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即使是笼罩天地的阴云,也无法打搅人们因即将过年而产生的好心情。临近年关,各处敲打吹奏之声不绝,时紧时疏的鼓点将整座洛阳城淹没。
一派喧嚣中,天娇楼新上了商品。无论天娇楼上什么新货都会在洛阳城中引起一片热潮,人们都爱去凑凑热闹,要赶最新最快的潮流,好在一群友人中成为最能款款而谈、最有发言权的那个。
只不过这次上的新货叫众人先有些傻眼,然后都要古古怪怪地咕哝些什么,再各自散了。
月事巾经过紧赶慢赶保质保量的生产,总算在年前被摆上货架,供人选用。
男人们在得知新东西是月事巾后面上的失望毫不掩饰,并要多两句嘴,说一说徐掌柜死性不改,还要经营那些过去的东西。明明如今卖玩具便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还管那些盈利能力不强的女子之物做什么。由此他们还要再引申一番,譬如女人当掌柜还是不行,如果换作他们一定怎么怎么这样的话。
而女人们在最初的害羞之余,感兴趣的与不感兴趣的都绕到二楼转转,问问这个新月事巾究竟是什么东西。
往往天娇楼售卖的,都是好东西,这个也该不例外。
月事巾较为昂贵的价格使得一些想要支持天娇楼的百姓有心无力。单片月事巾的价钱就已经可以买许多月事带,更不必说不少月事带都是自己缝制的,根本无需花钱。没错,天娇楼由于过硬的质量以及周到的服务已经发展出一批支持天娇楼本身的拥趸。但凡天娇楼新出什么商品,他们都要纷纷量力购入以示支持。
而那些富贵人家见月事巾价贵,也没看过,甚至没听人讲解过,反倒都要买。她们坚信天娇楼敢拿上来卖的都是好东西,与月事有关的她们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月事带这样的至多改变其中填充物,还能怎么变出花来?
第一批上市的月事巾几乎在第一时间被一扫而空,不过之所以被扫空,是因为天娇楼本来的名声,而非众人知道其好处,因此第一批销售并不具备参考价值。
月事巾的效用尚在静静发酵,一眨眼到了除夕。
除了天娇楼本楼炙手可热,不温不火的天娇馆在接连为几名内宅妇人诊治后也渐渐打开局面。
不似天娇楼样有一间总店三间分店,天娇馆只有一座,店面不大,位置却是合宜通达,就在东市天娇楼主店旁。在圆春初接手天娇馆时,天娇馆真印证了门可罗雀这个词语。后来因为这里抓药方便,渐渐有人来这里抓药,再加上徐掌柜也偶尔向去天娇楼二层购买私人用物的女子们推荐这里,终于有了那么一二病患。
妇人之病多是绵缠,不算难治,一开始也不是大病,但因为只是磨人能够忍耐且羞于启齿而一拖再拖,绝大多数不肯请郎中来看,盼着身体能够自愈。
圆春是女医,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有请她来上门看看。
她从宫中来民间时便做好没有病患的准备,家中行医出身,她耳濡目染,对患者更加了解。寻常人家对待病痛尚且不能做到有病要去治,遑论女子之症。因有心理准备,她不见病人也不惶惶,而是精心教授徐掌柜买来既打下手又当学徒的女孩子们。她从入门教起,极有耐心。
而去旁人家为人瞧病时,她不卑不亢。因是宫廷出身,且还是明光殿出身,请她瞧病的夫人们见到她通通是一个反应,即眼前一亮,觉得她气度非凡,不由自主地很信任她的医术。加之圆春本就从小被家人带在身边修习医术,到明光殿中更是有公主带头读了不少杂书,瞧起病来不慌不忙。这份镇定让原本惴惴不安的病患都跟着稍微平静下来,看诊流程便十分流畅。
肯瞧病的夫人们病情都不算严重,像是真正严重的往往都是死死捂着,不肯泄露一分一毫。有的吃几贴药就能好,有的则需长期调理。夫人们运气好,圆春运气也好,竟没有一个失手的。
这样私密的瞧病往往对名声流传开来很有影响,毕竟看的症状都不好对外人道也。不过夫人们之间有交情,口口相传倒也让内宅们流传了出天娇馆的女医看女科的确有一手的消息。
有人仍在观望,有人则忍不住邀了圆春瞧病。
圆春医术高超,不免让人生出招徕之心。
徐掌柜认得眼前的夫人,是天娇楼中的大主顾,尚书右丞的夫人,姓崔。崔夫人身份尊贵,不止因为她有一个身为尚书右丞的丈夫,还因为她姓崔,是崔家的女儿。
徐掌柜见到崔夫人,面上笑容都笑开不少:“您亲自来了,真是有失远迎,夫人随我到后面坐坐?”她确实意外,崔夫人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也不该亲自踏足这里。她需要什么一般差家中下人来买就是,再不济指明要天娇楼送,天娇楼也不敢有所违逆。因而徐文娇瞬间明白她无事不登三宝殿,自然是为事而来,才有眼色地邀请她往后面坐。
崔夫人满意徐文娇的有眼色,随她到后方用来招待贵客的房间里,坐下抿过茶后说明来意:“徐掌柜,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徐文娇明白了,是来打听人多,当下含笑应对:“您说。”
崔夫人矜持地开口:“天娇馆也是你的吧,那个管事的医女,你同我说说。”
徐文娇听她这语气也不像是来寻仇的,但谨慎起见,还是带笑迎合道:“她竟然入了您的眼吗?果然贵人的看法多是一样呢。”
崔夫人饶有兴味得问:“怎么?也有人瞧上她了?”
徐文娇套出来崔夫人的来意,略略放心,不动声色道:“是有不少人到我这儿来夸她呢,只不过我可做不了她的主。”
崔夫人微感意外:“怎么说?你还做不了她的主?”
徐文娇笑道:“是呢,她的来头可不简单,我也没这本事找到一名这样医术精湛的女医啊。”
崔夫人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她们这样的人家都寻不来这等女医,徐掌柜却能找到,也不一般,于是更好奇她的来历了:“她是什么人?”
徐文娇指了指宫城的方向:“我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能同您说一声,她是那里出来的。”
崔夫人立刻惊疑不定地将人望着:“果真?”问过之后她有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徐掌柜与皇上有旧交,若那医女是从宫里出来的,就不难解释她这一身医术从何而来了。宫中要培养什么不容易?她竟然看上了宫里的人!
霎时间崔夫人的寒毛倒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似乎无意中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皇上派这样一名宫女出宫行医自然有她的打算,她差点将人要走!若非徐文娇好意提醒,她直接找上人了,可怎么收场!
她一把握住徐掌柜的手,婉转地谢道:“多谢你指点,不然我可要铸成大错了,怪不得那样厉害呢……”
徐文娇一脸平和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您说什么呢。瞧我,也没给您拿两样点心甜甜口,真是失礼。”她从头到尾只是暗示了一个事实,即圆春是宫中出来的人,其它种种令崔夫人感到后怕的全是自己的想象罢了,她可什么也没说。只不过这些暗示已经足够让想让圆春为自己一人看诊的人让步了。
崔夫人自觉读懂了徐掌柜的暗示,这是不能外传的秘事呢,只同她说了。她轻轻点头,顺着徐掌柜的话道:“不必了,我就是来坐坐,马上要过年了,想在徐掌柜这里订十张最贵的拼画,百张次一等的拼画送人用,就要最新出的那一款。钱我稍后叫人送来。”
徐掌柜笑道:“不必这样麻烦,我还能信不过您?一会儿我叫人直接将拼画送到府上,也能省得贵府多跑一趟了。”
徐文娇的态度让她倍感舒适,要知道她并没有这么多的拼画需求,只不过是借机感谢徐文娇罢了。徐文娇却并没有挟恩图报,反而为她照顾生意而感激不尽,的确是个会做人的人,是个会做人的人。
送走崔夫人,徐文娇才彻底放松下来,就着茶壶灌了好几口水才渐渐平复,应付人也是需要费心费力的。这些权贵可真是专断独行,因为圆春医术高超便有意将她收为己用,崔夫人压根儿不是第一个,所以她才应付得如此熟练。
徐掌柜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找圆春串个供,免得说漏什么。将店中杂事安排妥当,无需出门,两处相通,从内门走就是天娇馆。
不过圆春并不在馆中,馆里只有十几名看馆并照顾女婴们的女学徒,见徐文娇来了都乖巧地叫:“掌柜的。”
徐文娇问:“你们师父呢?”
