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闻人式一并非头一次踏足夏国的土地,却是头一次站在洛阳城外。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洛阳城作为夏国的都城,在他心中一度是夏国的代表。洛阳城,等同于夏国的心脏。这个意象频频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长久地游弋着、盘旋着。如今他要光明正大地进入洛阳,等同于光明正大地进入夏国的心脏。这是燕国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胜利。正因如此,他要亲自到洛阳来完成议和,亲眼见到夏国的心脏,亲自踏入其中,填补自己过去恒久的惦念。
与他想象中的洛阳一样,这里古朴、庄严、巍峨、雄伟,和燕国截然不同,充斥着文化底蕴。只是站在城外,闻人式一都要心醉了。
下一次,再下一次来,他会率领燕国的千军万马。到时候城中花草被摧折,书卷被抢掠,城头被烧灼。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注定的命运与局势毁去。浴火涅槃后,诞生出崭新的洛阳城,属于燕国的洛阳城。
沈绍与闻人椿同样震撼地望着面前巍然的城楼,人本能地崇敬伟大的事物,即使狂恣如闻人椿,这时候也不免低下骄傲的头颅。
这里与他们来的路上见过的每一座城都不同,怪不得是夏国都城。
闻人椿从不承认夏国比燕国好,但在这时候,却不得不从心里承认那么一点儿或许夏国的确有可取之处。怪不得他父亲总让他看些夏国的书,让他听夏国的夫子教课。过去他从不肯听夏国那些酸儒啰嗦,或许从今天起,他可以勉强听上一听。
而沈绍则表现得内敛许多。相较于直白热情的闻人椿,他很早就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为君之道,其中一条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在此时,他除了眼睛格外要亮一些,呼吸急促一些之外,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激动。
但他在心中默默想着一路来亲眼所见的一切已经足够证明夏国是个宝地,而宝物向来为能者所有。大夏怀璧其罪,这片土地合该为更强大的燕国所有。
沈绍这么想着,手指发紧,便听到一道尖锐的“啊”声。他回过神低眼看去,松了手指上的劲道,将怀中幼崽举起,怜爱地揉了揉被他拽痛之处。
“绍,你可别把它玩死了,不是说要送给楹吗?”闻人椿咧嘴笑起来。
沈绍不好意思地揉着虎崽的皮肉应道:“不会的。”
老虎崽记吃不记打地被揉得哼唧,舔了舔嘴,再度睡了过去。
郭校尉瞥了眼他手中虎崽,听着闻人椿对他的称呼,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向闻人式一道:“闻人将军,请。”
闻人式一看他一眼,脸上有了笑意:“好久不见啊,这位大人。”一眼就看出郭校尉是在马邑城头上截下赵雁声尸体之人。即使他笑起来也不见任何和煦,依旧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郭校尉很平静的:“我姓郭。”
闻人式一很上道的:“郭大人。”他是赢家,适当地谦恭并不显得卑微,只会彰显胜利者的大度。
而郭校尉既然能被选来接引他们,自然有他的长处。他形容平静,绝不似见着什么死敌,淡淡地说:“请。”便在前方骑马开路。
夏国再败也不至于弄出个什么阵仗欢迎燕国人进入洛阳,是以这场到来是突然的。
一行人驭马到城门前受检,例行检查的也不是往日的守城军,而是郭校尉的手下。郭校尉行监察之职,手下冷血凌厉,铁面无私,总之没有战败之国的卑躬屈膝。他们显然已经事先得到上面的吩咐,此时才敢拿出这种态度来对待燕人。
这是不着痕迹的试探,试探燕国的接受度,影响夏国在最终议和中拿出的态度。
为了使燕国人挑不出错,郭校尉带头从马上跳下接受检查。
闻人式一眸色深深,含了二三不达眼底的笑意,貌似配合地跟着下马。他做什么,燕国队伍中其余人便都跟着做,于是一群人齐刷刷地下马,很有气势。
双方实打实地对上,颇有种一点即炸的火药意味。
从事们冷酷无情地正式搜查,点验起燕国人携带之物也丝毫不讲情面。该取的取,该扔的扔,一时间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最前方的郭校尉已经受检完毕,转过身看燕国人受检。
从闻人式一身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战场上能够让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即使被不尊敬地对待,他也没有动怒,不得不让人思忖或许在议和时能够摆出更强硬的态度。
闻人式一举起双手由从事搜检,虽不至于因为像被当作犯人对待,但冷冰冰的总让人感到不适,他们又没犯下什么罪行!
哈!倒也不是,他们的确对夏国人犯下过错。杀了他们的大将军,占领他们的城池,怎么不算错呢?
闻人式一的右手尾指勾了勾,本来就被搜得不耐的闻人椿骤然发怒,拔出背后长枪向人直直捅去,冷笑开口:“怎么?查客人还是查犯人啊?这就是夏国议和的态度?不想议咱们就打!”
他这一个“打”字出口,从事们齐齐亮出兵器,将一行人团团包围。
“怎么?还真要打?”闻人椿将枪一推,查验他的从事被掼倒在地。众人定睛细看,这才发现他用的枪尾捅人而非枪头,没出人命。
被他掼倒在地的从事捂着心口站起来,看上去没有大碍,只是面上无光。不止是他,在场所有夏国人都面上无光。
闻人椿用的不是别的枪,正是赵雁声的那杆银枪。
郭校尉于人群外开口:“好了。”
从事们便散出一条路来由他通过,他走到人群前方,面朝燕人,却是对背后的从事们说:“大夏是礼仪之邦,对待客人,岂能无礼?向客人们道歉。”
整齐划一的:“抱歉。”
但听到他们道歉也并没有让人感到多痛快,因为实在太过轻易,就显得歉意廉价。
“拿出你们的礼仪盘查。”
“是。”
这话一出燕国人也不好再追究什么,毕竟歉也道了,也改过了。
闻人椿还不服气,只是轻轻看了父亲一眼后他那里没了吩咐,只好憋着气由人搜身。只不过他在别人搜身时还不消停,时不时跺一下脚,或是冷哼一声吓人一跳,展示出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智慧。
“大人。”又有人出现问题了。
沈绍面前的从事指着他怀里的虎崽道:“大人,这位郎君抱了只老虎。”
“你们这里老虎不让进城?怪不得养不出凶猛的将士,原来都是懦夫。在我们那里,老虎都可以在街上闲逛!”闻人椿信口开河,不放过任何打击夏国人的机会。他们那里根本没什么老虎,狼倒是多,但狼也不能在街上闲逛。
郭校尉当听不见闻人椿说话,只是望着沈绍。他认真看人时目光带了审慎的意味,无形的压力就落下来了。
沈绍不是一般孩子,被他这么看着也能勉强咬牙挺住。可身在敌营以及郭校尉杀过不知多少人的浓重血气使得他的气势渐渐萎弱,就在这时,闻人椿挡在二人中央,将郭校尉的视线阻绝。沈绍这才慢慢缓过来劲儿,手脚都没知觉了。
果然这才是他日后要面对的敌人吗。
闻人椿在尸山血海里滚过才不怕这些较量,他的另一份责任就是保护殿下。
只不过他站出来的那一刻,郭校尉也认定了自己的猜测,能让闻人家如此在意又是这个年纪,果然是那位三王子。燕国竟然舍得放他来历练,只这一点对继承人的磨砺,夏国就远远不及。
他不是朝堂之中坚定的议和派,必要情况下他会为了夏国以个人名义杀掉这位三王子。三王子有胆色骨气,可惜还不懂藏锋。若是他刚才适当示弱,郭校尉或许会不动杀心。但他显示出他的潜力,郭校尉就要重新评估了。
选定一个王朝的接班人和扔骰子从根本上没什么区别,都靠运气。一个王朝能连着掷出两三个六点,即连着出现两三个明君,就很大可能开创出一个盛世了。连着掷四个的那是皇陵冒青烟,历代还没出现五个的。
按照这个来说,夏国已经连续掷了两三个一点,还有经年的大国底蕴撑着,总不至于一下子垮掉。
此消彼长,燕国则掷出了一两个高点数。如果这位三王子还是一枚高点数的骰子,他要采取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即使被人戳脊梁骨。
夏国的下一枚骰子还没出现,群臣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还要祈祷皇上最好一举得男。
“郭大人,老虎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这个。”他以食指作哨,片刻安静过后人们便听到翅膀扑棱之声。
北山黄鹘由远及近,与闻人椿心灵相通地向郭校尉袭来。郭校尉面色不改,在利爪落下的前一刻游刃有余地闪过。
黄鹘掉转过头还要再冲,郭校尉对闻人椿道:“少将军,你再不约束你的爱宠,我只能代为管教了。”他说着右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
“回来!”闻人椿喝道。
黄鹘在即将飞到郭校尉面前时硬生生停住,折返回去,落在闻人椿的左小臂上。
郭校尉自始至终眼睛未眨一下,冷静得让闻人椿都升起那么一丁点儿敬佩。
“老虎带进去吧,但希望三王子殿下可以管好自己的爱宠,莫要让它伤人。若有一二不慎,为大夏子民着想,我会棒杀它。”郭校尉点出沈绍的身份,像是某种威胁。
沈绍没有丝毫惧意地向郭校尉微笑:“您放心,我会的。”
郭校尉看着他,杀心涨了一寸。
第29章
再一次搜查就要宽松许多了,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搜查过后,从事们放行。燕人整理行装,有序入城。
郭校尉叫住闻人椿:“闻人少将军。”
闻人椿对谁都没个好脸,骑在马上随意颠簸,哼声道:“郭大人有何指教?”
