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圆春带着取出的痘苗进了房间,这一去,生死未卜。
门外的女医们悄悄流下眼泪,但谁都没有出声。只要不出声,就不算哭。只要不哭,就不晦气,圆春师父就能平平安安地出来。
到了房中,圆春先去床上躺着睡了一觉。难得有不必管理医馆事务的时刻,她终于能够抛下一切睡上一觉,尽管这一觉睡得还是不够踏实,但起码起到了补充精力的作用,这就足矣。而后她又开始进食,虽然也不大有胃口用饭,然而为了身体状态达到最佳,她还是用了一大碗饭,又喝了半碗汤。
略消了食,她开始给自己种痘。
有了注射器,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直接通过注射液的方式进行注射就好。竹筒针筒变成了琉璃针筒,更加透明,更加便于掌握剂量。将痘苗打入身体中,圆春默默等待着发作。
接种的第一日,圆春暂时无恙。次日起床,她感到脑袋一阵昏沉,知道自己应当是发高热了。她忍着身上的疼痛坐起身来,去药箱中取了体温计给自己测量体温。
虽然完全可以确定自己已经发起高热,但她需要具体的数字用于记录。像当初公主面临时疫时那样,她也要将自己身体的所有变化记录在册。
不得不说公主笔真是很方便的东西,圆春如今可没有磨墨的力气。她拿笔开始记录起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第一日,早间高热。
在测量过体温后,她将早晨时的身体温度补充在后,并准确地写下测量时间。然后解开衣服查看自己身上的变化。
还没有开始出现天花的痘疤,于是她继续记录,无痘无疤。
虽然身体难受,但程度完全可以接受。她又写下自己的接受程度,并提醒自己在推广之前也不忘要给孩子接种牛痘进行试验。
一日三餐是旁人放在窗台上离开后她再取进来,虽然没有多大胃口,但她还是将三餐通通扫进胃里,储蓄能量。
如是第一日过去了。
第二日,圆春是被痒醒的。她下意识想要抓痒,意识很快回笼。尽管人还没完全清醒,但她已经闭着眼睛将袖子卷起,张眼一看不出意外地胳膊上起了红色斑疹。不过比起书上所写天花恐怖的蔓延速度,牛痘的蔓延速度慢得多。不过痒大约是一样的痒。
背上的看不见,她将胳膊上的斑疹面积记录下来。比她想象的成片面积要小得多,她完全可以接受的程度。
再一日,斑疹变为丘疹。
外面送饭的女医每次送来新的食盒时都要为上一个食盒被拿入房中而庆幸不已,食盒被拿进去意味着圆春师父还活着,甚至表示她状态还不错,至少有取餐的力气。
而之所以不将吃过的食盒取回,是因为其已经与感染牛痘的人有了密切接触,拿回来极容易使牛痘通过物体传染给他人。
圆春在房中用自己进行试验时,外面也一直为她捏一把汗。女医们都不太在状态,心里记挂着她。倒是一向内向腼腆的蓐起到了鼓舞大家的作用。见大家都没什么精神头,她便将积极的情绪传递给每一人,请大家相信圆春,也请大家做好自己应做的事情,不要让圆春失望。如此一来,女医们才纷纷打起精神。尽管知道蓐不过是宽慰大家,但为了不拂了她的好意,也都愿意振作一会儿。
接下来的两天丘疹一直没有变化,直到第三日,丘疹变为疱疹。
圆春的状态反而越来越好,每日的体温都还一天三次地测,但或许是烧习惯了,倒也没有那么影响她的日常活动。只是一直不曾下降,但是她也安慰自己没有上升也是很好的事了。
圆春怕不怕?当然害怕了。但她如今已经不是公主身边伺候人的小宫女,经过磨砺,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至少她觉得自己应该负起应有的责任。哪怕再害怕,她也应该第一个试验,她无法利用对大家的恩情以及大家对她的敬仰之情反而让大家涉险。
这太不地道。
她害怕,但同时她也相信这次一定会成功。因为公主说了,她们这次会成功的。何况看她现在的状态,不是还好吗?
之后疱疹转为脓疱疹,这个就是叫人眼熟的、天花患者身上出现并且留疤的东西。
脓疱疹是最痒的,就连圆春都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抓挠。但见了脓疱疹,圆春心中隐隐约约激动起来。等脓疱疹结痂,她也算是硬扛过去了。她既为将要捡回自己的一条命而高兴,更为牛痘种痘行之有效而欢喜。
天下百姓能够不受天花所累,多好。
心中高兴,圆春也没有放松任何警惕,反而更加谨慎起来。但凡有一星半点儿不适,她就会为自己诊脉,以防不测。
脓疱疹形成后三日,开始干缩结痂。
这是转好的预兆,完全结痂意味着天花要过去了。比起天花,牛痘给人带来的伤害实在是太小太小。她并没有毁容破相,因为牛痘病毒发出来的脓疱疹很少。至于发出来的那些疱疹,也都是零星地在胳膊上和背上,平日衣裳一遮看不见的。如此一来,大家可以更加放心地接种牛痘苗。倒不是说外貌比命更加重要,而是在不破坏外貌的前提下,能够保住性命,难道不是更好的吗?
七日时间,圆春身上的脓疱疹完全结痂脱落,高热也自行退去,意味着她彻底好了。
圆春感受着大病之后虚弱的身体,心中满是庆幸。她熬过去了!意味着方法行之有效,可以推广应用。不,严谨说来她只是个例,还需要更多例子来保证试验的准确性。
尽管她现在已经算是完全好了,但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踏出房门分享这个好消息,而是继续在房中静观。又在房中待了七日,确定没有高热反复,再萌发疱疹,她才在女医们送餐时提醒大家一句,她要出来了,请大家避着这个院子远些。
这话一出,来送饭的女医喜悦地尖叫起来,要将这件好事分享给其他人。这段时间大家一直在为此担忧,如今终于能够将心放下了。女医还问圆春,是否需要什么接风洗尘之类的。圆春立马推拒了这些,并且表示自己还单独再待上一段时间,以防病情反复。
即使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隔离,女医们也已经对此感到十分高兴了。可惜不能亲自迎接圆春师父,这多少让大家感受到一定的遗憾。
圆春在通知大家后的傍晚踏出了房间,逢魔时分,总叫人心中感到怅然若失。但此时此刻看着天边晚霞,圆春却感到十分幸福。她想她也是很厉害的吧,应该还算厉害?算是当下较为有本事的郎中?如果祖父在天有灵的话看到她如今做的事情,想必会很欣慰吧,她现在可是要比祖父还厉害。她自己这么觉得的。
回到院中,圆春自己打了水烧开,好好洗了个澡,又将身上换下来的衣物焚烧殆尽,才在床上睡了个黑甜。
身上的虚弱通过休息渐渐补了回来,圆春在一周后终于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只是悄悄地露了个脸,检查女医们给人看病是否用心。
第一个发现圆春出现的女医惊喜地叫了一声。
这下可好,女医们和药童们纷纷转过头来,也顾不上手上的药材和病人了,带着些哭腔又带着些激动地叫人。
来看病的百姓们有些无奈,不过也没生气,只是好奇:“好像很久都没见到圆春女郎了?”医馆价格实在良心,还能给女人医治,百姓们跟谁置气,也不会跟掌握自己生死的人生气。
圆春笑着道:“最近在忙些事情。”
百姓们爽朗地道:“这是忙完了?”
圆春点头:“是忙完了。”
圆春用自己证明了牛痘接种的可行性,然而需要更多的试验样本。然而她无需多费心去寻找这些自愿试验的志愿者们,女医们自发地请求接种。
圆春看着她们稚嫩的脸,看着她们跃跃欲试的目光,知道她们心里也害怕呢。但是或许为着百姓,或许为着恩情,或许为着大义,她们勇敢地站了出来。
没有什么女子本弱的说法,女子本强。首先每月忍受着体内鲜血的流出而面不改色,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就已经是男人所不能及的了。
她们勇敢而正直,善良而强大。
女医这边开始分批种牛痘,纺织厂也终于开始教大家如何使用这些整理齐全的毛线团了。
织毛衣。
女工们看着自己手中的毛线棒还有些发懵,要靠这个来织出一件毛衣,怎么想都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吧。不过很快她们发现上手织毛衣比上手纺毛线要简单得多,因为有针线活的经验,且织毛衣又是有章法可循的,大家很快学会了这项技巧,织起来的速度飞快。成片的毛衣织出来,女工们伸手一掐厚度,真是厚实,最重要的是她们还没见过这种类型的衣裳。于是在辛勤的工作下,第一件羊毛毛衣问世。
当然是方夏织出来的。
因还要清洗,也不怕大家给摸脏了,完整的羊毛毛衣在每个人手中传递。大家一面爱惜地摸,一面惊叹。真是全新类型的衣服,样子新奇,最重要的是保暖。冬日如果在外衫里面穿上这么一件,想来一定很暖和。就是有些扎手,可想而知套在身体上也很扎身子。但这算什么事,里面多加一件不就好了。
第207章
一件件羊毛毛衣被织出来,要知道这可都是真羊毛,穿在身上要多保暖有多保暖。确认大家都学会了最基本的织法,方夏开始教大家带花样的织法。
织毛衣的容错率确然很高,织错了还可以拆了重织,不过浪费精力。但比起刺绣又要好些,至少不是十分伤眼。
毛衣上的纹样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各种样式的羊毛毛衣被送去专洗,然后被细致地放好。
方夏女郎实在是很大方的人,肯叫大家试试羊毛毛衣的暖度。不过女工们都不大肯试上一试的,既是不好意思,也怕给穿坏了。但也有性格外向大胆的女工,在确定方夏说的不是客套话后便将外衫脱了,把毛衣往身上套。
毛衣都是一般大小,正常身材的男人能穿,女人也能穿。往身上一套,厂房内本就暖和,刚穿上没多久,套了毛衣的女工们鼻子上就因为热而沁出了汗珠。
她们忙将衣裳脱了下来,很惊讶地宣扬着羊毛毛衣的保暖程度:“这穿在身上可真是太暖和了,我穿了一下,身上都出汗了。”
其余试过羊毛毛衣的女工跟着附和:“可不是吗,若是冬日里有这样一件毛衫穿在身上,怎么都冻不着吧?”
