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闻人楹躺在沈绍的身侧,尽量保持着熟睡的姿态。她如今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装睡,做出沉重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比如说今日。但她其实无比清醒。
她想身边的沈绍应该已经睡着了,睡着了,然后呢?
两个人明明靠得很近,可闻人楹觉得自己跟他越来越远。明明一开始还好好的,她和沈绍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们成亲之时沈绍也说绝不辜负她,可为什么还会到如今这一步?今日他对她父亲的有关试探,又是什么意思?
闻人楹感到疲惫,她希望沈绍对她坦承,有什么事都告诉她,与她商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她百般试探。
他不信任她,这是件让人感到悲哀的事情。更让她悲哀的是,她同样不信任他。
今日难眠,不仅因为沈绍的试探,她还很担心父亲如今的处境。在今日之前,她对闻人家的此次危机一无所知。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定然并非朝夕,而她在沈绍身边,竟然丝毫不曾发觉。
闻人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虽然是燕国的王后,可真当得上“闭目塞听”四个字。国家大事她一概不知,甚至连自己家中相关消息都不清楚。她这个王后,究竟算什么?管着整个后宫听起来威风,但其实她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沈绍。一旦沈绍有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就会完全不知情,哪怕事情与闻人家有关。
一瞬,她想到异国的女皇。
虽然与她连面也未曾见过,可闻人楹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她走的好像和自己是截然相反的一条路,尽管同样是一国之中最尊贵的地位,但她想,她们是不一样的。
如果是那位女皇,她一定不会陷入这样艰难的境地。就像皇上和皇夫虽然只差一个字,但掌握的权力却是天差地别那样,王后与大王也是如此。不同之处在于她是倚仗大王获得权力的王后,在夏国却是相反的,沈缘是倚仗女皇身份获得权力的皇夫。她是被给予者,而那位女皇却是给予者。
很久之前她已经明白却主动选择忽视的道理此时此刻又重新在她脑海中浮现,而这一次她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权力只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最让人安心。
她其实很早就明白权力的重要性,万千宠爱不及一分实在权力来得重要。但她的出身使她从一开始就被父亲赐予权力,再到成亲后被沈绍赋予权力——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比如让她打理后宫。而一旦涉及到真正的权力,她连边际也触摸不到,那是男人的地盘。她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争取到真正的权力,她没被教过这个,她只会被动地接受。
就像当年沈绍有意向夏国联姻时那样,明明她已经是王后,但这件事知情的三个人,也是他最亲近的三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同她提过这件事,更不必说询问她的意见,与她商议。而是在事情决定之后通知她商议后的结果。
现在也是一样。她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莫名其妙被试探,明明是健全的人,却像瞎子、聋子一般,看不见、听不到。也像哑巴,根本无法抒发自己的意见。
闻人楹好羡慕她啊。
可是现在她要怎么办呢?
身边另一侧的热源时刻提醒她并不是独自一人,可她此时此刻只觉得疲惫不堪,还不如独身一人。有他在身边,她连入睡都不能随心所欲,要时时刻刻端着。
更让闻人楹无法安心入睡的还是家中出事,可她现在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从沈绍的话语中推断大概,能确定的是家中处境如今应该不是很好。
尽管沈绍在她面前一直伪装得极好,可她知道他一直是在意她父亲的。如今他是觉得时机合适,要动手了吗?
一无所知的烦躁与不安在闻人楹心中激荡,如果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她现在就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可她什么也不知道。
……
如果真的是要重审十余年前的案子,难度对于韩将军来说不可谓不大。但好在事情的结果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而他只需要展示出漂亮而具有说服力的过程就足够了。
根据结果找过程,这种事情对谁来说都不算困难。
于是事情的重点就变成了如何给出一份完美的答卷,毕竟最后整个答题过程是要给天下人看的。
首先是将当年涉案的人证物证重新调出并进行调查,禁宫重新开启。这场案子查得堪称轰轰烈烈,阵仗极大,这也是韩将军想要的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他可是做事做得尽心尽力,一切都是根据流程来的,该有的过程应有尽有,让人无可指摘。
老使臣带回的那张沈缘亲笔图被韩将军拿去禁宫做对比,尽管大部分使臣都对沈缘的身份确信无疑,但这一步骤是来自燕国的比对,表明的是燕国的态度。即他们对王族血脉的慎重,绝非听之信之。而结果倒是没出什么惊变的戏码,图与禁宫本宫大差不差。而那些细微的出入反而在找到那么几个幸运的、尚存世间的当年曾在禁宫伺候过的宫人们确认后,反而是沈缘身份的铁证。经过多年的变迁,禁宫中事物多有变化,而那些变化是时间所致。图纸上画的恰恰是当年的禁宫,而非如今的禁宫。
沈缘的身份得到燕国官方的确认,既然已经能够证明他的身份,那燕国官方无论如何也是要表个态的。将人接回来是不大现实的事情,人已经是夏国的皇夫。何况据他所言他在燕国的那些日子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他应该也是对燕国没什么留恋之情,不愿意回来的。尤其燕国如今还在重翻旧案,他要是回来还要被禁足在某座宫室中以配合调查,总之怎么都是不愉快的事。
但即使沈缘绝对不可能回到燕国,燕国还是要拿出态度请他回来。然后他不同意就是他的事情了。
只不过不得不让人感慨,兜兜转转到最后两国之间竟然还是联姻了,只不过联姻的方式和人选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燕国的民间这段时间热闹极了。都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墙显然也在其中。朝廷重新调查先王死因的事飞过宫墙,传入民间。流言传得十分生动,别说老燕王含冤而死这么能引起群情激愤的话题,就是失踪多年的四王子重新出现,还是以夏国皇夫的身份,就足够让大家津津乐道,暗中讨论他这些年究竟到哪去了,经历了什么。当然,以上是燕国百姓的好奇部分,大家讨论这些时还能说笑两句,但在说到闻人一家时便带着怨气了。
闻人椿打的人实在不少,这些如今谈论沈缘的人当时多少也闲聊似的说过或者没说过闻人老将军可能杀害先王这种话,都挨了闻人椿的毒打。然而如今他们议论沈缘议论了不知多少回,也没见王族,没见沈缘过来打他们啊!
闻人家只是贵族而不是王族,王族都没打他们,王族都能容忍民间议论,闻人家凭什么不能?
不知是谁先提出的这个说法,顿时在平民们的心里点起了一把火。诚然如此!闻人家是为燕国冲锋陷阵,立下汗马功劳。但他们的哪一位王不是战功赫赫,御驾亲征?如今的大王除外,他还没打过仗,但也不算是很坏的大王。大王都不教训百姓,闻人家难道有什么不臣之心,竟然嚣张跋扈至此!这么看来闻人式一杀了先王,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啊。
这样的言论放在平日或许不怎么打紧,但在眼下这种关键时分,未免有些棘手。而闻人家想解释又很难解释,平民是真挨了打,而想用嘴解决别人受到的伤害诚意太过不足。而要用实际表示,首先很难将平民聚在一起,其次在这种时候给予平民物质补偿太扎眼了,更容易传出别的更严重的谣言。只能忍过。
而平民们的言论多少也对官员们产生了部分影响。当然不是他们多么关注平民说了什么,要知道即使平民的话传入他们的耳朵里,他们大部分时间也会当作没有听到,更何况他们很难有听到平民说什么的机会,大部分情况下他们根本听不到平民的声音,尤其是平民在提出诉求的时候。而平民们对于闻人家不敬的议论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他们也有所耳闻,还觉得有点儿道理。
中立的臣子们因为普罗大众的话而产生一丝偏差。
……
为皇上换了熏笼里的新香来熏衣物,皇上就在此刻回来了。沈缘听见开门声就立刻往门前去,接她回来,虽然根本就没有几步路,但是态度很重要。态度决定细节,细节决定成败。
天气已经俨然往热的方向去,皇上刚听完议事,穿得正经,这会儿一进房间便将外衫脱去。沈缘很自然地接过,为她挂起。
第285章
“熏笼中的香丸用完了,我换了前些日子你说好闻的那味香给你熏衣服。”沈缘无论做什么都会告知皇上。
皇上也并非只是点头表示了然便罢,而是认真地给予回应:“是带些冷味的那道香么?”