郭校尉平声道:“您的枪,卖吗?”
闻人椿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罢很坚决地扔了俩字:“不卖。”这可是赵雁声的枪,怎么能以买卖定夺归属?
不过要买要卖也不是不成,在闻人式一眼里,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交易的,只看交易的筹码够不够。是以他一面驱马进城,一面在前方用了责怪的语气:“椿。”
闻人椿才不笑了,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
闻人式一刻意停了片刻等郭校尉跟上来,同他推心置腹似的:“小儿无状,郭大人莫怪。”他对夏国的咬文嚼字很是熟练,真像个文人,如果不看脸的话。
郭校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等他下文。
闻人式一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那杆枪是赵将军的,我知道它对你们夏国意义不凡。”
“只不过我已经将枪送给了椿,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不能再收回了。而且你看他随身带着,就知道他喜欢极了这枪。”闻人式一继续道,“但是我刚才也说了,我知道这杆枪对夏国意义重大,所以我会尽力劝说他将枪拿出来还给你们。”
郭校尉沉默不语,知道他还有话要说。总不能相信他有什么慈悲心肠,要把枪直接还给他们。
“但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不拿出什么东西和他交换他是不能够罢手的。”闻人式一显得很无奈。
郭校尉问:“这和买卖有什么分别?”
闻人式一爽然一笑:“这当然不是买卖,这是交换。”
“他要什么?”问的是闻人椿要什么,但由闻人式一决定。
“我不知道,他这孩子古怪极了,天知道什么能够打动他。”闻人式一苦恼地皱眉,装模作样,“或许你们多拿出一些东西让他开开眼,万一他真有什么喜欢的,说不定就将枪换出去了。当然,还有一个办法,让他看到你们的诚意。”
郭校尉顺着话问:“什么诚意?”
“譬如再让座城。”
郭校尉寒了脸色,寒冽地盯着闻人式一:“将军,慎言。”
闻人式一毫不示弱地回视,顿了顿笑了:“玩笑而已,郭大人别太紧张。”
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但此时的反应并不意味着最终议和时的态度。现在彼此当然都是一副底线极高的样子,以防被对方蹬鼻子上脸,然而在实际上议和时,一切都有的谈。
洛阳城中,暗沉的天幕下。
街道算不上十分热闹,却足够繁华。青灰的城墙在岁月中得到沉淀,反而有种历久弥新的气派。护城河旁植了垂柳,绿叶正新裁。来来往往源源不断百姓被打头的从事们疏散到街两侧,在各式各样的旗幡与幌子下翘首看热闹。
沈绍的臂弯将虎崽遮得严实,闻人椿肩膀上蹲的黄鹘则格外招摇,吸引了大多数目光。
在低声的窃窃私语中,黄鹘威风又精神地蹲着,眼观六路。临街的猫儿狗儿要么躲进房里,要么缩在有遮掩的地方瑟瑟发抖,丝毫不敢露头。
便是挤在街旁以避让队伍的马也显示出因畏葸而焦躁不安,若不是被人死死拽着,就要上街尥蹶子乱窜了。
黄鹘越近,距离越近的动物越发恐慌。
惊吓过度的马突然挣脱束缚,横冲直撞,激起一片尖叫。马踩了桌椅,撞翻木栏,扬蹄狂奔,向大部队冲来。
推搡之间不知道谁家小孩滚到街中央。
无需郭校尉出手,打头的从事从马上飞身,一刀将马劈开。马血淋漓地浇下,像是畅快的雨。
同时飞出的还有另一道身影,在泼洒的血落下以前,地上懵懂的小孩被卷走。
闻人椿怀中抱着刚捡来的孩子,满脸嫌弃,可见是并不情愿做这个举动的。他拎着小孩的衣裳把人放在地上,顿时有妇人冲上来将孩子搂在怀里又哭又谢。
闻人椿本来还挺不爽,听到妇人道谢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竟然变得和颜悦色。他脸上显然鲜少出现什么温柔的神色,一时间显得很是违和。
他是恣旷随放的长相,做出温柔之态总是别扭。只听他甚至放轻了声音道:“客气什么。虽然你们是夏国人,我是燕国人,但我从不想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百姓,燕国的军队也是如此。甚至于我们乐意帮助每一位夏国百姓,就像我刚刚做的那样。”
听他说的鬼话!
百姓们听得一愣一愣,竟然真被他忽悠过去,看向他的眼神带了敬畏。这么看来燕国人也不似流言中传的那样可怖,这不还帮着救孩子了。
从事们将马尸处理了,重新让出路来。
郭校尉听着闻人椿在这为燕国说话也没表现出愤怒,还默默等他说完,才开口:“想不到燕国竟如此为我夏国着想,既然为着夏国百姓好,想来燕国在和谈之时应当没什么条件,毕竟都是为了百姓,不是吗?闻人将军。”
闻人椿别有用心的言语已经说出,郭校尉立刻反应过来此时如果多加阻拦,反而更显得小肚鸡肠。有闻人椿的行为在先,直说他别有用心,是很难说服百姓的。因此郭校尉索性借机将燕国架起来,闻人式一当然不会不提条件,但他先在此刻说了,日后和议之后燕国再提出条件,百姓们就知道燕人不是好人了。
百姓们的目光落在闻人式一身上,他丝毫不感到受之有愧,也没有什么一诺千金的信用。他说过不知道多少谎,只要有利于燕国,让他发毒誓也无妨。闻人椿正是遗传了他这一点,方才才能面不改色地说假话。
身为父亲,闻人式一在这时候起到带头作用,面不改色地欺骗所有人:“郭大人说的是。”他觉得自己这也不算说谎,只是出于礼貌附和了郭慰的话罢了。至于其他什么保证绝不提条件这样的话他可没说,都是大家自己多想罢了。
闻人椿重新上马,吹了声哨,肩头的黄鹘便振翅飞远了,消失在人们的目力尽头。队伍缓缓挪动,相信他出手救人的事迹很快会传遍洛阳。
停停走走要有一个时辰,一行人终于抵达馆驿。夏国的馆驿荒废许久,尚能让人看出墙是新砌的。但经过细致的洒扫,这里一尘不染,便显示出一种介于陈旧与新粉刷之间的韵味,并不寒碜。
宫中送来伺候的宫人已经提前熟悉好馆驿,等来了暂时的新主人的入住。
郭校尉只负责将人送入馆驿以及保证安全,主客尚书林崇接管了招待的职务。大夏体谅燕国使臣舟车劳顿,入城后第一日留予燕人歇息,第二日皇上将于宫中赐宴,之后再正式谈论议和之事。
闻人椿到屋里由人伺候着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顿觉浑身舒爽。这大约是传说中的温柔乡,待得久了还真容易被消磨心志。
他支使伺候他的宫人们支使得十分顺手,他屋里的宫人们很快抱着他换下的脏衣、拎着他换下的臭靴退出门去,一面向在院里伺候的宫人们传达:“去问问大将军那里一切可妥帖,就说是少将军让问的。再说少将军这里一切都好,问可需要少将军去他那里一趟。”
就有人领命去了。
闻人父子很快在闻人式一房中重新碰面,还有三王子沈绍。没有什么入乡随俗的讲究,三人依旧穿着燕国服饰。一是担心夏国送来的衣服上被做了什么手脚,二来他们本就是为了彰显燕国的胜利才来的,没有迁就夏国的必要。
闻人椿逗了逗沈绍怀里的虎崽,才敬佩地向闻人式一道:“父亲果然神机妙算,一切如今安排的那样,洛阳城中出现混乱,咱们成功收服了一些夏国人的心。”
适才惊马是他们燕国人的手笔。既是给夏国的下马威,表示夏国再如何戒严他们依旧有动手的机会,让夏国的守卫们夜不能寐提心吊胆;又是一道狠毒的攻心之计,百姓亲眼见了闻人椿做的好事,再用埋伏在洛阳城中的暗桩不着痕迹地吹捧燕国,降低夏国百姓对燕国的排斥。最好让夏国内乱,再不济也能为日后胜利后的磨合做好准备。
闻人式一惯用攻心之策,并坚信只要将心攻下,一切的收获就会水到渠成。他之所以能战胜赵雁声,就是因为他能攻心,并将赵雁声不会防备的属下攻下。这当然不是上得了台面的手段,但史书上只会记载他的功绩,不会记载这些。
他步步为营,一切似乎都如他所想。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放松警惕。
检查过房中没有密室容人偷听,闻人式一依旧责备地瞥闻人椿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只够剩下二人听到:“殿下,椿,衣食住行不要疏于防范。我们想对夏国人做什么,夏国人就想对我们做什么。”
两人凝重地点头表示知晓。
“好了,也不要太紧张。”他又笑起来,“休息好了就去城里转一转玩一玩,年轻人就该这样!议和不是朝夕就能解决的事情,去逛一逛吧,多带些礼物回去。”
闻人式一重新低了嗓音:“你们能接触到的层级可比咱们的探子要高得多,多用眼用心去看,去发现那些真正值得我们带回燕国的东西,以及跟一些明智的夏国人建立更亲密的关系。”
昨日燕国小将军在洛阳街头勇救马下小孩儿的事迹很快传遍洛阳,原本人人畏惧燕国的风向很快变成了流言猛于虎燕国人还是很友善的趋势。
当一个一直被人群畏惧的坏人突然做了一件好事,人们就会激动地感叹他浪子回头,他过去犯下的所有错误都能够因为这一件好事而变得微不足道。
毕竟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宫廷经过了萧正仪的整顿,倒没再出现什么流言疯传的情形。明光殿众人还是从何夫子那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照理说燕国人来,晚间夜宴,今日不上学也应当。但这两样事情都不能使公主的心起任何波澜,因而学照旧要上。
微黯的天幕重新落雨,雨珠顺着房顶的弧度骨碌碌地滚下,落在积水中溅起层层圈圈的涟漪。
何夫子检查过课业以后盘起双膝坐好,并未如往常那样翻开书页,而是神情凝重地看了眼殿外淅沥的雨,才转过头看向众人道:“今日不讲书本。”
女侍读们不解地接话:“那讲什么?”
