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9日

公主成长计划 by 柠檬小打(19 – 27)

第19章

闻人椿裹着一身湿皮坐在马上,他的北山黄鹘不爱淋雨,没蹲在他肩头,自己找着有遮蔽的地方去飞。他腰间仍旧挎着战场上的那把金错刀,背上却背了把长枪。与他并驾齐驱的是名尚稚嫩的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岁大小,马却骑得很好。

“这里山好,水好,地好,草也很好。”十岁的沈绍已经弓马娴熟,一路上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诚然夏国与燕国的环境大不相同。燕国生长着茂盛的牧草,而夏国则有可以种出粮食的土壤。因此燕国人在马背上长大,个个马术精湛,人马强壮。夏国虽没有良马,粮食孕育出更多的人口,土地成了文明的温床。

闻人椿挑剔:“我不喜欢下雨,这里就没有晴过,坏人兴致。”

闻人式一行在最前,听到两人的评判之语于是开怀大笑。他喜欢这样对于夏国的讨论,仿佛夏国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当然现实没有这样夸张,燕国如今拥有的不过是夏国边境的一座城池。但他相信总有一日整个夏国都会成为燕国的一部分,而这个时间或许用不了太久。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说的:“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燕国的粮仓。”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穿透层层雨幕。

远处的树丛都因为他的宣言而窸窣。这不是他强悍至此,能使树木与他的声音产生共鸣,而是树丛中藏匿着监视他们行动的夏国人,这话应当使他们愤怒不已了。

闻人椿咧嘴大笑,在马上前仰后合的。他显然也知道有夏人监视他们这回事,便更对父亲这样明晃晃打人脸的行为感到快乐。

相比于闻人椿,沈绍对于情感的表达则要含蓄许多。他尚存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个与年纪不符的沉稳笑容,这便是他全部快乐的体现了。

作为燕国的三王子,沈绍是王后所出,大王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从小也是被当作燕国继承人来培养的,骑射礼御书数均下了狠功夫。与夏国一战他到底是因为身份贵重没有亲临战场,但大局已定,到了和谈时分,燕国大王很舍得地放他来历练一遭,增长见识。

沈绍侧目看向闻人椿,随和地打趣:“椿,霏霏淫雨可不足以败坏你的雅兴。如果这里有逃窜的猎物,你无聊的心想必会燃烧起来。”他还未变声,说起话来尚有几分稚气,给人以少年人硬装老成之感。

闻人椿听罢恣意一笑,露出口中两颗不对称的尖利虎牙:“殿下知我。”

他环视四下,话锋一转:“夏国人够可怜的,一路走来路上少见人以外的活物。但凡能喘气的,都被夏国人捉了吃了。可见女人当政是多坏的决定,治理天下,还得男人来做!”

闻人式一听他胡说八道,揉了揉眉头道:“夏国如此,不止是女皇上位的错。”倒不是他有什么闲情逸致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女皇辩解,而是三皇子在这里,他不能放任儿子在这里灌输浅薄的错误观念。这是他们未来的大王。

他的儿子是马背上的王者,人无完人,却不擅长政治。这样也好,大王能够放心用他。

闻人式一继续道:“夏国如此,非朝夕之祸。一代又一代不如我大燕,才有今日大燕胜出,夏国落败的局面。”

他绝口不提在这场战争中自己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成王败寇,后人要了解也是先了解结果,过程总能囫囵遮掩。燕夏相持百余年,他亲手打破僵局,不得不说是得意极了。

他将燕国的胜利上升到另一个高度:“时也,命也。老天现在站在燕国这边,最终胜利者只会是我们。”他这话不止是说给三王子沈绍听,也是说给监视他们的夏国兵卒听。不知他们听了这话信是不信。不信,对燕国也没什么影响。若是信了,动摇了夏国人的信仰,就成了攻心的毒计。

闻人椿打了个哈欠,已经开始感到无聊了。他沉下腰趴在马头上,懒洋洋道:“什么时候到洛阳啊?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拔出背上长枪提在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坠得他胳膊下落。他眼中闪过不服,硬是咬牙要将死沉的枪抓在手里,不肯脱手。

沈绍未发现他的不对劲,很平和地回答:“我还是第一次来夏国,不知道还要多久。舅舅,你知道吗?”

闻人式一笑着说道:“虽然我不是第一次来夏国,但去洛阳还是头一次。不过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离终点应当不远。”他这句话带了双关的意味,既指他们这一趟旅途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又指燕国走到如今已经走了很久。这里的“终点”一词,指洛阳,也指燕国人心目中燕国吞没夏国的结局。

他轻松地道:“殿下,少则十天,慢则半月,就要到了。”

闻人式一与三王子说话时不忘略侧过头以示尊重,这一侧头看到闻人椿提枪在手,不由变了脸色:“你根本拿不动那枪,是胳膊不要了!再不收起来,我替你收着。”

闻人椿听他爹要没收他的枪,当下不敢逞强,老老实实地重新将枪背回背上,坐正,适才拿枪的右臂火辣辣的疼。

闻人式一哼道:“你现在要拿那枪还差得远!你以为那是谁的枪?那可是赵雁声的枪!”说到赵雁声,他至今心中还是无可避免地闪过丝惋惜。他自认英雄,但凡英雄总是惺惺相惜。赵雁声之死,他是感到遗憾无比的。若能为他所用该多好?可惜,骨头太硬。

闻人椿不肯服气:“赵雁声又如何?不也是败给了咱们?迟早有一日,我要用他的枪将夏国拿下!”

少年人的恶意满满,要用曾经守护夏国将军的枪来攻占夏国。

闻人式一被他逗乐:“你要想使那杆枪,还要多练。”

闻人椿被打击,不再理会父亲,转而同王子表弟说起话:“绍,洛阳有许多燕国没有的东西,届时我们可以买上许多带回去。你要给楹带礼物吗?她见了你的礼物,一定会很开心。”

沈绍想到千里之外的闻人楹,笑容和煦道:“那是当然,我有些想念楹了,不知道她长高没有。”

……

皇上面前的桌案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能让她稍微展颜的奏章,各州各有难处,发展得都不好。更不消说还有“议和”这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利剑,总之她的心情就像连绵的梅雨,糟糕透了。

直到萧正仪面带喜色地捧了奏章来,向皇上道:“陛下,此事我不敢擅做定夺,还要请您决断。”

萧尚书那边都是被尚书省归为细故的奏折,照理说不该出现难决之事。皇上接过奏折一瞧,面上瞬间绽出欢欣的笑。她专挚地看向萧正仪,认真道:“一定要通过……不,差人将何大人请来,朕要见他。要恭敬地将人请来,切不可失去礼数。”

“是。”萧正仪应下,将手中奏折暂且搁置,先布置下去请何大人前来之事。

何大人名叫何师道,是先皇时期的股肱之臣。先皇执政末年,迷恋长生,吞服丹药,何师道因屡次劝谏先皇服食丹药之事而被罢黜。如今他上书表示愿与公主见上一见,是有意向做公主的夫子的意思,皇上自然欣喜。无论何大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有这个意向,他的能力与见识只是做公主的夫子实在是大材小用,怎么说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公主的夫子之事终于有了着落,皇上想的则还要更深远些。或许何师道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真的只是做公主的夫子罢了,而是借此机会重回朝堂。但这对皇上来说也是一桩好事,有如此能臣在朝堂,怎么都能让她稍微安心。

端看何师道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何师道被罢官后一直留在洛阳城,不过闭门谢客,并不与人交游。新帝登基时也尝请他回朝,不过他当时直接谢绝,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没有精力胜任官职。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不来,这才罢了。

人就住在洛阳城,因是自己上书,也没摆谱。上午去请,下午人就来了。

今日没议事,皇上就在显阳殿里直接接见了何师道。她也存了自己的心思,盼望何师道愿意入朝为官,万一能够让他成为自己人呢?四位辅政大臣以外的、她的人。何师道老而弥坚,若能为她所用,定能与四人抗衡。

倒不是她不信任四位辅政大臣,而是在皇位上坐得越久,就越想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中。

何师道今年六十有五,须发蓬白,像两朵绵密的云,显得十分和蔼可亲。他双颊红润,精神矍铄,可见被罢官多年,依旧过得还算不错,完全不像拒官时说的那样年事已高没有精力。

见着皇上,何师道礼数未曾生疏,直要下拜。

皇上一把将人扶起,哪里好受他这一礼,口上很真挚道:“怎敢受您一礼?当初您为父皇献策时,朕还只是后宫之中一名不见经传的公主耳。”

何师道也没强要下拜,顺势起身,笑道:“如今您是陛下,我只是个平头百姓。”

皇上想听的就是这话,当即真诚开口:“若您愿意,朝堂之中……”

何师道听到“朝堂”二字便摆摆手叫停,摇头说道:“陛下,我已年迈,无法再为夏国效力,请您不要再提朝堂之事了。今日前来所为之事,折子上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咱们来聊一聊公主吧。”

第20章

三日休沐过去,女伴读们照例回宫,伴随着有夫子了的好消息。皇上特意设含章殿为学堂,供公主上学用。

郑凛还记得回宫前母亲听说了新夫子的消息后,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显示出惊喜的神色,并更加严厉地叮嘱她要与夫子好好学。

流垂的珍珠长帘内,公主坐在最中央,一左一右是两位伴读,宫女们陪侍殿中。第一日来见夫子,为使留下好印象,天还未亮,众人便冒雨来等。

这里委地的绸缦上绣着各种式样的花型,新布置的用于放书的玉架上雕着玉桂纹样,很有一番供女孩子们赏玩的繁复情思。

王仙露与郑凛无心于这些巧思,试图从公主这里得到新夫子的相关消息,也好叫心中稍微安定。

“公主知道夫子是什么人吗?”王仙露直截了当地问道,与公主交流从不需什么虚与委蛇,都是有话直说。

公主在她的小簿子上书写,举起来给她们瞧:“昨日见了。”

昨日雨疏,伴读们家去,公主寂寞地在明光殿中独处。寂寞是旁人强加给她的属性,公主并不会因为什么而感到萧索。有人陪伴也好,无人也罢,她有自己的安排,从不会为其他人所牵绊,坚定不移地朝自己的目标去。

