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议和暂停,双方无法就马邑归属一事达成一致,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总让人担心燕国人随时会趁夜离开然后再度宣战。
如果没有这次议和,一直打下去倒也罢了,夏国百姓便不至于对和平有多渴望。但让人看到和平的希望,再告诉他们或许无法取得和平,最终仍要打仗,未免让人绝望。
绝望之下,民间多想改变上议,盼着双方能够化解矛盾,最终和谈。夏国主流声音成了希望本国可以稍微让步,避免战争。当然也有更激进的声音,直言干脆将马邑让给燕国换个太平。
上方议和,下方从何得知议到了哪一步就很耐人寻味了。
消息的确是闻人式一令人放出,目的就是利用百姓的声音迫使夏国低头。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如此,无论是夏国还是燕国仍然保持缄默,似乎都不愿退让。
和议暂停之事明光殿亦有所耳闻。受父辈或是祖辈的影响,王仙露与郑凛都不支持和谈。只是朝廷最终还是选择议和,她们并没有什么话语权,只能默默关注着事情变化。如今一直被推行的议和突然议不下去了,带着对未来的茫然与对未知的恐惧,侍读们向夫子请教。
何夫子自燕国人来除了在得知公主的侍女江好在夜宴上大胜燕国人时笑了一遭后,其余时候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听伴读们问出议和之事会如何发展后,何夫子将本要翻开的书本合上。众人顿时竖起耳朵,知道这堂课夫子不讲书本,要讲些课外的东西。
“我就不赞成议和!”何夫子先说了这么一句,很是愤愤。
他叹了口气,显得十分无奈:“不必担心,到最后,议和总能成的。”他十分笃定地做出判断。
“啊。”王仙露与郑凛发出疑惑又惊讶的声音,不明白夫子为什么会这么肯定。
何夫子道:“能坐到一起议和,就说明议和之事成了一半。如今暂停也不是因为没机会了,而是双方都还在试图对方底线,比的是耐心。”
“那马邑……”郑凛眉头拧紧问道。
“马邑不可能让,这是夏国的底线。”何夫子果决道。虽然朝中几人的政见他都不大支持,但是他相信无论哪位大臣都不会做出割让马邑的决定。
王仙露似有所悟:“您的意思是燕国最后会让步。”她的眉眼放松许多,为着夏国最后的胜利。
何夫子却又摇头:“燕国不会轻易让步,双方都要退,现在僵持,就是为着日后少退一些。”
郑凛忍不住道:“既然如此,干脆集全城之力将来议和的燕国人都……那个了,再将马邑抢回来。”她的“那个”的意思是杀。
何夫子瞥她一眼:“你去抢?”
郑凛便知道这招很蠢。
何夫子开始教书育人,纠正狭隘思想:“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听过没有?”
女孩子们纷纷点头,公主点头点得慢半拍,但也配合。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而一个国家若是没有信用,就失去了立足于世的基础。国家言而无信,授人以柄,其它国家还怎么敢与你交往,百姓又如何才能信任你?政策上反复无常,也显示出一种无能与无知。”何夫子补充,“闻人式一固然可恶,但夏国与燕议和,燕人深入腹地来谈,转眼咱们谈不拢就将燕国来使杀了,像话吗?”
郑凛惭愧地低下头。
何夫子轻咳一声,压低嗓音:“若是杀了闻人式一能让燕国像我们失去赵将军一样倒也罢了,但燕国不缺将领,我们缺。将人杀了给燕国正当开战的理由,届时夏国没了,名声也臭了。”
郑凛惊愕地抬起头,这才是不杀来使的真正原因吧!不过她也被说服。
王仙露又生疑问:“既然如此,燕国为什么要和咱们议和呢?”先前夫子倒是讲过夏国为什么要与燕国议和。
何夫子说得多了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润嗓,讲解起来:“适才我说的夏国没了是立足于夏国明目张胆地将使者杀了,给了燕国正式发兵的借口,同时让百姓们知道是我们挑起战争基础上。外有强敌破釜沉舟誓要报仇,内有民心流散天灾横行,这才容易没了。正常情况下如夏国这样庞大,是很难因为外部原因而没了的。”
“这也是为什么燕国要和我们议和。”何夫子解释,“对手觉得与你打下去风险极大,并不划算,他们就愿意和你坐下来谈了。燕国虽然胜了,但一旦长线作战要从燕国源源不断地运送物资,长久打下去胜负难说,所以肯谈。”
众人听得心情沉重,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夏国如今都占据下风,以后要怎么办呢?
何夫子讲完没忘问候公主一句:“公主,您懂了吗?”
公主坐得端正地轻轻颔首,双髻纹丝不动,表示自己听懂了。
何夫子的目的便达到了。
……
经过十日的暂停,由卢中书监重新牵头,双方重新坐下来谈。愿意坐下来,意味着默认各退一步。
“马邑必须归还,军费上夏国可以再凑五万两银。”卢中书监一副割肉的样子,用词也很生动。一个凑字道尽无数心酸。
闻人式一不为所动,不接他茬,只问:“迁入城的燕国百姓已经扎根,安居乐业,又当如何?”
崔尚书令问:“依将军之见,又该如何?”
闻人式一吐出四个字:“共治马邑。”
夏国大臣们都听得一愣,没想到他能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想法,反应过来后都要指着他破口大骂。
崔尚书令冷静否决:“不可能。一城之中两国官员,城算谁的?”
闻人式一微微一笑:“自然算夏国的,我只要保证我燕国百姓在马邑能够安居乐业。”看样子他并不在乎归属名头,但燕国官员一旦在马邑拥有实权,就算说起城归夏国,反而更让人感觉无能了。
“若是两国百姓出现矛盾,又由哪国官员审理?依据哪国法令?”崔尚书令的问题个个一针见血,戳穿闻人式一试图共治的虚伪。
闻人式一微抬了眉:“共同审理,按照两国律例裁决。”
“如此还算是共治?”崔尚书令反问。
沈绍听着两人之间快速的你来我往一时间甚至忘记呼吸,直到崔尚书令这句问话落下而将军没有立刻回答,他才有了换气的时机。
他默默地长出口气,将眼前场景死死记在心中。他在今日见识到何为顶级交锋,在心中暗暗发誓未来自己也要如闻人将军一样厉害,为燕国攫取更大的利益……甚至让燕国成为这世上唯一的国家。
闻人式一微皱起眉,沉下脸:“崔大人说该如何?”他的愠怒只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的心无波无澜。同时他也知道崔复清楚他是装的。
重启后的议和仍旧矛盾重重,但于一片坎坷中,双方勉强为着共同的目标暂时和平而努力,最后完成和议,签订盟约。
和议即成,马邑最终由夏国拿回,也没有离谱的两国共治,但燕国人拿到了雁门以北马邑为首包括附近山阴、汪陶三城的居住权,代价还有每年五万支公主笔持续三年,以及三年后交付公主笔的配方。公主漏每年三万只,换百匹未被阉过、有公有母的燕国马,三年后交付配方,能换千匹。
除此之外就是先前约定好的结为兄弟国,互不侵犯,边境互市通商,十万军费。
夏国已经尽可能地使损失将到最低,即便如此也无可避免地需要花上一大笔钱,使国家本就不乐观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值得人稍微松一口气的是公主笔与公主漏在此次议和中发挥出夏国人完全意料之外的作用。
每年五万支公主笔听起来数目巨大,但公主笔原料随处可见,一棵柳树就能做千余支笔,算下来不过是每年几十棵树,总共三年就换回了马邑的主权。
至于公主漏换燕国马就是更划算的事了。
纵然互市通商,三城居住权想也知道后面会有数不尽的麻烦事,但这已经是比夏国计划的还要好的局面。
议和的结果夏国人完全能够接受,燕国人也完全能接受。
闻人式一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将马邑收归燕国,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马邑向来归夏国所有,暂时占有也难使全城归心,时刻要提防着城中原住民是否会起义,以及外界随时可能派来的营救。
他现下所有安排都是为着燕国的未来。
互市通商使得燕国百姓能够买到夏国的调料、绸缎等等,过得更加舒服,同时卖出他们羊毛等等,叫人民生活更加富足。他们可以从交易中慢慢学会夏国各种技术,促进两国关系的融洽,使得夏国人慢慢不再排斥燕国。
而三城的居住权则是更加隐秘的一步棋,燕国人合理地入住三城,未来三座城中的燕国人会越来越多。纵然城池的主权仍归夏国所有,但渐渐的三座城中的夏国人总有一日要习惯燕国人的存在,三座城慢慢演变为燕国的居住地。未来一旦再兴战事,内外联合,燕国得到的便不止是马邑一城,三城都会沦为燕国的地盘。三城相近,便不再是孤立无援。以此为据,可像雁门以北的其它城池肆意进攻。
公主笔与公主漏都是锦上添花之物,这一次他们来夏国也算是收获颇丰。
夏国很满意,燕国也很满意。
难得双方都很满意,只不过在对方面前谁也不会表现出这份满意。吃过践行宴,洛阳终于送走了这群燕国来使。离别时没有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望着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夏国文武百官齐齐松了口气。
第42章
盟约的签订意味着暂时的和平,人们的忧虑得以解决。一日日春深深了,天气愈暖,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似乎为了弥补前些日子闭门不出的憋闷,洛阳城比往昔要更加热闹。寻春赏花,宴饮会友,举城沸腾,热闹非凡。
暮春时岁,纤云轻巧,日光和缓。辰光穿过轻云、冠叶、窗纱照在人身上,别有一番令人舒适的煦暖。
燕国人的来与走自始至终没有对公主产生任何影响,倒是因为公主笔与公主漏在议和中发挥的重大作用,朝廷对公主与点秋又大肆赏赐一通。不过仅限于赏赐,并没有对点秋的品级进一步擢升。然而只是赏赐,点秋已经很不愿受,总觉得大家将她的作用放得太大。
到最后不知公主写了什么给她看,她满面严肃地谢恩。大约是为了使她安心,公主又命她去做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这些日子总不见她的身影。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明光殿新辟的池子里除了有被片冬悉心挑选的荷叶,还有几只浮在水面上的木鸭。
女孩子们聚在一处谈天射鸭,可以现见的是公主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安静地坐在树荫下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做中,裁定胜负。她的膝盖上摆着张弓,双手搭在弓上。
并非公主不愿参与,而是她的力气连最小的竹弓也张不开。
人群之中,只有一直射中的圆春与江好在做最后的比试。
圆春一箭未中,笑着叹气:“我要输了。”
江好最后一箭稳稳射中,却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她于心有愧地看向圆春,迟疑着要用怎样的话安慰她才不显得自己仗着武艺胜利那么可恶。
圆春却并不介意胜负,笑着看向她手里的弓问:“江女郎,我能试试你的弓吗?”