她还记得他说的是哪道香,这让他有种没被忽视的满足感:“是那道,正好快到夏日,衣裳上熏了这个香,多少凉爽些。”他也是十分贴心,各处为皇上着想。
皇上对他笑了下,接过他的真心:“我喜欢那个香。”
沈缘决定到夏日结束前都用那丸香为皇上熏衣服。他又不禁想皇上真的很信任他,根本不会令专人检查他的香丸,他若是想动手脚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他怎么会辜负她的信任。
“今日收到燕国来信,与你有关,说给你听。”皇上在桌前坐下。
沈缘挨着她坐,一面倒了温茶给她喝,一面说道:“什么事啊?”
“燕国想恢复你身份,重新册封你为王爷,希望你能回去。”皇上平和地对沈缘说道。
只不过沈缘听了这话只觉得坏兴致,立刻便接话:“我不回去,燕国人准没憋什么好事,他们当我傻么?”
皇上点头:“不想回去就不回去。”
沈缘犹豫:“这样会对夏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皇上摇头:“安心,有我。”
沈缘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一零七同感。
“何况燕国如今内部关系紧张,自顾不暇。”她握着茶杯专注看他,“你想听吗?可以说给你听。”
沈缘当然想听,他巴不得听燕国的热闹,但又担心这种事情传出去对皇上不好。他什么也没干已经被部分大臣当作蓝颜祸水了,再得知皇上如此宠爱他,岂不是会被气死。
“会不会不好?”他跃跃欲试地问,满脸很想知道,又被理智束缚的样子。
“不会。”皇上道。
沈缘当即表示:“要听!”
皇上便缓缓同他讲起燕国中事,燕国打算重审旧案,定要找出当年凶手。闻人式一作为涉案人员,被禁足府上,随时准备被上门询问。如今燕国大张旗鼓沸沸扬扬,怎么都要查出一个结果来等等。
沈缘心满意足地听完,忍不住进行讨论:“那个韩将军厉害吗?这么多年过去,他会查到我吗?”他兴奋之余有那么丁点儿忐忑,万一自己被查出是杀人凶手还是怪尴尬的。何况他这么苦心栽赃嫁祸闻人式一,到最后没有成功,不免让人失望。
皇上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跟他分析:“韩将军厉不厉害不要紧,只要他是沈绍的人就够了。他是由沈绍指定的人选,代表着沈绍的意愿。十余年前的事情,如今要翻案重查,已经没有证据。正常查案的最终结果是没有结果。”
沈缘好奇:“那这究竟是在查什么?”都没有结果,还查什么劲儿,不是白忙活?
“查过程。”皇上回答,“需要一个认真纠察的过程,让天下人知道的过程。”
“过程?”沈缘仍旧不太明白。
皇上有耐心地为他解惑:“只要有一个详尽用心的过程,结果是什么样百姓都更会信服。或者说根据这个大张旗鼓的过程推演出的结果必然是沈绍想要的。
沈缘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沈绍在其中动手脚使凶手直指闻人式一这件事并不难懂。至于沈绍为什么要将事情栽在闻人式一头上,那就更好懂了。他虽然根本没有受过什么王族教育,但也知道自己的东西一直被别人盯着是很难受的事情。何况沈绍被盯着的还不是简单的物质,而是权力,更受不了闻人式一简直不要太顺理成章。
听到这里,他又不免有些唏嘘。这些搞政治的为了铲除异己搞这么多弯弯绕,实在让人望而生畏。再一看皇上,便更感到她人品与性格的可贵了。
“闻人式一也猜得到吧?”不是他对闻人式一另眼相看,而是觉得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且逼得沈绍要借由此事才能发作,应该是个很棘手的对手。
皇上果然点头。
“那他不会做什么吗?就这么老实地等死?”沈缘想如果是他,他还要想办法自救,闻人式一怎么也不能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死吧。
“他当然会想办法保自己不死。”皇上虽然说的是未来之事,但语气很自然地笃定,仿佛亲眼所见。
受她态度的影响,沈缘对她的话本就深信不疑,更将此当作事实来讨论:“那他能成功吗?”还没有发生的事,他却想提前知道结果,已经迫不及待了。
皇上摇了摇头,坚定道:“不能。”
沈缘好奇:“为什么?”
皇上说道:“因为我不会放过他。”
……
如皇上所说,为了最终名正言顺的结果,韩将军展现出非常的努力。不过努力这种东西,往往私下努力要来得更有效果,而不是他这样将努力展示给普罗大众。
当年留下的物证保存得很好,但难免留下岁月的痕迹。只是说实在的能被称得上物证的东西也没有留下什么关键的信息,比如说沾了血的泥土、禁宫中的一应器物、还有些沈缘过去的衣物等等,总之和命案有关的东西说破天了也只有沾了老燕王血的泥土。而要从这些东西中破案简直是在扯淡,韩将军在检查过证物后只有这一个想法,好在也不是真要他查出什么来。当然,如果他能查出直指闻人式一是凶手的线索那就更好了。
能省一道步骤是一道。
物证上动不了什么手脚,当年为捉真凶,禁宫之中被掘地三尺,哪怕是一根草也被挖得干净,这时候突然说有了什么新发现,简直是太明显的假话。
但是彻查物证还是做得到的。流水似的物证在禁宫之中被陈列开来,每一样都得到了韩将军翻来覆去的重重检查。士兵们看在眼里,宫人们也看在眼里。外行看热闹,并不懂中间许许多多的门道。只见韩将军对每一样证物都躬亲检查,就觉得他真是负责无比,办事认真。
虽然也没查出什么,但韩将军认真在查!