何夫子答非所问:“燕国人已经进城了。”
不止是伴读们,殿内当值的宫女们也竖起耳朵听着,何夫子又不讲书本上的东西了。但这并不是最新的消息,宫中都已经知道燕人进城,因今日晚间就要在宫内设宴。
昨日傍晚,皇上还特意到明光殿来问公主是否介意明日赴宴,若不喜欢,便不去了。她自己是不得不去,但公主去与不去她还是做得了主。
公主听到“燕国人”三个字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如既往地表现得浑不在意。
皇上是不想让公主去的,想也知道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这顿饭绝不可能风平浪静地吃完。只是公主已经被封为公主,便不能只享受好处,还要肩负起公主的责任,显示出国家的脊梁,这是公主应有的品格。
夏国只有一位公主,抱恙而不出席宴会终归像是怯弱了。尽管世人眼中公主不能言行已经是很充分的不出席理由,但只要在宴席上她没出席,并且因此导致夏国被燕国攻讦,就是她的罪过。
因此在得到公主的答案以后,席上多添了公主的位置。
何夫子低沉地继续:“进城的时候发生了一桩事。燕国少将军的鸟惊了马,马横冲直撞险些踩死一个小孩儿,司隶校尉手下的从事杀了马,燕国那个少将军救了险些被踩死的小孩儿。”
这件事大家还不知道,初一听都很震惊,又不明白燕国人为什么救夏国人,只觉得乱糟糟的。
何夫子陈述:“救过人后,这个燕国少将军闻人椿表示燕国人同样珍爱夏国百姓,愿意保护夏国百姓。对于此事,你们怎么看?”
众人听罢第一反应就是荒唐,怎么说出的燕国人珍爱夏国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但燕国人在此事上救了夏国人是不争的事实,她们又很难反驳这一点。
何夫子看着伴读们拧眉思索,为燕国人的奸滑无声地深吸口气。他再看向公主,公主又在走神,不过他相信她一定还是听进他说了什么,并且能够给出令人惊喜的答案。公主总是如此,正因这样,即使公主此时或许已经思索好了,他也不会让她第一个回答。她的答案会让其他人停止思索。
何夫子没想到人到暮年竟然遇到神童学生,所学有所传承,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只可惜公主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不然群臣也不必日日催着皇上的房中之事。这只是他个人想法,反正夏国已经出了一位女皇帝了,难不成还怕出第二个?但其他人肯定是要觉得一个驽钝的男皇帝是要比一个聪慧的女皇要好的。
王仙露试着回答:“事出反常必有因,他们救人肯定是有缘由,才不是好心。”
“装模作样。”郑凛评价。相比于王仙露,她对燕国人有着更深的仇恨。家学渊源,郑家以军功起家,与燕国在战场上交手无数,是解不开的血海深仇。
何夫子点头,心中稍慰。这便是读书的好处了,哪怕不知道燕国的具体意图,却能推断出他们不安好心。而百姓们则容易被燕国人表面的言行举止所迷惑,燕国人做一件好事,他们就认为燕国人都是好的了。
他看向公主,问:“公主怎么看?”
公主亮出小本子:“民心。”
何夫子欣慰点头:“没错,《孟子·离娄上》有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耳也。这话的意思是获得天下有办法,得到百姓的支持,就能得天下。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办法,获得民心,就相当于获得了百姓的支持。获得民心也有办法,他们希望的就满足他们,他们厌恶的不要勉强他们。”
“燕国人这么做,是为了夏国的民心。”何夫子淡声道。
“燕国人为什么要夏国的民心?”王仙露问出来。
“此消彼长,燕国如果得到了夏国的民心,我们的百姓向着燕国,那么夏国危矣。”
王仙露惊叫:“这么严重,那咱们快告诉百姓燕国人的阴谋……”
郑凛立刻否决她这个提议:“直接说的话也太奇怪了,何况城里那么多人,怎么知道哪些是当日在街上的,又要怎么一一告诉他们燕国人居心不良?”
两人想不到好主意,问夫子:“夫子,该怎么办?”
何夫子为她们稚嫩的睿智露出善意的笑容,转瞬又想到不容乐观的国家情形,没了笑的兴致,于是耐心地同她们解释:“此事没有你们想的那样严重,救了个人,倒不至于真让全城百姓倒戈。不提的话也就很快忘了,越提才让人越发在意。”夏国自然不会多提此事,只怕有心之人不会轻易休止。
“既如此,他们倒是多此一举了。”王仙露松了口气。
何夫子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水滴石穿,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次数足够多,就会有人动摇。尤其是夏国如今的确不如燕国,就有人更盼望着做夏国人了。”
这话令人无言,没想到国与国之间争斗要用上这样多手段,真是可怕。
良久,郑凛才开口:“燕国人太讨厌了。”就像是暗处的老鼠,冷不丁咬人一口,够恶心人的。
“真希望他们能赶快走。”王仙露抱怨。她也一直讨厌燕国人,经过夫子说明,知道暗处的龌龊,就不止是讨厌而是憎恶了。
“他们这样阴毒,咱们还要和他们议和。”王仙露轻声道,“真不想与他们议。”
郑凛赞同:“是啊。”
王仙露就问:“夫子,咱们为什么一定要和燕国议和呢?不能不议吗?”
议和之事牵扯甚众,何夫子不愿多提。如果他是坚定的主和派,他或许可以坐在这里向学生们滔滔不绝。但他主战,若在此处畅谈自己的思想,隔墙有耳,万一落入有心之人耳中怕是不好。
因此何夫子简单地说了两句少生战事、与民休息等冠冕堂皇的话便不提了,而后就着“民心”的主题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堂课。
散学时,何夫子抿口茶问整理书箱准备离开的公主:“公主,晚宴去吗?”他差不多能猜到公主去与不去,但还是问了一句。
公主正认真地扶着桌子慢吞吞站起,闻言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没耽误自己起身的动作。
何夫子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嘱咐道:“燕人狡诈,绝无尊老爱幼的美德,公主小心。”
公主站好,向他轻轻颔首。
……
尽管是晚间的宴会,燕国人却早早入宫等待。夏国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姑且放人入内,将人带去用于举办宴会的式乾殿中的偏殿暂时休息。
闻人椿与沈绍坐得无趣,驱使宫人带着他们在宫中闲逛。
宝伞外潺潺顺流的雨越来越密,闻人椿行走时步履稳健,握伞握得稳当。沈绍走在他身侧,微微地将伞斜倾,雨珠织就成一道雨帘,向肩膀流去。
“雨势太大,我们到前面避一避吧。”沈绍是一群人中年纪最小的,主意却都是由他来拿。此时他说了要避雨,众人便都听他的,前往亭中避雨去了。
沈绍收了伞置在一旁,鹄峙鸾停地抱袖静立,在浓风细雨中看向远方的建筑。
闻人椿讨厌浑身潮湿的感觉,不耐地靠着廊柱哼声:“夏国的雨就没有停的时候么?”
“一定是你们夏国人做了什么错事,触怒了老天,才降下这么多的雨吧!”他满怀恶意地笑起来,说来还是收敛了。如果不是进宫之前他父亲勒令他不许放肆,他现在一张嘴就不是委婉地说夏国人做了什么错事,而是指名道姓是女皇当政遭遇天谴。
除却他二人,在场都是伺候的宫人,对于闻人椿这话虽然听了愤懑,却也不敢反驳,都低着头闷不作声地站着。
沈绍温和地制止他:“椿。”
闻人椿停止了他刻薄的言论。
似乎为了缓和气氛,沈绍问起其它:“远处那幢宫殿住的是什么人?”
宫人们顺着雨幕看去,犹豫了一下才说:“是公主。”
闻人椿顿时来了兴趣:“哪个公主?姓赵的那个公主吗?”夏国发生之事通过各种渠道到他们手上,对夏国皇上封了赵雁声的女儿做公主这回事他是清楚的。只不过他平常根本想不起来这回事,现在在夏国皇宫无聊,终于发现些有意思的事。
“是。”宫人们谨慎回答。
闻人椿眉头一挑:“她果真如传闻中那样,不能说话,不能走路,是个傻子么?”