“果真有这样神奇?”有人不信。虽然这羊毛织就的衣裳摸起来是厚实,说是比一般衣裳要保暖大家是信的,但穿上一会儿就冒汗,怎么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于是有人站出来了,伸长脖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看,我鼻子上的汗,不能做假吧。”
一阵窃窃私语:“是真的,你们来看她鼻子!”
“羊毛竟然这么暖和吗?”
有人问到很实际的问题:“方夏女郎,我们可以买这个吗?”做出来的东西当然是用来卖的,是以大家小心翼翼地询问。
“当然可以。”方夏笑说,并报出了价格。价格让女工们不由轻轻倒抽一口凉气,但说实在的,大家也不是完全买不起,望而却步的那种。价格差不多是大家三个月的工钱,至于用三个月的工钱来买这样一件衣裳究竟值不值得,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方夏又补充道:“咱们内部买是有折扣的,八折优惠。”
女工们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这优惠大家不见得能用着,但是有与没有差别可就大了。有着这份优惠,她们也能昂首挺胸。当然,毋庸置疑的是这样的内部价大约只能用来买一两件衣裳,但是代人买上一件少说也能赚上一成利润。
竟然有人直接起来同方夏道:“方夏女郎,我现在就能买一件吗?”
众人定睛一看,也不意外了。说话的是厂里的年轻女孩,也是前些时候选菜大会里清早帮人引路的志愿者中的一个。因为没有父母亲,平常吃住又有厂里,她活得反而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自在些。不过“自在”这回事也十分主观,有人觉得有家人亲朋更自在,有人觉得无人管束要更自在。女孩没有家人,也意味着钱都由她自己支配,因而她能拿出三个月的工钱也不是不可能。
方夏意外,又不由笑起来:“可以啊,不过上一组毛衣刚送去洗了,还要几日才能送回来,不能立刻给你呢。”
女孩笑嘻嘻的:“没所谓的,女郎,我就要我自己织的这件。”
方夏便道:“也行,但是羊毛衣的洗法可有讲究,一会儿我详细与你说说。”
女孩就将自己新织的毛衣抱在怀里,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她想了想,将外衫一脱,直接把刚织好的毛衣套在身上。
这举动叫人看着艳羡不已,这么好的毛衣,她就这么穿在身上了?她还真就这么穿在身上了。因为她年纪小,也因为早年间营养跟不上,因而毛衣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
有人语气颇酸地刺人道:“你年纪这样小,花钱大手大脚的,也不知道为自己存着些。万一日后有个需要用钱的地方,可要怎么办呢?”这也有关心她的意思,老百姓都过惯了苦日子,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更是有储蓄的习惯。战争、灾害随时可能会摧毁他们的家园,只有足够的财富能使他们稍微安心。
女孩愣了下,旋即有些疑惑地开口道:“咱们月钱这么多,我当然存下来了不少,买衣裳不过花了其中一些,如今手上还有余钱的。”
众人听着微微有些发怔,她们竟然这么赚钱吗,但是似乎对她们自己来说,生活的变化并没有多少。至少她们不能像女孩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身上那件羊毛毛衣一定暖和极了。
那么问题来了,她们做了这么久的工,为什么买不起羊毛毛衣。
其实答案就在心中,但许多人选择性忽视。
用过晚食,晚上向来是大家自己的时间,不需要做工的。因为女孩儿买了件羊毛毛衣,于是她房里今晚来了不少人,都是来看毛衣的。
女孩子也大方,爽快地将毛衣给每个人看,只不过嘴上还不忘一直念叨着:“都可以摸,都可以看,但是动作轻点儿,别给我弄坏了。”
大家越看越有些意动,不少人都起了干脆也买一件的念头。不过这念头一出来,很快就被她们自己打消了,她们没钱买这个。即使有钱,但凡用来买这个,家中一定也会不停说道的。
“这毛衣穿着暖和吧?”有人没话找话道。
女孩笑说:“自然暖和,咱们晋阳的东西,有什么是不好的?”
这话诚然很对,也更加使其余女工们羡慕了。
女孩望着她们眼里的艳羡之意,不由开口:“你们这么喜欢,怎么不买一件?”
这话一出,齐齐沉默,很给人以何不食肉糜之感。但想着女孩的身世,大家又能理解了。她没有亲人,哪里晓得人际关系的复杂之处,不当家又怎么知道柴米贵。
于是有人含糊地同她道:“我们到底是拖家带口的人,比不得你这样洒脱。”
不少人纷纷点头赞成,女孩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她们可不一样。她们上有老,下有小,要供养全家,事事须得精打细算,每一文都要用在刀刃上。
女孩有点不解,又觉得自己要问的问题可能不太好,到底是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嫁人生子后,生活过得反而更不好了吗?”直击心灵的一问,使大家都沉默下来。
这里有未婚的女性,当然更多的是已经成亲的女性,是以在听到女孩这句问话过后,大家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但竟然无从反驳。
诚然如此,嫁人生子之后,她们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流程而过得越来越好,反而越来越差。也不能这么想,过去没有出嫁,她们在家中也永远是牺牲者的身份,几乎每个人的家中都要么有个哥哥,要么有个弟弟。要么两者皆有。
而嫁人之后,到了一个新的家庭,她们的地位也并没有因为嫁人这件事而有所提升。她们要侍奉公婆,要伺候丈夫,依旧是家中的最底层。只有等孩子出生,她们在家中的地位才能高上一点。不过这一点还是有待商榷,因为如果生出来的是女儿的话她们在家中的地位才有所上升,女儿取而代之成为家中地位最低的。但如果生出来的是儿子的话,那么她们的地位依旧是最低的,甚至还要多一个伺候的对象。
不想就罢了,大多数时间她们都在稀里糊涂地活着,因为太过忙碌,也不会考虑这些。今日一想,心里反而乱糟糟的。所以果真人不能活得太明白吗?
但她们又算什么呢?从出生开始就被决定了伺候他人、任劳任怨,然后换个地方继续生活,继续伺候他人、任劳任怨,就这样伺候他人、任劳任怨一辈子。
因为答不上来,但又觉得就这样默认未免显得她们太无能,虽然这的确是实话。有人弱气地回答:“你不懂……”
女孩被人说不懂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她虽然年纪小,但除了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以外,对于其它的悟性颇高,如今哪看不出大家的勉强。她侃侃而谈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成亲呢?”
好叛逆的话!
不少人捂住心口,震惊地看着她。
“嫁人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大家还是这么说了。不过在眼下的时代女人确实是都要嫁人的。
“方夏女郎就没有嫁人。”方夏显然已经过了嫁人的年纪,不过晋阳显然没有什么人讨论她怎么到了年纪还不嫁人这回事。
大家再次被噎住。
“方夏女郎是方夏女郎,她本事那么大……”而她们都是普通的女子罢了,怎么能和人家相比。
女孩立刻精神起来:“我要好生向方夏女郎学习,也做个本事大的人,也不嫁人。”
众人原本想笑话她,但又觉得这样好没意思。主要是听到她发下这样的宏愿,她们也会拎起唇角笑话她,然而心中却是羡慕嫉妒她的,嫉妒她能有这样多的选择。
年轻的女孩子们多少这样想,如果是她们告诉家中她们不想嫁人,家中一定会觉得她们疯了,然后更快地把她们嫁出去,免得砸在自己手上。
“可你日后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你也不嫁给他吗?”有人看得比较开,换了种方式笑着询问。
女孩没听出来这是调侃,还认真地思索起来,最后给出答案:“如果嫁给他还不如我自己现在过得好,那我干嘛要嫁给他呀,给自己找罪受吗?”
第208章
医馆中的女医分批种了痘苗,痘苗一代一代毒性更低,但预防效果不曾改变,是以并非出现任何意外。
女医之后,医馆中年纪尚小的医童开始种痘,再然后是慈育园中自愿接种的孩子们,之后则是公主的亲卫。亲卫依次种过痘苗后,公主将晋阳官员聚在一起开了个会,会上由圆春向大家介绍牛痘疫苗的接种事项。
圆春分别向大家介绍了疫苗的原理、研发的过程、试验的数据、最后的结果,并身体力行地展示了接种疫苗后的一定副作用,即身体上因脓疱疹而留下的疤痕。她是第一个接种牛痘疫苗的人,也是后遗症最大的人。
此时此刻官员们本该有些非礼勿视的羞赧,毕竟是女子的臂膀,他们怎么好意思看,总该避讳一些才好。但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天花能够防治了”七个大字,哪里还有暇顾及什么礼教。
天花!那是一传起来能使举国大伤元气的大疫,往往尸横遍野,甚至一村一乡无人生还。
现在有解法了,还不是得了天花之后的治疗方法,而是可以从根源上防治天花的方式。这梦一样的好消息充斥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如今简直是圆春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叫他们看留下的疤痕,他们也认真地察看。
当然还有疱疹结痂留下的痕迹,但已经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少得多得多,可以说是无伤大雅。况且现在痂也已经掉落,依稀能叫人辨认出来的只有上面深色的色沉。
“啊,这算什么后遗症啊。”有人长出一口气,语气都变得轻松起来。
这句话得到了不少人的赞成。和染上天花的后果相比,这点后遗症真的微乎其微,几近于无。而从原理上大家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对于天花,有一点他们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哪怕他们不通医理。
这一点即是得过一次天花侥幸活下来的话不会再得第二次。
虽然大家一开始并不清楚牛痘和天花之间的联系,但从圆春细致且耐心的讲述中他们明白了牛痘就是弱版天花。二者属于一类病毒,得过一次牛痘,就等于得过一次天花。所以种了牛痘后就不会再得天花。
这多好理解啊。
至于牛痘为什么和天花一样但毒性不同,这一点他们听得没太明白。但是公主没说有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何况还有浩如烟海的数据作为强有力的支撑,只是听着圆春口齿流利地念出一行行真实的试验数据,大家就觉得好踏实,好安心。
还是很难相信,就这么不声不响的,一下子有了完美预防天花的应对之策。大夏从此不再怕天花了!