而从尸体上获得什么凶案线索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无论是沈绍还是燕国的臣子们都不会同意他再去把老燕王挖出来验尸。何况过去这么些年,先王的尸身成什么样了也不好说。
但是不见尸身,要知道先王的死因,就只能问当年涉案之人。涉案之人包括当年禁宫中伺候的宫人,以及当年所有办案人员。
当年先王逝世,闻人式一怒不可遏,责怪所有宫人伺候不周,便有了血洗禁宫一事。但总有幸存者,比如当日不当值的那些宫人们,不过他们虽然保住了一条命,没有因为伺候不周而丧命,但多少也受到牵连。这其中有人之后在王宫的犄角旮旯里继续做宫人,有人则在漫长的岁月中到了岁数离开王宫过自己的生活,还有的则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意外,已经不在人世。
但对韩将军来说都不是难事,他得到了大王沈绍的许可,只要与案情相关,可以动用一切权力方便行事。因此王宫各处曾在禁宫伺候过的宫人们被重新召集起来,在宫外的也被韩将军用各种手段带回,除了已经死了的确实没什么办法,曾在禁宫伺候过的宫人都由重新回到宫中。
十余年过去了,当年种种大家都记不太清楚了。因而听到是为什么被召回宫中时,众人都不禁有些恍惚。
这事儿不是当年都审过了吗?他们如今都忘却了。
韩将军笑容可掬地表示当年审得有错漏之处,还要翻案重审,希望大家能够配合调查。
除了配合还能怎么办?他们也没有不配合的能力啊。但这么多年又要因为当年之事重新受审,对于众人来说还是像做噩梦一样,又联想到当年闻人老将军讯问人时的难捱。值得人庆幸的是韩将军不像闻人老将军那样铁血无情,他并没有像当年血洗禁宫那样不容置疑地也将他们抓回来杀了。
如他所说,他真的只是进行调查,向他们取证,没有像闻人老将军那样对他们严刑拷打,而是向他们提出各种问题由他们回答。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敢想象的仁慈了,尽管被审讯时士兵们的态度都不太好。但大家能保住命都已经万幸,哪还敢奢求态度问题。
因为当年记忆的模糊,过去的宫人们在回答问题时总是慢吞吞的,需要不少思考时间。他们一开始还为自己耽误整体进度而感到忐忑,但很快地这份忐忑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厌其烦的疲惫。
他们的慢是因为记忆的褪色,但审讯的进度一方面来自于这样的慢,另一方面则是进行审问的人也很慢。每个人都被问到相同的问题,大约是那日在做什么,平常大王来都待多久,沈缘是什么样的人等等。或许是缺少物证的缘故,对于人证的审讯,韩将军要做得格外细致。
第286章
韩将军对人证的审讯细致到让被召回的宫人们都渐渐抓耳挠腮,很难坐住。冗长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永远也问不完,永远有下一个问题在等待。坐了一上午竟也没完,说得人口干舌燥,还远不到头呢。到了午时,众人想着总该歇一歇了,也确实是给大家用水米的时间,吃喝过后仍要继续。
宫人们两眼一黑,须知哪怕是问答也很浪费精力和体力。长久的一问一答下开始让他们精力不济,发晕发懵。而这时候看样子问答终于到了尾声,似乎可以停止了。但讯问的兵士们却话锋一转,挑着刚才问过的问题重新发问。
一开始宫人们还以为是他们自己的感觉出现问题,或许那是没有问过的问题,只是他们经历了太多问题后才觉得熟悉。但后来问题纷至沓来,大家已经可以确定那的确是问过的问题了,因此不由出言。
“大人,这个问题先前已经问过了。”有人出言提醒。
负责讯问的兵士们却一口否认:“你记错了,这个问题没有问过。你看,根本没有记录。”态度十分坚决,也确实没有相关问题的答案。
兵士们都这样说了,宫人们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撑着精神继续作答。但他们也不是傻子,甚至因为要伺候人而很有眼色,在被接连不断地询问下很快发现症结所在。
虽然问题重复,但是重复的问题多与先王和闻人将军有关。嗅到了这一点,宫人们便开始思考,重复的询问或许是意有所指。他们做奴才的,最擅长的就是揣测上意。为什么要重复询问与老将军有关的问题,再结合翻案重审的事,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
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上面交锋,双方博弈,遭殃的永远是他们这些下方的池鱼。
宫人们不愿也不敢深思,但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次日再审,有的宫人便试探着回答。
“先王是常来的,每次来都要待上几个时辰。对……没错!时间待得太长,会影响公务,闻人老将军就会求见大王,请他回去处理事情。”有宫人开了这个口。这倒也没有撒谎,只是这都是很细枝末节的东西,与案件关系不大。宫人这么说也是惴惴,不知道士兵们想听的是不是这个。
士兵问一旁负责记录的士兵:“记下来没有?”
对方写起字来龙飞凤舞,刷刷刷地将宫人所述记下,点头。
“继续。”士兵说道,“那么先王是什么反应?”
宫人一看自己所言终于被记录在册,便知道自己努力的大方向对了,同时意识到真的将要有大事发生。然而那些“大事”对他来说还太遥远,当然无论有多遥远,风波的余韵刮到他这里来,也完全不是他承受得起的。只是他们这些人无暇顾及远方,只能活在当下。当下最要紧的是从这里离开,不要再被盘问了。
“先王……”宫人拖长了腔,实际上是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当年事。十几年前的事,要他们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实在太难为人。他们怎么回想也只能想起个大概,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比如说住在宫里的王子实在可怜,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比同龄孩子看上去要瘦小许多等等。
“先王在禁宫时不喜被人打扰,哪怕闻人老将军来也无用,还会斥责老将军多管闲事。斥责几次,老将军就不爱来了。”宫人边想边说,有些地方当然有添油加醋之处,比如说老将军不是来几次才不爱来的,他只来过一次。被斥责过一次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但反正当年之事,要翻回来旧账大家都是红口白牙的一张嘴随便说,是一次还是两次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这些讯问的士兵们是爱听这些的,将他们哄得开心,他才有机会早日离开。
这话也被记下,士兵带有引导性地问:“先王都斥责些什么?你觉得闻人老将军会不会因此记恨先王?”
宫人被这问话吓得大惊失色,连连道:“您这……这话问的,我怎敢揣测老将军的心思呢?”
士兵嗤了一声,只问:“那你说说先王都斥责些什么?”
宫人实际上都记不太清楚了,只好含混道:“先王一旦涉及禁宫娘娘,便很容易急躁。闻人老将军也是撞了个正着,斥责人嘛,哪里会有什么好听话,都是极刺耳的,咱们也不好学。”
士兵说道:“那都是些很难听的话了?”
宫人义正严辞:“没错。”
士兵满意于他的答案,继续行使问话权:“关于禁宫,把守如何?”