即便是真的,宫人们也不能再回答他这冒犯的话了。但沉默即是答案。
沈绍不晓得中间还有这样一桩事,微怔过后随和而坦然的叹息:“倒很可怜,椿,慎言。”他与闻人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宫人们感激起他的仗义执言。
或许是因为悱恻的雨,今夜来得格外早。在流淌着的、破碎的月光里,夜雨渐渐休止。
来得迟的宾客侥幸避过傍晚时分的滂沱大雨,不必再到偏殿更换干衣。越过鎏金长帘,式乾殿的正殿中几乎坐满正装的来客,人人面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以一种上层阶级特有的节奏交谈,这种节奏的要领在于一个字——慢。
这种和洽在闻人式一带着燕国使臣入内时戛然而止。
在闻人式一踏入式乾殿正殿的一刻,夏国群臣一同息声,或站或坐地看向殿门。
殿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为首的闻人式一身上,他坦然地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目光,甚至为此感到隐隐的兴奋。
他完全想象得到这些人有多恨他,他们越恨他证明他做得越正确。即便再恨——看看他过去的老熟人郑松杉,他们在战场上相见时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如今呢,即使不能笑脸相迎,郑松杉也不敢对他再做什么。
这便是胜利者的好处。
闻人式一没有得意忘形地去郑松杉面前挑衅,只是礼貌地向人一笑,便在宫人的带领下去自己的席位坐下。
闻人椿与沈绍跟在他身后,倒没这样的沉稳。到底是少年人,还有着符合年龄的桀骜不驯,这一点单指闻人椿。他虽坐在闻人式一的下首,却格格不入地兴致勃勃着,以挑衅的目光打量夏国在场每一位官员,异常欠揍。但凡闻人式一命令他强装,他也能装出来个沉稳的模样出来。但他今日的任务便是挑起夏国人的怒火。
沈绍则完全不张扬,但他得到的目光丝毫不比闻人椿少。郭校尉将自己对沈绍的观察说与朝中几位重臣听了,重臣们正在审视这位三王子。只见他年纪虽小,却风神峭拔,神情当即凝重了些。他们这边继承人还没个动静。
自燕国人落座,夏国臣子便没有再交谈的了。殿中一片寂静,双方无声无息地对峙。
最终是朝廷中主张议和的卢中书监开口打破坚冰,他看着沈绍笑问:“闻人将军,这位就是燕国的三王子吧?”
闻人式一笑着看了沈绍一眼,沈绍主动开口:“您好,我是沈绍。”他态度温和,又颇自恃,便多了一分贵气。
文武百官神色各异,觉得燕国不仅胆大还蔑视他们夏国,就这么将储君带了来,真不怕他们做些什么或是即使他们做什么他们也有办法毫发无伤。
“果真才度俊逸。”卢中书监笑赞一句,虽然是场面话,但沈绍也能配得上这声赞。
闻人椿这时候突然道:“我们燕国的王子已经露过脸了,怎么还不见你们夏国的公主?听说她是赵将军的女儿,我想要当面向她道歉。”
燕国人果然以公主为由头发难,即使夏国人有所准备,仍然感到一丝失措。夏国人遵循故礼,在座众人与闻人椿都差了辈儿,他以道歉的名头装模作样,还真没谁好说。
郑给事中果断反击:“你向她道歉之前先向夏国无辜百姓道歉吧!”他向来不循规蹈矩,这话一出夏国人都感到痛快。
闻人椿被这老头儿毫不客气的语气气得冒火,冷笑起来:“两国交战,刀剑无眼,死个把百姓也是无可奈何。照你这么说,赵将军还该向我们燕国的无辜百姓道歉?”
这话一下子激得大半夏臣向他怒目而视,他竟然敢对赵将军不敬!
闻人椿却丝毫不怕,坐得稳当。
郑给事中:“燕国主动进犯大夏,屠戮夏国百姓,赵将军举身迎敌,何来伤害你们燕国无辜百姓一说!”
闻人椿被他问倒,闻人式一截过话头:“松杉,何苦与小儿置气?这次你我站在同一战线,都是为了和平,便不要深聊此事,以免误了正事。”
郑给事中冷笑:“我从不曾与你站在同一战线过!也别装出这副和气的样子了。你我都清楚,如果给我们彼此机会,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对方的头。”但也没再继续追究闻人椿话中错漏,再说下去只怕和就议不了了!他虽然强烈反对议和,但朝廷的决议已经下来,要议和,那么即使他再反对也会以朝廷决断为重,不会因个人判断而葬送整个国家的决策。
“椿,为你的失言向大家道歉。”闻人式一冷声教训孩子。
闻人椿毫无质疑地顺从起身,向夏国臣子的方向:“对不起,是我失言。”
这样干脆的道歉让夏国人没那么生气了之余也悄悄松一口气,他们还真怕燕国人真的翻脸。
现在双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哪怕和议达成,也要提防彼此会不会直接撕毁。总之双方在对方的心中都没什么信用,即便如此还是要议和。
夏国文臣武将无一对闻人椿的道歉做出反应。
闻人式一拍了拍道歉的闻人椿,示意他坐下,又道:“向大家解释你要向公主道歉的原因。”
闻人椿恶劣地笑道:“之所以要向公主道歉,因为我拿了她父亲的遗物,但我使着那枪实在顺手,所以只能向公主道歉,我不打算还给她了。”
“你!”这下夏臣们都被他气得一哆嗦,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但说白了那杆枪是战利品,闻人椿做得不道德,他们也不能逼着他还。
闻人椿成功激怒所有人,正要火上浇油的时候门外传来动静。
剑拔弩张的夏国人与燕国人火气一窒,看向殿门。宫人们抬着两架香屏入内,到公主的坐席前竖好。
紧接着江好抱着公主入内,左右后方跟着两名女伴读。尽管她已经很久没抱过公主,公主较来洛阳前重了不少,她依旧抱得很扎实,绝不会让公主有任何摔落在地的可能。她目不斜视地从两侧坐满群臣的中央过道中走过,一步一步。
面对这么多大人,她该紧张的。可是现在虽然她耳朵里充斥着自己变速的心跳,但她的手不抖,腿也不抖。她的脑中甚至异常清明,在某燕国使臣“不小心”将桌上放满时令水果的果盘碰翻在地,水果正好滚到正在行走的她脚下时,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依靠头脑还是本能,沉着地避过骨碌碌的水果,脚步不曾乱,不曾改变路线,也不曾看一眼碰倒果盘的燕国人。便显得那人像是跳梁小丑,连后面准备好的假惺惺的道歉也憋着说不出口了。
人家根本没将他当回事,他浅薄的心思无需言明,整个人火辣辣的,羞耻极了。
江好没有慌乱,两位女侍读受她的感染对突发情况也只是一瞬惊慌,面不改色地躲过障碍,坚定地跟随着江好的脚步。
这之后再没有什么突然的障碍出现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
她们脊骨挺拔,下颌微抬,无有半分颓靡,如白鹤般。堪称目中无人的,她们未给予任何人多余的一瞥,一路到香屏之后没了踪迹。
叫所有人还有些反应不及。
至于公主,反倒在三人高傲与坚韧中被忽视了。或许也有有心之人适才留意公主,但公主被江好护得严实,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上华美的发饰。除去知道她的确受宠,皇上很舍得赐她饰物外也瞧不出其它。
到锦屏后站定,三人像是从梦中惊醒,脚下虚浮,手脚冰凉,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走过来的,能将架子端得那么足。
江好的双手后知后觉地开始颤抖,不过屏风阻绝了所有视线,她在这里放肆抖动也没关系。她将公主小心翼翼地放下,目视着公主坐好,心中只有万千感激。
因刺杀闻人椿一事,她一蹶不振了好久。明光殿有圆春等人照料公主,她连行照顾之责都不必,过得十分轻松。□□上的生活越轻松,她的心就越沉重。
江好没想到公主会带她出席今日夜宴,这让她重新受宠若惊地产生一种被需要感。
尤其是在来式乾殿之前,公主令人挪屏风送去,并写字给她。
“宴会上有燕国人在,请保护我。”
看到这行字,别说保护公主了,要她立刻去与燕国人血战也使得。
夏国人对公主一阵风似的来,没留下只言片语的行为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认为这是很值得赞赏的。尤其是在看到一直气焰嚣张的燕国人终于因被无视而沉下脸来,就更让人感到畅快了。
公主虽是异姓的公主,却很有皇家的品格。
按照燕国人的剧本,碰洒的鲜果不说会使抱公主的侍女直接绊倒,也会使得她按部就班的计划被打乱,从而神情惊慌步履凌乱,乃至质问他们,这就如他们的意了。当然最好还是抱公主的侍女与公主一同跌倒,这样夏国才足够丢人。
而现实是他们被彻彻底底的无视。如果夏国人诘问,双方纠缠,便显不出挑事的一方来。但公主没因这个受到任何影响,将他们视作尘埃,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拙劣伎俩就显出来,在场都是人精,谁还看不出他们恶心人的心思呢?
燕国人这边一片静默,碰翻果碟的始作俑者该连连道歉,一直将人恶心着。可是他怎么也张不开这张嘴,别人根本没怪罪他,甚至没看见他,他还能继续厚颜无耻地追上去道歉么?追也来不及,人已经到屏风后去了。
这场丢人的使绊子最终消弭于无形。
闻人椿狠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被瞪得一个激灵低下头去,知道自己没完成被指派的任务,回去要遭。
闻人椿转向头去,盯着屏风问:“公主为何要以屏风遮掩?见不得人?”
屏风后公主掏出小本子写好后递给江好,由她来念:“公主说,与你何干?”
第30章
无论是夏国人还是燕国人,听到江好说出“与你何干”四个字时俱是一愣,而后神色各异。他们属于不同阵营,却有一个相同的想法,那就是这话分明是这侍女自己说的吧!
