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叛变
吴邪心头挂着事情,也睡得不深,半睡半醒之间倒是胡乱做了一通梦。闷油瓶、三叔、阿宁、阿彪那些人的脸轮番在眼前晃,最后被什么莫名的东西一吓,就醒了过来。
坐起来拧开床头灯,摸了摸额头,甩掉一把冷汗。眼睛瞥见闹钟指向凌晨6点,想着自己订的是早上9点40回长沙的班机,干脆直接起身洗漱,又冲了一个热水澡,把行李什么的收拾妥当。
时间还很宽松,出发去机场显得太早。再说眼下精神恢复了很多,他决定再去重新看一遍笔记,来找找里面还能有更多线索不。
哪知道,还没看几行,差点把本子摔了出去。难怪他娘的在蛇沼鬼城看这些字有点眼熟了,这妈的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笔迹!
吴邪做了近十多年的拓本生意,辨认字迹刻章的本事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其实,他早就应该看出来了,只不过在雨林的时候,光线十分阴暗,再加上要逃命,神经一直高度紧绷,第一眼没能看得出来。而昨晚上又被笔记记录的东西和照片整得七晕八素,心思全扑倒那上面去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点。
他犹疑不定,又多翻了好几页。只见那本子上的字,在灯光照射更显得熟悉——挺瘦秀润,运转藏锋,天骨遒美,明显就是自己多年来偏爱的瘦金体。
“我操,玩谁呢?!”吴邪暗自骂娘,回想起昨晚看见的内容,“阿宁”、“闷油瓶”、“照片”和“笔迹”,还有那些记录的似曾相识的经历,单凭这几样来看,都在指向一个答案——这笔记的主人,如果没有弄错,就是他自己。
他被自己这个推论吓了一跳,背上都惊起一身白毛汗,却突然想起某个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广告。一男一女玩暧昧,女的问“我是啥?”,男的回答之后,女的就不依了“原来我是奶茶啊!”眼下,他也很想调侃一句“原来小爷我是粽子啊。”
吴邪咧嘴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自己一个大活人,吃喝拉撒一切正常,挨了刀子照样会疼得像胖子一样嗷嗷叫。他收起玩笑的心思,把照片掏出来又看了几遍。
这照片上的人真的和自己一模一样,连双胞胎都达不到这样的程度。怎么说呢,双胞胎可以做到形似,但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要做到神情和不经意流露出的小细节都分毫不差,那却是难上加难。
现在只能看出来,按照这笔记主人的回忆,他应该就是和之前自己和小花找到的那些DV的拍摄者是同一个人。
这么说来,闷油瓶那家伙的应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提都不提这世上有一个人和自己这么想象,可见是从头到尾就想隐瞒这一切,更别说那家伙和自家三叔还没了音信,也不知道安危。
他一边想着,心头一烦,伸手拨了拨头发,又看了看时间。
除此之外,队伍中叫“阿宁”的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很大的疑点。如果说一年多以前,有那么一只庞大的队伍进入到了戈壁深处,老狐狸应该不会不知道。
可平日同潘子通电话,这两年来道上各方的势力都没有“汪藏海”相关的线索,似乎风平浪静的好一阵子。
想不通啊想不通。吴邪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干脆把这些问题暂时统统抛开,提着行李下到大堂退房。这几年东奔西走,遇见的谜题不计其数,如果啥都想不开,他小爷早就精神错乱了。所以说,当你一时间想不清楚某个问题时,就不要再去想。
回到长沙已经是下午1点多,吴邪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就直奔潘子住的地方。大潘这从前线退伍回来的人,作风一向务实,不喜欢铺张显摆。他独自一人在南边租了一间民用房,离三叔盘口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当初他去过几次,还嘲笑过潘子那家伙,那兵痞却难得一本正经道:“小三爷你这就不知道了,这地方若是不熟悉地形,还真没几个人能摸得准。这里头呀,可是用来藏身的老窝子,出去的路上下十八条,连雷子来了都没办法包抄。”
吴邪出了机场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原本他一下飞机就给潘子打了个电话,以为按照大潘那家伙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夹喇嘛的事情已经有了个七七八八,只等着再耽搁一两天,看看胖子那边的消息,就可以立刻出发。
哪知道在电话里,潘子的声音阴沉得像有人抄了他的祖坟,只叮嘱了自己路上要多留个心眼,不要被人跟踪。
“大潘,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三爷,你先别多问,切记下了飞机直接到我这边来!”
吴邪心头隐约泛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他意识到,也许事情有了意料之外的变化。连带的,心头的毛躁感越来越强烈,连连催促了好几遍开车的师傅。最后出租车在老民宅的巷子里七拐八拐,实在进不去了才靠边停了下来。
他下车急匆匆的走了一段土石路,在一间不起眼的破民房前停了下来,抬手刚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潘子伸出头,神色警惕的向他身后望了望,然后动作有力的把他让了进去。
这屋子和前次来的时候摆设一模一样,照理说潘子跟着老狐狸这几年,票子只多不少,也没见他多添两三件像样的娱乐玩意,连电视机都还是旧货市场上都不收的老黑白。
“大潘,怎么回事?”吴邪捡了根长凳一屁股坐下去,心下一阵迷惑。看他这样子,竟是怕有人跟踪自己。
潘子面上有点阴沉,一个人坐在墙根儿吧嗒吧嗒直抽烟。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盯着吴邪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小三爷,咱们盘口出了二五仔!”
吴邪大惊,“二五仔”是江湖话,那意思就是出了叛徒。这怎么可能,这趟戈壁之行,三叔虽然是自己夹喇嘛下地,比他们提前一步,算那时间也不过才大半个月。现在盘口闹上这么一出,难道是老狐狸平时就治下不严?!
潘子摇摇头:“三爷行事一向赏罚分明,大部分人都顶服气。虽然有那两三个老江湖,这几年养肥了,认不得主人了,但也不敢明着来。
其实,三爷是察觉到了,也在暗中动作,本想一口气连根拔除。唉,眼看就要动手,怪只怪,那录像带来得太突然。”
他又抽了一口烟,眼神透露出一股狠意,“他妈的,就是阿宁手下那几个孬种——也不知道邱二是怎么和他们搭上线了——总之,那姓邱的听说了三爷被困在斗里,居然翻脸不认人。其实,我猜他也是知道,三爷走之前,想要做掉他。”
这个“邱二”吴邪是知道的,平时里也打过几次照面,按辈分,他还尊称了一声“邱叔”,五短身材,眼睛小得跟个绿豆一样,贼像只王八。他也和这个王八邱说过几次话,感觉这人说话滴水不漏,万分圆滑。没想到自家三叔的堂子的事情这么复杂,他是从来没有关心过,平日里也就守着自己那一分三亩地,指望能宰上一只肥羊活大半年。
“那王八邱是咋说的?”
“哼,他说什么我潘子又不是什么主子,想要夹喇嘛,没资格!”潘子一拳捶在桌子上,扬起一层薄灰。
吴邪呸了一声,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只不过那王八邱也算厉害,打蛇打七寸,正好戳在了潘子的软肋上。这话就算日后拿到道上去评理,也是能歪歪斜斜站出几分脚的。
两个人就这样干坐着,眼瞅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吴邪皱着眉,也掏出一根烟,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不,肯定不能。除了三叔,还有那个杀千刀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幸福太过短暂,怎么可以就这样被迫看着他们去死!?
想着闷油瓶,吴邪心底又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他突然一个激灵,连忙道:“潘子,你说明天如果我去三叔的堂口,会怎么样?”
潘子明显愣了一下:“小三爷,你的意思是,你去堵王八邱的话?”
吴邪点点头:“三叔盘口的人不会不知道,吴家到我这一辈只有一根独苗。就是老九门和外八行,也肯定是清楚的。那个操蛋的,总该没话说了!”
潘子皱着眉,有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犹疑道:“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小三爷你也知道,那王八龟蛋就是要三爷死,他能想出无数个其他的借口。”
吴邪想了想,道:“三叔盘口一共有多少个?”
“长沙一共有二十七个,这两年往外地也有发展,外地最大的就数北京了,也有了七八个。”
“外地的就不提。大潘,长沙这边的不可能全靠了王八邱吧?!”
潘子摇摇头,认真思索了一番,才回答:“就平时来看,姓邱的、姓胡的,还有一个姓马的三个走得近,这几个人牢牢控制了八个盘口,另外还有四个盘口估计也依附于他们。三爷培养了七个新的堂主,倒是很忠心,无奈根基实在太浅,连个像样的能下斗的伙计都没几个。剩下的八个,不好说,都是老江湖,哼,说白了那都是些墙头草,没骨头。”
“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有希望。”吴邪拍了拍潘子的肩,“你想,如果我们能把八个中立的势力拉拢过来,再加上已有的七个,还能占个大头!”
潘子苦笑一声:“小三爷,我们拿什么去拉拢。这些人,只不过都在等。”
“等什么?”
“等三爷……的死,或者回来。他们也在等,看哪只出头鸟来搅乱表面的平静,他们又会从中间得到什么好处。说不定,王八邱已经暗地里许了他们好处。”
“而且,小三爷,明天是各盘口的堂主到总店上报的日子,只怕那王八邱明个儿就会有动作。”
吴邪顿时沉默了下去,感觉有点泄气,没想到自己不单是想法太简单,眼下更是根本没时间去周旋。他感到了一丝绝望,难道真只能坐以待毙?!
潘子似乎也意识到了把话说的太绝,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咋安慰,最后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小三爷,这事儿不是你能扛下来的。”
吴邪站起来,烦闷的转了几好圈。临到头来,自己还是百无一用。他把烟头甩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了上去,一咬牙追问道:“这八个中立的,哪一个势力最大?”
“一个姓钱的,一脸坑坑洼洼,外号钱老麻子。”
“大潘,你有办法今晚把这个人约出来,咱们先到楼外楼,摸一摸底。”
潘子惊讶道:“小三爷,你打算怎么做?”
吴邪摇摇头,继而眼神透露出一股坚定:“虽然暂时还没想到。不过我认为,现在三叔的盘口肯定也不能确定很多消息,毕竟他们也只是听说了一点风声。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得放出一点风声,告诉某些人,我三叔活着!”
潘子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小三爷,只见他脸上露出一抹笑,那模样竟多了几分得意和几分狡诈:“我三叔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不仅活得很好,还搞到了一个大油斗,这次让我们先回来,不是因为去救人,而是,嘿嘿,叫人过去搬那些金山银山!”
