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
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
楔子 总章(大成之亡)
夜色深黑,层云飞动,银蛇般的闪电,灼亮暗金色的云层边缘,将十万里漠漠长空,犁出忏陌纵横。
一个黑云压城暴雨欲来之夜。
“嚓!”
一声暴雷终于划裂夜的寂静,天地瞬间白茫茫大亮,勾勒大地之上树木张牙舞爪的狰狞黑影,在那些长而妖乱的树影之间,有数条更黑的影子,流星般飞越。
当先一人轻功卓绝,身形快得几乎生出淡淡虚影,只是每次落地时,似乎都有些踉跄,看那姿态似乎气力不济,然而每次将要栽落时,那人都顺势一扭身,更快更猛的射出去,丝毫不顾惜气力,丝毫不给自己停顿的机会。
那人身子微微前倾,一个狂奔时最省力的姿势,双手却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一个小小包裹。
那小小一团护在他怀中,风雨不惊,那人前奔时犹自不忘用手护着,唯恐沾着一星雨丝。
他身后,几条人影不即不离,以护卫的姿势跟随着,几个人轻功虽有高下之分,但步姿频率一致,围护的方式十分有章法,一看便知道训练有素,除了最前面那人埋头前奔之外,后面几人疾行中犹自不断回头,似乎在注意着身后的动向。
隆隆雨声隔绝喧嚣,狂暴的风却将身后一些隐隐的动静卷了来——马蹄踏在水洼中的声音、刀剑摩擦交击的声音、长鞭焦躁频频抽打在马身的声音。
这些声音传入这个疾奔的小小队伍耳中,这些疲惫而狼狈的人们脚下更快。
很明显,这是一场雨夜追杀,在蜿蜒山路和苍青密林间,在恶劣天气下,追逐者和逃亡者,进行着体力和耐力的比拼。
“好歹快到地头了!”逃亡者队伍中,一个魁梧大汉抹一把雨水,翘首望向苍山背后某个方向,满是血丝的眼底,闪烁起希望的星火。
“等到了,赶紧看看小六的伤。”另一个颀长玉面男子转过头,目光关切的看着身后一个持双剑的少年。
那个叫小六的,看起来还是孩子,苍白清瘦,遍身血染,面对几人齐齐看过来的关心眼光,倔强的抿着唇,摇摇头。
“叫你别来你非要来,这下好了,拖后腿!”一个矮个子男子斜着嘴角,睨视着那瘦弱少年,却顺手弹出一颗药丸,塞到那少年嘴里。
那少年呸的一口将药吐在尘埃。
“你!”
“三虎!”抱着包裹的领头男子沉声一喝,矮子立即住嘴扭过头去,领头男子目光有些歉疚的看着这个少年……小六还未学成,本不该走这一趟,可是……他叹息一声,摸摸那少年的头,道:“好在快到了……”
“咻!”
猛烈的破空风声穿透雨幕,刹那间截断他的语声,雨花伴着血花溅起,奔在最后负责警戒的一个身影踉跄一下,无声栽落。
透过他后背的森黑的锋尖,将这群逃亡者眉宇间刚露出的喜色钉住!
敌人追来了!
领头那人下意识紧了紧怀中包裹,抿了抿唇,一甩头间满身雨水飞散,湿漉漉的脸倒映在闪电的白光里,眼神隼利如鹰掠向队伍之末。
接收到他眼神的魁梧大汉霍然扭身,大笑道:“奶奶的,事儿真多!”掌间青光一亮,二话不说扑向追逐者。
暴雨中粗豪冷笑声钉子般射出,几乎刚落地那一刻,那个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的大汉,便手起刀落,连杀数人,倒落的敌人尸体将道路阻住。
被激怒的敌人包抄上来,将他围在中间,雨水冲刷出厮杀者的轮廓,泥泞里响起不知是谁的嘶吼,大片大片血花混杂着雨水泼洒而开,将苍白的闪电染红。
闪电里黑色背影孤独的留在雨幕那头,以一己之力死死挡住敌人前进的步伐。而这一头,其余人连犹豫都没有,咬牙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伤心,这样的场景,在那白骨鲜血铺就的逃亡之路上已经绵延了一地,一路上,三百人的队伍,便是生生以这样的方式,被削薄成今夜最后剩下的寥寥数人。
没有人不满,更没有人畏怯,这是他们存在的全部使命——六百年前惊才绝艳的皇者,创立一代代被大力培养的密卫,这些人享有最高等级供奉,家族妻儿都被专门照拂,平时不作战,不护卫,不被任何达官贵吏驱使,一生也许都未必派上一次用场,然而一旦用上他们,便是天地倾覆之刻,那么到时,人人都是以一当百的死士!
何止以一当百?长达千里的逃亡之路,面对数万不死不休追逐的大军,暗杀、设伏、反间、攻防……出发时三百人,到了这里只剩下最后五人,然而,换来的却是数千敌人尸首,一路倒伏。
在重门深锁的皇家密档里,他们被称作:血浮屠!
然而,正如血浮屠永不能为世人所知一般,属于这支精兵队伍再辉煌的战绩,都将注定被历史无声淹没。
存在,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刻,牺牲。
身后敌人的喧嚣再次传来,一条命只能拖延宝贵的一刻,小六眼神一冷,返身要扑,矮子三虎突然伸手将他狠狠一拽,拽到一边。
“逞能!”
暴雨里三虎束紧腰,那里有个一直流血的伤口,很不满的道:“我就知道好事该轮到我了。”
他倒拖着刀转过身去,留给同伴一个懒洋洋的背影,挥挥手。
“如果谁活下来,记得告诉我女儿,她爹再也娶不了二房了,叫她放心!”
剩下的三个人沉默着,小六脸色更白,领头男子闭了闭眼。
“好!”
厮杀声远远抛在身后,三个人拼命飞驰,这是拿命博来的时间,没有谁有权利浪费!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而熟悉的嘶吼,尖利的穿透天地喧嚣,领头男子立即道:“别回头!”
然而小六已经回过头去,一转首间看清身后骨肉飞洒践踏成泥一幕,眼色血红。
随即他无声无息扑了回去。
领头男子一伸手便抓住了他,小六死命挣扎,卡在臂上的手却铁钳般动也不动,雨声中听见老大清晰稳定的道:“阿衍,你去!”
小六霍然回首,怒道:“老大,你疯了!”
那颀长男子已经笑笑,道:“我家孩儿,拜托老大。”
领头男子默然点头,掉转目光,小六还要说什么,却立即被封了哑穴。
颀长男子摸摸他的头,笑容温暖,道:“小六,天战世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传人,你好好活着。”
他转头,目光和领头男子交视,随即各自错开。
仰头望向雨幕尽头,似乎想穿过这沉沉的雨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又似乎在做着默默告别,颀长男子眼神中泛起淡淡疼痛和柔软,却一闪即逝,随即他头也不回,掠向敌人之中。
人尚未到,手腕一振。
“唰!”
地面上弹开黑色的绳索,灵活而矫健的缠上追来的奔马,一滚一抽,最前面一匹马惨嘶着倒地,马上张弓搭箭的骑士猝不及防被掀翻,葫芦似的滚下去,撞上后面的马,那马仰首长嘶双蹄将抬未抬之际,雪光一闪,血影一亮如虹,一颗人头在雨花中旋开去,随即长刀自肘间翻出,一刀断了当先骑士的头,顺势一拉,齐齐斩去第二匹马的腿,马身轰然坠地那一刻,他已鹞子般翻身而起,撞入马上骑士怀中,刀进,刀出!
血光爆现里,第三个骑士也已经到了,长剑劈下风声猛烈,苍衍跃起,手中比寻常刀更细更薄的长刀,迎上那人的剑,刀剑相贴,“嚓”一声。
马上骑士只觉得对方的刀突然不见了,心中刚刚一喜,突然便看见一截刀尖无声无息紧贴着自己的长剑,蛇般滑出,瞬间射爆生命的星火!
刹那之间,毙两马,杀三人!
血浮屠第一高手!
小六被领头男子拖着奔行,犹自回头死死盯着他闪掠如电的背影,浑身都在轻微发颤。
是的,整个队伍都是老大的属下,都该在生死之境前赴后继,但是,不应该包括阿衍!
只有他知道,他是老大的亲兄弟!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父亲,他那三千里地一根独苗的儿子,是那个家族最后的后代……而那孩子……那个奇异的孩子,如果没有父亲,怎么能活成!
这一替,替的是两条命,替的是苍家延续的最后香火。
这样的决定,老大怎么忍心做下?
他突然不挣扎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眼上,领头男子看着少年苍白的额,微微有些怜惜的拍拍他,解开了他的穴道。
“我心里有预感,前面大概还有敌人。”领头男子沉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引开对方,你记得一定要带……”
“走!”
他还没说完,少年突然一抬手,一把抓过他怀中包裹扔了出去!
小小一团在半空中飞出一道弧线,刹那扔出好远,雷声隆隆里隐约听得包裹中细弱哭音颤颤一响,领头男子大惊,急忙跃起去接,包裹落在手中,这才吁了一口长气。
等他再回头,少年瘦弱的身影已经掠向身后追骑之中。
浴血苦战的阿衍回过头来,望着小六,目光里不知是喜是悲,那少年只笑笑,轻声道:“天战世家中人,永远和兄弟共死。”
暴雨如倾,似苍穹悲歌辽远,末世皇朝的最后一批忠诚男儿,选择含笑蹈死。
领头男子抱着包袱,远远看着那背靠背作战的人影,眼底泛起微光,随即抿唇掉头离去。
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代替兄弟去死,但是,他不能。
怀中那一团轻软无物,责任却重如千钧,在没有完成自己誓言之前,他没有理由卸下。
厮杀声阻隔在雨幕和夜色之外,他奔行的身影快过闪电,远远的,山坳后露出一处小树林。
男子眼中露出喜色,他知道树林之后,便是终点。
然而那点喜色突然被冻结,他霍然转身,低喝:“谁!”
黝黯的树林寂然无声,树叶被风吹得唰唰响犹如鬼拍手,那一声凝足中气的低喝,仿佛落在空处。
男子皱皱眉,提足真力,按照约定向树林之后掩映的一座茅舍传音:“皇极之后,求见谷主,请谷主履行世代相传密约!”