众人都有些酒意上头的微醺,尽管他们都没喝一口酒。
“大家都能接受的话,便拟一份公告广而告之牛痘接种之事。统计出自愿接种的百姓名单,整个晋阳准备种痘。”公主说道。
下方各官立刻从如梦似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公主清凌凌的嗓音真像一盆冰水,时时刻刻让人警醒,戒骄戒躁。
“郝太守。”
被公主点名的郝太守骄傲地抬起头,向官员们露出微笑,表示,瞧,我在被公主重用:“臣在。”这声臣在怎么听都像是回答皇上,不过说是回答公主也不出格嘛。
其余官员不由抽抽嘴角,怪无奈的。整个晋阳,公主之下,太守最大。种痘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二把手全权管理。
“你负责此事。”公主划定责任。
“是。”郝太守接过担子,转而就有些发愁。他们这些臣子们易于接受种植牛痘之事,是因为书读得多,能够听懂圆春那些话,接受能力较强。但百姓们不一样,按照现在的晋阳发展程度来说,哪怕如今的百姓手里面有了些许存款,但教育程度却没有跟上来。加上天花恐怖的名头,只怕要让百姓接受种痘可不容易。
郝太守隐隐约约有些发愁,公主那边再度开口,立刻为他解决了他心里的难题:“为使百姓相信牛痘之事、我会以身作则,在百姓面前种痘。”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静谧,官员们震撼地看向公主。
他们想要阻止,说一些“您金枝玉叶,不该以身犯险”之类的话,但这样的话在眼下听怎么听都怎么太苍白无力了。公主以前,没有任何统治者会为了百姓的安危而让自己以身涉险。往往是百姓先来,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是统治者。
“您……”有人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戛然而止。
您不该这么冒险,但这句话在公主的决心下太单薄了。
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却因为公主的“挺身而出”,官员们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悲壮之感。说是“悲壮”也不准确,就是大家心中油然憋起了一股劲儿。说到底还是在他们眼中的等级之见所致,不过从古至今来说确实没哪个身份尊贵之人为了身份微末的百姓而付出至此就是。
王仙露面色凝重,站出来道:“臣愿追随公主,以身作则。”意思是她也愿意接种牛痘给百姓看,让百姓们更加相信种痘之事,好保障他们自己的健康。
有王仙露起这个头,官员们愿意的、不愿意的纷纷表态,同样表示自己愿意追随公主,以身作则。
于是先不到百姓种痘,官员们分批一个个先把痘给种了。
相信归相信,但事到临头要种痘了,大家多少心中惴惴。虽然试验到现在并没有死亡病例,但谁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那一个呢?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有人退却了。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所以对于这些临阵脱逃的官员,公主也并没有发怒或要追究责任,甚至还很表示完全可以理解这些人此时此刻的心情,通情达理到让人以为她是在阴阳怪气,但真的不是。
部分官员先去接种,种完自然是要留观隔离。这些隔离的日子被隔离的官员在房间中没有那么难熬,倒是在外等待的官员,尤其是下一批要接种的,在外难熬极了。
里面是什么情况大家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结痂掉疤,第一批官员才从隔离中解禁。出来当日,其余官员但凡身上没有公务,纷纷过来看人。也有警惕些的,担心自己会被传染,所以离得远远的看,以防不测。
人齐全地出来,官员们安心之余又欢呼起来,生还概率是真高,也意味着他们会更加安全。
“什么感觉?”
“可还好吗?”
第一批官员也没想到出来会受到这么隆重的迎接,还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立刻被这些问话淹没。
因为身体此刻不过是病后虚弱,并没有留下什么器官或是内脏上的后遗症,但他们可是从此就不再惧怕天花了。这样天大的好事使得他们很乐于回答大家抛来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除了前几天发高热,其它没什么难受的地方。”
“能吃就吃,你越有劲儿,病魔就越没劲儿。”
“还有胳膊上起了包,不过现在都好了,比圆春女郎身上的要少哩!”
……
众人纷纷记着第一批种痘的经验,为自己种痘做好充足准备。果然,比起种痘本身,来自于自身想象中的恐惧要更加折磨人,让人望而却步。其实克服恐惧踏出第一步的话,后面来说也就那样。
地方官不比京官,多的是需要走动的地方,晋阳更是如此,因此官员身体素质要更加强壮。一开始那点高热,真是捱一捱就过去了。
种过痘苗的官员们补了几日,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劲头,但不同的是如今他们已经不怕天花了。如果不是这东西传染率太高,他们可真想当着大家的面儿给大伙儿展示这一点。
那些因为一开始的惧怕而没能种上痘的官员们这时候又后悔了,看着大家也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这可是能防天花的好东西,他们怎么就因为一时恐惧就退却了呢?
再后悔,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能够让他们回到还没做决定的时候。
但那可是防治天花啊!
所以脸皮再薄,这时候为着自己的性命都忍不住再次发出请求,希望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愿意在百姓面前以身作则。
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恳求或是乞求的环节,他们很容易地又得到种痘的机会。而在这一次机会下没有任何人临时退场,都有始有终。嗐,哪有想的那么可怕,他们不是好好的?
不少人都感谢公主给他们再一次选择的机会,大家心中感激,也是实打实地拿到了好处。如果连能够防止感染天花都不算好处的话,那大家就没得到好处。
而公主根本不将此事当作什么恩惠,这态度就更叫人感动不已了。她之前的宽容是真正的宽容;而不是什么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容而故作姿态的托词。
连官员们也接种完了,便更加有了说服力,也到了公主出面的时候。
第209章
轮到种痘的时候,百姓们已经要穿冬衣了。今年城中新上了很让人眼前一新的新衣,价钱也相应的很让人耳目一新就是了,不过还是有买得起的人。
原本那些富商们不过是见有新货上架便习惯性的买上一件。不过无论是肉眼看还是靠手摸——肉眼看的话还是很有所不同的,完全没见过的制作工艺。但上手摸的感觉就没有那么惊艳了。厚度属于中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厚实。这是外地商人肉眼得到的见解,他们认为这是晋阳商品中最不足为奇的一样商品,远没有它看上去那么吸引人。他们甚至对此达成共识,各自表示因羊毛毛衣对晋阳的失望。
然而次日,买了羊毛毛衣的商人们大多在铺子还没开门时就眼巴巴地的在外面等着了。见到同行,大家都皮笑肉不笑,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事情。
直到铺子开张,外来的富商们挤破了头要争当第一个冲进去的人。真正第一个冲进去的人则立刻挤到柜台前,转瞬间柜台就被围的水泄不通。
掌柜的甚至都还没坐到躺椅上,就看到了这么个架势,但她毫不意外,面对众多急冲冲的人,她先悠然地躺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道:“掌柜的!”
掌柜的慢条斯理地答应道:“怎么了?”
商人们彼此看了一眼,对大家要做什么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因此也不再遮掩,而是询问重点:“这羊毛毛衣,您能让我们代理吗?”在过去,代理对大家来说还都是很陌生的词汇,直到他们代理了晋阳布。他们一上来问的就是代理之事,而非冒犯的原料或是工艺,可见大家都是很会做人的。
掌柜的则对一众露出一个遗憾的神情道:“今年是不成了,做的件数有限,远远不够分的。是给你代理,给他代理,还是给谁代理?”
被她随意指点到的商人都眼前一亮,然后再失望地低下了头。
众人听到她的话也不免在心中哀叹,虽然知道能够代理和不能代理的可能性一半一半,但此时此刻被宣判不能,他们还是为失去这个机会赚钱而遗憾。
掌柜的见大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由一乐,如今她是吃公家饭,有没有更多人买她的货,反而是不太重要的事情。当然有是锦上添花,但是没有完全不会饿着她。而对这些商人,她看到他们变脸还是感到非常有趣的。是以她在此时此刻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开口:“昨日不都说我的羊毛毛衣没过去的东西好了?今儿个怎么都又巴巴地过来了?”