38 周旋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推敲了一些过程的细节之处以免露出马脚,那些人都是人精,不提前做个万全的准备,指不定会露出大破绽。
潘子走前换了一身行头,扫掉了满脸的疲态。按照约定,他先去楼外楼定个包房,然后去到钱老麻子的堂口先露个口风,顺利的话再给吴邪来个信号。
吴邪一个人坐在床头,思前想后一番,把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又想了一遍,也洗了个澡,重新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还对着镜子提了提精神。
不一会儿,他裤兜儿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潘子发来的短信:“六点半,西湖楼。”
冬天天黑得早,吴邪赶到西湖楼的时候,里面已经是灯火辉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穿梭其间。这西湖楼也算长沙非常有特色的一家餐厅,看上去就像缩小版的故宫,亭台楼阁,古香古色的,贵宾区用来宴请有身份的人确实十分长脸。不过此刻就算它再像皇帝的行宫,吴邪也没有好好欣赏一番的心情。
潘子一直等在楼外,一看见他下了出租车,就迎了上来。一面打量着四周,一边低声说:“小三爷,人已经到包房了。”
吴邪一下就觉得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像打鼓一般,连忙深吸了几口气,勉强保持住镇定。
包房在二楼走廊尽头,一上去就能看见门口矗立着两个门神,充当打手的角色。这两人看见他们走上来,竟然斜着眼,似乎还用鼻孔轻哼了一声。
潘子最受不了这茬,眼下谁都知道,吴邪现在就等于吴三省,轻视小三爷,也就等于不把他家三爷放在眼里。他脸色一沉,冲上去就想给那两人一点颜色。
吴邪心头也顿时冒出一股邪火。不禁有点暗恼,这还只是热身赛,自己就变软脚虾,走路都踏不稳,简直是丢尽了吴家人的脸面。
不说自己三叔是在长沙横着走的角色,想当年爷爷吴老狗,那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都得心惊肉跳的琢磨一下是不是要“变天”?!
这两个叱咤一时的人物,耍起横来连老九门当家的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这样的小角色。再说小时候最常听爷爷的教训“猛兽不与家禽论”,那意思是,你是什么身份,就和什么样身份的人过招。再说耳濡目染之下,什么打压人的方法都见过。
他这样想着,之前的紧张老早被抛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转而叫住了潘子。随即在那两人面前站定,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居然颇有风度的一笑,把那两个看门的弄得一愣一愣的,全身都摸不着浑头。
然后,就见吴邪慢慢抬起一只手,那两人以为这小三爷要使什么阴招,眼神一变摆出一副干架的招式,如临大敌。
哪知道,吴邪那只手抬到了当胸处就悬停了下来。那两个看门的不知道这是要唱哪一出,面面相觑,又不敢先动手。
吴邪收回眼神,嘴角极快的一弯。他突然漫不经心的往自己衣角上轻轻一挥,那模样就像在弹掉沾在衣服上不值一提的灰尘,然后抬脚就往门内走。
潘子十分上道,赶紧上前帮吴邪推开门,恭敬十足。然后回头看了那两个完全傻眼的家伙,冷笑一声,也跟了进去。其实潘子自己也很惊讶,刚才这一出,他竟隐约在吴邪身上看见了三爷行事的做派和气度。
包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正对着房门坐在一大圆桌后,另外两个立在他身后五步内。这坐着的人确实一脸麻子,就像月球表面,十分好辨认,在看见吴邪进来时,还笑呵呵的起身招呼。
吴邪一看,就知道这钱老麻子不简单。按辈分上,这姓钱的也算是自己的“叔”字辈人了,完全可以坐着不动;其次他“小三爷”的名号也只是冲着自家三叔的面子给叫的,自己在长沙根本没任何势力。
最关键的是,按照眼前的局势,自己这方明显处于劣势,说白了今天算是来求他的。而这姓钱的居然还能做到滴水不漏,往后老狐狸重揽大局,这样的人是拿捏不到半分错处。
吴邪心头转了几转,倒是先按照江湖惯例寒暄了几句,一口一个“钱叔”,既不低三下四,也不清高生疏,老挑一些事先从潘子那里打听来的这人得意的事儿开聊。
那钱老麻子也挺沉得住气,不过面上倒底也显露出几分自得。
几杯酒下肚之后,双方也逐渐放松,胡乱扯了一些有的没的。钱老麻子终于切入了整题,估计也是不想再兜圈子。他哈哈一笑,话锋一转:“小三爷,听道上的人说,三爷这一趟可是不轻松呐?”
吴邪一笑,放下手里的筷子:“那是当然,这一路上我们折了一些人马。特别是那蛇,不但毒性猛烈,还会学人的声音引诱你中招。起先我们不知道沼泽里的泥巴能克制,白白牺牲了好几个兄弟!”
这姓钱的倒是精明,一般人出于急迫的心理,肯定会说去路毫无凶险。吴邪故意提到了“野鸡脖子”,但也十分巧妙的点出了规避的方法。
钱老麻子一顿,又哈哈一笑:“想必后来就一路通达了吧?”
吴邪假装叹了一口气:“别提了,依照我三叔的经验,开棺卸几个机关,完全不在话下。不过我们下地宫时,发现后面还跟着一群外国人。这些操蛋的想和我们抢明器,本来嘛,宝贝那么多,按照道上的规矩,自己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哪知道那边的人想一口气全吞。最后恶战了一场,我们灭了他们大半,自己也折了两三个弟兄。那群家伙也不过是孬种,剩下几个一看不行了,居然丢下同伙,自己跑了。”
钱老麻子一眯眼,随即又哈哈干笑了几声,连着倒了酒。吴邪和他频频碰杯,一派融合的气氛。
吴邪暗自琢磨,他刚才的说法含有一种引导性。这样一来,姓钱的可能会以为对方的人马为了拖住三叔这边的后援,故意在道上散布吴三省中招回不来的流言。他拿捏不准,心里也不知道这老家伙信了几成。
两人又来回喝了好几杯,扯了一些过往的趣事,那姓钱的酒劲上来,面膛上开始发红,脸上的麻子越发的显眼。吴邪本就不擅长喝酒,也觉得脑袋有点发晕。
两人侃着大山,全是得到了这笔巨大的财富后怎么挥霍的美梦。最后姓钱的干脆整个人挂在椅子上,打了一个饱嗝:“这么说来,小三爷你也应该见识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那当然,不然怎么会回来找人过去?”
“那都是些咋样的明器?说来我等也长长眼。”钱老麻子说着,直直露出一副贪婪样。
吴邪看他两眼放光,知道这家伙是信了自己七八分,此刻说不定是在想他自己能分到的好处。他心头一松,嘴上也继续糊弄着:“说来那西王母也是家大业大,连汪藏海也能捉去给她修陵宫。钱叔您不知道,那些地宫里就有好几间耳室,什么都不装,全是陪葬品,大到玉俑,小到黄金冠夜明珠,遍地都是。啧啧,人躺在上面真是不想起来。我三叔要不是拿鞭子抽我,我还不想回来恁!”
“呵呵,想必小三爷回来之前,肯定也带了几件宝贝吧?”
吴邪心头一惊,酒醒了大半,直叫糟了!再抬眼去看,那姓钱的眯着眼,还是一副醉熏熏的奸商样,可他分明从这家伙眼中看出来十二分的清醒和狡诈。
他懂这姓钱的意思。按照自己之前吹嘘的,那么多宝贝摆在面前,神仙也会动心,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开古董铺子的小老板。
自古商人就重利。若说自己一个宝贝都没有塞裤兜里顺走,那真是假得自己都听不下去,甚至这姓钱的马上就会怀疑倒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宝库?!可是如果说自己拿了,他肯定会叫自己拿出来看看。操他的,他现在上哪儿去变一两个几百上千万的玩意儿出来。
这姓钱的不仅装糊涂,让自己放松警惕,还能一边不着痕迹的下套,只等自己不小心一个大意。哪怕是露出一丁点儿破绽,三叔和闷油瓶,甚至是自己和潘子都死无葬身之地。
吴邪想着,背上都起了一身白毛汗。不过好歹是面上神色未变,没露出一丁点怯场的情绪。他眼神一瞥,瞧见那钱老麻子身后的两个跟班已经死死盯着潘子。而旁边立着的潘子,手已经偷偷伸到了背后。他知道,潘子走之前,是在那里别了一把瑞士军刀的。
这下真是功亏一篑,姜果然是老的辣,自己还没修炼到家。
吴邪只觉得肠子都悔青了,左右为难之际,也容不得他多想。时间一长,任谁都知道假的真不了。
他干脆嘿嘿一笑,继续装酒醉,大着舌头道:“哟,钱叔,您这不是……在洗涮我吗?!那种宝贝,咋可能不偷偷去顺。可惜老狐狸看得严,我啊,只搞了一件出来。”
钱老麻子眼睛一亮,急切问道:“在哪里?”
吴邪挠了挠头,露出一脸天真无邪:“当然像菩萨一样供着了。钱叔,您老该不会以为我能随便揣个明器,就到处溜达吧,不怕雷子还怕丢呢。”
钱老麻子一时吃不准,但脸上明显沉了几分,一手拍在了桌子上:
“小三爷,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有了好东西,就应该亮个招子,我老钱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看一眼就揣自己兜儿里。”
他随即又缓了缓,沉吟一下,露出一抹笑,道:“我看这样好了,明天儿恰好是三爷堂口的集会。小三爷也应该参加,一来商量一下夹喇嘛的事情,二来也亮一亮淘出来的宝贝,咱们当手下的也多几分干劲是不?!”
吴邪心中大骂,这家伙分明就是不到最后关头不表态,简直就是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他也一拍桌子,不过脸上装出一副不服气的模样,道:“明天就明天,嘿嘿,钱叔,到时候亮出来,可别闪瞎了您的眼呐!”
39 错误
吴邪和潘子先离开了西湖楼。吴邪招了一辆出租车就想上,潘子却一把拉住他,先带他在四周随意绕了一个圈,从侧门又转了回来。
两人猫在角落里,吴邪隐约听见钱老麻子对着几个手下交代了一句“去送个口信,就说事情有变”,那些人便出了酒楼大门,各奔向了不同的道。而那个姓钱的自己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才上了一辆不起眼的桑塔纳走了。
潘子直起身,低声说了一句:“那家伙是派人去其他几个堂口通气了,这些人妈的都是一条绳上的土耗子。”
吴邪揉了揉眉心,撇了撇嘴:“往好的方面想,那老麻子总算是受了我们蛊惑,现在也举棋不定。”
潘子点点头,转而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道:“小三爷,可眼下最难办的,就是上哪儿去弄一个价值连城的明器来?!这不是寡妇死了儿子——完全没指望的事情嘛。”
吴邪也皱起了眉,抬头去看潘子,继而苦笑一声。两人现在是比包青天还两袖清风,身上搜出来的现钱估计都不会超过三千块。
当时确实没考虑妥善,现在话是放出去了,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他自己是非常懊恼,土夫子里有句话,叫“前走三后走四”,意思是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多考虑之后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对策。
没想到,对付机关他勉强还攀得上一个“深谋远虑”,对付人却是差得老远。难道去自家三叔的铺子里,先弄一个明器出来充场面?!
潘子摇摇头,马上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说三爷铺子里镇店的明器大多都转手了出去,就是有,平日里大家也是见过。特别这两年,小三爷你……没跟着下斗之后,不知道很多明器都是堂口的伙计带出来的。”
吴邪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两人像被尾巴上被栓了鞭炮的土狗,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转。最后脑袋都晕了,干脆一屁股蹲在街道口上,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扔得满地下全是烟头。
一筹莫展之际,潘子早就按捺不住的撸起袖子,开始破口大骂。路过的人看见都远远避开,生怕惹上这对流氓。
突然潘子手一顿,跳起来激动道:“我想起来了,三爷铺子有一种东西,姓邱的和钱麻子都没有见过!不,可以说眼下除了小三爷你和我,就没人知道那玩意儿!”
“是啥?!”
“小三爷,你还记得两年前山西那个妃子墓吗?那张什么假的‘天书’,被三爷带了回来。”
吴邪“啊”了一声,万分惊讶。当初那东西被人从自己这里骗走,还以为早在祭阵被烧成了灰烬,没想到居然留了下来。他还记得,那是一张古琴文字谱,上等的金丝锦帛,考古价值一流。他心头一喜,大力拍了拍潘子,有了东西在手,明天自然是挺直了腰板!