宫人想了一下道:“宫内外守卫森严。”
只说这一句话他尤嫌不够,想了想补充道:“非武艺奇高之人,很难不惊动任何人闯入其中。”加上这句话后宫人觉得士兵们应当爱听。
果不其然,士兵甚至给了他满意的一眼表示肯定,问:“你觉得闻人老将军的武艺如何?”这问话也是异常有趣,他只问宫人觉得闻人老将军的武艺怎么样,而不是直接去问觉得以闻人老将军的武艺能不能无声无息地闯入禁宫。
宫人没让他失望,配合地夸赞道:“闻人老将军自然武艺高强!不然如何在沙场上所向披靡。”
士兵笑了笑,将这些话无一漏字地记录下来。
问过闻人老将军,得到想要的答案,士兵暂时不说闻人式一的事,转而问起沈缘相关。他们查案,那肯定是好好查、细致地查、全面地查,不能放过任何一方面。闻人老将军既然被列为怀疑对象,问他相关也属正常。而沈缘如今还未洗清嫌疑,当然也要被雨露均沾地询问。
“对四王子沈缘,你有什么印象吗?”士兵问。
宫人心想终于问了些他有印象的东西,只是不知道上面对沈缘的态度如何,更趋向于哪个方面,因而在回答时,他显得比较保守:“四王子他不受先王喜爱……”他说着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仍在记录,识趣地明白说话的大致方向。
“咱们不是什么拜高踩低之人,只不过对禁宫娘娘要精心伺候着,这个是大王吩咐了的,咱们不敢不做到。人手问题,对于四王子,咱们照料就多有不及了。”此宫人深谙说话之道,明明是他们对沈缘疏于照顾,在他的舌灿莲花之下却成了他们对沈缘照顾不及,很会给自己推卸责任。
而听到他们这种回答,兵士们也没有任何拆穿的意思,只是想着这些人如果知道沈缘如今是个什么地位,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不过到底没有多嘴。
士兵继续引导性地问:“那么四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宫人想了想,说道:“四王子长得比其他同龄孩子要瘦小不少,七八岁的时候看着不过和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大。”他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你想说什么?”士兵问。
宫人犹豫着道:“说出来恐怕不大好。”
士兵:“说。”
宫人道:“正因为四王子太过瘦小,据说先王怎么看他都觉得他不像是自己的孩子,对他更加不喜了。”
士兵听到这话皱了皱眉:“传言就不要说了,这条不记。”
另一边负责记录的士兵罢手,没记下该条。
宫人悻悻的,没敢再说沈缘的不是。
……
“好了,你可以走了。”士兵整理着收集好的供词,又将人叫住,“等等,在这签个字再走。”
宫人为难:“可我不会写字啊。”
“按个手印。”士兵边看着他按手印,边貌似漫不经心道,“等会儿如果有人问起你怎么审得这么快,你怎么说?”
宫人将手印按好,立刻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点头哈腰道:“我定然对他们说,让他们如实相告。”如实相告,如的是谁的实就不好说了,是你知我知的意思。
士兵露出满意的神色,以一个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将一块碎银塞入对方手中。
宫人一脸受宠若惊,倒没说您这是在做什么之类的傻话,而是警觉地将银子收入手中,并认真道:“我会叫大家好好回答的。”
“去吧。”
他是第一个被审讯完毕的宫人,自然得到了非同一般的瞩目。他就这么离开,没有受到任何刁难或者如何不公的对待,对众人来说已经是极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有他带头,其余人等自然也想快些离去,却又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式通过无休止的问答的,顿时都好奇极了,恨不得将人拦住去问是怎么做到的。
而这时候兵士们则露出疲倦地神情表示暂时休息,便离开殿中。
宫人们顿时蜂拥而上,将该宫人团团围住,试图从他口中问出答案。
该宫人被追捧,当然有些得意。不过还没忘士兵们的交代,当下也不拿大,老老实实地跟众人传授起如何回答才能让士兵们放过自己。
“你得说出人家爱听的话,人家才不会一直问啊,是不是?”
第287章
先王之死无法从尸身之上获得线索,便要去闻人家登门拜访,从闻人老将军口中获悉当年之事。
韩将军造访闻人府,当然不会受到府中人多么热情的款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要审问老将军,既属于抢了闻人式一的职务,又属于对他大不敬。放他进府都是客气了。
闻人椿仍在禁足中,得知韩将军来,便气势汹汹地赶往书房,为父亲撑场面。
韩将军见他只笑,夸他父亲有个好儿子,一门双虎将云云,简直将人夸出花来。
闻人椿听他这么夸却丝毫不见笑,只想一刀劈了他。
他却丝毫感受不到闻人椿的愤怒般,笑呵呵的:“少将军,我与你父亲有话要谈,你自己先出去玩会儿?”他完全将闻人椿当作晚辈,非但如此,语气还和哄小孩儿一样,摆明了不将他当一回事。
以闻人椿桀骜不驯的性格,最受不了这种戏耍般的对待。正要发作,闻人式一道:“椿,出去。”
韩将军笑看向他。
闻人椿拳头攥了又攥,转身离开,临走前恶狠狠地剜人一眼。
韩将军目送人离去,回头重新看向闻人式一:“不管少将军品性如何,孝顺这一点是真的。”
闻人式一不接他茬。
韩将军继续说:“大王也是真孝顺,所以才要追查个水落石出啊!”
他装模作样地感慨完,正色,望着闻人式一:“请将军配合。”说罢他看一眼一旁拿着纸笔侍立的士兵,对方会意,准备记录。
闻人式一开口:“问。”
韩将军开门见山:“先王死因为何?”
闻人式一:“锐器所杀,凶器应当是一根与女人尾指长短粗细相当的利器。”
韩将军眉头轻轻一挑:“可我在证物中没有见到凶器。”
闻人式一满脸冷漠:“因为没有找到。”
韩将军皱了皱眉:“没有找到?”
闻人式一点了下头:“四王子带着凶器离开,找不到四王子,自然也找不到凶器。”这个逻辑也没问题,但是——
“您既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关键证人证物,为什么对凶手是四王子这件事确信不疑?”韩将军审视着闻人式一,这个支撑着燕国一大半边天的老将军问道。在过去,他不敢也不够格这样看着这位朝廷栋梁。但如今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胆量。这都是大王赋予他的权力,为了大王也为了权力,他要将大王交代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闻人式一毫无心虚地回视:“大王在禁宫中遇害……”
韩将军打断他:“先王。”
闻人式一:“先王在禁宫中遇害,四王子沈缘携凶器畏罪潜逃不见踪影。”
韩将军听罢沉默,片刻才道:“可四王子说他逃走前先王还不曾到禁宫来。”
闻人式一眉头拢成山包,十分果断:“他在撒谎。”
韩将军掩下眼中思索,对人道:“这个我自然会判断,那么请问老将军,先王遇害时,您在何处、做什么?”
闻人式一并不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思索后说:“当日无事,我在府上歇息。”
“证人?”
“阖府都可以为我作证。”
“宫中审讯时有宫人说你曾去禁宫劝先王处理公务,被先王斥责,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
韩将军审问过后起身,例行公事地向闻人式一道谢:“老将军,多谢配合。”
闻人式一深深看他一眼,只说:“希望韩将军能秉公处理。”这也不过是随口一说,韩将军是沈绍的人,真能秉公处理的话沈绍也不会选他来做这事。
韩将军似笑非笑:“老将军放心。”信他才有问题。
他往宫中去,整理口供,向大王复命。出了门后,就看到守在阶下的闻人椿,他不由一笑:“少将军,我同你父亲讲完话了,你可以进去寻他了。”
闻人椿想说什么威胁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合适,到底只是瞪他一眼就进去了。一入门内,便朝桌前坐着的闻人式一那里去了,语气之中满是忧心:“父亲,他可有欺辱你?若他对您不敬,我这就将他砍了。”
闻人式一叹息:“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很有鲁莽的心思吗?”
闻人椿一顿。
“他若对您不敬,我同大王说,大王定然也会罚他。”为了不显得自己鲁莽,闻人椿想了个曲折些的法子。他从来没告过状,往往有仇就自己当场报了,也没有告状的机会。
闻人式一深深看他一眼,道:“你以为没有大王的默许,他敢如此放肆?”
闻人椿愣住:“什么?”