她这话有点杀气的意味,但谁也不敢不让她撒气,因此纷纷陪笑道:“昨个是我们有眼无珠,这不今日一大早就赶过来道歉了吗?您看……”
掌柜的只是听不得别人说晋阳的东西不好,如今的晋阳人都很有城市荣誉感。这会儿听见他们都服软了,她也觉得够了便笑了一笑,感觉颇为奇妙。在过去这些人都看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但如今都对她奉承不已。要知道这里面哪个商人手上没有大钱的,没有大钱的都不配站在这里。而这一切的尊重都是官府带给她的,而官府又为什么有这个能力呢?因为公主在啊。
燕国人对羊毛毛衣的热衷丝毫不比商人们差,前提条件是购入了羊毛毛衣的,并且亲身穿过羊毛毛衣的。可惜这个数量就少了。羊毛毛衣高昂的价钱是不少燕国百姓望而却步,只有贵族们将其包圆儿了。毕竟购入毛衣的价格实在很贵,燕国百姓根本负担不起。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这昂贵的毛衣就是低价收购了他们的羊毛制成的。因此对燕国人,夏国这边只说这叫毛衣,根本没提羊毛的事儿。
因为夏国总是出新东西,更准确地来说是晋阳总是有新东西出现,不知不觉间英国这边隐隐有了追随夏国为潮流的趋势,更具体地说是追随晋阳为潮流的趋势。
毛衣一到手,就有按捺不住的燕国贵族换上新衣服。他们更加喜欢毛衣的款式,套头的毛衣穿在身上别有一番随性,与他们民族不墨守成规的形象颇为符合。毛衣外面套什么外袍都很好看,过去燕国冬装穿在身上总让人觉得臃肿,但是换了毛衣之后,立刻叫人觉得轻便不少。这是毛衣外形上的优点。
更让人惊喜的是穿上毛衣之后的体感。他们试穿毛衣当然都是在房间或者帐篷中试穿,因而穿上还没一会儿,就感到一阵热得受不了的感觉。哪怕有四壁遮风挡雨,平常在家中又烧了火,一进入冬月,还是在所难免地感觉不到什么暖和。但这并不意味着火盆没用。如果没有火盆,那就不是不暖和了,而是透心凉的寒冷。但穿上毛衣和外袍坐在房中,竟然使他们感到燥热,这简直是一件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
为了确定是否是羊毛毛衣的作用,穿上毛衣的燕国贵族将外袍脱了,把毛衣脱掉又重新穿上外袍感受温度。毛衣带来的余热,让他一下子并没有感觉到很冷。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感到手有些发凉了,这是身体变冷的先兆。
控制变量法,他又将外袍脱了,重新套上毛衣。一瞬,温暖重新回归,他永远也不想将毛衣脱掉了。不穿厚重的外袍,穿一件毛衣里面一件内衫在家中刚好。既不会感到寒冷,也不会感到燥热,有的只是正好正正好的温暖。
这是好东西啊!他从来没觉得这东西贵,这会儿体验到了毛衣的作用,甚至觉得要价便宜了。夏国人可真是愚蠢啊,竟然将这么好的东西卖得这么便宜。不知道毛衣原料为何的燕国贵族在信中得意地想着。
这么好的东西应该再多买些的。他立刻告知负责采买的家仆,下个月哪怕琉璃都可以不要,一定要多买几件毛衣回来。
王后无需自己使人去买什么,就会有人自动奉上互市新出现的东西给她,毛衣也不例外。她没有一丝茧的光滑手指在毛衣上轻轻抚过,反而使她自己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和毛衣的毛相比,她的手指才是更加嫩的那一个。她还没看出毛衣除了新颖之外的特别之处,而毛衣特别的外形不是很对她胃口。她更喜欢夏国的传统服饰,而毛衣看起来毫无章法、不伦不类。虽然这是一件并不是很合她心意的衣服,但她还是打算试穿一下。一来是因为夏国的东西似乎从没有让人失望过,二来则是因为她在王宫中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羊毛毛衣穿在王后身上显得宽松无比,因为是男女同码,闻人楹又格外消瘦,无论是袖子还是衣装都空荡荡的。这穿上并不显得她臃肿,反而衬得她更瘦了。王后虽然并不欣赏这种风格,但是不得不承认偶尔这样穿似乎也不错。因为毛衣送来时还伴着一句口信,即不需要在毛衣内套太多衣裳,只要穿一件中衣就足够暖和。
闻人楹本以为这么穿会冷的,没想到这口信讲的很对。她就这样穿着一件中衣一件毛衣坐在偌大的宫室中,非但不觉得冷,后背甚至隐隐出了汗。
这么暖和?王后心中生出诧异来,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毛衣,又上手拉拉拽拽。见识广博如她,竟然完全猜不到毛衣是用何原料所做。
旁人奉来毛衣自然不会只奉上一件,虽然心中有微微不舍,但是王后还是做出了一个狠心的决定:她叫了宫中的裁缝来,令裁缝将毛衣拆开,看毛衣究竟是何所做,又是怎么做成。
宫中的裁缝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做衣服,要他们拆衣服实在是很少见的事情。不过王后有命,他们当然还是要照做。只不过毛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衣裳类型,王后拿到手的自然更是质量最好的,因此一时之间他们根本不知从何下手,显得像无头苍蝇一样。要把这件毛衣拆成碎片当然是很简单的事情了,用刀割、用剪子剪、甚至用手撕等等,都是可以完成任务的方式。但是这种完成任务的方式显而易见地不能满足王后的需要。
王后发下命令就坐在一旁看裁缝们的动作,看到他们一时之间无从下手的样子,她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柔声询问:“这衣裳用到的工艺难道十分高超吗?”
裁缝们焦头烂额,在王后的询问之下压力更大了。但王后有问他们还不能不答,因而只能含含糊糊地道:“高超与否尚未可知,最主要的是在于一个字:奇。奴才没见过这样的衣裳,所以还不敢断定这技艺是否高超。”这话里是掺着假话的,哪怕的确是他全然没见过的新衣服,但从衣服的肩背衔接来看,就已经能看出这是一件好衣裳还是坏衣裳。眼前的这一件显然是好衣裳,但因不知这是王后从哪里弄来的,担心有人与他抢饭碗,他还是含糊其词,不给出个肯定答案。
第210章
裁缝们拿着毛衣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王后也没动怒,只叫人下去研究,兴许是她在此,大家都不自在呢?宫女们又感受到王后的慈悲了,均忍不住在心中轻轻一叹,也是王后性格太好,才养了这么些酒囊饭袋。
裁缝们刚退下,沈绍就来了。王后还在琢磨毛衣的事儿,并没发现他过来。宫女们要行礼,却被他伸手挥退。
见王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沈绍倒颇为意外。后宫之中本就没有几人,他虽然违背了对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但其他的女人他并不常去看,楹管理起来应当说没有什么困难。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沈绍压下眼中思索,叫了一句:“楹。”
闻人楹被吓得一颤,这才抬头看人,叫道:“大王。”再看四周,伺候的宫女都已经退下了,想也知道是谁所为。她虽然是后宫的女主人,但前面多少加了个“女”字。沈绍就不一样,他是整个后宫的主人。他将权力分享给她,所以她才有幸能够差遣后宫中的一切。然而这一切都是依附在沈绍愿意和她分享的基础上。如果沈绍和她的命令有冲突,想也不用想大家会听谁的。
沈绍面色一窒,旋即恢复正常,在她对面坐下,问:“有什么心事?”
闻人楹心中的确有事,毛衣的事、关于主人论的事等等,有些可以告诉沈绍,有些却是谁也不好说的,只能默默埋藏在心中。彼时沈绍问她,她便将能拿出来讲的讲。
她若是缄口不提,沈绍恐怕会乱想,想她的沉默不语是不是和她父亲有关。
闻人楹是在无意中发现这件事的,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天真地以为沈绍全心全意爱她,全心全意相信她的父亲。
但帝王多疑,无论是大夏的皇上,还是他们燕国的大王都是一样的。而她因为和沈绍青梅竹马,竟然忘了这件事。
这事还是她无意之间发现的,她送羹汤向来是大摇大摆地去送,从来不避不让。但前一日她与沈绍闹了别扭,准确来说是她单方面别扭。她想的许多事情都天马行空,没有与沈绍说的必要。可沈绍偏要叫她说出来为她排忧解难,她被问急了,就说了几句表达不快的话。即使如此,沈绍也没有生气。
于是她想了一夜,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好,第二天决定向沈绍道歉。可她又放不下面子,于是是从只有沈绍与她知道的偏门进的沈绍的宫室。这个门还是她与沈绍年幼时无意间发现的,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秘密。而她没带侍女,一路上避让着宫人。然而刚到门外,她本要推门的手一顿。
从宫室中,她听到了父亲的名字。沈绍同他的心腹说,叫他去打探她父亲最近在做什么。而之所以会这么做,就是因为她昨日缄口不提自己的心事。沈绍觉得她或许是知道了父亲在做什么,心中不痛快,这才闭口不提。
直到这一刻,闻人楹才知道她以为的风平浪静原来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也是,哪一个帝王能够忍受身边有像她父亲一样的权臣存在。卧榻之侧,还不容他人酣睡呢。
也因为这个,闻人楹不由怀疑,沈绍对她的爱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实意。
当日闻人楹无声地退出去,并未将此事告诉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沈绍提防他,但此事一旦由她来说,事情差不多算是摆在明面上,父亲和沈绍很有可能因此起冲突。闻人楹心里更加闷得慌,却由此事知道了她不能对沈绍藏着掖着,不然他会怀疑他父亲。为了平衡二人之间的关系,闻人楹越发心累。
她将往事暂时抛诸脑后,对沈绍道:“今日下面送上来了一件新衣,我在想这个。”
沈绍面上一片温和,这才注意到闻人楹的身上的衣裳。他不禁带了几分笑意,少见她有这么随意的穿着,反而让他觉得她比平常要可爱可亲。平常她总是将自己做到尽善尽美,不允许有任何瑕疵。沈绍总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假人相处。
“这衣裳看着不错,下面送的吗?”沈绍问。
闻人楹应了一声道:“是,我想的也正是这件衣裳。”
沈绍执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衣服袖子道:“是什么做的?我还没见过。”
闻人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适才叫裁缝来看了,没看出是什么做的。”
沈绍倒是惊奇:“裁缝也没看出来?”