两人说干就干,为了提防被王八邱的人看见,一路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摸回老狐狸的铺子。远远一看,四周还真有几个家伙在转悠,好在此时已经是深夜2点,是人神经最松懈的时候,大多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潘子冷笑一声,绕去了不起眼的后门,摸进一条暗道,熟门熟路的,几番上下就把东西搞到手。
回到老民居里已经是后半夜,轮番洗了个澡之后,都觉得累得够呛。特别是吴邪,瘫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就再也不想动,直觉得这一趟简直比放倒他这辈子遇见的所有粽子还吃力。他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爷爷说得果然没错,人心真不是个东西。”
“所以说,三爷平日里该有多辛苦。”潘子打的地铺,伸出脑袋失笑道。然后他转了个身,犹疑道,“小三爷,就这薄薄的一张东西,顶用吗?”
“放心,肯定没问题。”吴邪知道潘子不懂这类古董,按照他的想法,一般个儿大的拿出手才有底气。其实他自己隐约也有一丝不安,思索了一番又觉得没什么问题,随即想可能是因为自己精神一直紧绷,导致太过疲倦,“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大干一场!”
第二天清晨天光大好,把冬日的阴冷也去了三四分。吴邪一夜无梦,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筋骨活络,还和潘子在街头慢吞吞的吃了一大碗常德米粉。
他自己也挺诧异,有点不明白这份怡然自得是从哪里来的,就好像一夜之间,这种淡然就从身体里长了出来。
随即一想也就释然了,也许从最初的瓜子庙开始,几起几落,开了眼肥了胆,人也就跟着变了;最有可能的,是他身上本来就流着吴家人不要命的血性。
潘子出门的时候换了一把杀伤力更大的砍刀,他说闹市还是不能用枪,确实太过嚣张。还嘱咐吴邪自己也带个防身的武器。
到了三叔的总店,往里一瞧,各大堂主几乎都到齐了,每个人还带了4,5个伙计,搞得来像一个小型中央政治局聚会。
吴邪抬头一看,三叔这总堂子的布局还真像古时候皇帝的金銮殿:正对大门的主位,是一张雕花红木镶石太师椅,椅前有同款的写字台,上面堆放着一些文本。下首左右依次排开10多张花式简单的椅子,椅子之间有方木桌,放着茶盏。
眼下,先到的堂主们或正品着茶,或相互打个照面寒暄,一看见吴邪进来,都齐齐起身,笑问道:“哟,小三爷来了。”其中一个肚子有点发福的人,中气十足道:“小三爷,请上主位。”吴邪瞧他一脸络腮胡,模样挺憨厚,就是那眼神闪烁,非常的不正派。
潘子跟在吴邪身后,小声提醒道:“胡三,王八邱的人。”
吴邪笑着回礼,走到了主位前,却没有坐上去。略一思量,倒让两个伙计从后堂抬了另外一张椅子出来,放在吴三省常坐的位置下首。
潘子疑惑道:“小三爷?”
吴邪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咱们还是小心点,冒然去坐我三叔的位置,怕会给一些家伙落下口舌。”
这时,所有的堂主都到齐了,只有吴邪左下方第一个位置还是空着的,很明显,王八邱还没到。吴邪面上也不急,捧起一本案上放着的账本就看了起来。没看两行,就听见门口一阵响动,那王八邱像尊弥勒佛一般,笑咪咪的走了进来。
这姓邱的边走还边擦汗,一路左右不停拱手,嘴里念叨着:“哎呀,罪过罪过,让各位久等了。”
当看到吴邪坐的位置时,脸色一变,但又极快的恢复到若无其事,笑道,“没见着小三爷也在,该罚该罚。”
吴邪也端着一脸笑,嘴上应答着,心里却在暗骂。他刚才把这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看来自己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坏处。
所有人都到齐了,也没有了多余的动作,各自把本月的账目呈了上来,潘子代收。吴邪大概过了一遍,意思一下,也表达了只是代替自家三叔先走一遍流程而已。干完这番名目上的事情,堂口再一次恢复了安静。
一帮老江湖像有默契一般,居然都捧着茶开始细品,就像这辈子都没喝过这样的极品,连里面茶叶梗都有一番特别的滋味。
吴邪也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上好的铁观音,眼神溜了一圈,然后把茶杯往桌子上不轻不重的一放,道:“想必各位叔都知道,我三叔这次西行,搞到一个大油斗。”
他把昨晚对钱老麻子的那套说辞又重新讲了一遍,吹嘘得差点自己都相信就是那么一回事。不禁暗叹忽悠这门艺术,确实是一回生二回熟。再看下面,年轻的伙计都按捺不住一脸兴奋,恨不得立马动身;道行浅一点的表面还一副镇定,实际眼神中已经露出一丝贪婪的神色。只有王八邱、钱老麻子、胡三等那些老江湖一派沉稳,按兵不动。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毕竟都是些干这个行当的就为了一个“财”,这次的斗富得流油,能让他们到下辈子都不用发愁没钱花。
吴邪心头暗爽,量那些老家伙们也坐不住多久。
果然,王八邱咳嗽一声,开始发难,想必昨晚也是听到了些风声,和钱老麻子一个套路,看样子是咬定了吴邪拿不出个什么价值连城的明器。
吴邪心头一紧,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四周,果然钱老麻子那帮人也正盯住自己。
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不紧不慢掏出了紧贴在胸口的古琴谱一抖:“说来这也是道上规矩,我三叔自然是让我带了东西回来。也请各位叔过个目!”
古琴谱华丽异常,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而这些堂主都是老手,自然也不会看走眼。
一时间,堂口里安静万分,姓钱的几个中立派迅速交换了几个肯定的眼神,各自的如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而后三叔培养的人按捺不住,直接讨论起夹喇嘛的事情,眼看大半势力就往吴邪这边一面倒。
吴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事儿成了。
王八邱没有料到吴邪此刻真能摸一件东西出来,脸色大变。他肥硕的下巴一抖一抖,眼神死死的盯住吴邪手里的东西,恨不得能抢过来一口吞掉。
突然,王八邱哈哈一笑,又恢复了镇定,朝吴邪一瞥,那得意的眼神分明在说“小子,你死定了。”
吴邪一惊,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还没想清楚那是什么,就听见王八邱气定神闲的开口道:“小三爷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不等吴邪开口,站起来负手看了众人一圈,伸手一指古琴谱:“这玩意儿明显是个赔钱货。”
吴邪起先不明白这老家伙在说啥,突然他呼吸一窒,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重大错误。
确实,文字谱在历史更迭中非常不容易保存,无论是纸质的、丝绸的,腐烂得十分快。流传至今,国内现存的文字谱仅有一张,就是孔老头的《幽兰操》。有了这层关系,这南妃墓里的曲谱,确实也是无价之宝。
但是,这种东西非常冷僻,考古价值远大于经济价值,一般盗墓的都不会顺这些东西出来。一来销路很窄,除非遇见个中国狂的老外,二来就是好歹也算国粹,做人应该也要厚道点。
当然,土夫子谈不上有多厚道,但是换不来钱的玩意儿,价值再高,他们也是不会碰的。吴三省干了几十年的行当,自然也不会拧不清。所以说,自家三叔没理由让自己带这样一件东西出古墓。他早应该想到,心头确实也有过不安的感觉,却该死的被忽略了!
40 决战
王八邱一抬手,制止住了议论声。而后轻蔑的撇了一眼呆愣着的吴邪,自顾自的用茶盖轻轻磕了磕杯沿:“诸位跟了三爷这么多年,三爷做事严谨大家都知道。他让小三爷回来,必定也考虑到了眼前这个局面,断然不会让小三爷和我们做手下的为难。”
他喝了一口茶,不冷不热继续道,“如今小三爷拿出个西贝货,这背后的猫腻,啊,那也就不太好说了。”
吴邪一听大怒,这姓邱的小人果然够阴狠,不但抓住了自己的破绽,竟然还污蔑自己想取代自家三叔。这无异于是火上添油,只怕忠心于三叔的人此刻也会怀疑自己。
他想到这里,心头彻底慌乱起来,脑子一热,跳起来就想破口大骂。哪知道身后的潘子动作更快,指着王八邱的鼻子骂道:“姓邱的,你敢诬陷小三爷!”
“哟或,潘兄弟向来都是三爷的左右臂,原来今个儿也耐不住,现了原形。”
潘子哪受得这样的话,被他一激气得脸红脖子粗,手一摸就想抄家伙。吴邪却在这个空当里反而冷静了下来,现在冲动只能让自己落于下乘,讨不到半点便宜。
他伸手拦住潘子,而后把发虚的身体不着痕迹的往座椅靠背上靠了靠,假装镇定自若道:“邱叔,你说的都没错。可是你也忘了,很多东西不能只看表面。这玩意既然是我三叔要我带回来的,当然有更深的含义。”
他一边死撑着,一边飞快想着对策,突然眉头一松,计上心来。王八邱不吃吴邪这一套,连番逼问,半天都没听见座上的人吱声。心中越发自满起来,自己的计划真是有意外的惊喜,不仅能一举困死吴三省,连他这侄子也能顺带搞掉。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能顺利取代吴三省,恨不得立刻坐上长沙第一巨头的位置。哪知道一抬头,那小三爷居然也学他之前的动作,气死人不偿命的吹这茶水上漂浮着的嫩叶沫,放佛自己刚才像个小丑一般是在放屁。
吴邪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将茶杯慢悠悠的放下,才正眼看了过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似乎含着怜悯:“我三叔曾经说,邱叔是他手下难得的人才,放眼长沙也找不出第二。可今天深入一接触,却叫我这个晚辈大失所望。有句话说得好,见面真不如闻名。”
他瞧了一眼王八邱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似乎气得脸上的横肉都抖了起来。不禁心中大乐,暗想让小爷我气死你:“既然邱堂主脑子总转不过弯,今天我也只好不顾我三叔的吩咐,为大家说个明白。”
“想必各位叔都知道汪藏海,这人善识天下风水龙脉,为好几代皇族寻龙点穴。最后他出使西王母国,倾其毕生能力为这位神秘的女首领设计了一个庞大恢弘的地宫,之后便死于当地。在他死之前,留下了一份需要破译的暗语地图,上面记载了他一生的设计的墓穴位置。”
吴邪环视了一圈下面的人,个个紧盯着自己,两只耳朵竖得老高,丢下一个重磅性的总结语:“那份神秘的地图,这是我手里这张古琴文字谱。”
话刚落音,满堂一片哗然,连钱老麻子这样的老江湖都按捺不住激动的神情。这也是当然的,汪藏海这人喜性奢华,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他只为最高的当权者设计陵宫,而里面的明器多如牛毛。
如今这个世道不像当年,能找到的大墓不是被国家严密控制了起来,就是已经被盗墓贼的祖宗挖得七七八八。只有汪藏海这人,由于本事太高,设计的墓穴都隐藏于深山地脉中,才得以保存至今。
吴邪咳了一声:“各位叔,如今我吴邪该说的也说清楚了。我三叔也吩咐过,堂口这次除了份子钱,还按人头算。这次我们组一只30人的队伍,谁出的好手能手多,当然回报也多。”
这下再没有人犹豫,吵吵嚷嚷争先恐后,生怕自己落后一步。再看王八邱,脸上一片死败,呆坐在一旁,估计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突然,他仰天长笑一声,众人都莫名其妙。就见他眼露凶光,拿起茶杯往地上狠狠一砸,顿时堂口外冲进来一批流氓,个个身穿黑衣,手拿长刀。看那围攻的样子,竟然是打算一个活口不留。
钱老麻子当场就跳了起来:“姓邱的!你造反!!”
