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像穿过滞涩而拥挤的灯市和人潮,夏日的熏风在天地间重新流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明光殿的大门旁被片冬合时令移栽了一棵芭蕉,两道宫门在正午时便有幸分一道凉爽,浸浴在芭蕉叶影之下。日照羞吐的一抹亮色顺着片冬的裙裾曳步而来,将人双颊照出彤色。
片冬在明光殿中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花圃,说是花圃,其中种植的不仅有花,地里长得各种各样譬如蔬菜、粮食和树木等等,乍一看是很不伦不类的一片田。
田中还有被扔在阴凉处的朽木,朽木被开了凹槽,里面填入了发酵的牛粪,蘑菇菌种被埋入其中。如今上面长出一朵又一朵云朵似的蘑菇,大的有巴掌大小。
片冬正是采了一篮蘑菇回来,要用小厨房煮蘑菇汤。
大家都很愿意品尝她的蘑菇汤。一开始是给她面子,不忍心看她的蘑菇汤无人问津让她伤心。后来愿意喝是因为发现真的很好喝,她种的蘑菇味道格外鲜美。
为此众人表示日后她专门去卖蘑菇兴许也能发家致富。如今专门种蘑菇者还很少见,市面上的蘑菇多是专人进山采摘,是很珍贵的食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蘑菇有毒,人们很难辨别。
但明光殿中有博览群书的公主,她就是人型的蘑菇辨别仪。任何蘑菇经她一看,就能知道有毒无毒。
片冬尝过其中某种据说有致幻作用的蘑菇,吃完觉得还好,后来从殿中的白鹦哥拉着她载歌载舞才觉察出不对。
后来她为了以防万一,自己做了个记录蘑菇有无毒性的簿子,一边画上对应蘑菇,另一边写蘑菇是否有毒,若是有毒毒性如何云云。
大家见了都很赞赏她这一行为,都说神农尝百草,她收集许多蘑菇并记录在册也是很厉害的行为了。要知道当世不少百姓因为不懂乱吃蘑菇而丢了性命,此册若能整理好被大加科普,也算是功德一件。
片冬对所有人的夸赞照单全收,种蘑菇对她来说已经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了,她如今在烦恼如何种出苹果味道的梨,为此借了许多农书来看。因为公主表示自己喜欢梨的样子和苹果的味道。
明光殿中如今有一样消遣方式很受女孩子们欢迎,即公主上次哄皇上时做的拼画。圆春为公主收拾桌案时发现碎片,因公主从没有撕东西泄愤过,她便多问一句是怎么回事。
后来公主画了张一模一样的画叫她对着拼,果然很有趣味。
圆春一玩,其余女孩子便也知晓拼画的事,跟着一起玩。王仙露与郑凛到底年轻爱玩,很快加入其中。
画在每人手中经了一遭,都拼过了,众人意犹未尽地表示太简单了。
于是公主将碎片撕了又撕,由人去拼,难度陡然上涨。一群女孩子聚在一起头挨着头,齐心协力地要将画重新拼出来。
为避免纸片被风吹散或是吹落,大家特意将窗户关上,并在拼画时也小心翼翼地呼吸,以免呼吸太重将碎片吹走。
被撕了又撕的碎片许多缺口相同,无法再让她们通过缺口比对将画作复原,全要靠耐心与智慧。
一张图被拼了三日才拼好,其中还有一次是拼了大半大家一个激动跳起来,带起的风将拼好的纸片吹散了。于是众人不仅要重头拼过,还要埋头去地上捡被吹落的纸片,仔细点数,防止拼到最后发现少一片。
观察大家的拼画历程,公主在此基础上对拼画加以改良。在外部增加了类似画框的框架用作固定整幅拼画,同时拼画的材质也不是单薄易损的纸页,而是木片。画是由公主画在木片上的,点秋加以裁切成小块,务必保证切口圆滑,不会伤人。
明光殿中人人收到一幅与旁人不同的拼画,画块被收入香囊,需要拼时从香囊中倒出来即可,此外拼画中有一张手掌大小的原画供人对照着拼。
王仙露和郑凛在家中被管得紧,少有玩乐的时候,因此对拼画十分上头。
这份上头表现为去含章殿上课她们也要带着拼画,在夫子来之前抓紧时间拼上两下。
然后就被何夫子抓包了。
没想到何夫子对拼画也颇感兴趣。上课时他便不爱囿于书本,常常引经据典,讲些课外之物,对新事物很有探索欲。
何夫子没上课时从不端着架子,当下一面摆弄从王仙露那里收上来的画块,一面同众人科普起来:“你们知道《周髀算经》吗?”
王仙露画块被收上去还在沮丧,当下胡乱摇头。
何夫子在纸上边画边说:“《周髀算经》中说,一个大正方形,能被切成四个相同的小三角形,以及一个小正方形。不知这是不是你们拼画的灵感来源?咦,好像不同。”
倒是公主听见他所言轻轻侧过头,似乎若有所思。
何夫子发现拼画与他想象的不同,是将一幅画由碎块拼为完整,当下比着原画试玩起来。
“画得也有点意思。”何夫子眯着眼睛打量原画,是色块堆砌成的一幅海中月。海天相接,月色朦胧。做成拼画,就很有难度了。
王仙露本来还为拼画被收走了伤心,这会儿见何夫子玩得入神,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她看着殿中刻漏,数着时间,到上课的时候立刻开口提醒:“夫子,该上课了!”
何夫子沉浸其中忽然被打断,没好气地看了眼狡黠的王仙露,叹了口气,忍痛看了眼拼了一小块的画框,将之连框暂时搁在地上,认命地将书翻开预备讲课。
及至放堂,何夫子义正严辞地表示拼画被他暂时没收,待拼完了再还给王仙露。
王仙露也没办法,值得苦中作乐的是夫子至少会把拼画还给她。她决定这段时间先蹭着郑凛她们的一起玩。
大人里除了何夫子,皇上与萧尚书也对此很感兴趣。只是两人自制力都很强,并不会因此耽误正事。
在公主和点秋多做了几个样式给大家消遣后,萧尚书和皇上谈及此事。
“陛下,您觉得百姓会爱玩拼画吗?”皇上用着晚膳,是一天中难得能够闲话一番的时候。萧尚书一边布菜,一边和皇上随意说些话来放松心情。
皇上优雅用饭,闻言筷子一顿,明白萧尚书这一句问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建议。她有意将拼画推广至民间。
不得不说在当下大夏百姓玩乐匮乏的情况下,拼画一旦推广一定会大受欢迎。受欢迎意味着有市场,有市场意味着能够带来巨大的利益。
的确可行。
皇上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由右民尚书安排此事?”
她想了想摇摇头道:“恐怕并不妥当。若是利民之物由朝廷推行也就罢了,朝廷推行玩乐之物,名不正言不顺,容易招致话柄,不太好做。”
萧尚书顿时点头接话:“是我急功近利了,还是陛下考虑周全。”
只是这的确潜藏的巨大的利益。
皇上饭也顾不得吃,晾在一旁捏着筷子蹙眉思索。因受到萧尚书的启发,她很快另辟蹊径,想到另一种方法:“既然不方便由朝廷来做,或许可以由个人来做?”这样赚到的钱还可以避免经过官员手上直接充实她的私库。
私库充实对于皇上来说非常重要,应当说手中有钱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重要。有钱在手,皇上就可以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毕竟无论招兵买马还是笼络人心都要用钱。
念头被梳理开,皇上想出另一条路:“可以与民间商人合作,由他们出面贩售,利润分成。”
萧尚书深以为然,笑道:“陛下圣明。”
皇上笑了一下,旋即收敛笑容:“只是一个设想,距离实施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首先她要征求公主的意见,看公主是否答应。
明光殿的拼画都是公主以外的女孩子在玩,公主并不怎么玩。刚开始的时候女孩们还担心公主被冷落,邀请她一起来玩。在她飞速拼完一整幅画后大家学会闭嘴,公主想看书就随她看书吧,和她一起玩的挫败感太强了,大家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净看她拼了。
是以皇上到明光殿时多见众人聚在一处共同拼画,公主让点秋做了份有数百块碎片的拼画,很有难度,需要群力群策。
对公主单独坐着未曾参与其中这回事皇上也很理解,她就是最先知道和公主一起拼画没什么乐趣的人。
难得皇上一来便受到了公主的招待,在无数次的摔倒中公主终于和双腿达成一致,行走跑跳能够做到与常人无异。她再度抱了装有桃核的木盒过来,皇上以为她又要和自己玩抓子儿,只不过这次她取出来的却不是桃核,而是一块正正方方的木板。
应当说乍一看是正正方方的木板,实际上整块木板是由七块板子拼成。
皇上以为这又是什么新型的拼画,好奇看着问:“这个要怎么玩?”
公主轻轻将七块板子分开,重新拼起,这次不是规整的正方形,而是一尾游鱼。
“是鱼。”因拼得很像,皇上立刻猜到是什么。
公主将拼好的游鱼拆开,将七块板子再度组合。
“是一把剑。”皇上观察出来。
公主飞快地拆开,又重新拼起,让人目不暇接。她每一次拼起就是一个新的图样,山石走兽、花鸟虫鱼,特点分明,不是强行为之,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最重要的是她从头到尾只用了这七块板子,没有借助外物,就组成了形形色色的新花样。
“这是何物?”公主将板子推给皇上玩,皇上边拼边问。
公主举起一张已经写好的字条:“七巧图。”
第51章
皇上为着拼画而来,又被七巧图吸引注意。她拼了数种图形,心中颇为满意,觉得自己脑子还算灵活,忍不住忐忑不安地询问公主:“我算聪明吗?”