不说公主如今还不会说话,即使会说话怎么会是这么直率的一句。
闻人椿便是这么想的,深感这丫鬟很看不起他,竟然在此信口开河,呛声道:“你把人当傻子吧?她会说话么?就与你何干。”
屏风内静了片刻,江好接过公主新写好的字念:“公主说,会不会说话,与你何干?”
登时又是一静,众人齐齐看向香屏,香屏后风光一概不得见,隐隐有纸页窸窣声。
这话可真不客气,但也叫人无从反驳。这里是夏国,公主支一道屏风又如何呢?与燕国人又有什么干系,手伸得太长了。
闻人椿恼了,腾地坐直:“先不说她,你假借公主之口在此戏弄燕、夏重臣,该当何罪?”
江好无措,不知该如何自证,公主已经递来新纸,她立即照念:“公主说……不是公主说,是我说。”
她一瞥纸上内容发现是以自己口吻写的,改了口风:“我传达公主所言,问心无愧。”她问心无愧,自然无需向他证明什么。
“嘴硬。”闻人椿冷笑起身,要向屏风去,“我要看看是如何胆大的侍女敢在这里搬弄是非,糊弄群臣!”
屏风后江好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专心于做公主的喉舌:“我所言句句属实,少将军是不将我夏国公主放在眼里吗!”
闻人椿已绕过矮桌,向上走去,嘴中仍道:“巧言令色!你借公主之名狐假虎威,怎么是我不将公主放在眼里?将你揪出来,才是对公主好!”
江好语速飞快地照着纸读:“我问心无愧,少将军未免太威风,连夏国公主的事也要插手管教!”
一直闭目养神的崔尚书令在她这句话落下后开口:“少将军,是太张扬了。夏国内务,怎么也轮不着你管。”
这话一出,闻人椿停下脚步。夏国人要保这丫鬟,他还真不能强闯。何况插手他国内务已经是很严重的指控,他只恨那婢女很会将小事闹大!
“夏国包庇宫女戏弄夏、燕百官,就是要这么议和?”闻人椿面色冷了下来,像一头危险的、蓄势待发的豹子。
“我问心无愧。”在场群臣听到“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就是额角一疼。
“不知少将军口口声声污蔑公主居心何在?”江好话中迸发出凛冽杀机,“又要做罢坏事,腆着脸道一声对不起么?燕国人是如此厚颜无耻。”
她字字句句将闻人椿的后路堵死,反将他怒火挑动。经过长而久的铺垫,她不动声色地设下陷阱:“我与少将军赌,少将军敢跟我赌么?”
闻人椿直想将目光穿过屏风,看清屏风后是谁在说话:“赌什么?”
“若是我自作主张狐假虎威,我自行了断。”
“若是您扰乱大殿污蔑公主,您以死谢罪。”
“如何?”
除闻人式一与沈绍以外,燕国使臣齐齐站起,怒视锦屏。
夏国人也愕然看去,好大胆的侍女!
郑给事中微眯了眼看,当然眯眼也看不到屏风后的情状,但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动作。他想起来现在说话的是公主身边的哪名侍女了,是面上有疤的那个。怪不得呢,那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无怪如此激进。
闻人椿眉头下意识皱紧,却还强笑:“你疯了吧!凭你的贱命也配与我赌?”嘴倒是很硬,但江好如此斩钉截铁,却让原本坚决的他动摇了。她将命都赌上,难不成这公主真有几分古怪?
人但凡动摇,气势便弱了。
“您不是无比信任自己,要清公主之侧,我以为您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原来只是随意猜测就可以大加污蔑我们夏国公主,甚至要上前来唐突公主,冤杀夏国百姓。”江好照本宣科,无师自通了自己该用什么语气。
闻人椿听她这话又觉得她是在诈他,看准他贵重,不敢赌命,这才大胆开口。他在不知不觉中按她逻辑在走:“你一个贱奴,凭什么配与我赌命?”
江好念道:“那你敢与公主赌吗?”她嘴比脑子快,念完就后悔了,火急火燎地看着公主。即使知道公主一定是赢家,她依旧不想让公主亲自与闻人椿赌命。
那个贱人,他怎么配!
王仙露与郑凛完全傻眼,脑子是已经不转的了。她们亲眼见证公主写下一张张字条由江好念出,外界的博弈才不如其他人所想的那样是江好与闻人椿的博弈,是公主与闻人椿的博弈,江好只是传递公主思想的喉舌。
可怕的是公主才多大,更可怕的是在她的布局之下闻人椿被她一步步限制,走到她想要的位置上还一无所知呢。
即使在屏风后,公主依旧坐得端正,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她们作为侍读不得越矩,坐在公主身后的位置,因此看不到她如今是什么神情。但从她没有任何动摇的背影来看,可知如今一切都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她一定是最惯常的、平静的模样,没有什么能使她幽深的心湖泛起丝毫涟漪。
夏国百官为江好那句“与公主赌”议论起来,燕国人亦然。
总之局面似乎是在闻人椿的一层层推波助澜中变得糟糕无比的,以至于到了现在需要赌命的地步。
闻人椿头一次感受到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现下他真的下不来台。退路已经被江好举例子时赌完,他不能再腆着脸说声对不起就罢了。如果是平常他也没有这么要面子,会狡诈地放手,但今日他的情绪被推了上去,现在让步,就一辈子被这个夏国宫女踩在脚下。他保证这件事一定会被夏国人大肆宣扬。
但真要赌,万一输了难道真要他去死不成?可若赖了过去,传扬出去一样是不好听。
屏风后女郎的声音重新响起:“事由少将军挑起,若要全身而退却也不难,闻人将军爱你,总会舍下老脸让我们轻拿轻放此事。”
正要舍下老脸开口善后的闻人式一停了一瞬,江好没给人太多思考的时间道:“子不教,父之过,养出这样一个无缘无故要插手别国内务、唐突公主、冤杀百姓的鲁莽之徒是大将军教子无方。公主是通情达理之人,闻人将军向屏风磕三个响头也就是了。”
“你敢!”闻人式一来不及开口,闻人椿已经被激怒,根本没他插嘴的空档。
事情发展至此,闻人式一已经明白过来,这是夏国精心设计的局!这宫女一人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将闻人椿逼入如此境地,她一定早就受人训练过!
“我当然敢,因为你不敢赌。”江好语气是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酷。
“我赌!”闻人椿应下,立刻后悔了。
闻人式一头一次在大殿之中冷了脸色,没有运筹帷幄的笑意,教训闻人椿:“闻人椿!”也是第一次叫闻人椿的全名。
闻人椿不知怎么面对父亲,悔怒交加地低头听斥,暗暗在心中发誓今日之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剥了这宫女的皮。
闻人式一没再瞧着屏风,而是看向夏国的四位辅政大臣:“闻人椿有错,但错不致死,夏国真要在此将他逼死?”
四辅臣面上分毫不动,心中却也隐隐猜测是他们中的谁教江好如此。既然算是自己人的手笔,那必不至于将人逼死,因此也就都按兵不动,等着看后文。
江好不冷不热的声音传出,细听总有几分嘲讽之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少将军已经答应赌了……不过将军既然开口,谁还敢与少将军赌命?那就换个赌注吧,若公主对,请少将军立刻将赵将军的枪还给公主,若您对,我任由您处置。”
闻人椿十分意动,主要是能亲手处置这个贱婢的诱惑太大,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以免又着了什么道,用眼神请示父亲。
闻人式一面无表情:“就这样吧。”不像闻人椿眼中还存着复仇的希冀,他已经预见了这一出戏的结局,一定是闻人椿输。
公主从没想过这样就能逼死闻人椿,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要回那杆枪。
夏国中反应快些的臣子已经想明白整件事,暗自感叹此计环环相扣,闻人椿这亏实在吃得不冤,要怪就怪他目中无人惯了,以为没人治的了他。
“如何证明孰对孰错?”闻人椿也渐渐反应过来自己落入陷阱,只是不肯相信,仍存着最后一分对方是虚张声势的希望。
江好道:“请夏国与燕国各派一位到屏风后见证,答案自明。”
闻人椿迫不及待要去看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江好念完最后一张纸条,将之收拢入袖:“少将军留步,你有唐突公主的嫌疑,不能来看,请换一个人。”
闻人椿脸色铁青,闻人式一道:“我可以吧。”竟惊动了他。
江好看向公主,得到公主点头的许可后道:“自然。”
郑给事中自告奋勇:“那夏国便由我来见证吧。”也没人有什么意见,有他在,闻人式一想用什么手段也用不成。
闻人式一与郑给事中一齐向屏风后去,见到屏风后的场景微讶,因这构成实在很简单,来时是四人,屏风后也只有四人,没有其他人物。不过这一幕使得郑给事中和闻人式一更加确信有人指使江好。
屏风之外,所有人翘首以待。
公主慢条斯理地偏转过身,静湖般的眼平平看向两人。轻轻颔首过后她又徐徐将身子转正,然后拿出柳笔在本子很快地写好撕下,递给江好。
江好念纸上内容:“公主说,与你何干。”她念完后将纸转向两人,纸上是整整齐齐的四个字:与你何干。
第31章
字条是闻人式一与郑给事中亲眼所见公主一笔一画完成,绝无弄虚做假的可能。孰对孰错,已分明了。
风水轮流转,轮到郑给事中畅然大笑:“你我亲眼所见,再不可能有假。少将军只听你的话,就请闻人将军到人前宣布结果吧!”他终于明白刚才闻人式一惺惺作态是为何,看敌人怄气实在是件快乐的事情。
闻人式一审视着公主,试图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
公主自写完字后便算完成任务,一声不吭地面向屏风坐着,只留给他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以及一道可爱的背影。
郑给事中一步横在二人中央,叫闻人式一再观察不成公主。他声音洪亮的:“愿赌服输,闻人将军就不要在这里拖延时间了!”
