吗?
这么一想,郝太守在忧虑中忽然寻得一方安宁。公主一到晋阳最先关注的是什么?是各家各户的房子是否牢固。究其根本,在于公主希望百姓的生命得到保障。后来她视察城中各处,又填土坑,又修断桥,也是为了这一件事。
他的安宁来自于公主的表里如一。理想主义者虽然让人不免嘲笑她的异想天开,但惠及自己时,心中还是会在所难免地生出敬服来。
小孩在前方战战兢兢地带路,他显然也有相当的敏锐,意识到现在的气氛变了,人人自危。而这种变化似乎来自于他?
小孩总是很难藏住心事,他没忍住,提心吊胆地询问公主:“女郎,这是怎么了?”
公主瞥他一眼,很平静的:“无可奉告。”
小孩挠挠头,失去再问一次的勇气,小小的“哦”了一声。不过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并没有使他消沉多久,很快他就想到还在受苦的姐姐,脚步加快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跌宕起伏太过,他总觉得快走几步就有点上不来气。
“……这里,就到了!”小孩在前方上气不接下气地带路,到“家门”前时他转过身冲身后跟随的大家招手。
不等大家跟上来,他气喘吁吁地钻入房里。
称这里为家门不太妥当的原因是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片废墟,和“家”不怎么沾边,从外面看可怜极了。囫囵能遮风蔽雨,但也仅限于遮风挡雨了,还不能是狂风暴雨。一旦风大雨急,这摇摇欲坠的小房子就要垮了。
公主接受良好地跟着入内,比起破败不堪的房外,房中给人以“别有洞天”之感。虽然依旧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清贫无比,但从洒扫和布置都能够看出这里的主人用心了。在有限的条件里,已经尽量使这里显得温馨。
不止有小孩和他的姐姐两个人。靠坐着的女子形容憔悴,瘦得脱相,却依旧尽力将自己打理得干净,她身边簇拥着一群孩子,还有一个大人。
听到动静,房中所有人齐齐转过头来。
另一个大人还是熟人,上次在城外见到过的那个黄冠。
“啊。公主。是那个人!”一零七大叫,“那个玉安真人!”
不过他们认得他,他却并不认识他们,那日他只见到了护卫头领才对。因而对于新来的闯入者们,至少在他看来是闯入者的一群人,他虚眯了眼,直起身来,面向众人。
看出气氛不太对,小孩急忙解释:“真人,这是我请来的,来给姐姐瞧病的。”
玉安真人的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地在公主身上掠过,问:“瞧病?”对有人会来瞧病这一点,比这里莫名其妙出现人要更加离谱吧。何况是什么人来瞧病的阵仗这么大,要这么多……护卫随从。是医术太差,总会被人打,所以才请这么多护卫的么,他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吐槽。
他将探究的目光挪开,最终无奈地看向引人入室的小孩。这当然不是什么郎中,只从气度来看,她的身份一定不低。他要感谢过去的一些经验,让他能够嗅出一些相似的味道,从而做出判断。
公主坦然地任他打量,也没有露出丝毫过去与他见过面的迹象。
玉安真人开口:“您请。”并让出身边的位置。
木板堆砌成的床上靠坐着的女人对突发事件也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开口:“您好……”因为怎么看这位女郎都不像是一位郎中,所以女人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好。
公主向她轻轻颔首算是回应,毫不忸怩地大步到床前去。
打招呼显然已经是女人的能力极限,在完整地打过一次招呼后,公主刚到床前,她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一咳便像收不住了一样,要将自己的脏器都从嘴里咳出来般,整个人咳得剧烈起伏,咳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房中的孩子们被她剧烈的咳嗽吓了一跳,有几个年纪小的被吓得直接哇哇大哭起来。
公主从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一卷针包,捡出几根金针,精准无误地扎在女人的穴位上。
女人一直停不下来的咳嗽终于渐渐休止,她无比感激地看了公主一眼,因为咳嗽太甚,她甚至咯出血来。
浓稠的血液从她口中涌出,已经不是鲜红色或是深红色,而是几近发黑的颜色,一看就不正常。
孩子们扑在她身旁,除了几个还小得不明白事的,其他孩子见了这一幕都明白姐姐身体糟糕透了,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人气息微弱地侧靠坐着,枯枝似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终于找到自己的手绢,那是一条用得很旧的手帕,不过洗得却很干净。她勉力将自己脸上身上的血迹擦净,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该向公主先道谢还是向公主道歉好。
公主却没在意她的致歉或是道谢,弯腰捡起她的手腕,为她诊起脉来。
玉安真人站在一旁将她所有举动收入眼中,倒很惊讶自己判断失误。他以为她是别有用心,以为她是以探望之名要行什么事,没想到她真有给人诊病的本事。
不过要说她来这里要行什么事也是未免太看得起这里了,这里没有任何一般人看得上的东西,除非她和他一样。
女人被她诊脉,心中忐忑。其实没有被下诊断前,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也有心理准备,人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究竟有没有病。她知道自己身体很差,大有病入膏肓的意味。可没有人想死。即使生活再苦再累,死亡将要到来的一刻,她意识到自己还是想活着的,哪怕生活这么苦这么难。
“我……”她说一句话都艰难,当下省了气喘吁吁的力道,哀求地看着公主,试图从她口中得知自己还有没有救。
公主实话实说:“情况不好,但还有救。”
女人听到前半句时原本灰白的脸色更加灰败,像是死人的面色,但听到后半句时她的眼中又有了光彩,一瞬间人又活了过来,可见希望对人的影响。
人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玉安真人听到公主说“有救”的时候不由轻轻挑了挑眉。
女人一说话就疲惫得紧,事实上她只是这么躺着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她想问问公主是不是在安慰她,又很难用言语表达。
“没有骗你。”公主看出她的意思,不必她开口,就回答了她心中所想的问题。
女人费力地扯动嘴角对她笑起来,目露感激。
公主道:“我会写个药方使人给你抓药煎药,你按时服药,能说话了告诉我你每日服药后的感受。”
女人认真听着自己性命相关之事,听到抓药煎药,顿时显得局促。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还有抓药煎药的事,在这里治不了病的最大的问题在于没钱。不然也不会小病拖到大,大病拖到死。
哪有这样的郎中,给人抓药为人煎药的?
她不解而惶恐地看向公主,张嘴欲言。
公主再度看穿她的心思,出言解惑:“并不是无偿为你抓药煎药,作为交换,你要尽快康复,告诉我每次你服药之后的感受作为交换。”
虽然是交换而不是施舍,女人仍旧觉得这是很不公平的交换。这个不公平当然不是对于她,她可是占了大便宜,但正因为自己占了便宜,她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桩交易。
“感受对我很重要,你要说得很详细,任何变化都要言明。”公主再度开口,直击她心中顾虑。
女人听了这话,心中犹豫淡了些。感受既然是很重要的,她一定会认真一会,将所有感受都面面俱到地涉及。但无论怎么想,还是她占了大便宜啊。
公主将纸笔拿出,这里并没有桌子可以供她书写。女人又因此感到局促了,家徒四壁,招待不周。
然后她就见到公主平静地将纸抻平,无需借助什么垫着,虚虚地直接书写。
真是适应能力极强的人!