江好见她没因为输掉游戏而气馁,放下心来,毫不犹豫地将弓递过去。
圆春接过弓,王仙露等人蜂拥而来,也要试试。江好习武,是这里面力气最大的,拉的也是最重的弓。这些射鸭玩乐的竹弓为取乐而做,对她来说拉起来毫不费劲。但对未习过武,没什么力气的人来说,要张开这张最重的弓可不容易。
圆春做过不少粗活,已经算是有些力气的人,此时试着拉动江好用的那张弓却也不易。她将双臂试着张到最大,也只限尽全力将弓拉开,很快就要将手撤回以免拉伤。
她后怕地松口气:“还好没搭箭上去,不然不知道要射到哪里。你们试的时候可千万别上箭。”即使射木鸭的箭箭头并不尖锐,贸然射出也有伤人的可能。
圆春将弓交给郑凛她们玩,很敬佩地和江好说起话来:“江女郎,你真厉害。纵然我能勉强拉开这弓,可是再瞄准却是不能的了。”
江好嗫嚅着:“我在军中习武,拉弓射箭本就占了力大的优势,和你们比试并不公平。”她说出这句话后像是卸下压在心口已久的大石,一下子感到轻松许多。
同时这句话的说出也使她意识到一件事,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战场才是她怀有一身武艺该去的去向。
冒出这个想法后江好立刻转头看向公主,而公主正宁静地望着她。被这样能够看穿一切的目光望着,她惊得马上心虚回头,一颗心狂跳。
她怎么能背叛公主,离开公主呢?
圆春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含笑看着试图将弓拉开而咬牙切齿的女郎们,为她们变得日益活泼而感到可爱有趣。她重新看向江好道:“这张弓是供男子射鸭用的,所以最重。”
江好勉强接话,不吝言辞夸奖:“射鸭不太讲究弓的威力大小,要看准头。你手很稳,很有射箭天赋。”
被说到手稳,圆春面色一窒,转而笑道:“所以说江女郎又用重弓射得又准,是当之无愧的赢家啊。”
江好登时不好意思,忙道:“我是在欺负你们呢。”
那边女伴读们甩着两条没力气的胳膊来了,笑着开口:“原以为做弓兵只要准头,原来还要有力气。”
说到这里,江好就很了解,与她们讲道:“军中的弓兵都很强壮,因为弓都重极,要将弓拿起并拉开很需要力气。他们都是这样的。”她双手比划,两手虚虚圈起,比出一个强壮的胳膊形状。
“哇。”女孩子们惊叹。
江好笑着,却被自己这番话勾着想起军中时光,心里一下子堆满酸涩。大家如今都正开心,她绝不能做扫兴的那一个。因此她强忍着泪意,面向众人笑着。
公主低着头摆弄自己腿上放着的那张弓,这时候她又和寻常小孩子别无二致,破坏性很强。竹弓本就是取乐造物,比起用作武器的弓箭轻简许多,公主很快就给拆零散了。
女孩们发现时纷纷惊呼,生怕她被弓弦割破手或是受到其它伤害,直到确认公主只是把弓拆了自己却没受到什么伤害,才稍微放下心。
果然小孩子一会儿没看住就会出大事,公主再聪明也还只是孩子。
对于一众的嘘寒问暖,公主歪头以对。她转而看向江好,用手势问:“你赢了,想要什么?”
明光殿时常玩乐,簸钱、斗草、双陆、藏钩、投壶等等均有涉猎,第一也常常不同。公主赏赐头名是惯例之事,只是这时江好不免对号入座,想着公主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才这么问的吗,那她该怎么回答?
江好抿了抿嘴,做出取舍。她答应将军保护公主,就该时刻守护公主左右,不该有多余的想法。因而她答:“公主,现在已经很好了,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她不敢看公主的眼,生怕自己的心事泄露。但也确实是实话,如今待在公主身边锦衣玉食,什么也不缺,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公主未再追问什么,似乎是平静地接受了。她从没有逼谁做过什么,也就不会硬要谁说出自己想要什么。
……
燕国使者的离开未能使皇上稍微清闲,议和过后事宜反而暴增,皇上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要么是在议事,要么是在处理公文。
早在燕国人到来便被派出去的密探音信传入显阳殿时,皇上正在快速展开展开一封新的奏章。
密信与随信证物被呈上,皇上颤抖着手将这封承载着几乎被她尘封记忆答案的信件拆开,却又不敢看了。
她扪心自问,答案对她来说真的重要吗?当然重要,可是她现在似乎还没有做好查看答案的准备。
但——
皇上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室内某处,右手径直探入信封之中。答案的重要性已经胜过她的胆怯、踌躇、慌张等一切负面情绪。然而入手却不是纸张的触感,而是柔软的布制品。
她心中的激动因为疑惑而暂时淡去,将布抽出。
桌上适才还未来得及展开的奏章因为皇上的失态而被撞落在地,展就开来。
还未看信中内容,皇上已经找到答案。她将褪色的襁褓抱在怀中,眼泪像雨,滴滴答答地落在襁褓上。
萧尚书亲自为皇上守门,不许任何人在此时惊扰陛下。只是殿中一直没有动静,即使是她也不免担忧。
不知多久,殿中传出皇上与平日没有多大差别的声音,让她入内。
进去之前萧尚书刻意叮嘱守门宫人若有人来不许入内通报,只在殿外禀报即可。确定人记住了,她这才急匆匆入内。她同样迫切想要知道答案,比皇上稍好一些的是她不是直接当事人。
萧尚书踏入皇上批阅奏章的内室时先是看到落在地上的奏折,于是顺手捡起轻轻放在桌上。
再抬眼之际她才看清皇上抱着的襁褓,一瞬失声。她的耳朵像是被什么堵上,一刹那失去听到任何声音的能力。在空白的鼓噪中,她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实际上只有是与不是两种答案,如果抛却感性只从事实出发,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的。因为当日她们亲眼见的,她出生时已经没了呼吸,怎么打也没有声响,两个稳婆确认过的夭折。
那是为什么?
萧尚书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唤了声:“陛下。”
她没出声时皇上只是出神地坐在椅子里,隐隐约约能看出哭过的痕迹。她一开口,两行泪直直从皇上眼中落下,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哭法。
皇上一哭,萧尚书眼眶顿时红了,跟着无声地哭起来。
皇上的声音带着莫大的痛苦:“我当时怎么就以为她死了,我……”
她掩面痛哭:“我怎么还有脸去见她!”
萧尚书颤声安慰:“不是您的错,当日所有人都确认过她早产夭亡的。若要说错,我也有错。何况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多留,这才未能多等、细看。”
并非萧尚书刻意为皇上开脱,当时皇上还是先皇子女中不起眼的一位公主,称病在府上闭门不出,实则未嫁有孕静待临盆。这样大胆的事因为皇上平日里便不起眼,以及腹中孩子的父亲赵雁声心腹靠谱安排得当竟然生生瞒下。
原本只消继续这么瞒下去,直到孩子出生。然而先皇突然驾崩,突如其来的宫变使得夏国皇室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谋反的法血沿着护城河冲洗。皇上因府上有赵雁声留人保护而未被屠杀者立即攻入,却也因为受到惊吓早产。
混乱之中皇上诞下只在腹中七个月的女儿,公主出生没了声息,刚被确认为夭亡,府门外叛军即被清扫。皇室血脉只剩下皇上一人,四位辅政大臣亲自来接皇上入宫商议后续事宜。
根本没有任何喘息之机,皇上只得将被确认身亡的公主悄悄交给赵雁声的亲信由其好生安葬,而后尚在月子期间的皇上根本顾不上为早夭的女儿哭上一哭,撑着身体随人入宫。索性她本就推说病重,倒也勉强蒙混。实际上她当时模样以及拒让御医诊断只用府上医侍的行为应当也让几位大臣看出些什么的,只不过那种情形下,唯有推举她去登基,就更不可能再跳出来指责她私行有亏。
后来她登基、学着做皇帝。她以为女儿死了,赵雁声又因为边关战事未能在她最需要他时出现,便要一心为国做个好皇上,于是给赵雁声送去了断绝关系的信笺。
这些年她果真努力地在做皇上,几位大臣也曾十分委婉地旁敲侧击过当年孩子之事。后来或许是自己查过,或许是她冷淡的态度说明一切,他们开始催生。
可谁知她的女儿竟还活着。
皇上用第三张手帕擦脸:“我也太愚蠢了,当时竟然没看出她还活着!她该受了多大的罪?”
萧尚书从旁劝解:“不管怎么说如今公主还是公主,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皇上哭声稍止,又忍不住重新哭起来:“我真难过啊,我对不住她。”
萧尚书不知说什么好,心疼地轻轻拍拍皇上的后背。
“一会儿先去看看她吧,我现在很想见到她。”皇上将襁褓攥在手中道。
萧尚书正要附和,却又被皇上打断:“罢了,我现在这副样子去见她只怕会吓坏她。”
第43章
晚膳过后,侍读们归去歇息,宫人们各司其职,公主坐在半腰高的窗户下写写画画。
皇上未令通传,悄然进殿。适逢东风一齐,吹动了廊下公主由人抱着悬系的一串风铃,黄铜交击声清脆动听。
宫女们有眼色地从房中退出,将内室交给公主与皇上两人。
公主照例是不抬头的,专注地用笔在纸上画图样,一张宣纸几乎被她画满。
皇上在她身边坐下,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她,却是初次见面的心情。她珍重地看向公主,像是在注视着一件熠熠动人的珍宝。
公主和赵雁声长得一点也不像,皇上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由在心中生出些隐秘的快乐。毕竟是她生下的公主,当然要和她相像。她认真观察公主的眉眼,这是她认为公主最像她的部分,一样是黑得没有半分杂质的瞳色。像吗?皇上又有点不太确定了,真想在此刻将萧尚书叫进来问问。
不过公主真可爱,写画时脊背净直,像一只高贵的猫。这当然不是她作为母亲看女儿哪哪都好,在尚不知晓公主是她的女儿时,她已经觉得公主异于常人的出色。只是很辛苦吧?过去不能言行,想想就令人痛心。
这么想着皇上不由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公主的头发,长发柔软顺滑,像一匹上好的锦缎。
公主仍在聚精会神地涂画,并没因外物转移心神。皇上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想的是公主并没有抗拒她的亲近,就像是一只愿意被她摸脑袋的猫。
而猫只愿意被最亲近的人摸头。
这对皇上来说当然不同。过去她与公主相处从未有过亲昵举止,更多地是将公主当作精神上的一种寄托,与公主在一起时会让她感到安定。但现在知道公主是她的女儿,她便不由自主地想与女儿亲近,却又无可避免地担心公主并不喜欢。
可是现在公主并不抵触,她的心情就更复杂了。这份复杂的心绪中愧疚占据绝大部分,她自认为自己这个母亲做得差劲极了,而公主却“不计前嫌”地同她好,这让她更自责了。
自然,公主不计前嫌或许因为她根本不知前嫌,但皇上觉得公主什么也不知道却下意识地亲近她,岂不是更加说明母女连心?但母女连心她却在女儿出生之时以为她死了,她真是糟糕透了!