公主认真用手回答:“聪明。”
皇上便笑了,觉得公主对亲近的人未免算得上是宠爱了。其实是她太妄自菲薄,总是自卑地认为自己还差得远,实际上她已经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她从未经受过正统的继承者的教育,继任后却能在大臣们的帮助下使先帝导致的动荡江山稳定下来,并且疯狂汲取经验,使自己向一位真正的皇帝靠近。
她的适应性与学习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因为是皇上,与她打交道的都是夏国的聪明人,且比她更有经验,才不显得她出挑。而且肩负江山的压力太大,整个国家都要由她掌握,走错一步就会就会使夏国黎民百姓陷入风雨飘摇,长时间处于不安中,使她无法放开手脚,只能一步步稳扎稳打,这才看上去不那么“聪明”。但正是这份不“聪明”令夏国摇荡的根基慢慢变得夯实,燕国看出这一点,没有强行吞并夏国。
所以在公主心里,皇上是聪明人。
皇上不知道公主的具体想法,快乐了一阵后想起正事,犹豫一番直接同公主开口:“拼画有趣,若能推广至民间,不仅能使百姓从中获得乐趣,也能赚取一笔不菲的财富。我……有意觅一家商户售卖此物,不以朝廷名义,你怎么看?”她不止是询问公主的意见,还将自己原本的计划和盘托出,绝不因为公主是小孩子就糊弄她。
公主澄净地凝望着她,用手势回答:“好。”
这个答案完全不出皇上的预料,公主永远包容,几乎会答应一切。
公主想了想,拿过公主笔,在写了七巧图的纸张背面缓缓写道:“可以做成不同的画样投人所好,能卖更多。”
她在文字旁信手几笔勾勒出几个小人,与大夏的传统画技全然不同,并不写实但也能让人看出画的是小女孩,叫人看了心生喜欢,觉得可爱极了。
“这样的,女人小孩容易喜欢。”公主继续写道,“不止是画,《论语》之类刻作拼画,读书人或望子成龙者容易买。上古神话传说中异兽使人具体画了凑成一套,有人热爱收藏,愿意购入一整套。为使珍惜,少量发售……”公主不止答应皇上售卖拼画,甚至为她想好要卖哪些,如何卖。
皇上看着纸上一行行字,很是严肃地问:“这张纸,能送给我吗?”她见识到公主的行动力,说要做什么,她还停留在开始的阶段,公主已经列出一项项可以直接实行的计划。
公主将纸交给她,无处下笔,就又重新用回手势沟通:“七巧图,也可以卖。”
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公主示意皇上低头来看,只见七块板子被她用不同拼法拼成相同的正方形。
皇上感到应接不暇,没有细数,但只这个拼正方形的拼法,公主少说拼了十余种。她以为自己方才能拼出好多图案已经算是厉害,原来这才是七巧图的真正玩法。
公主并不是在炫技,在很平静地演示完诸多拼法后,打起手势:“小孩玩了会聪明,老人玩了不痴傻。”
皇上明白了,这就是七巧图的卖点。但她不觉得此话有假,小孩与老人为了想出更多拼法总要绞尽脑汁,而脑袋向来是越用越灵的。
想出如何贩售,皇上感到前路已经十足坦荡,大部分困难都被公主扫除,她的任务是找到一位诚实可靠的商家,将贩售的任务交付出去。
这一项她不能再指望公主为她推举出一个人选,实际上在她决定交给私人贩售时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人选。
不过皇上已经不再是感情用事之人,万事要以成事为先。以这个要求选人,首要条件就是要对皇上绝对忠诚,既全心全意为皇上做事,又不能将为皇上做事这回事告诉第三个人。或许一开始人选还算好找,但日子久了保守秘密这回事就容易成为变成一桩威胁或是交易。
皇上翻阅着萧尚书搜集来的洛阳城中有名的商户名册,其上是各家自建立以来的大事小情,觉得尚可的便用公主笔标注。待一整本册子被翻阅过,皇上便从被标注的商户着重再看,觉得还不错的再被标记,进入下一轮比较。
一轮轮筛选过后,筛到最后没有哪个符合皇上心意。
她将册子一合,由萧尚书暂且保管,通过批阅奏折来换换脑子。
“要选出为您打理在民间的赚钱路子的人是该慎重,我再令人继续查探。”萧尚书接过册子,安慰皇上。
皇上在奏折上写了两笔,而后停笔,向萧尚书道:“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人选,不过她未被记录在册。”记录在册的都是洛阳城中小有名气、经营得不错的商户,而她心中的那个人选未列其中。
萧尚书一想就知道是谁了,小心问道:“您说的是徐夫人吗?”
徐夫人闺名文娇,过去曾是皇上的伴读。皇上那时候还是公主,因而对伴读身份并没有要求多高。
皇上的目光变得悠长而飘忽,是陷入到某段回忆中的表现。她应了一声后才回过神,看向萧尚书:“是她,我与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了,她如今过得怎么样?你知道吗?”其实徐文娇没有出现在名册上就已经说明一个事实,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
萧尚书低低一叹道:“知道您记挂她,因此在使人搜集诸商家情报时也留了她的那份,她过得不太好。”
一句“不太好”就足够让皇上伤神。
“徐夫人一力支撑家业,过得很不容易。因是女掌柜,日常总要被那些男掌柜从方方面面排挤。尤其是她还只卖女人家和小孩儿用的东西,诸如胸衣、月事带、包被之流,哪样拿出来都叫人震惊,也因此传得闲话就更多了,说她不是正经的人。”萧尚书佩服徐文娇坚持到底,又惋惜她如今的处境,“徐夫人性格要强,绝不肯更换行当,就这样门庭冷落地坚持下来,因负担不起开支,已关了数家店面,听说是要卖店回本兼省下一些开支。”
皇上越听眉毛皱得越紧:“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境地?我记得她一开始做得很有起色?”
萧尚书苦笑道:“一开始她只买女子与小孩用具是吸引了一批女子顾客,生意做得很是红火。其他掌柜眼见着她一人做大岂能善罢甘休?她多分一杯羹,即使其余人不喝这杯羹看着眼红,也就不想让她分得。商场之上不干不净的手段多如牛毛,徐夫人是孀居,能供人嚼舌根之处就更多。那些男掌柜不想让洛阳城出现一个压在他们头上的女掌柜,就齐心协力地传起她的谣言。”
接下来的话萧尚书都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他们说徐夫人自己不干不净,为了做大与他们眉来眼去。还说她将月事带等物拿出来卖真是不知羞耻,买了她店里东西的人与她一样不要脸面。若只是嘴上说说倒也还好应付,那些人涉及各行各业,平日打交道的多是男主顾。只消他们向男主顾们提上一提捏造的那些有关徐夫人的不堪,这些主顾回去就要勒令他们夫人不许再与徐夫人来往。”
“一来二去,徐夫人的生意便惨淡下来。”萧尚书做出最后总结,叹息不已。
从头到尾徐文娇做错什么了吗?她敢于涉足一项新的行业反而是很勇敢又睿智的创新,一开始生意红火也确实说明了她的策略很棒。是她的优秀引起了同行男人的妒忌才会招致祸端,可是优秀有错吗?