王八邱此刻也不装善了,退到那批流氓前站定,冷笑道:“姓钱的,既然你选择了吴三省,就别怪我这个当兄弟的心狠。谁叫你不识抬举!”
吴邪这边的伙计也掏出了家伙,可惜都是木棍子的多。潘子掏出长刀,把吴邪护在身后,道:“小三爷你当心,我们这边人少,会有一场硬仗。”
气氛越来越紧张,双方的人都不是吃素的,一个个像饿了几天的土狼瞪红了眼。
突然,王八邱举起手,正要下令绞杀。却双腿一软,身体竟然半跪在了地上。众人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听见“嘿嘿”一声奸笑,一个黑色的身影旋了进来,全力踢在王八邱太阳穴上,当场让他吐出一口血。而后又进来一个浑圆的身影,学海猴子一脚踩在王八邱背上,还在骂道:“让你在胖爷面前嚣张!”
紧接着,一个粉红的身影走了进来,手上捏着一根细长的钢棍,看见王八邱趴在地上,路过不客气的就是一闷棍,还扬了扬细长的眉,嘴角噙笑道:“不好意思,手滑了。”
吴邪大喜,冲上去抱住解语花。潘子看见胖子也是一脸惊喜,果然自己人就是不一样啊。黑眼镜把王八邱捆了个结实拧在手里,慢条斯理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吹了一口:“各位的金主成了死猪,要是还有人想当烈士,本人不介意送他一程。”
那些伙计本来就是一批乌合之众,这个时候谁会当傻子,立马作鸟兽散。和王八邱一伙的胡三等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表示自己只是受了王八邱的蛊惑,才被狗屎蒙了心,表示誓死忠于吴家,不敢再有它想。
堂口重新恢复了次序,有了胖子几个在,夹喇嘛的事情十分顺利,当下就安排好的人手,只等明天装备一到齐就出发。
吴邪舒了一口气,这事终于算告一段落。晚上,他带着胖子、解语花、黑眼镜和潘子,一起又去了西湖楼,这次心情就全然不同,连带的还装模作样欣赏了一番长沙的夜景。
所有人都放开了大吃大喝。吴邪又高兴又疑惑:“大花,你们怎么会来?还有瞎子,不是在沙漠风暴里失踪了?”
解语花白了他一眼,细长的手指撩了撩头发:“你还好意思问,当初我走的时候怎么说的。让你遇见难办的事情就来找我。这次,哼,还好我们来得快。”
原来,黑眼镜在沙漠里掉队,还好被他找到了一辆半报废的悍马,脱了困。他心道这次行程恐怕有变,就去了北京找解语花。这个时候正好听见了阿宁的几个手下在道上散布的传言,又遇见了胖子,三个人就赶紧赶到了长沙。
胖子塞了一只醉鸡的肥腿在嘴里:“还好胖爷我来得及时,不然没法给小哥交代了。”几个人哗的笑了起来,吴邪面上一红,狠狠蹬了胖子几脚。他想着过不了几天就能看见闷油瓶和自家三叔,不禁道:“真想快点出发。”
潘子闻言想了想,一脸凝重道:“小三爷,我觉得你不应该去。”吴邪一愣,怎么又是不让自己去的论调,不至于又是嫌他身手差吧。
潘子摇摇头,拍了拍他,口气十分严肃:“三爷盘口现在还不稳当,王八邱这几年势力坐大,今天虽然栽了,但下面的人难保没有二心。如果我们都走了,后方没了个照应,万一发生变故,只怕得不偿失。”
吴邪一听,心头顿时着急起来,刚要争辩。解语花一把按住他,认真道:“潘兄弟说得很对。其实我们也商量过这事儿。这次你就不去,我留下了陪你。有黑瞎子、胖子和潘兄弟在,救你三叔他们没问题。”
他看吴邪还是一脸不情愿,加重了语气:“小邪,堂口叛变的事情水很深,我坐上当家的位置后,有一次疏忽大意差点被反噬,你得从大局考虑!”
吴邪软下神情,闷闷不乐道:“你们说得对。”他知道,自己再加上小花,保证队伍出发到把三叔找回来这段时间的安稳,还是不成问题。虽然这样想着,倒底还是不甘心。
他太想早一点见到那杀千刀的家伙了,每一天都辗转难安。这种思念就像跗骨之蛆,来得凶猛来得势不可挡。
队伍第二天一早就出发,胖子和黑眼镜带队。走之前,吴邪想了想,把笔记本中关于蛇沼鬼城的描写那几章撕了下来,交给了他们。
胖子看了一眼,十分惊讶:“天真,想不到你那么有本事,全都记录了下来。哎哎,不对呀,后面怎么还有西王母里机关的记录?”
吴邪苦笑一声,也没有解释。
按照行程计算,队伍来回要花十天时间,再加上要下到西王母地宫,这一趟保守估计也得花大半个月。
吴邪每天都会转到街口眺望,一天几次出去看,也不厌其烦。堂口的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王八邱还真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几次都被解语花以雷霆手段打压下去。
吴邪不禁感叹自己江湖经验的生涩,也暗自庆幸听了潘子和小花的话留下了来,否则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内心的遗憾总算是得到了平复,但是焦灼感却是一天天加深。
第二十八天的傍晚,他照例蹲坐在街口的石阶上,解语花也陪在一旁。天边的晚霞由大红变成了深紫,说不出的凄艳。
当他抽到第七只烟的时候,身边的小花兴奋得一拍肩。他抬起头来,看见残阳如火,一队人马慢慢出现在视线内。
41 执念一生换十年(大结局)
西王母的地宫确实有数不清的明器和金子,这次可以说赚了个满盆钵,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只有吴邪一人阴沉着脸,与周围形成强烈的反差。
闷油瓶并没有跟着回来。吴邪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暴怒异常,差点不顾老狐狸满身的伤,把他拧起了狠狠摇晃。老狐狸还哭丧着脸道:
“大侄子,你可不要怪我们。那小哥出来之后就和我们分开了,我拦也拦不住。他还说,不愿意让你卷入太深。办完了事,就回杭州找你。”
吴邪想起这一茬,烦躁难耐,干脆转到了二楼里屋躲起来一个人抽闷烟。心头倒底是开始后悔,如果他自己去了,说不定就不会让人跑掉。
正懊恼着,外屋一阵响动,走进来了几个人,听声音似乎有自家三叔。他也懒得管,就沮丧的窝在床上。
突然,三叔说了一句,声音显得很疲惫:“这事情,还请各位多担待,千万别让大侄子知道。”
胖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三爷客气了,我们和吴邪那感情不一般,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会为他着想。”
吴邪一惊,敢情老狐狸有事情瞒着自己?他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小心从门缝里往外屋瞅出去。这一看更奇怪,连解语花,黑眼镜还有潘子都在,就差他自己。
解语花轻声问:“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
“唉,小九爷没有亲眼看到,那种情形,唉。”三叔声音有点颤抖,“我们都看见,那小哥是自己跳了下去,而且……而且,在那之前,他已经不成人样。”
“那他,就没有交代什么?”
“哑巴张从来不多话,再说那时候他人不人,鬼不鬼,有话也说不出来。不过我之前看见,他摸着天真给的几页纸,神情很凄凉,说了一句‘还好我没再害死你’。”黑眼镜摇摇头,顿了一顿道,“总不能,把这个当遗言吧。”
吴邪瞳孔剧烈收缩,全身犹如掉进了万丈冰渊,刺得心脏发痛。他再也听不下去,一手拉开门。外屋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见吴邪瞪着发红的眼,神色都大变。
特别是三叔那只老狐狸,试图能再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吴邪根本不听,手一挥,目光凌厉揪着胖子:“胖子,你来说!”
胖子哼哼了半天,憋得汗水都冒了出来,半天也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吴邪又瞪向了黑眼镜,那家伙也跟着缩了一下。
一屋子的人沉默了下来,吴邪像疯了一样,看见每个人都扑过去,指望他们给自己说清楚。大家都摇头,要不就是别过头,谁也不肯开口。
最后三叔眼看是瞒不下去,叹了口气道:“大侄子,不要为难其他人,我说,我说。”他原本就觉得瞒不住吴邪,只想着能骗一时是一时。
原来三叔和闷油瓶被炸进了西王母宫后,一直靠喝从缝隙里流进了的雨水活了下来。胖子和黑眼镜他们找到人的时候,两人都陷入了半昏迷。
他们醒来之后,休息调整了一下,三叔就指挥队伍去到了之前发现的藏宝阁搬明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等装载完毕就可以顺利折返。
这时,闷油瓶忽然叫了一声“文锦”,就往墓道深处奔了进去。三叔、黑眼镜、胖子和潘子大惊,立刻也跟了进去。
他们追了老半天,还碰了一些机关,掉进了墓底深处。文锦其实一直躲在墓里面,一见到追自己的是熟悉的人,才松了一口气。她神情很激动,似乎很高兴。三叔也非常感慨,毕竟二十年前就有了关联,感情自然不一样。
突然,文锦似乎朝闷油瓶方向闻了闻,脸色一下大变:“小张,你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三叔莫名其妙,下意识也闻了闻。说来也奇怪,本来应该臭烘烘的墓室里,居然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香味似曾相识,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闷油瓶没有啃声,缩在角落里也不理人。
当时光线很暗,文锦连问了好几遍都没人回答。她和三叔对望一眼,不约而同举起风灯照了过去,文锦一看顿时吓得退后了好几步,失声道:“你,你已经尸化到这种地步?!”