闻人楹点了点头。
沈绍问:“衣裳是哪里送过来的?问他们就是。”
闻人楹轻轻一叹:“就是问不了他们才请了裁缝来呢,这是从互市上买的。”
沈绍微怔,而后道:“那是问不了了,叫裁缝们好好研究吧。”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自己总能妥善地解决许多事情,又对闻人楹道:“你顾着些身子,房间暖和,也还是多穿些好。”
闻人楹道:“我不冷呢。”
她终于意识到沈绍的云淡风轻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毛衣有多保暖,因而开口:“这衣裳与别的衣裳不同,穿上暖和极了。哪怕只穿着这件衣裳到外面去,一时半会也冻不死。”
沈绍终于正视起闻人楹身上的这件衣服,皱起眉问:“如此暖和?”因为他们这边更靠北方,夏国此时还算小冷的时候,他们这里已经下起雪来了。闻人楹敢穿着这件去雪地里,足以说明它的保暖性。
闻人楹点头:“您可以试试。”
沈绍依她所言,在她的服侍下将毛衣换上,果真如王后说的那样,保暖至极。更让人惊讶的还是它摸起来并不厚实,穿上也不显得臃肿,却能如此保暖。燕国若是人人能穿上这样一件衣服,只怕冬天冻死的人会大大减少。
很不乐观的一件事要数燕国的人口是逐年减少的,这里本就人口并不算多。毕竟比起四季分明的内陆,草原上总不是很适合人生长的。
而每年冬天对草原上的人来说更是生死之间的一道坎儿,捱过酷烈的寒冬,才能够幸运见过春天。越来越少的人口总是让人发愁的,是人口支撑起一个国家的。
沈绍感受到羊毛毛衣的作用后,认真地看向闻人楹道:“楹,你说得对,这的确是很好的东西。”
闻人楹轻抿着唇,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绍道:“如果燕国人人穿得起这样的衣服,冬天冻死的人就会大大减少。”
闻人楹眼中流淌过一丝悲悯。
沈绍同她交代任务:“所以,楹,我需要你的帮助。”
闻人楹不由惊讶,在这件事上,她能帮上什么?她是会纺织,但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纺织高手。只不过是夏国的女子通常都要学纺织,以彰显自己的贤良淑德宜室宜家。而她崇尚夏国文化,也学了这些罢了。如果沈绍要她来想出这衣服是怎么做的,他可真是拜托错人了。
不过沈绍也没有这么想,他只是对闻人楹道:“随你任用燕国的所有裁缝,让他们务必找出做这衣服的方法。”
闻人楹总算觉得自己有些用了,何况她是要为全国百姓做事,这在过去是没有的事情。因此她立刻严肃地领命,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到。
至于夏国这里,既然敢将东西卖给燕国,就不怕他们拆解。要知道制成一件羊毛毛衣,哪怕是夏国最手巧的女工,也觉得麻烦极了,要从羊毛的处理开始呢。就让燕国人去猜吧,也算是给他们找点事做,省的他们冬天闲来无事总要打歪主意。
而在晋阳,此时此刻也正在轰轰烈烈地发生着一桩大事,即给百姓接种牛痘疫苗的事情终于提上日程。
首先是宣传,还未开展以前,便已经就此事进行宣传了。宣传的内容总体上是让百姓们不要惧怕疫苗,疫苗是用来保护他们的,打疫苗会让大家从此以后免于受到天花的侵袭云云。
百姓们别的不懂,但是知道天花啊。天花是什么?那是比年初发生的时疫还要命的东西。但晋阳现在出了一个什么预防针,打了能预防天花,这还了得?
别处的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度都有待商榷,但是晋阳这里不一样。因为官府确实是为百姓做事,所以百姓们分给他们一些信任也是有来有回的事情。
但是这世上出现能预防天花的东西,还是让人觉得听了跟做梦似的,这会能是真的?但是他们晋阳有治愈时疫的先例,怎么就不能预防天花了!何况没听宣传说了,他们晋阳已经有许多人接种了这个疫苗。医馆的一众郎中,负责维护城市安全的士兵,最重要的还是官员们,连官员都接种了,这能是坏东西吗?
信任归信任官府,但是百姓们一时间还是很难转变思维定势。官员们都用了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
至于百姓们是如何知道官员是真用了的,只要随意叫谁将袖子捋起来就好了,身上疱疹留下来的疤可做不了假。
唯一让人心有余悸的还是宣传将原理讲的太清楚了,要得一次“天花”才能日后都不再怕真正的天花。那万一得这一次直接就把人给得死了,那可怎么办?
怀揣着这样想法的百姓不在少数,不过让人放心的还是接种疫苗并非强制行为,根据百姓们的个人意愿来。大家愿意接种来接种就好,不愿意接种的不接种也没关系,总之是十分尊重个人想法了。
第211章
最出百姓们意料的还是官府宣布公主要在百姓面前种痘,以安抚民心。
百姓们顿时局促起来,纷纷表示没这个必要啊!他们何德何能,能让公主亲身为他们演示种痘,他们信还不行,这就报名要打。
不过说归这么说,大家也是真诚惶诚恐,但是心里还是熨帖的,不由自主对牛痘疫苗就完全信服了。公主都能当着他们的面儿打针,难道这药还能害死他们不成?
能防治天花呢,这两年天灾横行,天知道什么时候老天作怪,万一降下天花,就了不得了。
打!哪怕是为了公主也打。
尽管百姓中有诸多息事宁人的意见,公主还是依照最初的决定在众人跟前接种牛痘疫苗。
百姓们将官府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尽管都对公主当众打针这件事不赞成,但是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亲眼见到她,大家还是很热衷的。
相比于其它地方百姓一辈子也见不着的大官,晋阳城的官员堪称平易近人了。哪怕是公主,不说时常能见,但也不会一年到头一次也见不着面,根本不知道是谁在治理他们这儿。何况如果真有什么要命的急事需要见公主谈,只要到官府求见,核实事情真伪后,一般都会落实。
百姓们激动地看着公主,其实对他们来说,公主几乎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年纪小。那是当然了,如果只从年龄来算的话,她的确是个孩子。只不过见到公主时,谁都没有看到孩子的轻视,只有对自家孩子的心疼。
喧嚣在一刻停止,紧接着是更大的喧嚣。
公主从官府中落落大方地走出来,仿佛与大家都是多年的熟人一样,平淡地打招呼。
百姓们就喜欢公主这样的态度,既不过分热情,从而使人感到不自在,又不过分冷落,仿佛和大家隔了十万八千里,因而都纷纷动作夸张地招手。
当公主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对他们微微点头或者示以微笑时,他们就要爆发出更大的叫声来应和了,并会对身边的人道:“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公主刚刚回应我了!”
郝太守看着群情激昂的模样,有点汗流浃背,还好事先拉了警戒线,要不然他看百姓们的手都要摸到公主的脸上了。
公主双手掌心平摊,朝下下压,百姓们渐渐噤声,只不过还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她简明扼要地说出今日的目的,百姓们听了严肃起来,头点得像杵。宣传部的官员们看着叹为观止,真是想把公主拐到他们宣传部来啊,看看百姓们多听话啊。哪像下乡的时候他们遇到的乡亲们,那都叫一个难伺候。忽悠着大家帮忙干完农活,才看叫他们宣传的任务指标达标,将大家气得都没脾气了。
“那么大家,我开始了。”
给工作会议接种疫苗的当然是圆春了,不少百姓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掏出的针管,一阵激灵。
原来打针是这么个打法,这针看上去虽然细,可扎在皮肉里肯定有感觉。
这……还要打吗?
但百姓们转念一想,公主也要打啊!于是他们颇可怜地看向公主,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她今日穿的是件阔袖,大约是为了便于打针。将袖子挽在大臂上,百姓们那么一丁点儿于理不合的想法都被她手臂上虬劲有力的肌肉给折服了。
多月没发生什么要命的大事,对于公主来说就是难得的休息时刻了。这么休养生息下来,她看上去比之前结实了不少。因为整日向外跑,受到风吹日晒,她的皮肤并不是耀目的白,而是浅浅的麦色。麦色让人联想到土地,让人感到安心。而她只是露出了一条臂膀,就让人很会不乱说话了。
毕竟这个膀子如果抡圆了将巴掌打在人脸上,应该不会是让人愉快的事。
只不过公主如此,就和贵女们崇尚的,尤其是时代追寻的样貌大不相同了。不过她这样也没人敢置喙,谁敢说公主找不到婆家,特别是看到她有力的臂膀,一些男人小声嘀咕着像什么话,其实在心中嫉妒极了公主肌肉的流畅性,不由尖叫太美了。
美是多元的,他们扪心自问,公主风的力量感也是极美的。
如圆春所言,公主将手攥紧,好叫她更好寻找扎针的位置。
她半低着头的认真模样让不少女性都将脸捧起,并发出感慨:“公主真俊啊。”俊这个词形容男女皆可。
“我也想像公主这样了,她一定身体很好。”这话一出,不少女人都讶然且眉飞色舞地看向她,想歪了。
“如果公主肯娶我的话,我愿意和她抛弃世俗的眼光成亲!”
“净想美事,能轮得到你?”