第137章
药方被交给护卫,总不能这里的孩子们去抓药煎药。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大约大字不识一个。
诊断结束,孩子们还在翘首望着公主,看着她的目光充斥着好奇、惊讶、茫然、仰慕等多种情绪。
“结束了吗?”小孩大着胆子询问。看样子他是一群孩子里的孩子王,其余孩子看起来也眼熟,不过只有公主与她脑海中的一零七感到眼熟罢了。仅凭适才在大街上的匆匆一瞥,公主便辨认出这些孩子正是刚刚在街上和小孩追逐打闹的那一群。有一两个不在其中,大约是因为要在这里看顾女人,这么看来也不难猜测追逐偷钱的主意是谁所出。
公主淡淡瞧他一眼,点了点头。
小孩听不太懂公主同女人说的那些,只能尽力捕捉到一些关键词语,因而还是不确定地问:“我姐姐的病能好吗?”
公主慢条斯理地答:“能好。”
小孩儿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终于像个符合他年纪那样的孩子一样笑起来道:“太好了!姐姐有救了!”
其他孩子也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跟着一起欢呼起来。
破旧不堪的房子里萦绕着欢声笑语,贫困并不影响他们获得快乐。
公主虽然是诊治的关键,却并不曾参与到庆祝中,格格不入地起身要走。
女人被快乐的孩子们簇拥着庆祝,想要叫住公主再次表达感谢,奈何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便只好求助性地看向玉安真人。
玉安真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公主,敏锐地感受到有其它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寻根溯源,对上女人求助的目光,微怔,而后颔首算是回应。
他上前,对起身要离开的公主道:“请允许我送送您。”
公主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玉安真人就当她默认,打蛇随棍上地跟了上来。
将她身边的护卫视作浮云,玉安真人一面送着公主一面怀揣各种目的同她交谈:“多谢您肯出手为她诊治,诊金几何?我付给您。“明明当时他就在一旁,什么都听到了,这时候却又要重提支付诊金的事情。
公主惜字如金:“不必。”
玉安真人被她不冷不热地对待,也不气馁,继续道:“您挣钱也不容易,不该这么占您便宜。”
公主朴实无华地答:“还算容易。”
玉安真人诧异地看她一眼,见她风平浪静的样子不似说笑,顿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您究竟是什么人?”她一开始便没有强装郎中的意思,自始至终都是十分自我的样子,是以玉安此刻认为提出这个问题并不算冒犯。
公主轻飘飘地瞥他一眼,平静询问:“你要知道吗?”
这话听起来无端有种威胁人的意味,但熟识公主的人就知道她没有这个意思,而是认真地询问意见,并会根据回答给出相应的反应。
玉安真人反问:“我如果说要,您会告诉我吗?”
公主淡淡看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玉安也觉得自己此举佻然过分,略正经些道:“我要知道。”他也不清楚公主究竟会不会告诉他,但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中从没有公主这样的,只觉得她有趣极了。
公主道:“我们见过。”
玉安真人眉头微挑,却想不起他们什么时候见过。如果见过,他一定不会忘记。
公主又道:“太原之北,三箭齐发。”
玉安真人愣了下,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不可置信。
太原换了新主人的事没有大肆宣扬,但也没有刻意遮掩。玉安真人当夜宿在城中,没过几日就得知公主来了的消息。他再一回想当时城外阵仗,顿时了然。
而眼下的,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她就是公主。
这更让人感到离谱吧,公主出现在这里以郎中的身份给人看诊,怎么想都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吧?
他更愿意相信是他想岔了。
玉安真人沉默了会儿,问:“是您?”
公主问:“您是谁?”
玉安真人冷不丁听到她这句问话,不由抽抽嘴角,意识到她是在说笑,便干笑两声配合。不过无论从她所言出发,还是从她气度、阵仗、举动来看,她是公主的可能性都很大。
总之也没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冒充公主吧?
所以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莫名其妙地给人瞧病啊?
玉安真人满腹疑惑,有十万个问题要问。但问题太多反而难以理出头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思前想后到最后,他问出最浅显的问题:“您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再度重复问道:“你要知道吗?”听上去和刚刚的问话没有什么区别嘛!
因此玉安真人很果断地开口:“要知道。”他发现只要正儿八经地表达心意,公主都会满足,于是快乐且诚实地开口。
公主一面不紧不慢地行到空无一人的街上,玉安真人也后知后觉今日不太对劲,街上没了胡乱横躺的人,他来的时候明明还一片乱糟糟,这时候却跟有空旷萧条的意思了。
公主宣布答案:“时疫。”
因为公主说得太过自然随意,他便也接话接得很随意道:“哦,时疫啊。”
说完之后他察觉到不对劲儿,顿时大惊失色:“时疫?!”
他说罢紧盯着公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未果。公主还是那副堪称冷淡的神情,没在说笑。
玉安真人感到一阵头疼,有了结果再倒溯回推,就不难猜测了。从症状上看,房中的女人应当就是得了时疫。而他与得了时疫之人共处一室共处了并不短暂的时间,这会儿心理作用使然,他似乎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但——
“那您到此处,岂不也会有感染时疫的风险?”玉安真人问。
他感到困惑,既然公主早知道有时疫,为什么还要深入此处?而且从她所答不难听出她是刻意来此处,就更令人不解了。
公主本就没什么不能同外人说的,赏心悦目的美人提问总能得到优待:“来时并不知道时疫之事,不为此而来。适才遇到那孩子,他请我救他姐姐,听了症状总觉得像是时疫,为他诊脉后发现确实如此,便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安真人的疑问得到解答,觉得公主所言一切都很符合逻辑,唯独有一点不好,她不该以身涉险。
“所以的确是时疫?”玉安真人问。
公主点头。
玉安真人有些无奈的麻木,主要是不知不觉时先与身染时疫之人有了接触,此时无论再做什么都不免有些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之感。如今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时疫蔓延,至于会不会传染到自己身上,都是四个字:听天由命。
如果公主不在,他忽然获悉此事,只怕是会如没头苍蝇般慌乱无比,并多少要迁怒到女人和她抚养的孩子们身上。纵然他们对自己感染时疫之事一无所知,同样是受害者。
但公主在这里,与他一起接触了感染时疫之人,大家同甘共苦,是一条绳上蚂蚱,他就不觉得苦了。哪怕倒霉要死掉了,终归还有公主和他一起!公主金枝玉叶,不管怎么说命都要比他的值钱,有她陪着,感染时疫也不算什么。
玉安真人自觉现在和公主算是“一路人”,都要齐心协力将时疫抵御过去,就很理直气壮地问:“咱们现在怎么办?”
一零七忍不住开口点评:“谁和他咱们!”
公主道:“我来提问,你来回答。”
玉安真人忍住不去学她那句“你想知道吗”,顺从地跟在她身边道:“您随便问。”
公主道:“他们平常怎么生活?”