闻人式一看他一眼,未再有多余的言论,自屏风后绕出。郑给事中向着江好嘉许地一笑,随人出了屏风。
两侧坐着的臣子们听过屏风后交谈心中已有成算,夏国人扬眉吐气,燕国人则垂头丧气。
闻人椿牙关紧咬,不敢与父亲对视,心知自己让他失望了!他手攥成拳,因过度使劲,骨节都白成一寸寸的。
闻人式一很快地接受了输了的事实,并在脑中回想在此事中是否还有疏漏之处,以免被算计更多。此事并不会让他对闻人椿失望,人一辈子绝无事事顺心的道理。这件事实论损失,不过是赵雁声的那把枪,本不属于他们,也不算什么。正好借由此事让闻人椿知道失去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滋味,也好不再犯同样错误。
他将下方人人反应收入眼中,暗自估量此事出自谁的手笔,将闻人椿的性格摸得透彻。没想到夏国之中还藏着这样的劲敌,为了这个人,议和时的策略也要再斟酌斟酌。
郑给事中懒得管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扳回一城很痛快,大力拍人肩膀:“快说吧,大将军,都等着呢。”
闻人式一口吻平平的:“那婢女确为传达公主所想,闻人椿输了。”
夏国席位上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输给燕国、边城被占、与燕议和要看燕人脸色的憋屈在这一刻尽数得到宣泄。
赵将军的枪回来了,马邑迟早有一日也会回来。
闻人式一从上方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谓左右道:“去馆驿,将枪取来还给公主。”
闻人椿在闻人式一身边坐下,没了锋芒毕露的锐气,低声道:“父亲,为何现在就要去取……”他是输了,却不心服口服,因此想在归还一事上做手脚,尽量拖到不能拖时再归还,急死夏国人。
闻人式一:“你想想那婢女当时是怎么说的,这般缜密计划,不要试图去钻漏洞。”
闻人椿顺着他所言回想,那婢女说的是:“若公主对,请少将军立刻将赵将军的枪还给公主。”
一瞬,他终于感受到从头到尾被算计的恐怖。连这句话都是早有准备,让他无法在输掉后耍赖,拖着不给。
闻人椿终于服气。
沈绍安慰地轻轻拍他手臂,问闻人式一:“将军,他们是怎么证明的?”
闻人椿于颓丧中竖起耳朵去听,同样好奇。
闻人式一沉默不语,片刻,才道:“公主有蹊跷。”出于谨慎,他并未直说这位夏国公主并不痴傻,因为不能确认这一点。即使亲眼见她写了四个字,但焉知她是不是只会写这四个字。在燕国,专门去喂一头狼,它也能学会人类的指令。
“什么蹊跷?”闻人椿追问。
殿外唱声打断他们的对话,皇上到了。
夏国人的热情稍稍沉淀,燕国人重整旗鼓,一齐用目光迎接这位传说中的女皇。毋需什么卓越的政绩,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已经足够瞩目。
五层嵌金的博烟炉熏熏地透出轻烟,皇上已然习惯了出没于各大场合,飒然地拾阶而上,在寂静中端坐于御座之上。
万籁俱寂下,萧正仪宣布开宴。
随着这声宣告落下,宫中豢养的乐人们手持器乐,奏起宫乐。鱼行的宫娥们捧上托盘,盘中是珍馐美馔。
一扫之前的剑拔弩张,至少此刻在表面上是一片其乐融融。
皇上与闻人式一客套地寒暄几句,皇上作为主人问他一切可好,还能适应吗,闻人式一答俱是很好。
接着萧正仪向燕国人娓娓介绍起每一道菜。菜肴充满夏国特色,燕国人的饮食习惯与夏国大不相同,因此都吃得新鲜,听得有趣,难得安静坐着。
席上唯独闻人椿食不下咽,时不时狠霸霸地看屏风一眼。
沈绍倒有闲情逸致品尝,从美食中领略夏国文化。留意到闻人椿神思飘忽,他低声与之交头接耳:“椿,你很好奇公主吗?”
闻人椿冷笑:“我只想杀了她们洗雪耻辱。”
沈绍对他的暴言充耳不闻,自顾自小声说:“我很好奇她。”
闻人椿:“好奇什么?一个傻子。”
沈绍:“我想知道她哪里蹊跷。”
闻人椿扯扯嘴角:“问我父亲不就是了?”
沈绍笑道:“更想亲眼见识。”
闻人椿嗤道:“她是个缩头乌龟,你见不到。”
沈绍:“想想办法,总能见到。”
闻人椿:“我不帮你想。”
……
菜过五味,三杯两盏入腹,气氛火热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两国从未有过龃龉,自始至终十分友好。双方皆闭口不谈议和之事,只维持着这样的氛围。
这样热闹的时刻,闻人式一好像喝得有些微醺,在活泼的乐曲中开口:“适才从这位女尚书口中,某领略了夏国特色。在我们燕国宴会上也有独特风俗,不知夏国可愿与我燕国同乐?”他问得自然,仿佛真是为了乐一乐。
皇上静静地看着闻人式一:“什么样的风俗?”
闻人式一轻松答道:“酒酣胸胆尚开张,我们燕人尚武,喝到尽兴使便爱比试一通,图个热闹。不过都是点到为止,以免打得上头,伤了和气。只不过是随意玩玩,若是夏国不好参加,倒也罢了,游戏而已。”他说得越轻松,夏国就越不好不参加。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夏国连游戏也要推脱,未免过于懦弱。
皇上又问:“具体要怎么玩?”
闻人式一不紧不慢道:“双方各出三人进行比试,不许动用兵器,不许使用武功,不许伤人性命,只靠力量与技艺,点到为止,将人按在地上十息起不来者算胜,三局两胜。”
夏国官员们在脑海中咂摸着闻人式一这话,听起来似乎真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是玩一玩而已。若不答应,显得他们未免谨慎过分,多怕燕人似的。
皇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崔尚书令,见他微微颔首,才缓缓撤回目光,淡声应道:“既如此,便见识见识燕国风俗,人又要如何选呢?”
闻人式一和蔼地笑了:“不拘那么多规矩,随意选人即可。”
有时候没规矩反而比有规矩的限制要更加多。若选人正式,譬如让郭校尉上了,赢了也有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之嫌,若是对方用阴私手段侥幸胜了,郭校尉日后如何立足。万一叫个无名之辈在比试中卑劣将人重伤,夏国损失一名重臣,而燕国用卒子抵命实在不要太划算。但若随意选人,全都输了,未免难看,也伤士气。
“请陛下点一炷香,一炷香后确定选人。”闻人式一看了眼屏风便收回目光,不怪夏国多心,他精心设计的这场游戏本没有这么简单,按原计划是要通过这场玩乐与夏国赌上一把。
但那侍女之前之举非但使闻人椿赔去了他心爱的枪,还使得他这计划无法实行,他真想知道这是谁的设计。此人不除,必成燕国大患。
皇上语气平平:“以香计时若遇到意外还要从头来过,萧尚书。”她突发奇想,要矜持地展示出夏国的优越之处。
“是。”萧尚书会意,差使宫女取了瓷漏过来。
“此物名为瓷漏,如今宫中都在以此计时,若是好用,便要推广开来。”萧尚书手持瓷漏向众人介绍,“漏中标有刻度,不同深浅意味着不同时候,向其中倒入细沙,用细沙填满瓷漏,打开隔片,就能使用。”
燕国人真没见过如此机巧之物,从萧尚书快速的介绍中勉强了解这是做什么之用,危机感骤生。这只是一样计时工具,但夏国的技术革新总让人心中难安。
燕国其余人还在跟随萧尚书所言看瓷漏是如何使用的,闻人式一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这瓷漏的大用。行军计时多看天色,瓷漏便携,若能于军中普及,制定与实行都能更加精确……要将此物拿到手——闻人式一立刻做出判断。
夏国人一声不吭,默默听着,也没见过这东西。不过怎么看这都是好东西,他们也不会在燕国人面前自曝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一个个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情,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萧尚书一面说着一面添沙,又着人请了一柱香来摆在殿中,用以证明瓷漏准确。