三叔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由得也去看闷油瓶的脸,一下也非常吃惊。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隐隐惨白得吓人,看上去就像得了白化病一样。
一路走来,虽然碰上机关和粽子,但没人受伤,不知道闷油瓶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到这里,三叔似乎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他想了想才道:“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文锦她突然变得非常悲伤,连连质问那小哥,他一年多以前就应该到西王母来,为什么却拖到这个时候。如果那个时候他就来,也许还会有解决的办法,而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她在这里等了很久,不得不重新寄了一次录像带。”
那个时候三叔才知道,原来文锦两年前就寄过一次录像带,却被闷油瓶全部在中途截获销毁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只知道他从那时候起,就神秘失踪。
闷油瓶是掌握汪藏海线索最多的人,他这一失踪,整个道上关于汪藏海的线索都全部中断。可以说这两年来,没有人能继续云顶天宫之后的追查,自然也找不到西王母国。
文锦质问完后,闷油瓶摇摇头,淡淡道:“早来晚来,对我都一样。”文锦听了大怒,问他怎么可能会一样。
闷油瓶摇摇头,道:“这是代价。”他眼神一下飘得很远,充满了无比的温柔和眷恋。
他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不仅全身隐隐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而且皮肤以能见的速度开始干缩龟裂,就像风化的石头,开始掉落,十分可怕。他喘着气挣扎着站了起来,每走一步,血就顺着爆裂的皮肤流了出来。
闷油瓶停到了一条玉陨裂缝边上。众人此时都有了不好的预感,正想上去拉住他。他却突然转头一摆手,又看了他们一眼,淡淡一笑,重复了一遍:“这才是真正的代价,用我一生,换他十年。”然后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吴邪沉默坐在窗前,解语花走进来的时候,看见桌上的晚饭一口也没动。他暗叹一声,走过去在他背后担忧的叫了一声:“小邪。”
吴邪回过头。解语花一惊,原本想过这小子会流泪。只不过此时,他宁愿他哭,也不想看见他笑。
他觉得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想了想,十分艰难道:“小邪,吃点饭,身体才好。我亲手熬了一碗粥。”
吴邪笑着点点头,居然接过去一口喝掉,末了还擦擦嘴,一派天真。
解语花皱眉,他觉得自家发小的笑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稀薄感,就好像他整个人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心魂已经跟着哑巴张飘离开。
“小邪,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但是他肯定有理由。哑巴张他一直都护着你,你……肯定也明白。”
吴邪垂下眼,良久回答道:“我知道。”解语花松了一口气,拍拍他肩:“知道就好,你早点休息,有事情叫我。”
吴邪又转过去看着窗外,今夜月色倒是不错,快到旧历十五,已圆得像玉盘一般,清冷的光辉照得树枝隐隐错错。
他刚才没有纠正小花,其实他说的“知道”,是指的他知道闷油瓶为什么那么做。他看了一眼床头放的笔记,笑容越发苦涩。
是啊,他终于知道了,那家伙为什么会离开自己,那家伙心底为什么一直会不安,也知道那家伙为什么宁肯拖延两年时间。黑眼镜在说那句话时,他就应该知道。
还好我没有再害死你。
吴邪闭上眼,任黑暗笼罩自己。两年前他就错了,在南妃墓的时候,他就错得彻底。不是什么前世今生,闷油瓶也不是什么“陵君”。那家伙想起的,没有其他,就是自己会死在蛇沼鬼城。
如果当时闷油瓶没有想起一切,他们就会收到文锦寄出的录像带,然后会发现格尔木的疗养院,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他吴邪生命的终点。
那杀千刀的,果然很了解他啊。所以他还是追去了,阿宁死了,不知道如果路没有被炸断,他们被迫折返,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他。
那家伙硬是改变了这一切,老天却给不了一个美满的结局。这一切,是不是就是宿命。他们两个,最终还是一个害死了另一个。
吴邪捂住脸。你用一生换我十年,可我宁愿不要。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要替两个人活着,是那么的痛苦。这样的代价,我承受不起。
第二天,解语花推开吴邪的房门,发现屋内早就没有了人,只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平安,勿念。”
黑眼镜站在一旁,拍了拍解语花:“他不会有事。”
而后,每一年的年末,解语花总会收到一张漂亮的明信片,是从不同的地方寄出来。明信片没有署名,只在右上角画了一朵“眼鏡”形状的小花。
山里越发冷了起来,雾气一如既往浓厚。
吴邪怀里抱着一个东西,掏出钥匙,木楼的老门一推就吱呀一声响,看来是很久没有人出入。
他找了块抹布,擦了擦桌面,才小心翼翼放下手里的东西。又直起腰来,环顾了一下屋内,所有家具都落上薄薄一层灰。
还好,走之前把很多东西打包放好了的,锅碗瓢盆的没生锈。吴邪一边想着,一边挽起袖子,把一楼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
末了,才抱起桌上的东西,开始朝二楼走去。
二楼那块厚重的帘子依然破旧,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想到过要去换它。也许,他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撩起它的感觉吧。
那个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呢。好像很忐忑,腿还有点软,嗯,心里还很害怕,脑中一团浆糊,还拼命想着要说的话。
对了,他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谁知道进去之后,根本用不着。
吴邪一笑,恍惚间,似乎闻到了桂花的香气。他心头一跳,手再次开始发抖。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他一掀开这帘子,那个人,还是自顾自睡着觉,才不理会自己的百转千回。
他为这个想法感到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深吸一口气,学着上次眼一闭,心一横,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屋子里光线依旧昏暗,还是因为窗帘拉下来的原因,密不透气又干冷阴寒。
房间还是二三十个平方,靠门一排破旧的衣柜靠墙放着,平柜上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是他爱看的一些书,还有后来换上的大口花瓷瓶。而正中间就是那张大板床,上面,空空如也。
吴邪静静站了很久,突然哀哀一笑。他坐了下来,把怀里东西外层的布一层一层打开,嘴里还念道:“哎,小哥,我又犯傻了。你明明就一直和我在一起。”
布条包得很结实,缠了一圈又一圈,吴邪很有耐心,动作十分轻柔。布条终于全部打开,露出里面的灵位。
吴邪小心擦了擦,低头看着上面熟悉的三个字,字还是他自己亲笔写的,呵呵,瘦金体。
他细细盯了好一阵子,才转身把床头柜擦干净,然后把它端正的摆了上去。
然后照例把屋子大扫除了一番,弄得窗明几净的。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木质相框,里面紧紧依偎着两个人。他捧着照片,盯着靠后的那个家伙,他深邃淡漠的眼里正透出淡淡的温柔。
这杀千刀的,还是长得那么惹眼,常常让小爷他看呆。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不介意告诉他。
吴邪笑着,却早已泪流满面。
———— 正文 完 ————
番外一 南妃墓《惟以不永伤》
一滴泪,悄无声息,溅到了尘土里。原来眼泪也能那么苦,苦到能唤醒一抹被镇压了近千年的浮魂。
我从黑暗的混沌中逐渐醒来,缓缓睁开眼。
待最初的迷茫散去,我看见一个瘦削的男子,静静站在祭阵面前,身后背着一把上乘的黑金古刀。
他脸上没有表情,过长头发半挡住了眼睛,正紧紧盯着手里的一张东西。
我轻轻靠近了过去,发现那是一片薄薄的纸,比巴掌大一点,也许可以称之为画。
那画上依偎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短发,咧着嘴,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人,正紧紧抱着之前那个笑着的人。
两人背后一片暖色的逆光,给这幸福的画面更增加了一种恬静的美。
后来我知道,这叫照片,能记录下每一个美好的瞬间。也能让这些时光,再也无法追回后,徒留哀伤。
他一直看着那照片,面无表情。可是我轻易就能发现,他的眼里充满了悲伤,身影一下变得十分凄凉孤单。
突然,他动了动嘴唇,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几个字。如果是普通人一定听不见,可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的是,吴邪,是我害死了你。
我感到一种心疼,一瞬间,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像我的陵君,即使我知道不是。可是我忘不了最后陵君眼中的惊痛和绝望,和这个人此刻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想了想,伸出手在他眉心一点,他记忆中的过往一下就浮现在我眼前。那个叫吴邪的,果然是他深爱的人,他却只有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于是,我一下就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为何要拼命闯进这个机关重重的墓阵。
陵君不惜用上古最邪的咒术,将我本该消散的三魂七魄封在了白玉古琴里,只为让我能有一线轮回的生机。
他甚至还布下了“永生不灭”的玄说,只为了引来后世之人触动某一个让我苏醒的契机,毕竟,无论朝代如何变迁,当权者对长生不死的渴望都不会变。
也许,连陵君都没有料到,千年后让我醒来的人,并不是那一批又一批贪生怕死的权贵,只是一个试图找到一点渺茫希望的男人。
事实上,人世间怎么可能会“永生不灭”,这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天地间,万物有生就有灭,即使有强大的法力、咒术,也终究不可能违背天理循环。
就如继承了强大修为的自己,如今也只能做到打开回到过去十年的时空之门。而且,在前世逆天改命,让我即便侥幸能够转世,也再不能开口说话。
任何事情,都是会付出代价的。
我集中念力,努力让自己幻化出来一个模糊的人形。我的本体还封印在白玉古琴里,并不在这里,这让我幻化出了的人形漂浮不定,忽隐忽现。
不过好歹是让眼前这个人看见了我。
他对我的出现只微微一愣,并不惧怕,甚至可以说那眼神闪过了一抹狂喜。
我一挥衣袖,召唤出来祭阵周围的绿点,这是一种能发光的磷虫。
我让它们幻化出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告诉眼前的人自己能让他回到十年前,也许能让他挽回失去的一切,但或许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可能会变残变哑,问他是否还愿意回去。
他眼神一下变得黑亮,全身不可抑制的开始颤抖,末了平静下来,点了点头。
我冲他微微一笑,手指上下翻飞,用仅存的修为打开了祭阵上的白光。他冲我一点头,毫不犹豫就向白光走去。
我静静的看着他,突然心头一动,把他拦了下来,比划着表示着自己的疑问。回去之后,你会怎么做。
他竟然能看懂,沉默了很久,用手指摸索着照片上的人,带着眷念,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
他深深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不舍、茫然和强烈挣扎。然后把照片轻轻放进了一个厚厚的本子里,坚定道:“让他从一开始,就不遇见我。”
我沉默着垂下眼。如果命运的安排躲不开,从一开就割舍掉,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现实往往是比想象中更加残忍。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的逆天而行,付出的代价偏偏是让那个人失去记忆。
命运终究是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回到了过去,却忘记了一切,只在心底最深处留下了一丝刻到了灵魂深处的执念。残破的,却一直拼命寻找的东西。
他依旧和那个叫吴邪的人相遇,即使再来一次,即使过程不同,到头来还是依然眷念上了这个人,和他深爱。
我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看见他们眼底深刻的情意,感受到他们之间在生死徘徊中生出的坚定,一股悲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我想起眼前这个人踏入白光前的那句话——“让他从一开始,就不遇见我。”
如果让他想起了一起,他该如何自处,这一对人该怎么办。
可是,如果自己不让他想起一切,命运依旧朝着既定的轨迹行走,那个叫吴邪的人最后是不是还是会死在他怀里。
我犹疑着摇了摇头,这个叫张起灵的人一直紧紧的盯着我,那眼神里藏着一种深刻的执念。