玉安真人没想到公主先问的是他们平常如何生活而不是什么别的,当下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哈,怎么生活嘛……公主大约听不惯这些。”向高高在上的公主诉说那些不好摆在台面上来讲的东西,对他来说还真有些困难。
主要是公主看起来真是冷淡且正直,通常来说就是一身正气,向她诉说任何阳光之外的事物都会让人心生愧疚,自惭形秽。
公主轻轻望他一眼。
玉安立刻妥协,温声道:“好的,我讲。”
“如您所见。”玉安真人温吞地措辞,“住在这里的人多是老人、孩子和女人,并没有劳作的能力,所以他们获得金钱的来源就不那么正大光明。”他说起这些话时可真不像一个道士,且有隐隐约约的情感倾向,不难听出他并不鄙夷这种行为。
公主微微侧目,看上去是在认真聆听他的话。
玉安真人感受到她的真诚,面上柔和几分,继续道:“所以要生活下去,多是要坑蒙拐骗,偷抢掳掠。他们年纪小,靠蛮力是不成的,因多是偷和骗。”
一零七忍不住继续吐槽:“看出来了!”郝太守不就被他们又偷又骗地唬得团团转。如果不是公主眼尖,那群孩子就要得手了。
公主问:“仅仅如此?”
玉安真人转头看向公主,目光沉沉:“当然不止。”他眼中像潜藏着汹涌的波涛。
第138章
四目交接之际,玉安真人发现公主有一双湖水般的眼睛,这种眼型往往看来都该十分多情,偏偏长在公主的脸上,就只剩下冷沉沉的沉静。
他再开口时带了些黏糊,目光偏向一旁,不再与公主对视。看着她正直的眼睛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未免太良心过意不去,只听他道:“还有,女人。”
为使语言尽量不向香艳、旖旎的方向靠拢,他尽量采用一些中性的词语组织到句子里:“不止女人,还有骨量稍微小点,样貌清秀的男人,通过身体换取钱财,也是有的。”
玉安真人沉声道:“被你诊治的女人叫蓐,蓐就做皮肉生意来养活那些孩子。”
公主只是听着,没说什么。
玉安真人轻轻看了眼她静美的侧颜,想解释自己是方外之人,从不参与什么皮肉生意,又觉得说这话实在多此一举,且听上去对蓐太不尊重,仿佛与她沾上关系是多么耻辱的事情一样。他若在意这些,便也不会偶尔送些食物与衣服过来给这些无依无靠的女人和孩子们。
不过为免公主误会,他换了种说法:“蓐是道观的虔诚信徒,我常常向观中生活困难的信徒们用香火钱送些衣食,也算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希望福泽能够绵延下去。”没想到就撞上了时疫之事。
公主听后说道:“不止时疫。”
玉安的眉头轻跳,顺着应了声:“嗯?”还有什么?
“她染了花柳病。”公主平静地同他道。
玉安真人头一痛,惊讶无比:“什么?”
公主重复了一遍。
玉安真人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倒不是惊讶于蓐染病这回事,事实上在这种环境中做皮肉生意,染病只是迟早的事。他是看蓐虔诚可怜,且活得实在很难,才选择帮她。他意外的是公主能诊出花柳病,且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花柳病。
真是更让人好奇了,这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公主?与他认知中的公主该有的样子全然不同。
深入疫区、能诊花柳……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蓐染了病,还真是件让人沉痛的事情,又与时疫撞在一起,简直是倒霉到了极致。
他在心中为蓐可惜了一下,旋即问公主道:“所以你说能治好她,是为了叫她在生命的最后活得开心些?”这么说来公主不仅平易近人,还很善良。
公主否认:“不是。”
玉安真人好奇:“那是什么?”
公主一本正经地道:“能治好的。”
玉安真人虽然不通医理,却也知道花柳是不治之症,染病的人大多只能拖着等死,一旦病发,生命结束。难不成如今这病能治了?”
“我怎么听说这病治不好?”玉安真人慢吞吞地补充,“我说的是花柳。”
说罢他突然生出些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的好笑心理:“当然,我不是说时疫就好治了。”从古至今,哪次时疫死人不是乌乌央央地死一大片,因而这又哪里是好对付的?
公主道:“我手下有人制了新药可用于此症。”
玉安真人很会提炼关键:“试药?”
不过他对试药这回事没任何意见,不治之症能有药可试,反而是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是好事。不过可见这位公主手下着实能人辈出。
公主不置可否地颔首。
玉安笑笑,后知后觉自己送送公主却送出了好长一段路。衣食已经送到,他懒得再回去,不过看这街上空无一人的架势,只怕要离开也不那么容易了。负责之人就在眼前,他就近问道:“能离开吗?”
公主摇头说道:“此处已被封锁。”
玉安真人看着她问:“你也不走吗?”
公主道:“我也不走。”
这样很好,玉安真人如是想着,神祇般俊美无铸的脸上并没有撞上时疫的苦大仇深,倒颇轻松的:“看来我也走不了了,不过我无处可去。”
他看着公主随意问道:“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他并不是乐于助人的性格,一来他的确是没有说谎,如今无处可去。二来么,他也确实想跟在公主身边。倒不是对她有什么意思,在他看来她还只是个女孩,兼她一身冷淡的气质,很难让人对她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他只是好奇罢了。
公主没拒绝他的好意,淡淡的:“你随我来。”
玉安真人眨眨眼,答应:“是,公主。”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
郝太守望眼欲穿,终于等到公主回来,才稍微松一口气。不过见她身边又跟了个人,定睛一看还是个认识的,面色顿时有些古怪。
“真人,你怎么也在这?”
在混乱的环境见到熟悉的面孔,不免让人产生一种哭笑不得与幸灾乐祸兼备之感。大家一起倒霉,多少让人感到更加亲切了!
郝太守是认识玉安真人的。人都是视觉性动物,对模样好看的人总会有天然的好感,兼以玉安真人悲天悯人,常常接济百姓,偶尔杀些欺压夏国百姓的燕国人惩恶扬善,他对玉安真人的观感向来很好。
玉安真人笑着同他打招呼:“大人,我来城角给百姓送些东西,没想到遭逢此事。”
那实在是太倒霉了,郝太守心想,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如此,就大哥莫说二哥了。不过修道之人就是修道之人,他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只这一点就要强上不少。
“哎。”郝太守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现今大家都被困在这里,是寸步难离了。
城角爆发了一次冲突后大家都消停了,生活在这里的人根本没有底气继续对抗,与官兵对上一次后就失去所有的勇气,按照士兵的吩咐,以各家各户为单位,分而待之。
对于陡然的封禁以及严厉表现,大家还是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只能在私下偷偷讨论。
有说是哪位大人丢了什么东西的,有说大人的东西怎么会丢在他们这种地方的,有说大人是逃犯藏到这里来了,官兵们说不定正在挨个搜查云云。
此时大家还没往时疫上面想,到了饭点儿大家以为会被继续冷落下去,没想到却等来全副武装的兵士给他们送了热粥来。
粥当然不是什么浓稠的粥,但里面也有几粒米,熬出了粥味儿,喝进肚子里暖融融的,不是喝白水的味道。
城角的百姓喝了粥,人更加被安抚下来,甚至想着这样的日子很不错嘛!他们平常还要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要饥好几顿!但现在只要老老实实在家中待着,就能够有热饭送来,要是日日如此该多好呢?