有人答道:“师父刚走没多久呢,适才来了个人,说是家中夫人难产,上门来求,师父忙带着人跟着过去了。”
徐文娇愕然:“你们师父还会帮人接生?”她有些头晕,本以为圆春看女科看得极好,没想到她还能帮人接生,着实有些意想不到。
“师父会呢!刚来的那人也的确可怜,说她家夫人难产许久,请了多少郎中稳婆都不顶用。眼见着人不太好,又想起整个人洛阳城还有我们这里没来问过,便想着来碰碰运气,求师父救命。”学徒们和顺地答道。
徐文娇眼前一黑,难产许久与将死无异,圆春身为医者应该更明白这一点,偏偏还要去趟这趟浑水……
片刻,她叹了口气,这是医者仁心呢。
第83章
枯黄如茵,独属于冬的悲凉开始了。
圆春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忽地感受到有一滴雨滑过额前。主客尚书林崇家教有方,立时有侍女上前为新到的客人撑起一把伞。
林府的气氛压抑而哀寂。女主人难产,一只脚踏入鬼门关,这件事对这里的每一位仆从来说都是惊悚的噩耗。最差的结果莫过于大小皆保不住,而随着夫人的产程越来越长,离这个结果也就越来越近。
夫人的院子里满是束手无策的稳婆与郎中,院子中央跪着郎君林折降。夫人之所以会难产据说是受郎君刺激所致,因而郎君此刻跪在这里忏悔……倒是一桩难解的破事。
林尚书由着儿子跪在院子里经风吹雨打,自己在产房外等候,已经麻木得看不出什么情绪,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
稳婆们与郎中们俱保持着沉默,夫人这样已经没有什么讨论救治的意义了,因为也商量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救治方法。
院子外经仆从们引进的圆春使一潭死水的院子翻起波澜,众人皆以无法理解的目光注视着她,不明白是前去请人的小厮没说清楚状况,还是这年轻的丫头为着高额的赏钱,什么样的难题也敢说能解。
林尚书见又有人来,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见到圆春嫩生生的脸后他肉眼可见的失望下来,但还是问道:“夫人的情况……”
圆春点点头,无视一众的目光,在侍女的带领下穿过人群到门前:“我已经知道尊夫人的处境,请备好热水。”她在外戴好羊肠手套、口罩、穿上干净的罩衣,这才推门进入房中。
这一套换衣的做派让林尚书升起希望,却让院子里其他稳婆郎中们看不惯了,忍不住说她“穷讲究”。就这样的嫩瓜秧子能有什么本事?倒是派头拿捏得足。等会儿且看她哭着出来吧。
房中血腥之气浓重,圆春没让人开内间的门窗,只让人把外间的打开通风,如此也不会冲撞产妇。她点了几个需要留下用以搭把手的人,令其余人带着脏污退出房间,房中顿时清爽许多。
这才去看产妇。
夫人面如金纸地陷在被子里,圆春带来的医童紧捂着嘴才没能泄出尖叫,那看上去根本就是一个死人!
夫人已经不会为新来的人而发出任何回应,她已经精疲力尽了。身体上到达极限,但她的意识在此刻却无比清醒。她无比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要死了,身体里的孩子也要死了。
女护卫将箱子放在桌上,医童将医药箱打开,先取出一只盅放在桌上,又拿出产钳、刀、酒精等助产用具,酒精是片冬捣鼓出来的,无法入口,但有杀菌消毒之用。
圆春拿过全新的嵌套注射筒从保温的汤盅里取出保温的参汤,然后伏到床前要去喂夫人。
大约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哭着将人拦住问:“你做什么啊!”
圆春瞥一眼跟着一起过来的女护卫,她果断地将嬷嬷拉开,不影响圆春动作,房中伺候的仆从们纷纷发出一声惊呼,围了上来。
女护卫冷冷地四下一瞥,众人便被她吓出怯意,她这才解释:“这是在救你们夫人!谁若是想让夫人没命,就尽管阻拦!”
一众被吓在原地,不敢近前。可大家再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夫人,哪里还有活气呢?
等等。
夫人不知道怎么被灌进了汤水,这会儿竟然动了。
圆春看到她竭力在动嘴唇,附耳贴近,隐隐约约听到她在断断续续地说:“救……救我……”
夫人竭尽全力地表达自己求生欲望,人只有在鬼门关走过一趟才明白生的可贵,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会随儿子便,不会动一点怒,绝不生一分气。
圆春点头:“我听着了,会救你的。你别说话,保留力气。”
夫人哀求地看着圆春。
圆春去被子下查看夫人的情况,羊水几乎尽了,若非人参威力大,将人性命硬生生吊起,她如今怕是已经撒手人寰。至于胎儿,如今也不知道憋死了没有。两者相权,当然是大人重要。
夫人不是头一胎,生大郎君林折降时便难产过一次。这些年一直注意着没怀上,结果不知道怎么又有了,发现时胎儿大了,也难打掉。夫人想着生过一次,骨盆该大了,这次应当不能生,结果还是难产了。
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赌这一次,可惜如今再后悔也晚了。
圆春将头发裹得一丝不苟,开始给器械消毒。
医童拿着公主笔与写了字的公主纸出去,门外焦急等待的主客尚书拽着医童便问:我夫人怎么样?”
医童上下打量他一眼,确定他的身份后将纸笔递给他:“你快签了吧,签了就可以救你夫人了。”
这会儿要林尚书的命去换他夫人的命他也愿意,因此他看也未看飞快地签了字。医童看了眼他龙飞凤舞的签名,将纸拿回,要重新回房。
林尚书哀求着问:“我已经签了,能救吗?”
医童没说能或不能,将他的手掰开,钻进房中。
府上掌事小声询问:“大人,您签了什么?”
林尚书沉默了下,回答:“我没注意。”
有人偷偷道:“可千万别是什么讹大人的东西。”
医童快步进入房中,将纸张放好后重新洗手,一面对圆春道:“师父,他已经签了。”
圆春正好将所有器具重新消毒完毕,对两人道:“将人掰好。”听到“掰”这个字,房中的其他仆从们心中纷纷打了个突,这词听起来就不温和!
“是。”两人齐应下来,不顾旁人的目光将夫人双腿分开并屈起。夫人已经气力全无,要靠女护卫和医童为她支撑起来,如此就要靠圆春自己来进行操作了。
圆春将被子上卷,既为夫人留□□面,也不影响自己的视野。她以镊子夹布蘸了酒精为夫人下身消毒。
细致消毒过后,圆春取过闪着寒光的刀片,开始切开。
有嬷嬷见到这一幕一口气没上来,吓得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不少人大叫出声。
房外听到房中的惊叫声几乎要立时冲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要不是没将门推开——适才医童进去的时候将门拴上了。
“应当没什么事,不然里面那么多人应当出来了,再等等。”管事还算理智,劝慰道。
林尚书攥起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在门外焦急地继续踱步。
在见证了刀切肉后,仆从们很快见识到第二样令人惊呼的器具,产钳。
而圆春还将产钳打开,缓缓送入产道。又昏过去一个。
院子里或站或坐的郎中们和产婆们也不是一事无成,甚至起了大用,他们将夫人的胎位调整得十分到位,圆春刚才已经检查过了,因而她的产钳可以直接夹在婴儿头上。
她的右手随着产钳一同深入,两片钳叶正好卡在胎儿头上。不知要靠感觉,肉眼所见才更准确,于是她双手费力地保持不动,人塌下来观察产钳的位置。
因为格外专注,她所耗费的心力要比平日多上不少,身子趴下的一刻她眼前有些发黑。
圆春提了口气在胸口,用力眨了眨眼,头脑清晰了些,重新复位,开始提劲儿将孩子向外拉。
夫人的宫缩已经非常微弱了,为了把握她宫缩的频率,圆春必须要认真得不能再认真,就在这微弱的宫缩里将孩子一点一点拖出来了。
可以看到婴儿头顶的绒毛,然后是淡若无痕的眉毛,紧闭的眼前……
“头!”无需圆春招呼谁过来,那些见到孩子竟然真被拖出来的仆从们立刻簇拥上来。其中反应最快的健步到圆春身边,预备着托孩子的头。
“你去帮她们撑着腿。”圆春抽空指挥。
“是。”嬷嬷们见她果然能解决夫人的难产,自然对她千依百顺,到一旁撑腿去了。
女护卫与医童空出来,到圆春身旁预备着接住婴儿脑袋。
在下一次宫缩来临时,圆春敏感精准地一牵,孩子脑袋终于被娩出。接下来将会容易许多,而圆春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夫人完全没有自己分娩的力气了。
她将产钳松开,放在一旁,用手辅助夫人继续生产。
众人齐咬牙关看着圆春的动作,在心中默默为她鼓劲儿。
终于,孩子一整个被生出,女护卫一掌接住孩子的身子,圆春将连接两人的脐带剪开。
众人迸发出欢呼,在看清孩子的面色后顿时集体失声。孩子的状态糟糕透了,面色青紫,和死婴没什么区别。
在产道中卡了许久,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只要能保住夫人,一切也算值了。
圆春撑着床榻站起,女护卫将裹好包被的婴儿小心地抱给她,她用干净的湿布将婴儿口鼻的堵塞物轻轻擦除。
没什么反应。她便大力拍拍婴儿的脚底板,依旧没有哭声。
于是她把孩子放在床上,用拇指为它做起心肺复苏,持久而富有节奏。
经过一下下的按压,孩子的脸色竟然有一丁点好转。在一系列枯燥而不断重复的按压下,圆春观察着孩子一面在心中计算时间。
她重新重重打了婴儿的脚底板一巴掌。
婴儿口中传出细弱蚊蝇的哭泣声,像是营养不良的猫。
“将她放进保温箱。”虽然孩子是活过来了,显然体质极差,受不得任何动静。
她们来出产妇的诊都会带上保温箱以防万一,这一次就用上了。没人对她们将孩子放在一个奇怪的箱子里有任何异议,她们能把死婴救活,谁敢阻止她们啊!