皇上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嫉妒为什么要用‘女’字旁呢?看看这些人令人作呕的嘴脸,怎么也该是‘男’字旁,他们的嫉妒心一点也不比女人少。”
萧尚书认同地笑了笑,就听皇上做出决定:“明日,代朕去见见她吧。”
……
比起来时的轻装简行,不急不缓,燕国使者离开时的队伍壮大许多,多出了护送他们的夏国军队,以及驮着装有赔偿箱子的马儿。
夏国日渐转热,燕国人耐不住热,回程的脚步愈发快了。沈绍的老虎崽慢慢长出牙齿,最近很爱抱着他的手啃,用来磨牙。闻人椿安分许多,没了去时惹东惹西的刺头劲儿。闻人式一看在眼中,对椿的这个改变满意在心里。可见他这次的确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在战场外被打击一次总比上了战场猛跌一跤要好。多少人在战场上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比如说赵雁声。
离边境越近,燕国人的警惕心自发地变得越重。
议和事宜已经谈妥,夏国总不至于再要摧毁和议将他们一行人诛杀。要防备的是两国中试图破坏协议引发战争的人,以及……
闻人椿横刀一挡,金镞清脆的交击声在众人耳畔响起,一支毫无特点的箭落在闻人椿座下马儿的右前蹄旁。这支箭的力道极大,闻人椿持刀格挡的手完全没了知觉,可见是从很远处射来的箭,射箭的人一定有着强悍的力气和惊人的准头,是个极其厉害的人。
“有刺客!”所有人立刻摆出戒备姿态,警觉地环顾四周,准备应对刺杀。
但想象中的刺杀并没有来临,密林中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窸窣声。
只是如果当时闻人椿没挡得及,这支箭此刻只怕已经没入沈绍的身体了。
第52章
西市中,天娇楼外门可罗雀。萧尚书衣饰简单,远远驻足在店外。她的目光相继飞过露水、草叶、烈日、浓荫、晚霞,直到夕阳西下,她才从茶棚起身,往天娇楼走去。
观察了整整一日,萧尚书发现天娇楼如今的生意的确堪称惨淡,一日下来几乎没有进项。
临进门时,萧尚书抬头望了一眼鎏金的烫字招牌,记得情报上写过那些男掌柜很看不惯徐文娇的一点就是她将店名起作“天娇楼”,这严重了冒犯了他们的男人尊严。
徐文娇一个女人,怎么敢起“天娇”这样的名字,差不多就是这种愤愤不平的想法。虽然其中的“娇”字还是徐文娇名字里取的字,但天娇与天骄同音,让人很不能忍受。
一踏入店内,萧尚书便感到一阵放松,盖因殿中的布局和熏香都很有讲究,当然与店门处摆放的写有“只售女子之物,男子留步”的牌子也有关系。
店中宽敞明亮,采光极佳,没有为了摆放更多货物而牺牲空间,置身其中并不会让人感到压抑或是窒息。一层摆放的都是正常女子衣装,摆在两旁既不挡光,又能供人随时挑选,还有锦上添花的美感,显得整间店铺极上档次。
店中负责介绍的女伙计笑容满面又不显得谄媚,声音婉转的:“您若看上哪件,上手摸摸也无妨。这些都是样衣,专门供您挑选的。若您决定买哪一件,咱们会从后面给您拿件全新的来。”
萧尚书应了一声,夸赞道:“你们很贴心嘛。”
伙计笑道:“都是应当的,您过奖了。”
天娇楼中的熏香并不刺鼻,燃的是沉水香,有安定凝神的作用。
至于那块写有男人留步的木牌就更令人感到安心了。无论何时,一间店中只有女人在场,都无可避免地会让人感到这里是安全的。因为女子之间再有争吵,多是止步于口角。但如果争吵中有男人的存在,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止于此,动手伤人甚至危及性命也有可能。何况这里卖的都是女性用品,不需要来自男人的凝视的目光。
当然天娇楼虽然委婉地拒绝男子入内,礼数却很周全。店外设了棚子与桌椅,在妻子入内选购时,丈夫可以坐在店外喝一杯茶、尝尝点心、歇一歇脚。
只是满是巧思的天娇楼如今无人问津。
萧尚书在一楼逛了一圈后便由伙计引导上了二楼,这里一改一楼的明亮通透,以布遮窗。虽然仍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落入其中,却被布筛过后变得朦胧。既不影响视物,也极大地保护了客人的私密。
上了二楼,萧尚书知道那些男人为什么恨徐文娇了。胸衣、月事带这些都还算小事,与那些角先生、缅铃等等相比。当然这些东西被单独放在一间房中售卖,徐文娇对此无所谓,只是照顾客人的接受能力罢了。
即使这些只是器具,他们也会认为妻妾用这些是一种不忠,当然他们更担心的是妻妾因此发现他们有多不行。因而他们联合起来给徐文娇戴上帽子盖棺定论,不许妻妾们与她来往,就能防止被人发现自己不太中用这回事。毕竟没有对比,他们就能说正常人都是这样的。
萧尚书不止是在店中闲逛,还是在无声地考察整个天娇楼能否肩负起皇上的重任。不得不说这里什么都好,只是在外的名声不好。
参观完毕,她面向伙计微笑道:“请徐夫人来吧,我有一桩买卖要和她谈。”她的声音柔柔的,语气却自带天然的强势,让人生不出拒绝的勇气。
伙计变了脸色,提防地看向萧尚书,以为她是来闹事的。
萧尚书解下腰间玉牌,温言劝道:“不必担心,我与徐夫人是旧识,你将这个予她看了她就会来的。”
或许是萧尚书身上的气质太过随和,伙计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下来,叫了另外的伙计引她去厢房中暂坐,自己则去通传了。
徐文娇就在后堂盘账,神情很严肃的。天娇楼的情形一日差过一日,她已经闭了几家店面缩减开支,并有卖店的打算。无人之时她常常会苦笑,可她从没认为是自己错了,并不打算屈服。
偶尔她也会想或许换一行做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刁难,但她很快就会坚定信念。
不会的。
即使她改做别的,只要他们想要针对她,还是一样地会被泼脏水。他们根本不在乎她做了什么,有没有做,问题不在于她,在于那些肆意抹黑她的人。
徐文娇不服,默默咬紧牙关。
门在这时候被敲响。
萧尚书的茶只喝了两口,徐文娇便风风火火地来了。看清坐在厢房中与伙计交谈的萧尚书,徐文娇抿了抿嘴,使伙计退出厢房,自己到萧尚书跟前站定。
她难得有些局促,望着萧尚书不知该不该行礼。好在萧尚书并未让她为难,亲切地请她坐下。
“您……怎么来了。”徐文娇将玉牌重新递还给萧尚书,有些忐忑地问,“陛下还好吗?”身在民间,徐文娇虽然不通政事,但也知道疾苦。由这些年百姓们过得不大好可以推测出这些年皇上应当也是处境艰难。尽管皇上已不是当年的公主,徐文娇却一直牵挂着她。
萧尚书微笑:“像伙计通传的那样,我来是有一桩买卖要和你谈。”
她补充道:“受陛下所托。”
徐文娇不知道皇上要和她谈什么买卖,当下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开口:“您请讲。”
萧尚书取出装有七巧图与小型拼画的盒子递过去道:“不急,你先看看这些。”
徐文娇将盒子打开,先取出七巧图,不知该如何下手。
萧尚书给她做了个示范,随意拼出几个图形,徐文娇就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了。作为商户,她脑子十分灵活,很快想出不同的拼法。
萧尚书打断她继续拼下去,指了指拼画:“再试试这个。”
这是一幅由点秋刻意做的小型拼画,只了让徐文娇更快更好地认识到拼画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徐文娇将布袋中的画块倒出,按照画样一块块拼起。这的确是消磨时间的好东西,很容易让人不知不觉地专心致志。这么想来拼画还能培养孩子的专注力,怎么说都有些寓教于乐的意味了。
徐文娇将画块拼好,望着被复原的画作,成就感油然而生。
直到萧尚书轻轻咳了一声,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连忙道歉:“抱歉,我玩得太入迷了。”她不免懊悔,自己这样实在不该,看上去太没见过世面。
萧尚书好心地为她找台阶下:“没关系,我本来对这两样东西没有太大信心,现在看到你的反应,倒是令我信心倍增了。”
徐文娇一愣,问:“您的意思是?”
萧尚书将两样东西拨回自己这边,认真对徐文娇道:“没错,陛下有意贩售拼画与七巧图这两样东西,她需要一个信任的人以个人身份出售这些。她出主意,对方负责生产与贩卖。”
徐文娇明白是什么样的买卖了。
这两样东西潜力巨大,她这样自认为功利的人都会被吸引,更不必说寻常人士。只要能够贩售,她相信靠着这些东西本身也能吸引众多客人。
但她沉默良久,抬起头说的却是:“您放心,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会受到洛阳城中每一个人的欢迎,但我无法与陛下做这个买卖。”
萧尚书颇为意外,没想到徐文娇会拒绝。
徐文娇解释:“不是它们不好,是我不好。您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关于我的事情,您应该听过不少。我不瞒您,如今我的名声十分不好,受人抵制。这些东西放到我这里来卖,反而要生出一段波折。若换做其他人,没有这些波折,要更好卖。我不能为着自己连累陛下,这些东西值得被名声更好的……”
萧尚书理解她的用意,无法擅自作主答应她什么,只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会向陛下转达。”
徐文娇闷闷点头,没再多言。她的心中下起密密的雨,沮丧得无法自拔。将翻身的机会推出去,她不可说是不煎熬的。
这两样东西的确很好,好到让她觉得即使挂靠在她狼藉声名下也能打破桎梏,畅销出去。但这只是她的设想,她不能为着这点可能让皇上担风险,很不公平。
皇上听过萧尚书带回的答案,很惆怅的:“她是在为朕着想呢。”
萧尚书应道:“正是,就像您直接想到徐夫人,徐夫人也不愿拖累您。”
皇上叹了口气,没有给出准信儿:“朕再想想。”
想不通的事就去问公主。公主难得没有独自坐在一处看书,而是和点秋“说”些什么。
点秋坐在一旁,一边专心致志地看公主同她比划,一边在纸上记录些什么。见皇上过来,她没有任何过多的停留,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皇上顺势坐下,随口询问:“在聊什么?”
公主有问必答:“大量生产拼画的事情。”
皇上之前想过大量生产拼画费时费力这回事,但又想拼画不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就是。如今听到公主与点秋商议此事,不免问道:“有眉目了吗?”
公主笔划:“点秋在试着做。”
皇上揉了一把她的发顶:“辛苦了。”
公主眨着眼睛凝望着她,像只仰脸看人的幼猫。
皇上深吸口气,同公主讲起徐文娇的事情,最后问道:“她不想拖累我才不肯答应,怎么办才好?”
公主问:“为什么拖累?”
皇上:“因为她受人排挤,被人捏造了坏名声。”
公主理所当然的:“那就解决掉捏造她坏名声的人。”
第53章
公主在比划“解决掉”的手势时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皇上沉浸于怎会如此的震撼之中,不明白赵雁声究竟教了女儿什么,以至于她应对问题的方式十分直接——解决别人。
然后她意识到是自己误解了。
公主的解决不是把提出问题的人处理掉的意思,而是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问题迎刃而解,捏造问题的人也该受到惩罚。
萧尚书再度找到徐文娇,微笑着同她转达皇上的意见:“陛下说了,既然徐夫人担心名声会影响售卖,就先解决名声的问题吧。”
徐文娇不解:“……什么意思?”
萧尚书鼓励道:“哪些人传过你的谣言,一个个质问一遍吧。陛下请教了厉害的大人,特意为你想出的办法。”
“啊?”
“问问他们为什么污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从谁的嘴里听来的,是亲眼见了吗,一个个问过去,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萧尚书温声道。
“很多人……”徐文娇说到此事不免愤恨,若只是一两人她自己也能对付。可洛阳城中大半商户抱团排挤她,她就是想反击都不知道该先找谁反击。
“那就每一个都问。”萧尚书笑道。
徐文娇扶额:“这么做会不会太,太过不体面了?”要她家家户户上门去问,她设想了下感觉自己像是疯了。
“怕什么?不体面的明明该是那些捏造谣言以讹传讹的人。”萧尚书反问。
昨日皇上问过公主相同的问题,公主就是这样坦然回答的。
徐文娇一想也是,她已经被他们捏造得没了体面,他们编排她还想要体面,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不好露面,但会一直跟着你的。”萧尚书保证。
徐文娇道:“你不去也没关系,那样的场面应当不会好看。”她已经预见到自己会有多么失态。
凡事都要讲究师出有名,徐文娇沉寂许久,陡然上门发难,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不说,更容易被人赖掉,反将一军说她是没事找事。
而师出有名对徐文娇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她只是将几家已经关了的店面重新开张,就有人按耐不住,上门寻衅,说些她这样不守妇道的人还好意思继续开店,也不怕将病传给旁人之类的话。
徐文娇径直叫打手将人擒住,推搡着人从店中出来,到大街上厉声喝问:“嘴里不净!说我得病。你是哪家的奴才?受谁指使?谁让你这么说的!”