做完了每日的锻炼,与鹦鹉玩过一通,公主坐在檐下看雨。礼仪教化还未在她身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她平静地坐在那里,密密匝匝的雨脚落在她身前不远处,干涸与潮湿形成一道鲜明的分界线。

公主并腿坐着,上身微倾,从进了水的砖缝中捻起一只飘零的蚂蚁,而后将它放归在身旁的石阶上。蚂蚁得救,回家去了。公主注视着蚂蚁沿着砖缝向雨中爬去,钻入花圃中的泥土里。

她平平地向上看去,萧正仪领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往她这里来。两人在她面前站定,收了纸伞。

“见过公主。”萧正仪向她见礼后同她介绍,“这位是何夫子,负责日后向您传道授业解惑。”

公主静默地打量着何师道,何师道同样带着好奇地观察公主。

事实如皇上猜想的那样,何师道请任夫子的缘由并不单纯,但他也的确没打算重回朝堂。成为公主的夫子,只不过是想离政治中心更近一些,好更快得到朝堂之中的消息。而更快得知消息也不是为了采取什么举措,只是在于尽快得知罢了。

被罢黜期间,闭目塞听的日子令人心焦。何师道因为先帝而心灰意冷,不愿再入朝堂,可又割舍不下夏国,想拥有一条讯息渠道。于是皇上为公主择选夫子就成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既不必参与到政事之中,又能很快得知朝中变化。

美中不足的是公主似乎痴傻,他还没与痴傻的孩子打过教导,更不必说教导了。

何师道过去曾教导过一阵子先太子,也就是现今皇上的兄长。可惜先太子福薄,倾轧斗争种种之下,最终是没能活着登临正统。

至于公主,他虽然初衷并不是为着教导公主才做这个夫子的,但既已应下这份差事,便要尽力而为方能无愧于心。即使公主大声哭闹毫不听话,他也绝不动怒,一定循循善诱、谆谆教诲。

如此何师道坦然地来见未来的学生,已经做好了见到呆傻痴愚的女孩子的准备。他入宫前,老妻特意给他装了条干净帕子在身上,给公主擦口水用。

然而眼前的公主既不流口水,也不哭闹。她安安静静地看人,在流淌着的雨帘中,眼神平静如静谧的湖水。

目光交汇的一刻,何师道在心中骂起人来。

一群蠢货,都是眼瞎了么,能将珍珠当鱼目,她哪里傻呢!

怨不得刚才来明光殿的路上,给他做指引的尚书一直说公主与传言之中全不相符,并不痴傻,叫他放心。他还以为这是宽慰他之语,没想到是在说大实话。

公主开始从腰间掏东西,萧正仪看习惯了,才不意外,反倒有在何夫子面前更加炫示的意图,叫他知道公主非但不傻,还很聪明。何师道不明白公主在做什么,见她从腰间解下锦囊,看样子要拿出些什么,更加好奇。

公主取出随身带的纸笔,写道:“夫子好。”

何师道只见她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萧正仪接过本子递上来时他要将本子拿远些才看得清上面有什么。

他略眯起眼看清楚上面写着三个字后终于显露出萧正仪期待已久的震惊。

何师道为官数十载,虽说最终遭了罢黜,但这样的经历更使他遭受磨练,多添一层宠辱不惊。数十年来,他蒙帝王厚爱宠信时没有震惊,他屡次劝谏最终落得被罢官也不曾震惊。但现在,他惊了。

他看看手中的小本,再看看尚且拿着柳笔端坐的公主,圆瞪着两颗眼珠,拿着小本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萧正仪只想叫人小吃一惊,没打算将人吓出个好歹来,很关切的:“大人,您怎么了?”

何师道半晌才吐出四个字来:“她会写字!”

萧正仪一下子就明白何大人是震惊于什么了,先是公主并不如传闻所言那样是个傻子就能叫人小吃一惊,何大人心广,不曾受这一惊。但由一个不傻的孩子变成一个不仅会识字还会写字的孩子,那就厉害多啦。要知道寻常人家的孩子这岁数都还没开蒙呢。

傻子变正常人不足为奇,变成聪明人就奇怪啦!

她心中有些好笑,面上忍住,一本正经的:“前些日子陛下选定的伴读已经入宫陪伴公主,想来是两位伴读女郎平日闲暇无事便教了公主一二。”是谦虚的口吻,但萧正仪心里舒爽极了。何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前朝重臣。这样的人物照样要为公主稍微展示出的那么些聪明才智而惊叹。

大落大起,是叫人觉得痛快!

何师道鼓着眼睛瞧了公主半晌,公主大放,自如地任他来看,半分不自在没有。只这分气度,就足够叫人刮目相看。

何师道最初的震惊很快转化为喜悦,痴傻的学生变成天才学生,他不必给人擦口水,实在太好。

他对公主满怀好奇,当下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的,很随意的姿态,一老一小倒很和谐。

眼下只有萧正仪站在这里,她对何大人一屁股坐下的行为甚感震惊,叫了一声:“何大人!”没能将人拦住。

何师道摆摆手:“无妨,我与公主说说话。你若还有杂事先忙别的,不必管我。”

萧正仪站这里也不是,看了眼房中。本来在房中整理书架的圆春闲了下来,这会儿得了萧尚书的眼神暗示,轻轻点头表示自己会看护好公主,请她放心。

萧正仪有了保证,当下很爽快地道:“宫中事多,还要打理。既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何师道没有同她多言的兴趣,放她离去:“且去吧,我会顾好公主。”他想与公主多聊聊,问问她读了什么书,学了哪些字等等。

公主的字若要何师道看来,当然不好。但她才多大一点儿,且才来的路上萧正仪还说公主不能言行,也是近些日子才能动一动手,站上一站的。字不好可以慢慢练,人若真傻就没得教了。

何师道将小本子还给公主,知道二人还要靠着这个沟通,目光又落在公主手里的笔上。他见了公主的笔迹就好奇她用什么书写,这会儿正好能问。不过他没忘先自我介绍:“我姓何,名师道,日后教公主读书识字,公主叫我何夫子或者夫子都好。”他倒是没提什么过往伟绩,再光辉如今也都只是过眼云烟,拿来吹嘘他自己都脸酸。

公主将人望着,更具体些来说是在端详着何师道的白胡子。

何师道和气地问她:“公主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同自家孩子谈天一样,他没架子地先自报姓名,这会儿才好意思问公主。

公主在小本子上写:“赵孤月。”

何师道离得远些看清了公主的名字,念了一遍,摇了摇头,问:“谁给你起的名字?”

公主和气地有问必答,写:“父亲。”

何师道嘿了一声:“为人父母哪有给子女起名带什么‘孤’啊‘寡’啊的,是武将才能取出来的名字。”他讲话实在直接,当初就是这样直言不讳地劝谏先皇勿用丹药,这才被一撸到底。不过既然能保住性命,可见先皇还是有一分仁慈在的。

大约觉得自己失言,他又补充:“有句诗叫‘皎皎空中孤月轮’,赵将军大约取的是此句中‘孤月’二字。”他心里仍觉得这名字不好,好好的女孩偏偏要“孤”什么的着实不大吉利。

公主听了没什么反应,仿佛不知道是在谈论她,静悄悄地坐在那里,眨眼眨得要格外慢。

何师道要不是之前与她有问有答,这会儿也要觉得她傻乎乎的。大约是年纪太小,长些的话就听不明白了。

他转了话题,好奇地问起她手里的笔:“你用什么写的字?我看与寻常笔不一样。”

公主这会儿仿佛又能听懂话了,将笔递过去给他看。

何师道接过了笔,啧啧称奇,比划半晌始找到舒服些的握笔姿势,熟络地借:“借公主的册子使使?”

公主大方地将小本子给他。

何师道拿着本子眯了眼写字,一开始还写得不惯,很快便适应了,越写越觉得方便:“好东西!”他爱惜地将柳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能带来许多便利的好物。如官员们随时携带这样一支笔便能随时记下大事小情,免得疏漏,又能少去砚台、研墨等诸多不便。况且这物看上去造价并不算高……

何师道执笔出神,公主不看他了,在浓风细雨中眺望。她像是风或雨的一部分,生命在春季的风雨中流淌。

待他回过神时,就见到公主与自然相洽的场景。

何师道主修道家而非儒家,此时见了公主不由想到“道法自然”四字。他本就觉着公主很不错,这下更觉得她好极了。

他想谈一件正事。但公主年纪尚小,即使会写字也不能与她来谈,欺负人呢。除了公主,明光殿里就只有伺候的宫女,做不得主。

何师道刚从皇上批阅奏章兼议事的显阳殿内出来,又打道回去了。

第21章

临近傍晚的时候,公主照旧练习了走路后跪坐在靠窗的榻上习字。今日伴读们不在,便没有批改并讲解课业这一项。

尽管她年纪小,平常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却并不多,宫女们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此间宫闱,是不许侍人者有“自我”的。因说什么自己的事,不过是干些不伺候人的闲活罢了。

公主的桌案上摆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无形的冷光穿过透窗送来的寒流,在她神情认真的面颊上投下一抹小小的阴影。她习字时不用柳笔,而是寻常的毛笔,悬着的手腕丝毫不颤,整个人像尊凝固的童俑,如果不是手还在动。

皇上自外入内,两肩经受着房中一阵又一阵的白檀香。她无比熟稔地脱去鞋子坐在公主对面,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当然公主也没有因为皇上的到来而显示出子民或臣属的尊敬,皇上的分量甚至不如她正在习字的纸,她依然埋头其间,没有给予分神的一瞥。

公主将一张大字写罢,握笔端袖。方夏做针线之余不忘时不时瞧一眼公主,见她将要写完,早已预备好水供她洗手。

公主净了手,方夏识趣地端着盆离开里间,给二人留够说话的地方。

擦手的帕子在公主手下变幻出一个又一个形状,一会儿是可爱的小狗,一会儿又被折成长耳朵的兔子,一会儿变成了花的形状。

皇上看着她乐此不疲地折帕子玩,意识到如果不叫停公主她会一直玩到不想玩为止,这才开口:“今日见到夫子了吗?”