“我说的不是那个啦!”她急忙解释,气呼呼的,“一看就很少生病,我的意思是。”
这话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有人举例道:“公主每日要走很多路,她常常到村子里去考察。既然要走这么多的路,她的身体当然很好了。要不然走路的时候动不动就气喘,也太不像话了。”
“啊!要扎针了!”有人叫道,于是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重回台上。
冰凉的液体被涂在公主的胳膊上,圆春稍推了些注射器,让液体更向上方了些。下方的百姓稍微有点明白了,又不是很明白,这个针应当起的是将皮肤破开的作用,好让药物进入人的身体里。
然后就如大家理解的那样,公主的胳膊被针扎开,疫苗被送入她体内。百姓眼睁睁地看着一管药被推进去,自己胳膊的相同之处都产生些幻痛,不禁龇牙咧嘴的。
而公主眉毛都没挑一下,看着和没事人一样。
那应该是不疼的?百姓们不确定地想着。
而圆春将针管拔出后,公主一脸平静地接过纱布按压。如今是没有棉签的,因为还没有棉花。要想得到棉花,得往西打。
“这就接种好了。”圆春看着大家说道,“只不过因为疫苗的作用,接下来十四日应在隔离区留观。”
多么熟悉的词语啊,百姓们一下子被拉回了年头的时候。
这叫大家又生出了几分犹豫来,这要是打了疫苗,十几日不能劳作,也是伤人伤财的事情。但是这是天花疫苗,打了一辈子不用怕天花,等于一辈子少一样威胁自己生命的东西。何况说到钱,他们现在也不是过去那样把钱当命的时候了,现在手里有了那么点钱,就到了还是有命花才好的阶段。
如今钱是钱,命是命,有命花钱钱才是钱,不然就是一堆烂铁。
公主同大家道了别,回去隔离去了,百姓们还在原地讨论要不要去打疫苗的事。在晋阳有很好的一点,是叫别的地方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那就是不管晋阳折腾出什么新玩意儿,好东西,晋阳百姓总是第一个享受到的。最重要的是不要钱。
别的地方的百姓对此知道的或许还没那么深刻,但这些许多时间都待在晋阳的商人们却太清楚这回事了。他们眼红,他们羡慕。
他们也想做晋阳人,不过这件事还是有待商榷。
如今还不像后世,没有什么具体的户口之争。但是你若是出身富庶之乡,旁人也会高看你一眼。你若是出身穷乡僻壤,那别人也不会高看你。
因此做晋阳人虽然确实能够享受到实实在在的福利,但是晋阳如今在外还是偏僻小城,要立刻迁移户口到这,还是很让大家犹豫的。
牛痘疫苗的事他们当然也听了,对于走南闯北的他们来说,根本没有普通百姓的纠结,当机立断就做出决定了。
打!必须打!
他们和金钱打交道久了,也更加知道生命的可贵,所以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天花是什么?那是沾了死和不死没什么区别的东西。就算侥幸活下来,一脸麻子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百姓们渐渐散开了,还有百姓在询问官员们接种疫苗的相关事宜,他们就在后面静静听着,顺便排队。
等百姓们都问完了,才轮到他们。不过比起别的地方需要上下打点才能和官职极低的小官说上一句话,晋阳这里真是不要太好。
这里的官员态度好,堪称有问必答,反倒是百姓们时常说着说着恼火了,还要官员来劝说。
商人们也曾偷偷探过百姓们的口风,问他们怎么敢在官员面前这么大胆。百姓们神秘一笑,表示如果官员们服务不周到就去投诉他们!他们到时候会扣奖金!
商人们这才知道晋阳的奖惩制度,不禁感叹制度建立者的智慧,如此一下子就将百姓和官员的地位调转个个儿,让官员讨好百姓。
这下谁不想在晋阳落脚啊,别的地方是你给官员当牛做马,到晋阳就成了官员给你当牛做马了。官员都给你当牛做马了,什么欺压乡里,鱼肉百姓的事儿那就更不可能发生了。住在这里多安心啊。
要知道他们从商最怕的就是官,往往各种各样的官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从他们身上捞油水,都知道他们有钱。这钱不给不行,给了,是保护费,起码能保暂时平安无事,不给,那就等着无穷无尽的灾厄吧。就会发现家中诸事不顺。
“我想问问您,这牛痘疫苗外乡人能接种吗?”商人放轻了声音询问。
“外地来的啊。”官员将人上下打量一眼,而后点点头,“能打!都能打!不过你不是咱们晋阳本地的,可不能享受咱们本地的优待,到时候还要缴费。”
商人急忙点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第212章
有牛痘疫苗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也要告知洛阳。送去洛阳的不仅有冷链保存的牛痘疫苗,还有两名在圆春手下已经出师的医女。
毕竟信上很难将一切讲明,且牛痘疫苗的使用更需要在指导者下进行。万一一个不慎让洛阳沦陷,那反而是罪过了。
到了年尾,各行各业都很繁忙。要计算今年这一年收获了什么,为明年定下计划。国家各部属于是最忙的,其余大臣也不是就当甩手掌柜了,总之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最起码的年终报告、总结,都要有的。
这东西写的时候痛苦,写出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用,但不能没有。
至于重臣,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深刻地践行了什么叫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们肩上扛着江山,自然要兢兢业业地规划江山宏图,让夏国蒸蒸日上。
一部分下面整理的报告已经整理完毕,交上来由大人们过目。大人们认认真真地阅读报告,紧锁的眉头渐渐舒缓。
别的不说,有一件很让人喜悦的事情。哪怕年初遭逢大疫,洛阳今年的人口始终保持着正向增长。对于如今的夏国来说,人口当然是重中之重,越多越好。
自打保温箱这种东西出现并普及,就挽救了许多的夏国新出生人口,使夏国一直保持着正向增长。可惜人从出生到能用,至少需要十余年的时间。一时半会儿之间很能让人看出什么效果,但有朝一日总会显现。
在阅读报告之时,宫中又传出了请人入宫议事的消息。
大臣们暂时搁下手中事务往宫中去,心想年末又出了什么大事?往往到年末时一般都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过年的压力无形地压在每个人身上,为了过个好年,少不得有人要铤而走险。一旦铤而走险,就容易闹出事端。
到了宫中,大臣们只见皇上眉眼之间的喜色盖也盖不住,不禁试探着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好事?”
皇上说道:“是,有天大的好事。”
众人心中纳罕,能让皇上都说是天大的好事的事情,可见非同一般。
“天花,诸卿都有所了解吧?”皇上问询。
一听到天花二字,大臣们一个激灵抬眼,皆惶惶然地看向皇上。如果这个时候皇上开口说大夏某处爆发天花,不排除他们立刻要死给皇上看的可能。
不应该的,若真是哪一地爆发天花,皇上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换做先皇倒还说不好,但如今的皇上是干不出来这事的。
“当然知道,陛下……”
皇上没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如今已经有防治天花的法子了。”
群臣一愣,霍然看着皇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防治的意思是?”他们还不敢太过相信,于是出言确认。
“字面意思,预防、治愈。”皇上解释,“种了牛痘,日后就不怕天花。”
大臣们相视一眼,不得不怀疑皇上是不是被什么人给骗了。要知道古往今来,天花还没有任何治疗方法,连缓解的方法也没有定论。
等等,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臣子们的脑海中有一股熟悉感如流星般一闪而过,快得叫人抓不住。有人脑子灵光,抓住了这飞逝的灵感,意识到这种话他们之前也是讲过的。
在时疫的时候。
一瞬,这些大臣们感到一丝了然。对于这么奇异的事情他们反而信了,因为大约这个预防天花法子又是从晋阳那边传过来的。如果是出自晋阳之手,那他们相信事情是真的。
看样子皇上似乎不是在异想天开,而是确有其事。
臣子们保持怀疑问道:“陛下,那要如何防治?”
皇上道:“专人专事,朕于医道上不精,就由精通此事的专人来讲解吧。”
她转头对萧尚书道:“将人请来。”
萧尚书应声,请人去了。
群臣没想到皇上还折腾得有模有样,心存疑惑却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存着疑虑等着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卢中书监笑说:“陛下说的极是,专人专事,咱们也不精通医理,不若召几位太医来旁听?咱们也好早点知道是真是假。”
皇上听了他这提议,很认可地点点头道:“说得不错,请太医来。”
于是太医也被请来。
晋阳的女医先到,太医后至。
女医们来时显然是细心装点过的,至少是穿了正式的衣装来的。小地方出身,陡然面对如此大的场面,说不紧张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她们能被选出来也是有她们的独特之处的,因要等太医院等人过来才好正式款款而谈,她们这时候坐在这里显得有些局促,但很快就放松了,两个人开始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展示牛痘接种的事宜。
大臣们彼此交谈,可注意力是一直放在两人身上的。这会儿见两人已经落落大方地做自己的事情,不由对她们另眼相看。虽然看上去没什么礼数,但起码撑得起场子,也算能够独当一面,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太医们紧赶慢赶地赶过来,没让皇上与大人们久等。
行过礼后太医们看向女医,直接发难,表示从古至今从未有天花的治法,不知道她们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女医们也不藏私,表示她们想到的方法不是治愈天花,而是从源头预防。
预防天花对太医们来说完全是个新奇的想法,他们一直想的是事情发生之后怎么补救,但是否可以从事情的源头阻止这一切?