城中百姓就没有这么容易满足了。越是有权有势的百姓,越不肯就此安然待在家中,听由官府安排。不少富商以自己与郝太守有些交情,要求见上郝太守一面,或要他亲自给个交代。
前来传达不得出入禁令的士兵们只说郝太守如今不在府衙,有什么事请等他回来再说吧。
这话听上去实在很像郝太守不想见众人而想的托辞,有人不依不饶,硬要立刻见到郝太守的面,不然自家生意关一天门,就要有源源不断地银钱流出。让他们不赚钱真是比要他们的命还难受。
有钱的人往往有底气提出要求,有底气闹。且他们同气连枝,在利益上有各种交织,在闹时也很容易团结一心,共同抵抗。大家一起表示不愿配合,必须要郝太守出面给个说法才成。
不然他们还是要按时开店,没有自绝生意的道理。
兵士们难以应付,无法,只得去请上级来。
上级们三拖四延,彼此推脱,都不想去应付这些富户。这群人有钱,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待人虽然笑眯眯的,但总叫人觉得不舒服,能让人感到他们并不真心,并随时可能咬人一口。
见大家彼此推诿,伴读们也能理解,当官的确不易。上方给了命令要求,他们要在下面严格遵守,而百姓们又不愿意配合,夹在中间,就很令人为难。
兵士们在外面等了又等,等哪个大人出面去给个交代,好让封禁继续开展下去。
然而郝太守不在,谁都不想当出头鸟,和那群人打交道,半天也没答案。
伴读们坐在一旁看他们你推我我推你,虽然还没有正式踏入官场,却先一步了解到官场上效率低下是怎么回事。某项工作大家都不想去做,就这么耽搁下去了。反正他们耽搁下来倒也不怎么影响自己的利益就是,譬如眼下没人愿意去与给富户们一个交代,耽误的是下级兵士们的行动效率,基层的工作无法推进罢了。至多还影响富户们在生意上的决策,譬如要开门的计划被打断之类的。
上级们既不能违背公主的非必要下不得透露时疫之事以免人心惶惶的命令,又要想出合理应付富户们的借口,着实很难。
伴读们坐在其中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他们要见郝太守,就去送他们见好了?”满足大家的想法之余同时责任也不在他们身上,多么好的解法啊!
一众听见伴读们的提议,思考了一下建议的可行性,又忍不住道:“可太守大人现在不是封在了城角,不能出来嘛?”
王仙露说:“是啊,所以要他们去见郝太守啊。”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但大家细思下来不不由重新看她,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啊!
既然都吵着嚷着要见郝太守,那就送他们去看好了,满足大家的愿望嘛。至于见到郝太守之后还能不能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139章
晋阳城中官员们对伴读们的印象是能帮帮忙、打打下手,但要做什么正儿八经的官场之事,却是不成的,她们还嫩呢!
对于公主任用她们打杂这回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挂个小吏的职也都默认了。一来她们确实办事办得认真,都有目共睹。二来小吏撑死也就是无足轻重的小官,比起她们自己的身份实在太微不足道。
谁成想这群女孩子们一个个看着面嫩得紧,想出的法子却一点也不天真无邪、天马行空,反而有些出其不意地往人身上扎刀子的意味。
就比如说叫人去见郝太守这件事,说来是这些富户们不听命令,自觉与其他百姓不同,比旁人多一条门路,硬要找郝太守去要个公道。
那不就是瞧不起他们吗?觉得他们这些小官小吏命令不动他们呗。
大家互相推诿也是有这个原因,谁都不想去给瞧不起自己的人办事。说句心里话,对于这些看不起他们的人,谁还不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而伴读们的法子就实在很好,很好背后捅刀子。又能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郝太守如今在哪?在城西南角。怎么不回来?因为那里有时疫。
不是想见郝太守,听听他怎么说吗?那就去城西南角见他吧。总之见到他了,他一定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不过这之后能不能怎么去的怎么回来,能不能活着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众人越想越觉得这法子有些狠了,这可是弄不好染上时疫要人性命的事。再看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兴致缺缺的女孩子们,官员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们可不像看上去那样典雅淑仪。
这法子太狠,容易跟人结仇。解气倒是十分解气,大家到底是不太敢用的。但众人又免不了生出些较劲的心思,这些女孩子们都能想出这些办法,他们却不敢用,未免显得有些怂了,岂不是在说他们魄力还不如这些女孩子?
官员们于是取了折中的法子,即先礼后兵,先苦口婆心地表示他们实在没办法啊,郝太守实在忙碌极了,当真没工夫见他们。
如果听不进这些劝诫之言,还是要一意孤行,反正他们好话说尽,自己找死也怨不得人。
就这么做。
此事算是姑且解决,当然这些富户是不肯因为三言两语就退却的,最后当真硬要见到郝太守。
官府不反对他们相见,只是由兵士们提醒他们叫心腹去见郝太守就是,不必亲自去看。
这何尝不是最后的好言相劝?也是怕事情闹得太大,毕竟城中容易真多几家富户死在时疫中,对晋阳城乃至整个太原的损害都是极大。
有几家硬要自己前去的大小富户还是被生生劝住,还是官员们顾念大体,不想叫太原损失太多。
各富户家的心腹于是被派往城西南角。
去了那里,人就出不来了,于是知不知道时疫的事也就不打紧,通通都知道真相了。
得知真相后心腹们如遭雷击,恳求自己能够重新回家去。然而失败。来是他们要来,走可由不得他们。
将城里来的这一批富户心腹们收容下来,郝太守稍微安心,不由立在一旁询问公主:“公主,城中这一批反对也算了了,如此能够稍微安心?”
他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可能和囫囵睡了一觉的缘故有关,此时此刻能够立在公主身边。不说为她出谋划策,但捧个哏的本事还是有的。
时疫一来,他如今在城西南角无法出去,城中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富户们不肯听话。如今他们派了心腹来,在心腹得到准确消息回去汇报以前,至少都能够消停一会儿,
玉安真人陪侍一旁,倒对二人间的相处模式感到惊讶。
公主很有主见,这件事是他一见面就领略到的。不过宫廷出身的人,无论男女,往往都是如此。即使他们在皇上面前展示出各种的怯弱畏葸,但在面对其余人时,他们总是可以表现得很有主见。毕竟皇子与公主们再不济,也要管理自己的一宫之事,那些极不受宠的除外。
但在官员面前因为自身阅历不足,皇子公主们总会感到底气不充分,术业有专攻,也很少会指指点点。
眼下郝太守请教公主的定夺的模样实在很让人大开眼界,叫他不得不联想到一个词——捧杀。
从他与公主的车驾碰面那天起,她来太原才多久?权力的交接未免太快。即使郝太守真心实意臣服于她,放权放得也着实太快。简直就像要将烂摊子丢给公主一样。
郝太守还真有这么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有人肯接手太原他可实在是太高兴了。
且公主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证明他的举动实在很对,换做他自己现在独自一人遇到时疫,他想想都要找一根绳子先将自己吊死得了,实在没什么办法。
但现在他有公主,公主调度一切,他连动脑子都不必,公主要他做什么他做什么就是,简直太有主心骨。
郝太守好有安全感!
至于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当作主心骨这件事丢不丢人这回事郝太守是没考虑的,谁要是觉得他丢人,谁先做到公主一样爱民如子,一力担责再说吧!