如果方夏知道皇上的想法,就要委婉地说一句您真的想多啦。她为公主梳头时怎么摸公主的头公主都不在意的。
皇上心中翻江倒海时,公主的最后一笔填上,总算将头抬起。
皇上本以为自己调理好了,但在公主看向她的一刻情绪根本不受控制,泪水从她眼中涌出。
她歉然地捂住眼睛,努力不发出声音。
一方柔软的锦帕被轻轻地放入她空着的右手里。
皇上蜷起手指,握住锦帕,从指缝中看到那是一张绣了月亮的帕子。公主名讳带月,方夏为她做帕子时每张都绣了阴晴圆缺不同形态的月亮,算是一宗巧思。
她用指腹将源源不断的泪抹去,把帕子握在掌心,汪然地看人:“……对不起。”这句对不起既是为她的失态道歉,又是在为她当年道歉。
公主静静注视着她,在这宁静的目光中,皇上的啜泣渐渐停止。她看着与自己连榻而坐的公主,心中是对上苍的无限感恩。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皇上并不打算与公主相认,至少不是现在。公主现下过得好好的,没必要再多一事搅乱她平静的生活,她只要平安快乐地成长就好。
公主从矮榻上跳下,踩着鞋子慢吞吞地去将博古架底层放着的木盒取来。短短一段来回没有跌倒,实在是很大的进步!她重新爬回榻上,将木盒推给皇上。
皇上将帕子叠好放在一旁,一面问:“是什么?”一面将盒子打开,其中是几枚桃核。
没想到公主突然要玩抓子儿,不过别说抓子儿,公主要玩星星月亮,皇上也愿意给她摘。
于是皇上陪着公主玩了一会儿,说是陪公主玩,更像是公主在陪她玩。总之玩了一场没见公主露出什么笑容,倒是皇上笑得快乐极了。
公主耐心地将桃核收理回盒中,将盒盖盖好,歪头观察她。
皇上上下打量自己一眼,问:“怎么了吗?”
公主指指眼睛。
皇上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重新温热。原来刚才是她在哄她,因为过去她曾在她面前流露过一次对抓子儿的兴趣,她以为她喜欢玩这个,玩这个会开心。
多么惹人疼爱的小女孩。
“今天很开心,是开心的泪水。”皇上向公主解释。
公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为使自己的情绪避免再度失控,皇上转移话题问:“在画什么?”她说着低眸看去,因是倒着看,没太看懂公主在画什么,看上去公主不止画了一样东西。
公主另取了张空白纸在上面写道:“今日射鸭,我张不开弓,做一只我能用的东西射鸭。”
皇上听了不由笑起来,到底是小孩心性,在玩乐上面很下功夫。她想了想道:“张不开弓是你力气还小,可用我……朕找人帮你将这东西做出来?”尽管知道公主身边已经有点秋这样的宫女,她依旧想为公主做些什么。
公主摇摇头,写:“点秋。”
意料之中的回答,皇上道:“今日来时似乎没见着她。”
公主:“在马场。”
皇上对一个宫女的去向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想顺着话与公主多说两句。只是还不等她再问,公主难得提出请求:“江好回边关,要怎么做。”
皇上一愣,问:“她要回去吗?”
公主在纸上很直白地写:“她想回去,但因为我不肯回去。”
皇上了解了,公主看出江好的想法,想要满足江好的愿望。她再一次地想要歌颂自己的女儿,自然无所不应:“朕拟道旨令她去军中报道就是,她本就立了大功,到军中也能做个小将,不必担心她回去过得不好。”
公主看上去也没有在担心。
皇上登基后养成了事事考虑周全的习惯,此时思虑过后不由道:“她若要走,还是不要大张旗鼓为好。燕国人恨极了她,若知道她离开只怕路上多有风险。”若不是江好照顾公主有功,公主对她颇上心,皇上也是不会多加考虑的。
公主慢条斯理地点头,在纸上写后举起:“学骑马。”
“骑马”二字不知哪里使皇上触动,从她柔和的目光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她想到了某些还不错的回忆。她回过神来,尽管不认为公主这么小学骑马能学出什么眉目,何况她现在走路还少不了磕磕碰碰。但公主想学的她必定大力支持,便将事记在心里,许诺:“就这两日朕找人来。马场的内侍该与你说过,朕有匹马叫厌憎,性子很好。你若要学,便拿它来学,朕也能放心。”
那匹马是赵雁声选给她的,温顺极了。她学骑马时赵雁声就牵着厌憎带着她一圈一圈地走。其实它也不叫厌憎,而是雁赠,赵雁声所赠。
赵雁声之死对皇上来说于情于理都是很值得伤心的事情。于情,他是旧情人,两人在一起时的确有过一段幸福时光。于理,他是戍边大将,夏国需要他。
皇上不能再继续想赵雁声了,不然她一会儿再流露出什么伤心之色公主还要哄她开心。过去她曾怨恨过赵雁声未能在她需要之时出现,后来她也理解守国门时不能擅自脱身,直到现在她感激他无论如何将公主治好并养大。
与公主再闲话两句,皇上不得不回去继续批阅奏章。只不过她不再感到疲倦,为使公主在太平中成长,她也要加倍努力。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如果说过往的种种不幸是为了换取如今女儿在她身边,她由衷地感谢上天。
……
已是暮色,因陛下驾到,宫人不必在殿内伺候,江好便回偏殿暂歇。宫室宽敞,却在她的再三要求下只是简单装饰,便越显得空荡了。然而对于江好来说,这已经足够令她感到沉重。除去一开始住进新房子时的丝丝激动,她很快地就感受到惶恐与不适应。
惶恐在于她觉得自己并不配住进这样的房子,她若真救了公主或许还好说,可她这条命还是公主救下的,住进这里实在有种德不配位的亏心感。不适应则在于在边关住得久了,住这样的房子怎么都不习惯。偶尔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陌生的床帐、她第一时间总想不起自己在哪。要渐渐地醒神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边关很久,现在她住在宫中,单独有一间偏殿,在过去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可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多么快乐。
现下她的卧房中最显眼的要数博古架上横陈的那柄的银枪,是赵将军的那把枪。她原是将枪慎重地交还给了公主,不过公主只取走了枪尾的红穗,她便将枪暂时摆在房中。
尽管枪的主人已不在世间,江好仍未对枪有丝毫怠慢,必要日日拭过,确保纤尘不染,才不堕将军威名。
又到了每日擦拭银枪的时候。江好将枪取下,用干布仔细拭过。每每看到这枪,江好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将军。
想到将军,她就会记起自己对将军的保证——照顾好公主。
她在拭枪时同样是在拭自己的心,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拭去。
第44章
公主的学骑马不只是自己要学,她使所有人到马场去,明光殿上下俱要凑这个热闹。众人一开始还对学骑马之事兴致勃勃,要知道许多人想学骑马还没有机会。不过很快,兴趣就被困难打击。
看人骑马潇洒自若,可学骑马实在是太难了,只是坐在马上就已经很受罪。双脚无处着力,全靠腰腹支撑。
学骑马的第一日,浑身酸痛,圆春特意配了膏药给众人贴。
学骑马的第二日,只有一直习武的江好身子强健,坚持下来。其他女孩子们一瘸一拐地站在场边为她鼓劲,总让她感到有些怪异。
教骑马的是郭校尉手下的某位从事,这下能够全神贯注地教江好一人。
江好学得刻苦,双腿内侧磨出了血也不喊疼,倒让为她上药的圆春感到触目惊心。
如是学了一周时间,江好终于成为明光殿内第一个学会骑马的人。她学会了骑马,大家看上去却比她还要开心。王仙露与郑凛甚至要为她庆祝,特意请求公主在殿中设宴。
江好对此感到受宠若惊,总觉得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只是看大家兴致冲冲的样子,她想大家或许是更想坐在一起吃喝,为她庆祝则是一种名头,也就坦然接受了。
这是一场不拘身份的欢宴,明光殿一众围着圆桌坐下,菜肴则是从御膳房取用。众人坐得都不端正,学了一日骑马后遗症持续到现在,疼痛只是稍微轻了,只能选最舒适的姿势坐。
都不饮酒,饮子是片冬自制的花茶,喝来唇齿留香。
要公主主持宴会是不能的,王仙露代劳。她狡黠地望着江好,向她举杯:“江女郎,以茶代酒,贺你。”
其余人跟着举起茶盏。
江好无奈举杯回应,不好意思地笑:“学得久了,都能会的。我如今也只是会了,骑得还不算好。不过日后你们想学,不必劳驾别人,我教大家就是。”她以为大家庆祝她学会骑马。说来她刻苦学习疼痛不改也是为着快些学会,日后好教大家。
众人望着她笑,一同饮下花茶。
江好一杯饮尽,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隐隐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具体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桌上不分尊卑,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王仙露与郑凛充当调节气氛的主力,一顿饭欢声笑语不断。
一餐将要用完,王仙露同其他人使了眼色。众人在江好不注意时轻轻点了点头,王仙露就道:“江女郎,为了向你庆贺,大家都备了礼物。”
江好懵在座位上,不明白只是学会骑马,怎么还可以收礼物。
女孩们已经簇拥过去,各自变戏法似的拿出要送给江好的礼物。王仙露送她的是一支价值不菲的玉簪,哪怕萧尚书送过她不少首饰,她日常戴的依旧是从梁乃文尸体上拔出来的那只骨簪。郑凛则送了她一方厚重的砚台,不练字时也可以用来防身。圆春送她的是自配的各种外伤药。方夏则送了她手裁的新衣。点秋送了她面自己打的护心镜。片冬送上自制的花茶。
江好拿了大堆礼物在手,茫然望着众人,口中下意识说着谢谢,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甚至回想自己生辰,也不是这几日。
或许是因为说过自己什么也不缺,公主是什么也没送的,这反倒让她感到踏实。
“大家……”江好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说过是为了庆贺,可是也太奇怪了。只是学会了骑马,不是取得了什么骑马大赛的头名。