连呼三遍,树林后毫无动静,茅舍中灯光全无。
男子心中一沉,知道事情有变,立即不动声色慢慢后退三步,环顾四周,缓缓靠上一棵地势较高的老树。
这处视野开阔,身后又有遮挡,万一林中有敌人,也无法对他包围攻击。
在不利形势下首先选择最有利自己的地形,是血浮屠的必修功课。
男子十分谨慎,在靠上老树之前,已经仔细观察了树身没有异常,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
然而后背刚刚靠上树身,他蓦然发出一声狂吼,一个大仰身拼命翻了出去。
落地时腿上鲜血淋漓。
树林中人影连闪,数名灰袍老者无声无息出现,将他包围在正中。
男子面色惨然,瞪着刚才那树的树桩方向,那里青苔累积,树根盘绕,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然而男子瞪着那树桩的眼神,就像看见地下钻出了一个魔鬼。
地下没有魔鬼,却突然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洁白的,不大的,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手。
树林幽暗深黑,灰色的雨丝斜斜打下来,暗淡的色彩里小手浮雕般鲜明,自苍青的老树身上缓缓伸出,这一幕怎么看都有几分诡异,男子素来稳定沉重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先是手,然后是手腕……伪装的青苔树根被一一拨开,现出乌黑的发顶,一个人,从树桩的位置,钻了出来。
他抬起头。
男子震惊的退后一步。
真的是孩子。
不过六七岁模样,披一件暗绿色油绒衣,看起来和那树身颜色近似,这种颜色难看得很,穿在这孩子身上,却让人觉得清而雅,正如这夜雨深林幽暗泥泞污浊阴冷,他站在那里,所有人心中却都突然掠过一个词——玉人。
明光清润,如玉琢成。
不过一个孩子便已如此容色摄人,一旦长成,却又不知该如何的颠倒众生。
男子却只抱紧怀中包袱,警惕的盯着这个孩子——他不会忘记,正是这个看来无害的小小少年,躲在这树身之中,利用这雨夜暗林的掩护,偷袭了身经百战的他。
训练有素的血浮屠精英在密林遇险时,会习惯性的先选择背靠大树占据有利地形,而正常情况下,人的视线一般都只会平齐向前而不会故意向下,他哪里想得到在那并不粗的树桩处,竟然会挖空藏了个孩子。
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
如果是有意安排,那这孩子也太可怕——熟悉血浮屠的作战自保方式,懂得人的习惯选择,胆大心细,出手狠绝。
刚才那一刀,如果不是他应变超卓及时避过,本来是该捅在他腰眼要害的。
那孩子微微偏头,有趣的瞧了瞧他,目光在他手中包袱掠过,突然淡淡道:“有些人就是蠢,何必费尽心思折损人手,像条狗似的撵在你们后面?与其千里追杀,不如守株待兔,你说,是不?”
男子抿了抿唇,目光向后一掠,那孩子立即道:“不用看了,你要接头的人,已经走了。”
男子眼神一颤,这个山谷的主人,和先主有约定,在他前来求助联络之前,是绝对不会离开的,然而这林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后方石屋依旧毫无动静,难道,人真的走了?
这么一想心中便是绝望的一沉,然而他依旧谨慎的保持沉默,并不失措慌张,那孩子却似能读心一般已经轻轻笑起来,笑容清雅明润,眼神却晶石般冷。
“不相信是么?其实很简单,假如在你之前,已经有人带着你们血浮屠的令牌,抱着和你怀中一样的宝贝,求见谷主,你说,谷主大人会怎么做?”
男子重重一震,骇然盯着那孩子,半晌低低道:“你怎么会知道……”
属于皇室数百年来的绝顶机密,怎么会被这孩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说呢?”那孩子薄唇上的笑意,浮凉若瑟瑟秋夜里的灯花,“这世上的秘密,只要有人知道,就迟早有被泄露的一天。”
男子握紧了手掌……血浮屠当中有奸细!
皇朝倾覆,王公尽降,忠心王朝的旧臣尽数屠戮,如今天下之大,只留下世代享受供奉,不为任何掌权者所控制的血浮屠,保留了自由之身来护持这皇朝最后一点血脉,千里追杀中多少人丧于路途,多少人拼死断后,到得如今走到最后的寥寥几人,阿衍、老石、三虎、小六……无一不是队伍中最为精英、地位最高、忠诚亦最无懈可击的成员,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那么……会是谁?能是谁?
不能怀疑,不敢怀疑,这个念头一旦触及便是森冷的撕裂和无垠的阴影,如果是真的,如果那些牺牲和追随都能有假,叫人情何以堪?
深深吸一口气,男子后退一步,现在已经不是追究谁是奸细的时辰,当务之急,是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退一步,那数名灰袍老者也齐齐向前一步,动作看似平凡,男子却精细的注意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这一步移动过后,和原先保持得完全一样。
这个发现让他再次心中一紧,无庸置疑,对方是眼力和武力俱佳的绝顶高手,以他现在的状态,一个也接不下,更不要说在众人环伺之下逃脱。
落雨无声,隐约听得人紧张的呼吸粗重,当先一个灰袍老者木然抬手一指,指向那男子怀中包裹。
男子垂眼,声音平静:“……想要?拿命来换。”
那孩子却笑了起来。
手一挥。
砰然一声闷响,一团东西被掷在了林中,昏暗光线勾勒出淋漓而模糊的微红轮廓,一时让人看不清那是什么,男子却死死盯着,掩在袖子里的双手攥紧,指甲深入肉中。
那是三虎的尸体,或者说……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尸体。
如果不是那明显较矮的个子和腰间还剩半个的血浮屠标志,便是三虎那个智慧卓绝狠辣明利的小女儿来认,也一定认不出。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林中一片死寂的安静,明明没有人有任何动作,气氛却紧张得一触即发。
却有人若无其事的开口。
“偌大皇朝,到现在还在以命相拼的,只剩下你们血浮屠。”那孩子语气轻轻,微带惋惜,“我不得不说,你们真是……愚忠。”
“看见他的下场了吗?”他指指地上那一团,小小年纪,面对那样的惨景依旧气定神闲,平静漠然得令人心中发冷,“你再执迷不悟,也一样。”
男子却已将目光缓缓收回,看向那孩子,竟然还笑了一下。
“大成皇朝最起码还有我们这群愿意战至最后一刻的愚忠……”他笑,“就不知道将来阁下家皇权崩塌之时,有几个人会为你赴死?”
“很遗憾,你看不到那一天。”那孩子并不生气,微微一笑,语气一转,“但是,就算你看不到,你不希望你的子孙后代,能看到那一天吗?”
男子面色一变。
“你家族世代子嗣艰难。”那孩子看着他,语气淡淡,“到了你这一代,百年难遇的有了兄弟两人,但是就算如此,好运似乎也已经走到尽头,你那兄弟虽然早早娶妻,至今却只有一个男丁,据说还是个……”他说到这里,轻笑一下住了口。
男子脸色铁青,一直稳定的双手,竟然微微有些发抖,他注视这小小孩子,眼神中终于有了几分震惊。
血浮屠的一切都是绝密,属于他这个首领、属于他家族的隐私,更是世上几乎无人得知,这个小小孩子,竟然了如指掌!
那孩子却无视他的脸色,坦然继续,“我相信你不惧身死,也认为金银珠玉买不动世代忠诚的血浮屠首领,但是我相信,世代守护血浮屠第三十七代家主,一定不愿意家族承继在自己手中,彻底断绝。”
轻轻巧巧一句话,却如巨锤般砸中男子,他踉跄退后一步,脸色惨然。
世上没有怕死的英雄,却有被责任所困的蛟龙。
家族一脉今日绝,他至死难见先祖。
那孩子看着他神色,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我不伤你,我甚至不问你任何事情,只要你此刻放下这包裹,转身而去,你家族的那个孩子,从此便会安枕无忧。”
竖起手掌,尚带童稚的声音听来竟也铮铮有声:“以我圣宁血脉为誓,违者,断嗣!”
林中众人齐齐动容——一手掀翻大成皇朝统治的宁氏家族,是大成皇朝外戚之族,据说百年前是大成属国皇室血脉分支,百年前被大成吞并,因此宁家私下自号为圣,极重血统承继,这样的誓言,是相当重了。
男子表情不变,眼神中却已露出沉吟之色,显见已被他的誓言打动。
“拿来吧……”那孩子察言观色,立即轻轻伸出双手,舒展向前,一个等待接过的姿势。
密林黝黯的色彩里,腕骨精致掌心如玉,语声如一缕细丝悠悠散开,缠缠绕绕捆上男子驿动不安的心神。
“血浮屠只剩下你一个……普天之下,只要这里的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低沉的声音听来无尽诱惑,幽幽盅惑人心,“你只要放开手,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人可以为难你家族……”
男子沉默着,似在思量,眼神悲凉而遥远,似乎想透过此刻暗沉的天幕,看见想要看见的人。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等着他退,或进。
等着自己成为这个辉煌皇朝的终结者,等着这皇朝最后一点星火熄灭。
这一刻沉默厚重宛如实质,泥浆般凝结,将众人身心动作都似要束缚。
很久以后。
男子终于抬头,望定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意轻浅,深重晦暗的色彩里,看来浮薄如早间的雾气。
那孩子眯着眼睛,眼神里掠过一丝寒芒。
男子的手,却已经抬了起来,掌心微赤,显见已经提足了真力。
那孩子眼神收缩得更紧,身形却纹丝不动。
那男子提掌,却不是放开的姿势,而是突然向下一沉。
沉向怀中锦缎包裹的前心!
于此同时悲愤的笑声激越荡起,震得这林中落叶簌簌而下。
“国将倾亡,何来家族?既然如此,不如都毁个干净!”
眉头一动,那孩子刹那间轻烟般掠了过来,与此同时密林四周一直虎视眈眈的身影都动了,灰色暗影如收束的网,四面收拢,势必要将男子手中的动作阻止。
然而他们动作再快,又如何能比落掌的速度,隐约间红光一现,手掌已经按上包裹。
“呜——”
半声呜咽尚未响起,便已戛然断绝!
那声音那般细弱稚嫩,在午夜风雨密林中,如残烛星火,刹那飘摇,转瞬消逝。
所有人面色铁青。
少年的眼神,一层层的冷了下来,他盯着男子,明明身形尚小气势未足,看来却如一条幼龙于长天之上盯住了山野大地上奔驰的虎。
只是那眼神在掠过那已经毫无动静的包裹时,依然有几分狐疑。
那男子却随手将包裹一抛,愤声笑道,“既已与皇朝同殉,也无所谓葬在哪里!”
包裹飞了出去。
众人齐齐仰头,看着飞龙舞凤的锦缎包裹在半空中划过一条金色的弧线,以一种惊心动魄的弧度迅速落向密林后的崖下。
少年眉一扬,飞快叱道:“拦下!”
立时有人腾身而起,男子却飞身掠了过来,直直扑向少年,半空里手一掣寒光闪耀,罡风呼啸劈向少年天灵盖。
所有人惊呼出声赶紧回转,再也无心去追那个包裹,男子却在将要扑向少年身前时突然长声一笑:“血浮屠与皇朝共存亡,不敢多活一刻!”
他手一抄捞起地上那团看不清脸面的血肉,身形一扭,比那包裹更快的冲向崖下。
众人不想他在万里奔逃精疲力尽时刻依然有如此速度,一时都追不及,眼看他放弃对主子的攻击,半空中都舒了一口长气。
不想惊变突起!
“轰!”
天地灰蒙中突然迸开明烈的色彩,半空中腾起一朵乌金色的花,巨大的气浪将穿林而入的绵绵雨丝激飞,下了一道斑斓瘆人的惨烈血肉之雨。
一片深黑亮红腥雾弥漫里,正当其冲的那金尊玉贵的孩子,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四面惊呼声都似要凝结!