公主点了点头,将帕子搁在一旁不玩了,看向皇上重新点点头。

皇上的眉眼间十分疲惫,在面对公主时没有任何伪饰,又流露出淡淡的温蔼。她耐心地询问:“觉得还好吗?”说完她就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即使公主回答不好她也不能为此而罢免何夫子再换新的夫子来。

好在公主并没有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她只是不言不语地凝视对方。

皇上明白她这个态度的含义,是没有好也没有不好的意思。从她静谧的目光中,皇上可以联想到世间一切安静的意象。

而皇上今日是带着事情来的,并不能一直与公主相对静坐,因又开口:“何夫子同朕提了件事,与你有关。”

公主默默听着,很乖巧的样子。

皇上忍着在她头上揉一把的冲动,迁就地放慢语速,说起事来:“你平日常使的那支笔在吗?”

公主轻轻颔首。

两厢沉默。皇上还在等待公主将笔呈给她,在短暂地等候中她忽然意识到公主并不是她平日里打交道的老臣。公主聪明,却还年幼,听不懂什么话外之音。

譬如她问公主那支笔在吗,公主会诚实地回答她在,但并不会意识到她问的潜台词是要这支笔,且主动将笔给她。

皇上意识到问题所在后便问:“朕能瞧瞧那支笔吗?”

公主这才解下锦囊,还不是一整个锦囊递给她,而是要什么给什么。皇上要笔,她特意一板一眼地将柳笔拿出来推给皇上。

皇上拿过笔细致地察看,如何夫子所言,这支笔与他们平日用的笔处处不同。她当然早知道公主能识字会写字,还为此特意赐下一串珍珠项链作为奖励。不过公主平日与她在一起时多是默默相处,大部分需要交流的时候用手势就够了,她并不知道公主有一支特别的笔。

“能叫朕试试吗?”

公主将练字剩下的空白纸张推了过去。

皇上在纸上试了几笔,意识到这和何夫子说的一样好。她将笔放在纸上,十指交叉叠在案上,思索着怎么同公主谈这件事。她当然可以越过公主,叫来明光殿中所有伺候的人来一一询问,总能知道这笔该如何制,然后按照与何夫子商议的那样做。

如果是她父皇,也就是先皇一定会这样做。可皇上做不出来这种事。她或许不将明光殿中其他人当一回事,但总归将公主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

皇上想了想,决定尽量同公主说明白事情大概。她一面开口,一面在脑海中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这支笔有很大用处,若能推广开来,便宜百官行事……”她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案上轻而短促地敲击,不经意地暴露出自己不平静的心情。

“百官行事便捷是一回事,能做出眉目的话这是朕头一回在朝中做出什么事情,还是没有四位辅政大臣插手,自己做的好事。”皇上说到这里脸上的疲态因兴奋而淡了许多,“还有不知这笔是何原料所制,若不稀有,还可推广至民间。”她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因为后者一旦能成,或许能带来更大的变革。

公主重新蘸墨,淡淡命笔,在纸上写。

皇上念出纸上内容:“柳树枝。”

愣了一下,皇上将笔拿起:“竟然是柳树枝所制?”比她和何夫子想的还要低廉许多,为此她的心久违地狂跳。

她还记得何夫子在显阳殿中严肃地同她道:“陛下,若此笔易得,可为寒门学子省下一大笔花销!少了笔墨钱,就少一分难处,哪怕多不足一成寒门学子因此能够出头,对大夏来说也是新血,您一定要向公主问清楚笔为何物所制。”

何夫子是孤臣,连稍微走得近的朋友都无二三,更不必说朋党。正是这个缘由,皇上一开始是盼着他有入朝为官的念头。也因如此,只有他会向她说明柳笔能为寒门带来什么。

皇上将柳笔紧紧握在手中,礼貌性地向公主道:“这支笔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我有意将它广而告之,公主意下如何?”不过这一次无论公主赞不赞成,推广柳笔势在必行。

公主完全不懂皇上的激动似的,只是专注地听着对方讲话。她沉静得甚至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或是意兴阑珊,总之绝无半分被感染的兴奋或是快乐。

在皇上象征性地请教了她的意见后,公主只在纸上落笔两字:点秋。

皇上依稀记得明光殿中有个叫什么秋的宫女,传召人来。

点秋忐忑地应召入内,面上倒因为长久地没有表情而显得有种可靠的沉稳。

皇上见着人以后心中滚过一句“好高大”,而后问起柳笔相关之事。

点秋嘴笨,好在皇上问的都是手艺相关之事,她倒会答。

问询几句,皇上对柳笔之事已经大致了解,难得轻松地问:“你做出如此好物,朕要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点秋立刻答道:“陛下,我不敢居功。柳笔乃公主想出,我不过是行制造之事。若您要赏,请赏赐公主吧。”

皇上当她是一心为主才不敢居功,并不觉得这是实话。公主年纪这么小,真是她想出来的,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于是皇上看点秋更加顺眼,是个谦虚忠诚之人,缓声道:“你们是明光殿之人,做出什么自然都与公主脱不开干系。公主要赏,你也要赏。不要再多忸怩,想要什么尽管提吧。”

点秋顿时不知道如何应对,求救地看向公主。

皇上一直审视着点秋,看她动作不由感到滑稽又满意。公主尚幼,她却能以公主为尊,萧正仪选的伺候之人很不错。

公主始终给人一种置身事外之感,而当点秋求救地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却像拥有动物一样的直觉般,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在凝固的氛围中,公主示意点秋上前。点秋就顺从地上前去,甚至忘记向皇上请示一下,毕竟这里最大的是皇上。不过皇上心情很好,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公主的肌肤在夜明珠的冷光下泛着光晕,她抓过点秋的手,伸出手指在她手心写字。

如果是其它的字点秋或许还辨别不出,但这几个字她是认识的。圆春识字,不需要伺候公主的时候她常常会教明光殿里的其余女孩子们认字。因要贴身侍候公主,不认字处处受限,更不必说识字是件难求的好事,大家学认字时都很积极。

她心领神会,向皇上道:“陛下,如果您真的要赏赐我,就请您赐我一套新的木工用具吧。”

皇上讶然,没想到点秋的请求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她欣然许可,另赐金银。

……

“夫子是什么样的人?会很严厉吗?”王仙露向公主的桌案靠了近些问,郑凛见状也不动声色地向公主靠了些。

公主在小本子上写字给她们看:“是个老人。”

一时间王仙露和郑凛相对无言,殿中于是静悄悄的,因殿门打开等夫子来,殿外的雨声格外清晰。

“不知道夫子首堂课要教什么。”郑凛打破殿中极致的静,说出心里的问题。

王仙露应道:“应当是要从最开始的教起。”因为要迁就公主的学习进度,她们平日教也只是圆春读到哪里,她们从哪里教起。只教认字,并不讲解书中内容。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不让殿中彻底静下来从而使公主感到被冷落是伴读的礼数所在。公主不知道在没在听她们说话,坐在中央看上去在发呆。这一幕叫人怪心疼的,小小年纪就要起得很早去念书,这会儿也许是在犯困。如果公主起床时哭上两声大约就不用来得这么早,但自打住进明光殿,她们还没听公主哭过呢。

她们真佩服公主身上那份始终的澄净,大约是还不通世俗,她做什么都十分坦然,接受一切也都接受得坦然。

第22章

滴漏声声,何夫子乘雨而来。两扇乌门浸浴在檐影之下,人来时带了细如沙的风丝。随着他曳步而至,侍读们不由挺直脊骨,坐得端正。

何夫子今日将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人前一站,过去为官时的威严便显露出来了,与昨日平易近人的气质大不相同。

王仙露与郑凛紧张地轻轻看向公主,在她们希冀的目光中,公主迟钝且生疏地缓慢站起。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公主取得的新的进步,能够自主地站立小会儿!在公主的带领下,王仙露与郑凛跟着起身,向夫子见礼。

何夫子还礼,先坐下了,学生们才坐下。

何夫子扫视众人,对教公主这事没什么经验,能做参考的只有教先太子的那段时期。他打算着过去教先太子什么,如今就教公主什么,再依据实际酌情增减。至于太子所学该不该教给公主,他是没有这种想法的。

皇子公主不都是皇室中人?何况公主虽然不会说话,他却觉得公主比先太子聪明得多。至少先太子像公主这么大的时候字写得远不如公主。

何夫子很快地思索了,遣人将书本分发下去,书封上赫然写着《开蒙要训》。

未有夫子吩咐,谁也没动,只用眼睛看着书本。女伴读们是遵循礼数,公主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什么,还在用眼睛研究书封。

何夫子赞许地点头,认真道:“今日的第一堂课,希望你们能学会珍惜书籍。”

坐在这里的女郎们当然不会缺少书看,他不要求她们将书供起来,只希望她们不要不将书当一回事,随随便便就弄丢了。

他严肃道:“能坐在这,你们家中定然都有丰富藏书,并不觉得书有什么稀罕。但在整个大夏,读得上的书的人……”

何夫子将双手举起:“我这十根手指代表大夏所有人,读得起书的人只有这么多。”他收起九只手指,只留下左手尾指竖着。

郑凛抿嘴听着,注意力完全被何夫子所言吸引。她在府上跟着兄弟姐妹们一起上过学堂,学堂里的夫子从没讲过这些。

王仙露同样专注,甚至接话:“只有十一吗?”

“十一?”何夫子语气古怪,右手将左手尾指一握,肉眼可见地几乎将整根手指遮住。

女孩子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齐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无论是陪伴公主的女侍读还是殿中垂首静立的宫女们,她们完全被何夫子引导,这个遮住手指的动作在她们看来就是一下子又减去所有人。

只是稍微冷静下来后定睛细看,人们就能看清楚何夫子并未完全将整只指头遮住,看着像罢了。

但——

王仙露喃喃:“这也太少了。”

含章殿中陪侍的宫女们没有在这里开口的资格,却纷纷在心中附和王仙露之语。是啊,这也太少了,她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何夫子的一点指尖。

何夫子平静地陈述:“有的地方是百一、有的地方是千一、甚至万一都有,总之不是十一。”

含章殿里静到极致,殿外雨声滴滴点点滑过人心间。何夫子陈述了一个事实,却在每个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震荡。整个大夏,一百人、一千人、乃至于一万人中,竟然只有一个人才读得起书吗?