玉安真人不知道郝太守的诸多想法,就听见公主淡漠地道:“现在还不是开始。”
郝太守愣了,重复,不过尾调是上扬的:“不是开始?”
公主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点头:“现在时疫尚未爆发,一旦爆发开来,城中开始有人感染,才算开始。”
郝太守一拍额头,拍得头疼手也疼,倒抽凉气:“我竟然忘了,还有传染这回事!”因而公主说如今还不算开始简直太对了,这才哪到哪。
待时疫爆发,人人自危,那才是真正的开始。
紧接着人就会不值钱般一个接一个死去,一批接一批地死去,无需再由官府出面勒令,尚活着的百姓会自发地不再出门,与人接触。
直到所有被传染的都死尽了,到了天冷或天热的时候,时疫就结束了。这是一般时疫的整个过程。
郝太守想想都觉得胆寒,整个人要脱力。时疫还是太可怕了,他一直刻意不叫自己去想时疫具体如何,但只要想到一星半点,就已经压抑不住心里这份恐惧了。
他曾在年幼时经历过一次时疫,时过境迁,即使过去几十年,这段记忆对他来说依旧深刻极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因时疫而死的人死状实在可怖,各种死法都有,多是活活病死的。所以在处理尸体时又是一桩难事,每次时疫通常都要反复几次,就是处理尸体时人又重新感染,又叫时疫传播开来。
总之这真是一桩难事,要命的难事。
但他又带着星星点点地希望想,这次会不会不一样?首先不同的是他们这次发现时疫应当比往常发现时要早,往常发现的时候都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已经开始死人。但这一次好歹城里城外还没听说哪里已经开始大批量地死人,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提前做好准备,至少郝太守觉得已经是尽力而为,事先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做了。不许各家各户从房中出来,又送了干粮到各人家中,当然了,是公主自掏腰包令人购置的,还有在将人封入家中前把几乎所有人家中的安全隐患都排查出来,且一并修理完毕。
不想这事儿倒也罢了,一旦思及此事,郝太守却有点儿犯嘀咕了。
公主就像是对将来会生出时疫早有预料一样,将一切都整理完毕,准备充分地应对将要爆发的时疫。
但怎么可能呢?郝太守又觉得是自己杯弓蛇影了,世上哪里有人能预料到时疫发生的?
不过一切又确实未免巧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怎么碰巧就遇到了身患时疫的孩子?又是怎么碰巧就公主正好会医术?
无巧不成书,一切都用巧合来形容也不是不成。
一零七如果知道他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又要慨叹了,公主当然没有什么预知的能力,她只是习惯于将所有可能性考虑好,排除一切潜在的威胁罢了!
这种能力在一零七看来比预知还要可怕。
郝太守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事关生死的问题:“公主,咱们会染上时疫吗?”
玉安真人不明白郝太守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公主是什么能检测出人有没有染上时疫的东西吗?为什么要问她这种问题。
不得不说公主脾气的确很好,被询问这种问题也不觉得对方是在挑衅或是戏弄,而是很认真地解答:“我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你们不幸染疫,我不会独善其身。”
郝太守感激涕零:“公主,您不必如此,身体要紧!”他以为公主要和他们同甘共苦,绝不自己好着。
玉安真人也觉得这实在是没什么必要的事。即使是要收买人心,也没必要用命来换,命没了什么就都没了,他实在是太了解这件事。
一零七善解人意地为公主补充:“郝太守想的太多了吧!他以为你是为了他,同袍情使得你要和他同甘共苦!”
公主于是说道:“有一位百姓染疫我都会以身试疫,您不必负担过重。”
郝太守和玉安真人齐齐从情绪中脱身:?
公主道:“医术,我略通皮毛,自身染病更明白病情变化,更好医治。”
玉安真人懂她意思:“神农尝百草?”
第140章
再晚些的时候,大约到戌时,城中赶制出的第一批防护用具就被送来了。
玉安真人拿着被发到手中的面衣,好奇地翻来覆去地看。这当然是一样在他认知范围之内,却又与他认知中的面衣不完全一样。
面衣,顾名思义,拥蔽人面所用。《礼记》之中曾对其有记载,起“男女授受不亲”的阻隔作用,再往后日益发展,就成了如今大夏女子们时常戴的幂篱。
而他手中的面衣则像是面衣走上了另一条发展道路,不像现在的面衣一样用于遮挡容貌,起装饰作用,而更注重实用效果?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他手指捏着面衣中的夹层,其中应当是药材?他静静感受着面衣的手感。
公主已经在教大家如何戴好面衣。戴面衣当然不难,但要将其戴紧,完全发挥功效,还是需要一定手法的。
众人虽在这里站着,却都保持了一定距离。真别说,这面衣往脸上一戴,虽说呼吸吐纳受到些影响,但却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然后是宽大的罩衣,还有羊肠缝制的手套。
这三样往身上一穿一戴,不管其具体防护能力如何,但只是这么做就很给人安全感了。
郝太守穿戴完毕,信心十足,感觉自己现在百毒不侵。也不知道公主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出很完备的应急预案,并付诸实施,还都是他没见过的新玩意。
“公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做?”郝太守的声音隔着面衣传出,有些闷沉。
“休息,等。”公主给出的答案往往十分简洁。
等什么?
不过郝太守心里已经建立起公主说的都是对的的想法,公主让等,他们等就是了,总没错的。
众人将就着在破壁之下和衣而卧,郝太守本来还嫌弃这里环境太差,又清又苦的。但见公主也很干脆利索地宿在这里,便将所有抱怨的话都咽下去了。
好歹还有片瓦遮身,总比直接睡在大街上强。虽然已经过了年,但此时晋阳的夜里依旧冷冰冰的,睡在街头和等死没什么区别。
这里的百姓们都有骨子里让自己活下去的本能,没地方睡的都在街头挤在一起。人多暖和,这么将冬天挨过去。
不过现在是不能这么睡了,没地方睡的平民被护卫们强制安排到无人住的房子中去,草草打扫了住人,总之不许往街上跑。
这里房子多人少,宿在街头的乞丐们之所以不肯找间空屋住,倒不是因为大家多有素质,而是因为懒得收拾。
但如今兵士们勒令他们到房中住,不想收拾也要收拾了。不少人还是不愿意整理,就地一躺,算完事了。
只要房子不垮塌,一间房屋中所住之人不超过定数,其它事情兵士们都懒得管。
大家想的也是凑合一夜,谁知道官府发什么神经,早点将他们放出来最好。
城中各家各户因为被限制在家中,都早早睡了。
整座晋阳城今日静得格外早,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知发生什么的百姓们安然入睡,而已经知道内情的晋阳官员与晋阳兵士们严阵以待。一套套罩衣、手套和面衣由方夏召集起的女人们生产出来。被聚在一处的医者们本是来共商解决时疫之事,但先被面衣还有手套吸引了注意力,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并向圆春请教。
晋阳城里的郎中们对圆春牵头的事没什么意见,她代表官府,只这一点大家就会心服口服地听她的话。况且在晋阳的郎中们就不要指望他们中隐藏着什么样的神医了,大家能治个头疼脑热,厉害点的能治些稍微棘手的病就已经是极限了。
郎中们也能看出一个郎中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还是确有真才实学。譬如圆春,她举手投足就是当医者的劲儿,大家都是同行,能瞧出来她是有本事的。
眼下大家拿着发到手里的面衣等等簇拥到圆春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女郎,这是什么东西?”