世上最不缺看热闹的人,徐文娇直接将人拉到街上审判,附近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听着她直接在街上说什么得病的事顿时觉得刺耳无比,认为这位女掌柜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好不要脸,又因为窥私欲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徐文娇谨记大人说的首要一点,不要自证。直接打为谣言,让对方想办法证明。
来寻衅的伙计也没想到徐文娇会将人拉到大街上讯问,一下子像被剥光似的,讪讪得紧,还在低声嘴硬:“人人都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徐文娇凌厉地扫了四周一眼,随意揪了路人来问:“你知道么?你这么说么?”
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哪能让自己成了热闹。今日的徐文娇格外凶悍,谁都不想被她缠上,当下被她问到之人纷纷摇头摆手,生怕沾染麻烦。
一切都如大人预料,只要她表现得狠戾,让旁人畏惧,便不会有人支持传谣者。
徐文娇看向伙计冷笑:“说!你从哪里听来我得病的!答不上来就是你编排我,我要将你的舌头拔了,让所有人知道编排我的下场!”
擒人的打手是萧尚书出的,比起寻常打手更有令人发抖的气质。她话音一落,打手们一个抽刀出来,另一个去扒他嘴,真要割他舌头一样。
传谣的伙计被吓得两股战战,真的知道怕了,被撕着嘴含糊不清地求饶:“徐老板,错了,我错了。”
徐文娇冷笑:“过去是我好性儿,大人不计小人过,哪想到你们蹬鼻子上脸!日后敢编排我的有一个来一个,说不出个一二三,通通割了舌头,反正留着这张嘴也只会以讹传讹。你既然说不出是谁指使你,我就当你是自己嘴欠,今日拿你杀鸡儆猴!”她一挥手,竟然直接要当街割人舌头。
种种狠毒都是为了让人说出背后主使,大人说这些人能为了利益空口传谣,也能为了性命全部交代。
人群中爆发一阵不忍的“哎哟”声,有些心软胆小的已不忍看,双手捂上眼睛。
“徐老板!”将要被割去舌头的伙计顾不得嘴被人强势掰着,鬼哭狼嚎声嘶力竭,“是桐花茶社!我是从桐花茶社来的,是秦掌柜让我来天娇楼捣乱。”
这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群哗然一片。
桐花茶社取自“春事到桐花,敲火试新茶”中“桐花”二字,极为风雅,向来只接待读书人,因而百姓们也自发觉得桐花茶社的秦掌柜是个文人雅士。
如今陡然知道文人雅士使人编排女掌柜,还要上门搅黄别人生意,百姓们顿时想着知人知面不知心,好可怕的一个人。
徐文娇使打手收刀,桐花茶社的伙计还来不及稍微松一口气,就听她说:“走,咱们现在立刻去桐花茶社问!若是你栽赃陷害,就不只是要你的舌头了,我要你的命!走!”
打手们推搡着抖成筛子的伙计往桐花茶社去,百姓们见状纷纷跟上,平日少见这样好看的热闹,也想知道茶社的秦掌柜究竟是不是这种人。
一路走,一路加入的百姓越来越多。从口口相传中百姓们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小声议论着。
“原来都是陷害啊,过去我还信以为真了。”
“空穴不来风,谁知道呢?看秦掌柜怎么说。”
“看徐老板这样子,就知道她可不心虚的!”
……
桐花茶社这等清净之地很快被嘈杂包围,观者如堵,不得不派人出来疏散人群,可惜没什么效果。茶社内部的客人自楼上窗户向外眺望,有的直接到门前看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文娇将传谣的伙计拽到桐花茶社的小厮跟前,理直气壮的:“叫你们秦掌柜出来,这人到我店里说我不守妇道,还得了病!我追问之下他说是你们茶社的秦掌柜叫他去我店中捣乱,可有这一回事?”
徐文娇没打算入内,就站在门口大声喧哗,事情很快在一条街上传遍,街坊邻居都有所耳闻。
大人说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往往闹得大了,人容易心虚,便会退让。
小厮看到伙计的那一刻就知道不好,这当然是他们茶社派出去的人,怎么被抓个正着,还把掌柜供出来,这如何能认下。
“这人绝不是我们茶社的,他肯定是受人指使,泼我们的脏水!徐老板,您要明鉴啊。”
徐文娇反手就甩了伙计两个耳光,将茶社外打得鸦雀无声。她懒得多言,扔下俩字:“割了。”
伙计立时剧烈挣扎起来,打手拿着刀步步逼近。
茶社二层有人喝止,却完全无用,根本阻止不了即将发生的惨案。
伙计双手被制住,动弹不得,只能哀嚎:“证据,我有证据!”
徐文娇摆手制止,茶社小厮却变了脸色:“什么证据?你可不要胡乱攀咬!我们根本不认识你!”
伙计痛哭流涕,从腰间摸出腰牌,上面是一个秦字:“这是茶社中伙计才有的腰牌,可以证明我是茶社的人。此外茶社中的大事小事我都知道,我全都可以说……”
这下辩无可辩,还有谁看不出这伙计分明就是茶社的人。
“你疯了吗!”小厮不解,哪怕被人抓住,他也不该就这么出卖主家才是。
秦掌柜从茶社中出来,人群中又是一片嘘声。适才小厮还说秦掌柜不在,这不是在么?就是心虚不敢见人。
更做实了他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徐老板。”秦掌柜脸色不佳,仍保持风度,“人多眼杂,借一步说话?”
徐文娇死死盯着他:“行得端站得正,有什么话是旁人听不得的?就在这说吧,我哪里得罪了你!”
大人说了,一切都要在百姓的监督下完成。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现在的徐文娇俨然就被归作不要命的那一类。秦掌柜竟然满头大汗地反思是不是他逼人太甚,这才让徐文娇撕破脸来。只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他不仅要给徐文娇一个交代,还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最重要的是给楼上看热闹的读书人们一个交代。不然他两面三刀的名声传出去,日后还如何做生意。
思忖至此,死道友不死贫道,秦掌柜开口:“此事是我做得不地道,可我也是误信了沐风酒楼木掌柜的话,都是他说你的不是。”
众人一声“嚯”,没想到又牵扯到木掌柜,顿时觉得这事热闹起来,巴望地看向徐文娇。
徐文娇冷面含煞:“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才说的这些!走,我们一起找木掌柜对质!”
人群如愿听到徐老板这句“走”,知道接下来又有热闹看,跟着一起去沐风酒楼。
秦掌柜还不愿意去,打手们将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伙计扔了,把他抓来,叫他不去也得去。
秦掌柜推木掌柜,木掌柜推施老板,施老板推陈老板……
洛阳城中有名有姓的男掌柜几乎都参与了对徐文娇的造谣,众人一开始的看热闹,到最后看下来反而心里不是滋味儿。若不是徐文娇忍够了今天来闹,是不是还要活在谣言之中?要知道因为这些假话她关停了许多店,几乎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档子事。
这叫老百姓们多少感到心酸,像是看到自己被逼上绝路。
徐文娇一开始还忍着怒气与人冷辩,到后面尖叫、暴走、打砸、拽着几个掌柜的打。没人敢拦,拦也拦不住,她的打手们力气要格外大。
此事过后人人有了新的共识,徐文娇是个疯子。
还有一个共识,过去那些有关她不好的话都是谣言。
徐文娇鬓发凌乱,将为了方便揍人而捋起的袖子放下,向着众人行了一礼道:“今日多谢大家一路为我撑腰,不然我也没有勇气走到这里。”
大人说了,群众的支持十分重要,因要对他们真诚地道谢。若非被汹涌的民意吓退,这些人是不会这么容易低头的。
大家纷纷表示不敢当。他们都是跟过来看热闹的,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哪敢鞠躬?
徐文娇向一众笑了笑:“托众位的福,天娇楼将在下月中旬重新开张,今日在场者下月光顾,均有八折优惠。到时卖的是新东西,各位若不嫌弃来捧个人场我都感激不尽。去,记下大家的名姓,若来光顾,必要给到优惠。”
其中自然有人看完热闹就散了,对她仍有偏见,才不肯给她捧什么人场。但更多人叫她这么一说觉得今日是做了一桩好事,得留下个什么证据。也不过是记名,反正不合心意他们不卖就是。万一真卖什么好东西,到时候还能凭姓名打个八折,还是他们出手相助赚来的好处!
刚从一片狼藉中被人扶起的郎掌柜听到徐文娇这话简直要气吐血了,她今日不止是出了气,更是踩着他们的头宣传她的旧店新开!