“老天。”仆从们看向圆春的目光像是在看哪路神仙。
圆春将婴儿交给护卫,转身为夫人缝合。如今她做什么,众人就顶礼膜拜地看什么。谁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生怕打扰她施展仙术。
这已经不是众人认知范围里的医术了,而是只有仙人才能用出来的,将人生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秘术。
圆春开始将分开的血肉重新缝在一起,夫人却一声痛哼也没有发出。她仍旧在缓慢至极地眨着眼睛,向人昭示着她此时此刻还活着。
因在鱼皮上练过不知多少次的缝合,对她来说这是整个产程中最轻松的一项。但因为方才专注度太高,且的确耗费体力,她的手此刻有点想发抖了。
为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生生将嘴唇咬破,终于结束缝合。
“喂她些温水。”圆春向医童道。
医童令换了只注射筒吸了温水,到夫人嘴边喂了她些,夫人求生欲望强烈地吞咽。她一面喂夫人,一面松了口气,还想活就好。
将水喂完,又交替着喂了些参汤,圆春将方子开好,注意事项写过,叫人拿去煎药。她自己也是灌了两口水才和房间里伺候的嬷嬷们认真交代起事情:“夫人虽已产女,但经过难产力竭太久,且出血、刀口都是不容忽视的问题,一定要精心照顾。”
众人点头如捣蒜,她说什么,大家就应什么。
趁着人出去煎药,终于有人跟着一道出了门向外面报喜。
哪里还用报喜,旁人看到出来的人脸上各个压不住的眉飞色舞,还能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吗?只是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夫人已经力竭,米水不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是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可是怎么会?怎么就活了?
更让他们大为震动的是人不仅活了。
“郎主,夫人不仅好过来了,还为您诞下一位女郎!”
一众恍惚不已,头晕目眩,以为是在做梦。
第84章
军中的潜规则往往是谁拳头硬谁说了算,大部分时间此条都十分适用。大胜的时候士兵们要比试一番进行庆祝,大败的时候士兵们要比试一番以平羞怒,平常的时候士兵们无聊,也要比试一番打发时间。
逢年过节,自不必说。
军中向来禁止玩乐,便用比试来庆贺到来的节日。
当年燕国大败夏国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了,但仍是每个夏国士兵心中不可触碰的伤疤。但人总要往前看,饭要吃,衣要穿,日子要照样过。只是默默放在心中,并不意味着忘却。
若说大败后这些年来边军中最大变化是什么,第一点是军中生活细枝末节上渐渐变得越发便利,军中的各项设施在无形中一样样变得完备。譬如公主笔、公主漏的推广,加上皇上的旨意,军中无事之时强令识字普及化,不说人人读成个秀才,至少会写自己的名字。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巨大的任务量,且会写自己的名字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往往在家中时想学写字还没这个机会,如今有了机会便都格外珍惜。
说学写名字往往不是直接上来就写的,还要从偏旁部首以及一二三四等等学起。毕竟夫子的数量实在太少,不能够一对一直接面面教授名字怎么写。
士兵们开始觉得苦不堪言,不明白自己作为士兵只要会奋勇杀敌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学这些麻烦东西。
如今军中还没有大将军,既是对赵将军的追思,也确实是剩下的将领怎么都让人觉得还差点意思,贸然将谁订下反而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是以现在军中管事的是原赵将军手下的都大将符绩,也是马邑之役中唯一领军小仗惨胜的将领。他的胜利尽管在当时一定程度上延缓了燕国的进攻,但在整体上属于杯水车薪。没能挽回战局,也没能阻止赵雁声的死亡。
他能代掌三军之事也是因为朝中如今四方势力相互制约相互平衡,如果凭空调任一名大将军走马上任,说他不属于哪方势力都没有人信。文官势力与兵权相结合,权柄过大危及帝位,反而是继续任用符绩更加安全。因而在所有人的默许之下,大将军之位一直空置。
对于那些嫌习字又累又苦的士兵,符都大将出言勉励,表示日后想要为官为将,学写字是必不可少的事情,不如趁着机会早日学会,早学早用,说不定学会以后立刻就升任了。这种实际的话更能提起大家的劲头,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懒懒散散,不愿意学。
符绩话已带到,仁至义尽,不再多言。
说实在的,边关天高皇帝远,大家学与不学也没多大干系。这还是他看在江好的面子上,江好一直向他强调读书识字的重要性,他才肯多说两句。
而公主漏则使得军中计时方便,如今还是小处,待与燕国的战火再兴,公主漏的作用就要大显了。
军中对于公主二字打头的物件尤为追捧,还有一种与有荣焉。因为公主其实是赵将军的女儿,他们便尤为自豪地认为这是赵将军的英灵仍在护佑着他们呢!即便死后也要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支持。至于传说中这是明光殿的宫女做出来的东西,他们通通忽略掉了,毕竟人只肯相信自己相信愿意相信的东西。
另一样点则是军中唯一的女将领,江好。几年中她由后勤做成带兵将领,再由带兵将领成为更加具体的,即在军中拉起一支女兵队。
军中的女兵多是行后勤之事,构成人员由年纪尚小到一把年纪都不鲜见。她们之所以投军,往往都是走投无路,无处可去,在军中烧水做饭,帮人洗衣洗碗。在获得一份温饱的同时也有弊端,她们的安全根本无法得到保障。被欺负都是轻的,为了在军营中得到一份庇护,她们不得不选择向更高级的军官示弱,以求得他们的保护。被冠上“某某的人”的头衔后至少有一点好处,即从被一群人欺负变成了被一个人欺负。
但这往往都是略有姿色的女人才能够有的待遇,而寻常女人在军中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欺压。
江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拉起一支女兵队,无论年纪几何,她都愿意收留,并给予她们保护——一份不需要委身于谁的保护。
她的行为当然在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女人在军中并不能被当作是独立的人,而是一种资源。现在兵士们不能再强占原有的资源,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损失,虽然这本来就是不正当的、不该存在的。
不少人因此记恨江好,暗中想报复她。明里是报复不了她的,她有军功在身,比绝大多数人的官职要高得多,她不借机整谁都是好的。何况她有符都大将作保,因为她救助公主有功,且诛杀梁乃文,又有带马蹄铁来的大功,过去大家都在赵将军手下做事,符都大将格外优待她。军中讲话最管用的那个护着她,旁人还真没什么办法,只能使阴招。
而阴招,江好也不怕。
虽然明面上夏、燕两国休战结盟,边关小的摩擦却不曾断绝。江好多次领军亲赴前线,与燕国散军真刀真枪的地拼杀。为在边关做出一番事业给公主看,不辜负她的好,江好甚至将恐惧从心中删去,直面死亡,在每一次的搏杀中弥补了自己过去身上战斗经验不足的缺陷。
因此如今只从表面上看,江好的气质中已然有了一种血腥之气,是她拼杀后积累沉淀下来的。在这样的气质下众人虽然对她不满,却也不敢明着表现出来。而阴招通通被她化解,要在暗处敲她闷棍什么的,棍子还没落在人头上就先被她察觉。
哪怕趁她睡着想去给她一点教训,她也会在细微的风吹草动下瞬时警醒,让旁人精心筹备的计划泡汤。
经过无数次尝试,兵士们不得不承认算计江好是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心中一口恶气还是要出,便从想看江好的笑话变成了要看整支女子队的笑话。
女人从军自古以来都是无稽之谈,江副将为了善心收留她们,相信很快就会发现她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后无可奈何地放弃她的组建女子军的计划。到时候没有江好的庇护,女人们将会在军中重新沦为资源。
等着看吧,历朝历代向来没有女人成军的先例,本朝也不会例外。
江好的确在组建女子军时遇到难题,首先是思想上的枷锁将人牢牢禁锢,不打破思想上的枷锁便永远无法进步。
如军营中的其他兵士们想的那样,这些被江好收编的女兵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成为兵士的能力。之所以肯加入江好的麾下,只不过是为了少吃些苦头,少受些欺负。因而在听到自己要像普通士兵那样训练后,不少人发出哀叹,开始退缩。
不少人想着既然要吃苦受罪,那和之前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不会受人欺负罢了。但之前还没有这么累呢,于是纷纷向江好表示自己要退出。
江好绝不喜欢勉强谁,她已经给了大家可选择的路,走与不走全看自己。
退出的人离开时不忘再泄一通气,表示男女本就有巨大的体力差距,大家再怎么训练也无法与男人一样,最终都要失败的,大家不要白费力气了。
有人退出,自然也有人留下。
在训练前,江好重新向大家表示之所以要大家一同习武、训练,并不是为了刻意刁难大家,要大家知难而退。而是希望有朝一日哪怕她为国捐躯,大家在军营中仍有自保的本事。
这话说得令人不由潸然泪下,众人这才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尽管她这些年都在边关,与公主许久未见,但联系从未断绝。她时间向公主去信,聊聊心事,会向公主诉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也会向公主求教自己做不好的大事小情,向公主询问一些问题的看法。
公主的回信一向简洁,但给出的建议往往都十分行之有效。