良久,一些淡红的碎肉,扑簌簌自树叶之端无声滑落,瞬间在人脚下积了一堆,那是刚才被扔在少年脚前的血浮屠卫士最后遗骸。
刚才男子看似拎起尸体离开,却在敌人最不防备的那一刻,引爆了藏在尸体中的炸药。
衣袂带风声瑟瑟,所有人都向倒地生死不知的主子赶了过去。
却有一声怆然长笑,自未散硝烟之中响起。
“以我血浮屠已死之身,尚能换得乱臣贼子贱命一条,三弟,你可以瞑目了!”
半空中浴血黑衣人,凝目脚下那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一堆,眼神疼痛而欣慰。
所有的血浮屠高层,体内都有一颗雷弹火器,用来在最后关头与敌人同归于尽,久经训练的血浮屠,临敌保命和杀人的技巧也非同凡响,一路追逐,众人早已知道也许会有遇上敌方重要人物的一天,而自己的尸体也很有可能被拿来动摇己方军心,所以哪怕被围攻而死,都很有默契的没有选择自爆,为的就是这最后一个机会。
既已身死,何惧再抛了这血肉皮囊?拿来拉个垫背的也好。
男子一眼掠过,再无留恋,长啸一声。
啸声如苍龙,在深邃密林之中飞越穿梭,震得叶上露珠晶莹滚落,如英雄最后一滴男儿泪。
围着少年的众人被啸声所惊,骇然回首。
只看见一片染血的黑色衣角飞驰而落,消失在苍青的崖边。
众人怔怔的看着,被凄迷的月色染得脸色苍白,眼见那一幅衣角湮灭于黝黯崖下时,所有人不禁吁出一口长气。
眼神里都缓缓浸出些许的怅然和迷茫。
眼见他高楼立,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六百年繁华金粉、十万里锦绣江山、曾引鞭断流、曾万国来朝、曾威凌天下、曾四海俯伏……所有属于辉煌绝艳大成皇朝的骄傲拥有。
自此刻……
终换了主人。
和光十六年,绵延国祚六百年、盛极一时的大成皇朝,倾毁。
于金宫玉阙断瓦废墟及前朝皇族尸山血海之上。
天盛皇朝,立。
卷一 忆帝京
第一章 我手脏
长熙十二年,冬。
天盛皇朝都城,帝京。
一大早起了蒙蒙雾气,薄幕般沁凉的浮游于天地间,落在西华巷秋府深红明亮的琉璃瓦上,起了一层淡淡粉白,那点覆在雪色霜花下的深红,便收了几分艳烈,生出几分温润可爱,像经了霜的冻果。
冻果……
凤知微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突然开始咕咕乱叫的肚皮。
深秋熟透的鲜红的柿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冻过,加点九酿极品蜂蜜,盛在景丰薄胎雪瓷盏中,晶莹嫣红如琉璃,抿一口,冰凉沁甜,一颗玉般的滑进肺腑,抚平她肺腑之中盘旋不去的难熬燥热。
可惜……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享受了……
凤知微神往的仰着头,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懒洋洋挥动扫帚,将道路上积雪,扫到路边人工湖内。
扫帚柄冰凉,还积着点冻雪,平常人看着便会觉得冷,凤知微却舒舒服服抓着,只觉得那凉意,真令人舒爽。
身后突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浓郁香气随之袭来,凤知微没回头,却顺手将手中扫帚平平一捺,一些凝结了的冰珠子,滴溜溜滚在前方地面上。
“哟,这不是我家凤小姐?”身后的女声带笑,那笑里透着鄙薄的寒气,“一大早的,这是在做什么呢?”
“如您所见,”凤知微回头,将扫帚拢拢,“扫雪。”
“这种下人活计,怎么能让金尊玉贵的甥小姐来做?”女子二十余岁,妆容精致,一双眼角微微上挑,抹了点淡淡的银红胭脂,是今冬京城最为流行的“飞靥妆”,“你舅舅知道的话,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凤知微微笑,垂下眼睫。
“舅舅日理万机,哪能用这种小事烦扰他?有五舅母心疼我便够了。”
“也是,你舅舅身兼五军都督并飞影卫指挥使要职,天盛皇朝武将第一人,实在没有闲工夫理这后院诸事,你知道分寸,舅母少不得要多照看你。”秋府早已失宠的五姨娘,满意的看着凤知微和顺低垂的脸……这丫头一向脾气好,怎么揉捏都不会生气,想不到那位丢人现眼的秋家姑奶奶,竟然生得出这么个温和的女儿。
“舅母今儿怎么一个人出来?”凤知微谦恭的退到一边,扫帚斜斜架着,干脆连那个“五”字,也省略了。
五姨娘听这称呼,心情大好,纤指懒懒搁在唇边,指上蔻丹鲜红,衬得眼波流荡,笑道:“说是前头来了人,也许需要我侍应……嗯,你不用多问了。”
凤知微垂着脸,面无表情……天盛皇朝民风开放,皇族大臣更是浪荡风流,日常交往,共用美姬,互赠侍妾是常有的事,秋府姬妾众多,五姨娘色未衰而爱已弛,在秋府过得寂寞,今天一大早盛装悄悄一个人去前院,八成是听说哪位贵人来了,想着来个“惊艳邂逅”什么的,也好鲤鱼翻身,换个天地。
就是不知道来的是哪个倒霉蛋。
“舅母身边没人侍候怎么成?”凤知微搁下扫帚,伸手去扶五姨娘,“我扶您。”
“别!你手脏!”五姨娘啪一下打开她的手,嫌恶的看了眼她沾了雪的手指,又看看她眉宇间不正常的微红气色,避瘟疫般退后一步。
凤知微谦卑的笑着,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也十五岁了,老在这后院里不是事儿。”五姨娘立在雪堆旁,斜瞟她一眼,“改日我和夫人说说,给你配个人,你知道的,前院里刘管事的儿子,我看着不错。”
是不错,私塾读了整整五年,《三字经》还没背会。
凤知微依旧在笑,笑得越发温柔和静,偏黄肤色上一双眼眸迷迷蒙蒙嫣然流转,渐渐便生出几分流光飞舞般的媚和艳来。
五姨娘瞟她一眼,心中一动……这丫头,若不是肤色太差,当真好姿容呢,难怪有人说她像那人……
不过好姿容又如何?那么一个臭名昭著的出身,还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红颜空花,注定要开败在泥泞之中。
她冷然一哂,觉得今日和这丫头话说得够多了,换成往日,哪有这心情理她?要不是楚王殿下来了,约她后院私会,喜得她心花怒放,才不会去管这丫头的终身大事。
她扬起脸,冷哼一声,想着那号称天盛皇朝美貌风流第一的楚王殿下,想着自己从此可以脱离秋府这寂寞日子,眉梢眼角喜气盈盈,抬步便走了开去。
“哧——”
脚下突然一滑,踩着了一地细小却滑溜的冰珠,五夫人站立不住,身子向后一倾,她一声惊呼,下意识伸手乱抓,手指眼看要碰到一边插在雪堆里的扫帚。
凤知微突然将扫帚拿了开去。
五姨娘抓了个空,砰一声落在地上,地面积冰之上一层薄薄浮雪,十分溜滑,五姨娘一落地便滑了出去,而前方,就是严冬之下水冷彻骨的冰湖。
五姨娘在一片天旋地转身不由主中慌乱的喊:“扶我!扶我!”
凤知微看着那女人一路滑过去,缓缓将手拢回袖中,温柔的道:“别,我手脏。”
“噗通!”
人体落水的声音听起来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凤知微笑笑,拿了扫帚行到岸边,五姨娘居然会点水性,挣扎着在水中扑腾,水太冷,她一张脸瞬间冻成惨青之色,油光水滑的发髻散落下来,湿淋淋粘在脸上,像一条条黑色的游移的蛇,她似乎已经冻得叫不出声,又似乎知道凤知微不会救她,只拼命游着往岸边移动。
凤知微蹲在岸边,平静的看着,这里本就偏僻,一大早前边有事,更不会有人来,五姨娘失心疯从这里过,真是找死。
湿淋淋的人游了过来,颤抖的手指刚要触及岸边,凤知微扫帚轻轻一拨,拨了开去。
这一拨,为娘。
当年娘带着她姐弟回归秋府,跪在秋府门前三日三夜,第三天门开了,一盆洗脚水呼啦一下泼出来,门后面端着脚盆的,便是这位五姨娘的婢女。
那也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跪在娘身后,眼看着那洗脚水在娘头发上一点一点结成冰,事后娘高烧三日三夜,险些丢了命。
……五姨娘第二次游了过来,湖水激起大片涟漪,她动作已经慢了很多,手指僵硬着想要抓住岸边一块石头。
凤知微扫帚一伸,将五姨娘顶了出去。
这一顶,为她自己。
刘管事是五姨娘的远房亲戚,早早看中了她,先是为自己求娶她做续弦老婆,被拒绝后又为傻儿子求娶,敢情打的是父子共享一女的主意,娘为此一直闹到舅舅面前,这父子才消停了些,但是就在前几天,刘管事将她堵在了一间无人去的旧屋里,要不是她随身带着剪刀,现在的凤知微,要么做了父子二人的老婆,要么便因为失贞,被赶出秋府。
……五姨娘第三次游了过来,这女人性子居然很有几分凶悍狠厉,竟然不再试图抓住岸边石头,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扫帚,身子抱住狠狠向下一拉。
“噗通!”
凤知微猝不及防,一把被她拉进湖中!
冰冷彻骨的湖水瞬间包围全身,她打个寒战,以为自己立刻要被冻僵,然而那最初的寒冷过去后,体内那股盘桓不休的热流突然一阵激涌,喷泉般流遍全身,和体外的冰冷一交击,中和成温泉般合适的温度,在血脉经络之间奔流舒展,她竟觉得温暖而舒适,如同泡在热水之中。
凤知微怔了怔,下意识的摸了摸心口,她自幼有莫名内热病症,时时燥郁,焚身如火,十分的贪凉,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在众人眼底,她就是个将死的人。
这病……大概更重了吧?竟然连冬日湖水都不觉得冷。
头皮突然一紧,身侧的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凤知微一转头,便看见那已经露出死色的脸,带着一抹苍白狰狞的笑意,手指藤蔓般紧紧纠缠住了她的发,试图带着她一起沉底。
凤知微偏头,对她笑了笑。
“嚓。”
剪刀的雪光在碧绿的湖面上一闪,一缕黑发悠悠落于水面,根根分明的浮游开去。
抓了个空的五姨娘,再也支持不住,头在水面上最后露了露,便无声无息的沉了下去。
凤知微一脚蹬在她头顶,将她蹬得更下沉一些——既然注定要死,不妨死得快些。
借着这力,她身子向上蹿了蹿,在水中挽了挽湿淋淋的发——这湖水泡得她体内燥热全散,她觉得身子轻快神智清明,舒服得竟然不想离开。
于是她便湿淋淋的泡在水中,想着这件事的善后——如何将岸边痕迹掩饰掉,如何向娘交代自己突然短了一截的头发和湿透的衣服。
这些对她都不是问题,过了一会她伸手去抓岸边的石头准备上岸,无意中眼角掠到水面,身子蓦然一僵。
一抹衣袂翩飞的修长倒影,正映在如镜的水面上。
第二章 杀人需要理由吗?