徐文娇感受到他嫉恨的眼神只是冷冷笑笑,直到瞥见人群中头戴帷帽的萧尚书神情才稍微柔和。她看着百姓们自发排起长队等待被记下名字,更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大人心服口服。
大人说百姓不仅能成为压倒对方气势的助力,还会是她隐藏的客源。
第54章
徐文娇一闹,牵扯了洛阳城中大部分商户。她闹得突然,疯得吓人,且的确占理,又有百姓施压,所有人都一时反应不及,被她又踢又打地讨回公道,在百姓眼中是心虚有愧的表现。
事后众人一想,回过劲儿来,当时他们怎么就怕徐文娇怕成那个样子?连辩驳一声也没有。这下好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为了降低罪过平息民愤一推六二五,将责任推卸到旁人头上,也是变相认下了过去他们都是偏听了别人的说法污蔑徐文娇。且你推我,我推他,虽然大家都不是好东西,但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人与人之间的嫌隙就生出来了。
要说他们彼此之间还真没什么过硬的交情,同行是冤家,都是开店铺的,算是半个冤家,只是对徐文娇共同的看不惯使他们联结在一起。
徐文娇一发疯,你供出我,我攀扯他,脆弱的情谊荡然无存。有些表里不一之人为了维护面子于事后咬牙切齿地表示无妨,可谁敢真的相信是真的无妨?纵然大家再见面时都还笑着寒暄,背后却早不复之前那样同仇敌忾,皆提防彼此,生怕再被捅上一刀。
也有人不服吃了这亏,要报复回去,得到的回答却是:
“谁想报复谁自己报复去吧,免得再联合在一起又不知不觉被人捅一刀。”
算是散伙了。
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解决,徐文娇还有些恍惚。她在撕打那些掌柜们的时候哭喊并不是作伪,是真委屈,是不甘,一切都在眼泪里了。当然,现在也是真痛快!
纵然日后要被整座洛阳城中人当作疯子,又有什么要紧的。疯子有什么不好,没人敢招惹疯子。
解决了名声问题,还借机在洛阳城中炒了一波大的,现在城里人人都知道天娇楼要在下月月中重新开张。总之只要打听徐文娇发疯这件事,说到最后总要提到天娇楼下月要卖新东西,反倒成了很好的宣传。
相应的,那些参与谣传徐文娇之事的店多少受到影响,冷落下来。有一个偏听偏信的掌柜,谁知道会不会听风就是雨,下一个就直接造谣造到他们这些客人身上了。
这些掌柜们也搞不懂,当时他们同男客们说徐文娇的不是时这些男客接话接得十分来劲,更有甚者添油加醋,回去还让家中女客不许再去徐文娇的店。怎么现在他们齐齐改口,仿佛徐文娇的困境没有他们掺合一样,又成了最正义的人来审判他们这些掌柜。明明当时大家都是一伙的啊!
徐文娇对痛打落水狗的事并不热切,偶尔想起来了便叫人扮作平头百姓的样子去各个店门前摆出嫌弃的样子说上两句“就是这家上梁不正,掌柜带头编排人呢”,“算了算了换一家吧,我可不敢去这家吃,万一哪日传些我的不是,我可怎么做人”这样的话。
往往这种话说过以后效果便十分显著,原本有意入店的客人听了这话便也跟着走了。偏偏与过去这些掌柜找人上门破坏徐文娇的生意不同,他们这可不是捏造是非,说的全是事实,被抓住追问也很理直气壮。
这种事情只能算作徐文娇繁忙事务中的一点调剂,因要将天娇楼重新装潢,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此外,还要备下七巧图、拼画等物,免得发售之日不够卖的。她一面备货一面又感到紧张,明明自己对这些玩意儿很感兴趣,但轮到自己售卖,却又不免提心吊胆起来,总是想着万一呢。
万一她的眼光与大家很不相同呢,万一只有她自己觉得好玩,万一有许多人仍不知道她的名声已经好了,万一到时候卖不出去呢?这许许多多个万一使她着急上火,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
萧尚书偶尔会来,见她火气旺盛的样子,总会多行劝慰,只不过用处不大。
在这样紧锣密鼓的日程中,公主在七巧图和拼画的基础上又折腾出新东西——积木。木块由可以拼接到可以垒起,更加变幻多样。
对于积木,明光殿中试玩的女孩子则不是很感兴趣了,这些零件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平平无奇的。
不过很快地,大家便纷纷收回对积木不感兴趣的话。公主将这些毫无特点的零件组装在一起,竟拼出个精致的庭院。小小的积木通过组装可以变成任何东西,不拘于想象,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可惜积木太少,大家都要玩便显得不够了。对此点秋表示做这个太费劲儿,要做到拼接时的严丝合缝实在很费精力。她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即改善快速制作拼画的法子。一经改善,方法似乎不仅适用于快速制作拼画。
快速制作拼画的难处在于将拼画的画样原封不动地誊在木板上,切割倒是不难。
她们想出的方法是将纹质坚硬的木材锯成预期的木板,把要印的画样画在薄纸上后反贴在木板上,用刀一笔笔雕刻出反向的画样,使勾勒处突出在板上。雕好以后就可以大量且快速地印制花样,并且保证每一幅画样都是相同的。
皇上看着点秋用雕好的木板印出一片又一片画样,震惊地沉默了。
更让她震撼的在于公主接下来比划的:“可以用这种方法印书。”
皇上脑海中嗡了一声,有口洪钟在敲。这意味着什么,在纸张充分的情况下可以大量印书,无需再用人抄写。书籍将被普及,不再是世家珍藏,夏国人人可以读得起书……
皇上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软软一倒,点秋立刻结实地将人撑住,求助地看向公主。
好在皇上只是昏了一下,很快恢复意识,攥着点秋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撑起:“将这个装好,我要见何夫子。”
点秋却看向公主。
公主点头,她这才找布将雕版严严实实装起交给皇上。
皇上心乱如麻,没注意到两人间的小动作。这时还哪里顾得上用拼画赚钱的事?夏国将要产生重大变革。
她没忽视公主,屈膝蹲下抱了抱她解释道:“你们做出了很了不起的东西,但越了不起的东西越要被慎重对待。我不知道怎么安排才最妥当,所以需要先去找何夫子商量。”她将公主平等地对待,先夸赞了再说明突然要离开的缘由,这才去寻何夫子。
何夫子只教一上午的课,中午在宫中用饭,不拘什么时候离开。宫中藏书甚多,他用了饭后多是要在宫中看会子书再回去。
皇上到含章殿时何夫子还在看书,并未离去。他被突然造访的皇上吓了一跳,因为皇上每次来都要请教颇让人头疼的问题,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为着什么。
皇上屏退左右,叫何夫子更加严肃,看来不是小事。她拿出布包,将之解开,露出其中雕版:“何夫子,您看看。”
何夫子还没明白她拿块木板做什么,直到皇上将板翻过来,露出正面的反向雕印,他顿时皱眉沉思。
皇上没有言语,只用雕印蘸了墨,然后盖在空白纸页上。
何夫子看得眉头一跳,似乎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只是脑中纷乱,一直把握不到要领。
皇上声音发干,既带着对即将揭晓一桩大事的激动,也带着对前途未知的茫然:“如果雕的不是画而是字。”
她不住地往空白纸页上盖着相同的画样,何夫子受她那句“不是画而是字”启发,仿佛看到了一页又一页被盖满了字。
何夫子明白了,惊愕地看着皇上,向来能言善辩却在此时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印书!”最终从他口中蹦出这么两字。
“谁想出来的?”何夫子问,边在心里感叹这真是个天才的设想。
皇上心说马上就是您想出来的了,嘴上却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朕接下来该怎么做?”
何夫子愣了下:“旁人还不知道?”
皇上点头:“我一得知此事就找您来了。”
何夫子无言,想说自己已经不是朝臣,皇上此举不妥。但事关印书,他哪有功夫再说些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矫情话,立刻同皇上陈明利弊:“陛下不必担心,这是利国利民的重大好事,您只管向大家说明,由他们去办就是。”
皇上还在担心世家与平民的矛盾,怕大臣们因此有私心不肯尽心推广。
何夫子见皇上面露难色,几乎立刻猜到她因什么为难,宽和地笑了起来:“陛下放心,事关夏国发展的根本,大臣们的立场都不会出错,您只管告诉他们就是。”
他再看不进书,心中复杂无比。犹记他刚做夫子那日为了使学生爱惜书籍,刚与她们讲过世上有多少人看不上书。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月,人人无书可读的根本问题就被解决。根本问题就是书籍无法大批量生产,但现在有雕版刻印,批量生产不再是难事。
有何夫子的分析,皇上稍微安心,按他所说召人入宫议事。
四位大臣见到雕版后的震惊完全不比何夫子少,皇上仍搬出那位大人的名头,叫众人缄默一阵,便是心服口服的敬佩了。
当世书肆甚少,其中重要原因就在于誊抄书籍费时费力。如今有了雕版刻印,由官府扶持,各地书肆便会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
未来不说人人读得上书,至少比如今读得上书的人要多上千百倍。
雕版刻印的出现意味着人人有书读的局面是大势所趋,不可抵挡。读书人更多,未来夏国的人才也会更多。但只要世家大族牢牢把持着向上晋升的通道,便不担心立足的根基会被动摇。
第55章
雕版刻印的事宜被安排好,刻印的技术被送往天娇楼,开始大批量生产拼画。在天娇楼的牌子做起来前,产品数量多就是它的优势,即使有其它商家效仿,但不得刻印的诀窍,生产出的拼画绝比不上天娇楼的多,就没有什么竞争力。
正因如此,生产环境要做到绝对保密,以免窍门被人学去。
萧尚书特意拨人守护用于生产的工坊,一个不相关的虫子也休想飞进去。
至于积木,因为生产难度太大并不在第一批的发售之中。且由人精雕细琢地做着,第一批还是要卖拼画与七巧图。
徐文娇又要忙装潢,又要盯生产进展。为了不让百姓们忘记下个月天娇楼重新开张的事,还要时不时在街头巷尾重新宣传一遍她当日发疯的事。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当众发疯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大人说了,感到丢人的应该是那些造谣的人。
或许是看徐文娇本人忙于准备而沉寂了,那些因为造谣而生意大受影响的掌柜们很难咽下这口气。为了解气,其中有人决心不顾自己的脸面也要咬掉徐文娇一块肉。这是恨极了。
其中最恨徐文娇的掌柜要属郎家铺子的郎掌柜。郎家铺子是卖绢花的,过去徐文娇主营女子用品,卖的东西中有一项也是绢花。因此在一众掌柜决定给徐文娇捏个坏名声时他最来劲儿,誓要将她打击得一蹶不振,免得她与自己争利,也确实是他编造的有关徐文娇的难听话要更多。
没想到有朝一日徐文娇会找上门来,而过去与他一起说坏话的掌柜们确实不地道,最终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头上,都说是从他这里听来的那些坏话才会误会。他是徐文娇见的最后一个掌柜,也是百姓们眼中谣言的源头。当日他遭了徐文娇的一顿毒打不说,也因为是被找上的最后一个人,成了百姓们眼中最坏的那个,连带着绢花铺子再也无人问津。
百姓们或许记不住所有人,但最后一个却是都忘不了的。
郎掌柜尝到了徐文娇这些年走投无路的滋味,却没能感同身受或是忏悔自己给徐文娇带来的伤害,反而记恨上她。她若是像之前那样一直还不了手该多好?为什么要发疯反抗?害他成了恶人。
不止是自己被人指指点点,他店中小厮去采买时也被人避之不及。更甚者知道他儿子女儿身份的开始对他儿子女儿指指点点,说许多难听的话。他女儿没了玩伴,儿子没法再去塾中上学,妻子没了朋友,好好的一家子要散了。
是以郎掌柜再忍不得,找上门去。
徐文娇正在店中算账,只是重新装修几家店面就花去不少银钱,其中有一部分是皇上暂借,日后赚了钱要原封不动还回去的。燕国使者已经离开,公主笔已经在洛阳城中普及。除去家境不好的读书人外,使用最多的要属各个商户。
轻便、简洁,最重要的是不会被擦去,不会被水晕染。不知多少账本因被扔到水盆中字迹全模糊不清,改用公主笔记账后除非账本被丢进火盆,不然压根儿不影响翻阅。
因要保持神秘感,各店都是闭店装潢。郎掌柜来时没能直接见到徐文娇,便在天娇楼外破口大骂起来。他也是不要脸了,什么浑话都往外说,骂得难听极了。
天娇楼的伙计很快进来向徐文娇报告:“掌柜,郎家铺子的郎掌柜在外面叫骂,骂得十分难听,要不要将人打一顿拖进来?”