在组建女子军上,江好照例也询问过公主的看法,得到的是她许可的回答,以及一份对症下药、与众不同的训练手册。
即使被江好打了鸡血,提升劲头,在真正开始的训练过程中不少人都还是累哭了,难哭了。
在此之前女子军中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经过如此高强度的训练,她们甚至连跑动都不常有,一日下来只有一个想法——太累了,太苦了,杀了她们吧。
不少人被这样的训练程度吓退,再度打起退堂鼓。
于是再一次的有人离开,而有人选择继续留下,咬牙训练。
在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学习和训练中,泪水变成了汗水,皮肉上长了薄薄的茧,伤疤的血肉新生。
一开始寻求江好庇护时的数百人在重重自动筛选过后只剩下百余人,这百余人都是女子军中的一员。
除夕大比,人人需要参与其中,江好的女子军终于无法一直藏下去,需要参与其中。
经过将近十个月的秘密训练,女子军不再“藏头露尾”,要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今日是最好的时候,或许老天也认为女子军有必要在众人跟前出现一遭,于是难得显现出冬日晴朗,既无风雨,也无飘雪,很适合比试。
而在得知女子军也会出席今日的大比,各人磨刀霍霍,一定要给她们些颜色瞧瞧,让她们知难而退,做回资源。
第85章
五人为一伍,二十人为什,掌百人者百夫长,掌五百人者为小都统,一千人为大都统,三千人为正偏将,五千人为正偏牙将,万人为将军。自然此将军非彼将军,同时将军,有没有大将军的“大”字相去甚远。
而江好为了女子军由三千人的偏将成了百夫长,不可谓牺牲不大。尽管她如今还担着偏将的名头,但手下没有那么多兵,实权已经大大减弱,叫人悄悄感叹真是自作自受,也不知道训出来的女兵究竟什么模样。
各营五千一组,勉强站好。什么令行禁止都是虚言,是话本子里的事情。这么多人光是在发号施令时要每个人都听到就属于比较痴人说梦的事,莫说要所有人整齐划一,按令行动了,勉强有个一齐的模样就已经算是精锐之师。
人来了大半,演武场上交头接耳,一片嘈杂。兵士们口中说的最多的还是自成立起便一直没有正式露过面的女子军,若不是偶尔在军营中也能见到其中一二,他们都要怀疑江好带着这群人跑了。
自然,平日里在军营见到这些落单的女兵自然有不少人会不顾江好的面子硬要上去骚扰,也从其中可以看出江好的训练并非无用。
她们竟然敢还手,不仅会还手,还还得有模有样,让人下不来台。
若非人多势众,总之一对一是绝对无法制服她们的,就令人十分恼火。而一群人将要把人摁着做些什么时她就会吹响声音尖锐的哨子,这时候从营地各处就会不知道从哪里出来许多女兵出来帮忙。
甚至有江好。
总之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而在几次讨不到好处还被齐心协力毒打一顿后,就很少有会再缺心眼儿地招惹她们了。
但始终未见过她们整体是什么样,即使心知她们的确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兵士们还是要不遗余力地抹黑她们,似乎只要说得越多,她们就会活得像他们口中那样。
而在此时,演武场最外发出一阵喧哗,众将士齐齐看去。
江好带着她那百余人的女子军来了。
她们行走时整齐划一,摆动的手臂,迈出的脚,甚至步伐都趋于一致,让人看了惊掉下巴。
百人没有一人出错,齐整到如一人般,队形方正,自高台看下去像是一个方块在移动。
军中不少将领原本在高台上歪坐着,见到这一幕纷纷坐正,颇感兴趣地看过去。
女子军在江好的带领下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像一棵棵挺拔的小松。尤其是站在懒散的男人堆中央,愈显得她们的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叫她们身旁的男人们甚至感受到一种被灼烧感。
因为他们太烂,被映衬得自惭形秽。
演武场中的声音渐渐小了,直到彻底停息。
士兵们的心中有火在烧,尤其是在看到女子军出人意料的优秀后这团火烧得就更旺了。无论从形容举止还是仪容仪表,女子军都无可挑剔。为了使心中好受一些,人群中开始出现小小的议论声。
“装模作样。”
“倒是会搞花架子,上了战场是要用整齐将人吓死吗?”
“是真的没什么真本事所以要靠装出来的气势吓唬人吧。”
……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纷纷,女兵们对此充耳不闻。江好在人前一打手势,女人们由紧绷着站立变为略放松的姿态。
连放松时的动作都颇趋于一致。
这般不理不睬让众人更加不忿,只是话说得越难听,他们反而意识到是自己越显得窘迫。
符都大将在日落前到来,站在演武场的台子上向下看去,一切都了然在目。其中最显眼的要数江好新拉起来的那一队女兵,仅从精神气上看她们实在将场上的绝大多数士兵都给碾压了。她们提着一口劲儿,这股劲儿令她们看上去像是永远不会被人打败,再符合不过将领们心中有关“好兵”的形象。
女兵们年纪不一,高矮胖瘦都不相同,可站在那里就像是个整体,长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她们是一队的。
再与一旁站没站姿的士兵相比,让人在所难免生出几分嫌弃的情绪。当然军中对要怎么站,要怎么做并没有硬性规定,但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符都大将对江好要组女兵的事情并不看好,但也没有阻止她去做这件事,只等她自己撞了南墙回头。这也算是一种长辈对于晚辈的包容。
没想到让她闷头去干还真干出来了些眉目。
见都大将同样感兴趣,适才早就来了的将领同都大将讲起女子军来时走得多么整齐,多么震撼人心,又说了江好是如何用一个手势令大家整齐地放松的。
符都大将不置可否地听着,若有所思。过去他做赵将军的副将时便不爱说话,赵将军也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两人反而比赵将军与另一位副将,即梁乃文要投契得多。
没有那样多弯弯绕,符都大将的亲卫直接担着今日胜者的彩头来了。
一头牛和一头羊。
时下是不让杀牛吃的,将领不忘向大家合理解释牛的来历。
这是一头失足摔死的牛。
言下之意是可以放心吃,大胆吃,不用担心是病牛,也不用担心吃了不合规矩。
演武场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大家发出兴奋的呼喝声,对拿下牛羊很有信心。
还是旧时的规矩,分个人与整体。但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体都要先分作五百人一营,以营为单位参加比试。
个人比的是武艺,集体则比的是群战。不过都是点到为止,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要求。共抗燕人才最重要,若是为着比试死在自己人手上未免憋屈,因此是不允许带兵刃上场的,只许比试拳脚。
女子军单为一营,要将她们并入哪里似乎都不合适。只不过她们这样单列一营在群比的时候就完完全全不占优势了,别人都是五百个人一营。
驻守在此的兵士有两万余人,一共分了四十一个营,加上女子军共四十二个营。
先是个比,每营推出一名武艺最高者作为代表,两两相较,比至最后,决出最后的胜者。
只是先将这两万余人分成五百人一营就费了一番功夫,将天黑了,演武场中升起火把灯来照明,人也总算分好。
只不过又要推选每营中武艺最高超的人,往往谁也不服谁,自己要在营里先打过一遭再说。
因而每营将代表的人选出后天彻底黑下来了,趁夜比试,也算别有趣味。不少人带着满满恶意刻意大声表示无论怎么输,这一次比试他们都不会最后一名,因为一定会有人给他们垫底。
明里暗里都在点女子军呢。而女子军的女人仿佛也不欠被他们多说这么一嘴般,任他们随便发言。这又让他们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说着说着得不到回应,不免觉得没什么意思。
女子军推出的是个样貌平平的女人,看上去没有任何杀伤力,反而有些令人很容易松懈的老实巴交。她看上去太没有什么特色了,就是最普通最平凡的长相,扔在人群里一抓一大把那样,毫无特点的。她也没有令人惊叹的身材,让人对她放水的欲望都没有,甚至还会让人生出种种不耐烦的焦躁。因为她就像每个士兵家中姐姐或者母亲的形象,和她对上让人没来由的一阵气闷,就像是自己对母亲和姐姐逞英雄一样,叫人没什么好心情。
女人的确不再年轻,是人到中年的年纪,在军中既可以是火头军的一员,专门给人做饭,也可以是给人洗衣服的,但就不像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奋勇杀敌的士兵。拜托,她这样手里拿着锅铲或者洗衣槌都很正常,但就是不该拿着刀剑。
他们听到女子军中称呼她为马姐,听起来更像是谁的姐姐或是谁的母亲了。
马姐肩负着女子军的期待与人对上,而抽到与马姐比试的士兵不由面露狂喜,仿佛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这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和打沙包没什么区别。
马姐顶着满场变着法儿的奚落也不见有什么生气,做了个先请的动作。她穿着束了手腕和脚腕的衣裤,看上去一点也不窈窕,没有任何玲珑的曲线。她的腰间格外丰腴,赘着一圈丰满的肉,给人以松松垮垮之感。
看见她就生气。
她对面的士兵这么想着,烦躁地出招,要速战速决。总之和女人打架虽然是在体力上占便宜,但是从名头上却不大好听,打赢了给人欺负人之嫌。
士兵上一刻还在心事重重地为自己即将落下个打女人的名头而不悦,下一刻人一轻,整个人被马姐用脚一绊一提,空中飞起,重重落在地上。而在他落在地上的一刻时在他飞起便一跃而起的马姐同样稳稳砸在地上,落点是士兵的身上。她显然收了劲儿,正常这一砸人指定要去半条命,而她多少看在同袍情义上收了手,只起到一个泰山压顶的压制的作用,让士兵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她就像是一块巨石,完全将人桎梏。
四下一片寂静。
能从五百人的营中选出做代表的怎么也是有着真本事在身上的,谁知道一照面就被马姐给撂倒了。
是,是轻敌了吧?