“这怎么做的?有什么作用?”
“这个面衣里是不是放了药材?是什么药材?”
……
还没开始议时疫之事,大家就先对防护用具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讨论起这些东西的实际功效。
圆春看大家不商量完是无法进行议事的架势,于是主动为大家讲解起防护用具的用处、使用原料以及穿戴流程。
郎中们竖起耳朵听,一面聆听,一面感叹这些设计的巧思。好用啊,这些的确都是好东西,不知道是谁人的匠心?
众人听着圆春的讲解一面穿戴,亲身体验后感觉东西更好了。
有人便感叹:“这东西若是日常也能用着就好了。”
他们虽然还不了解什么细菌微生物的事,但也知道伤口脏了更不容易好,因而如今已经有了简易消毒的方法,用烈酒消毒之类的。
而这些防护用具至少可以将自身与病人阻绝,避免他们伤口恶化。
“怎么不能日常用?”圆春反问,“时疫过后,你们喜欢,送你们些就是。”时疫过后,他们都是城里的英雄,送他们个把东西算什么。
郎中们一听这话,顿时昂首挺胸,倒也不是为着这些就一定要想出治时疫的方子。而是不给这些他们也要想出治时疫的方子,但这下如果侥幸想出法子还有奖励拿,未免很激励人。
他们再看圆春,觉得这位女郎实在很大方,毫不藏私。如今医学,不说人人防备,敝帚自珍,但也没谁会慷慨地将自己的独门东西拿出来分享。而面前的女郎为了百姓就做到将自己师门独门的东西拿出,倒令人感叹她的高尚了。
郎中们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会儿商议的时候自己也不那么藏私。
前期各项准备已经做好,众人下定决心看看病人:“女郎,病患呢?”
圆春道:“等等吧,很快就会来了。”
大家一愣,人还没来?这是预知将来会发生时疫,还是人还没送到啊。
圆春拿到防护用具后便令人向公主汇报一切已准备好,可以将病患送来了。
……
小孩和女人被套了一身的防护用具,从城西南角带出。其余孩子因还未有时疫的症状,姑且继续在原处带着,由护卫们暂时照料。
两个人怯怯地由护卫们带上马车,如果不是适才见了公主和玉安真人一面,是公主吩咐他们跟着这些人走的,他们一定不肯离开。
这些人看上去强大又可怕,直觉告诉他们这些人手上沾过血。
蓐忍不住问将那位女郎带来的小孩:“苗,那位女郎究竟是什么身份?”
苗哪里知道,说白了公主是他在街上随便撞到的,因而他根本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蓐这才觉察出不对,不免询问:“不是你请来的郎中吗?”
苗被问得没办法,只好和盘托出事情前后因果。
听苗说到自己将人撞了偷钱的事,蓐将脸一沉,剧烈咳嗽起来。
苗被吓得大哭,急忙道歉:“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偷了,你别生气!”
蓐咳得嗓子甜腥,撞马车壁撞个不停。她着实气得狠了,她做了这么多就是希望大家不要沾染恶习,没想到他们为了她的病情又去偷钱。
蓐不是怪苗他们,她怪自己没用。
好一阵咳嗽才停止,蓐擦了嘴边的血摇头,让苗继续说。
苗便说公主给他诊了脉,然后来看诊的事。
这么一听,这哪里是简单的郎中呢?她当时听苗说那位女郎是郎中,便先入为主地这么以为她就是郎中,主要是公主不仅没否认还很配合。
蓐听到这里也意识到一件事,别的孩子都没跟着来,只有苗跟着来。她一开始以为是因为郎中是苗请的所以他要跟着过来,如今听苗说那女郎也给他诊了脉。
蓐的脸猛然一白,不难想出其中的因果关系。是苗也生了什么病吗?所以要一起过去诊治?
她再看向苗,苗在面衣下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一副困顿不堪的样子。
不会的。蓐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自己安慰自己。
……
尽管公主吩咐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郝太守依旧很难合眼安心入睡。他不时要起来走动走动,再重新焦虑地坐下靠墙打盹儿。
还是睡不着。
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时疫啊,怎么能让人静下心来,真希望是公主误诊。可随着时间推移越久,便越不可能是误诊了。他亲眼见着公主送两名时疫患者上的马车,若是误诊,城中也该来消息了。此时没有消息,便说明诚然是时疫了。
郝太守翻来覆去,天寒地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他也是半梦半醒,总不安心。真是一场差劲到极点的睡眠。
就在这样睡睡醒醒中,房门被敲响了,如果木板也能被称作房门的话。
郝太守第一时间从墙角弹起,一旁阖眼小憩的玉安真人跟着醒来。
房门外是兵士们通秉的声音:“大人,城西南角多人发高热,公主已经前去察看了。”
郝太守心突地一跳,立刻正色。
来了!
第141章
郝太守有心追随公主,门一被打开,兵士却先提醒他道:“公主说您最好不要乱走,在房中最为安全。”
郝太守愣神,飞速在脑海中分析利弊,最终做出决断:“不成!公主都在前面忙碌,本官岂能贪生怕死,留在此处?”他是真狠心决定去追随公主的,主要是公主的行为太过冒险,她就这样第一时间去看病患,连犹豫都没犹豫。
主要她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算侥幸从时疫中活下来,又哪里能够全须全尾地不担责?他得照顾好公主,公主没事,他也就平安无事了。
护卫没有多加阻拦,让出位置。公主对他的吩咐只有向郝太守交代这句话,郝太守如何选择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郝太守一面看着护卫退让的动作,一面在心中暗自琢磨他怎么就不多劝自己两句呢?腿却自发地走出房间了。他可是一郡之长,治下子民有难,怎么也不该躲在房间里当缩头乌龟。不过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他总要在心中小小地抱怨一番,倒也不影响大局。
“大人。”他身后的玉安真人叫道。
郝太守回头看人,只见人已经大步到他身旁:“我也想尽绵薄之力,请您带我一起吧。”
郝太守为他高尚的情操打动,想着能够多个人手帮忙总是好事,当下他爽快答应:“真人高义!”然后带人去找公主。
公主并不难找,城西南角如今不止是在边界放了兵士驻扎,不许进出,街道上更满是防护齐备的兵士们沿街巡逻。
城角已经开始乱了,如果不是公主提前封锁此处,只怕如今大街上都是因惊惧而到处乱跑的平民。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蠢蠢欲动的百姓在房门的缝隙中隔门窥视,那股焦躁不安都传递到了街上。
显然,已经有人开始觉察不对劲了,当然留在房中或许还比较安全,因而一部分尚未有同伴被带走的人便选择默默留在房中。在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时按兵不动诚然是很保险的选择。
然而有些上报高热同伴有被带走的人想法要更多,甚至接近真相。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这里生了疫病,而自己适才甚至与有疫之人同吃同睡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时间就是想要逃离。哪怕他们感染的不是疫病,也一定是什么怪病。谁知道这么久他们有没有被传染?但他们如今有没有被传染在他们自己看来却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快从这房子离开。至于他们自有没有感染疫病,会不会传染旁人,却都不重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这些想逃离的百姓没能达成目的,街上的巡逻队实在太严格,有他们在,连一只苍蝇也无法从这里飞离。
因走不开,事关性命,对死亡的恐惧早已胜过他们对士兵的惧怕,不少人隔着房门破口大骂,粗鄙之词不堪入耳。
一路走来,途径护城河下游,着实大变样。横陈的尸体不见踪影,空气中隐隐约约有灼烧后的蛋白质的味道,焚烧后缭绕的烟雾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在离初春时节还有些日子的时间里更让人感受到“还是冬天呢”。
郝太守眉头皱得死紧,在各巡街的指导下终于到了一幢空荡的房外。远远看去,房内灯火通明,影影绰绰的影子在房中闪烁,其外是包裹更加严实的护卫们。到这附近便没什么叫骂了,取而代之的是络绎不绝的□□声。
这种声音让人听了心惊,莫名烦躁。因为□□来源于病痛,病痛总让人联想到各种不好的事情。
在统筹安排时,公主已经向他讲述过各处的用途,此处就是用来集中收治病患。
只要想想房中满是感染时疫的患者,在冷风中行走的郝太守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真为公主的决心而感叹啊,能够令自己待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是怎样的勇气。他在心里哀叹一声,推开房门。
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使得房中所有病患齐齐向大门处看去,让郝太守比较意外的是房中并没有他想象那样脏乱,甚至还能称得上井井有条?