陡然接触到冷酷的事实,宫女们很快地接受了这一点,在她们家乡是这样的,几乎没有人能认字读书。只是整个大夏却也只有指头尖尖那么点人才读得上书,多多少少还是让她们感到意外。

女伴读们的感受则要更加强烈,因为书对她们来说是寻常之物,所以大夏绝大部分人读不起书这回事对于她们来说更加不可思议。不明晰的念头在她们脑海中产生,因相隔重重,她们并不能明白自己想的究竟是什么,总之是乱糟糟的一团绪气。

那么多的人读不上书,都是很可怜的。

何夫子看着女孩们深思的神情——姑且认为公主已经深思过了!他已经尽可能用简单直白的话语来讲述这一切,就是怕公主听不明白。他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公主,而公主听了以后并没有产生什么若有所思的神色,自始至终地认真望着矮桌上的书,叫他很不合时宜地想到“老僧参禅”这个词。

打书发下来起她就一直在看书封,他说话时也在看,说完了还在看。大约是年纪太小没听得进话,不过看她这样认真地观察书封,何夫子只能苦中作乐地想看样子公主还是个书痴。

书痴下一刻很自我地将手放在书上,开始翻页。

伴读们尚在思索大夏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读得上书这回事,并没发现公主的动作。何夫子当然也不会说她,当没看见她的动作。

她才四岁,能够安静地坐在这里已经很厉害了!她还会静悄悄地翻书而不是撕书!

何夫子叹了口气,继续方才说的:“我说的是读得上,读得上中有许多人是没有书的。”

王仙露轻声问:“没有书要怎么读呢?”

何夫子并不觉得她这话问得高高在上,反倒耐心解答:“一群人买一本?或是去租借,自己手抄,一页页抄全。”

宫女们听得很起劲儿,何夫子说的话她们都听得懂,真想不到读书这样难。

王仙露与郑凛一齐在心中道了一句真辛苦啊。

何夫子不欲深讲太多,很快做出总结:“我说这些,只是想叫你们知道书不易得,平日对书多爱惜些,切莫将书弄丢或是弄破。若是谁的书弄丢了,是绝不许重买的,自己再抄一遍。”

“是。”听了夫子的话,她们知道了书对于寻常人来说是很贵重的东西,自然会珍而视之。

何夫子目的达到,神情松缓了些,开口:“我姓何,日后你们叫我何夫子就好。”

脆生生的一片:“何夫子。”

何夫子将书拿的远些低头来看,看样子要开始授课了。

郑凛犹豫了一下,在王仙露微微讶异地目光中提问:“何夫子,为什么大部分人读不上书?”这问题听上去实在有些不食人间烟火,郑凛自己也知道这样问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可她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不了解民情。而想不到答案,就该请教夫子的。

何夫子愣了下,没想到她们还在想着读不读得起书的事。当下他想了想,慎重地回答:“因为书不易得,一样东西稀有,往往就会昂贵。而书不易得则一来因为纸墨贵,二来抄一本书需要人力,人力难求。大夏自然不缺人,但缺识字的人。要抄一本书,抄书的那人必须要识字,字还要写得工整。但认字之人多不会抄书换钱,而不认字的想抄也不行。一来二去,书便难得。”

郑凛听明白了,郑重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夫子。”

何夫子所言字字属实,只不过并不是全部的缘由,还有一部分原因他并没有说出。书会稀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夏大部分书籍都掌握在士人手中,士人读书明智,提升才学,入朝为官,与寒门学子间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为了将权力掌握在手中,士人将书籍垄断,也越能保证他们的地位。

还有,读书能启民智,读书的百姓越多,便越难以掌控。为了使他们安分,总不许他们读书的。

何夫子并不赞成这些,为官时他也提出重启各地官学之事,可惜未能施行。一人之力,终究不成。并非因为他出身寒门才要为寒门学子谋求更多,而是他认为只有叫更多人读上书,大夏才可能有更多有才学之人,才能越来越好。

摒除这些无用之想,何夫子脚踏实地地开始授课:“书已经发下,可以看到书封,从《开蒙要训》学起。”

他信手翻书,不忘看一眼公主在做什么。她看起来已经停止自己钻研,开始认真听讲。

还是个好学生。

何夫子不佳的心情明朗了些,缓缓将书翻开,一面道:“我先来读,你们听着。读过一遍,我读一句,你们跟读一句,讲了这句,再读下一句。”

两人称是,公主不会说话,坐在中央点头,叫人觉得怪可爱的。

何夫子就读了起来:“乾坤覆载,日月光明。”

伴读们跟着诵读:“乾坤覆载,日月光明。”

何夫子就着这句讲解起来:“乾坤指的是你我如今脚踩的大地之广,头顶的上天之宽。覆载,则指天地间存在的万事万物。乾坤覆载,说的便是天地包容之一切。其中一切,既指平日眼见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等等,也包括我先前提到的书,不止是书中思想,更是每一种不同思想。”

“至于日月光明,则要更加具象。日月,既指所见的太阳月亮,也指日月更替,时光推移。光明即是光亮,意指世间一切美好。”

“此句为一文之总领,也开启下文,为叙写天地岁时、四时景象、山岳河川铺陈一番。”何夫子讲话语速悠缓,抑扬顿挫,引人入胜。他的目光落在在座三人身上,这熟悉的眼神让王仙露与郑凛心突地跳了一下。

夫子要提问了。

“说到山岳河川,诸位可亲眼见识过吗?”

竟然不是提问什么书中问题,叫人松了口气。

这个问题让人很有谈兴,又不困难,王仙露落落大方地回答:“夫子,我夏日曾随母亲去过伏牛山下小住,算是见过山岳吧。”

何夫子点点头说:“自然,不过说起伏牛山,你可知道伏牛山为何叫做伏牛山?”

王仙露不知缘由,猜测:“山瞧起来像牛?”

何夫子笑着摇头:“山岭绵延不绝,一眼难以望尽,如何看出像牛?”

郑凛好奇:“那为什么?”

原先因为夫子讲课听不懂而垂首静默的宫女们这会儿又悄悄竖起耳朵,这个她们听得懂,也觉得有趣。

何夫子娓娓道来:“伏牛山之所以叫做伏牛山,有两种说法。其一是秦皇时期粮食不够,为减少吃粮之人,坑杀百姓。秦皇铸万斤铁牛,限用三天将牛推到别家,若推不走,便杀其全家。万斤铁牛,常人哪推得动,家家户户被杀。此事惊动太上老君,老君制一赶山鞭,随意赶走此牛。秦皇蒙上天警示,不敢妄动,此事方了。后来铁牛留在如今的伏牛山之处,变成了八百里伏牛山。”

众人听得心神动荡,不由皱眉,深以为秦皇无道,百姓凄苦。

何夫子见大家听得入迷,又解释道:“古时传奇,当不得真。真有能铸万斤铁牛的铁,早就铸为甲冑。再说了,万斤的铁牛怎么送到百姓家?”到底是在孩子们面前忍住说些直言,譬如皇上要杀百姓是根本不需要费这样大的劲的。

知道是假的,大家这才放松了些。

何夫子说起第二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则是嫦娥奔月前家养大黑牛为逃避王母捉拿,化作铁牛钻入地里,隆成伏牛山。”

王仙露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听起来更像假的。”

宫女们轻轻跟着点头,深以为然。

何夫子看向郑凛,郑凛会意,从容自若道:“我未出过远门,不过祖父年轻时踏遍名山大川,常与我们小辈讲起,什么泰山、黄河的。”

何夫子道:“若有机会,多出门游历能亲眼见识比闭门读书要强。”

可惜在夏国,女郎少有机会远游。

摒弃那点可惜,何夫子看向公主,语气和缓:“公主,您见过什么山岳河川吗?”

公主现拿起笔写,平静地举起小本子。

宫女们看不到公主的本子上写的什么,只听到王女郎小小地倒抽一口凉气,看到郑女郎檀口微张,夫子变了脸色。

上面写的是:“从马邑过来,见了许多。”

第23章

“夫子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我也吓了一跳!”王仙露跪坐在正在习字的郑凛跟前,一面慢理丁香色的裙尾,“然后我一看她,她就静静坐在那,和没事人一样。”

郑凛眼风微撩,睨她一眼,忍了半晌,很低声地笑道:“我想夫子少有这么失态。”

“可不是吗。”王仙露笑了笑,将裙尾上的褶皱一一捋平,“郑凛,你说,她是怎么回事呢?”

郑凛一笔一画地写着,应她:“你看她平日——我说不上来,就觉得她有种通透豁达的感觉。通透豁达说的也不对,她才多大,反正就是这种感觉,又不太一样。”

王仙露不再整理裙裳,直起腰板,双手扒着桌檐道:“我知道这个词,达观知命!”

郑凛停笔想了想:“你这个词比我的好。”

王仙露道:“入宫这些时日,从没见她哭过。像这次,她说起以前的事仿佛没多大感触似的。我也不是要她哭,她不哭当然好,我只怕她现在还不懂死生之事,长大之后明白了会难受。”

郑凛看着她:“你想过没有,她都明白呢?”

王仙露讶异:“她要是明白她不伤心的吗?”

郑凛抿嘴:“她多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何况你怎么知道她不伤心?”

王仙露叹气:“谁知道呢,我再去看看课业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何夫子布置的课业十分轻松,将上课时所学抄写一遍并理解背会就好,说来写得很少,多是需要记忆的。不过何夫子讲课生动有趣,引经据典,一堂课下来认真听讲了的通常都直接记住今日讲的什么,只消回去巩固一番。

王仙露检查了一番自己誊抄的句子,还算满意,忽而想到什么:“郑凛,明日才有意思。”

“什么?”郑凛继续练字,听到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明白。

“明日夫子抽查课业,她肯定让夫子吃惊。”

王仙露这么一说,郑凛顿时也想起公主过目不忘的本事,笑意刚到眼底又弥散了。她语气带着可惜:“她为什么就不会说话呢?”

“是啊,为什么呢?”

郑凛看她:“你如今也盼着了?”

王仙露瞥她,拒绝承认:“我与你不一样。你盼着她会说话是因为你有雄心壮志,要做萧尚书那样的人。而我只是单纯盼着她能说话罢了。”

郑凛反问:“那你想做哪样的人?待字闺中?”