添过沙后,宫女作势点香。萧尚书道了一声“点吧”,宫女将香点燃的同时,她将隔片打开。
皇上陡然拿出的新玩意儿使双方的心都乱了,一时间即将到来的比试都显得不那么重要,都很想知道瓷漏到底准否。
过了一会儿才好一些,夏、燕各自“魂不守舍”地议论起要推举谁去参加比试。
燕国这边人选早已备好,佯装议论不过是走个过场。
闻人式一看看对瓷漏只是感兴趣的沈绍和完全没兴趣的闻人椿,教导:“看到那个瓷漏了么?它就是我说的、值得带回燕国的东西。”
第32章
夏国人选由郑给事中与郭校尉选定,考虑到大材小用、对方阴谋诡计等多重因素,郭校尉最终没有上场,不对上一定不会出现问题。
三人中两人是郭校尉手下的从事,剩下一人是宫中禁军,皆是精通搏杀之技的人物。
将人选敲定,算是商议完毕。夏国人悄悄往燕国那边瞥,试图预先得知燕国那边派哪三人出战,好有机会再做调整。燕国是事先决定好的人选,根本无需商议,一副藏得隐蔽不容窥伺的样子。
空闲之余,众人的注意力再度聚集在瓷漏之上,不知道它准是不准,这一点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
香案上的香随着时间流逝一截截变短,通常来说人们都想挽留时间,让它慢点、再慢点。但为了尽快验证瓷漏的准确性,他们难得地盼望这一柱香时间过得快些。
在万众期待中,一直盯着瓷漏内流沙的萧尚书开口:“时间到了。”
她话音刚落,竖起的香燃到尽头,只剩一炉香灰。
一柱香时间,不多不少,正正好。
百官眼中深思之色更浓,皇上将下方所有人神情收入眼底,不易察觉地笑了下,心中略有得意。她觉得自己今日突然将瓷漏拿出来是很妙的一手,当然这也不是她突发奇想,是她问计于何夫子商议后的结果。
何夫子虽然明言不再参与朝堂政事,但她作为皇上,过问公主的学业是很合情合理的事,问过学业以后再问朝堂之事也是很顺便的事。
何夫子到底还是放不下夏国,不然也不会来做公主的夫子。皇上这个方式虽说掩耳盗铃了些,但不涉及让何夫子入仕一说,不违背他所言,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提点两句。
不过说到瓷漏,皇上不由自主地看了眼一侧屏风后端坐的公主,很快地收回目光。这又是一样明光殿做出来的东西。
明光殿做出公主笔的时候皇上亲眼见了那个叫点秋的宫女,当时她就说是受公主指点做出的柳笔,皇上还以为那是她忠心为主的吹捧。直到从何夫子那里得知公主聪明得非同寻常,再加上瓷漏出现后点秋还是一样的说辞,皇上终于明白这两样的的确确都是公主的手笔。
更让人百感交集的是公主做出这两样物什只是为了日常方便,但她的随手造物却能给夏国带来巨大好处。这种信手拈来轻描淡写让人感到震撼,至少对于皇上来说是这样的。
皇上不禁想公主究竟知不知道她这两样东西带来的深远影响。
登上皇位以后,皇上曾被四位辅政大臣轮流恶补了一年学问。崔尚书令教她《论语》时季氏篇中有一句让她印象深刻: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崔尚书令曾用这句话勉励她做学而知之者,毕竟在这世上不学而知的人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皇上如今想起,意识到公主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
下方比试将要开始,皇上被指责之声唤回,微蹙起眉看是怎么回事。
夏国臣子们见到燕国的比试人选后顿时怒了,斥责对方阴险狡诈,心意不诚。
燕国的比试人选不是多赫赫有名,而是各个异常高大壮硕。郑给事中行伍出身,已经算是夏国人中长得高的,但燕国这三人比他还要高上半头,宽上一倍,胳膊有正常人腿那样粗,远看就是三座肉山。
夏国人这才明白燕国人在这场比试中的狡狯。他们的点到为止不是出于良心发现,而是为了让夏国放下戒心。出于刚开始接受新规则的思维局限,夏国人无法立刻想到最正确的应对之策,准备也不充分。但燕国人早有安排,获胜就很简单了。
闻人式一之前说了比试不许动用兵器,不许使用武功,不许伤人性命,只靠力量与技巧。夏国便去找力量与技巧兼备的人选。
但在绝对的重量面前,不动用刀枪与武功,什么力量和技巧都是白搭。
点到为止的另一层作用就体现了,是为了更大的限制。因为真要选三个人来比试,夏国不见得会输。但在如今的规则以及燕国的早有准备下,夏国就很难赢了。
对于夏国群臣的指责,燕国人也没任打任骂听之任之,而是气势汹汹地还嘴。于是比试还没开始,先有了一场骂战。
夏国人说燕国人心黑,燕国人表示你们夏国找不到这么高大威猛的人要怪罪别国真是好笑。夏国人又说燕国人早就挖了陷阱等人来跳胜之不武,燕国人说没限制你们找谁你们怎么不去找啊。
唇枪舌剑,针锋相对。
萧正仪说不恼怒是不能的,燕人故意做局让夏国丢丑,其心可诛。但事先已答应下来,如今知道是陷阱,却也不好再改。
崔尚书令平平地道了一声:“好了。”
那边闻人式一也摆了摆手。
双方立时收声。
闻人式一貌似体谅地开口:“是我燕国太过重视夏国,对不住,但这绝不是什么别有用心。这样的武士在夏国或许少见,但在燕国不说随处可见,但也不难寻。不过为证燕国没有心怀叵测,这比试不比也罢。”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听起来是那么宽宏大量,却处处是明褒暗贬。先抬出是燕国重视夏国,把夏国高高架起,让夏国不好说出不比了的话。一旦说了不比,正是从侧面说明夏国不配让燕国正眼相待。
闻人式一偷换概念的本事实在高强,明明是他先算计引人入坑,却不许旁人从陷阱中脱身,脱了就没有好名声,输了。
再用武士暗讽夏国人羸弱,不如燕国人。偏偏很难反驳他这种说法,因他也没有明着说夏国不行。若是与之硬碰硬地说不许侮辱之类的话,闻人式一一定会拿一张故作惊讶地脸说他没有这个意思。
总之夏国如今陷入两难之间,拒绝不是,答应也不是。
但对闻人式一来说,这番话中还真有一样是真心实意的,那就是不比也罢。一开始是为着和夏国赌些什么,他才费尽心思地安排了这么一出必赢之局。现在没了彩头,比不比就没所谓了,还要闹这么一出只是恶心与打压夏国人罢了。
夏国现今要么参加一场必输的比试,输了后事迹必然会被燕人传扬开,既失名声,又坏士气。要么不参加,结果还是一样。
在有限的时间内很难立刻想出一个完美解法,夏国人越不说话,燕国人的气焰越发嚣张。都是原定安排好的,燕国人每一个动作和神情都是预先吩咐过的,为使夏国人恼怒上头,一口答应下来。
王侍中递了块酥饼给卢中书监,卢中书监正琢磨着如何调和,被他递饼的动作弄得一愣。
王侍中在矮桌的遮掩下指指他另一侧的崔尚书令。
卢中书监更觉得他有病了,这是不堪夏国受辱,直接疯掉了。
“有字。”王侍中补充一句。
卢中书监心道原来没疯,才接了饼递给崔尚书令,有风度地没看他在饼上写了什么。
崔尚书令经过了一番同样的想法,直到卢中书监说:“饼上有字,王大人给的。”
他才将饼拿起来看字。
上面是用公主笔写的一个“拖”字,无需多余的言论,崔尚书令只靠这一个字就明白王侍中的想法。
拖延是游弋于拒绝与同意之外的第三种解法,将事情拖下去,今日不做,拖着拖着很可能就永远不做了,那也就没有坏结果与坏影响。
崔尚书令斟酌词句,指甲敲敲桌案,预备开口。
屏风后的声音却先于他:“我大夏能人甚众,恼怒是因为你燕国满腹心机,既算计了还要立个牌坊,多委屈似的。怎么不肯承认?是也知道自己做的脏事说不出口吗?”
在场夏国臣子们齐齐暗道一声痛快,他们不能为人臣发泄情绪,这伶牙俐齿的宫女一番话实在说到他们心坎上了,也很精准地骂了燕国人,可见她在日常生活中一定是个很擅长吵架的人。
燕国人脸色顿变,其中最恼怒的要数闻人椿。这宫女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死活挑衅燕国,无论是收到谁的指使都该死极了。
他正要开口反驳,江好嘴快先发制人:“何须我夏国将士出手?”