将礼物送出,圆春拜托道:“你学会了,咱们也不能落后,明日我们去马场学习,便拜托你照顾公主啦。”
自从有春夏秋冬,江好照顾公主起居的次数少之又少,这下倒是让她想到还在边关的时候。她一口答应,很爽快地:“你们去吧,记得小心。”
晚膳结束,众人齐心协力将碗碟收拾了。王仙露与郑凛深以为与大家有共同的秘密后关系非同一般,帮着端碗去小厨房。公主认真护送筷子,她年纪小,又常常摔倒,还无法肩负起保护碗碟的重任。
尽管莫名其妙,收到礼物人还是会心情大好。江好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礼物珍藏完毕,认真挑选好回礼,便去正殿值夜。
值夜其实就是宿在公主房间的外间,以备夜间公主有不时之需,在边关时两人一直是这样睡的。难得在宫中这样睡,江好像是回到马邑。
一夜无眠。
翌日破晓,廊角几盏宫灯长明,江好起个大早,预备伺候公主洗漱。收拾完毕,她先进内室唤公主起床。
只是她刚轻手轻脚地踏入其中,就见公主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头发甚至已经梳好。不过不是平日方夏给她梳的双髻,而是用红绸系住发尾,像堕马髻。她瞬间惶恐,认为是自己起得太晚,连连道歉:“公主,我起晚了。”
公主笔划道:“我起得早。”
江好笑起来:“我去打水,您等一等。”
公主从床边站起,慢慢腾腾向她走来,用手交流:“你看着我做。”说着便一步步往外去。
江好不明白公主要做什么,忙跟出去,却见公主很稳重地自己将袖子卷起,舀了水在盆里,认认真真将脸洗净,再用柳枝蘸盐刷了牙。
自始至终,江好未沾手任何活计,都是公主独立完成。她还在不明所以,公主已经同她比道:“该你了。”
江好如梦初醒地重复步骤,飞速将自己整理好。御膳房业已送来今日的早膳,布好后便退下了。公主无需人帮忙布菜,自己吃饭吃得很好。
用过饭就要去含章殿,公主背好书箱,江好的手还保持着要提的样子,提了个空。公主早上的所有行为让她不得不感到无措,她感受得到,公主似乎是在表示她不需要她了。
这个认知随着今日陪伴在公主身边的时间越长而越发深刻。公主已经无需她抱着走,自己现在可以走得很好。她也不需要她来伺候了,自己就可以完成一切事情。
今日的晚膳并没有女侍读们相陪,公主沉默且独立地自己用了。
江好此刻已经脸色灰白,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去,只剩下一具躯壳。她想她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她会识趣,日后没有公主允许,她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公主用过饭,终于将目光落在行尸走肉的江好身上,用手势提问:“看到了吗?”
江好于垂头丧气中不解,痛恨自己如此愚笨,竟然不知道公主在问什么,只好实话实说:“看到什么?”
公主一本正经地和她比划:“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她想果然是这样,公主下一句大约就要说不需要她伺候了吧。虽然不明白自己做得哪里不好,但一定是她有错才会惹得公主如此厌烦吧。
江好已经在深刻地忏悔了,公主却继续打着手势:“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江好一愣,原本无限下落的心暂时一停,似乎与她想的不太一样,公主的话锋不像是讨厌她。
“做你想做的事。”公主凝望着她,认真地向她表示。
不仅不是厌恶她而不需要她,反而是看出她的想法而尽力满足。
世上怎么会有公主这么好的人呢?
这时候江好既不是夏国人心中的女英雄,又不是明光殿中沉稳的女侍,她变回了马邑城外张惶无措的女护卫。
情如泉涌,像那天梁乃文死后她抱住女郎那样,今日她重新蹲下身子抱住坐在凳子上的公主。
公主看出她的想法没有叫她直接离开,而是用了一整日时间向她证明她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自己,叫她能真正放下心来,没有后顾之忧。
她将头埋在公主颈间,眼泪顺着公主的脖子往下淌。感受到泪珠从自己脖颈上滚落,公主轻轻侧了侧头,倒没什么挣脱的意思,像是伟大的猫神任由人类向她索去情绪价值。
江好并不是傻子,联想之前种种不对劲,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大家一起学骑马其实是为了在不引起她怀疑的情况下让她学会,宴会也的确是为她办的,不过不是为了庆祝她学会骑马,而是给她送行。还有大家送的礼物都有了解释。
江好将头抬起,用手背擦了眼睛,又拿出手帕为公主擦干脖子,瓮声瓮气问:“大家都知道了吗?”
公主和她是两个极端,她在大悲大喜间起伏,公主不动如山地点头。
“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江好双肩一塌,是完全放松的表现,“我还是留下来保护您吧,我答应了将军的。”公主如此为她考虑,她更加不能离公主而去了。
边关很好,可公主更好。
公主却看着她比道:“为我回去吧。”
江好怔住,很快坚定地点头:“如果您需要。”她想这是公主为她找的理由,使她能全无顾忌地去追寻自己所想。
公主从凳子上跳下,拉开菱花镜下的妆奁盒子,取出其中圣旨递给江好,示意她打开看。
江好讶然而严肃地打开圣旨,是将她调往边关的调令,以及因马邑之功升了她的官职等等。有一卷圣旨护身,她甚至不必担心自己会在边关过得不好。一切的一切,公主都为她打算好了。便是她主动请辞,结果都不及现在公主为她打算的十一。
每当她以为公主好到极致,公主总能展现出她还可以更好。
第45章
三日后有戍卒充军,流放边疆,江好随军一同前往边关。
公主既同江好说明,众人不必再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而卸下伪装后,大家便流露出强烈的不舍。相比于在宫中已久、习惯身边的人时常调动的宫女,伴读们还是第一次品尝到要与身边的人长久分别的滋味。
要说她们与江好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只是日日相处,但江好一去边疆下次相见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在所难免地让人难过。
这就是分别的感觉吗?王仙露与郑凛想着,因将要失去一个一直在陪在身边的朋友而怅然若失。
她们却无法向长辈寻求相关的指引,因为长辈们根本无法理解她们会因一个侍女的离开而惘然,甚至要因此指责她们软弱。
“真舍不得你离开。”王仙露向来回礼的江好道。
江好向来不会应付人际交往,当下也不知说什么安慰,只好道:“我也是。”
郑凛逗她:“你也舍不得自己离开?”
江好“啊呀”一声,纠正道:“我舍不得你们。”
再舍不得还是要分别的,江好只带走了女孩们送她的礼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品,宫中的赏赐一概留在明光殿。
因要送别江好,难得有出城的机会。明光殿里除公主外对此都表现得颇为兴奋,圆春她们是自入宫来头一次出宫,伴读们则是头一次在没有家中长辈陪伴下出门。这么算来反倒是年纪最小的公主走过的路最多,去过的地方最远。
一路低调乘车到城门外,江好是不知她们来送的。为使她不起疑,在宫中时众人已经泪水涟涟地同江好道过了别。
“咱们还能赶上吗?”片冬时不时撩起帘子向外看上一眼,真担心她们出城时队伍已经离开。
“肯定能的。”王仙露偷偷看公主一眼就收回目光,没说缘由。公主的安排,怎么可能出错。
即便很相信公主,头次出城的紧张感还是使得她们双手交握,不断在心里催促快些再快些。
马邑之战后边境缺人,被流放者被送往边关填补缺口。
江好已与押解流犯的解差们汇合,因是女子,无论是被流放的犯人还是解差们都要时不时看她一眼,不明白她是什么来路,倒意外她会骑马,尽管能看出来骑得不怎么好。
解差中地位最高的是掌管刑狱的都官尚书的属官都官郎,只有他看过圣旨,知道江好的身份。不过因官职不够出席夜宴,他只在传闻中领略了这位女英雄的风采。都官郎使人点数队伍人数,一面对江好道:“此去边关,路途遥远,时间紧迫。女郎若不擅骑马,不若现在回城中雇一辆车,以免路上骑不了马耽误时间。”
他一眼看出江好不擅骑马,便不留情面地指出问题,防止日后耽误整个队伍。固然江好是为夏国争了脸面,但一码归一码,既要与他的队伍同行,他就要为整支队伍打算好。他们与刑狱打交道的向来严苛。
这其中还掺杂着隐秘的私心。首先江好是女子,却要去战场为官,总给他一种“不安分”之感。让人不免想着难不成是赢了次燕国便心浮气躁,以为凭一己之力能从战场上改变夏、燕两国局面?其次她由陛下亲自调令,加官升职,更有他们一路保护,叫人难免心上妒忌。要知道他这都官郎都做了许多年了。
江好听出他语气中的轻蔑与不信任,便是为了这口气也要证明自己,当下决定无论路上多么艰苦也要咬牙坚持下来不掉队。她可是公主身边的人,她自己丢脸不算什么,给公主丢脸就不好了。
纵然许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曾是公主的侍女,可她始终要贯彻这一观点,并为此持续努力。
她还来不及冷言冷语地向都官郎撂下狠话,便听到一阵车马声,不禁回头去看,众人一齐回头看去。要知道他们走的这扇门并不是寻常百姓进出的那道城门,因此有人同样从这出城,不免让人意外。
期待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在无限的等待中,马车终于停下。
公主低调出行,只乘一辆马车,两匹骏马伴驾。
待看清车驾后江好立刻从马上跃下,穿过浩浩荡荡的人群一路奔行而去。其余人只觉得热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车上下来好几个女孩子与江好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
江好同大家团聚完抹去眼角的眼泪,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公主呢?”