徐文娇心想自己没去找他他还敢找上门来,可见做恶人的往往很没自知之明。她爽然地站起,摇了摇头:“我去见他。”
郎掌柜正向看热闹的百姓抱怨:“……我哪里说错了?哪个女人会在店里卖胸衣、月事带?她还卖缅铃……我说都不好意思说了!”
“你怎么不好意思说?我瞧你说得不是很开心么?”徐文娇抱胸自后门绕出,左右是身材高大且凶神恶煞的打手。
郎掌柜上次被徐文娇揍出了阴影,听到她声音便被吓得一哆嗦,慌乱地回头看人。他叫骂就是为了抹黑徐文娇好出一口气,最好能让客人们再回来。结果直接将正主叫了出来,他还真是惊慌。
不过很快他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坚信自己所言没有问题。女人卖胸衣这些就是不知检点!
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这世上哪个正经女人会卖胸衣,会卖月事带的?”至于缅铃那些,人多耳杂,他都说不出口!
百姓们默默听着,大部分男人觉得郎掌柜这话说得也没错,哪个正经女人会把胸衣和月事带放到台面上的,更不必说那些东西了……
女人们听着心中却不大舒服,怎么胸衣和月事带就不正经了?
徐文娇代女人们问出口:“胸衣和月事带为什么不正经,令慈是不穿还是不用?我本意并非羞辱,只是询问,不必跳脚。”
女人们纷纷忍俊不禁,觉得徐文娇的话说到心坎儿上了。
郎掌柜已然跳脚:“你敢羞辱我!”
徐文娇很不可思议:“我怎么羞辱你了?你好脆弱!”
“你辱我母,我跟你拼了!”郎掌柜目眦欲裂,冲了上来。
“拿下他。”徐文娇纹丝不动,抱臂站着,谓左右道。
郎掌柜还没扑到跟前,就被徐文娇的两个打手制住,动弹不得。
徐文娇冷然道:“我对令慈绝无恶意,是你对她恶意颇深!她含辛茹苦地将你哺育到大,你却连她必用之品都羞于启齿,你是孝悌之人吗!”
她以孝道压头,压得人说不出话。郎掌柜想反驳,在场男人都想反驳,竟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胸衣和月事带确然是女子必用之物,可,可怎么能搬到台面上说?
“我不卖这些,要你老母一把年纪自己动手,你便满意了吗!”徐文娇质问。
郎掌柜被她气得脸色青白,上唇与下唇不住相碰,牙齿颤颤几乎要将舌头咬掉。
徐文娇迫视所有人,以一种锐意十足、毫不畏惧地目光扫视四周:“天娇楼卖女子用物,只是想叫世间女子多一份便利舒适!门外的牌子上面写了男人留步,不只是要男人不要进入天娇楼挑挑选选,更是不要男人发表任何意见!往往你们常说男人家的事情女人少管,女人的事情你们也别多嘴!若无月信,哪有你们如今站在这一个个!又嫌弃脏,又嫌弃上不得台面,不许人言。”
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只是过去一直欠一份勇气。如今她发过一次疯,就不怕在众人面前再说这些,最多是又被人当作她疯了。
徐文娇冷笑一声:“我买的东西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觉得不干不净的是自己心脏!我问心无愧!但凡我日后所出之物质量有差错尽管来找我负责!但谁若再敢捏造我的是非,别怪我没提前警示过。我也不是头一次发疯,你们都知道的。”
没人敢与她淬了冰的眼对视,纷纷被她气势压迫地转了眼或是低了头。
“至于你。”徐文娇看了眼不知道是被打击得还是被压制得一动不动的郎掌柜,丢了句,“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真可怜,有你这样的丈夫和父亲。”
她轻轻抬手:“放了他吧,与这种不孝不悌满嘴谎言的小人多说两句都是我的不是。”因做过公主的伴读,徐文娇读过些书,说起话来很有条理,与人争辩的时候更加伶俐。
“诸位莫要忘了下月中旬天娇楼重新开张,届时要推出的是整座洛阳城都还没有的新玩意儿。”徐文娇不忘再宣传一波下月开张的事,才带着打手们要回店中。
被甩坐在地上的郎掌柜突然大叫一声,无比愤恨地看向徐文娇:“你这个贱人!你害了我,害我全家!害得我店铺门可罗雀!”
徐文娇语气纳罕:“不是你先空口白牙地洋洋洒洒捏造一大堆我的不是,谁稀罕对付你呢?”
她声音冷了下来:“这样的日子才几日你就坚持不住了吗?拜你们所赐,我可是这么生不如死地捱了几年!我没有女儿?我没有店面?咎由自取,怪不得人!”
人群并不像上一次看徐文娇的热闹时那样喧哗,反倒沉默得可怕。能让这么多人齐齐不做声也是一种本事。
跌坐在地的郎掌柜双眼无神,这么多人也没有谁上前扶他一把。
人群渐渐散了,许多男人终于敢在回家的路上发表两句对徐文娇的抨击。
“这样的女人,怪不得克死丈夫,谁能受得了她!”
“都是男人大度,不愿纡尊降贵跟她一个妇人一般见识,反而叫她看着多了不起似的!哼!”
“她说话真是太难听了!这样的人哪能做得好生意!都不许去她那里买东西。”
……
女人们大多数还是保持沉默。只不过都是沉默,各人心中想法还是不同的。有的便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徐文娇这样的女人都不配被称作女人。有的面上仍是曲意温顺,心中却隐隐不舒服。有的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在为徐文娇叫好了。
郎掌柜失魂落魄地摸回家去,一路上头也不敢抬,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
家中近来一直是憋闷的氛围,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在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惊动大家脆弱敏感的情绪,于是就更加压抑了。
郎掌柜无颜面见妻子儿女,本想自己在房中待会儿,房门却被敲响。
妻子入内,郎掌柜见她神情哀戚,心头一跳。
只听她问:“你因为她卖女人用的东西觉得她脏才编排她的,是不是?”
郎掌柜深低着头,想要辩解。过去他与妻子说造徐文娇的谣是因为同行是冤家,今日这一去,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都来不及瞒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等郎掌柜说什么,她又问:“那用这些东西的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脏的?”
不止是他,每个家中妻子身份较高,又曾说过徐文娇不是的丈夫都差不多遭到这样的问话。
第56章
皇上不是时时都有空往明光殿来的,很多时候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则由萧尚书代为传达。萧尚书来往往不必清场,因说的也不是什么机密,偶尔女孩子们与公主在一起时她也并不避讳。
女孩子们一开始还会主动离开,好给她们留下说话的空间。直到萧尚书几次笑着要她们不必离开,后来便也顺其自然地坐着听一耳朵。
此次萧尚书来说的就是徐文娇的后续之事,女孩们虽不知道徐文娇是谁,但听了她如何发疯上门狠狠报复了那些造她谣的人后均感到十分痛快,对她万分敬佩。要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豁出去的。接着她们又听到萧尚书讲有人找上门来骂人,徐文娇是如何还击的,更觉得她是个厉害的人。
而对于徐文娇新店将卖的是拼画与七巧图这一点,众人聪明地选择了回避,并不去深究背后的利益关系。
要说明光殿中如今都算得上是自己人,春夏秋冬本就是清白的宫女,自不会对公主有什么二心,两位伴读又已经向皇上表过态,对公主同样忠诚无比。
正因这样,萧尚书才不背着她们。毕竟一定的正向鼓励,即让她们感受到被当作自己人,会让她们更加忠心。
王仙露一面拼着积木,一面不太专心地开口:“徐掌柜下月中旬要开张吗?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好不好。”
郑凛坐在她对面,和她一起拼积木。因王仙露说话时将一块积木拼错了,她顿时轻啧一声,发出不满意的声音。
萧尚书正在看方夏给公主梳头。并不是公主的头发哪里乱了,而是单纯地变着花样给她装扮。编好了一样头发后方夏就端详一会儿,并向大家询问改进的意见,然后再拆开编新的。
公主只是起到一个提供脑袋的作用,她抱书在看,大方地任由方夏摆弄她的头颅。
萧尚书看着公主格外平静的样子回应王仙露的话:“什么想法?”