凤知微盯着那抹影子。
翠玉冠,月白底暗银纹锦袍,披一件雪白轻裘,轻裘毫光灿烂名贵绝伦,但更灿烂的却是那人容颜,似斑斓人间美景浓缩,俱凝化于一人眉宇,瞬间惊艳万里江山。
那眉微微上挑,精致如剔羽,那唇弧度美妙,天神之手精心描绘,然而这些绝世之美,在那双浓密长睫之下的眼眸悄然一转时,天地间便只剩下那眸墨玉般的光辉。
初冬的风吹起雪沫,自岸边一片白梅林飘过,碎雪般的梅花和梅花般的碎雪,掠过一碧如玦的冰湖,再碎在他飘飞的衣襟里,这略显单调苍白的冬日景色,立刻风景如画。
山中仙人,林下高士,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那人裹在轻裘里的身子修长,玉树一般立在岸边山石之上,从姿态上看,正微微俯身看着湖中的自己。
凤知微立即向水下沉了沉,然后抬头。
她看进一双深黑冰凉的眼眸。
那眼眸生得极美,转动时流彩逼人,凝视人时则静若明渊,那般黑白分明里泛出纯净的微微钢蓝色,像一匹富丽的锦缎,一层层卷近来,华美尊贵却又厚重冰凉的,将人淹没。
凤知微手拢在胸前,盯着那看似顾盼多情、浸透迷离夜色般将风流写尽的眼眸,想,世人是不是都会迷惑于这样的令人惊艳的容颜,看不见他眼底千里冰封的森凉?
“劳驾,让让。”她抬起头,示意那人让开脚下的位置。
男子不动,俯首看着她——站在浅水处的凤知微,散披的长发间露出一张清丽的脸,黑而细的眉浸湿了水,乌沉若羽,一双眸子迷迷蒙蒙,看人时像笼了一层迷离的纱。
真是看来很娇弱无害的女子。
真是一张……很令他惊讶的脸。
流动的水波里,凤知微弯着身,双手巧妙的护住了胸,并不因为这样的姿势而尴尬局促,也没有因为杀人被发现而慌张失措,依旧坦然的立在水中,对这男子笑意中暗含凌厉的目光不避不让。
在这人琉璃般明彻的眼眸前,任何伪装都将是自取其辱。
“你就打算这样上来?”半晌他开口,声音温醇,细细听来却依旧能觉出那份淡漠的凉。
凤知微回头看看,五夫人已经沉了下去。
“如果她浮上来呢?”男子注目那一方水面,“到那时,负责洒扫这片园子的你,要如何应对秋府的盘问?”
凤知微觉得,他的语气并不像在为她担忧,倒有几分考校的意味,可她为什么要被一个陌生人考校?
“哦?盘问?”凤知微笑笑,趟水直直走向岸边,她身上滴落的水溅到他锦绣墨履上,男子果然立刻让了让。
“五夫人在赴阁下之约时莫名失足落湖,”凤知微伸手挽住湿发,有点遗憾的摸摸自己的脸——五夫人指甲上的蔻丹似乎掺了具有提色生香作用的“无那花”,这东西的粉末和水一溶,正好能将她脸上姜黄肤色洗去,这些年她一直顶着那张黄脸见人,这是娘的要求,她自己觉得也省心,现在好,被人看光了。
无奈叹口气,她转首向他笑,“需要向秋府解释的,好像应该是您?”
“赴我之约?”男子转首,笑得意味深长,“可是,姑娘,似乎在下约的是你,而不是那个半老徐娘。”
凤知微站住,偏头看他,她天生眼眸迷蒙眼神柔软,这样带着笑意看过来,温软得像一朵一触即破的花。
“是吗?那真是奴家的荣幸……那么,请问公子……奴家姓甚名谁?”
男子唇角的笑容更深,突然一伸手挽住她,在她耳侧轻声道:“你迟早会自己告诉我的……”
凤知微猝不及防便落入他的怀中,一挣之下纹丝不动,这才发觉这人看似俊美精致,玉人一般的风姿,手底功夫却绝非寻常,她垂目看握住自己胳臂的手指,指节修长指骨分明,肌肤细腻接近透明,轮廓优美不像武人的手,却充满不容抗拒的力度。
他靠她极近,微凉的薄荷荼靡气息冲入鼻端,那是一种寒凉而又清艳的味道,不明显却又无处不在,她不习惯的皱了眉,还想挣扎,却听见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有人厉声道:“玉华呢?宣她前院侍应,怎么人影都不见?”
凤知微心中一颤,她认得这个声音——她的舅舅,五军都督兼飞影卫指挥使秋尚奇,当朝武将炙手可热第一人。
而玉华,现在正沉在她脚下的池塘里。
秋尚奇身后有人低低回报着什么,话说到一半却被秋尚奇打断,他“啊”的一声道:“原来您在这里……”
那语气,是冲着凤知微这个方向来的,只是话说了一半,也被轻裘男子打断,“秋大人,我随处走走,怎么,不方便吗?”
“不敢。”秋尚奇立即躬身,语气惶恐。
凤知微听着,却觉得舅舅这话惶恐虽有,敬意却不足,而这人的语气也有些不妥,这对话听来实在有几分古怪。
“府中小妾玉华,善歌舞工琵琶,本来要指了来伺候您的。”秋尚奇有点尴尬的笑,“只是她突然有恙……”
“我已经见过她了。”轻裘男子语气闲适,凤知微眉毛一挑抬目看他,两人目光相撞,男子对她露出玩味的笑意。
是见过了,在水底。
两人目光交汇,以眼神无声对答。
……知道我会怎么说吗?
……那是您的事。
……怕吗?
……杀人偿命,无可怨尤。
女子的眼神始终在笑,看不出心底真实情绪,唯独抵着他前心的手指似乎微凉……男子突然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隔着这冬日厚衣裳,竟然也能感觉到那丝冷,是幻觉?还是胸口那时常寒入骨髓的旧伤,再次发作?
安分了好久的旧疾,竟然在此刻重来,而对面女子眼波盈盈笼烟罩雾,那般难以追索的感觉,令他没来由的生出一分恍惚。
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诸般纷繁思绪不过是一瞬间,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半转身,对上秋尚奇疑问的目光。
“哦,我杀了。”
语气轻描淡写,像提起一只被踩死的蚂蚁。
秋尚奇震惊的瞪大双眼,对面男子清雅微凉的容颜上的漠然笑意,令他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想起帝京关于此人的传说,那些风流华艳背后的狠辣阴鸷喜怒无常,不由立即掩饰了惊讶神情,和声道:“……杀了也罢,想必是侍妾无礼冲撞了您?……”
依旧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轻裘男子漫不经心轻挽袖口,语气淡得像这冬日溶了碎雪的风。
“杀人需要理由吗?”
第三章 不是东西
“杀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凤知微裹着半干的衣服,拖着扫帚抖抖索索走在清晨积雪的道路上,不住咕哝着这句无比霸气的回答。
那个看起来清雅如雪中青竹的家伙,说起话来竟然这么令人无语,凤知微一向认为自己定力不错,当时听见这一句也不禁抖了抖。
原以为舅舅就算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不悦,不想舅舅竟然干笑两声,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人说话的方式,其间他几次试图探头看清楚被遮挡住的她,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走近来。
两人寒暄几句,舅舅就被打发走了,那男子在舅舅走后也突然松开她离开,临走前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生生将她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凤知微抱着臂,无奈的叹了口气,运气真差啊……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好容易逮着个机会第一次杀人,居然就被人抓个正着,真是流年不利。
虽然最终那人没有为难她,还为她脱了罪,可是凤知微却不敢因此生出一丝庆幸。
因为水中初见的那一瞬,她明明在那碧水倒映的明眸之中,看见了……杀气。
她因此被冻在冰湖之中,连汗毛都不敢动一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真差……”凤知微叹气,虚虚将手中扫帚向前一劈,扫帚无力的荡了荡,只腾起一小片雪雾,凤知微悻悻收了扫帚,怔怔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嚣张一回。
如果自己可以,那么再不会寒冬腊月跪在人家门前喝洗脚水。
如果自己可以,那么再不会有那些不开眼的混账东西将她堵在空屋里。
如果可以自己,那么再不会寄人篱下,看着娘亲忍气吞声护持她们姐弟而无能为力。
……
做梦吧,凤知微自嘲的笑了笑,拖着扫帚向前走。
活不过二十岁的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的身影不疾不徐转过花墙之角,却没有发现花墙后,一直有人静静的注视着她。
看尽她神色中怅惘和无奈。
那一角花墙牵了一丛常青藤蔓,风过了藤蔓只有叶片摇动的声音,丝毫感应不到人的存在,只在深翠叶片之间,隐约露出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良久之后。
“宁澄。”
“哦。”
“你说……”男子将轻裘的领口竖起,灿烂毫光半掩慑人容色,薄透琉璃眼眸中笑意森凉,“要不要杀了她呢?她坏了我的事,另外,我总觉得……有些危险。”
“主子。”他身边左侧容貌平常的灰衣男子认真看了看远去女子的背影,掰掰手指算了算,肃然道:“半刻钟。”
半刻钟的意思,就是半刻钟内连杀人带毁尸带消灭一切痕迹全套做完。
手指扣着下巴,轻裘男子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这个直觉超凡的属下:“你最近速度慢了。”
“这个女子有点不同。”宁澄依旧认认真真,“她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有点阴有点诡有点寒有点不是东西。”他偏头想了想,有点迷茫的思考,“像……”
男子挑眉,眼神中泛出了然的笑意,有点阴有点诡有点寒有点……不是东西。
果然看见那家伙泛出恍然大悟神色,欢喜的拍手道:“像主子!”
……
握拳掩唇微咳,男子看定喜笑颜开的属下,微笑:“是吗?”
恍然不觉,大力点头:“是!”
一直站在右边没有说话的另一名灰衣男子,冷汗滴滴将这祸害一把拖了开去……
男子饶有兴趣的看着两名死忠属下逃窜开去,转首看看凤知微消失的方向,想起那女子令他惊讶的容颜,眼神闪动,半晌,大笑。
“……像我?”
在侍卫侍候下懒洋洋披上飞羽密织墨龙纹披风,他饶有兴趣的又看了四周一眼,轻笑着负手而去。
“既然如此,我便看着。”那笑声不高,却震得四面落木萧萧下,“看她能不能和我一样,在这风雨欲来波谲云诡帝京生存,看她能不能……”
语气一顿,肃杀之意微生,梅枝最高处一朵白梅,突然粉碎。
“……活过三个月。”
第四章 都是馒头惹的祸
秋府最偏僻的西北角,一座小院半开着门,这院子没有名字,原先是下人房的一部分,后来便拨了给秋家姑奶奶居住,好歹也算是个主子,便用一堵矮墙和那些下房隔了开来,算是原先的秋家大小姐的一点体面,但也只有这点体面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陈设用度都和下人那边一样。
当初房子是夫人亲自拨下来,原以为心高气傲的小姑子定要大闹一场,不想凤夫人秋明缨自从私奔离家又在多年后带着一对儿女回来后,便转了当初的性子,十分好说话的接受了哥嫂的一切安排。
本来嘛,曾经有辱家门、又走投无路自己找回来的人,哪有资格计较什么?