他以为房中该是一群群病患萎靡不振地各自找一片地方缩起来等待死亡的最终降临,但现在大家看上去还好。他说的还好是指大家整体排列上看上去还好,而不是每个人看上去情况还好。事实上时疫的确凶猛,除却大家都整齐划一地在简陋的床上整齐地躺着以外,大家的面色看上去都不大好,都太不好。
既然已经被送到这里,对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时疫二字虽然离众人遥远,但就像刻入血脉一样,即使没有亲眼目睹过时疫的发生,骨子里对它敬而远之,闻风丧胆。
而时疫也是有这么强力的威力的。原本身体健康的正常人很快在它的折磨下形如枯槁,生命力迅速流失。床上的每一名病患都是如此,说不上自己是哪里难受,也可以说是自己全身上下哪里都难受。只发高热这一点,就足够折磨他们了。
房中时不时传来要咳出心肺的咳嗽声,郝太守的心也随着咳嗽声一紧一紧。
除了护卫在其中穿梭忙碌外,公主在其中照顾人的身影便更显眼了。
她手持纸笔在一张张病床前为人诊脉后询问,并且做了记录。她不厌其烦且认真勤恳的态度多少打动病人们,大家原本以为过来就是等死,甚至连等死的“等”都不会有,直接处死也是有可能。
过去时疫爆发时,就有官员担心时疫蔓延,索性先下手为强,将感染时疫的百姓先秘密处死,以免疫情扩散。
大家被马车接来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猜测,发现这里有专门给他们打的床,才松一口气,而后颇为惊讶,没想到官府竟然将他们召集起来不是为了将他们集中处死或者更好管控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真的要想办法给它们治病。
这当然不是他们看了几张床就这么以为,而是因为与巨大且空旷的、放了床的房间相通的另一个房间里摆满药柜,日常煎药直接在这里进行,方便病患直接喝药。
郝太守踯躅片刻,向公主走去,到她身边站定后道:“臣来了。”
公主正好记录完床上患者的感受,站起身来。
一旁一直没做声的玉安真人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扶她一把,但她站定得稳当,倒显得他的动作多余。
“正好。”公主道,“你随我来。”
郝太守虽不知道什么正好,但也很听公主的话,当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他跟着来他就跟着公主一起去了。
郝太守亦步亦趋地跟着公主,直到在各床的最前方站定。
病人们目光追随着她,只是短暂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们看出竟然是她管束这些官员与士兵,她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
或许也只有年轻人才有这样多余的善心,他们已经感染疫病了,在他们自己看来这些救治都是在做无用功。
垂死的病人们目光浑浊地看向公主,哪怕只是为了她这份多余的善心,他们也很愿意听听她究竟要说什么,这大概是他们唯一能回应她的。
公主道:“这位是太原太守,郝大人。”
百姓们对太守的定义不甚明白,大概知道他应该是个什么官员,但又不知道给出个什么反应才好,因都沉默以对,令郝太守有些尴尬。
郝太守也被公主突如其来的介绍弄得不知所措,与患病百姓们面面厮觑。好在面衣的确是个好东西,有它遮挡,的确缓解了他不少尴尬。
他向着百姓们证实:“我确实是太原太守。”
百姓们至多点点头,不明所以。
公主继续道:“我是夏国公主,赵孤月。”
患病的百姓们听到这话倒有反应,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守,公主反而是和他们日常生活更加息息相关的那一个,他们日常所用之物总与公主脱不开联系。因而此时得知她是公主后,他们个个有些恍然大悟,纷纷想着原来公主长这样啊,原来这就是公主。
和他们想象中的公主不太一样,在某些方面似乎又差不太多。
公主比他们想象中的长得要高挑多了,也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公主那样娇俏可人或是弱柳扶风。她不像珠玉绮罗,更像是一柄没出鞘的剑。
但和他们日常中的“公主”一样,公主确确实实关心着他们,并付诸了实际行动。
“太原是我的封地,你们是我治下的子民。时疫虽生,需要你我共同努力抵御,请大家相信我,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位百姓,直到最后一位百姓被治愈,我才会离开这里。”公主讲起话来并没有用多么优美的修辞,但朴实却更能打动人心。
大家听着这话不知道怎么反应,从没有哪位身份贵重的大人这么掏心掏肺的跟他们这么说话。
公主道:“请大家安心,我会尽我所能治好大家。”
大家哪里还会不安心。
第142章
大家的安心当然不是靠着公主三言两语就完全交托信任,大家长了眼睛,能看到公主是在做实事而不是一张嘴空口白话地说。她都躬亲到满是染疫百姓中的房间来了,还要怎么证明自己对大家掏心掏肺。
百姓们笨拙地不会回应公主,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组织不好语言,因就错过了最佳的回应时机。
他们不禁暗急,公主会不会因为大家的冷淡而感到失望,从而放弃大家?