王仙露被问住,突然恼了:“多管闲事!”她将身子一背,肉眼可见地不愿再理会人。

但是因为什么生气,她不是能说得很清楚。或许是被说到“待字闺中”而感到被冒犯,或许是对未来并没有设想被点出而恼羞成怒,或许是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野望而怪罪自己等等。

郑凛错愕一瞬,转而陷入深思。

她说:“你不觉得我们不该这样吗?”

王仙露不想理她。

郑凛将笔搁下,起身去找她。王仙露从没见过郑凛这样主动,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郑凛在她旁边坐下,王仙露扭过身去,表明态度。

“你想想你在家中会这么哭笑随意吗?”郑凛对着她的背影说。

王仙露的背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了身:“你什么意思?”她已经隐隐领悟到郑凛要说什么,有些无措地将唇咬住,最终哎了一声。

“她,还是明光殿的问题?我……我的矜持哪里去了?”王仙露意识到她现在太“自我”了,换做过去她绝不会这样任意喜怒,多要将所感所受藏在心间,面上是端出不动声色的和婉。瞧瞧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同郑凛明目张胆地闹脾气,纵然她知道郑凛的心事,与她还算亲近,换作往日她也绝不会这样。

郑凛也在反省,在以前,她从不会多问别人的前程。她才没有管别人闲事的闲情逸致。

何夫子回家同老妻提起此事:“……你不知道,我少有这么窘迫的时候。她那个本子一举起来,我真是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去看她哭了没有,结果她倒平静得很。这事是我做得不好,竟然疏忽了。果真是在家中待得久了,微末之事都周全不了。我得时时铭记,不能再犯。”

……

翌日依旧是笼罩天地的风雨,叫人很难不怀疑一整日天都会是黑的。

夫子还没来,王仙露站在含章殿的纱窗后吹风,惆怅地眺望着窗外的阴翳:“这样大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够停止?月余不见太阳,总感觉干衣裳也能拧得出水。”

蜷腿坐在案前的公主无端地抬头看了眼殿门,便又重新垂下眼睛,一动不动的,真像一尊栩栩如生的泥俑。

郑凛默默观察公主,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殿门,并没有发现什么。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应和王仙露的话:“我爱看雨,如今也腻烦了,只盼能早些云销雨霁。”

何夫子打殿外进来,衣袖与袍角不可避免沾湿。书童也是一身水气,倒是他护着的书箱还是干干爽爽的。

含章殿伺候的宫女们奉上干毛巾和热茶,何夫子擦着身上水渍低声道:“河内已经有几个县被淹了,还不知道其它地方怎样。再不放晴,不知道要有多少地方受灾。”

女伴读们立时严肃起来,感到一阵揪心。她们还没往民生上想过,知道有人因雨遭难,一瞬为自己过去赏雨的情思而感到惭愧,因为在她们临窗听雨时还有人因洪涝流离失所。这当然不是她们的过错。要说有错也是老天有错,不顾百姓生死降下连绵暴雨。但侍读们的道德感太高,责任感太强。

将身上擦干了些,何夫子挥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自己向殿内走:“不说这些,昨日布置的课业可认真完成了吗?”

这话一出,紧张的氛围就有了。

女伴读们细声道:“完成了。”

公主一板一眼地点头,参与感极强。

何夫子严厉起来,对于学业他向来要求严格,不许人偷奸耍滑。他随意到郑凛跟前,郑凛有眼色地将作业双手呈上。

何夫子检查起郑凛的课业,随口问道:“你练的是北魏碑帖?”

“是。”

“我那里有几份好帖,明日拿来予你。”

郑凛心中泛起细微的喜悦,诚恳要谢。

何夫子看出她意图,先摆了手:“先别道谢,我要先考你一考昨日所学。若是不成,帖子是不能给你的。”

郑凛生出战意:“请夫子考校。”

于是何夫子先让她背了昨日所学的几句,又挑选几个典故与释义抽查,郑凛都答上来了。他严肃的脸上显示出细微的笑意:“帖子明日带来给你。”

郑凛靠自己赢来奖励,抿出个浅浅的笑弧,这下可以说谢了。

何夫子越过公主,向王仙露去。察看了她的作业并问过几个问题,王仙露都回答得毫无错漏,夫子点头赞许,不好厚此薄彼,便赠了一方砚台。

将公主安排在最后,既是为了给她留够多准备的时间,让伴读们为她做榜样,使她熟悉流程,不至于不知所措。

“公主。”何夫子低头看向公主,略略和颜悦色,“您的课业。”

公主学着郑凛与王仙露的动作,将写了课业的纸双手递上,胳膊伸得笔直。

何夫子接过她的作业,见她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了,就到背书、问典和释义的时候了。公主不会说话还真让人头疼,夫子提问,她回答时要靠笔慢慢写出来。

先是背诵昨日所学的四大句八小句,宫女来为她研墨,公主拿笔舔了墨,一字一句写。

何夫子就站在她身旁看她书写,她拿笔的手很稳,姿势也是最正统的写字姿势,不见半分紧张。对于公主,他便没有那样严格了。两个伴读是开了蒙来的,出错则是态度问题。但公主是初学者,有些错漏也很正常,何况她还不会说话。

抱着这样宽容的心态,他弯腰拿起公主所默,一检查,惊讶极了。

竟无一错处。

何夫子顿时正视起公主,能默得一字不错,想来她回去花了不少精力。对于态度端正且知道努力的学生,他一向持鼓励态度。

接下来是问典与释义,公主依旧是要靠写的。何夫子问,她写。很快地,他就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他所问公主皆答得上来,这或许可以归因为刻苦。但他越看公主的回答,渐渐想起什么,眉头深锁片刻后流露出不可思议。

公主的回答竟然与他昨日上课时所讲一字不差!

他还是从她回答的语气中发现的不对劲,在心中默读了公主书写的答案,越读越觉得口吻熟悉,再一想这不就是他自己的讲话习惯?

何夫子回想昨日课上,错愕地看向公主。

她把他课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并应用于今天的回答中。

这已经不是聪明或努力的范畴了。

何夫子身上一阵阵地发麻,口齿也麻,讲话时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你都记下来了?”这是毫不夸张地问话,问的就是公主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没有任何偏差。

公主今日梳的是双髻,猫耳朵似的挂在头上。她抬头看人,瞳孔像是光滑的水面,只因外界的光反射而有所变化,精巧而缺乏生气。

她没有回答夫子的话,只是默默看人,像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女伴读们从旁解围:“夫子,我们也发现公主有些与众不同,她好像过目不忘。”

第24章

显阳殿内,四位辅政大臣议论群臣呈上的水患处置之策。皇上转着手中柳笔,心思早已不在殿中。

她坐在这里更像是起到一个祥瑞与镇压的作用。在商讨出一个决定性的对策前他们不会问过她的意见,她在这只是他们议政的名头罢了——为陛下排忧解难。只有他们得出最后结论才会上报天听,而这一步往往是走过场。

皇上还能对集四位辅政大臣之智的决策有什么意见吗?她初登大宝那会儿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违逆,几乎通过提出的所有政策。做了一阵子皇帝后她渐渐胆大,但凡做到御座上的人没有谁甘心为傀儡,还真就提出异议。

当她提出异议后看到四位大臣同情的神色,她就知道她做错了。她浅薄的智慧与权谋如何能挑出为官数十年的臣子们的明显错误,那是他们故意留给她的马脚,而她就这么上当了。在大臣们苦口婆心地为她解释她思想有多局限,那样摇头叹息的神色,使她感到的不止是火辣辣的耻辱,以及不敢再反驳他们的畏惧。他们轻松地用一个陷阱来化解她的反抗,甚至让她今后再生不起反驳之心。

“她不能”像一道枷锁加诸在她身上。

做皇帝的确是最好的历练。直到现在,皇上才明白当年自己莽撞。不过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些,并学会蛰伏,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一点点加重自己在朝中的分量。

她最大的优势便是名正言顺,无论大臣们分量再重,条令通过也需要她的许肯。她不会再指出什么疏漏之处来表示反抗,而是不动声色地将奏折按下不发,以使他们意识到她的分量。

皇上做得久了,忙时奏折,闲时读史,她渐渐能懂得一些事情。以史为镜,可以明得失。如他们大夏出现牝鸡司晨、灾祸丛生、边关危亡、异族入侵等等局面实在是国之衰弱的征兆。

之所以对水患之事表现出不是十分紧张的态度,是因为夏国疆域辽阔,几乎年年闹灾。旱灾、涝灾、地震等等,东方、西方、南方、北方不绝。所谓四海生平风调雨顺,那都是书里记载的故事。

自己做了皇帝,她才知道不能尽信书。她不知道史书上真假各占多少,总之递到她跟前的奏折里真假一半一半。说的好事不见得真是什么好事,坏事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不过出发点都是为着私欲。

夸大好事是为着往上爬,夸大坏事是为着更多的抚恤,因此治国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四人的议论没有一开始那样频繁,是差不多达成共识的意思。

皇上熟稔地回神,手中转笔也停下来,准备拍板定案。四位大臣早已发现她的出神,议论时也不需要她的意见,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转笔的动作实在引人注目,叫人不自觉留意她手中之物,不过竟然看不出是什么。

崔尚书令多看了眼皇上手里的奇怪的笔,才向她禀明商议后的结果。

事关百姓生存,皇上没有按下不发,爽快地通过赈灾事宜。

议出个结论,有了交代,气氛松快了些。崔尚书令想了想,还是劝谏:“陛下,您乃天下之主,该为天下百姓做出榜样,请不要行失仪之事。”

皇上并没有被指出不足的恼怒,反倒心中很雀跃的,他们终于注意到她手中的笔了,不枉她刻意为之。她尽量不流露出喜色,装出一愣,再恍然大悟:“是朕失态。”

她话锋一转,顺理成章地道出推广柳笔之事:“朕太欢喜,一时不察。众卿不如帮朕掌掌眼,看看这笔如何?”她向殿中内侍挥挥手,内侍们奉上早已备好的柳笔。

四人便意识到这是皇上早有预谋,不过他们并不担心皇上要做什么大事,每人只是怀揣着好奇看她折腾。

一人手上被发放了一支柳笔,大人们审慎地观察着新物件。

“朕将此笔命名为公主笔。公主最近学写大字,寻常笔墨用着不便,她殿里的宫人为了让她方便练字,做了这么根笔出来。朕见此物,深以为使用方便,由萧尚书与史官先试,发现倒是方便速记与携带。”皇上望着众人平静道,“诸卿试试?”