凤知微进了院子直奔饭桌——一大早又杀人又落水又被人搂搂抱抱,她早饿得肚皮碰见肋骨。
饭桌上摆了碗白菜粉丝,还有两个馒头,都失了热气,粉丝成了浑汤水,馒头硬成城墙砖,曾经的秋家大小姐、现在的凤夫人坐在瘸了一条腿的矮桌边,正努力的试图用小刀刮去桌上难看的黑色垢痕。
看见凤知微进来,她小心翼翼取了一个馒头,招呼凤知微:“微儿,来吃。”
凤知微皱眉坐下:“明明三个人,怎么就给两个馒头?”
“赵管事说,陛下明日会驾临秋府,厨房很忙,就只有这些。”凤夫人不去碰那馒头,小心的拨了一点粉丝汤,慢慢喝。
凤知微不说话,咬着馒头看她,露在馒头上一双眸子迷迷蒙蒙,看似透着几分柔软的媚和艳,眸光凝定不动时,却自生熠熠尊贵之气。
凤夫人无奈,只好道:“据说韶宁公主也会来。”
凤知微“哦”了一声,立刻收回目光,继续啃馒头——韶宁来——舅舅家的儿子全体激动——全府鸡飞狗跳忙着讨好——厨房都去供应挑食的公主——自己这里只能吃隔夜饭菜。
很正常,习惯就好。
母女俩边吃边聊。
“陛下出宫做什么?”
“前几天一场寒流,京城冻死了不少人,九城衙门在赈灾施粥,陛下大概去看看情形。”
“看赈灾是假,看楚王殿下总管的九城衙门有无怠工失职是真吧?”凤知微用力撕馒头皮,“太子殿下前几天因为纳了几个西辽美人,被弹劾了,停了太子宝印,朝中风向又乱了乱,楚王是太子那阵营的,自然有人落井下石。”
“知微。”凤夫人放下筷子,“跟你说了多少次,妇道人家,不要妄言朝政。”
“这话真稀奇。”凤知微放下馒头,笑吟吟看凤夫人,“不知道的人听见了,只怕还真以为我家凤夫人,是个温良贤淑,不闻国事一心教子的妇道人家。”
“难道不是吗?”凤夫人不理她,很珍重的挑起一筷粉丝,皱眉想着世上相似的东西,有时候真是天差地远,比如这粉丝,看起来很像当年常吃的翠盖鱼翅——上品小排翅,鸡汤文火清炖,再用大个紫鲍,上好云腿,用荷叶包起合炖,成品后清醇润细,荷香四溢……再比如那人,知微和韶宁那么相似的容貌,身份境遇却云泥之别……算了,想那么多干嘛,都是命。
她香喷喷的吃饭,头也不抬,凤知微斜着眼睛瞟她,曼声道:“是啊,没什么不对,凤夫人从来都是这样的,至于什么将门虎女,天生帅才,十岁随父出征,十二岁亲手杀人,十四岁沙场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率三万赤膊儿郎迎战敌军,杀得人头滚滚血舞黄沙,一战成名天下景仰,人称火凤……”
“够了。”凤夫人平静的打断她,斟酌了一下白菜粉丝的分量,小心的又倒了一点。
凤知微恍若未闻。
“……人称火凤女帅的秋明缨……”她突然站起来,撑着桌子,将一张娇花堆雪般的脸对上凤夫人的脸,眼眸直直看进她眼底,“……死了,已经死了。”
“啪!”
桌上的碗筷一阵震动,叮叮当当乱响,手按在桌面上的凤夫人竖眉凝目,刹那间目光如电煞气逼人,依稀便是当年叱咤风云女帅风采。
凤知微却只微笑,不动。
余震未歇,那只破了半边口的白菜碗一斜,汤水直直泼向凤知微,凤知微低头看着,噙一抹微笑,还是不挪身子,连睫毛都没有动上一分。
倒是怒目凝视她的凤夫人,怔怔看着她的脸,突然叹了口气,伸指一按,桌上旋转着的碗筷立刻齐齐静止,一点溅出的汤水泼在凤夫人手指上,凤夫人可惜的想去吮,一抬头对上凤知微的目光,立刻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好了……都过去了。”凌厉的女帅刹那间消失,坐在凤知微对面的还是那个抱着破碗珍惜的喝菜汤的妇人,“赶紧吃饭,吃完去前头赵嬷嬷那里帮忙。”
凤知微凝视着凤夫人姣好却已微微苍老的脸,慢慢收回撑着桌子的手,叹息着正要坐下,身后突然有人砰的撞开门,带着彻骨的凉气卷进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抓起凤夫人一直没动的馒头就啃,一边口齿不清的嘟嚷:“又是馒头!”
“皓儿,急什么,小心咬着舌头。”凤夫人立即慈爱的伸手去抚那孩子的发,“冷了吗?我给你拿去热热?”
凤知微垂眼看看自己手中的硬馒头——拿去热热?说得真轻巧,厨房里现在正忙得热火朝天,有这功夫给你热馒头?
自己手里的馒头,也铁一般的硬,怎么不说拿去热?
“这么冷怎么吃?”凤皓咬一口,皱眉,手一撒便将馒头扔了出去,梆硬的馒头砸在地下铿然有声,“不吃了!”
凤知微盯着那个馒头——这是今早的早饭,三个人分两个馒头,娘碰都没碰,只喝那隔夜的菜汤,现在,这只宝贵的馒头,被弟弟轻狂的手砸出,沾满尘埃。
随即她缓缓转头,盯着凤皓。
“捡起来。”
凤知微语气是一向的温温柔柔,眼睛里似乎还蕴着笑意,她天生就是氤氲朦胧的眼波,怎么看人都不带霸气,凤夫人刚才惊鸿一现的凌厉凛冽,在她身上,寻不见。
凤皓却缩了缩,不知怎的,每次姐姐带着笑意这样和他说话,他便没来由的心底发寒,那双明媚鲜妍的剪水双瞳里,似乎另有一些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得他心中发紧。
只是母亲的宠爱,让他一向有恃无恐,他退后一步,离开凤知微身周范围,才昂起头,不屑的从鼻中冷哼一声。
凤知微看着他,眼神依旧是笑的,笑着坐了下去,继续啃她的馒头,淡淡道:“不捡是吗?成,你大了,有自己主张了,明儿我去求夫人,让你去陪三少爷读书,你这么聪明,保不准将来我们凤家光耀门楣,还得指望你呢。”
“别!”凤皓脸色大变,怒目瞪她,“你还是我姐姐不是?送我去那火坑?你这恶毒女人,自己活不长,还想捎带上我……”
“皓儿!”
凤皓被那一声厉喝惊住,悻悻住口,凤夫人直直看着他,又看看凤知微,凤知微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唇角却微微弯起。
“不就是个馒头吗?”凤夫人一笑,匆匆走到墙角拣起那馒头,仔细的吹了吹,拢在手中,“我去让厨房热一热。”
凤知微垂下眼,看着娘手中的馒头,看着娘曾经光滑细润如今却全是粗糙裂痕的手,再看看娘低垂的鬓发,不知何时,乌发青丝换了鬓已星星,那一点斑白,刺痛了她的眼。
数十年星霜换,再回首朱颜改,昔日天矫绝艳的一代女杰,传闻中性烈如火的女帅,早已湮灭在故纸之中,徒留那轮廓鲜艳,在诸般远去的传说中孤独回望。
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磨平那般光华四射的刚厉棱角,换了此刻隐忍而困苦的人生。
“我去吧。”半晌凤知微叹息一声,接过了凤夫人手中的馒头——厨房那些人爬高踩低,势利得很,她不想看见娘低声下气求人,再被言语的刀锋刺伤。
跨出门槛,凤皓高声大气的吩咐追了出来。
“看有什么好吃的,带点回来!”
凤知微的脚步,在门槛上微微停留了一刻,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隐约听得身后,娘似乎将凤皓搂在怀里,低声安抚。
凤知微没有表情——作为养女,是不应该对人家的儿子受宠表示任何不满的。
虽然,只有她知道凤皓其实也只是养子,但好歹是男的,是将来能将凤氏一姓传承下去的种。
说实在的,凤夫人能在最困难的时节一直带着她这个累赘,并且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她不是亲生女儿,让她因此能在势利的秋府呆下去,她已经足够感激。
至于那些亲情和温暖……算了,命都未必能掌握自己手中,还奢望什么其他?
大厨房这时正乱成一团,忙着为挑食的公主准备最新奇精致的点心,韶宁公主是当今最宠爱的女儿,据说当年建国之初,战乱之中还在襁褓中的公主曾经和陛下失散,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回,公主找回之日,天现祥瑞之景,之后不久便攻克京城,建立了天盛皇朝,所以陛下一向视这个女儿为福星,宠爱异常。
凤知微悄悄从侧门进了厨房,她依旧是那张黄脸,眉梢画得蔫不拉搭,只是改动这么两处,整个人容貌气质便变化得天翻地覆,让人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
厨房里间专设着大大小小的蒸锅,热气弥漫看不清人脸,空气中有种奇异的甜香味道,不知道又在制作什么新点心,凤知微不想惊动任何人,悄悄找了个空着的炉子,在锅里倒上水,准备把馒头重新热热。
案板上很有一些好吃食,凤知微却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凤皓要她带点好吃的那是他不懂事,以她母女三人在府中尴尬地位,只求别人不要为难便好,哪里还能多惹事端。
只是那香气,实在让人受不住……凤知微摸摸肚皮,觉得更饿了。
她专心等着水开,没有注意到厨房门口处,有人悄悄溜了进来,更没有注意到几个厨娘看似很认真的在忙碌,眼神却有意无意对着这个方向掠了掠。
锅里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凤知微不敢多呆,水开了一会儿便去掀锅,算着馒头有个半热也就成了,手刚碰着馒头皮,蓦然听见一声脆响。
“嚓!”
与此同时,快得仿佛等在一边似的,厨娘的尖叫声便响了起来。
“有贼!上供的御膳被偷了!”