“来送你一下啊,江好姐。”片冬答道,“公主在车里呢,怕你哭就没有出来,点秋在车上照顾公主。”这是她自己的猜测,公主自始至终没说过什么怕人哭的话。
“好了,说正经事,别耽误他们启程。”郑凛打断叙旧,“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她向后招手,示意策马的两名从事上前。
江好总觉得他们看上去不太乐意过来,不过还是驱马慢慢上前,大约是受公主的地位所制。
王仙露解答道:“这两匹马就是公主送你的礼物。”
两名从事从马上跳下,不忘频频回头向城门看去,见依旧没什么动静,脸上难免露出些焦急之色。
江好的注意力全在两匹马儿身上,这两只马虽不是燕国马,却是夏国马中的佼佼。相比性烈但品质更好的燕国马,这两匹夏国马显然更适合江好这样的初学者。它们看上去温柔而稳重,会是很可靠的战友。
江好伸出手,很爱惜地轻抚马头。马儿极通人性,感受到她的用意,配合地低下头颅任她抚摸。
她惊喜道:“好听话!”
郑凛微笑:“这是公主特意为你挑选的马,令人花心思去驯了的。还有其它好处,你走在路上就知道了。”
江好泪盈盈地向着马车一拜,对女孩们道:“请你们向公主转达我的谢意,我一定会好好对待这两匹马,它们真是太好了,我真喜欢。”
女孩子们点头,表示一定会传达,请她放心。
江好不好耽误更多时间,回头看了一眼,尽管这里已经不大看得清楚都官郎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不高兴了。这个人本就不喜欢她。
虽然很舍不得大家,但深知自己总要离开,江好还是忍痛道:“我不能停留太久,他们都在等我。大家保重,也务必代我转达,请公主珍摄当前。”自是无不答应的。
江好又向两位驱马而来的从事道过了谢,并提议道:“有公主送来的两匹马,我之前的那匹便空出来了。您二人便骑那匹回去吧?”
两人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只是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都官郎已经驱马过来,看来是他们耽搁的时间太久,要过问是怎么回事了。
过来也好,江好现在有两匹马,还需要他找人帮忙看顾另一匹马去边关。
女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往这边走来的、神情严肃的大人,没什么惧色。
都官郎甚至不必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些女孩子们身份不凡。毕竟能从这扇门出城的,应当于宫中那位公主有关,只是看年纪大小,人群中似乎没有那位。不过再一想也不奇怪,她身体不便,想是不方便出来走动,此举想来是皇上授意。
他便没有那么不客气,只问怎么回事。
江好一一说了,直到说到了烦请他从军中找一人帮她驭马,两个从事脸上立刻现出紧张的神色,并道:“且慢。”
所有目光看向他们,但并未让他们有过多的为难。门内马蹄声再度响起,远方有人不顾城中设限驰马飞奔而来,让人不由好奇是谁如此胆大之余,又暗自感叹今日这道门可真够热闹。
待看清来人是谁,众人便对他的胆大包天不意外了,是没什么人敢拦他,那可是郭校尉。
郭校尉几个呼吸间就到一群人面前勒马急停,目光径直落在江好面前的两匹马上。而后他才用视线在女孩子群中逡巡一番,未能找到公主,便已知晓公主该是在马车上。
比起都官郎,他的目光压迫感要强上千倍万倍,将人看的遍体通寒,瑟瑟发抖。一切隐藏都会在他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
下马,郭校尉径直向马车去。他下了马,都官郎可不敢仍然坐在马上,跟着下马。
郑凛胆子最大,颤声道:“大人,公主在车中。”
江好与郑校尉一同从马邑回来,算是对他有多了解,并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伤害公主的事情。
郭校尉脚步一顿,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这一顿之下停了下来,只听他背着身道:“我有要事找公主商议。”他看起来可太像找茬的了,因此在知道他是有正经事后大家稍微放心,齐齐“缴械”,不敢再多阻拦。
总之点秋在车内,如果有什么问题,她一定会有动静。
直到郭校尉打起帘子进了马车,一众才完全放松,并且长长地、深深地出了口气。
王仙露狂捶郑凛臂弯,力气不大:“你快要捏死我了!”
郑凛后知后觉地松开她,连声道歉。她刚刚鼓起勇气时抓住了王仙露的手腕,有一半勇气是从她身上获得的。
一大群从事像是井然的鸟群追随而来,拦住了整支队伍的去路。此时饶是都官郎也变了脸色,低声问其中与他认识的某位从事:“怎么回事?”
女孩们没看过去,却都在默默竖起耳朵听。
那位从事却守口如瓶:“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他口中这么说,却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事情与他无关。
都官郎这才稍微安心,只不过事情与他无关,眼下这些人里那一群女孩是刚从宫里出来的,要有什么问题自然不会被放出来,那就只剩下江好。
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了,她果真是个麻烦。
马车中静悄悄,过了一阵,郭校尉从车上下来。
第46章
郭校尉到江好跟前站定,指着随公主前来的两名从事中的某一个对她道:“他会骑另一匹马与你一同前往边疆。”
无需都官郎再为她寻人,郭校尉安排下来,的确为江好解决了一个小麻烦。不过郭校尉刚来,怎知她所急之事?想起他适才到马车中去与公主有所交谈,便不难猜测究竟是谁在为她着想。她谢道:“多谢大人。”
郭校尉与他适才所指从事耳语几句,明明与众人距离不远,却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说罢,从事向郭校尉抱拳领命,郭校尉又点了都官郎,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都官郎在郭校尉面前是半分脾气也不敢有的,诚惶诚恐地跟着他到无人处。
郭校尉直言:“到边境前,那两匹马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安排他们走在队伍最末。”
都官郎不问缘由,直接答应:“是。”
郭校尉这才同他说起两匹马的不同之处:“我也是陡然知道此事,尚且不能确定是否是手下夸大其词。那两匹马倒没什么,重要的是马上马具。”
“马具?”都官郎不由转过头看一眼马,见马鞍马镫与寻常似乎没有很大差别。
郭校尉没有深刻解释,只嘱咐一句:“若是队伍出现意外,马无论如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都官郎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严肃答应:“是。”
“去吧。”他挥挥手,大批随他而来的从事如潮水般退去,整齐划一,如同从未来过。
与郭校尉扯上关系,都官郎不敢再轻慢江好,问:“事情了了吗?”更现实地来说,比起皇上,他更敬畏郭校尉。皇上之所以尊贵是因为她是皇上,而郭校尉拥有高强的武艺、睿智的头脑、果决的手段,这一切都令人害怕。
朝中这么想的可不止他一人。
江好答应一声:“已处理好,可以归队。”
都官郎安排:“你二人走在队伍最末殿后。”就像郭校尉无需给他理由一样,他也只是直接下命令,无需向二人有所交代。
江好与从事没问缘由,只需遵从。
各归各位,都官郎策马回到最前,还在琢磨着江好的马具究竟哪里不同。只是匆匆一瞥,他真没看出什么眉目。但要仔细去江好身边查看,他又拉不下脸,只得怀揣着满心好奇先行赶路。
江好翻身上马,只是坐在马上就瞬间觉察出不同来了。与延绵下来使用已久的单马镫不同,她□□这匹马是双镫。虽然只是多出一只马镫,但原先单镫是为了容易上马,双马镫则可以在骑马时将双脚踩入镫中。有两个铁环固定脚,她就能更好平衡自身双脚力度,在马上动作容易许多。
不止是许多,她现在可以轻松坐在马上,不必像过去那样绷紧心神,时刻担心被马颠下。她的双手不必勒着缰绳,而是得到解放。
对于骑兵来说,解放双手的作用太大。他们本就有着战斗优势,被解放的双手可以拿起武器,骑兵的威力要上涨多少江好都不敢想。
她睁大双眼,下意识回头看向女孩们,想说双镫的事。
女孩子们以为她要道别,向她挥手送别。
她身侧的从事提醒一声:“江女郎,该走了。”
江好想起还有从事在身边,顺理成章地想到郭校尉方才前来大约就是为了此事,她能看出来的他没道理看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依依不舍的心绪重新占据上风,和女孩们挥挥手。
大部队启程,江好轻松驱马,慢行起来。她坐在马上不住地向后转,换做只有单马镫的时候是绝不敢有这样冒险的行径。直到再也看不到城门,她终于停止回头和招手,专心踏上去边关的路。
郭校尉一回城打马往尚书省去,抓了驾部尚书往御苑的马场走。
驾部尚书王引青被他从公务之中硬拽了出来,有怨气也不敢发,只敢稍稍强硬地询问:“大人,大人,您这么着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王引青被他拽上马车,气喘吁吁,自问最近问心无愧,不该被抓。
郭校尉从怀中掏出一沓子纸往驾部尚书手中一拍,思索道:“看看,怎么样?”术业有专攻,他能看出来个大概,要说具体门道,还要专业的来看。
驾部尚书掌车舆畜牧之政,对马比他要熟悉。
王引青将纸打开,本来还因郭校尉的强势而生出的恼火顿时熄灭,面上的不耐也变成严肃。
郭校尉扫一眼他这副模样,知道十有八九不是从事夸大其词,恐怕是真有用。
但大人会是谁呢?
他在驾部尚书认真察看图纸时陷入沉思,回想起马车上点秋说的话:“大人说您一定会来询问,这是江女郎马具的图纸,他叫我交给你。他说至于马具如何,您可以使一名从事随江女郎前往边关,亲自测试马具的用处。若要亲眼见到已经做好的马具,您可以去御苑中的马场,那里有多余的。至于赏赐,请赏赐到明光殿就好。”
郭校尉本就沉默寡言,听到她的话更沉默了。江好在夜宴上的一举一动便证明了她背后确实有高人指点,对于大人是谁,虽然无人讨论,但各人心中都有各人的想法,只不过没想到今日这宫女竟然会拿到明面上说……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大人甚至特意配了两匹马来使他不得不按他所说来指派一名从事同去马邑,一路上江好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不过果然是那位大人的行事风格,运筹帷幄,明见万里,将他所有反应都料定,因此他现在的确暂时所有要求都被满足,一切按照这位大人所言照做即可。
还是有种被看透的郁闷,向来是他看透别人。
郭校尉问:“大人是谁?”