闻人式一便不说话了,思索韩将军会动什么手脚,造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应当不会胆大包天到伪造证物说人是他所杀,他最近也没有丢什么能证明身份的贴身信物。他的最近是指怀疑沈缘的身份起。
闻人椿却还在品味父亲所言,后知后觉地肃了脸色:“父亲的意思是,韩将军受沈绍示意才敢如此嚣张?”他的眉头已经皱成了“川”,按着刀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不是他天真烂漫到不曾怀疑过沈绍,是他一直认为闻人家与沈绍的利益绑在一起。密切相关,牢不可破。比起先王,在这一代闻人家与王族的关系更加密切。不止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有了闻人楹这根纽带,王族与闻人家更有了血脉上的联系。
如果闻人楹能够诞下既有王族血脉,又有闻人血脉的孩子,这层关系才算彻底稳固。可惜楹事事争先,拔得头筹,唯独在生育一事上落了后,至今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哪怕是个女儿也好,有个孩子多少让人心安。有了孩子,哪怕沈绍真有什么不测,哪怕那是个女儿,闻人家也能扶持这个女孩儿登上王位。夏国能有女皇,他们燕国就不能有女王么?可这一切都还是空想,别说女儿了,孩子的影儿还不知道在哪。这一点一直让闻人椿很遗憾。
即使不是为了王位,他这个做舅舅的,也很渴望有一个外甥。
因着种种,闻人椿从没想过沈绍会对他父亲,对闻人家有什么其它心思。而闻人式一刚才的话如一桶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让他忽然意识到事情还有另一面。
“那么此案并非偶然。”闻人椿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过去他根本不曾想过沈绍会“背叛”这种可能,便以为他表现的就是他心中所想。他还真觉得沈绍是被迫要给燕国百姓一个交代,给先王一个公道,才让韩将军审查此案。如今想来,根本不是如此。
……
沈绍听过韩将军汇报后显示出一分放松,拍拍他肩道:“辛苦将军,其后之事,还要将军周全。”
韩将军正色:“定不负大王所托。”
沈绍嘉许地向他点头,转而又轻轻叹息:“我身边可用之人甚少,如今能仰仗的,唯有将军。”
韩将军更加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肩头的担子顿时重了不少,呼吸微微急促,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可能性。尽管他如今做的事是在铲除闻人式一,但整个燕国,谁不想成为下一个闻人式一?
陷害这事儿做得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一旦做得太显眼,又很容易叫人抓住马脚,从而揭开真相。所以此事得像真假话混说那样,九件真事中掺着一件假事,是最为妥当的。而结果也不能盖棺定论,要留给别人足够的想象空间,但又要有足够的引导性。
基于此,一月之期很快到了。
这期间除了风风火火调查以外,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难得地保持沉默,短暂地陷入一种安静的局面。或许因为即将有更大的事情发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保全自身成了最要紧的事情。
毕竟谁知道即将到来的风雨会不会沾湿自己的衣角,当然要先将伞打好。
而在群众目光无法触及之处——也就是私下里的时候,人们最常谈的话题莫过于闻人式一的前路,或者说是闻人一家的前路。
这当然是对闻人家的一场处置,哪怕是初入官场的新人也嗅得出这个味道。不然十余年前的旧案怎么说翻出重审就翻出重审?换句话说,大王若铁了心压下此事,是绝对能压下的。之所以要审问,那也有需要审问的理由。
但绝大多数人对此事的看法则止步于给闻人家一个教训,大王并不打算多么深重地处罚他们。换句话说,就是敲山震虎。毕竟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中,闻人家如今撑起燕国的大半江山,燕国失去闻人式一,就像人失去了手臂,还是惯常用的右臂。
燕国无法承受失去闻人式一的代价,这是绝大多数燕国人的共识。
总不会出很大的事情,这是几乎不知内情的所有人的共同想法。但热闹还是要看的,尤其是闻人家的热闹,可不多见。
于是抱着这样提心吊胆看热闹的想法,在一月之期群臣接到诏令时,众人沉默地带着各异神色到大殿聚集。
第288章
沈绍总觉得闻人椿今日看人的目光与过往大有不同,不难理解缘由,闻人式一应当与他说了什么。他还以为对方有多能沉住气,却也不过如此,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愉悦。
成败得失,就在今日。
沈绍看向闻人式一,闻人式一不卑不亢地看回,毫不心虚。
四目交接,触之即离。沈绍不喜欢他这副姿态,他是大王,任何人见到他都应该是卑躬屈膝的。
好吧好吧,那就由他来打断对方的傲骨。
韩将军姗姗来迟,进殿便拜:“臣来迟了,请大王恕罪。”
沈绍叫他起身,温言宽慰:“快起来吧,近些日子将军忙得脚不沾地,我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怪罪将军?”
韩将军从容起身:“谢大王。”
两人演了一出君臣和睦的戏码后,沈绍才严肃起来,问:“查得如何?”
群臣站在这里等候多时,为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众人当即竖起耳朵,等韩将军的下文。
韩将军先看了闻人式一一眼,只这个动作就很意味深长,够大家琢磨一阵。他说得不甚清楚,含含糊糊的:“有些眉目了,只是不好定夺。”
定夺这个词用的就十分微妙。
“说说看。”沈绍道。
韩将军就从怀中取出线穿成的册子,这样巧思还是自夏国处学来——那江家兄妹时常到燕国倒些夏国的东西卖,他夫人常常光顾。夏国的东西什么都是好的,他如今自己家中就不少夏国产的玩意儿,羊毛毛衣还是前段时间刚脱下来。
他向众人展示自己的册子,一面讲解:“这是我截取整理的大部分有用的口供,口供系谁所言,上方都有记载,可以查到发言者本身。原件在我处保存,有个人画押。”
群臣交口称赞韩将军的办事能力,责任落到个人头上,既能够证明口供的真实性,也好进行追究。
韩将军收下同僚们的夸赞,继续说道:“物证之中,有泥土、青砖、树皮……”他事无巨细地进行罗列,叫人听得都有些疲惫,怎么有这样多的物证?
罗列完一系列物证,韩将军总结:“从物证之中可以确定,先王的确是在禁宫中遇害。”
臣子们闻言立刻摆出最沉痛的表情,表示对先王的哀思。
“从闻人老将军那里,我知道了先王的死因。”韩将军将册子翻回最开始的一页,面向众人展示,上面是他亲笔誊写的闻人式一的供词,“先王乃被尾指粗细长短的锐器所杀,伤处在太阳穴,一击致命,身上没有其它伤势。”
众人听到这里,不免皱起眉头,随着岁月淡化的哀伤重新涌上脑海。想先王戎马半生,最后竟然是这样的死法,怎能不让人心痛。
韩将军也正合时宜地叹一口气表示自己的态度,然后露出愧色:“老将军当年未能搜到凶器,我掘地三尺,将禁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发现凶器,辜负大王的期望了。”
沈绍抿了抿嘴,摇头:“你已尽力,十余年过去,要想找出当年的凶器,谈何容易?”
闻人椿听了这话哂笑不已,神情冷峻。
众人跟着他这话点头,倒不是趋炎附势的附和,而是发自内心地也这么认为。十余年前的凶器,当年不曾找到,又如何能够怪罪如今的韩将军呢?何况韩将军的确是用心去找了,听说他在禁宫之中是真的掘地三尺而非夸张,黄土被挖得堆成了山。这样严谨的态度叫人无从指摘,何况要怪怎么也轮不着怪韩将军吧。有人当年最该找到凶器的时候照样没找到,也没见人赔礼道歉啊。
韩将军面带愧色,继续说道:“物证如此,且看人证。臣将当年在禁宫伺候过的宫人通通召回,一一审问,得到的这一份口供。口供中倒有些有趣之处。”
众人听到这里,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你且说来。”沈绍等他细说。
韩将军道:“以下皆是臣根据人证所言的推断。宫人统一表示先王遇害当日禁宫之中除先皇外无人出入,也没有听到任何搏斗呼救声。先王每至禁宫,只爱独身,从不带任何护卫宫人身旁伺候,此次也不例外。也就是说先王在遇害时禁宫之中并无他人,或许有四王子沈缘在。”
众人听他推理,认真分析思索,没从其中发现什么问题,无意识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闻人椿冷哼:“什么叫作或许,沈缘不在禁宫之中还能在哪?先王就为他所害!”