第五章 一巴掌
凤知微一惊,立即缩手,飞快的直起身,不管馒头滚烫,一把抓起往怀里便塞,一扭身便向后窗奔——两步外便是厨房的后窗,窗子很低,翻出去是个花石矮林,只要能翻出去她就有办法脱身,无论如何,此刻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她终究迟了一步。
不是她反应不快,而是她刚刚奔出,就看见有人也抢先一步奔向那个方向,攀着窗沿翻了出去,大概太过于惊慌,刚刚落下便崴了脚,隐约听见“哎哟!”一声痛呼。
熟悉的声音。
凤知微停住了脚。
她立在窗前,眼光下垂,一刹那间脸上掠过恼怒、无奈、担忧、痛恨等等复杂交织的神色。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回身,快速稳定的将馒头放回锅内。
现在再翻窗已经不可能,窗下忍痛的细细呼吸告诉她,偷吃的人走不动了,她翻出去也会一起被发现,到时候更加说不清。
此时厨房已经轰然一声闹了起来,外间的管事和厨子们都赶了过来。
“是你——”当先一个半老徐娘看着背窗而立的凤知微,语气恼怒惊讶,眼神里却飘过一丝得意的窃喜。
凤知微心中暗叫倒霉——这是管厨房的安大娘,早年丧夫的老寡妇,一直想着和外院颇有势力的刘管事睡做一铺,刘管事却嫌她老脸橘子皮般粉都擦不住,一心想着睡年轻的凤知微,老女人因此看她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安大娘目光快速的在案上一转,突然面色大变,扑了过去。
“你竟然毁了供奉给公主的金丝燕果!”
因为窗扇大开,蒸汽散去,现出了案上用银丝罩小心罩着的一盏玉盏,只是现在银丝罩翻在一边,玉盏半倾,里面半凝固乳酪状物体流了满桌都是,玉盏边还留着几个乌黑的指印,看起来十分肮脏狼狈。
空气中那股甜香更加浓重,凤知微微微吸气,心又沉了几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很显然,绝对珍品。
“这要如何交代?这要如何交代!”安大娘原本只是想给凤知微一点难堪,发现有人进来便不动声色,不想竟然动的是要供给韶宁的膳食,眼看就要传膳,这下可真惹了大祸,她恨恨盯着凤知微,如果说先前还有点借势发作,现在便真的是痛恨入骨了。
窗下隐约传来点异常响动,像是什么物体不小心摩擦上墙壁的声音,但被安大娘粗重的呼吸盖了过去,凤知微沉着脸色,手指微微捏了捏。
“凤小姐呀……”安大娘身侧一个中年妇人尾音拖得阴森,脸色铁青,“这金丝燕果是二公子千辛万苦从大越重金搜购而来,一两便是数千金,再以不传密法九蒸九晒,配上雪山紫荪等十余种精料,全程还得只能用昂贵的黑石木作为柴料……做这一盏,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力不说,这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明日公主传膳,你叫我们拿什么去供奉?”
凤知微听着这些代表金山银山的食材名称,心下暗恼,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来热一下馒头,没动那个。”
“那是谁?”安大娘冷笑,目光咄咄逼人。
凤知微手指又捏了捏,然而随即她平静的道:“你厨房那么多人,刚才那么快的拥过来,谁碰了都有可……”
“啪!”
手掌接触皮肤的脆响惊得所有人眉毛都跳了跳。
凤知微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随即脸上一麻,麻木未散,火辣辣的疼痛便卷了来,口腔里有微腥的甜味,连着牙帮都抽搐着痛起来。
好狠的一巴掌!
安大娘举着手,也僵住了,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动了手。
她原本也没想过分,毕竟凤知微名义上是主子,在等阶森严的天盛皇朝,以下犯上为大不敬,然而今天这事非比寻常,她为明日的传膳已经焦心如焚,急怒之下再看见这小蹄子如此气定神闲,只气得热血一冲,脑子一昏,等反应过来,对面凤知微脸上已经五彩纷呈。
一片沉寂。
半晌,一线细细的血从凤知微唇角缓缓绽开,凄厉艳丽如残花,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凤知微抬手,手指轻轻按了按唇角,仔细看看指尖血痕,然后……笑了笑。
她头发被打乱,笑意半隐半现在乌发之中,沉在四周未散去的雾气和这一角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看起来温柔而又森然,矛盾的凛冽着,令站在她对面一直盯着她的安大娘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此时她才想起,好歹凤知微,还是个小姐身份,她那个娘,是这府中的正经主子,据说脾气也是暴烈的……
然而她随即便壮起胆气——打了便打了,她能怎样?说实在的以前是她乖巧,不给人捉错处,想教训她也没机会,今天既然送上门来,又占着理,不打白不打,难道她还能逃得掉“偷窃御用之物”的大罪?再说,好歹自己是夫人陪房,这府里有头有脸,教训一个贱妇的来路不明女儿,怕什么!
这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随即安大娘一不做二不休,一指凤知微,厉喝:“把这胆大包天偷窃贡物的女人拿下!送交夫人治罪!”
第六章 一巴掌的利息
“你这小子在这干什么?!”
安大娘话音刚落,另一个仆妇突然尖叫起来,她刚才被安大娘那一巴掌惊得退后一步,撞着半开的窗,隐约听见窗下一声低微的惊叫,回头才发现窗户底下蹲着凤家的二小子。
立即有人过去,将凤皓拎了进来,凤皓早已吓白了脸,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凤知微皱了皱眉,安大娘却像发现了宝贝,尖声道:“皓少爷在这里做什么?也是来偷东西的?”
凤皓被那个“偷”字惊得浑身颤了颤,看了凤知微一眼,怯怯低下头。
他这神情看在安大娘眼底,老婆子目光一闪微有喜色,突然放柔了口气笑道:“少爷年纪小不懂事,被人唆使犯些错也没什么,只是和大娘好好说说便行了,莫要等到夫人来了,不好下场。”
凤皓犹豫着,袖子里手指无意识的绞在一起,一点异香隐约散发,指端还可以看见一点点金丝状物体,众人都看见了,却都掉开眼光,只齐齐盯紧凤皓。
“皓少爷,大事面前,是非可得拎清楚,”安大娘似笑非笑,下巴对前府方向一点,“老爷军法治府,最容不得偷鸡摸狗的事,何况失窃的是上供的御膳?就算明日陛下不怪罪,老爷知道,也一定会将你逐出府去,皓少爷,你看……”
她语音长长,听得凤皓颤了颤,怯懦的退后一步。
凤知微吸一口气,抚住脸的手缓缓放下,盯着凤皓。
那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弟弟……
凤皓被她看得一颤,膝盖不由自主软了软,却立即掉开头,又退开她身侧一步,随即含混快速的道:“……姐姐说这里有好吃的,叫我在这里接应她……”
安大娘舒出一口长气,嘴角浮现一抹森然的笑意。
四周的婆子们,齐齐挑起了嘴角。
凤知微转过头,不再看凤皓。
“皓儿!”一声怒喝突然传来,众人回头,才看见门口处,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府中女主人秋夫人,而刚才发话的凤夫人,正站在她身侧,怒视凤皓。
凤皓一看见凤夫人,立即扑了过去,大叫:“娘!她们扭得我好痛!”
凤夫人脸色铁青,看着凤皓扑过来,衣袖无风自动,脚下微微挪移,然而随即便稳住了脚,有点僵硬的抬起手臂,接住了扑来的凤皓,将他揽在怀中。
凤知微冷眼旁观,目光一闪——母亲刚才的姿势,有点奇怪呢……
然而仿佛那是她的错觉,转眼间凤夫人已将儿子搂在怀中,低声抚慰。
秋夫人镇静的看着这一切,听着急急赶上的安大娘添油加醋回报,突然转头问凤皓,“皓儿,是知微让你在窗下等的?”
满室静默,忙着撒娇的凤皓有点僵硬的抬起头来,嘴唇嗫嚅了几下,看了看凤夫人。
凤夫人手指抖了抖,掉开眼光,凤知微看见她悄悄蹭掉了衣袖口一点金黄的食物,那是凤皓刚才扑过来时,粘在她身上的。
凤皓神情有点迷惘,似是没明白母亲的意思,然而凤夫人不阻拦已经壮了他的胆气,被逐出府的命运也让他不愿意面对,狠下心,脖子一梗便要开口。
凤夫人却突然拦住了他,转身,对秋夫人躬了躬。
秋夫人微微还礼,嘴角浮现一丝了然笑意。
一直看着母亲的凤知微,突然轻轻舒了口气,眼神里浮现一点欣慰的快乐。
这世上还是有人会为她辩白的……
随即她听见凤夫人低低道:“夫人……知微年轻不懂事,贪馋,还望您多宽涵……”
凤知微突然退后一步。
彷如闷雷劈在心底,裂出一道深而黑的宽缝,焦炭一片,血痕殷然。
面上却换了淡淡笑意,清而浅的,不像是笑,倒像是墨笔画上去,弧度完美却僵硬,而那眉却是轻扬的,目光却是粼粼流转的,一动一静间,生出诡而艳的气韵,彩俑般令人心底森凉。
秋夫人倒是怔了怔,她了解凤家姐弟,尤其了解不富贵却纨绔的凤皓,今日之事,很明显是凤皓贪馋,却畏事栽赃给亲姐,她原以为出名刚烈的小姑子一定会为知微辩白,看她刚出现时气愤填膺的模样,接下来那句话一定是责子救女,不想……居然会是这个结果。
果然还是儿子重要些……秋夫人淡漠的想着,又想凤家这个女儿,看似温柔和顺,在秋府一角不争不求,淡漠度日,却从无人可以从她母女那里讨到任何便宜。
她突然想起当年小姑子携儿带女跪在府门前,她命家中上下不得报给老爷,老爷也装作不知,凤夫人在门外冻病昏迷,当时凤知微不过四岁,却毫不慌张,立刻拉着弟弟跪到巷外大街上,姐弟俩什么都没说,只含泪一言不发,路人见了,都觉得小小孩子十分可怜,陪着唏嘘,只跪了一天,秋府上下便吃不消世人非议,只得将母子三人接了进府。
小小年纪,知道引发世人议论给秋府施加压力,又选了母亲冻病的时候发难,让世人不至于责怪凤夫人利用孩子博门路,这等分寸把握和临事智慧,事后想明白,便觉得心中发寒。
又想起自己想把她配给刘管事家儿子,这孩子在她面前一句拒绝也没有,却“无意路遇”老爷,一句“三小姐看中知微的玉钗儿,给她送去。”引得老爷询问玉钗来历。
她便答:“刘家的送来的,难得妹妹喜欢。”
事后老爷大发雷霆,责她治家不严,外面婆子意味不明的东西,竟然露在了大家小姐眼中,真要让知微送给了天真不懂事的三小姐,传出去名声怎么说?