“该我了!你别多拿!”王仙露阻止试图多拼一块的郑凛,将积木握在手中坐正了道:“月末郑凛的堂弟要过一岁生辰,还邀请了我家去,我可以用拼画或者七巧图给他当礼物吗?旁人若问起我就可以为徐掌柜好好宣传一通。”
郑凛抬头睨她一眼,道:“用我家的事情做人情,你可真是……我要送拼画。”
“那我送七巧图。”
两个人已经安排好了。
萧尚书转过身来,面向二人:“这可真是太好了,有你们预先为徐掌柜宣传一番,到时候她那里一定会更受欢迎。”
王仙露没想到自己的提议被采纳,当下不由得意地笑了下:“好说,我只是觉得徐掌柜人好,想尽我所能帮她做些什么,能帮上忙当然是最好。”
转眼到了月末休沐日,又是回家的时候。
天气越发热了,只是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就让人感到一种难耐的烦闷。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她们现在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回家。
一开始入宫时多不适应,那时候伴读们的确常常想家。如今在宫中待了数月,反倒有“其间乐,不思蜀”之感。
郑凛的堂弟是小叔家所出,月末生辰,恰好是郑凛休沐的第二日。郑家尚未分家,一大家人住在一处。好在郑给事中的府邸足够宽敞,因此并不显得拥挤。
凡是与郑给事中的“郑”字沾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就足够在洛阳城中鸡犬升天了。何况过一岁生辰的是郑给事中的亲孙子,自然更是大操大办,风光无比,洛阳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俱受到邀请。
作为郑家子弟中的一人,郑凛算是半个东家,亦要负起招待之责。
用作宴饮的厅堂中已坐满华冠丽服的宾客,每人脸上都挂着极为相似的笑容,以默契的、你来我往的节奏彼此进行交谈,谈论的话题多是洛阳城中时兴的诗文字画。如有关徐掌柜的事情,在这里是不配被提及的——太下乘了。无论是取用点心还是端茶微笑,他们的动作都如出一辙,已经经过礼仪驯化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捧水中的水珠,在其中面目模糊着。
席上使得郑凛需要时时刻刻端起可称淑雅的笑,她留意到向她走来的王仙露,低声对坐在一旁的母亲道:“母亲,王仙露来了,我去与她说说话。”
郑母抿了口茶,看向不远处的王仙露。王仙露也正看过来,对着郑母的目光行了一礼。
“去吧。”郑母淡淡的。
郑凛这才从座位上起身,向其余人抱歉地点了点头才向王仙露走去。
两人并肩到人少的花厅去暂歇,直到这时,郑凛脸上几乎结成面具的笑才被卸下。要她一直保持那样的笑还是太辛苦的事。
她见四下无人,轻轻伸了个懒腰,捏着臂膀松力般地舒了口气。
王仙露眨着眼睛看她:“你还好吗?刚才你可真可怕,和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郑凛略略眯起眼睛:“你在说什么话,好像你不是其中一员似的。在公主身边待得久了,你好像忘记自己贵女的身份了。”她说着将自己的臂钏转到合适的位置。
“我真不喜欢这样!”王仙露直言不讳。
郑凛立刻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松口气,警示她:“隔墙有耳,你可小心些吧!”
王仙露笑笑,满不在乎:“我是看到这边没人才敢这么说的。”她胆子大极了。
她细嗅花厅里散落的香气,随手勾过一束花枝在指间碾磨:“你能送礼吗?你母亲真的不会说你吗?”她认真询问,早在宫中的时候就想问了。但转念一想郑凛自己该心中有数,便又没有多嘴。今日再次看到严肃淑仪的郑凛母亲,她还是忍不住问上一问。
郑凛的母亲是最标准的贵女,对郑凛管教很严。首先郑凛脱出她的管教要自己为堂弟送上一份生辰礼,只是这点恐怕就会叫郑母难以接受。遑论她要送的礼物还是和天娇楼的徐掌柜有关,尽管到她们这个身份的人是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上一句徐掌柜的不是,但私底下怎么议论就不知道了。总之在在座所有人的眼中,徐掌柜属于上不得台面的那一类。
不过王仙露听说过早在天娇楼开的时候也有人偷偷光顾过的,这让她感受到一点人味儿。
郑凛闻言轻轻撇过眼去,点了点头:“没关系的。”
王仙露也不好再说什么,正好郑凛的婶母抱着小堂弟入内,她们两个便重新回到宴堂之中。
正主到了,泼天的吉祥话淹没厅堂。郑婶代表小堂弟向大家的夸赞道谢,然后就到了万众瞩目的赠礼环节。
虽然今日的寿星只是刚满一岁的小孩子,各人的赠礼却全然不像是送小孩的。
珍珠玛瑙,翡翠如意。
哪里是送孩子的?分明是在送人情。
郑家各房都是一大家作为一个整体送一份礼物,叫刚坐好的王仙露不免又为郑凛捏一把汗。郑母送的是一株鲜艳的珊瑚,祝小孩健康成长,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郑凛跟在郑母身旁,在红珊瑚被人抬去时镇定开口:“婶母,我也有一样礼物专送给小堂弟。”
郑婶意外地看向她,紧接着便去看郑母,没漏掉郑母面上一瞬间的错愕。竟然是这孩子自作主张……
郑家各房间关系并不亲密,表面上的融洽还是有的,没有什么深交。尤其是在郑凛刚入宫做公主伴读那会儿,郑母深以为郑凛的前途被耽搁,去郑给事中那里据理力争,那一段儿家里很不宁过。
因此对于郑母,郑婶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避免与她有什么交集。至于郑凛,郑婶倒是没什么意见,反而觉得她被管束太甚,有些可怜。
“什么礼物?快叫我看看。”郑婶很快地反应过来,一副期待的样子。无论是出于对小堂弟的喜欢才专门送他礼物或是什么别的缘由,郑凛此刻展现出的都是一种偏爱,她没有理由不配合。
郑母袖手站在一旁,没有作声。
郑凛绽放出一个淑庄的笑容,从袖子中拿出做工精美的木盒呈上。
郑婶身旁负责收礼的侍女接过木盒,郑婶顺势问:“方便打开吗?”
郑凛笑着颔首:“自然可以,正好让您过目。”
盒子被侍女珍重的打开,里面是绘了可爱小动物的拼画。不说拼画的趣味性,只是看这一张画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这是什么?”郑婶是真好奇了,原本她还想着无论什么样的礼物只要用心是好的,她都一定要称赞几句。
客人们也不由伸长脖子去看,不过看的不是什么是拼画,而是特别的画技。
郑凛同她介绍起来:“这个叫做拼画,全洛阳……应当说全夏国都还没有呢,小堂弟这里是第一份儿。这个要将锦囊内的木片拿出来……”
先是一句“全夏国都没有”就已经将所有人的兴趣吊起,即便是走神的人也不由纷纷投以目光。
郑凛对于拼画的讲解继续保持住了来客们的好奇心,她不止是讲,还要郑婶试试。郑婶听着也觉得有些意思,当即比对画样捻起木片尝试去拼。
一拼有些停不住手。
郑凛送的这幅拼画画面可爱,难度却不小,有三百片木块。
郑婶见画面一角被自己拼出,颇有成就感。只是没忘还在自家宴会上,因此忍着继续拼下去的瘾头,真挚地向郑凛道谢:“你用心了,这礼物真好,你堂弟他一定喜欢。”她们这样的家庭出身,从不缺贵重之物的。郑凛送的这个新奇有趣,且是独一份儿,一看就很用心。她都想借口哄孩子休息,去玩这个什么拼画了。
郑凛貌似解释,实际上是在向众人宣传拼画之好:“等堂弟长大些……嗯,要不了多久,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叫他慢慢试着拼了。这个木片边缘柔和没有木刺,婶母不必担心这个会弄伤堂弟。还有,木片经过黄连水浸泡,入口苦极,不必担心小孩把它放进嘴里。我听说多玩这个,能叫孩子活络心神,更加聪明。”
众人用心听着,越听越是觉得这拼画十分周到,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很让人放心。
郑凛的堂弟才一岁,他哪里玩得了这个?但他们家中的孩子年纪大些,平日无所事事,玩这个倒很合宜。可惜离得远了,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是从郑凛口中了解。待宴席了了,若有机会,还要向她请教。
郑婶更加真心实意地道谢:“你有心了。”
郑凛谦虚道:“这有什么。”
王仙露在这时凑趣地上来,王母都没能反应过来将她拽住:“我也有礼物要送,您看看是她送得好还是我送得好。”
第57章
郑婶认出来了,这是王侍中家的女郎,与郑凛一道入宫伴读的。看来不是争吵,而是在玩笑呢。她放下心,跟着玩笑起来:“来,让我看看这个惹人疼爱的小女郎要送什么礼物?”
王仙露抿嘴一笑,奉上相同样式的木盒:“您看我这个礼物,比不比她的好?”
郑婶看到相同的木更确信两个人是玩闹呢,很配合地自己接过:“我打开了?”