韩将军无奈:“将军,先由臣说,您再补充,如何?”
众人也对闻人椿打岔的行为观感不好,不过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闻人椿看看他,又看看沈绍,竟然出人意料地选择闭嘴,而不是继续与人争吵。
沈绍觉得他这个懂得示弱的样子也让人顺眼不少,至于闻人椿会不会与他离心这回事,沈绍从没有担心过。闻人椿并不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只要最后他向闻人椿示弱,并表示自己的为难,闻人椿很容易心软。他们毕竟还有着一起长大的情谊,闻人楹也是他的妻子。何况他宽恕了他父亲的罪过,并没有连带他们全家,他怎么也该对此感激。
韩将军继续道:“之所以说或许四王子在禁宫中,是因为四王子亲口所说,他在先王来之前已经逃离,所以当时宫中只有先王。”
“至于此话是真是假,咱们不好断定,姑且当作两种可能去分析。”韩将军一副秉公分析的模样,“第一种,四王子撒谎,他在禁宫中。”
群臣已经完全被他所言吸引,竖起耳朵听他分析,试图从中挑出错来,却没有。
迄今为止,韩将军所言是十分公道,是基于事实的理性分析,有理有据,使人信服。
“四王子在禁宫中,先王入宫,被一根尾指粗细长短的利器刺死。”韩将军感受着目光都在他身上,心中得意,面上丝毫不显,依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样子,“似乎如此,但事实上果真是这样吗?”
他话锋一转,昭示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韩将军扬起自己的簿子,翻开其中一页,向众人道:“这是在禁宫伺候的宫人们的口供,口供中说,禁宫娘娘过去曾多次寻死,为避免这种情况出现,先王不许宫中出现任何利器,就连桌椅的四角都做的圆形。”
他说着将簿子微微合起,轻轻抚掌。
殿外驻足已久的士兵搬着桌椅板凳入内,大臣们翘首以看,明白这些都是什么。
韩将军的讲解声随之响起:“这些都是从禁宫中搬出来的家具,大家可以一看,我所言非虚。”
众人便看,一片“的确如此”之声响起。
桌椅板凳四角做成圆的,一看就是很有年头的东西,绝非近日仿制能得。
“那么问题来了,禁宫之中不许有锐器。人若是四王子所杀,凶器从何处得来?”韩将军询问。
众人一愣,不由承认这种观点。诚然禁宫内连桌角都是圆的,又如何能有锐器供沈缘杀人所用?
闻人椿最先出来反驳:“说不定是将碗碟摔碎用于刺杀。”
韩将军笑叹着摇了摇头:“将军,禁宫之中都是木碗木碟。”
闻人椿愕然,沉下脸就是要定沈缘的罪:“说不定他从哪偷的凶器,谁又知道?以此来说他没有嫌疑,你的私心太重了吧!”
听到这里,百官不免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少将军未免太强词夺理。这里连碗碟都是木的,桌椅板凳都是圆角,还要从哪里得到凶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四王子是不是凶手和他们没多大关系,但我闻人椿这样指鹿为马的行为未免让人心寒。今日是四王子,若明日后日轮到他们该怎么办?
韩将军无奈:“我还没说完,少将军急什么?之所以觉得四王子嫌疑不大,是因为咱们姑且认为他的确不知道从哪弄到了凶器。但他要如何以自己的羸弱的身躯杀掉伟岸的先王呢?”
他开始翻页,在簿子中找到相关口供:“口供中说,宫人无暇顾及四王子,导致四王子沈缘长得比寻常孩子要瘦小许多。四王子当年是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孩子大小。一个常年备受冷落——”
说到这里韩将军一顿,扫视众人,见人人认真思索状,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试问一个看上去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如何能杀的了先王?先王可不只是壮年人,更有一身武艺。”
人们心中动摇了,韩将军分析得实在很对,叫他们不由认同。
“所以我认为先王为四王子所杀的可能性不大。”韩将军说出第一种可能他的结论。
这个结论一下,众人看的不是韩将军,反而是闻人式一。他和沈缘关系相对,沈缘不是凶手的话,他的嫌疑就要大得多了。
“还有另一种可能。”韩将军不偏不倚,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四王子的确没撒谎,他在那时候已经离开王宫。”
第289章
“另一种可能,四王子的确在先王到禁宫前逃离,也就是先王到禁宫时,宫中空无一人。”韩将军继续分析,“也就是说当时有人悄悄潜入禁宫,杀害先王。”
殿中一片倒抽凉气声,这个设想令人胆寒。什么样的刺客连禁宫都敢闯?还成功刺杀先王!若此人想要他们的项上人头,岂不是轻而易举?凡事事不关己还可以做到高高挂起,一旦涉及自身,就很难保持冷静。
“此人躲在禁宫之中,拿着如此长短粗细的凶器。”为了让百官想象地更贴切,韩将军伸出尾指比划,“待先王入内,他趁先王寻找四王子时出其不意地动手,一击必杀!”
嘶声四起。
“这种情况下,对方必然武艺高超,或者至少有和先王不相上下功夫。”韩将军小心设想,“这样才能趁先王不备进行偷袭,不然先王至少有呼救的时间。”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深以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还有一种可能。”韩将军迟疑着说,一副不好开口的模样。
“还有什么可能?”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很没秩序。燕国本来也不是什么崇尚礼节的国家,这会儿因为好奇,臣子们更是将礼数抛之脑后。
韩将军一言不发。
闻人椿眯眼看人,直觉他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什么可能?”沈绍沉声问,看上去他的烦躁不是装出来的。
韩将军这才艰难开口:“还有一种可能,禁宫中的确有人,是大王认识之人,一个能让大王卸下防备的人。”
这话一出,闻人椿一拳招呼在韩将军脸上。
韩将军不闪不避,被打了个结实,吃痛捂脸。将军手下立刻冲上前来,虽不敢向闻人椿还手,帮着拦一拦还是可以的。他们挡在韩将军的跟前,将二人格开,生受着闻人椿发泄怒火。
大臣们不敢上来阻挡,生怕殃及池鱼,只能从旁劝道:“少将军,冷静,冷静啊。”收效甚微。
沈绍厉声:“闻人椿!”