一定是这样!每个人心中都这么震撼地想着,一定是他小看了马姐,没留神被偷袭才会被一招放倒。
十息已过,地上被压制的士兵使尽吃奶的力气挣扎也没能起身,马姐不像是马姐,像是一块巨石。
江好皱眉开口:“十息已过,我们赢了。”
台上这才宣布最终的胜者,在一片死一样的静寂中。
第86章
女子军胜。
女子军再胜。
女子军又胜。
女子军大获全胜。
……
随着以马姐为代表的女子军一胜再胜,场面上的气氛越来越凉,没人欢呼,也没人叫好了,唯流淌着不可置信的沉默。
胜一人或许可以说是侥幸,胜两人或许是运气极佳,但过五关斩六将一直胜下来,显然不是“运气”二字就能囊括,这其中必然夹杂着实力因素。
而在明光烁烁的演武台上,马姐正与兵士对峙。敌不动她不动,双方这样警惕彼此已有一段不少的时间,让周围观看的士兵都不由打起哈欠,感到无聊。
忽然,对方动了。
而在对方暴起的同时,马姐的眼风一瞬变得凌厉。她的动作毫无拖泥带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看似是几个最为简单基础的动作,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地将对方制服。因为她攻击的都是要害,而人要害被攻击即使是下意识也会产生怯意,由此落败。
台下大多数人根本看不懂她是怎么做到次次如此迅速又麻利地将人放倒,但台上的将领们却能看出些端倪。
对于其他人的比试,将领们已然兴致缺缺了。他们只用余光观察着其它演武台上的比试,真正的目光却都是落在马姐的身上。他们发现她的与众不同,当然所有人都发现她的与众不同了。
在一年前,她在军中还只是一个在后勤上专门洗衣做饭的、连火头军都不算的可有可无的人。需要看人眼色行事,点头哈腰地陪笑,甚至要与人睡觉来换取生存空间。
但一年过去,她已经可以与军中最优秀的士兵们较量并轻松地胜过他们,这其中当然也有士兵们轻视的缘故,但无论怎么,结局都是她赢了,毋庸置疑。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能让马姐改变如此之大,从一个畏畏缩缩靠人生存的妇女变成独当一面的士兵,这其中种种都很值得人探究,但最让人感兴趣的还是马姐如今使出的一招一式。
她的招式样样干脆利落,毫不拖沓,招招致命。对于一些正派的武林人士来说,这样的招数太过功利,不近人情,未免不好。但对于沙场上的将士们来说,这一切却刚刚好,甚至让人觉得这样的招式就是专门为他们这些战士所做。
首先是速成,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毕竟若要大家从头学起学个几十年也不现实,燕国人也不会给大家这个机会。
其次则是动作简洁,每次出招都是为了夺人性命去的。旁人觉得这手法未免狠毒,但他们可不觉得啊!要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稍有不慎死得可能就是自己,有一击致命别人的本事便也意味着自己多一份安全。
伴随着胜利的宣告,马姐跻身十强。
这已经是足够让人感到震撼的成绩,要知道她才用了多久的功夫在军营中已经跻身上游,叫那些数年乃至于数十年未有寸进的人作何想法。
她要是再练下去,有了真刀真枪的磨砺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大家不愿也不敢深思,对被一个中年女人超过的这件事很无法接受。诚然让他们无地自容极了。
这份无地自容恒久地持续着,哪怕在下一轮马姐被淘汰时众人也没能提起神来。打败她的是军中有“大奉先“之称的士兵,既天生比旁人力大,又经过真刀真枪的厮杀。若连他也不是马姐的对手,军营中所有士兵都可以找一根绳子吊死好了。
也因为此,对于马姐的这次失败众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幸灾乐祸,还纷纷松一口气。
总算让她输了。她再赢下去可怎么办啊?
倒是马姐输得心服口服,可还是显得有些郁闷。这份郁闷让旁人瞧见颇为心梗,很想拉着她问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啊?是不是将所有人打倒她就满意了!
比试继续。
最后的赢家是“大奉先”,他得到了那头羊。
这个结果让原本郁闷的马姐心情重新好转,她输给了第一,那她也是第二啊!其余人同样也意识到这一点,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个比之后,便是大比。一群人与一群人间作战,比的既有个人实力,也有指挥技巧,还有军阵变幻。
因女子军特殊,只有一百余人,比其它营要少三百多号人,很不占优势。当然上方也对她们参加集体作战并不抱什么希望,也同样是出于好意怕她们输得太惨,因而善良地表示她们或许可以退出集体比拼,总之她们刚刚在个人大比中已经拿下不错的成绩,不会有人轻视她们来。
而江好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并冷静地陈述:“如果真的没人轻视我们,您就不会说让我们退出的事情了。”
她不愿意退出,这出乎将领们的意料。毕竟个赛能拿好排名既占出人意料打的人措手不及的优势,也占个人优势。一群人出一个优秀的人还不算很难,但一群人要都不算差劲就要难得多了。毕竟个人的品质良莠不齐,要都在平行线以上不是靠一人的努力就能够完成的。而集体比试看的是一个整体,而非个人。
一人或可与数人,乃至十人相战,但集体大比是五百人战,一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太小太小,更重要的还是集体的力量。而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一群女人实在难成气候。
也是因为这样的考量,将领们多少对江好有些同袍情谊,想让她适可而止,以免遭受更大的报复以及丢了面子。
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集体大比向来是五百人一比,而女子军连五百人都凑不出来。哪怕她们凑够五百人都不见得打得过正常一个营,何况她们人手还不够。而他们不可能为了女子军而更改以往的规矩,女子军若硬要比,就要以一百余人去对上五百人。
将领们将同样的思想传达给江好,希望她能知难而退量力而行。而江好在沉默片刻后表示:“多谢各位大人提点,但女子军同为军中一部分,不该因人多人少而享受特权。哪怕是输,也应当参与其中。我所言不仅是我自己心中所想,同样是女子军所有人心中所想。”
见劝不动,便不再行劝,由她去了。
倒是有人笑话她们愚蠢,螳臂当车的。但更多人却因此对她们有那么一点改观,能走特权却没有走,或许可以勉强将她们看作士兵来看。只不过即使是士兵,也是最愚蠢的那一类,他们很快会让这些天真的女人们知道男女之间的巨大差异。
兵,不是只有决心就能够当的。
众人磨刀霍霍,要在集体大比中报刚刚个人大比的仇。
不比个比的重重变化,对于集体大比,大家几乎都能预见比试的结果。或许对于别的预测会有所偏差,但对女子军的预测大家都是相同笃定的看法,即她们一定挺不过第一轮。
但又错了。
经过第一场比试,不仅被女子军以少胜多的队伍失魂落魄,看台上的将领们纷纷站起,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符都大将终于一改随意,严肃地向下方看去。几名将领姑且忍住,交换了一个目光,意思是看下去再说。
而其余观战了的士兵满面灰白,满心都在回响着“怎么可能”四个字。
她们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以少胜多?怎么能完全做到令行禁止?怎么会有他们完全看不懂的交流方式?怎么会有他们见所未见的阵法?
女子军第一轮干脆利落的大胜摧毁了大部分人的三观,使他们陷入一种长时间的茫然中,甚至有他们不愿意承认的细微恐惧夹杂其中——她们怎么会强悍至此?
这依稀让人感到绝望了。
他们不如女人,多年拼杀不如她们练了不到一年。这叫人怎么接受得了。
情绪的传递往往异常迅速,不少人生出同感,在比赛时便难以专注,忽视命令,从而被女子军轻而易举地拿下。
女子军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看台上的符都大将无可避免的地摇了摇头,这样压倒性的胜利根本无法再让人看出什么女子军的技巧,往往旗鼓相当她们才会全力以赴,现在与她们对战的阵营未经战斗已然被吓破胆,是碾压性的战斗,便也没什么观看的趣味。
还要再等等,等大家缓过神来,军营里的人可不都是孬种。
果然如符都大将预料的那样,渐渐有营的将士开始反应过来,意识到女子军不是为着面子强要参加集体大比,而是她们真有这个本事,不想错过争牛的机会。
于是他们开始将她们当作不容小觑的强敌来对待。无论如何,只要他们全力以赴,总能打败她们的吧?