他那么认真的看着我,我竟然有点不敢直视。只是突然间我读懂了,那里面流露出的某种东西,是比他自己还重要。
我沉默了很久,这一切,我没有插手的余地。
也许,在一切未到绝路之前,尚可柳暗花明。我怀着这样的想法,轻轻一拢衣袖,慢慢伸出手,唤醒了他全部的记忆。
一瞬间,我听见他悲凉的惨叫响起,我和他都能看见,那些失落的过往疯狂的涌现了出来。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斗里一个护住另一个的时候,冰冷的夜里头抵着头相依为命的时候,在不知名的小山寨一起生活的时候,一直到最后他死在他怀里的时候。
甜到忧伤的,幸福到极致的,悲痛到欲绝的。
我不忍心再看,转过头试图卜算出一挂他们的未来,却完全看不出来。我已经无法再帮他们什么。
他缓缓站了起来,看着我,全身无法克制的涌出深刻的悲哀。这个一直强悍如斯的人,在这一刻,内心脆弱到了极点。
我看着他,只能哀伤一笑。
他眼神一下就恢复了我曾见过的坚定,带着决裂。如同他走进白光中那一刻一样。
果然如同他曾说过的那样,他还是选择一个人独自去改变既定的命运。我看见那个叫吴邪的人扑了过来,满眼的不敢置信和伤心。
那人,一定是误会了。我叹了口气,已经没时间了。我不得不赶在能力全部消失前,集中精神,用全身最后的力量打开了封门。
在刺目的白光中,他还在喃喃重复着那让两个人都痛彻心扉的三个字。
吴邪,忘了我。忘了我。
我想起那时他充满期待的眼神,黑得发亮,漫天星光都无法比拟。
而今他眼中一片死寂,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已离去,
今生今世,无人再能点燃。
番外二 《很久以后》(小哥視角)
火堆渐渐微弱,最后噗一声熄灭。谁也没动,光亮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黑瞎子突然又笑了:“我们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到最后都是一场空。”
“哑巴张,其实你这样没什么不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我,视线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也许是那些起伏的山峦,或者是更远。
我也盯着那些深浅不一的轮廓,蜿蜒起伏,没有尽头。
黑眼镜拍了拍我的肩,伸手递过来一瓶酒,戏谑了一句:“你也会真的发呆。”我盯着他手中的东西,他毫不在意的耸耸肩:“没人规定,倒斗不能带这样消遣的玩意儿。”他见我不接,又往前凑了一下:“当陪我好了。”
我接了过来,有种感觉,这样的场景会是最后一次。双指轻轻扣住瓶盖边缘,感受到锯齿状的铁刺,手腕细微一抖,那铁盖叮咚一声掉落到地上,滚出去老远。。dc6a70712a252123c40d2adba6a11d84《》 @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果然,黑眼镜嘿嘿一笑,手臂一伸,两只瓶颈碰撞在一起。然后仰头猛烈的灌了几口,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都说四十而立,我还没到,已经老得可以,该歇歇了。”
他顿了顿,一口气把手里的干到底,哑着声音继续道,“学学人家王胖子,找个看得顺眼的女人,安定下来,开个面馆养家糊口。嘿嘿,也挺不错的。”
我微微垂眼,把瓶子凑到嘴边,淡淡尝了一口。
那一年在去蛇沼鬼城的路上,某一个夜晚,有很多人点燃了大片的篝火,围坐在一起,喝着干烈的水酒,大声谈笑。
年轻的脸,带着对神秘真相的探究和渴望,激烈而冲动。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兴致勃勃的抱着一个短口瓶,扯开红色的封布,甘洌飘香的味道,一下就浸渍入了毛孔。
后来,这些鲜活的生命,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苍茫的戈壁深处。后来,阿宁那女人被咬死,陈文锦爬进了玉陨,吴三省跟了进去,再不见出现。
再后来,老九门发生内乱,霍老太和陈皮阿四、裘德考死在了广西,上一代最后的传奇和恩仇终于落幕。下面的人一盘散沙,各自争权夺利,外界势力趁虚而入,老九门名存实亡,诺大的产业几近吞并败光。
最后,潘子死在了帮派斗争中,胖子退隐江湖,最后一位摸金校尉终于是没了传闻。只剩下解小九爷苦苦支撑,而今,黑眼镜也终于心灰意冷,彻底放手远走他方。
还有谁在,已经没有人了。他们这群人,竟然没有一人有好结局。
一切的一切,恍然一场梦。心中所求的,一直追寻的,转眼就成空。
我攥紧了手指,复又缓缓摊开。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以为找到了真相才找到了联系,却忘记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早在前进的途中不知不觉间来到身边。没有意识到,只认为可以一直保护,然后不知不觉从手中悄悄滑落。
酒意越来越足,恍似当年在同样起风的夜晚下。
——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还有谁能发现,吴邪,我终究变成了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幻影。
第二天天刚擦亮,我们就动身,继续深入恒山境内。一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昨晚微妙的起了变化,每个人都满腹心事。
黑瞎子面上一如既往不正经,笑意却带着疏离,有意无意避开着。解小九爷紧抿着嘴,用力得来嘴唇有点泛白。
大概是这样的沉默的气氛太过压抑。瞎子终于啧了一声,问道:“哑巴张,那墓还有多远?!我们都瞎转了好几圈了,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我摇头,继续往前面走,脚踩在坠落的树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里瀑布成群、飞龙吐玉,充满了神尽色彩,的确非常适合厚葬皇家贵族,风水格局十分明显。更加上有地图在手,宋妃墓的入口并不难找。只不过,心头总有种不安,一切太过顺利,让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整个宋妃墓依山而建,攀上了一处平台。斜直的山壁上,黑色的龙头做怒吼状,巨大的石雕龙爪破土而出,下罩两扇漆红九连环铜门。
我双指贴了上去,沿着镶金的门缝轻轻敲打,仔细查看是否存在机关。按照宋墓的规制,这里并不是主入口,但是这扇门出现得那么突兀,怪异得让人起疑。
瞎子凑了过来:“怎么,有问题?”
我嗯了一声,微微皱眉。又来回仔细摸索了一圈,才说道:“没有摸到机关,太不合常理,得十分小心。”
解小九爷看了一眼,伸出手,从绑住头发的发带里抽出一根纤细的铁丝,双手轻轻一捋,那根软链条状的铁丝瞬间就变得硬直。
这武器叫飞花簪,内里中空,藏有少剂量的剧毒液体,一头尖细,设置有暗扣。而另一头呈花苞状,实际内里是一个十分精细的机关,带九转轮盘,能用来打开各类的锁具,高手则能用它齿轮的摩擦声和节奏感,破坏掉对手设置的机关。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们退后,一个人单膝半跪到铜门前,将簪子慢慢插入左边狮头锁的孔眼之中。
我们都紧张的看着。这是一个细致的活,时间越长,难度越大,而且不能中途而废。我看见有汗水从解小九爷的额前冒出,手也有点发抖,但谁也不敢惊扰他。
他又捣鼓了几下,耳朵贴近去听,手上一直变换着角度。突然眼神一亮,回头小声道:“找到了!”
黑瞎子还是不能置之不理,一直紧紧盯着人,闻言才略微松了一口气,低声问:“是什么?”
解小九爷看了他一眼,又听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是用水银装置连接发丝,再触发火药。”
我不禁皱眉。发丝是最不容易被感觉到的设置,极强韧又极脆弱,一不小心,谁都避不开。
解小九爷自然也清楚,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开始做着和刚才相反的动作,由里往外,一层层抽丝剥茧。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好在几番凶险都化险为夷。
最后解小九爷嘴角带笑,呼出一口气,冲我们一眨眼。紧接着,有一根极细的发丝被他从锁孔里小心翼翼拉了出来,门后也响起嗑卡一声。成了。
我把手从黑金古刀上移开,按了按有点发疼前额。
这时,解小九爷已经站了起来,伸手去推那扇封面。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落入圈套的感觉,就听见那门后突然又响起了一声响动。
啪的一声,非常轻,非常轻。轻得来就像无意间扯断了一根发丝。
我心底发冷,极快的大吼一声:“避开,是双重的!”只下意识做出一个挡住身后人的动作。而黑瞎子脸色大变,飞快扑倒解小九爷,险险就地一滚。
轰隆一声巨响,电光火石间地动山摇,滔天的热浪扑面而至,漫天飞沙走石全狠狠撞击在身上,五脏六腑全移了位,我感觉喉头一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距离太近,所有人全被这巨浪掀了起来,一路翻滚下去。身后就是万丈悬崖,避无可避。
我一手抓住被炸出来的老树根,阻止身体向下滑。也不管手臂被摩擦得血迹斑斑,另一只手摸到腰间悬挂的黑金古刀,迅速反手抽出,狠狠插入岩石中。脖子间一直带着的项链断了,仿佛有人从我身侧坠了下去。我心慌地伸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吴邪!”我手一松,想去抱住他。解小九爷扑过来,在上面紧紧抓住我,朝我狂吼:“哑巴张,刚才掉下去的不是小邪!”
“放手!”
“哑巴张!掉下去的只有相片!吴邪他已经死了!他早就已经死了,你不要发疯!吴邪他早就已经死了!”
我动作一顿,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他。解小九爷朝我露出一个哀伤的笑,闭了闭眼,咬牙道:“哑巴张,醒醒吧!小邪他,小邪他已经死了快十年了!已经快十年了!!你听清楚了没有!已经快十年了!哑巴张,你这样疯疯癫癫过了十年,到底是在折磨谁?!哑巴张……你这样除了让小邪走得不安心,还有什么用……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我一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像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哑巴张,你忘记了,是你亲手把他挖出来的……”
没有忘记。那些过往,一切的一切,全都都记得清清楚楚,日日夜夜,反反复复。
是我一块一块搬开了凌乱的石块,是我亲眼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一点一点露出来,是我捡起他写满最后遗言的笔记本,最后是我抱起他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我只是忘记了,他离开了我已经那么久。
很久以后,我站在寂静的山野中,看见宋妃墓的入口大开。
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就让吴邪永远是吴邪,让张起灵只是张起灵。我会让他从来不曾遇见我。
番外三 《往事欲如何》(黑花)
宋妃墓那一炸后,世间再也没有了哑巴张的消息,于是道上开始有了传言,说一代斗神终于交代在了自己的老行当里。说这话的,幸灾乐祸的有之,唏嘘感叹的更甚。
我咧嘴无声的笑了笑,与其说哑巴张死了,倒不如说他是终于了结了心愿。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对话,在他要独自下去之前。
那时我说了什么,具体想不起来了,大概意思就是让他把宋妃墓当成最后一次趟雷,别再瞎折腾。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露出一个极淡的笑。于是,我知道他算是同意了。
哎,哑巴张啊哑巴张,每次一听说哪个神仙墓里有起死回生的传说,就抽疯似的跑去下斗,如今没有了传闻,反而是好事。所以我更愿意相信,那厮和我一样放下了执念。远离世事,安安静静只守着一方回忆。
而如今,这样闲散的日子我也习惯了。只是我没想到,还会遇见解家小九爷。在这偏僻的江南小镇里。
那天阳光很暖,茶肆依旧闹腾。我眯着眼睛,照例翘着二郎腿,只手枕在脑后,悠闲地躺在二楼专属藤椅上。
楼下老说书人打着快板,今个儿上演的是一出《醉打金枝》。旁边有衣服的悉索声,有人轻声的坐了下来。
我懒得睁眼,这里上上下下的人多了去,兴许又是一个同好中人。自顾自听着说书中人随着故事起伏而抑扬顿挫的音调。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诉尽一场生平。
一段即将唱罢,楼梯间有伙计扯着大嗓门喊:“瞎子,到你了,快操家伙。”
我知道是二麻子,应了一声翻身而起,抓过藤椅边挂着的二胡,靠到了栏杆边的月台。
楼下有人叫嚣,中气十足:“哟,瞎子,今个儿你不说书了?咱们爷儿几个还想听你是怎么摸出一个大金斗。听说你当年玩得一手好活计横扫千军,难道就是靠你手里那杆快散架的木头疙瘩?!”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我也嘿嘿一笑,伸出头:“你老是贵人事忙,耳朵出了岔,把胡话也记到了心头!”
那土霸王还不消停,旁边一个兴许是他的手下开口了:“当家的,那瞎子就是个穿穿(江湖骗子),不知道哪里听了些奇闻,跑来混两口饭吃,您怎么就当了真。”
楼下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却有点收不住神,心头略微一动,像被触动到了什么。当家的,当家的,记得他身边的人也是这么叫他,而道上的人则毕恭毕敬称他为解小九爷。
只有自己,第一次见面,惊了艳,失了魂,掩饰般吊儿郎当的唤他一声“花儿爷”。
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微微皱起细长的眉。花是他的艺名,连带他美得张扬的相貌,总会让人不怀好意,浮想联翩。不过他到底忍了下来,转眼就带上了客套的笑,回敬了一句“久仰,黑爷”。眼神三分冷七分清媚,拿捏得恰到好处。
“瞎子,开唱了,开唱了。还在做抱金子的白日梦啊?!”