闻人椿动作一顿,被自家派系的臣子们顺势拉远了些,一场闹剧这才暂歇。
“当堂动手,闻人椿,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大王吗!”这话说得十分严重,饶是闻人椿也不禁一颤,矛盾地住了手。
在闻人椿心里,他父亲当之无愧地排在第一,第二不是别人,正是沈绍。因而当两者发生冲突时,他陷入矛盾。当然,他无条件支持他父亲的,但对于沈绍,他一面震惊和怨恨来自于他的背叛,一面又有过去的情谊牵绊,这让他感到痛苦。
过去他诚然将沈绍当成了自己人,正因如此他还无法立刻斩断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因此受到困扰。
而沈绍还是燕国的大王,他作为臣属,要听从他的命令,这使他内心中的矛盾加剧。
譬如此时此刻,沈绍动了真怒,叫停他,出于本能他不敢再动。但如果基于沈绍背叛了闻人家这一点,他应当与之做对,继续动手。
不过已经停手,便当自己做出了决定,闻人椿也没继续动手。
沈绍深深看他一眼,转而看向韩将军问:“韩将军,你还好吗?是否要暂停朝议,先请人来为你诊治?”
韩将军捂着脸缓缓抬头,脸上的淤青很快就显现出来,叫众人看着牙酸。他却丝毫没有退却或是恐惧的表情,咬牙笑笑:“臣还能坚持,大王不必担心。”这样硬的骨头不禁叫臣子们侧目,燕国崇尚武士,韩将军多少让他们感到佩服。
“只不过凡事都要有个缘由,臣想问问少将军,为何暴起伤人?”韩将军真不懂似的请教。
闻人椿自然不会理会他,他后知后觉韩将军当时并没有点名道姓,但凡事点名道姓以后再出手就晚了,自然要将谣言扼杀在摇篮中,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此举。有他这一拳,其他人想说他父亲的不是也要掂量掂量。
韩将军却没有就此罢休,反而问道:“少将军是不是替老将军对号入座了?”众人听见韩将军这么问,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他这么说,实在很让人担心闻人椿会不会再给他一拳。
闻人椿果真攥紧了拳头。
“你不要急,老将军是有嫌疑,但有嫌疑的并非老将军一人。”韩将军捂着脸的手一直没放开,可见伤势多重。在这样的伤势下他还坚持要将推理完成,这就不禁让人产生一分敬意了。
“大王。”韩将军忽然转头看向沈绍,叫道。
沈绍道:“讲。”
韩将军义正严辞:“请您允许我审问朝中相关大臣。凡当年武艺与先王相当,并受先王倚重者。”
大臣们讶然,没想到韩将军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为确实该得到这样的结论,这太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意料之外则是因为大臣们没想到他竟然真会提出这么吃力不讨好的请求,要知道这是很得罪人的事,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谁喜欢被审问。韩将军这么做还不见得能真为先王讨回公道,却将朝中大臣得罪了个遍。
沈绍点头:“好,我准许了。”
韩将军大约是终于卸下心头的担子,能够松一口气。这一放松,脸上的疼痛就格外明显,叫他忍不住轻嘶一声。
群臣见他这副模样,又不免感慨,对他的恼怒淡了些。任谁见他这副兢兢业业的样子,都不大忍心责怪。他也只是想为先王要一个答案,在场所有人谁不崇拜先王呢?倒是闻人少将军,真是鲁莽而嚣张,实在让人敬而远之。
这是一月内的进展,见到韩将军的处置方式,百官对韩将军是沈绍用来给闻人家下马威的想法都淡了不少,眼下看来更真像是大王要为自己死去的父亲讨一个公道,给一份交代。
朝会结束,闻人椿当然还是受到惩罚,即在府上继续禁足。
这个处罚更让众人感到微妙,对于大王要处置闻人家的事更加怀疑了。大王甚至不忍心重罚闻人椿,怎么会处置闻人家呢?
朝会散后,沈绍特请医者在宫中为韩将军诊治,以彰他身为大王的仁德。燕国虽然不讲究仁德,但讲义气。沈绍若对韩将军不管不问,反而容易寒了大臣们的心。
“如今我还不能严肃处置他,只好姑且委屈将军。”沈绍一面看着医者为韩将军诊治,一面如是说道。
看到韩将军青紫的脸,沈绍不禁感到一阵幻痛。闻人椿下手是实打实的,几乎将人打得面部变形。好在韩将军并不靠脸吃饭,不然这几乎毁容的相貌下半辈子也要喝西北风了。
韩将军义正严辞:“大王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臣都明白,绝不会给大王添麻烦,大王放心。”
沈绍欣慰:“若臣子各个都如韩将军一样,我也不用如此忧心了。”
韩将军听见这话大喜,脸上的伤势都不那么疼了。有大王这句话,事情办好后升迁升到何种地步,他不敢想。
韩将军在王宫中处理了伤势,大王沈绍又给他赐了饭食以安抚人心,吃过饭后人才离开。
待人走后,沈绍独自静坐想了一会儿接下来该如何做。如今事情虽然只差最后一步,却也是最关键、最要紧的一步。
必须保证万无一失才好。
沈绍又将军营中传回的信件看了又看,为免国内生灵涂炭,他也要防止闻人家狗急跳墙。闻人家对燕国来说真是不可或缺的吗?沈绍从不这么认为。固然闻人父子在打仗方面实在有本事,但燕国最不缺的就是会打仗的人。难不成离开闻人家,燕国再打不了一次胜仗么?
将一切安排妥当,沈绍踟蹰,没想好今夜要不要去闻人楹那里安置。按道理说,他今日生闻人椿的气,不该再往楹那里去。但他想是否他往闻人楹那里去,反而更能体现出自己他不会迁怒于人的性格?
沈绍自身并不生闻人楹的气,可他总不自觉将闻人楹当作臣子对待,下意识对她使用心机。娶闻人楹能够使他和闻人家的联系更加紧密,使他的王位更加稳妥,这是他从小就意识到的一点。所以从一开始和闻人楹的相处中他就用了心机,使她倾心于他,才更有保障。
他最终还是决定宿在闻人楹那里,展示自己的大度。
朝堂之事,沈绍向来不与闻人楹提,今日是例外。
闻人楹这些日子叫使女悄悄打听,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样的事,整个人精神恍惚,都不太好。她了解沈绍,至少比沈绍以为她了解的程度要多得多。是以在得知沈绍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后,她可以肯定,他要对闻人家动手。
可朝堂之事她一窍不通,不知道沈绍要做到哪一步,只盼她父亲有所防备。左边是丈夫,右边是父亲,闻人楹头一次感到左右为难,因此这些时日瘦了不少,形容好不憔悴。
沈绍见了她也十分惊讶:“怎么这样瘦了?”
第290章
对于闻人楹此时此刻的憔悴模样,除了初时的惊讶以外,沈绍立刻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带着些爱怜与温情地看着她,为她笨拙的伶俐而感到可爱。楹私下派人查探消息的事情当然瞒不过他,但他并没有对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而生气。
因为她的举动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在无法造成任何威胁的情况下,沈绍看她就像看家养的宠物,自然觉得她一举一动都异常可爱。
就像自家养的猫用牙轻咬自己,哪个主人会对它生气?
出嫁从夫,闻人楹虽然如今还姓闻人,但身家性命都已经绑在王族。只有他这个丈夫好,她才会过得好。沈绍相信她懂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自己辗转反侧,弄得如此憔悴。
闻人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大惊失色,要去铜镜前照一照自己。这段时间她一直忧心家事,无暇顾及容貌,没想到疏忽至此。受夏国极端礼教的影响,她认为女子的姿容十分重要,便很严肃。
“哎。”沈绍一把将人抓住问,“是有什么心事吗?”