王仙露点头:“您快看看。”
郑婶颇期待地将木盒打开,郑凛送的礼物那样可心,王仙露的一定也不会差。其中是只绣工精细的锦囊,锦囊打开后才是七巧图。
郑婶将每块木块儿优雅地取出,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今日她显得格外没见识,收了两样她从没见过的礼物。要知道她们这个层次,一旦洛阳城有什么新鲜东西都是紧着往她们这里送的。因此对郑凛说的这是整个洛阳乃至整个大夏都没有的东西这种话,她还是很信的。
王仙露将她桌案上的七巧图一摆,笑着道:“这叫七巧图,您看,这是什么。”
“是朵花!”郑婶眼前一亮,笑着认出来了。
“您摆个试试。”王仙露劝道。
郑婶想了想,动了两块木块,花成了船。她有些得意,矜持地抿嘴一笑:“这个怎么样?”
“您脑子可真灵活。”王仙露夸赞,“说是能摆出越多图案的人越厉害呢。”
郑婶研究着,脑子里瞬间出现几种图样,正要伸手再摆一摆,被侍女抱着的小堂弟伸出手,冲着桌子叫道:“啊,啊!”
“哎呀,他也想玩呢。”宴上众人打趣道。
郑婶少见小儿子这么兴奋,喜欢得不得了,张臂将人抱来,拿起一块正正方方的木块给他。
他紧紧攥住木块,往嘴里送。
“哎!”郑婶要拦住他的肉胳膊。
王仙露笑说:“您叫他试试,没关系的。”
郑婶犹豫这一下,小堂弟已经将木块送入口中,接着他便立刻将之拽了出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郑婶忙哄道:“哎哟,这是怎么了……”
郑给事中武将出身,不许娇惯子孙。郑婶虽有些心疼孩子,却也不能怪罪王仙露什么。
小堂弟不住地用舌头舔嘴,哭得厉害也无法喝水,只能靠人干哄。
郑凛无奈地瞧了王仙露一眼,从案上取了块木块哄小孩,结果小孩哭得更伤心了……
王仙露使劲儿忍笑,掌心都要被自己给掐烂了。
王母哪能坐视不理,上来帮忙哄孩子。小堂弟总算在众人的哄劝下止了哭声,然后又伸出手要木块,有些记吃不记打的风范,不过也可以见得七巧图很有吸引力。
郑凛便将手里那块三角递给小堂弟,小堂弟这回只拿在手里,再也不往嘴里塞了。
众人很快发现这回事,笑着打趣起来:“瞧瞧,咱们孩子多聪明,这会儿就知道不该往嘴里乱放东西了,他才多大呢。”
郑婶原先因为王仙露拦自己那一下还有点芥蒂,这会儿反倒感谢她了。通过这件事能叫儿子将往嘴里乱塞东西的恶习戒掉,别说哭一场了,就是哭十场也很值得。
王仙露貌似松了口气,有些怯怯的:“您生我的气吗?是我不好,将他惹哭了。”
郑婶很大度地发自内心地道:“怎么会?你可是帮了大忙,叫他戒了坏习惯。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这话得到在场几乎所有长辈的认同。让晚辈只吃点苦头就能戒掉恶习,这是多少长辈期待的事情。要知道病从口入,许多小孩都要身边侍女时时刻刻盯着,防止他们误食什么东西。即使如此,每家也不少因为孩子往口中乱放东西而产生的事端。瞧瞧小堂弟才一岁,就晓得这个道理了,叫不少人心思都活络起来。
他们也买一样这东西,家中孩子是不是也能改了这毛病?
王仙露这才孩子气地笑:“您真是个好人。”
郑婶被她恭维得心花怒放,也要说些话来礼尚往来。陡然夸王仙露显得太刻意了,想了想,她赞起王仙露送的礼物:“你呀,挑的这东西可真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王仙露调皮地眨眨眼,一指郑凛:“那我是不是赢了她?”
郑婶顿时面露难色,瞧瞧郑凛,又瞧瞧王仙露道:“你们两个送的礼物我都很喜欢,他呀,看来更喜欢七巧图些,我吗,更喜欢拼画,可以先代他玩着。这么说来,你们两个不相伯仲。”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本就是玩笑话,王仙露没再追着问谁的更好,而是同郑婶说道:“您不必担心,我这个和她这个是一样的,都是用黄连水泡过,磨光了木屑与边缘的,绝不会伤害到他。”
郑婶心赞她两个细致周到,送的礼物还是真为着他儿子送的。她笑眯眯地接话:“这么听来倒像是你两个一起做的礼物。”
这话说得正中二人下怀,王仙露不动声色地为天娇楼宣传起来:“我们两个哪有这本事?这两件玩具做工精细,不仅好玩,能使人专注,还能让人更加聪明。”
这听上去就有些夸张了,但是往往让人更加聪明这种话即使听起来很不靠谱,也很吸引人,并且会让无数人飞蛾扑火地追逐。
郑婶惊讶地问:“怎么使人更加聪明?”
此刻名门望族们再一次达成一致——一齐竖起耳朵。
“刀越磨越利,人的脑子也是越用越聪明的。诸位想想,那些技艺是不是一段时间不用,也就生疏了?”王仙露讲得头头是道,在众人面前毫不露怯,可信度便显得很高。
大家一想,是这么回事。
“拼画与七巧图,旨在于快乐之中叫人的脑子时常得到使用,尤其适合孩子。”王仙露为使宣传的用意不那么明显,话锋一转,“因此我和郑凛觉得这个很适合小堂弟。”
郑婶心中熨帖极了,做家长的,哪个不希望孩子更好,她说两人的礼物送到她心坎上全是实话,无一假话。
“至于这两样是哪里的东西,我们两个却不太好说呢。”她欲擒故纵,仿佛为难极了。越是这样,大家的好奇心越强。
“这样好的东西,也叫我们见识见识。”
“正是啊。”
“究竟是哪里的东西?小女郎指个路,具体如何我们自己去买就是。”
……
郑凛冷静地接话:“这个如今还没得卖,机缘巧合之下我们有幸得到。不过吗……”
“不过什么?”
“下月中旬,天娇楼重新开张,就会卖这个了。”郑凛公布道。
王仙露撞她一下,装模作样的:“我们提前说了会不会不太好,旁人还都不知道此事,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郑凛没回她话,轻轻撩她一眼,意思是演得太过了。
王仙露乖乖闭嘴。
但这话叫本来犹豫的世家贵族们听到这话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阴差阳错占了大便宜之感。总之这种事情他们绝对不会自己去做,最多叫家中小厮跑腿一趟。甚至无需小厮跑腿,只要他们流露出淡淡想要的意思,就会有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为他们效劳。然而他们是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倒也不好辜负这个信息,为了让子孙有聪明的可能性,还是悄悄遣人去买上一些。反正他们也不缺钱。
接下来的赠礼在七巧图与拼画的衬托下便显得无聊极了。
郑凛老实巴交地坐在郑母身边,再没做什么掐尖出挑之事。即使这样,她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不妙。
这股不妙在宴会散后母亲向她扔下一句“随我回去”得到证实。
郑凛惴惴地跟着母亲回房,刚进房间便听到母亲冷然的声音:“跪下。”
郑凛也不分辩,直直跪下,颇有些自虐的意味。长久的经验告诉她在此时与母亲争论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母亲对一切事物有她自己的一套看法。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两人虽是母女,思考方式却截然不同。但因为母亲是长辈,是上位者,她的话就是权威,郑凛必须服从。
如果是在过去,郑凛会为了自己的看法和母亲争辩。就像一开始关于公主并不痴傻这回事,她总是想让母亲相信她的说法。但就像她没能说服母亲相信公主并不痴傻这一点一样,每次的争辩都以她顺从母亲告终。其实根本连争辩也算不上,只是她单方面无力地试图说服母亲罢了。
而现在,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她从公主身上、从夫子那里、从书本上学到许多,已经不强求别人接受她的想法了。因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不如顺着她说,好让令人不适的时光快点结束。
郑母完全没有因为她的顺从而态度有所缓和,她依旧肃着脸,冷声询问:“你知错吗?”
郑凛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审时度势下也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知错了,母亲。”
郑母审视着她,半晌,才道:“好,你说说你哪里错了。”
郑凛语言流畅:“我不该不与母亲商议,自作主张。不该于人前不端庄淑雅。不该与商户有牵连,丢了您的脸。”
郑母教训她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确实认错态度良好,且都说到了点子上,让郑母教训都不知道要从何处教训起来。她感到女儿变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这份未知让她感受到不受控制的焦躁:“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郑凛到底还是孩子,忍不住说实话道:“母亲,你知道徐掌柜吗,她……”
她只是起了个头,话就被母亲打断:“我为什么要知道一个商户?郑凛,你今日让我很失望。你丢的不只是我的人,还有你自己的人。什么时候你能意识到以你的身份不该与一个名声差劲的商户来往,你再起来吧!”
徐掌柜被否定,郑凛不能不争辩:“母亲,你误会徐掌柜了,是旁人谣传污蔑……”
“够了郑凛!”郑母向来不起波澜的脸上难得出现愠怒,“不要让我在你口中再听到有关那个商户的任何一个字。”她说着愤怒拂袖,急冲冲地从房间离开,只留下郑凛一人跪着反省。
郑凛受伤地跪着,眼睛看着地面。罕见的委屈之感让她无措、心酸,含着大颗的眼泪,肩膀显著地抽动着。郑凛心中的情绪翻涌着,她一会儿想母亲为什么如此专断,从不肯听一听她的话。她一会儿又怪罪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明明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却忍不住还要向她剖明心迹。她绝不要再向母亲袒露一丝一毫心声,心里分成了两个小人。一个让她快和母亲认错让事情早早过去算了,另一个则让她不要低头。
倔强是使人坚定的药剂,只要一丁点剂量,就足够让她忍住坚决认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