四大臣自托盘中取了白纸出来,不甚熟练地在纸上书写,越写越露出深思之色。

“此物……”四人交换了目光,没想到皇上真拿出让他们意外的东西。何夫子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很快想到。的确方便,身上带一支笔更能增加臣子们的安全感。

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他们不介意顺水推舟支持一下皇上。毕竟此事要阻止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阻止皇上方便百官,未免显得他们太过专横跋扈。

“很好。”郑给事中最先给出答复,他是军功起家,如今虽是半个文官,依旧少了些文臣的底蕴。

他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好继续沉默,口口称赞。

皇上为爽快的答应而松一口气,面上平静地宣布:“既如此,朕便赏百官各十支公主笔。日后每月月初重发十支,以勉诸位。”

众人为皇上的大手笔而震惊,文武百官每人十支笔怎么也是很大一笔数目,皇上自掏腰包,让人担心皇上会不会为了收买人心而太过破费。

“陛下,您之盛情臣下心领,不知公主笔造价几何?若是太贵,不若削减数量,意思一番也可。”王侍中道。

“侍中放心,朕出私库制笔,绝不动用国库分毫。”皇上也不遮掩,“此笔易得,烧制柳枝以布裹之即可。”

如此易得,倒叫人沉默了。

不比何夫子那样期待着公主笔能对普罗大众起一星半点的作用也好,臣子们也很快想到百姓得知制法后或许用得起笔。但这也不是十分影响的事情,不过为百姓们省一些钱罢了。真有什么人因省了笔钱而出人头地的概率实在太小。而何夫子就是看到这一点希望,也要推行公主笔。

臣子们默默点头。

皇上继续道:“朕预备将制公主笔之法向民间推广,各位意下如何?”她终于在博弈中占据上风,感觉真好。她的身体在衣袍下轻轻颤栗,整个人竭力保持平衡。

还能说推行利民之事不好吗,皇上目的达成。

四位大臣自显阳殿中退出,不同与往日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四人齐行。殿外一片阴沉,天像憋着股劲儿。

“公主笔之事,崔大人有何看法?”卢中书监一面走,一面目不斜视地询问。

崔尚书令步履稳健,恍若未闻。

倒是王侍中接话:“卢大人这话何意?”

卢中书监和气地笑道:“各位大人果真觉得陛下的公主笔如陛下所言,是明光殿哪个宫女所制?”这些人都爱藏着掖着,卢中书监不介意将话说得明白些。

郑给事中本不想一起走的,见三人默契地齐平而行,便也留下要听是什么事。他与卢中书监理念不合,素来不接他话,这会儿好奇之下才没忍住开口:“不然?”

卢中书监道:“崔大人,您说呢?”

崔中书令终于看他一眼,冷道:“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影响什么?”他加快脚步,很快从四人中脱身。

感受到崔中书令的态度,卢中书监面上显示出些无奈:“陛下为国为民当然是好事,我只怕她操心太多,忘了最重要的事。”他接连叹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什么事?”郑给事中问。

卢中书监唉声叹气总不肯说,还是王侍中解惑:“卢大人说的最重要的事……是陛下该尽快生下一位太子,为王朝延续提供保障。”

郑给事中对讨论皇上的闺房之事不仅没有任何兴趣,反而厌恶旁人提及此事。他当下阔步离开,耻与姓卢的为伍。

卢中书监目送郑给事中离去,对王侍中道:“郑大人高洁,咱们不及。”

王侍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面无表情道:“不敢称‘咱们’,你是你,我是我。”

卢中书监毫不生气,笑道:“我与王大人虽然道不同,但都是为着大夏。有燕国贼人从旁窥伺,陛下不快些留下后代,实在让人难安。”

王侍中也无法像卢中书监这样大义凛然地谈起皇上的私事,但他不得不承认皇上一直没有后代的确是让百官着急上火的一件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连个传位的都没有。他沉了声音:“道不同,不相为谋。”便也独行离开。

卢中书监站在一汪水坑前,负手笑看王侍中也离开。他不信公主笔是明光殿哪个宫女所制,他想这是何师道向皇上投诚所献的礼物,给公主当老师只是他重回朝廷的某种手段。说辞最大的破绽在于公主学写大字。

谁不知道公主痴傻?

何师道真是越来越妖,被罢官这些年还真让他做出东西,能为皇上想出个这么收买人心的法子。

他抬头向远方看,积雨云压在宫墙之上,庞大而沉闷。

燕国人要来了。

卢中书监收起脸上笑容,实打实地踩入水中一步步向远走去。

第25章

一切,连同风雨飘摇的洛阳城被隔绝。

燕人日近,战场上的余威以及流传的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使得原本风流的洛阳不得不收敛。一时间像无处不在的潮湿,有关燕人或真或假的流言飞入洛阳城街头巷尾。

公主早晨去含章殿上学了,江好锻炼完无事,陪片冬趁着阴天去九龙池捞荷花。明光殿新辟了一方池子,皇上特意批准她们去九龙池随意挑选好花。

池畔分拨两径芳草,在湿冷的春日中无声地青翠着。

片冬蹲在池岸细致检视满池绿叶,江好就在她身旁跟着蹲下来,防止她看得入神,滚进池子里。两人蹲得低,又无声。

绿径上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路过的宫娥。两人并肩行走,小声嘀咕着什么,说得入神,完全没有发现池边采荷的二人。

江好只回头看了一眼便重新转头看向池子,并没有打搅她们的意思。

两个小宫娥一路交头接耳地过来。走得近些,即使江好没打算打扰她们,却也因为身负武艺较旁人要耳聪目明而无可避免地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听说燕人如今已经到洛阳附近了,不日就会进城。我听来的消息,这两日就要挑人往馆驿去,菩萨保佑,千万别选中我。”

“也别选中我!听说燕人每顿饭都要用咱们夏国人的肉下酒。万一,万一被选中过去了,被燕国人看到拿去下酒怎么办?”

江好听得忍不住皱眉,想跟她们说燕国人绝不像传闻中的这么可怖。用人肉下酒绝对是无稽之谈,燕国人没长三头六臂,和夏国人一样,也能杀死。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后的小宫女们继续说起来。

“总之如果死在了馆驿,一定是件不了了之的事情。咱们的将军都奈何他们不得,更不会有谁能给咱们这样的人伸张正义的……若是咱们赢了该多好,赢了的话,燕国人一定不敢随便吃我们的肉。”

即使宫女们只是感叹边关败事,江好听来犹觉惭愧。她也是军中一员,打了败仗实在愧对百姓。何况她如今还随公主入了宫,更像是逃兵了。马邑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之中,她如今却享上了福。

浑浑噩噩中,两个宫娥说着话往远处走了,江好隐隐约约还能听着她们在说什么。

“是啊,可惜赵将军被人害了。你听说了吗?赵将军的枪落在了燕国人手里,那个燕国人这次一起来了,说是路上还用那杆枪杀了咱们夏国人。”

“如此侮辱赵将军!欺负咱们夏国人!”

“嘘,小声些!宫中喧哗,不要命了。”

“啊!”两个宫娥一同尖叫,被突如其来的触碰吓得一蹦好高。

“对不起!”江好接连道歉,片冬惊得从池边站起,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宫女们不断轻拍胸口顺气,被吓得够呛。只是看清江好的衣裳后,两人顿时从怪罪变得诚惶诚恐:“女郎,是我们有眼无珠,竟冲撞了女郎,请女郎恕罪。”宫中没几个主子,看江好衣装很容易猜出她是谁,更何况她脸上还有一道长疤。

江好强势地扶住两人不让她们跪下,动了动嘴唇沉声道:“我并无怪罪你们之意,只是有事想问你们。”

两个宫娥依旧瑟缩着,一副鹌鹑情状,有问必答:“您请问。”

江好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刚才说的有关赵将军之事,是真是假!”

片冬一头雾水地过来就听到江好这话,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站在一旁好奇地看向两个宫女。

“我,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此事啊,女郎。”宫娥们慌张地流下泪来。

江好见她们落泪,立刻松开了手:“你们别哭,我只是问问。”她又拿了帕子递给对方擦脸,片冬看她一条不够用,也递了一条过去。

两人攥着帕子哭了两下,见江好的确没有责罚她们的意思,渐渐止住哭泣。她们两个对视一眼,先谢过女郎好心,又犹犹豫豫地吐露:“女郎,我们真的是听别人说的。但是这事儿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拿着赵将军的枪的是燕国哪个将军的儿子,也是他用枪杀了咱们夏国人的……若是假事,应当传不了这样详细。”言语间的未尽之意是此事大约是真的。

江好失神地低下头,咬牙切齿地道:“是闻人式一的儿子。”

片冬问:“闻人式一是谁?”两个宫娥也竖起耳朵听,她们也是好奇心重,不然不会走在路上闲聊还被江好抓住。

江好道:“是燕国主将。”

片冬在内,三个人轻嘶一声。

江好站在原处,整个人丢了魂儿似的。她拳头紧攥,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觉得疼痛,屈辱与愤怒并存。

燕国怎么敢的!那可是赵将军的枪,赵将军保家卫国,他们怎么敢用它来杀夏国人?