闻人楹被他拉住便不再动,只是另一只手仍停留在自己脸上,然后被他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讲,绞尽脑汁地想理由。
就听沈绍又道:“咱们真是心有灵犀,愁也一起愁。”他这话里含着笑意,叫人不自觉对他放下防备。
闻人楹心头一动,试探着问:“何事令大王烦忧?”
沈绍的目光在她看来忽然变得深沉,叫她本能地感到不好。只听他说道:“让我烦恼的正是你的父兄啊,楹。”
闻人楹没想到他直接说出,神情愕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索性维持这个神情下去,干巴巴地问:“他们怎么了?”
沈绍便将沈缘以来包括今日朝堂之上涉及之事悉数向她说明,听得闻人楹完全愣住。她知道事情大约是怎么一回事,却没想到中间有如此曲折,十分意外。
片刻,她收整裙子恭敬跪下,沈绍要扶她起来,却没扶动:“这是做什么?”他猜出她要做什么,事实上他与闻人楹说事之前便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只不过是为了叫她有心理准备,才预先同她说起。
闻人楹认真道:“大王,我父兄一心为国,都是忠肝义胆之人,绝不可能做做出谋害先王之事!”
沈绍听她说这话,顿时觉得她不可爱。他脸上带了点点冷淡,注视着闻人楹问:“若他们不是你的父兄,你也会这么认为吗?”
闻人楹不解其意,又被这话问住,仔细想了才说:“我相信他们,是因为他们是我父兄,我足够了解他们。若他们不是我父兄,我不够了解他们,应当不会这么说。”
沈绍却道:“他们只是你一个人的父兄,而不是天下人的父兄。”
闻人楹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天下人不会像她那样信任她的父兄。她顿时舌头发苦,为父兄的处境感到茫然。
“大王,那该怎么办?”闻人楹在这个时候还是选择下意识选择依附。
沈绍展现出无奈之色:“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若他们没做,韩将军绝对不会冤枉他们,若他们做了。”
他看向闻人楹,问:“楹,你怎么选?”
闻人楹一颤,脑海中一片空白,摇头不肯回答。
沈绍这时候却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情,冷酷询问:“你要偏袒他们吗?”
闻人楹再支撑不住,心房崩塌,掩面痛哭。
沈绍由着她哭了一会儿,只坐在一旁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她。半晌,直到闻人楹哭没了力气,他才重新换上一张温柔面孔,从榻上起身,弯腰以不容置疑的力气将人扶起:“别哭了。”
闻人楹哭得眼前发黑,抽抽噎噎,倚靠着沈绍还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失仪了。”
沈绍叹息,温和地和她分析利弊:“哭什么?是不是想岔了?如今结果还未查明,怎么先掉眼泪唱衰?你既然相信他们,就不该哭。”
闻人楹努力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沈绍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发紧:“可倘若老将军辜负了我的期望,楹,我希望你也能体谅我。毕竟那也是我的父亲。”
闻人楹完全被沈绍的逻辑绕了进去,对他很是愧疚。若沈绍所言为真,他父亲真杀了先王,那她真是太对不起他了,日后哪里有面目见他呢?
沈绍继续说着:“但你放心,楹。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会影响你我二人。我发誓,无论如何,我只会有你这一个王后。”
闻人楹闻言感动不已,万千言语哽在喉间。
不止如此,沈绍还道:“还有椿,我也保证不会牵连于他。”
闻人楹这时对沈绍只有无尽的感激,根本忘记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沈绍所言都是设想,她父亲与兄长不见得犯下罪行,她却已经感激上沈绍,默认父兄有罪。
另一边闻人父子那里气氛也并不融洽,闻人椿振振有词地狂骂韩将军,从出了殿门开始骂,到如今嘴都没停过。
闻人式一便一直听着他骂人,也没制止,反而是闻人椿骂得口干舌燥,趁着喝茶的时间意识到父亲的反常,纳闷儿:“父亲。”
闻人式一掀起眼皮子:“怎么?”
闻人椿严肃:“今日您怎么不制止我?”难道是已经破罐子破摔,不打算反抗?这也不是他父亲的脾气啊。
闻人式一瞥他一眼,停止书写:“怎么,不拦着你你还不自在了?”
闻人椿实话实说:“是有些,更怕您失去斗志。”
闻人式一难得露出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一个笑影道:“斗,还斗什么?”
闻人椿疑惑。
闻人式一道:“总不会没命,至多是有洗不脱的嫌疑,还有什么好斗?我这一身,已经背负多少莫须有的罪名,不差这一桩一件。”
闻人椿还是弄不明白他父亲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但见他父亲语气较过去松快不少,知道危机解除大半,不由随之松一口气。
闻人式一心情开阔,想的却是沈绍还是不够果断啊。他要是沈绍,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生造物证也会造出个凶器出来证明凶案是他所为。虽然大臣们都不是傻子,但往往最直接的方式最为有效,鲁莽归鲁莽。沈绍真弄个所谓的证物在这里,咬死了说是他所杀,硬扣罪名,反而是最容易将他弄死的。可惜啊,他有贼心没贼胆,还是差了一点。
燕国朝堂之事走的加急传入夏国,当路君会训犬,民间奇人自然不在少数,会驯鸽子的人自然也有。以信鸽传递消息,比往日馆驿传递信息要快得多,且省去许多人力马力,又秘密隐蔽,很快成为传递密报的主要方式。
皇上是个宽容大度的皇帝,有什么新情报都不吝与大臣们分享。譬如沈绍与闻人父子的冲突经信鸽送来,她就立刻召尚书及以上大臣入宫,与他们传阅此事,并很乐意知道他们的想法。
纸条在群臣间传递,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并在看完便立刻先与身边人交流起感想。
燕国真乱啊。燕国乱得好啊!
众人简直要弹冠相庆,到底顾及身份,且皇上坐在这里——因为皇上比他们年纪小上许多,又是女人,且时不时请教他们,这使他们的道德感严重升高,到底没有抚掌大笑,但人人面泛红光,洋溢着喜意。
“众卿有何高见?”皇上慢条斯理地问。
众人议论纷纷,都是说燕国内部此时乱得漂亮的,还有诅咒他们就此内乱,最好闻人式一举兵造反的。
说到造反,众人齐齐沉默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跳过这个话题。毕竟在皇上面前说造反这种事是否不大对劲。
皇上脊背笔直地坐在椅子里,对此并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提问:“那大家希望谁胜?”
见皇上并不在意此事,甚至与大家大谈特谈,臣子们稍微安心,纷纷打开话匣子来:“那自然还是沈绍胜比较好,闻人式一做了燕王,那可不好搞。”
“是啊,闻人式一可是条老狐狸了,和他比起来,沈绍也就是条幼犬。”
“不过燕国闹不了这么大吧?”有人泼冷水,令大家的热情稍稍减退。
“啧。”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无论是沈绍还是闻人式一应该都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要么是前者很快解决了后者,要么是后者很快解决了前者,要么二者各退一步。大规模的内部战争绝不会出现。
看来大热闹是不可能有了,只能有些小热闹瞧,真是让人感到可惜。
“咱们为什么不趁着他们内乱趁火打劫呢?”郑给事中听了大家伙议论半天都没说这个举措的,忍不住了。
众人便为他解释:“郑大人,带兵打仗这方面,在场没人比得过你,师出有名这个词,您是知道的吧?”
郑给事中嘀嘀咕咕,对这个理由不信服:“当年燕国打咱们的时候也没什么名头。”
大家一窒,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