然而大家又错了,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本事。甚至即使全力以赴,五百人却不是一百多个女人的对手。
高台上的江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她庄严地站在那里,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不同于另一道阵营慌忙地下令,她每道命令都下得笃定极了,绝不会再多更改。
“是旗子,以旗为语。”符都大将身旁的将领瞧出端倪,喃喃说出自己的发现。
她的命令使得阵中的旗子发生变化,士兵们无需留心多听她的言语,只消观察旗子的变化,读懂旗语,就会明白她此刻的命令究竟为何,按令行事。
女兵们令行禁止,随着旗语迅速变阵。
与她们相比,敌方阵营像是孩童们在过家家。
碾压似的胜利!这是女子军真正的实力。
当他们以为个比前十已经是她们实力的尽头时,实力告诉他们远不止于此。
第87章
每年的除夕一到,人们总会生出一种脱胎换骨之感。毕竟旧的一切都可以抛却在旧年,到了新年又是新的起始。也就是在这一日,无论是谁,心情总会开阔不少,笑脸迎人,定是要将今年的最后一日给顺顺当当地过了,为来年开个好头。
女子军不出任何意外地赢下了那头据说是跌死了的牛,同时也成功地让除夕原本应当沸腾的夜变得寂静无声。
差距委实太大了。
看台上以符都大将为首的军中将领们已经从椅子上霍然站起,震惊地看着下方演武台。
已然确定胜局,江好负手站在队伍最前,风吹动她束起的长发,并不见她脸上浮现出什么骄傲的神色,仿佛这场胜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方阵中五百人已经被分而化之,逐一蚕食,直至悉数出局。
胜负已定。
所有人的目光茫然地投向符都大将,等他宣布最后的结果。似乎只有从他口中听到答案,他们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为真——即女子军诚然是在决赛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并且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符都大将张了张嘴,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未曾失态地宣布:“女子军为最终胜者。”
演武场上爆发出一阵快乐的欢呼声,是来自女人们的。相比之下男人们在寒风中是那么的寥落,比起失去一头牛,他们更无法接受的是在场所有人都输给了女人们。
士兵们迷茫地看向热烈庆祝的女兵们,心中不是滋味儿极了。他们之前是那么的看不起她们,凭什么?为什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若不能得到很好的解答,只怕对士气都有很大的打击。男人们总是很脆弱,极容易一蹶不振。
女兵们则扬眉吐气,她们在军中的第一仗打得格外漂亮,日后的路也会通畅不少。
至于旁人如丧考妣的模样,她们是没有一丝一毫怜惜之情的。想想他们过去对自己做过什么,她们就觉得他们此时的沮丧远远不够,最好伤心得哭出来才稍微解那么一点气。
什么?真有人为此哭出来的啊,那没事了。
人群中不知哪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不知是因没有牛肉吃而伤心,还是因为女人拿了头名而伤心,或许二者兼有。不过这声音很快被喝住,没再传出来。
这当然无法使女兵们的好心情稍有动摇,她们今夜人人可以吃上牛肉,这是多么值得快乐的事情!剩下的牛肉可以做成肉干,牛骨可以熬汤,总之人人可以美餐一顿,不止一顿。
女人们扛牛回营,一路上换了好几拨人扛。倒不是牛重,而是人人要沾沾这头牛的喜气,这是她们胜利的果实。因而扛着它时女兵们非但不觉得沉重,反而脚步轻快。
江好没同大家一起回去,遭符都大将留住。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今日女子军大出风头,少不了要被问上许多,她也与公主商议过,有些东西的确可以拿出来,不必藏私。
“见过都大将。”江好心情颇佳,说话的语气都带了飞扬的声调。
其余将领皆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又不大好意思开口。如今他们算是明白都大将为何一直看重江好了,没想到她还有这等治兵手段,他们不想佩服也得佩服。
众人竖起耳朵,等都大将发话。想也知道都大将叫人来是为了什么,江好治兵的这些花样他们见都没见过,因此人都没走,等着听一耳朵,说不定能有什么收获。若能学去一二治治他们手下的兵,不说如女子军那样有突飞猛进的进益,能提升一二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符都大将看了江好一眼,却没问她什么今日指挥时的种种,只道了一句:“今日表现不错,女子军有如此成就,你费心了。”
江好很不谦虚地接受了他的夸赞,为着女子军她的确操劳,因而说她费心她也当仁不让。
符都大将又道:“好了,明日新春,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下不止江好惊讶,其余将领也大吃一惊,都大将怎么什么也不问,就这么放人跑了!
符都大将看上去果然没有要追问什么的意思,江好再三确认了,很爽快道:“末将告退。”果真就放她告退了。
她虽然有上交秘诀的决心,但符都大将此时不问,她当然不会要主动坦白什么。尤其是在场其他人过去很看不起她,她可没有以德报怨的菩萨心肠。固然她并不打算藏私,但吊着大家胃口过年也是一件会让她身心康泰的事。别人康不康泰她就不知道了。
目送江好远去,直到人影都消失在夜色里,将领们才确定都大将确实没有问人的打算,一个个扼腕捶胸,唉声叹气。
符都大将明知故问:“都怎么了?”
“您怎么不问她呢?”大家纷纷道。
“问她什么?”
“她那些……那些秘诀!那些窍门!”
符都大将脸瞬间冷了下来,好不唬人:“你们也知道是秘诀,是窍门!怎么好意思让我张口去要。”
众人讷讷,心说我们自己去要那江偏将更不会给了。
“明日新春,早些安置。”符都大将又向大家说了一遍。
“那……”将领们仍不死心,主要是江好会的那个太厉害。无论是在短时间内提升女兵们的能力还是指挥作战的水平以及变化莫测的方阵都足够让人垂涎三尺。
“你们既想要人家的私藏,又什么也不想付出,连个好态度也不肯端出来,甚至纵容手下的兵欺负人家手底下的兵,人家肯教你们?”符都大将见众人不开窍,出言提点。
“我们倒是有心向江偏将悔过……”一众纠结半晌咬着牙下定决心,“只怕她不肯接受,该如何是好?”为着本事,让他们伏低做小也认了。至于欺压的事,如今让他们手下的兵去欺压人家,手下的兵估计都怕得不敢去,这就是立起来与否的差别。
人自立了,便不怕欺。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都听过吧?”符都大将开尊口指点,“多来点事,人家多少能教你们些,比你们在这伸着头问我靠谱!”
他摇摇头走了,众人似有所悟。
……
除夕夜照例该有宫宴,说是宫宴,宫中满打满算也就四个主子,有两位已经被皇上长久地搁置了。自从掌握主动权,皇上几乎从没踏足过他们宫中,逢年过节赏赐一二以示自己没将他们忘了。
反正是家宴,她不肯开也不过是几封不疼不痒弹劾她不以身作则表示家国和睦的奏章罢了。皇上如今有闲情逸致理会人时便搭理两下,表示怎么不以身作则呢,她为了早日有孕日日往明光殿去呢,就是为了和小孩子多待在一起好接收小孩子的气味,届时婴儿就会寻着小孩子的气味找来。
完全胡说八道。
她不与贵君们多在一处究竟哪里来的孩子,反而要和公主多在一起,什么寻着气味找来就更离谱了,前期工作都没做好,怎么找来,要谁找来。
但群臣也不好跟皇上科普房中之事,就令人束手无策。
到底是除夕,今夜的菜色要格外精致些。万千柔情在皇上心头翻覆,此刻她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位母亲。没有什么餐桌礼仪,她自己并不怎么用饭,将每碟菜的第一筷子都夹给公主。
公主坦然地接受了她的好意,这让皇上感到十分幸福。她看着公主扎实地用饭,丝毫不觉得公主吃饭吃得多,反而担心她不够吃,母亲们总会有对孩子这样那样的担忧。
公主于用饭的间隙抬眸,平静地道:“用饭。”她像是在吩咐皇上。
皇上倒很受用地终于开始用饭,丝毫不觉得她有任何高高在上或是颐指气使。尽管在她看来公主一定根本不知道她们彼此间的关系,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自顾地将公主对她的亲近当作母女之间的感情。只是这样想着便是足够令人开心的事情。
两人毫不浪费,吃多少便上了多少菜。由人收拾碗碟,皇上与公主饭后到院中绕着庭院散步。
今夜月色格外圆满,彼时尚无焰火,多是对灯守夜。不过如今却可以不止是对灯守夜,还可以对着公主漏守。最后一粒沙从上层落在下层,便意味着新年的到来,很有意味。无风无雪,月夜足够动人。只是静默地走着,反而让人生出淡淡的怅然。往往在人最想留住的一刻,人的心中升起的不是绝对的快乐,而是不想时光就此流失的迷惘。
尽管是安谧的夜晚,在外面待得久了还是会无可避免地感到丝丝缕缕的凉意。两人略走了走就重回房中。
自公主入宫后,皇上历年都是在明光殿守夜。奏章被挪到这里,皇上批阅奏折,公主则坐在她对面静静翻书。一开始公主的翻书速度总会让皇上心生焦虑,很想与她保持相同的速度一起翻阅。后来皇上习惯了,意识到公主与众不同,便看淡了。