这许多年这孩子在府中地位尴尬,却能保住自己不被摆弄,又不显山露水,这般定力耐性,让人想着总是不安。
如今,倒确实是个机会。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秋夫人笑着,近乎慈和,“自家人怎会为难你们,明日圣驾驾临,换了便是,陛下公主待秋氏一向亲厚,不会计较这些。”
凤夫人脸上一喜,转头看凤知微,凤知微不动声色看窗下一朵随风飘摇的花,手拢在袖子里。
“只是……”秋夫人果然话风一转,“也难保下人哪个嘴快,传出去不好收场,老爷又是个性烈的,治家又严,到时候雷霆一怒,侄女儿只怕要吃亏……”她微微笑,看向凤知微,“侄女儿还是暂时出府避避?放心,一切有舅母为你担待。”
这还是要逐出府了,众人都听出了意思,浮出一脸薄薄的笑。
凤知微虽然不受尊重,但也算自小养在深闺,这么个纤纤弱质的大家小姐,一旦逐出府面临的会是什么?就算日后接回来,这曾流落在外的名声传出去,她也永远无法再配一门好亲事。
安大娘舒展出一脸笑,拔去了眼中钉,真是愉快。
凤夫人神色一急,正要说话,秋夫人却突然侧身,亲自为她整了整鬓,又将自己鬓上一朵红宝珠花取下,插在凤夫人鬓上,笑道:“皓儿还未长成,微儿又不太懂事,妹妹操心太过,眼见着也苍老了。”
一句“皓儿还未长成”,让凤夫人竟然激灵灵打个寒战,她半偏着脸,抬手摸了摸那珠花,手指微微抖颤。
随即她垂下眼,低低道:“多谢嫂嫂关爱……”
黄昏霞光穿堂入户,将众人脸色都映得鲜艳,那传闻中刚烈明亮的女子,却灰暗的沉在一角的暗影里,霞彩抹上她的颊,衬出一片冷月光似的霜白。
凤知微立在冬日的黄昏里,只觉得衣单襟寒,忍不住将袖子拢得更紧些,她目光无声的流过去,在凤皓唇红齿白的脸上转了转,在娘鬓边珠花上转了转,那红宝珠花艳丽熠熠,压着不再鸦青的鬓,隐约挑出白发一丝,不觉华美却觉沧桑。
这是她的弟弟,这是她的娘亲。
凤知微垂下眼,一瞬间居然绽出点笑意,不苍凉不悲伤,不讽刺不激愤,很平和的笑意。
众人戒备着她发作,哀求或者哭泣,却不想她这般神情,一时都有点发愣,凤知微却突然转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这回连秋夫人也怔住了。
凤知微头也不回,一直走到安大娘身前停住。
她鬓发先前被安大娘一巴掌打得微乱,半掩的鬓发间指印宛然,安大娘有些惊惧的看着她,这才想起刚才自己以奴欺主已经犯禁,如今凤家小姐即将被逐,临走前出出气还她一巴掌,夫人心中有愧,只怕也不会管。
她畏缩的退后一步,凤知微站定她身前,扬起手。
众人都等着那清脆的一巴掌响起。
凤知微却微微一笑。
她一笑间神光离合,明明一张黄脸貌不出众,却令人觉得容光极盛,竟至炫目。
一片屏息寂静中,凤知微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指印。
她神情近乎怀念,竟似想通过指尖的触摸,再次体验那巴掌落下时震动的疼痛。
然后她放下手,温柔的笑着,凑近愣住的安大娘耳侧,轻轻道:
“一巴掌的利息……等我来取。”
她笑,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拍了拍安大娘的脸,随即一步跨出门外。
前方夕阳温暖的射过来,后方众人惊讶的目光森凉的打在背后,她在中间,返身而去的背影单薄。
却不曾回头。
不去看弟弟毫不心虚神情,不去看娘亲眼底的苦涩,不去想亲人背叛,不去想出这门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她只是近乎安详的迈入那轮硕大的夕阳,在扑面的金光里深深吸气。
对自己说。
“我会回来。”
第七章 何当把酒孤桥上
冬日的暖阳,一分分沉下去,风携着夜的寒气,一层层扬起来。
天色暗沉,街上行人寥落,更夫当当的打起了梆子,听来苍凉。
吱呀一声,天水大街小酒馆的堂倌放下支窗的竹架,对幽黯小店的一个更幽黯角落笑道:“客人……小店打烊了……”
角落里,小小的一团靠墙坐着,桌上几瓶粗劣的薄酒,听见堂倌告罪,轻轻“嗯”了一声,缓缓站起,放下一角碎银,顺手将桌上没喝完的两瓶残酒带走。
堂倌望着那人裹在薄棉袄里的瘦弱背影,无声摇了摇头——这近夜滞留在外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吧?
走出门,迎面风紧,凤知微将薄棉袄拉紧了些,手指靠在唇边,呵气如霜。
她拎着一壶酒,漫无目的逆着人群前行,渐渐越过贫民聚集的东城区,向城中走去。
走了一阵子,忽然看见前方一道河流,倒映着灯影迷离,未化的积雪点在河岸边青石上,看来有如水晶冰玉。
凤知微在积雪的青石上坐了下去,面对着河水。
她摸摸索索掏出怀中酒,就着瓶口,一口口慢慢喝,酒很快剩得不多,她仰头对嘴倒。
粗陶酒壶做工粗劣,边口不齐,有清亮的酒液漏出来,泻在她脸上,流下眼角。
她漫不经心的去抹,指上一片湿漉漉,有酒气,还有些别的液体,她出神的看着手指,很久很久之后,轻轻抬手,蒙住了眼。
雪夜无声,冷风寥廓,河水沉默流过,青石上少女身影茕茕,蒙住眼的手指在夜色中闪着水光。
远处胭脂香气氤氲,隐约娇笑掠波而来,传到这一角寂静河岸时,也只剩了寥落。
却有声音突然打破这一刻苍凉的寂静。
“公子……”
声音娇软,拖着长长撒娇的尾音,接着响起步声杂沓,有人走近。
凤知微放下手,皱皱眉,这才注意到河水倒映的灯影花影——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是城中胭脂河,因傍十里胭脂青楼而闻名,两岸绵延,尽是卖笑人家。
这大概是哪家嫖客突发奇想,携了夜莺来河边寻野趣。
凤知微坐着没动——嫖客不怕被人看,她还怕看别人嫖?
步声接近,那女子娇呼一声,“哎呀,有人……”语气里却也没有多少在意,转头对身侧男子继续撒娇:“公子……你说要给茵儿看个新奇的……”
隐约有人淡淡“唔”了一声,一声喉音竟也听得出微凉,语气有几分熟悉。
凤知微摩挲着酒壶,瞥到一角清雅的银纹锦袍,深黑色披风上,淡金色摩柯曼陀罗花,近乎张扬的在她眼角视野猎猎飞舞。
环佩叮当,艳丽的彩裙转了过来,背对着河水,行到那锦袍男子面前,抬手搂住了那男子颈项,娇笑:“那么……茵儿等着。”
那人似乎没动,语气里有了几分笑意,道:“今儿看见了一出好戏,实在觉得精彩,不和人分享一下,真真耐不住。”
凤知微心中一动,转过头去。
随即看见那锦袍清雅的男子,雪夜里微笑凉如霜雪,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浅笑着,搂着那女子,向前行了一步,又一步。
一直行到河边。
那茵儿沉醉在男子绝俗风姿里,浑然不觉自己正背对河水,一步步后退。
将到河边。
男子俯下脸,浅浅一笑。
女子嘤咛一声,凑近唇去。
男子温柔伸手,轻轻一推。
“噗通。”
凤知微捧住头,申吟一声。
居然……真是这样。
茵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推下水,惊得忘记了挣扎,好在河水不深,这本就是景观河,只是瞬间便白了脸唇,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河水冻的。
她怔怔望着河边一对男女,男子负手微笑遥望远方,看也不看她一眼。女子执壶,优雅却又执着的只管喝自己的酒。
茵儿一霎那间只觉得快要崩溃。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一个无故推人入水,一个见人落水不予施救。
她在水中抖了半天,才挣扎着自己慢慢靠近岸来,向男子哀求的伸出手求他拉上一把,“公子……公子……”
伸出的手指冻得青白,一朵将折的花般颤颤可怜。
男子看着她的手指,缓缓将手拢进袖中,微笑道:“别,你手脏。”
正在小口抿酒的凤知微,突然咳嗽。
“公子……茵儿知道错了……茵儿以后再也不抢着缠您……”那女子在水中哭得梨花带雨,“茵儿知道了……不该喜欢您……”
泪水洗去艳丽妆容,露出青稚眉目,这女子年纪还小得很,正因为年幼,所以不知分寸,如今冬夜冷水一泡,这才恍然想起,传说中那人阴鸷无情,不喜羁绊。
她泡在冬夜河水中,瑟瑟发抖,却不敢再求援,甚至不敢自己出水。
凤知微突然放下酒壶。
她站起,不看那男子,行到河边,对着茵儿伸出手。
茵儿犹自畏怯,凤知微一笑:“上来,没有人想置你于死地。”
将那湿淋淋的女子拉出来,凤知微看她本就薄裙单衣,如今水一湿曲线毕露,竟然连亵衣都没穿,想了想,脱下了自己的薄棉袄,给她裹住。
就算这卖笑女自己不介意裸身招摇过市,她作为女性,也不愿让她这样在那男子面前走过。
茵儿感激的看着她,低低道:“我在那边兰香院……姐姐如有需要,可以去找我。”
凤知微笑笑,拍拍她的肩,那女子一眼也不敢再看那男子,裹着薄棉袄慢慢走远。
冷风吹来,只剩单衣的凤知微打了个寒噤,对着河水抱紧了肩。
一壶酒突然递了过来。
执壶的手指纤长洁净,姿势稳定,稳定到近乎亘古不变的漠然。
凤知微俯首,看着那酒,皱眉道:“这是我的酒。”
一件披风递了过来。
“换你的酒。”
凤知微毫不客气接过,“那你亏了。”
“无妨。”男子微笑,微微上挑的眼角瞬间媚如桃花,“今儿从你那学了一招,这便当束修。”
凤知微不语,看着河水里这人的倒影,这人千面万变,不可捉摸,连容貌气质都一日三变,初见他,清雅逸致山中高士;推人下河时神情,却如那淡金曼陀罗张扬恣肆,而此刻笑得,却又艳若桃李,近乎媚惑。
这样的人,只能用危险二字来形容。
男子却似乎不知道她的心思,突然笑道:“这河边风大,小心着凉,我们换个地方。”
凤知微不置可否,跟着他前行,前方拐弯,突然出现一座石拱桥,桥身十分高大,只是桥面斑驳,看来已经废弃。
两人上桥,桥上石栏是整块原石,很好的挡风处,两人席地坐了,男子拿着凤知微的酒壶,喝一口酒,递给凤知微。
凤知微有些发怔,一是不习惯和男人共一壶酒,二是想不到这人一看就是贵介公子,居然肯喝这么粗劣的酒;而且明明不喜人粘缠,却又肯和她共酒。
她想了想,用袖口擦了擦壶口,小心的喝了一口。
以为那人要生气,不想他却没有看她,只是仰首注视天际,凤知微抬头看过去,才发现这座桥十分高旷,在桥上,不仅看长天冷月分外清晰,还可以看见大半个帝京,而阡陌纵横尽处,巍巍皇宫,赫然在目。
凤知微将那一口辛辣的酒慢慢咽下,眼睛有点亮,突然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这座桥,原本是大成望都第一桥,相传是大成皇朝开国皇帝为皇后所建。”男子半合双目,语气悠悠,“皇后喜欢阔大事物,此桥因此高阔无伦,俯瞰四野,号称大成第一桥,六百年前,帝后常微服私游于桥上,传为佳话。”
凤知微笑笑,道:“很美。”
心中却不认为,这样的男人,会为前朝传说而流连感动。
“大成灭国后,天盛皇帝挥兵入京师,得望都,改名帝京,底定天下,陛下首次在京接见旧臣,就在此桥之上,当日,大成旧臣如草偃伏,尽在我皇脚底。”
男子语气平静,却自有骄傲睥睨之意,凤知微抹了抹唇边酒液,突然有些心情烦躁,不禁森然一笑,道:“拜的不过是染血刀兵而已。”
男子霍然回首,一瞬间目光如刀,凤知微坦然对视,在刀般目光里笑意柔和。
半晌,男子目光渐敛,竟然也笑了起来,道:“是,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这些旧臣说到底福气好,换个皇帝还是臣,最怕是连寇也没得做。”
凤知微不语,连寇也没得做,自然只剩下死。
她微笑,拉回话题:“这桥如此风光,为什么最终会被废弃?”