这个新奇的想法使太医们眼前一亮,只是这个想法,他们就觉得这事很有的谈,于是也摒弃偏见,认真和人交谈起来。
太医们态度的转变,女医这里自然也感受得到。不过她们并没有因为这份态度的转变而感恩戴德或是兴奋不已,他们本就应该平等地对待她们。
在晋阳,医者的地位可不低,救死扶伤,百姓都很尊重他们。便是公主,对待大家也是平等的态度。是以到这里来,她们想的也是大家地位再高难道还能高得过公主吗?既然不能,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女医们此行是带着任务的,要将接种牛痘之事传播到洛阳来,所以谈及牛痘时,她们能说多少便说多少。
太医们也被女医们的无所不谈打动。
首先他们没想到她能真有两把刷子,其次她们无所不言也的确是很珍贵的品质。
要知道这可是防治天花的手段,她们只要稍微藏私,留下来那一点用来谈判,也能拿到很大的好处了,前提是手段是真的。
而从女医们现在正在讲述的原理来说,似乎很有道理。毕竟天花是得过一次之后就不会再得第二次了,所以只要在可控范围内先得过一次,日后再有天花,就不怕了。
女医们口齿清晰,讲起话来条理分明,群臣发现她们讲的话他们也能听懂。倒不是说他们突然会了另一种语言,而是哪怕是在谈医学上的事情,他们对之一窍不通,却也能理解她们在说什么,这就很让人意外了。
当然不会是他们忽然有了学医的天赋,都一大把年纪了,要有哪方面的本事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知道。只能说明她们很会讲解,或者说她们能够很好地做人师父。
这同样是一种天赋技能。
有的人学识渊博,却不会教学,因此并不能很好地胜任夫子一职。这两名女医就属于会教学的那一类人,还是教得很好的那一类,让他们这些外行人也能隐隐约约听明白。
不过明白归明白,但她们说得正不正确他们却无法判断,这事还是要看专业的人怎么说。
专业的人员此时个个面色红润,嘴唇颤抖,一副激动十分的样子。他们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本来的来意了,完全投入进自己不曾了解过的新世界,沐浴在知识的海洋中。
哪有空和官员们交流对错与否啊。
无论叫他们来的卢中书监怎么使眼色,怎么咳嗽,太医们都不为所动,只顾着自己的的事情,根本顾不上来的时候答应了什么。
于是无论皇上还是大臣,这时候就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看两拨人聊天。
皇上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地等,丝毫不显得急迫。大臣们则是不得不等,因为结果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不止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对整个夏国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太医们不全是酒囊饭袋,很快理解了牛痘疫苗的研发,以及它为什么能够用于防治天花。多么完美的原理,多么智慧的方式,真是令人叹服。
双方谈论暂歇,太医们疯狂地吸收着食材女医们刚刚传授过来的知识。
大臣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太医身上,太医被各路目光盯得终于感到不适,于是记起自己过来还是有任务的,便讪讪地去看大臣们。
卢中书监询问:“这两位女郎说得如何?”
太医们说到这个就兴奋了,不止是兴奋,甚至有些神经质的癫狂:“真的!是真的,陛下,大人,咱们真有防天花的法子了!这法子实在是太聪明了,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但也是定然能成的。日后咱们就不怕天花了!”
第213章
太医们的话音刚落,大臣们便陷入一种虚无的情感中。和晋阳的官员们知道牛痘疫苗时的反应差不多,都觉得很不切实际。但又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便让人觉得如幻影、朝露,时时刻刻可能被一戳即破。一旦被戳破,就又要回到残忍的现实中,那里是什么也没有的。
“恭喜陛下。”还是郑给事中最快给出回应,他向来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多年的战后创伤应激已经能够使他轻易分辨出虚假与现实。
有他打头,其他臣子们渐渐回过神来,先是跟着恭喜陛下,再然后便是心中升腾起狂喜来。
以后就不再怕天花了!
虽说这世上能危及人性命的可多了去了,但能排除一样威胁是一样威胁。要是把所有威胁都排除了,不就能够寿终正寝了吗?
皇上叫了众人起身,将试验牛痘疫苗之事交给太医院,由两位晋阳来的女医全权指导。
听到女医的来处,之前尚未猜到疫苗是哪里来的大臣们不由生出些醍醐灌顶之感,这下意料之内了。既然是晋阳那边送来的东西,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正这么想着,皇上那边就确定了这件事,只听她语气颇好地道:“诸位爱卿放心,晋阳那边已经开始给百姓接种疫苗,应当万无一失。”已经开始群体接种了,说明接种之前的实验都已经做过,更证明药物没有问题。
夏国的的确确有了预防天花的办法。
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又来了。
晋阳那边,要如何赏赐呢?大约是想到一起去了,下面百官交换了眼神,神情都颇复杂。公主已经要到赏无可赏的地步,她若是个男孩儿,就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了。但因为是个女孩儿,大家惯性思维,只会有赏无可赏的烦恼。
好在皇上为大家解决了这个烦恼,表示公主说明此事乃她治下女医做出卓越贡献,若要封赏,赏这些女医就是,不必赏她。如果要赏这些女医的话,就请给予她们一官半职吧。公主想要在晋阳设立一个正式的医署,纳入官僚体系之内,算个正式的官职。
这回事吗……
官员们犹豫着,在一地独设官署是前所未有的事,也是一件麻烦事。或者说正因为是麻烦事,才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官职的设定、品级的设定等等都要十分考究。
但公主已经很懂事了,她甚至不为自己争取些什么,而是为这些真正做事的人争取。这让大臣们觉得她太过年轻,感叹女孩子才有这样的柔软心肠,又不由为她这份善良而有那么些微打动。
这么多年来说,无论如何公主也算是实打实的上位者了。作为上位者,仍旧能够保持初心,不忘为底下人谋福利,也是一种很可贵的品质了。如果问他们的话,他们当然更愿意做公主的手下。当然这是假到不能再假的假设,只是为了展示出大家的态度。所谓的帝王心术王道手段听起来固然霸气,但用在他们这些臣子自己的身上就不好了。能在仁善之君的手下过日子,谁都不愿意在暴君的手中过水深火热的日子。
何况晋阳,不止晋阳,整个太原都由公主治理,如今看来她做得很好。总之只是为晋阳单独设立一个医署,应当不会涉及很大的变动。要知道这是研究出预防天花的手段,就算他们这一代平安无事,也总能惠及子孙后代的。
既然如此,那就随公主去吧,总之她也是在晋阳折腾,不影响别处。
洛阳的旨意下来时,晋阳已经开始按名单开始进行群体接种。不过接种也不是按照报名的先后顺序接的,而是由官府排布,标准是一户人家总要留一个人在家看家;家中有孩童者夫妻不可一齐接种,家中需有人看顾孩子;若孩童也需接种,需要在家长的陪同之下等等。
排出名单又是件麻烦事,但官府不就是做这个的吗?不能掌握权力却怕麻烦什么事也不做,没这个道理的。
因早得了风声,医署这边早已经着手建立了。选址也很简单,时疫时抄没了城中许多心怀鬼胎的富商,宅院都是官府按正常价位买的。而医署就建立在某处单独的宅院上。当然是要推倒重建,因此在圣旨发下后,医馆暂定为医署的办公处。
参与牛痘疫苗研制之人皆得了一官半职,不过绝大多数人得的都是微末小职,等同于县衙里的小吏,但还是挺招人眼的。
再怎么说,大小也是个官儿啊。
晋阳城中其余郎中看着女医们封官也心中酸涩,但又不好多说什么。毕竟牛痘疫苗的研发和他们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上一次时疫大家该有的赏赐也都发了的,没有丝毫贪墨。
要怪只能怪人家研发的时候没带上自己,但这能怪上人家吗?人家有本事。尤其是他们也对时疫时药方研发的贡献比重心知肚明,他们做得实在是很微不足道,当时肯带上他们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至于正儿八经的官府那边,不说对此事毫无意见,但也没有说要为此闹情绪的地步,不过对医署的羡慕和嫉妒确实都有。但是想想天花,又觉得人家值得这个。
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黯然神伤官职没有自己的份儿,有人则惊讶自己怎么做了官。蓐就是其中一个。她接旨时还有些愣神,她做了什么吗?她没有做什么呀。对此她感到一阵惶恐,甚至为此寝食难安。
还是圆春看出来她骤然消瘦,问了缘由,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尽管在医馆的这些日子蓐已经渐渐与过去和解,但性子与习惯是极难改变的东西,几个月之间一个人是很难变成另一个人的。除非他换了个芯子。
圆春就称赞她这些时候的所作所为,为她安抚好大家的情绪,将杂务整理得井井有条而称赞她。
何况给蓐的职位也属于医署中整理杂务的一种,并不算违规,她应得的。
蓐不禁想她有这么好吗,她似乎有。说到底做官怎么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她既然有幸坐到这个位置,就会加倍努力,绝不辜负皇上的赏识。
她想圣旨上有她的名字,那说明她至少被皇上看到过名字。虽然很大可能并不会在皇上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但这已经足够让她欣喜了。
那可是女皇啊,代表了女人的陛下。
蓐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上去比平常还要走路带风。她特意带了礼物去慈育园,过去在城角的孩子都被收容进了那里去。在那里过的可比在城角时过得要好千百倍。不仅吃穿都有,偶尔还会被教这写一两个字。孩子们在那里也不全然是被人照顾的,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很早就要被锻炼着自己做事情了,还要帮嬷嬷们照顾小的以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之外,慈育园中的嬷嬷和匠人都会教他们一些技能。这样日后他们长大,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有口饭吃。
是不允许再去坑蒙拐骗了,嬷嬷们会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做人的知识。大部分孩子还是很听话的,因为他们从小摸爬滚打,知道看人眼色。在慈育园,他们过得好不好极大程度上要看嬷嬷的心情。一开始孩子们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后来他们发现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嬷嬷们都是很公平公正的。就算她们格外喜欢某个孩子,也是私底下悄悄给她一些出于自身的优待,而不会因此苛待其他孩子。
蓐来慈育园只来看望过去和她一起生存过的孩子们,并不会在这里帮忙做什么。她每次来的时间也不会很久,真的只是看看大家就离开了。带的礼物不过用了工钱中很小的一部分,绝不再像过去那样什么都贡献给他们了。
孩子们隐隐约约感受到他们的“姐姐”不一样了,可是他们又对这种改变感到无能为力。他们年纪都还太小了,无法阻止蓐的离开。过去蓐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是因为蓐受到种种限制,无路可走。现在没了束缚,有了机会,她当然要为自己而活。
所以听过圆春劝她后等待病好,她就去城角和孩子们说她决定留在医馆报答救命之恩,城中新开了慈育园,大家可以到那里去,年龄范围内都管吃管住的。
一开始孩子们都哭哭闹闹地不愿意和她分开,纷纷表示自己宁愿和蓐姐姐继续生活在城角,也不要到慈幼园去。
然后蓐说,可是她不能继续再待在这里了。
孩子们大约的确是依赖她依赖得紧,更是哭闹不已,表示那他们就跟着蓐一起去报恩。
蓐看着哭闹的孩子们,当然可怜他们现在哭成这个样子,但心中竟然还升起一丝厌烦。她已经厌倦了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明明有给大家包吃包住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和她一起过苦日子?