我哎了一声,这辈子还真一直做着白日梦。突然心头有点发苦,音调一转,依依呀呀起了另外一首曲子。
风吹影摇移,伴著,麻黄的树枝。看见海面的,烧风,拆破了云碎。难免轰轰叫,海螺,听见你踌躇。眼前离别时,你是,波浪伊是水……
楼下又有人怪叫了起来:“瞎子,你今天吃错药了?乱七八糟唱些啥啊,像条死了婆娘的老狗一样!”
我回过神来,又伸出头嘿嘿一笑,正想换一首。楼下却突然传来“哎哟”一声惨叫,杀猪一般不绝于耳。还有人慌乱的跑来跑去,高声叫道“穿穿透了……穿透了!手废了!!”
一时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吵闹一番之后茶肆里安静了下来,也许楼下的人已经被架走了。
我呐呐的摸摸鼻子,今天是没人听曲儿了,连带的也没有了打赏的份子钱。不过也好,难得清闲,于是又重新坐回了藤椅上,摸索出一只烟点上。
旁边响起了茶盖嗑缘的声音,极慢的,一下一下。呵,想不到还有人在。
我来了兴致,也没转头:“客人不走?下午可是没好戏看了哟。”
那人似乎一顿,嗑茶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我听见一道熟悉的清丽声音响起:“瞎子,是我。”
我一愣,手指间夹的烟差点掉到地上。好半天,才转头看了他那方向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拉长腔调道:“哟,是解小九爷。失敬失敬。日子过舒服了,一时间眼拙没认出来,见谅见谅。”
解雨臣没有答话。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又还是把烟灭了,继续笑嘻嘻道:“解小九爷这是出来游玩呢,还是路过办事啊?要是后者在下就佩服了,几年不见,解小九爷的堂口从北伸到南,老九门的解家那可真是风光无限。”
“瞎子,我是来找你的。”
“喔?解小九爷又有了活计做?还是要我找哑巴张?想必您的消息也灵通,我和他都老了,现在也只贪图个安逸生活,嘿嘿,接不了生意了。”
他打断了我,又轻轻重复了一遍:“瞎子,我一直在找你。”
我呼吸一窒,像有一只手紧紧捏住了胸口。不禁有点自嘲,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他的话还是会让我不禁想歪。只是和年轻时候不同,早已经没有了追求和冲动。
我懒洋洋的换了个姿势,阳光还是暖的:“有何贵干呐?”
“当年,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就离开北京?”
“解小九爷这话就问得奇怪了,我从来就一个人单干,自然想上哪儿就上哪儿。难道说咱们合作久了,还得向您报备一声。小九爷可是晒昏了头,把我也当做了您的手下。”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解小九爷,我没必要解释,也没兴致叙旧。请吧。”
他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道:“瞎子,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得,解小九爷的问话越来越慎得慌。既然请不走您这尊大佛,我自个儿走还不成?”我避开他的话,站了起来,轻车熟路向楼梯间走了去。
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身体一下就向旁边歪了下去。我本能的伸手想抓住桌子,却扑了个空,一时间被我扫落的茶杯茶壶丁丁当当碎了满地。一双手飞快接住了我,我摔在他怀里。
“操你大爷的,是谁不长眼乱放根椅子?!”我一摸,骂骂咧咧想站起来。
头上的人一直抱着没松手,身上惯有的清香全袭了过来。他抓得极紧,细长的手指似乎都陷进了我身体里。
“是我放的。”
“……”
“不是椅子,是一张矮桌。和椅子很像。”
“……”
“瞎子,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两人都没动,良久,我惨笑一声,低低道:“解小九爷还是好心计。”
“是不是那个时候,本来被炸飞的应该是我。”
也许是吧,那么久的事情。他不提,我都快忘记了。一开始只是视力下降,治不好,慢慢的再也看不清楚东西。
“瞎子,跟我回解家。”
我推开他,站了起来,双手环胸,歪着头挂满讽刺的笑:“回去干嘛?我现在可是个废人,想养我一辈子?”
“总比在这里好!你看你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他口气缓了下来,“瞎子,别让我一直不安心。我从来,没有这样亏欠过一个人。”
亏欠啊,原来只是亏欠。那么久了,我还是学不会看清。
“瞎子,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我还能要什么,守在他身边十年。到头来,只是一笔愧疚的买卖,只是一场欠债还清的戏码。
我突然嘿嘿一笑,也好,今天就一笔勾销。以灵敏的听觉,找准方位极快出手,缠住他扎起的头发,重重一拉。
他促不及防,吃痛之下被迫扬起下巴,张嘴发出一声痛呼。
我掐住他的双手,又露出一个笑,低头深深吻了下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辗转缠绵的,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胸口越来越痛,我收起不小心流露的情绪,开始暴虐的蹂躏,做足了一个流氓该有的派头。
“解小九爷的滋味,果然够劲。”我喘着粗气,身体狠狠把他压向后,腾出一只手摸进他的腰间,皮肤真是细腻得紧。
他头撞在坚硬的墙上,又惨叫了一声。
我却充耳不闻,手指掐上他胸前揉捏:“不仅够劲,还真够敏感,看这里都硬了。喜欢被男人碰?!”
他被我堵着嘴,发出一阵模糊的呜呜声,只能开始咬我,牙齿刺破了皮。
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还嫌不够,双腿挤进他身体间,隔着裤子用力开始顶,边做边故意在他耳边吹气:“听说解小九爷身子更是软得销魂儿,对多少男人张开过腿?我这辈子还没上过男人,既然解小九爷这么放不下,这么觉得亏欠我,不如就让我上一次,嗯?!”
他终于挣脱了出去,啪一声打在我的脸上。我尝到嘴里有淡淡的腥味,心中居然无比快意。难怪我和哑巴张臭味相投,我和他一样,在激烈的亢奋中都会有点变态。
我满不在乎一笑,摸索着再一次坐回了藤椅上,掏出一根烟,深深吸上一口,再吊儿郎当的吐出一个烟圈:“解小九爷也别那么激动,这事儿你情我愿才能快活,不愿意就算了。别搞得来活像我要强暴良家子一样。”
“还有,我的眼睛从出生以来就有问题,一直都见不得强光,会瞎是迟早的事。跟你无关。”
我以为他不会放过我。依我对他的了解,甚至会废了我,再不济,也会狠狠揍我一顿。没想到,他什么都没做,似乎只是静静的站着。
站了很久,久得来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然后他终于动了动,衣服悉索作响,大概是在整理刚才的狼狈。末了,他开口道,居然又一次提出刚才的要求:“跟我回去。”
我干笑了一声,心头发冷。回去做什么,看你在和霍家强强联合之后如何风生水起?还是看你如何周旋在形形色色的男女之中。
哦,对了,我“看”不见了。突然觉得疲惫至极,收起脸上的笑意,以为会森森吐了一个滚字,不料终究还是心头一软:“解雨臣,放过我。求你。”
他静默,好半天才涩然开口:“既然这样,我就不再来打扰你。我会叫手下给你汇两百万过来,也算是相识一场。”
我没有回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又站了一会儿,我知道他看着我。没想到,我也会留给他一个背影。渐渐的,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突然想起,那一晚我也是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我问过哑巴张,解雨臣究竟有没有在意过我,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你会放一个讨厌的人在身边那么多年。”
我动了动嘴,终究是没有再问其他的话。因为再问下去,也不会改变结局。我们都以为自己面对现实,都以为能足够洒脱。
我想我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
番外 四《当时已惘然》(黑花)
屋外传来悲切的哭声。
我慢慢睁开眼,微微扫了一眼。床边的老伙计立刻躬身上前:“当家的,您还有什么不放心,我立刻叫人去办。”
我摇头,轻轻咳了几下,费力撑起身体。他麻利的把丝绸镶花软枕垫在了后背处,小心翼翼让我靠得更舒服,又轻手轻脚端过床头柜上早已置好的中药。
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该吩咐的,都已经交代了下去。再说,如今的解家已是老九门第一把交椅,堂口遍布南北,即使不同道的在外有个冲撞都要给上三分薄面。
这辈子,也算对得祖宗对得起这个家。也该是,好好歇一歇。
“小武。”
“爷?”
“今天有哪些人过来。”
“王孙李陈几位外八行的少堂主今个儿都到了。过来的时候,爷睡得正稳,他们也就没敢叨扰。几位主子都备了福礼,盼着爷大好。”
我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到了如今这副光景,来来往往的脸上堆笑,背地里诅咒见血的多了去。坐到这些位置的人,谁不会唱出一场冠冕堂皇的戏,就连那屋外此刻的哭声,听起来也假得真切。早应该习惯。只是,心头到底是袭上一股疲惫。
“明天可有拜帖。”
“没,道上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已来过一遍。剩下的旁支小户,都打发给几位分堂主去应会。”
“……也好。”
“爷,可觉得是还漏了谁?”
我抬起眼。服侍在跟前的人神情十分的拘谨,措辞亦很小心。即使如此,可他却正直视着我,用一种聚集了百分的力气。
我有点意外。
小武跟了我四十年,从一个站在太师椅前克制不住好奇拿眼角偷瞄的青头,到后来慢慢变成办事稳妥的左右手。他被打得鲜血淋漓过,被出卖只剩下半条命过,被尔虞我诈弄得家破人亡过。一步一步慢慢收起稚嫩轻狂,学会了慎言警惕。
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不该问的一定不会多问。主仆一场,他从没有露出过同此时一般的模样。他的眼神,藏着一股年少时才会有的冲动,以及不平。他的神情在说,我解雨臣此刻缠绵病榻,吊着一口气,只是一心还盼着谁。
我突然笑了。一则为临到头,还能见到一个人在我眼前流露出真性情。二则为他的这种可笑又毫无理由的猜测。
于是勉强打起精神,还算顺从的忍着苦意,一口一口喝掉手里的药,然后道:“你这话问得奇怪。”
“是爷不自知罢了。”
“喔?说下去。”
“当家的,您就从没惦记过黑爷?”