“困的话先睡,我守着就好。”皇上批阅片刻从奏章中抬头道。守岁有赶走邪瘟病役,让新年大吉大利的说法。皇上过去是不大信这个的,但为着公主不介意守上一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公主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不困。
流沙下移,让时间的流逝可视化。到最后一粒沙流尽,宫中的洪钟响起,宣告新一年的到来。
皇上熬惯了夜,但气氛太让人感到舒适,此时此刻不由打了个哈欠,温柔地对公主道:“又过一年,新岁平安喜乐。”她将红封交给公主,里面是压岁钱。
公主接过红封:“新年快乐,母亲。”
皇上愣住,手定格在原处。
第88章
燕国的使者再次来到洛阳城下,作为闻人式一的副将,他曾有幸在十年前的那次议和中以胜利者的身份抵达此处。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荣光……夏国的校尉也要亲自出城迎接他们,对待他们慎重而谨严,不敢有半分忽视。盛大的朝会上夏国群臣皆穿了正式的朝服,他们停留在洛阳城的每一日都会有专门的官员来询问他们的起居,生怕他们的身体出什么岔子。
今非昔比。
使者的目光看向在城外迎接他们的主客尚书林崇,扫去心中那点多愁善感,摆出笑样儿和人寒暄:“林大人,好久不见。”适才只说夏国人的种种变化,他们燕国人现今也失去了当时的狂恣。还记得当初闻人椿意气风发,在夏国耀武扬威旁人也莫可奈何。
时移世易,一切的根源在于两国十年来的各自发展。
当年闻人将军从洛阳城离开时曾在心中立下宏愿,二十年后定当再临此处,届时以受降的姿态踏足此间。
十年过后燕国使团的确再临洛阳城下,不过与闻人式一想象中的场景相去甚远,燕国的铁蹄对夏国边境秋毫未犯,而他们前来,是为了求娶。
似乎从闻人式一十年前离开夏国境内起,事情的发展方向开始变得不对劲。燕国高歌猛进的势头突然被阻断,老燕王遇刺,罪魁祸首四王子沈缘至今下落不明,似乎消失在世上。主少国疑,他们原本所有的计划通通被打乱,无法继续实行,需先以保持国家安定为己任。闻人式一在老燕王暴毙之事上嫌疑甚大,这些年一力表现才勉强证明自己的清白,未让国家真出现什么大乱子。
而夏国趁着这个机会卯足了劲头发展,上天似乎又站到了夏国这边,让这片土地上出现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公主笔和新式纸,也即是公主纸的出现,以及雕刻印刷术的推行,书不再是珍稀物品。七年过去,各地开办了书坊,印的不止是四书五经,志怪传奇通俗小说屡见不鲜,还有很流行的画册,都是为了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需求而出现的。
各地官学盛行,尽管对寒门子弟的帮助仍然有限,其中招收的大多还是当地有头有脸家族的学生,但好歹是有这么一样东西出现,对教育的普及确有重大作用。
更令人不可小觑的还是这些东西带来的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夏国不说达到人人向学的地步,识字的人数几乎是在暴涨。而文化带给一个国家的影响是巨大的,且不会立刻显示出其是用来。
但读书使人明智,这一点毋庸置疑。夏国人人人读书明智,而燕国人还在茹毛饮血——当然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总之他们没有先进的技术,没有这样高的读书普及率,那么大部分燕国人不及夏国人聪明这一点或许可以盖棺定论。
无需子子孙孙后代上体现这一点,下一代就很能够说明这个情况。
遑论夏国有的不止是文化上的进步,能让燕国人感受到更直观吸引人的东西叫做马蹄铁。燕国发现这样宝物时眼都绿了,而能被他们发现,说明夏国已经用这个用了许久,到不打算瞒着他们的地步。燕国人当然可以偷师效仿制作出马蹄铁,但问题在于燕国根本没有足够的铁。
总之出于文化或铁器的因素,燕国决定向夏国求娶公主。文化可以由公主带来,铁器也可以由公主带来。一纸婚姻,可以为燕国带来诸多利益,包括继续延续两国之间的友谊。燕国人算盘打得好,觉得夏国人为着继续的和平大约也会同意此事,于是就来了。
不高兴的大约只有闻人一家人,准确来说闻人式一对此并不在意,只要夏国的公主能带来利益,哪怕如今的燕王沈绍娶一百个夏国公主也不打紧。因而在乎沈绍另娶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闻人椿,一个是闻人楹。
为着妹妹,闻人椿也在使团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过不比十五六岁的时候那样张扬,十年岁月不是白白过去,他如今知道藏锋守拙,不再像过去一样做出头鸟。
理智告诉他为了燕国不能将事情搞砸,但他总要给这个公主一点小小的教训。过去他在她的侍女手上栽过一次大的,如今他的妹妹又要为她忍气吞声,可见她的确是有些邪门儿在身上的,专克他们闻人家人。
主客尚书林崇带着不咸不淡的笑,远不似当年接待人时那样“殷勤”,不冷不热地招呼:“您又来了,请随我入城吧。”显然林尚书的记性也很不错,记得这是当年随闻人式一一同前来的某一位,并很快做出反击。
使者说起当年之事是为了向他炫示当年夏国输给燕国这回事,而林崇一个“又”字则四两拨千斤地还击此事,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是“又”来了,而非当初。
林尚书的目光绕过使者,落在人高马大的闻人椿身上:“少将军也来了。”见到闻人椿的一刻他便提起警惕,闻人椿不再锋芒毕露,身上不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已经娶妻生子,沉淀下来后更让人不容小觑。
闻人椿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只是笑意未有分毫到达眼底。
“随我来吧。”这一次进城不像当初那样大张旗鼓,剑拔弩张,不过也算不上什么脉脉温情,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一进城,燕国人便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不同。十年已经是很长的时间,要知道人生中还没几个十载。上一次他们到洛阳城中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这次一看,却又不同了。
不止是心境上的不同,是洛阳城实实在在地出现变化。
上一次来他们感受到的是古朴、巍峨、肃穆,十年过去,他们却没有感到这座城池变旧,反而感受到的是其中散发出的生机勃勃与焕然一新。
城墙每年都会得到修葺,保留了原有的古韵,又使其保持坚固,不会出现偶然伤人的事件。要说一个“新”字还是要应在人上,城中的百姓们面貌一新,脸上写满了幸福与丰足。
燕国人看得心中发沉,夏国百姓,至少洛阳城中的百姓处处都显示出满足的模样,可见夏国这些年发展得的确很好。
街市繁华,人口络绎不绝,车马川流不息。
夏国国库显然十分充实,街道平整,不扬飞灰,两旁店面不见任何大的破坏,都是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的。
比起十年前,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也意味着夏国是实实在在地进步,插着翅膀地进步。
如果说十年前的洛阳城还能让燕国人望其项背,那么如今的洛阳城足以说是让燕国人拍马也赶不上了。这里的氛围以及人味儿与他们燕国的王都简直不像是一个时代的,即使来的是他们这样的燕国贵族,依旧会像乡下人一样不住地左顾右盼,试图将这里的所有景色收入眼底。
闻人椿握在缰绳上的手指发紧,掠夺的欲望正在高涨。
这里真好,如果属于燕国那就更好了。
也是在这一刻他明白父亲的用意,过去他一直无法理解父亲怎么能狠心让楹与其他人分享沈绍。但如果夏国的公主嫁入燕国会带来眼前的繁荣,那么委屈一下楹也不是不行。
至于求娶公主会带来夏国的文化与经济等多方面的好处这回事,是历史上皆有之。和亲的公主带来了丰厚的陪嫁,其中有大量的书籍,以及不同的农作物,向来如此。
这一路上,最繁华的地方要属天娇楼了。
闻人椿上次来洛阳城对这里并没有什么太大印象,依稀记得规矩很怪,他还为此嘲笑过夏国的男人。没想到它如今开得竟这样红火。
如果是在燕国有什么男人勿入的地方,那一定会被燕国的男人们狠狠砸了场子。他们可不像夏国的男人一样孬种。
他不能再看这些夏国的繁盛了,真是容易忍不住心生不平衡出来。他过去时常听到父亲询问上天为什么不站在他们这边了,现在才对父亲的询问有更加深刻的认识。
如今的老天的确站在夏国这边,真不开眼,闻人椿在心中默默骂道。
不想留意这些,闻人椿不由自主为妹妹想起她的敌人,即夏国如今唯一的公主,太原公主。
如果说夏国如今的哪一点还值得燕国庆幸的话,那就是夏国皇室子息微薄,如今连一个正统继承人也没有。唯一的公主还不是皇上亲自所出,是挂名的公主。也因为公主只是挂名的公主而非亲生,燕国觉得求娶公主能成的几率甚大。
闻人椿在心中默默计算,当年那个公主才只有四岁吧?如今过了十年,也不过才十四岁。
十四岁。
该如何形容十四岁的公主呢?她是洛阳城每月十五十六日最皎洁圆满的那轮明月,是最冠冕上耀眼夺目的那颗明珠,是灼灼怒放最盛极逼人的那株牡丹。而月有阴晴圆缺,明珠终会蒙尘,牡丹总将凋零。但公主是不同的,这些衰败残缺不会出现在公主人生的章节中,她的生命注定完美无瑕。