她五脏俱痛,灵魂都跟着一起痛,恨不能将闻人椿活剥了以祭将军在天之灵。

宫女们见江好变了脸色,十分狰狞,生怕被她迁怒,再度惶恐起来。

片冬冲她俩轻轻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开吧。

两人如蒙大赦,向片冬行了礼,悄悄地快步离去。她们也不怪江好吓她们一跳,见她惊怒,她们心里也跟着难受。像她们这样与赵将军没什么关系的人听到这消息都有些难过,曾经在战场上待过的女郎只会更加难受。

江好动上一动,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前栽去。

片冬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江好太强壮了,两个人一齐摔坐在土里。新泥潮湿,还好不疼。

这一摔把江好摔得清醒了些,同片冬含混地道了歉,撑着潮软的泥土要起来。只不过她情绪波动得太厉害,头痛极了,牵扯着浑身各处无力,还是在片冬地搀扶下费劲起身。

荷叶是没有采的,有过路的宫女帮忙,几人一路踉踉跄跄地回了明光殿。一挨着床,江好便卸下最后一丝气力,昏了过去。

公主这会儿还在含章殿上课,圆春几人看了江好的情况,从房中退出,问起片冬是怎么回事。

片冬如实说了,众人听得一阵沉默,都不知道该先恨燕国人、先哭赵将军还是先可怜被气病了的江好。

“我开个方子,先给她拿药煎了喝。”圆春随身带了柳笔,只要找张纸就能开方子了。宫女是没资格由太医诊治的,江好身份微妙,无法确定太医会不会来看。生死不能系在不确定之物上,药能吃在嘴里才能救人。

其余人对先由圆春诊治这回事没有半点异议。圆春说过她会一星半点儿医术,过去她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由她诊治,很有效果。

“我在这里看着江好姐。”片冬情绪低落。

方夏道:“哪里要你在这照顾人?我看着就好了,你先去把衣服换了。”

片冬低头一看自己裙衫上沾着土,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

圆春写了药方,点秋拿药去了。

一帖药下去,江好的脸色好转不少。

圆春等人这才有功夫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向公主汇报此事,实话实说只怕公主听了难受,那可是她父亲的枪,燕国人亵渎她父亲。可若编个理由,只怕瞒不过公主,她聪明得可怕。

商量半晌,众人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公主只在上午上课,中午回来后便是自由支配的时间。何夫子说了,上课上得久也不见得就能让人多学多少,这个年纪正是该多玩。

平日都是江好带着轮换的四人来接公主,今日她缺席,圆春和点秋来接。公主看上去对换人来接这回事并不在意,倒是王仙露发现不同,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江女郎?”

圆春一顿,答:“江女郎病倒了。”

被点秋抱着走路的公主这才温吞地撇过头,角度轻微,但圆春了解这是公主询问的姿态,于是将早晨发生之事如实相告。

王仙露与郑凛听罢,哪怕修养极佳,也不由怒火中烧。

燕国人欺人太甚!

而公主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比划手势的手都没有在抖,可见不是把情绪埋在心里,是真不在意。

“请太医了吗?”

圆春回答:“我先为她看了,点秋给她抓了药吃,已经没有大碍。”

公主没再多说什么,话题到此为止。

王仙露屡屡张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她有千言万语,然而面对堪称淡漠的态度,就开不了口。

一行人回到明光殿先去看望江好,人已经醒了,只是面色难看,精神看上去也差劲极了,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公主被点秋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江好木呆呆的眼珠这才转了转。紧接着她向前一拥,情绪激动地抱着公主哭起来。

公主情绪稳定地被她抱着,与江好的悲痛格格不入,却纵容了她的行为。

“公主,请允许我去诛杀闻人椿,夺回将军遗物。”冷静下来后,江好说出第一句话。她缓缓放开公主,神情严肃,不是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

在场其余人被震撼得失语,感受到江好的决绝。

但公主完全没有被她的大义感染,不悲不喜的脸上无波无澜。她没有答应或是拒绝,只是简单地打了几个手势。

王仙露与郑凛看不懂手势,悄声问方夏:“公主是什么意思?”

方夏小声道:“公主没说同意不同意,让江女郎去问萧尚书就好。”

听着方夏所言,看着无动于衷的公主,王仙露与郑凛头一次迷茫了。如果公主不是不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那么她的反应未免太冷酷了。

第26章

隔着锦纱窗,可以得见窗外的云变了颜色。像是上天闷闷的哭泣,很快悉悉索索地落下小雨。

午膳精细,上午的插曲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不足以使公主的心情蒙上微尘。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公主依旧认真大口吃饭。倒是两位伴读没什么胃口,陪着用了两筷子就不用了。

公主用香茶漱了口,擦干净嘴以后在座位上坐了会儿,然后起身由点秋扶着做作业去了。她似乎没发现她的伴读们今日食欲不佳。

王仙露想又或者是她发现了也不在意。

她不在意她亲生父亲,与她出生入死的女侍她也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她们这些入宫伺候不久的伴读呢?

郑凛轻轻撞了撞她,不着痕迹地指了指内殿,意思是她们该去陪着公主一起做课业了。早慧使她足够了解一些鲜花着锦中的贵族内幕,这底下的阴私无数。因此对于公主的淡漠,她只是有些失望。

而公主是全天下的公主,也是她的公主,作为臣属,她无法指摘公主的任何行为。

王仙露虽然心寒,却还识大体,没闹性子,和郑凛一起穿过珍珠帘幕,进了内殿,到公主对面坐下。

江好这时候入内辞行,已收拣了一个包袱出来,看来是打定主意为将军报仇。只待向萧尚书说明,就要上路。

彼时公主正淡淡命笔,在昂贵的洛阳纸上一笔一画地誊写出今日何夫子所教。江好沉声向她禀报完毕,她头也未抬,轻轻点了点算是回应。

王仙露的目光随着江好的一步步离开向远方游弋,直到被帘帏阻绝了视线,她仍然憾然地坐在原地。

她不由想到自己曾看过的“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秋风萧瑟,易水冷冽,燕太子丹尚且携众宾客向荆轲送别,公主却对江女郎的离开无动于衷。

这样的大义,竟一点也无法打动公主吗?

王仙露轻声开口:“公主,江女郎走了。”

公主缓慢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王仙露还想再说什么,被郑凛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暂时缄口。但一闭口,胸口沉淀的那份气闷就使得她上不来气,必须要张口抒发些什么才能得到缓解。

“江女郎要为将军报仇。”

公主这次连点头也没有,看起来对她特意点出的“报仇”之事没有什么感觉。

“您不伤心吗?”忍了又忍,王仙露将压在心底的话终于问出口。

公主写下最后一笔,才抬头看她,在将人看得低下头去之前,她显示出困惑,就着笔在纸上写:“伤心什么?”

写罢,她将纸举起给王仙露看。她这一举动实在有一种认真的可爱,但王仙露与郑凛此时却无暇品味她的这份可爱。

因为公主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伤心什么,说明她确实对父亲之死、江好离开毫无感觉,说淡漠都已经是轻的,有一个很冒犯的词,叫做冷血。

至于公主明不明白死亡的含义,江女郎已经在她面前请愿誓杀闻人椿她也没露出分毫疑惑,说明她是明白的。

既然王仙露开了口,郑凛便也不介意加入其中。多少还是受了江好的影响,就像是怀揣着一腔热血,要为“荆轲”向“太子丹”讨一份礼遇那样。

情绪总会让人失去方寸,譬如在此时,郑凛脱口而出僭越的话:“您父亲……”义愤填膺使得她像受惊的稚子一样抽出刀锋毫无经验地乱舞,容易不小心且不是出于本意地伤害别人。她只是说了三个字就意识到自己的冒昧,剩下的话戛然而止,整个人冒出一身冷汗,寒毛倒竖,终于清醒了。

一旁的王仙露也一齐清醒过来,一个激灵后不由在桌下紧攥住郑凛的手。她不清楚公主会不会因此而生气,但换做任何一个人被戳到伤处都会感到疼痛。她们是贵女,但再贵也贵不过公主,何况说到底是她们理亏,因此在这时只能等待公主的发落。

没有想象中掷笔摔杯,也不是公主连发怒都是沉静的。

公主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波动,笔在纸上沙沙地写过:“父亲怎么了?”

郑凛与王仙露看到她这句问话立时在原处结舌,不知道公主是真不明白她们要说什么,还是故意为之,要听她们完完整整地说出冒犯的话好给她们定罪。

一片沉默。

郑凛和王仙露不语,公主本就不会说话。不过她很有毅力地举着写了字的白纸,还在等两位女伴读的回答。

王仙露在公主面前已经有过失态,无法维持完美的姿态,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问到底:“您父亲不在了,您不伤心吗?”想清楚公主若要发落她们根本不需要这一句话,她索性问了,就是被处罚也要做个明白人。

王仙露问过以后,如同卸下了什么担子。这个答案多少能够让她明白公主的思考方式,过去她许多困惑的根源都来自于公主的不理会,有了答案,她就不会被困惑所内耗。

她们静静等待公主的答复,竟然有些没由来的紧张。

公主写好给她们看,答案既在她们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人固有一死,为什么要伤心?”

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回答。即使公主只是写出来答案,她们却莫名其妙地可以感受到她诚恳的语气,真诚地向她们询问自己为什么要伤心。

这个答案当然不能说不对,如果是白马寺里的高僧如此垂询那么香客们都要双手合十聆听他的禅语。但这话是年仅四岁的公主说出来的,让人惊悚之余也无法反驳。过分通透的思想只能让人努力乐观地自我安慰公主天生通透,能比旁人少走几十年弯路,一下子悟到生命的真谛。

好歹只是看得太开而不是真正的冷血,王仙露与郑凛脑袋晕晕地放下心来。

但为什么这个年纪就已经看开了啊!

放心之后反而觉得对公主的想法更不了解了!

“那江女郎,她要去刺杀什么闻人椿来取回将军的枪,您又是怎么想的呢?”问一个是问,问两个也是问,王仙露通通问出来。

公主写道:“我让她去找萧尚书。”

她们当然知道她让江好去找萧尚书,这是她们亲耳听到的。公主此时很有耐心地重新说了一遍,很有种迁就她们智商的诡异之感——她大约以为她们是鱼的记忆,忘记了这回事。

“找萧尚书是?”什么意思。

“萧尚书不会让她去的。”公主在纸上写了给她们看。

萧尚书对于江好的到来的确感到头疼,尤其是在听明她的来意以后。

“你……”她烦恼地揉了揉额角,不知道该怎么跟江好说明事实利害。她现在一腔热血地要去刺杀,不管怎么,是绝不能让她去的。

江好目光坚毅地望着萧正仪,等她发话。

萧正仪想了想问:“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江好将早晨发生之事沉声同她说了,又问:“尚书大人,是真的吗?”

萧正仪眉头落下,压在眼上,没想到风声竟然传入宫中。知道缘由,再劝停江好怎么也说不过去,但确实不能让江好就这么去。她先转移话题,也的确是存着询问的心思:“你还记得传话的两个小宫女什么模样吗?皇城之中有流言蜚语,是我办事不力。”

江好吓了一跳,不由替人说起好话:“是我太过耳尖,倒不是她们刻意说与我听的。”

萧正仪道:“我没有想处罚她们,只是想查清谣言源头,或许有燕国细作再其中推波助澜。”

江好立刻严肃起来:“我都记得的。”

萧正仪笑道:“那就有劳江女郎助我一臂之力了。”

江好自然无不答应,只是还惦记着刺杀之事,不由又提了一遍。

萧正仪看她注意力并没被转移,为了阻止,不得不直言相告:“江女郎,你不能去。”

江好愣住:“为什么?”