点秋宛若失聪,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强问的意思,于细微的烦躁中轻轻皱着眉道:“如若有用,我会为明光殿请赏。只不过此事未定之前,请令所有知情者保密。”
点秋干巴巴地答应:“您放心。”
郭校尉也没忽略公主,不忘问候她几句:“您长高了。”他说的是实话,公主看上去大了不少,不过看上去还是一只幼猫。
公主依旧静静地看着他,还不会说话。
郭校尉虽没确切得知大人是谁,但从点秋说的赏赐到明光殿那句话几乎可以确定大人就是何夫子。与明光殿来往密切的只有这位大人。
驾部尚书遽然从纸张中抬头,将纸倒扣,本想折上几折,却又出于爱惜没折,只是扣在手中。他掌管畜牧,每年为培育良好马种愁得头疼,如今他一扫这种郁气,昂首挺胸:“大人,此事可报予陛下与四位大人了么?”
郭校尉言简意赅:“不知真假,尚未。”不过现在或许可以着人去报了,看驾部尚书的反应大约这副新马具是很有作用的东西。
“在此之前,能让我先问一句您是从何处得来这些的吗?”驾部尚书为了保密,甚至连图纸二字也不愿说出,生怕被旁人听到。
“不能。”郭校尉直接问,“如何?”
驾部尚书不敢再多说闲话,直言不讳:“若用于军中,夏国骑兵可胜燕国。”
郭校尉立时失态,瞪大双眼看着他:“……你说什么?”他怀疑王引青多年配不出好马已经失心疯了,在这里胡言乱语。
“大人,我没疯。”驾部尚书唇角的幅度越来越大,强忍笑意,“真的!我都不知是何神人才能有此等巧思。”
郭校尉心说还真是何神人,脸上依旧一片寡冷。
驾部尚书将纸翻过来,要向他证明自己所言为真,滔滔不绝地向郭校尉讲起这些马具的优点。
他只讲了马镫,郭校尉便叫停,向马车外扔了令牌:“以我的名义,请皇上与四位大人尽快来御苑马场一趟,有急事要报。”
交代完毕,郭校尉重新坐回车内,将图纸从驾部尚书手上拿过,拧着眉看。
驾部尚书从旁夸赞:“这些图纸画得也好,内部构造一眼分明,是工匠们最喜欢的。将这些图纸直接拿去交给工匠,他们就能立刻上手去做。不过有一件事……”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紧皱,忽然不乐观。
郭校尉以为有什么岔子,冷肃问道:“什么事?”
“燕国人知道这些马具么?若是他们知道,就要命了。”燕国的好马配上成熟的马具,燕国骑兵将会无往而不利。
“不知道。”郭校尉答。
驾部尚书这才放下心来。
……
从事持令牌入宫传话时皇上正与四大臣议事,查明令牌无误,一行人齐齐向马场去,不知道郭校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从事传话时将事情说得十万火急,思及平日里郭校尉是很稳重的性格,五人不敢耽搁,乘辇快行,飞快地到了马场。
马场一望无垠,远远可见郭校尉策马疾驰,于马上搭弓射箭。他射术高超,箭中靶心,一箭又一箭,在马上坐得极稳,马速极快也无法使得他稍放下弓伸出手去握一握缰绳或调一调重心,俨然达到了人马合一的境界。
众人看的惊异不已,从不知道郭校尉的马术精进至此,怕是与闻人式一也能一较。
只是他叫大家前来该不会是为了宣布他骑术进益吧。
此时,人们终于留意到不远处聚精会神地边看边记录的驾部尚书,便向他走去。
“嘿,这两个人怎么在一处?”卢中书监笑道。
大约是听到草地被踩过的窸窣之声,驾部尚书记录的手一顿,回头看去,立刻迎上前来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各位大人。”
皇上道了免礼,又看了几眼郭校尉骑马射箭,才问:“你怎么在这?郭校尉有什么要事要说?”
第47章
驾部尚书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拿出几张图纸,将手中其余一应物件暂时搁在地上,而后双手呈上图纸:“您几位先看这个。”将图纸递上后他立刻弯腰捡起地上杂七杂八,公主漏、公主笔、用于记录的纸张等等。
他转头继续看向马场,时不时在纸页上记录一笔。待公主漏中的流沙流尽,他向郭校尉大喊:“郭大人,时辰到了!”
郭校尉同时射出最后一箭,使马掉头,踱步走来。
到人前,他自马上从容翻下,与众人见了礼。皇上与四位大臣都在专心看手中图纸,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只是略应两声。自己手上的图纸看过,便与人交换图纸继续查看。
郭校尉见状先与驾部尚书就适才记录谈论起来:“相同时间里,在装配旧马具的马上射中一十五箭,在新马具的马上射中五十箭。”
“于驰骋上,旧马具五圈,新马具一十五圈半。”驾部尚书赞叹不已,“大人,足见成效。”
郭校尉看着纸上详尽记录,有些恍惚。要说新旧马具的不同之处,他这个骑在马上的人感受最为直接。
驾部尚书询问:“大人,您感觉如何?差别大吗?”
郭校尉实话实说:“很大,骑乘更加稳定,便是驾驭体型更大的燕国马也要轻而易举,控马更简单,在马上施展武艺或是张臂射箭都要游刃有余。”
驾部尚书感叹:“纵然我大夏将士武艺与射术大部分不及大人,但有了这等马具,人人马上战斗力都能再上两到三个档次,还怕燕国?”
郭校尉刚要泼他一盆冷水,那边五人已经交换图纸看过一遍,郑给事中最通战马,一眼就看出几样新马具的重要性,迫不及待地抓着郭校尉问:“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他喘着粗气,抓人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旧伤发作还是出于激动。
郭校尉毫不在意他的粗犷,有问便答:“是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
“江好,公主从边关带回的那个侍女要回边关,因骑马骑不太好,长途跋涉难行,那位大人想出法子让骑马之事变得更加简单,因而做出这些。”郭校尉面色如常地说出狂妄的话,这是他从马车上听来的,如今只是转述。
但足够令众人哑口无言。
因为要回边关的侍女不擅骑马,所以为她做了易于骑马的马具。做出来的马具也没有很厉害啦,只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骑兵现状而已啦。
真是听了让人牙痒痒的话,一时间让大家窒息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同时也让人们心知肚明是哪位大人。
“为了一个侍女?做出这些?”郑给事中不断倒抽凉气。
王侍中轻咳一声,解释:“大约是拿出此物的理由。”
郭校尉也这么认为,此物应当已有,只是那位大人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献上,毕竟发过誓言不再过问朝政。江好的离开正是很合情合理的机会,再往深处想,江好的离开或许都是那位大人为了献上图纸而命令的。
皇上默默听着,心说郑大人想的才是真正答案,公主一定是为了方便江好骑马才弄出来这些的。
不过大家想得多,反而是好事。
只不过她忽然想起那日公主说她射鸭张不开弓,同样也在纸上画了许多图样,说要做个不费力气也能射鸭的东西。
皇上沉默了,有些头疼与激动的夹杂之感。头疼在于公主轻而易举就能搞出件大事情,激动则是公主随手弄出来的每样东西都有大用。
还是着眼于眼前。
崔尚书令叫了声:“陛下。”
皇上首先上前,她动了其余人才跟上,在郭校尉的带领下参观戴了新马具的马。
郑给事中边看马具边做点评:“马鞍多了许多东西……我们的马鞍过去是软鞍,用来垫屁股。”
崔尚书令咳嗽一声。
郑给事中改口:“臀。”
“这是硬鞍,鞍座前后多了两座……”郑给事中低头看向手中图纸,不过他手里的图纸画的不是马鞍。
“鞍桥。”王侍中手上图纸标明名称。
“没错,前后多的鞍桥可以把人从前后方向上稳定下来,再配合双镫。”郑给事中凑近了看两只圆环马镫,感慨,“人与战马轻而易举合为一体,无论马速多快,骑手也可以稳坐马背。这才是马鞍嘛!咱们以前坐的那算个……什么啊!”他本想说算个屁,总算因为顾及陛下生生忍住。
“骑兵的优势在于何处?正在于以极快速度冲垮敌军,陷入险境时又能轻松从步兵中脱出重围,离开险境,追击时追上敌人,进行厮杀。新马具能使骑兵完全利用马匹速度进行冲杀,可以让骑兵在马上肆意转向,持各种武器,将骑马的门槛降低许多。”郑给事中不愧常年作战,一下看得分明。
经他解说,众人知道新马具带来的更具体的好处,心潮愈发澎湃。
驾部尚书适时拿出方才郭校尉尝试的结果说与众人,即使众人已经知道新马具很好,现在听到具体数字仍旧感到震撼。
如果夏国全军骑兵都能装配这种马具,燕国的马上优势就会荡然无存,只剩下马种优势。
“前提条件是这些东西不能流入燕国。”王侍中严肃道,“它们不难仿造,一旦被燕国得到很快就能被大批制造,到时候对燕国来说是如虎添翼。”
“所以咱们还要遮遮掩掩的?”驾部尚书眉头紧锁,“一旦上了战场,燕国必然会察觉,到时候难以保密。”
郑给事中笑了一声:“上战场了还管什么保不保密?只要首场取得决定性大捷,打得他们仿也仿不及就是。不过开战以前,这些东西确实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若是直接落入燕国手中,等候我们的会是灭顶之灾。”
不是他夸大其词,这个能使夏国提升,若落入燕国手中,提升只多不少,因要占据先机。
“郭校尉。”皇上吩咐,“保密之事由你负责,开战以前,毋要使此事泄露。”
郭校尉应:“是。”
“还有一样,是什么用处?”皇上问道,举了举手中图纸,上面画的是马蹄铁。
“这个,要看马蹄。”驾部尚书官职最低,由他弯腰将马脚举起,叫大家看马蹄上钉的马蹄铁。
郑给事中凑近了看,伸出手在马蹄上敲敲,几声脆响。
皇上看得牙酸,忍不住问:“这么弄马会疼么?”