令大家松一口气的是公主好像并不需要大家的回应,大家的态度无法左右她的想法。她自顾地在纸上飞速罗列出要询问的问题,又递了纸笔给郝太守和玉安真人,将任务分配给他们。
郝太守认真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玉安真人忽然被委以重任,虽然他对夏国百姓们的感情不过泛泛,但又确实是有不能让夏国国力被削减太弱的理由,因而要来帮忙。
也不知道燕国那边情况如何,夏国这边生了时疫,那边总不至于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城角确实太脏了,因为寒冬,今年死的人要格外多。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就是这个说法。
统计病患的感受这件事就似乎无穷无尽,因为有源源不断的新的发高热的人被从外面抬入。宽敞的屋子很快就住满人,还好隔壁的房间早已准备好,不至于让染病的百姓们堆积成山。往往腾不开手应对的时候就是疫情要失控的时候了。
但现在还好。
只是即使这里已经收容了如此多的染疫之人,但这里一定不是染疫的所有人。必然有人染了高热却不曾上报,不想往病患集中的地方去,
郝太守一面专注聆听百姓的话语,一面在心中庆幸多亏公主的应对之策做得充分,看来在他在房中休息的时候公主也没有闲着,这倒是令他惭愧万分了。自己真是多承公主照拂。
至于与病患们相距甚近的事情,他已经不太在意了,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只要他不去想自己会得时疫这回事,自己就会一直健康下去。反正该接触的都接触了,一切看命,看老天的脸色。
满头大汗地忙过,郝太守一屁股坐在煎药的隔间中气喘吁吁,记录文书是小吏的事,他好久没做过这种浅薄的活计,重新做起来一开始很难上手,不过后面慢慢做着做着也就得心应手了。
他们收集的文书被送往城中,使圆春等会诊的医生能够得到最新鲜的第二手资料,与被送去的病例相结合,既能降低感染的风险,又能更真实地得到病例报告。
不多时,玉安真人也进来歇息。两个人眼神交换,算是打了招呼。过重的压力与太大的劳动量使得他们累得苦不堪言,连张口的力气都不太有。
不过两个人很快自惭形秽,因公主正在教护卫们如何用城中传来的第一份药方抓药。药材的选取,药的剂量,都被她清清楚楚地演示出来。为使大家避免在忙碌的过程中将步骤弄错,公主特意在药柜上画了剂量多少的图样,这样大家哪怕看不懂文字也能看懂该如何抓药、煎药。
看到不知疲倦的公主,两人哪能一点感触也没有?当下挣扎着坐起,要重新投身到帮忙的队伍中。
第一版药被煎好,送去与染疫之人喝,同时未感染时疫之人也随之获得了一份汤药,说是有预防之效。
如此时疫之事彻底揭破在百姓们眼前,百姓的第一反应也确实如人所预料的那样,惊惶失措。不少百姓在得知此事后立刻与护卫和兵士们再度爆发冲突,不少人要袭击兵士从这里离开。至于预防时疫的汤药,更是根本没有几人去喝的,多是被砸在地上,砸进土里。只是被大家砸碎的碗就让人心疼不已,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真不知道公主的财力能支撑多久。
兵士们一面抵挡百姓们毫无章法地攻击,一面按照公主吩咐地那样去向百姓们解释。百姓们很快被镇压,因为士兵们在一开始就依从公主说的,根本没有对任何百姓留有情面,甚至堪称暴力地镇压一切。不少人被打得伤势严重,只有让他们感受到足够的痛他们才会安分。
下这个命令时的公主神情冷淡,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敬畏。她这时又很矛盾地不再“爱惜”百姓,果断得令人心慌。
一零七看着公主冷然下令时杀伐果断的模样,想到的却是百姓们一定想不到这个命令出自公主之口。即使有人在心中怪罪下令之人,也必要怪郝太守罢了。谁让公主体恤百姓的名声已经开始深入人心。
所以大家很快安静下来,出于畏惧。
兵士们这时候再传达自己的思想就容易多了。思想主要有三点:第一,如今外界感染时疫之人甚多,从这里离开反而更加危险,不若待在房中。第二,上面绝不会放弃这里的人,公主如今就在西南角,若有人不信可以一同前去看看。第三,但凡好好留在这里,官府定然不会对他们不管不顾,一日两餐总有保证。
百姓们遭人打了一顿后彻底冷静下来,也能听得进去话了。听着兵士们的话,人们在脑海中不断分析起利弊来。好像是有点道理,如今时疫已经发生,说外界完全安全反而不可信。况且他们急切离开这里,归根结底就是怕官府放弃这里。但公主在这里的话,那就说明官府不会放弃他们。毕竟公主在这里呢!
虽然大家也不太清楚公主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公主的地位肯定比官员要高,那就应该说明他们不会被放弃?
但是大家又怕被骗,公主在这里什么的,万一是安抚他们的托词呢?
这么想着,百姓们质疑:“公主真在这里?”
兵士们答:“真在。”这有什么好骗人的,如果是假话的话不是一戳就破吗?
老百姓不信,问:“她人呢?”主要是公主出现在这里很不合情合理,城角的贫民们还停留着她应该在洛阳的想法,因而说她在太原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一件突然的事情,所以他们不相信也实属正常。
兵士们就说:“她在感染了时疫的人那边,你们谁想去确认是真是假,可以带你们过去。不过若是有谁不幸因此与感染时疫的人接触了,就得留在那边。”
看士兵们言辞恳切,百姓们有些迟疑,听起来不像是假话,但总要亲眼见着大家才能放心。虽然大家根本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
还是要见上一见大家才能安心,但是谁去见,怎么见又是一个问题了。没听见士兵们适才说如果不小心和染疫之人接触了就要留在那边,为了以防万一,不去才是最保险的,但是不去的话又怎么知道公主究竟在不在呢?
最后贫民们七嘴八舌地“推举”出一个人跟随兵士们去一探究竟,城角要比城中更加弱肉强食,被推选出来的当然是地位最低的人,即使这人不幸染了时疫,对其他人来说也不要紧。
于是此人被兵士们带去确认公主是否在城角。
隔着门缝,该人看到公主确在其中忙碌,如果那是公主的话。看了一会儿,这人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因亲眼见证了公主是如何对待大家的,再想到大家对公主诸多的不信任与揣测,实在很令人感到伤怀,至少叫人觉得这样的确对不住公主的诸多付出。
是以在回去以后,众人询问他是不是真的,这人将公主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同众人道来。大家听了这话又不禁嘀咕,这真是公主吗?但想逃离的心的确淡了,因为这人还说了外面的确有许许多多感染时疫之人,看来是待在房中比较安全。
何况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还能有饭吃,比他们平常出去乞讨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城西南角已经如此混乱,更不必说城中。如果说城西南角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城中的势力要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难以应付。
城角的时疫爆发,城中自然不会风平浪静。很难说谁才是染上时疫的第一个人,也很难说时疫的传播途径究竟为何,总之城中发高热之人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
如城角一样,上报高热的人外定然还有高热者未曾上报,应当不少高热之人尚在家中闭门不出,便更难集中管控了。
首先要在城中找到一片能容纳所有患疫之人的地方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城中一旦时疫爆发,绝非三五十人耳,成千上万可能,甚至不止。要容纳下这样多的人,便是城中最大的客栈也做不到。首要用来集中救治的场所挑选不好,就足够令人头疼。无法,要说那些富商们贡献出谁家的园子来或许够了。若不是时疫之事,或许会有谁为了卖官府个好献出园子作为暂用。然而一旦与时疫扯上关系,哪还有人愿意借用园子?大家还避之不及呢。
是以无奈之下,只得暂用府衙大堂来收治患者。总之现在这种人仰马翻的场景,要在府衙办公也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前厅贡献了还有后堂,大家在后堂办公也是一样。
尽管此举令不少官员反对,因为那样他们就离疫者太近,被传染上的风险太大。但反对无效,郝太守批准了的。
府衙正堂于是开始收容染病的百姓,而时疫的蔓延使得人心惶惶,人们开始清楚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