“夏燕议和,燕国使臣若在大夏遇害,边境必然再生动荡。所以他们不能被杀,甚至受伤,你明白吗?”萧正仪向她揭露残酷的事实。

“您这话的意思是……”

“我们非但不能杀了他们,他们在夏国一日,我们就要尽力保护他们一日。”萧正仪深吸口气道,自己都对这个答案感到屈辱。

更不必说江好,仿佛有一口大钟在她脑海中被狠狠敲动,整个头嗡嗡作响。她没想到自己要去刺杀闻人椿反而是给大夏找麻烦,保护燕人成了正确。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了。

“可是如果咱们夏国上下齐心将闻人椿和闻人式一杀了,岂不是扬眉吐气?”江好喃喃询问,不明白夏国为什么不这么做。

萧正仪叹了口气,有些可怜地望着江好道:“他们敢来夏国,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样大张旗鼓,正是等着拿夏国的错处好在议和之事上索要更多。你以为只有你想刺杀他们吗?自他们入境以后刺杀之事便没停过,可没一次成功。后来闻人式一以夏国刺客众多,议和之心不诚作为威胁,使我们不得不保护他们。我不能放你去做无用功之事。”

“何况夏国上下如何一心?为促成议和之事,有人绝不许燕国人出意外的。再说闻人椿与闻人式一,即使真杀了他们,夏国便能赢么?燕国军队依旧,燕国也不止这二人能领兵打仗。反倒激起燕国血气,到时候不止只有马邑了。”

“所以,你不能去,你明白吗?”

第27章

香屏之后,圆春吐字方整地诵书。

公主跪坐在屏外的长案前认真聆听。她的头发长长了些,垂散时到后背,一捧乌墨似的,柔顺极了。她安静坐着时衣衫稠叠,堆在一处,像是养得极好的猫儿蹲坐时聚成一团的毛皮。

适逢湿风过窗,吹皱了公主的一片衣角。

两位伴读心中藏事,惦记着江好的境况,又有圆春在一旁诵读,一时间很难落笔。如果随意写了,是能被夫子看出不用心的。

好在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太久,让她们挂心的江女郎在萧尚书的陪伴下归来。竟然如公主所言,萧尚书没有让她离开。

随着她们入内,圆春的诵书声暂时停下。

萧正仪的神情仍带着往日来这里的和煦,只不过较之往日,多了一份略显沉重的愁容。她表示顺路将江女郎送回,近日宫中不太平,大家要多留心。

众人听到这消息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萧尚书这是要追查上午之事呢。

知会了公主后,萧正仪带着片冬离开。而江好一直失魂落魄的,看萧正仪离开,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公主,我身体欠佳,先回去歇息了。”

公主深明大义地点点头,同意了。

倒是王仙露与郑凛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好离去的背影,很是担心。总觉得她回来之后看起来更糟糕了,不知道萧尚书是怎么说服她的?

公主轻轻叩了叩长案,圆春的诵书声重新响起。

总之没有去行刺,应该是好事吧?至少保住了性命。

这么想着,女伴读们稍稍放下心来,终于提起些写课业的兴致。一开了头,写下去就容易不少。很快地将课业处理完毕,王仙露与郑凛到公主身边一左一右坐下,陪她听书。

圆春正读着:“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王仙露刚坐好,就听到圆春读这么一句,眼睛一亮。

可惜这首诗短,她们刚坐下,圆春就读完了。案上摆着的一只小巧的瓷漏,瓷漏像两只滤渣的漏斗拼在一起,其中灌入细沙。一旦将有沙的那头朝上竖起,打开最细连接处的隔片,细沙就会通过窄颈缓缓流入下方,细沙流尽的时间相同,作计时用。

圆春将书合上,从屏后起身,抱书出来。

王仙露同她攀谈:“今日读的是《诗经》?”

圆春笑着应道:“正是。”她说着转身向书架去,将书放回。

“方才你读的‘齐子归止,其从如云’中‘从’字好容易读错,你读得都对,可真厉害。”江好既然没去刺杀,王仙露原本心里那点不舒服很快消弭,注意力被圆春吸引了去。

“您谬赞了。”圆春轻轻抿嘴笑笑,到公主面前张开双臂。

公主没有答应被她抱起来,而是牵住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能看出她如今双腿依旧无力,不过比过去好上不少。

王仙露仍在称赞:“你还懂得医术,能为江女郎诊治……”她说着说着不由微微怔住,意识到圆春会的这些出现在一个宫女身上不免离谱。

郑凛同样意识到这一点,抬眸看向圆春。

圆春将公主拉起,动作僵住,不知该怎么接王仙露的话,向她们,甚至向公主解释她会的一切。

公主牵着她走了两步,感受到她的停顿,回头看去。她疑问地看向圆春,却不是疑惑她的学识从何而来。

公主用手询问:“为什么不走了?”

圆春不知道公主是没听到还是不在意,强打起镇定向两位女侍读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关了。

王仙露与郑凛究竟没有追问,毕竟圆春是宫廷中人,公主有资格过问,她们却是没有的。

接下来宫中侍者人人自危。一是萧尚书在宫中进行铁血清扫,竟真拔出萝卜带出泥,抓出几个燕国细作。二是宫中开始选人送入馆驿,用以伺候燕人。

这两样都波及不到明光殿,但在整体沉闷的氛围中,便是明光殿里的宫人们在平日里都谨小慎微不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

不止是宫中,宫外洛阳城中也少了许多热闹,一种人人自危的气氛弥漫开来。

连上课的何夫子也一日赛一日的严肃,让人连大声喘气都感到压力。

唯一处于风波之中还能保持平静的大约只有公主,她很有种我行我素的自得,没有任何人或事能使她改变她每日的每一刻的日程。

上午上课,中午用过饭做课业,听书,陪鸟玩,与片冬玩游戏练习手指,自己看书,用晚饭,练走路。

连每日与她那只白鹦哥儿玩耍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看惯了公主日复一日的重复行为,总会让人在某个时刻突然看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份毛骨悚然来源于公主的重复动作,看着她重复的动作人们便会无端端地想到这一时刻好像在过去某个时刻已经发生过,便会萌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

事实上她的动作的确是过去发生过的,因为她良好的记忆力能够使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不差毫分。

而公主令人发指的稳定情绪还是很有用的,至少在她身边总能够被感染得定下心来。

在这段天昏昏、地潮潮的日子里,除却渐次的收敛以外,另一项润物无声的变化则多出现在官员们的身上。

对于皇上一开始发下来的“公主笔”,大多数官员们拿到手以后要么随意放起来,要么随手发给下属用了。

给事黄门侍郎张述是难得自己用笔之人,他虽隶属少府,却又是皇帝近侍,每日能见天颜。正因如此,他将公主笔贴身携带,存着些私心地想陛下若是看见他带公主笔,想必也能觉得他是可信用之人,认为他坚定地支持她政策的推行。

不过他在皇上跟前“不经意”地展示过几次公主笔,而皇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神色后,他也就忘记此事了。

给事黄门侍郎又称小门下,日常尽规献纳,需得时常记下大事小情。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靠心记总不比记在纸上让人踏实。事务一旦堆积,磨墨的时间都没有,要将事务分门别类整理。张黄门焦头烂额之际想起自己还有支笔在身上,拿出来用。

省得磨墨,也不必等待字迹洇干,当真好用。

而且很给人一种用之不尽之感,怎么写也用不完这支笔似的。

凡事正事文书用笔墨誊写,杂事则用公主笔来记录,方便许多。

往往上峰的命令一层又一层的传递下去,到底层时总不能得到很好的践行。公主笔被发到各县,一开始并没有得到重视,被县令分发下去。

县令们很快忘却此事,于是在属下们不好意思地试探开口想要多要几支公主笔时,县令们还没琢磨出来他们要的是什么。

直到他们直白地问出还有没有那种笔,县令们才恍然大悟他们问的是什么。

没什么比实际行动更好的推荐。

县令们因此好奇地试用起上面发下来的公主笔,还真方便!所以原本被他随意发下去的公主笔没有了,县令们要留着自己用呢,待下个月的十支笔发下来再说。

倒是下属们感到遗憾,不比县令掌有一县之地,他们其中许多人并没有挂上正式的一官半职,只是在县衙做事,因而在平日几乎没什么正式拟写公文的机会,若用笔墨未免浪费,而公主笔就是很好的用具。原本他们的笔并没有用完,甚至没用多少,向县令再次讨要只是防患于未然。

结果还真没再要来。

公主笔无声无息地在官员中推广开来,清流之辈以为鄙薄,觉得这东西上不得台面。但这世上求实之人更多,即便当世追求精神上的快乐,然而没有物质基础什么精神都不快乐;是以公主笔这样可以随身携带实用之物还是受追捧的。

用得多了,谈到的次数就多,甚至渐渐流行起以公主笔簪发。官官之间见了面不免寒暄两句,说的深了未免有结党之嫌,谈两句“您也用公主笔啊?我也是”,既热情,又不会犯什么忌讳。

常提公主笔,就要常提到公主。不过公主倒成了公主笔的“附庸”,人们在说到公主笔时才会提一嘴她。但宫中只有一位公主,一旦提到“公主”二字便是那一位不能言行的公主。这也算是除去一开始的不能言行,公主再一次的声名远扬。

不少意识到公主笔更加深远影响的有识之士想的更多,譬如说公主笔一定会流传下去,至少在成本更低廉更好用的新笔出现以前它会一直流传下去。而有什么比柳树枝还要低廉的成本,一时半会儿还真让人想不到。

随着公主笔的流传与普及,公主笔的来由自然也不会失传,一旦说到来由,人们便会提起太原公主。从某种程度上说,公主的名声会随着公主笔的应用而一直流传下去,也算是“流芳百世”了。

谁不想被后人记住?或许这就是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

只是公主笔的流行无法改变局面,连整体沉郁的气氛也无法改变。而燕人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抵达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