“燕国人的使团已经到洛阳了。”何夫子戴着叆叇观书,入目字迹清晰叫他心中舒坦,似是随意般与对面之人闲聊。
公主身量修长,因正是抽条的年纪,吃多少都不长肉,像是棵挺拔的小树。唯一好辨认她年纪的只有她脸上的婴儿肥,使得她看上去还是很孩子气的。
何夫子问:“你可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第89章
公主的孩子气只存在于她的脸颊肉上,她的气度与举止和“稚嫩”二字毫无关联。此刻她踞坐在何夫子对面,微微地侧鬓,发髻在纸上落下一道跹然的影,轻描淡写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既然不是打来的,就是有求于人。”可见她的眼力的确很刁钻,三言两语指出问题关键,精准无误。
何夫子扶正叆叇抬头看向她,透过厚重的镜片,他能将公主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这位高贵且年轻的公主,像是风露宵立中一朵绝尘而极姿娇妍的花。还只是初初绽放的年纪,她便已展现出惊人的风姿。而绝大多数人尚且没有这个福分见识到她的风采。
在所有人没有注意的地方,公主疯狂生长。
何夫子认同了她的说法,目光悠远地点点头道:“不错,夏国这些年越来越好……”他的语声抑扬顿挫,随着他的目光似的,一样悠远。
这份悠远戛然而止,何夫子重新看向公主,吐出几个字:“托您的福。”这话就带着郁闷的意味了。
偏偏他又不能拿公主怎样,当然也不是真正生公主什么气,只好用这种方式来宣泄自己的不满——说是不满也不恰当。
七年之间,足以让何夫子知道公主顶着他的名头做出了什么大事。要说得知此事,还是因为崔尚书令等人每每见到他都欲言又止,一副万千言语哽在喉头不知如何言语的神情。
他看了狐疑,不知道他们是发哪门子神经,有话直说,没话就滚。
公主弩的出现使得他终于明白这些目光的含义。
与正常的弓箭相比,弩几乎没有使用门槛,是个人就可以使用它,可以用它杀人。更细致些来说,弩可以提前上弦,配合望山,扣动扳机,只消这几个动作就可以完成精确瞄准,而射出去的力道比一般弓还要强。
如此利器配合新型马具,如果不是再三勒令严守此事,只怕边关得知此事的将领们早就按耐不住抄家伙杀到燕国去了。
而弩之所以被称为公主弩,自然也与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外声称是公主玩投壶力道太小,扔不进去,因做了这个方便她参与游戏。
听起来真是让人牙痒痒的发明理由。
大杀器的出现是因为儿童的游戏需求。
但兵器上的事情,怎么会是玩乐就能做出来的东西。当然要先了解弓的工艺,加以用心改良设计,呕心沥血后才能制造而成。因这一次并没有说是点秋所做,而是说是明光殿所制,众人自然而然地将之归结于那位大人身上。
毕竟那位大人和明光殿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可是公主的夫子,为公主做玩具玩也算是分内之事。
郑给事中上手实操过公主弩后沉默良久,无声无息地去找何夫子了。
彼时何夫子尚且不知自己已经是“那位大人”,用了午食正窝在楼里看书,就被郑给事中气势汹汹地找上门。
他眼中的茫然未散,不知这是要做什么。他过去和郑给事中也是同朝为官过,不过那时候两个人就井水不犯河水,并没有什么交情或过节。后来他被罢黜,郑给事中也受伤从战场退回,两人各有际遇。直到今朝,郑给事中做了给事中,而他也重新做了公主的夫子。自始至终,两人未有任何交集。
因此郑给事中的突然到来让何夫子措手不及。
不过长年以往的审慎令何夫子并没有贸然开口,甚至连问前来的用意都没有,只是静静将书放下,看着来人。
果然是他!
郑给事中见到他这举动更加确信那位大人就是何夫子,看看他是多么笃定,一副知道他是因何而来的样子!
于是他到何夫子对面盘腿坐下,先向他一拜。
何夫子忙伸出手将人扶住,但他哪里有郑给事中力气大?郑给事中硬要下拜,他根本阻拦不住。
他便厉声喝问:“你做什么!”真是稀奇古怪,让人不明所以。
郑给事中当他是不想暴露自己是那位大人的事,但又要说出缘由,因含混地说:“这是我应做的,你不要拦着!”
何夫子更觉得他奇怪了,无端端地来他这发疯。不过怎么说发疯也不该来他这发疯。
何夫子在心中默默思索着,郑给事中已经打开话匣子,叽里呱啦地倒豆子般向何夫子倾诉起心事:“新式马具配合上公主弩,夏国马上无敌,填补的就是与燕国差距的这一块,甚至超过了他们。”
郑给事中想说您一定为此呕心沥血许多年,真是辛苦了这种话。但想到何夫子或许不想暴露身份的事,于是又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对他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来说能将这事放在心中,已经是殊为不易的事情。
郑给事中向何夫子推心置腹,真情实感地向他表示自己的感谢,说有了新型马具与公主弩两样,哪怕燕国立即开战,夏国也不会输太多。
他一通洋洋洒洒地吹捧何夫子的伟大创造,何夫子则一面听着,一面在心中通过他言语默默分析究竟是什么情况。
显而易见的答案,郑给事中不知怎么以为什么马具和公主弩是他创造的,真是无稽之谈!他什么也不知道。
何夫子本该直言不讳,表示自己一无所知。然而在直言不讳以前,他又不免多思了一重,话就没说出口。
旁人显然不会平白无故地觉得是他造出这些,尤其是郑给事中这样权倾朝野的大官也以为事情是他所为,那么这一定是桩不简单的事情。而要找出事情背后的作俑者是谁却也不难,首先郑给事中所说的“公主弩”就很能说明一些事情。
至少可以确定事情与公主有关。
而思及公主,很多事情就不难想了。
拼画、七巧图还有公主笔、公主漏云云,与公主有关的造物当真不少。因教授公主,他要比外人更加明白一些东西。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问题,心中差不多有数,倒也不急于去求证了。
更何况要求证的话,眼前就有很合适的人选——正在掏心掏肺郑给事中。
事情不是他做的,何夫子听他言语总觉得适应不来,总之不将他口中之人当做自己就是。这一细听,何夫子才知道郑给事中今日缘何来寻他。他的那位大人当真做出了很了不得的东西,弥补了夏国与燕国在马背上的差距。
若赵雁声还在就好了,夏国有强将,又有利器,还怕燕国做甚?
还是怕的,两方士兵之间的血性和体质相差甚远,还有赵雁声已经不在。
郑给事中说着说着便说得忘情,情到自然,不由向何夫子哭诉起来若是这些东西能早点出现该多好啊,如果可以早些出现,不知道能活多少夏国士兵,说不定赵雁声也能因此活下来。
如今越好,他便越容易回想起过去艰难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去想若是当时有现在这些东西又是什么光景。自然,人永远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还是会无可避免地想起“假如”之类的话,因为当时实在太痛太痛。
郑给事中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失言,这么说未免显得自己像是在抱怨人家的辛勤创造来的太迟。能到已经很好了,何况对他来说何夫子不图名利,几乎是无偿地一心为国,纯靠一腔热血,他实在不该在对方面前说这些丧气话。因而他向何夫子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失态,绝不是这个意思。”
何夫子能体解他的感情,只不过他又不是真的做了公主弩的人,因而当下也不过是轻哼一声,既是回应,也不是回应。他倒是真心实意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与我无关。”他说的是实话。
郑给事中显然当他这还是不愿承认呢,不过刚才一番真心实意的话倒叫他反而能对何夫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刻下自己打开了心扉,也就将规矩忘了,直接就把何夫子当做那位大人说心里话:“老何,我是真佩服你!”
何夫子眉头一跳,等等,老何是谁。姑且不说他是不是郑给事中口中的那个人,即使他是,他们也决计没有这样熟稔吧?
郑给事中竹筒倒豆子地统统交代,根本无需何夫子费什么心机去诱供,他已经说起这些年那位大人的贡献并表示自己很能想象他的不易,最终赞美他对夏国的辛勤付出。
从他的口中何夫子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满怀震撼之余心中的猜测更加确定。他不动声色地询问:“你怎么觉得是我的?”这句话既可以被当做是直接承认了身份,也可以当做一个单纯的问句。
对于计划者来说有他来做“那位大人”是必要的事情,何夫子为了计划者也不会在此时便大张旗鼓地表示自己并非此人。但他的确是一个不善说谎的人,也不想昧着良心承认,因而含糊不清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如此一来日后事发,或者是需要将身份还给真正的“大人”时,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表示自己从没有承认过这个身份,是大家想得太多。
郑给事中以为他在问自己怎么如此聪明,发觉了他的身份,因而颇有些得意洋洋的:“你所做之物皆以明光殿的由头献出,赏赐也都是赐到明光殿作为中转斡旋的,哪里还能猜不到是你。”
何夫子心说还真就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