瘦长的身影自屏风后绕出,江好就这么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她的样貌和好看二字并不沾边,何况脸上还有一道长疤,就更加不符合大部分人眼中的美。时下崇尚一把清骨,前些日子江好因为刺杀不成瘦了许多,但她的出现没让任何人想到什么追捧之事,明明她也算得上一把清骨。这或许因为她身上的力量感,以及一股别扭的气质。
别扭在她此刻穿了一身宫女装束,却没有任何讨好感。当然,她也不是真正的宫女。
闻人椿没想到她敢走出来,一时愣住,看着她的脸没能说出话来。从她的上一句话中他隐隐感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可那怎么可能,她怎么敢!沈绍则好奇地看着她,没被她脸上的疤痕吓退,觉得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因不知江好要做什么,两国默契地保持沉默。
夏国臣子以为她是某位大人的特意安排,如今也是得到大人的授意来解夏国的燃眉之急,尽管他们也想不出江好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们愿意相信一下她背后那位有本事的大人。
崔尚书令在思索江好背后的大人究竟是谁,从王侍中递饼这一举动可以看出绝不是他。是卢还是郑?看起来都不太像。
燕国人则被她的样貌吓了一跳,因她前面赌命的行为他们都将她视作疯子,这会儿不敢轻举妄动。
闻人式一本能地感到不好,他研究过夏国所有重臣的性格、喜好以及尽可能多的经历,自认为对他们不说是了如指掌也是能猜到一二想法。
但这个宫女的出现曾让他掌握的局面出现过变动,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出乎他意料,她能带来第一个变动就或许能带来第二个变动。她是变数,而他这样的人最讨厌变数。他同样意识到她接下来或许会做的事,不过他更相信他的武士。
或许她是个难得的高手,但规则禁用武功。
江好一步步走到殿中央萧尚书的身旁,先向陛下行了一礼,又向萧尚书与踞坐着的夏国大臣们见了一礼,才转过身面向燕国人,对那三名武士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式乾殿因为江好的这番“狂言”静默了一瞬,针落可闻。紧接着就像铁釜中沸腾的茶水,压抑后的极致反弹,整座宫殿喧嚣无比。
她疯了吧?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不是大家看不起她,实在是她站在三人面前形成强烈的视觉差异。与肉山似的三人相比,江好显得太渺小了。她只到三个人的胸口处,整个人看上去还没有别人一半大。
在比拼力量的比试中,说他们不是她的对手,她一定是疯了。
闻人椿捧腹大笑,滚在坐垫上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啊,你去和他们比。”虽然说了点到为止,但在燕国人原定的计划中是要“不小心”将参与比试的夏国人胳膊腿儿折断的,这样才能确保他们在十息之内不能站起。
想到江好的手脚会被大力折断,他兴奋得眼都红了,迫不及待地要看到这一幕。
燕国人同样哄笑着,觉得她不自量力极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脑子坏掉,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三人不是她的对手的话,像是喝醉了。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江好与三人比起来连胳膊也算不上,至多算是一只小指。
夏国人也感到荒谬,但毕竟是自己人,他们还是很给面子地没笑出来,只是确实很想知道江好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天生神力,夏国臣子们想不到她要用什么方法来赢得比试的胜利。该不会放下狠话后被人一拳打倒,想想就令人无言,真是更让人担心了。
皇上既没有燕国人的看人不起,也没有夏国人的半信半疑。她坐在式乾殿的御座上,居高临下,可以将殿中一切动作收入眼底。
她眼见的动作其中包括公主将纸条递给江好,江好照着字条来念。
女伴读们同样亲眼目睹,但不知道公主究竟在纸条上写的什么应对之策,这时候疑信参半。
江好在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声中面不改色,不是她克服了什么心魔,而是她对公主绝对信任。
凡是公主要她做的,从没有错事,从没有做不成的。
因此公主要她出去战胜那三人,她便全然听从公主所言,挺身而出。她也不是盲目地螳臂当车,公主在纸上详细地向她说明要如何做,她只要记下然后照做就足够了。
江好在心中过了遍字条上的内容,平平抬眼:“不消什么多余的手段,只要你们顶得住我一根手指。”她说着轻飘飘竖起右手食指,骨节分明,依稀可见指腹上的薄茧。
殿内爆发出更大的哗然,连夏国人也开始觉得她太离谱。经过最初的震惊,一部分脑子灵活的大臣很快察觉到相似之处,这与皇上来之前同闻人椿赌命时的场面十分相像。
闻人式一向来多疑,看到江好在没有任何人看好她的情况下依旧胸有成竹乃至更甚,不免生出几分疑窦,难不成她真有巨力在身?还是在装模作样玩空城计,利用他的多疑不战而胜?
像燕国人将夏国人高高架起那样,江好将燕国人架到高处,让他们即使心存疑虑也无法不答应她来比试。
也像刚才对闻人椿,江好再一次把燕国“逼到绝处”。她似乎占尽先机,只差最后的成功,就是一场完美痛快的翻身仗,但最后的成功往往是最难的。
不过现在压力不在江好身上,而是在燕国人的身上,由他们来选比与不比,还是如刚才对闻人椿一样。
要比,对闻人椿时她就不是故布疑阵,这次若也是真有本事,三个“巨人”被一个小女郎制服,燕国传出去还能有面子?在议和时的气势都要因此消减。要是不比,焉知她这次是不是障眼法。如果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本事,燕国却被她吓退,夏国以小博大白得好处,燕国更要受人耻笑了。
“要比拼力量,就用最直接的方式吧,请坐下。”江好强悍地平伸手掌,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一刻她自信无比,让人望而却步。
燕国三人不知该不该听她的,去看闻人式一。闻人式一也没表态,他不知道江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拿不准该如何应对。他要害夏国人如今自己反受其害,她背后的那个人完全是他的克星。
“燕国甚至不敢和我比,就不要再说什么和我夏国兵士相比的事了。我夏国待人以礼,宽和仁厚,不爱与人争,却让你们蹬鼻子上脸。大人们仁慈,我们这些小民却没有这样的气度,定然是要还以颜色的。今日不比也罢!但要记着是燕国胆怯,燕国输了!”江好掷地有声。
她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掠过,即使人矮,却有居高临下的气质。然后她看向闻人式一,以前所未有过的演技、只用目光向他传递一条挑衅的消息:你猜我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和她比。”闻人式一道。他就和她赌,她没这个本事。这是他刻意培养的角抵好手,他相信他们的力量绝非一个小女郎能比。他没有理由怕了。
三座肉山听从闻人式一所言,按江好的话齐坐下,让人有种地在震颤的错觉。
“比拼力量和技巧,不用武功,没问题吧?”江好重复了一遍燕国的规则,看来要依着他们的规则行事,更有羞辱意味。
没有燕国人应声。
江好当他们是默默接受,说出自己的规则:“只要你们能从我这根手指底下站起来,就算你们赢。为了更公平地比自身力量,我们都不许向其它借力,免得扯皮。如果你们站不起来或是没忍住碰了其它,就算我赢,每人十息时间,如何?”
这份规则公正到无可挑剔,甚至对江好不公,她可是只要用一根手指的。燕国人没意见,夏国人也没有意见。
“若没意见,就开始了。”江好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有异议,向第一个人走去。
她的脚步声已经很轻,但在此刻的殿中却很显然,传入每个人耳中。她成了式乾殿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同时她肩负着夏国人的希望,而燕国人都盼望她务必失败。
江好伸出手指,住在第一个人的前额。她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并不像是有多大力气。
夏国人不由神情凝重,生怕下一刻就看到“巨人”窜起,有些承受能力差的悄悄闭上眼睛或是侧过身子不看。
第一个武士感受到来自她手指的压制力量,双手成拳,攥在空中,努力将自己往上提,脸憋成了猪肝色。
在燕国人充满期待的目光里,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上顶或是向前顶。
人们能感受到他的冲势,但所有的气力似乎都在那一按之下消弭。努力归努力,但他的力气像一滩水,聚不起来,也就怎么也站起不来。
第一人憋得整个人都紫了,萧正仪难得没了一贯的优雅,一时看愣。一齐看愣的还有她以外的所有臣子,无论夏国人还是燕国人俱没想到开始后会是这样的场面。
山一样的巨人在江好手下毫无站起的力气!
直到江好一手抵人,一边转头看向萧尚书,她才想起来倒数的事儿。
闻人椿急了,一捶桌案:“你倒是起来啊!”
第一人被他这么一吓,身上的劲儿顿时泄了,再提不起力气。
萧正仪数到最后一个数,宣布:“夏国胜。”她难掩语气中的喜意,对江好更是刮目相看。她从没想到她竟有这般力气,竟真生生将人按住。
夏国席位上霎时间爆发出一片不合规矩的叫好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燕国人的如丧考妣。
“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第一人眼睛充血,不死心道。
“你一直起不来我还要陪你在这站一日么?”江好没给他任何机会,收回手指,冷笑一声。
第一人的额上被戳了个红印,僵坐在地上,不敢回头看其他燕国人的神色。
“怎么可能!”闻人椿不可置信,死死盯着江好,一定要找出她弄虚作假的证据。她怎么可能力气比燕国的角抵武士还大!
可江好就那么站着,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全部,根本没有作伪的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闻人椿没有真愚蠢到站出来指责她。
第二人原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成想第一人败得惨烈。他顿时感到无比的压力,在江好的手指顶在他头上的一刻他便开始凝聚起全身力气。
可人就像失去站起来的能力一样,怎么也起不来。这种认知让他产生巨大的恐慌,恐慌既来源于身体仿佛失去集中力气的能力,又来源于背负举国期望却没能达到,这份恐慌写在脸上变作绝望。
其他人看到他脸上的绝望不得不联想江好的力气是有多大,竟然让人万念俱灰。
萧尚书公正地数数,没因为自己是夏国人就数得快。公平的计时,明显的站不起身,显而易见的结果。
“夏国胜。”
夏国这边又是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怎么能不激动?闻人式一不是爱使心计让人吃瘪?现在吃瘪的人换成他自己,怎么不笑了?
连向来古井无波的崔尚书令看上去都有一分罕见的温和。
闻人式一觉得自己的右腿在隐隐作痛,那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随着他心情起伏而发作。每当他心情不好,腿上的痛就会开始绵缠地深一下浅一下。
如果不是沈绍摁住了闻人椿,他根本就坐不下去,要上场动粗了。不过不是对江好动粗,那显得太气急败坏,而是教训自己的手下,换他来试。但他的潜意识又在扪心自问他真的有勇气自己来试吗?这些专门练习角抵的比他的力量要大,技巧要高,他们尚且不行,难道他就行吗?
“还有必要再继续吗?”江好站在最后一人前问。
燕国人因为失败的耻辱而无人回应。
江好就当大家是默许,食指按在第三人的前额之上。
这人十分狡猾,几乎是在江好按上他额头的同时发力起身。人几乎要起来——
全场的呼吸声重了几分。
最终又坐了回去。
他在十息内尝试了五次,皆以失败告终。他没有像第一人那样要求给予更多的时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怎么也站不起来,再试也只是白费力气。
“夏国胜。”萧尚书语气中的欢悦掩藏不住,宣布最后一场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