郑给事中笑道:“陛下不必担心,马掌上最外一层是马的指甲,里面才是血肉。马蹄铁钉在指甲上,马不会疼的。”
皇上这才点了点头。
“这是做什么的?”皇上问道。
郭校尉研究得久,知道是什么名堂,答道:“用来保护马蹄的。马一旦长途奔行或是负重奔跑,马的指甲极易磨损,从而伤及血肉。而钉了这个马蹄铁,磨损的就是铁片而非马蹄,负重或是长途奔行便不怕磨损马儿。这个不止战场上有用,日常使用,也可大大减轻夏国马儿磨损,尤其是运送辎重的那些马儿,有了这个可以大大延长使用寿命。”
“好东西。”郑给事中感叹,不禁可惜这东西没有早几十年出现。若能早些出现,能省下不少马不说,甚至能够改写一些因为物资未能及时送到而战败战役的结局。
他爱惜地抚着马头,又觉得这些东西能在如今出现已经是天佑夏国的事情了。眼见着山穷水尽,谁知道柳暗花明。
众人站在这里商量一通对新马具的处置,由驾部尚书主管,牵头秘密生产,暂不发往边关。给军马秘密装配后进行一段期限的秘密试验,于试验中不断改良,达到完美后大批生产,发往边关,依旧暂不装配,由专人秘密看守。
若生动荡,夏国便有一支凶猛骑兵。
如若燕国信守承诺,三年后以公主漏配方交换千匹燕国马,夏国借此机会培育良种。届时既有宝马,又有马具,便不再怕燕国了。
燕国想用缓兵之计步步蚕食夏国,夏国又何尝不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暗中发展?
众人越谈越是心潮澎湃,也不觉得未来暗淡无光了。
郑给事中谈到兴起,骑马跑了一圈,颇有老当益壮之感,只是未免叫其他人担心。兴致来时,他甚至搭弓射箭,不过受手伤的限制他只能射出一箭,再多就要伤手了。只这一箭,足以让人看出他当年何等神勇。他跑了这一趟非但不觉得过瘾,还十分认真地同大家宣布:“这马具真不赖,让我如今又能恣意骑马射箭。哈哈,我觉得我现在能去雁门关领兵打仗!”
王侍中怕他脑子一热真要跑去边关带兵打仗,忙道:“大人,这个如今还要保密,不能叫燕国人看着,您现在还不能去。”
郑给事中也是一时脑热随便一说,没真打算去。他的手已经无法长久地拿起武器,这一条已经是战士的死穴。但所有人都无法否认一点,即新马具让他这样的战场老兵也能重新成为骑兵。
总的来说就是新马具提升了原有骑兵的战斗力,降低了成为骑兵的门槛。
将要改变战争格局。
崔尚书令的兴奋只有一瞬,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他在众人满脑子都是新马具时问了个与众不同的问题:“陛下打算如何封赏那位大人呢?”
众人一愣,旋即意识到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若好好封赏,此等利国之物似乎如何加封也不为过。但封要封到什么程度?何况新马具尚不能透露,陡然将谁加官晋爵也师出无名。最要紧的是那位大人从未直言过自己究竟是谁,何夫子也只不过是他们的猜测,究竟要封谁又是个问题。
还好郭校尉早就得到过交代,便将直接赏赐明光殿之事说出。
这下就好办了,先行赏赐,日后加封。
第48章
直到黄昏时分,新马具的相关事宜被拟定完毕,密旨下放到相关人员手中。夏国悄无声息地展开对新马具的试验。
崔尚书令外,其余人等已无要事相奏,自显阳殿退出。
这一手新马具使自显阳殿中出来的几人纷纷有所深思。那位大人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完全可以先拿出一张图纸,其余作为底牌,以取得更大的利益。但他就像满不在乎什么利益的,将所有图纸悉数拿了出来。
叫人不由扪心自问,换做他们,能做到这么坦然地一心为国吗?有私心从不是坏事,为自己打算更是人之常情。而那位大人只是象征性地要了赏赐,完全没说封赏的事,就足够让他们敬佩了。
何夫子。
众人在脑海中努力回想他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自他作为公主之师入宫教导后,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如今印象里的,都是当年他还在朝中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何大人可真是锐不可当,也正是拥有这种锐气的人才能在先皇服食丹药时直言劝谏,九死不悔。
所以说如今他对封赏的不在乎或许是因为他被先皇伤透了心,发誓再不入朝为官也是真心实意。但他为国为民的心是从没变过的,从没断过对于国家强大的研究,因而才能做出这些利民之物,实在伟大。
崔尚书令仍在殿中,皇上心知他还有事要说,便直接问道:“崔大人还有何事?”
崔尚书令将茶盏搁下,先声询问:“陛下可还记得燕国三王子?”
皇上还有印象,那是个聪明的孩子,点了点头:“我记得他,燕国的继承人,性格和头脑都很不错。”她嘴上说的尽是溢美之词,心里想的却是比起她女儿可是差得远了。只可惜这股优越还不能显示于人前。
崔尚书令道:“您说的没错,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确会是燕国未来的继承人。燕国为了使继承人增长阅历,不惜让他涉险,足见燕国对他期望多重。”
皇上还摸不准崔尚书令要表达什么,是要借机截杀燕国三王子么?
于是她含混地应了一句,没有表态。
崔尚书令铺垫两句,说到正题:“陛下,夏国不可一日无后。您已经见了夏国燕国的继承人,该有些紧迫性了。”
皇上笔锋一顿,墨汁成团晕在纸上。她将笔一横,搁在砚台中,心中烦闷顿生。任谁的枕席之事被拿出来再三催促也难有好脾气,她真想向崔尚书令大声宣告她已经有女儿了,不要再行催促。
只是理智占据上风,她当然不能在此时将公主的身份公之于众,那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官员们并不会因此停止对她的催促。
因为他们在有选择的情况下绝不会容许夏国再出现一个女皇帝。
皇上没作声。
崔尚书令显然也明白提这事情很不妥当,可是夏国一日没有太子,百姓大臣就一日无法安心。若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国家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必将陷入动荡。
相较于皇上的尊严与体面,当然还是夏国的未来更加重要。因而他再度开口:“陛下,如今夏燕两国难得握手言和,是少有的喘息之机。请您抓紧时间,尽管让夏国后继有人吧。”
皇上依旧恒久地沉默着,女子生产与走一趟鬼门关无异,他们从未考量过生育会为她带来什么,一位继承人在他们心中显然比她的性命要重要。而对于一位女皇帝的要求,往往要比对于一位男皇帝的要求要高得多。他们既盼望她能处理好国事,又企盼她能够为帝国开枝散叶。
至于对一位男皇帝的要求,就显得那么宽容。他的平庸被认为是守成,无能被当作和煦,贪玩被当作聪明。总之一切都可以找到美好的词语来形容。
在崔尚书令要进行第三次催促时,皇上终于开口:“朕知道了,今夜朕就会留宿后宫。”她意识到自己如果不给予肯定的答复他就会一直催促下去,她不得不答应下来。
崔尚书令终于停止催促,并苦口婆心道:“皇上,燕国言而无信是常事,不知道他们哪一天就会撕毁盟约,重新进犯。在下一次战争前,如果夏国能有继承人,相信战士们在前方杀敌也能安心。”
皇上面无表情地重复:“朕知道了。”
崔尚书令撑着老迈的身体向皇上拜了一拜,这才离开。
皇上久久地凝望着崔尚书令离去的背影,因着愤懑,嘴唇不受控制地轻颤。她当然不是因为为赵雁声守节而不愿与人再度行事,对她来说,赵雁声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纵然他们之间的确有过情谊,可在她成为皇上以后,便对他没有什么无法割舍的感情了。
她只是很忙,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更不必说分出时间去享受床笫之欢。而她的愤懑则来自于大臣们对她的逼迫,她感到不公。如果她是一名男子,那么她现在一定不会被催促于诞育后代的事。
而大臣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教育太子,培育出一名出色的继承人了。
一旦太子长成,她就该顺理成章地退位,将暂管的江山交付给她的儿子。
所以他们怎么会认为她会想要怀孕生子呢?
皇上无法像男子一样松一颗领扣,好让被紧束的咽喉松一口气。她的臣子们似乎从没有想过一点,她也是有野心的。哪怕她并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她却并不想只做一个王朝传承的过度者,在史书上只留下短短的一句。何况如果真的有了太子,又如何能保证他能容得下与他同母异父的公主?
她的血肉可不能成为刺向她和女儿的利刃。
皇上目光幽幽,一言九鼎只是对统治者粉饰的说法,并没有哪位皇帝是真正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同理,她只是答应崔尚书令自己会留宿后宫,可从没有保证过自己一定会生下太子。
即使大臣们知道了她的想法,也该为她的进步而赞叹吧。不过他们或许并不乐见她的进步,按照她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对她的进步应当是又欣慰又有隐隐的不安。欣慰于她学有所成,又担心她所成太过而产生不安。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在于她的女子身份,从一开始,所有大臣都没有将她当作正经皇帝对待。
一般皇帝的任务是治理江山,使四海升平。而她的任务是在混乱中暂时接管江山,维持太平,生出更加名正言顺的太子以继任。
相较于现在还不知道在哪的太子,皇上更愿意向公主展现出她作为母亲的温情。
经过无声的宫道,很快就到了明光殿。
公主在支起的棂窗下落座,手握一只干松的猪鬃画笔,对亚麻布框中的画纸涂涂抹抹。手边的小案上铺陈了一桌颜色,她正认真地于画纸上描绘着窗外药玉色的天空。
皇上凝视着她的涂鸦,很难从她的画中看出什么情绪。她画天空,就只是在画天空,无法从中窥探出任何她的心情或是心事。
就像是公主的字迹,都说字如其人,从一个人写的字中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大致如何。公主的字一笔一画,工整极了,难道说她是一个多么循规蹈矩的人吗?只不过是她的心情从没有显露出过,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情。
前几日何夫子为了使众人明白做事需要一心一意,凡是一心二用者往往什么事也做不成,让学生们尝试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王仙露与郑凛兴致勃勃地连试好几次,都没成功。倒是公主一试之下就画成了,让何夫子好下不来台。原本他要讲的一心二用不行就这么被公主推翻了,他也没生气,很是哭笑不得。
而公主不止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见众人围了过来,她双手持笔,一左一右笔下各自倾泻出不同字句。她左手写《大学》,右手写《中庸》,写了几句,无一错字,直将人看得目瞪口呆。
何夫子课上没说什么,回去对着老妻手舞足蹈地讲起此事,啧啧赞叹公主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小孩子。又扼腕她没有个正统身份,很大胆地表示她要真是陛下的女儿就好了。
公主蘸了最后一笔矿彩铺上,整幅画作完成。
皇上赞道:“画得真好。”这幅画与她以往见过的画作都不同,既非写意又非工笔,是一幅流光溢彩的画作,与石窟、殿堂、彩塑、陶俑的画风类似,却又不尽相同。类似之处在于色彩的大量铺陈,但夏国的画作中还是逃不脱相同的笔法。不过在公主的画作中是没有笔法一说的,她整张画都是用颜色堆砌而成,根本没有细节勾勒。
公主将笔在松节油里涮净,又将手在银盆中洗过,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用膝盖转身面向皇上。
皇上很习惯同她直言不讳:“关于新马具的事情已经吩咐下去,现在在秘密执行了。”
公主眨眨眼,貌似在听着,手上却飞快地将擦手的手帕叠成一朵花。
皇上同她讲起有意思的事:“今日在马场上,他们将你当作何夫子,以为江好是你为呈上新马具想出的借口。”
公主把手绢花放在膝旁,用手比划:“江好马骑得不好,有这个,会容易些。”
皇上点头:“我知道的,你当然是为了她才做的这个。”她知道公主对身边的人向来很好,不过在今日,她却不能向公主倾诉烦恼。
因为是关于男女之事,她总不能向女儿请教该如何不和别的男人睡或是和别的男人睡不会有孩子。
第49章
皇上与公主间的母女关系无疑是很新颖的。首先一开始皇上并不知道公主是她女儿,还是最近得知此事。其次在这段关系中作为女儿的公主反而是支柱,占据主导地位。
皇上在思考夜晚留宿之事时下意识将眉头微拧,耳旁忽然传来鸱鸱的撕纸声。
她抬眼看去,只见公主面无表情地将画好的画撕成一片片。她大惊,以为公主是哪里不开心了,忙问:“怎么了?”