我手一顿,又若无其事低头:“你吞吞吐吐了半天,要说的就是那家伙?!”把手里的药喝干净,冷笑一声,“那瞎子有什么好值得惦记的,合作过几次而已。”
“当家的,您这话未免过于置气。这些年来,和您打交道的成千上万,都为利益驱使。只有黑爷他是真心对您。”
他看了一下我的脸色,略一迟疑,想了想还是一咬牙:“而且,当年明明就是您逼走黑爷的。那个时候,他就站在那扇窗外,朝里面看了您很久。然后才头也不回走出了四九胡同。我追出去拦住了他,他叹了口气,然后还是嘿嘿一笑,叫我好好照顾您。”
当时,他一个人背着行囊,天下着小雨,飞速而过的人力车还溅了他一身泥水。当家的,其实黑爷他一直对您……”
我重重搁下碗,极为凌厉的看了过去。他呼吸一紧,把后半截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连带刚才隐约还有三分咄咄的气势也跟着没了踪影。
屋子里一时窒息得紧,很长时间都没人敢动。
床跟前的人低垂着头,又恢复了一个最忠心的心腹该有的本分。我闭了闭眼,疲惫的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悉索一番轻微响动,再睁开眼,满屋寂然。偏头去看窗外,四月鸾飞,又是一年海棠花开季。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一个明艳得晃眼的四月天里。
那时花开正艳满堂红,他不知怎么钻进了四九胡同,嗖一声,翻进解家青砖围墙内,把我才精心修剪好的一树西府海棠踩得七零八落。
一副墨镜,一身黑衣,一点狼狈,见有人立在院内,不见一点惊慌,反而自来熟的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借个道。”
我扬眉,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他腰间挂的,分明就是前阵子某个大家丢了的镇宅玉兽,道上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
这个人,身手果然厉害。闯了别的地盘,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窜进这里——解家的继善堂也该换换人了。今天只当没看见,来日说不定会有更大的好处。
我双手环胸,勾起嘴角,露出客套的笑。扬了扬下巴,指着身后的小路:“请。”
他又嘿嘿笑了一声,道:“谢了。”而后跳下墙根的青石,双手插在裤兜里晃着身体走过来。我一直带笑看着,犹自暗含几分警惕。他晃晃悠悠走着,还颇有兴致的东张西望,像在欣赏这满院子的春色如锦。
我放松了戒备。依旧含笑。
没想到,就在交错的一瞬间,他极快出手。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本能的跟着侧腰而下,还不忘手刀应风而上,然而心里终究是暗道一声糟
他轻松就往后退出一大段,我定睛一看,一朵极艳的海棠花被他掐在两指间,是从我头发间上拈下的。
他轻佻的嗅了一下,然后用那双淫淫的眼色上下扫射一番:“海棠半开时节最妖娆,却是人——比——花——娇——呐——哎哎哎,美人好说话。记得,鄙人姓黑名眼罩。”
后来,吴三爷夹喇嘛。又遇见这个家伙,才知道他就是在道上和哑巴张齐名的黑瞎子。他见到自己,吹了一声口哨,居然没记得上次被我修理得那么惨,又硬凑了上来。
还别提,斗里几次,确是他帮自己化解了机关。倒是记得上次我放他走的恩情。
出了斗,这一批明器由我负责脱手。他嘴里说不见辛苦费心里不踏实,于是也算混了个借口钻进解家,占了一席之地。
这一蹲,就是十几年。他一直,都会缠在自己身边。
本家叛乱最落魄的时候,道上纷争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下斗捞金最危险重重的时候,登上高位意气风发的时候——每一次都有他。从算计,戒备,欣赏,信任到依赖。
年轻时,自信满满,也一直以为,那家伙永远都不会离开。
可那人还是走了,措手不及。连一个理由都没有。也许是有理由的,只是自己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忍受不了,没想到,他会抛下,没想到,他那种吊儿郎当的人,也会真的会,死死爱着人。
我发了很大一场脾气,狠狠铲除了几个闹事的分堂主,自那以后,没有人再敢在我面前提他。我也更加忙碌,渐渐的,似乎,遗忘了那个人。
我还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心,也会跟着,空了一块。
窗外花枝摇动,香气弥漫,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见他当年翻进来的那道青墙。恍惚间,他正淫|笑着看我,低喃道:“我的花——儿——爷——”
我头一昏,猛的开始剧烈咳嗽。
老伙计从屋外快步冲进来,一看我,焦急道:“当家的,您今个儿坐得太久。”
我吃力呼出一口气,摆摆手:“小武,你们黑爷是不是,一直怨着我。”
“当家的,您怎么会那么想?!”
“不然,咳咳,他怎么会,不来见我最后一面。”
“您多虑了,黑爷他一直记挂着您,只是行动不便。您瞧头天那只野山参,就是他让南面的堂口送上来的。”
“那他会不会来?我要见他。”
“当……然,我昨天已经安排人下去。此刻,他们正在路上。”
“是吗,那就好。我想,亲口对他说一些话。”
我想亲口对他说,我们还有机会。我一直很想他。
解雨臣过世时,正值海棠花落尽。他一直没有等到黑瞎子。
他不知道,忠心于他一辈子的老伙计最后骗了他。他亏欠一生的那个人,已经早他多年离开人世。
番外五 再逢明月照九州
我没想到闷油瓶会悄无声息的出现。
说实话,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着实被他吓得不轻,下意识大吼一声就拉开架势,以为大半夜的铺子里进了贼。
难道这家伙习惯了钻洞,来别人家也不会走正门?!
不过,他的出现让我心生暗喜,胸口悬了好几个月的石头终于是落了地。自从他走进那该死的青铜门后,我就浑身没有舒畅过,总觉得心里像是缺了一块。白天在铺子里也浑浑噩噩提不起精神,王盟那小子也看不下去,直接嘲笑他老板我是三魂丢了七魄。
我看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连带衣服也沾满了灰迹。可是想象出这杀千刀的进到那鬼地方后也是九死一生,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不悦和焦急。
闷油瓶倒是显得很放松,轻轻咳了一声,一摆手道:“吴邪,我没事。”
我暗地撇撇嘴,你大爷只要没有翘辫子就算是缺了个零件什么的也是“没事”。转身蹲到柜子前,记得以前还有备用的药品留了下来,于是伸手进去东翻西翻,好不容易从一堆东西下面掏出了那个家用医药箱。
我站起来,看了看闷油瓶脏兮兮的样子,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东西,又从衣柜里抓住一套新买的睡衣:“小哥,我先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呢就先洗个澡,舒服舒服。这衣服才买的,我俩身量差不多高,你洗了之后换上,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闷油瓶默不吭声,只点点头。我突然从心头生起一股感叹,养儿子也不过如此啊!会惦记他在外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吃好睡好,懂不懂照顾自己。特别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我常常盯着门口的大马路发呆,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杀千刀的在干啥。
扰扰头,再看闷油瓶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似乎正在以淡定的姿态验证那句让人津津乐道的小道消息。
地上生活能力九级残废。我被自己的想象逗得心头发笑,面上却无奈叹口气,把他拉起来推进了浴室。
当时我并不知道,很久以后的种种磨难和痛苦。他的我的,每个人的,在命运中如蝼蚁一般挣扎。在历经千辛万苦中失而复得,让我再也笑不出来。
那时是一个冰寒的冬天,他站在水龙头下,没有温度的水无情地从头上喷了出来,顺着他的脸皮侵蚀而下,流过佝偻而苍白的身体,直到脚趾
。
冷,很冷,冷得瑟瑟发抖。但是他碰不了热水,一点也不行。因为半尸化,皮肤薄得异常脆弱,稍微一点热气就能烫出红肿的血泡,进而溃烂。
他默默瞅着我,有点茫然不解,仿佛不明白这个不打他也让他吃饱睡好的人,一夜之间为什么突然变了脸。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他,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
门内传来了哗哗的水声,我安下心来转身下到一楼厨房下了一碗面。等我端上来的时候,闷油瓶已经洗好,也不同我客气,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我收拾好碗筷,这才拎过先前找出来的医药箱。
闷油瓶还是一直安静的坐在床边,身体更加消瘦,我的衣服挂在他身上,被窗外的风一吹,空荡荡的晃来晃去。
我有点不是滋味,这几年一起下斗,过来过往,都是他护着身后的人。可是没人会关切着他,赶明儿干脆带他上西湖楼好好补补。
“小哥,把衣服先脱了,我帮你上点药,消肿好得快。”
我半跪在他的面前,掏了一大块透明的膏药出来。闷油瓶看我一脸坚定,似乎也不想和我推搡,伸手搭在了扣子上。
眼前人的身体一点一点露了出来,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依旧白皙,似乎比他脸色更浅上三分,却更加反衬出那些伤疤的狰狞。
旧的已经看不见,被新添的一层一层覆盖了去。纵横交错,深浅不一。
我盯着那么痕迹,有种冲动想把它们都挖下来变到自己身上,换眼前这个人一身如初。又觉得这想法着实可笑,于是只得开始仔细涂抹。
手指下的皮肤微凉,还带着湿气。我一贴上去,察觉到闷油瓶的身体轻轻一震,肌理骨骼一下紧绷起来。我以为自己粗手粗脚弄痛了他,连忙抬起头。
我们的距离极近,晕黄的灯光从他背后投了过来,整个人形成一道柔和的剪影,甚至能看清楚密长的睫毛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他一直看着我,我却突然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热腾的水汽还没有散尽,那些水珠从黑色的发梢蜿蜒而下,爬过瘦削的身体,消失进腰腹之下。
我吞了吞唾沫,喉头不自觉滑动了一下。突然有点心慌,好像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将要发生,是我活了26年所不熟悉的,也是一直不能明白的。
他眯起深邃的眼,略微动了动,抬起手指伸向我。我下意识想避开,却像被施了法一般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他奇长二指离我的脸越来越近。
避不开,心里越来越慌,随即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无动,可我却看出他的脸上有过一丝闪动,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即使如闷油瓶,也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犹豫,不安,还有希冀。
他的手指在离我还有两分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近得来能感觉到它散发出来的温度,和周围被搅动的暖流。它不动了,像在等待。
后来我想起这天,谁也说不清那个时候,我们究竟想等来什么。也许他是在等一个信号,一种表示。等着被等待的人的行动,所以才能不再是孤单,不是我和他,而是我们。
我闭了闭眼,一咬牙将脸凑上前去。
闷油瓶却眼神一暗,像想起了什么。手指一蜷,手势飞快一变指向了自己胸口,淡淡道:“吴邪,你在同一个地方已经抹了十分钟。”
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瞧, 发现自己的五根手指都牢牢贴在他右胸上揉搓着,那姿势那力度,他居然能忍着没拿黑金古刀砍我,连忙手忙脚乱移开。
挠了挠头发,我想了想开口:“小哥,刚才……”
“吴邪,我马上就走。”闷油瓶打断我,缓了缓又淡淡道:“你自己休息。”
我愣住了,不解的看向他。他却已经移开了眼神,盯着窗外,眼神落得很远。放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我心头没由得升起一股恼怒,更多的还有浓浓的失落。。6a10bbd480e4c5573d8f3af7
闷油瓶站起身来,披上我白天穿过的衣服,拿过黑金古刀。我慌了,开玩笑,这个职业失踪者,这样放他一走,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
我赶紧一个大跨步挡在他面前,大有不争个鱼死网破不罢休的势头。闷油瓶停了下来。
我趁机抓住他的手臂,想半天支支吾吾道:“小哥,你看你也累了,大晚上的出去找地方也不方便。今晚就先将就一下,我这床很大,挤一挤完全不是问题。”
他回头看了看那张只勉强比单人床能宽上几分的“大床”,又淡淡盯着我。我尴尬一笑:“呃,你看我俩都挺瘦,我真的不占地儿。”
夜里很安静,偶尔从巷子的尽头传来一两声犬吠。
我听见枕头另一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略略转了转头。闷油瓶背对着我,身体一如既往的瘦削,真占不了多少地儿的人是他。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从没有过这样的安心。所有的一切,都不及眼前这个人重要。
我低低叫道:“起灵。”闷油瓶轻轻叹息了一声。
当时,窗外月色摇曳,我能想象出,这片九州大地被银辉所笼罩的醉人美景。
我们在一起,真真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