她不理解,并因此产生了隐隐的愤怒。过去的种种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无论是从身体还是心灵上,而这些孩子同样属于她“过去”的一部分。
不是别人,而是和她一起回来的苗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她,里面带了几分痛色,质问她:“阿姐,你要背叛我们吗?”
蓐的脑子嗡的响了一声,整个人摇摇欲坠。她怎么也没想到苗会用到背叛这个词……所以她问:“我背叛什么了?”
苗很愤怒:“我们将你当作亲姐姐,而你现在不要我们了。”
第214章
因为苗的一句“背叛”,孩子们顿时同仇敌忾地看着蓐,眼里哀恨俱全。
“所以我应该怎么做?”蓐被看得又痛又怕,心口压着千言万语,最终一切化作一句疑问。她想知道在他们的眼里,她怎么做才算是“不背叛”。
孩子们还在抽泣,面对蓐发出的疑问,他们泪眼朦胧地看着彼此,齐齐有些瑟缩。因为他们从蓐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隐藏的怨气。
苗最为愤慨,最接受不了蓐的背叛。同时他是这里最大的孩子,其他孩子都听他的话。如果不是他拿出对蓐的离开的愤恨,孩子们应当也只会恳求她留下来。而不是在苗表现出愤怒后一齐显示出对她离开的仇恨。
他决绝地盯着蓐道:“你是我们的姐姐,你怎么可以离开我们!”他用尚且稚嫩的声音嘶喊着,嗓音因为愤怒都变得嘶哑,足见他此时此刻有多激动。
面对他惊涛骇浪般的怒火,蓐反而因为心寒而彻底冷静下来。她不冷不热地站在原地,目光从每一个孩子身上扫过,最后是苗。
她格外冷静的反应令大家不由自主地跟着渐渐冷静下来,孩子们开始心慌,或许他们做错了什么,将姐姐推得更远,可他们的本意绝非如此!
只听蓐问:“继续和你们在一起,就不算背叛了,对吗?”她这声“对吗”问得轻轻,却传入了每个人都耳朵。
是这样的,他们既然是一家人,哪里有分开的道理。
苗不明白她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了。过去她和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她想什么他们都能猜得到。她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而是全心全意地将他们当做家人,想的都是为他们付出的事情。但现在苗看不透她了,只是去了一次内城,她的心就变了,里面不再是她的家人了。
苗回答道:“没错。”
蓐抿嘴,此时此刻只在心中无比庆幸圆春女郎将她点醒。如果不是被点醒了,她此时此刻只怕又要重复老路。或许一时半会儿因为病情初愈而狠不下心,但她又如何能狠心到眼睁睁看着大家挨饿生病,迟早会做回老本行的。
“然后呢?”她问。
苗被问得错愕:“什么然后?”
其他孩子都有些听不懂了,但还是努力在听。他们隐隐约约知道现在正在关键的时候,希望苗一定能留下姐姐。
“然后怎么活着?”蓐问,“还是像以前那样,继续靠我卖身来供养大家是吗?”
苗虽然年纪小,但是有过城角的一些事他却十分清楚。对于蓐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他并不是全然不知,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明白的,但因为蓐自己的粉饰太平以及他明白这样的事情怎么都算不上光彩,所以便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而蓐现在的话让他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苗的面上闪过慌乱,蓐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一阵赛一阵的冷。如果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还不至于如此心寒。他明明知道她过去是在做什么,现在却将她的离开定性为背叛,真是有些可笑了。
“不,当然不是……”苗低头看向地面,竭力向蓐解释。在城中治病的时候,他也学到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学会了说话。能说话和会说话是两码事。可是再会说话,他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当然不会再让阿姐做之前的那种事了!他会保护阿姐,会挣钱。
想到挣钱,苗眼前一亮,忙不迭地对蓐道:“阿姐,我们会挣钱的!不会再伤害你了!”
蓐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任何欣慰或是心软,反而更加不知是要笑还是不要笑,心中一阵戚戚。
“你们怎么赚钱?”蓐问。
孩子们一个个豆丁大小,因为去了一趟疫区有人照顾,反而看上去比往常要精神些。即使如此,已经享受过有人照顾的安定的日子,他们却要回到过去坑蒙拐骗的时候。
真让人觉得我没救了。
苗犹豫了,觉得如果说出去偷去骗这种话阿姐一样会不高兴。就在他犹豫这须臾,蓐先他一步开口,还带着冷笑:“怎么?又像过去一样去偷去骗去抢吗?”她说到这里已经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话让苗彻底低下了头,原来阿姐一直知道他们不是好孩子。他心中又生出几分难堪的怨怼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一直粉饰太平下去,而是要破坏他们一直以来的温馨。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过提心吊胆的烂日子,还要拉着人和你们一起过才满意!”蓐的怨气急需一个出口,好在现在她终于将想说的话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了。原本她今天来是没想将话说得这么难听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也不是要与大家好聚好散。哪怕将人送到慈育园,她也会来看望大家。
她报恩,大家得到更好的照顾,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为什么要将事情闹成这样。
苗没想到阿姐竟然是这么想的,同样是委屈极了,不由问她:“难道一家人不应该在一起吗!”
“一家人如果在一起只能过更烂的日子不如不要在一起!”说出这句话后蓐整个人都轻松了,她一直想的就是这件事。
苗听了她这句话后脸色苍白,不敢相信这是一直疼爱他们的阿姐说出来的话。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想过他们带给蓐的是什么,只在乎自己的感情,觉得被背叛了。他恨恨的:“阿姐就是在城中待过以后看不起这里了,想要过更好的日子了!”
蓐不仅没有反驳,反而应下:“没错,想过更好的日子难道有错吗?你们难道就甘心一直在这里吗?”
孩子们前面一直没听懂蓐在说什么,直到她说了一直在这里,他们才哇的一声又开始大哭。
因为习惯听大哥,也就是苗的话,孩子们为了义气集结在这里,听过蓐的话后向她兴师问罪。
刚才阿姐与苗之间的争吵他们听了半天终于听懂,当蓐提出最后的设想后他们终于被吓到。
一辈子留在城角!
如果他们不曾被送到疫区受人照料却也罢了,但他们住过有顶、有墙的房子,吃过一日三餐,受人照料过,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之所以愿意一起回来,是出于兄弟情义。然而此时再听说阿姐说一辈子都要留在城角,他们终于害怕了!
如果只是暂时地留在这里,他们还可以忍受,但如阿姐所说,要永久地留在这里,他们退却了。
“我们!我们不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他们一面大哭一面说道。
苗看看身后的大哭弟妹们,再看看前方冷漠的姐姐,一时间头大如斗,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原来不止姐姐,他的弟弟妹妹这一次去了城里后也变了,想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的只有他一个!
他终于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大叫着跑走了,留下剩下的孩子和蓐面面厮觑。
但是没了苗这个个性强烈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很好说服。他们年纪还小,哪里是能一直在城角待下去的。何况即便他们想要一直在城角待下去,官府也不允许。
蓐稍微跟剩下的孩子们描述了一番慈育园是什么样的,有一起玩的小朋友,有照料他们的嬷嬷,有大房子,有香喷喷的饭菜。只是这些,就已经让孩子们垂涎欲滴了,恨不能现在就去。对于哥哥的承诺的什么的,早就被抛在脑后了。
苗最后当然也被收容进慈育园了,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只不过蓐平常去看望大家时苗总不露面,不肯见蓐。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过蓐问心无愧,从不觉得自己还亏欠他们,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在对待这些孩子们的方面。
……
种痘的地方不在城中,又在城外清风观。城外道观的道士们于是先一步接种牛痘,沈缘被公主叫破身份以后老实许多,也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围着公主转了,而是老老实实在他的清风观中待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确受到了来自公主的一些打击,但他应该无所谓的。打击来自于他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地做的琉璃相关企划案没有任何价值,其中能唯一称得上价值的大约就是他收集的真实数据。他确实不是从政的这块料,当然他也没有受到过相关方面的教育。
但让他心一乱的是公主在看到他拙劣的企划案时笑了一下,然后跟他讲了有哪些不足。他这才知道自己做得很烂。
他对此该无所谓的,但多少感到面红耳赤。只是没想到公主看出他的窘迫后很自然地开口:“没关系,笨一些很好。”
这次借用清风观,沈缘见了公主的手谕就老老实实地将道观交出来,随官府去做什么。
百姓们分批到观中来接种疫苗,正好可以在观里进行隔离。观里的道士们因为先一步种过牛痘,不再怕被传染,于是在道观中做些送饭、登记的活计,官府会给些香火钱,一举两得。毕竟已经借用了人家的道观,总不能将人家本来的主人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