公主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生气了,将画纸碎片打乱顺序一片片铺平在案上,向皇上比划道:“拼拼。”
皇上还在心疼被撕成碎片的画纸,没反应过来公主的“拼拼”是什么意思,问:“什么?”
公主用实际行动解释拼拼的含义,她从中捡出两张画纸拼在一处。
皇上定睛一看,凭借对原有画作的印象,她还记得这两张碎片在原画作中就是连着的。公主的意思不言而喻,是要她将碎片重新拼回一整幅画作。
皇上顿时来了兴趣,将碎片推在一角,把桌案中央空出。托公主这幅画实在新奇的福,皇上对画中内容记得很清楚,一点点将碎片摆在应在的位置上。
因画的是夜空,整幅图碎片有诸多相似,只有颜色深浅与缺口不同,要拼起来还真需要眼里和脑力。
皇上很快沉迷其中,将留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的指尖勾过碎片,很快掌握拼图的要诀,缺口能对上的大部分是对的。如是一幅图很快被她拼完,重新来看,除了裂痕以外的确都被复原。
皇上颇有成就感,笑问公主:“我拼的还对么?”
公主点头。
皇上好奇公主来拼要多久,便道:“你闭上眼睛。”
公主问也不问为什么,乖乖闭上双眼,让人心都化了,像只打盹儿的猫。
皇上伸出手抚过她鸦青色的鬓角,很有一种摸过蓬松的猫咪围脖之感。她忍住多摸两下的冲动,快速将桌上碎片打乱,才道:“睁开眼吧。”
公主缓缓睁眼,果然对上她平静的眼就很难对她做出过分亲昵的举动,总会觉得她小小年纪高不可攀。
“试试看。”皇上道。
公主便将一堆碎片划到跟前,无需任何思索,一片片碎片被摆在应在的位置,几个呼吸间就拼好了。
皇上瞠目结舌,久久难以置信,片刻才问:“无需思考吗?”
公主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平和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比划:“记住了。”
皇上顿时记起何夫子同她说过的公主过目不忘的事情,感慨不已。要说她和赵雁声没有哪个脑子分外好用,公主大约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聪明得多。她从榻上下来,到公主身边挨着坐下,忐忑着装出尽量自然的样子,一把将公主抱在怀中,托着公主的脑袋来回端详:“这颗头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聪明?”
天知道她有多紧张,为了达成抱一抱公主这个目的做了多少努力。
好在公主温顺地任由她抱着,没有像只敏感的猫从她怀中挣出。
抱的时间过长或许会显得不自然?皇上装作自然而然地将公主松开,仿佛适才一抱只是情之所至,才不是蓄谋已久。
公主被她松开,在榻上爬着转过身,跪坐在小腿上同皇上打手势:“可以抱我。”
皇上懵住,转而找补道:“嗯……我知道。”公主真的好可爱好可爱。
公主歪了歪头,继续比道:“刚刚,你在发抖。”
皇上“啊”了一声,面色瞬间涨红,要滴下血。她完全不知说什么好,她以为的自然原来全是破绽。这下全被公主看穿,公主会怎么想?
她急忙在脑海中搜寻种种借口,譬如说天太冷了冻得发抖或是其它,都显得更加刻意。万般无奈她只能留下一句:“还有事务处置,不可久留,先离开了。”真是落荒而逃。
公主踞坐着冲她挥挥手,沉静宁和。
自明光殿出来,皇上一路上懊恼着表现不佳,埋头穿过灵芝池,往建始殿去了。公主这件事占据了她所有心神,对将要留宿在哪里她反而不在乎了。
崔贵君看上去对皇上到来这件事看起来十分在乎,来接驾时还带着错愕的惊异,这当然不是什么欢迎的神色。
皇上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颇有抱负却被送入宫中用来讨好自己因此遭受巨大打击这回事。对此,她觉得崔识度因此记恨她未免不讲道理。若是她强行下令召人入宫倒也罢了,分明是他自己难以违抗祖父之命,却要分一份罪责在她头上,实在是蛮不讲理。
若是他有公主的才能,就算他想入宫,只怕崔尚书令也不肯的。
崔贵君表达记恨的方式表现为不给皇上好脸色看,清霜皎月的一张脸上没有半分笑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建始殿自有内侍端茶倒水,崔贵君凛然不可侵犯地侍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皇上想着公主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可以抱我”,神情渐渐柔和。今日也不是只有被看穿的尴尬,还有知道公主并不抗拒她这件好事。因此她大度地姑且原谅了他的无礼,并开口道:“赐贵君坐下,夫妻间应当平等地说话。”
果不其然,崔贵君被她这句话气得面色青白,望着她的瞳孔都在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这便是皇上的目的。
过去她还是公主时要找崔贵君这样身份的驸马几乎不可能,当时谁能想到日后他会入宫成为她的贵君之一,可见权力的确是很好的东西。
权力不仅能使人得到自己过去难以企及之物,还能使人快速成长。
她做公主时曾听过崔贵君的才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其中既有她做了皇上经历更多,见识更广的缘故,也有崔贵君被送入宫来与外界几乎断了联系,眼界受限,不再继续深入学习的缘故。
她刻意挑衅,他都没看出来,不免让她有些失望。想他当年博学好古,辩慧朗润,可见人是不能够被豢养的,一旦被豢养,就会渐渐废了。因为她是皇帝,所以是她豢养崔识度。而在这世上大部分豢养与被豢养的关系都要调个个,向来是男人豢养女人。
之所以选择到崔贵君的建始殿而非卢贵君的九龙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崔识度讨厌她且自尊心强。她在这里绝无和他同床共枕的可能,而他也会因为骄傲不会声张此事。
还有一个缘由则是崔尚书令提出催生之事,她今夜便宿在建始殿中,好叫旁人以为他是因公徇私,希望太子身上流淌着崔家血脉才劝谏陛下,这不过是她的小小报复罢了。
崔贵君嘴唇紧抿,显然还无法接受被人提及他的贵君身份。尤其是皇上以夫妻相称,他非但不感激,更觉得痛了。
若非他还没有全然失去理智,知道面前坐着的是大夏的君王,便要当场大动肝火。
“我不敢与陛下夫妻相称,您有什么吩咐,请直说吧!”崔贵君也不是全然退化,长时间幽居虽然使得他在人际关系上变得没有之前那么敏锐,但经过思考,他还是意识到皇上另有目的,便直言问道。
皇上抬手:“你们都先下去吧,朕有话要单独对贵君说。”
皇上带来的宫人立刻从殿内退出,建始殿的宫人流连了下,很快跟着退出。他们中一部分是崔贵君从家中带来,受崔尚书令嘱托,自然都盼着贵君能与皇上亲密。另一部分则本就是宫中宫人,也是盼着崔贵君能得圣眷,如此一来建始殿中待遇才会更好。
崔贵君对自己宫殿的宫人顺从离开而感到心寒,却又莫可奈何,无力极了。
“如果不是你祖父请求,朕是不会踏足后宫的。”皇上将茶盏端起,却没有要喝茶的意思,只是觉得手中空空,随便找个物件拿着。她这全是实话,只不过确实有引导崔贵君的意味,让他以为他祖父是求她到建始殿来。
崔贵君在听到这句话后本就没有血色的形容顿时更加苍白,皇上这句话成功打击了他的自尊。他一时不知该为自己需要争宠而感到可悲,还是为自己无能,要祖父帮忙说和而感到可悲。
皇上见他信了,暗自松一口气。她鲜有耍心机的时候,对着四位大臣耍什么心机都会被一眼看出,此时难得有机会,做来提心吊胆,眼见能成,也不敢懈怠,面上仍是气势汹汹,优渥从容的样子。
“崔贵君,朕知你不屑以色事君。”皇上在心中默默把握节奏,“过去朕还不是皇帝时,朕也听过一些你的名声。”
崔贵君的哀戚一顿,带着些脆弱地迷惑看向陛下,不明白她究竟是要说什么。
皇上语气和缓道:“权当是朕为了当年的一些美好记忆而善心大发吧,朕今夜会宿在这里,给你祖父一个交代。”
崔贵君的愕然立刻压过一切情绪,赫然看向皇上。
“只是给你祖父一个交代罢了,他是股肱之臣,不该为琐事牵绊,朕也不屑于行勉强之事。”皇上握着茶盏的手轻轻收紧,她的心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就当我一时兴起,想偶尔做一次你的妻子,今夜在精神上召你侍寝了一番。”
崔贵君惨白着脸沉默良久,在皇上生出细小的烦躁不安之前,他哑着嗓子答应下来:“是,多谢陛下。”难得没有再显示出一副幽愤冷僻的样子。
皇上的目的达成,心中小小地得意了下。
崔贵君不尖锐的时候看上去有几分可怜,可她却没什么心疼他的心思。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有锦衣玉食,没人限制他读书识字,已经不知道比多少人要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