“天下底定,陛下接宫眷入京,最受宠爱的韶宁公主被抱上桥时,突然大哭,有钦天监官员私下说,此事不祥。”
“三年后,就在这座桥上,”男子顿了顿,接过她手中酒壶,喝了一口,才道,“三皇子发动兵变,意图逼宫,那一战,皇室死三人,伤四人,残一人……从此,此桥废弃。”
惊心动魄的皇族争斗史,从他口中淡淡说来,简单白描,却似瞬间铺开漫天腥风血雨,凤知微突然觉得有些凉,拢紧了披风。
这高阔异常的第一桥上,曾留下前朝开国帝后俪影双双的脚印,也曾响起新朝皇子的悲凉嚎哭,不知道这午夜盘旋的风里,是否还蹑足行着冤死者不灭的魂?
而这个锐利而神秘的人,为何对这桥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
他如此熟悉这桥,是否常常在中夜无眠时,在这桥上流连徘徊?
不过这终究与她无关,她能在今夜,和这陌生男子共饮彻夜长谈,已经是人生的异数——不过都是因为在寂寞的时刻害怕寂寞,然后正巧遇上另一个寂寞的人而已。
正如他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也不会去问他眼神里的寂寥和森凉。
残酒将尽的时候,天色微微放了明,凤知微在晨曦的第一抹光里,倒出壶中最后一滴酒,笑道:“最后一滴酒,敬这一弯孤桥,世事跌宕多变,唯此桥亘古。”
然后她站起身,手腕一振披风滑落,头也不回自行下桥。
清晨第一抹光透过雪色,照在她肩头,纤弱的少女,背影笔直。
男子盘坐不动,看她绝然下桥而去,眼神里微光闪烁,半晌道:“宁澄,你说她会去哪里?”
桥洞下冒出容貌平常的护卫,认真的看着凤知微的背影,道:“两种可能,一是破釜沉舟,回府抗争;一是委屈求全,俯从秋府意志。”
他笑笑,指了指身后十里烟花,道:“总之,她会立刻回去,绝不会在这烟花地流连太久,多呆一刻,便多污一分声名,她总不能拿自己终身开玩笑。”
“是吗?”男子微笑,拖长声调。
“打赌。”宁澄兴致勃勃凑过来。
男子不置可否,两人站在桥上,看见那女子一路直行,似乎有目标般毫不犹豫,随即在一处挂着兰花灯的门前停下,扎起男子的发髻,然后,干脆的敲门。
宁澄的脸青了。
那女子脸微微侧着,对着开门的人微笑说了句什么,里面的人似乎愣在那里,而读懂唇语的宁澄,远远的在桥上,猛地一个踉跄。
桥上,男子突然轻笑。
他墨玉般的瞳,闪着新奇而锐利的光,像是久已沉静的深渊,被长天之外带着雪意的风,吹起层波叠浪。
他立在桥头万丈红日里,黑色披风上淡金曼陀罗花在风中飞扬,那烈烈冷风吹来遥远的语声,他似乎听见风里,那纤弱的少女,对着开门的兰香院老鸨,询问得冷静而疯狂。
“你这里,需要龟奴吗?”
第八章 新番龟奴
“小知,听说集市上新出了挑染绢花,给我带几枝!”
“也给我带几朵,要翠绿橘黄的!”
“四芳斋冰糖糯藕带半斤!”
时近中午,十里胭脂临近苏醒,兰香院小楼莺声燕语,姑娘们纷纷探出身,招呼着楼下天井里,挎着篮子准备出去采买的青衣小厮。
小厮是兰香院红牌姑娘茵儿的远亲,一个月前投奔来此,不多话,却灵活有眼色,很得姑娘们喜欢。
“嫣红姐姐肤色白里偏红,戴翠色花儿反而相冲,不如浅粉,更增丽色。”小厮仰头含笑,又道:“糯藕虽好,吃多了却积食,翠环姐姐太贪吃,小心成了肥美人。”
“臭小子!”姑娘们笑嗔,神情却是满意的,嫣红笑道:“小知,要不是你是茵儿远亲,又在我们这地方打杂,我真要以为你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
“可能吗?”茵儿从房内出来,一拍她肩,“我天盛皇朝等阶何等森严,大户人家公子就算沦落成乞丐饿死,也不会来我们这地方的。”
她神色复杂的看了那小厮一眼,对方对她微微一笑,依旧坦然,正如这人一直以来的气质——似乎明朗,其实神秘,似乎冷静,其实行事超越常规。
小知,人缘极好的魏知,凤知微。
托庇妓院一月来,她将打杂的工作胜任得很好,当然这也多亏了茵儿的照顾,那女子没让她真去做龟奴,缠着妈妈收了她做小厮,虽说其实于事无补,但好歹也是一份善心,凤知微十分领情,茵儿却对她谢了又谢,说那日实在是救命之恩。
不过是伸手拉她出河,怎么就严重到救命之恩,凤知微不解,茵儿却闭口不答,她对那晚的事心有余悸,提起那男子便神色惊恐,看那惊恐,并不像是因为被推入河,倒像还有些别的。
凤知微却没有再问下去的欲望,那夜桥上共饮,雪夜一别,她并不愿与他再见。
然而世事总会事与愿违——不是不想见便可以不见的。
她挎着篮子,刚要出门,突然看见前方来了一大群人。
凤知微一怔,刚想躲,那边已经有人招呼道:“喂,那龟奴,公子爷们来了,还不安排姑娘接客!”
凤知微低着头,眼角瞥到那些人衣着华贵,显见都是京城王孙公子,其中一袭锦袍,月白重锦,衣角绣银线竹纹,清雅高贵,那色彩看得她眉梢一动,头登时垂得更低。
一边侧身让开,一边转头,哑声对院内唤道:“姑娘们,有客——”
这一声还是平时听龟奴张德迎客学来的,不熟练,腔调有些僵硬,那群王孙公子顿时轰然大笑。
“兰香院哪来的新龟奴?连迎客都叫得像娘们叫春。”
“张德哪去了?换这个磨磨蹭蹭的小子?”
一群人旁若无人从她身边笑着过去,凤知微盯着地面,见那袭袍角也点尘不惊的掠过自己身边,刚无声的舒了口长气,就听一个公子哥儿笑着指了她,对迎来的妈妈道:“等下我们要吃酒行令,叫这小子侍候着!”
妈妈愣了愣,勉强应了,使个眼色示意凤知微过来,低低道:“小心些!唉……”
妈妈神色忧虑,毫无生意上门的喜色,凤知微诧异的看她,妈妈神色凝重,低声道:“看见那个黄衣服的瘦子没?听说不是个东西,前头冠华居的头牌软玉儿,据说被那家伙弄残了,冠华居苟妈妈仗着有人撑腰要闹,没几天被人逼得连院子都砸了关门,唉,怎么今天想到来这里?可不要给我生事……”
又嘱咐凤知微:“小知,你向来伶俐懂礼,比院子里其他人都强,今天可得帮妈妈一回,好歹照看着。”
凤知微无奈应了,寄人篱下,还寄在妓院,这一日是迟早的事,能躲自然要躲,不能躲,那便走着瞧罢。
那一群人占了院里最好的“倦芳阁”,叫了最美的姑娘来陪,人手一个,嬉笑戏谑,吵嚷得不堪,却只有一处角落,人人都自觉的不去打扰,显得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所在的地方。
一方黑檀绣银竹屏风半隔出宁静空间,精致毯席旁,三足黑石小鼎里燃着上好的沉香,淡白微凉的烟气里,那人长发微散,衣襟垂落,以肘懒懒支着腮,笑意浅浅俯首于姑娘皓腕玉指间,饮了她奉上的杯中酒。
随即轻轻捏了捏那女子粉颊,引得兰香院花魁兰依姑娘娇羞忸怩的撒娇。
那一角笑声低沉,女子嘤咛,比起外间吵嚷喧闹,反而别有一番暧昧旖旎情致。
凤知微面无表情端茶侍应,心想兰依若是见过那晚他推茵儿下河那一幕,不知道还能不能娇羞得起来。
又想明明这人和一堆王孙公子一起嫖妓,行动举止也随意自然,但不知怎的,就是感觉格格不入。
她手上不停,转身来去之间总觉得背后有目光掠来,粘在背上满是探索,却始终不动声色,头也没向那个方向转一下。
她的注意力在席上,因为茵儿脸色很难看,总在有意无意向她打眼色,她身边就是那位脸色苍白发青的黄衣瘦子,浑浊的眼神看起来不太对劲。
凤知微不想管闲事,只做没看见——风尘女子,难免遇见各种不入流客人,应付他们是她们的必修课,不是她的义务。
酒过三巡,人人都有醉意,有些人便带着姑娘出去了,茵儿也被那公子哥儿带了出去,众人看着他们背影,眼神都有些古怪。
茵儿被拥在那人怀中,频频回首,眼神凄切而祈求,似乎在寻找谁可以帮她解围,然而人人都转开了眼光。
凤知微皱起了眉,脚下却依然没动,她总觉得,只要那个人在场,自己还是不要逞能的好。
然而那两人相拥着走过她身边,茵儿半敞的衣襟里,雪色肌肤上一抹深红淤紫突然掠过她的眼帘。
凤知微怔了怔,沉默半晌,无声无息放下手中茶盏,从边门悄悄跟了出去。
她这边刚出门,那边背对着她的雅间内,月白锦袍的清雅男子,突然微笑着推开怀里的兰依。
兰依以为他只是在调笑,娇笑着再次靠了过去。
那人俯下脸,倾倒众生的眉目笑意淡淡,看着那女子不知眼色的靠近,唇角一弯。
随即他衣袖一招。
相貌普通的侍卫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抓起黑石小鼎,翻过来就对兰依当头一倒。
灼热的烟灰腾腾落下,伴随女子一声凄惨的尖呼。
四周立时寂静,人人惊悚无声。
“宁澄,你最近开始怜香惜玉了。”男子看也不看倒地痛呼的女子一眼,微笑站起,“我以为你会对着脸倒。”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宁澄探头对兰依望了望,“不过我突然发现她脸上胭脂太厚,怕烫不着。”
轻轻一笑,不理自己那活宝侍卫,男子无声无息掠过众人身侧,向凤知微离开的方向,出门去。
他经过的地方,烟灰不起,哭泣只能埋在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