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结局(中)
“慢!”
“慢!”
两声呼叫同时响起,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一个音质柔和一个声音微哑。
惊叫声里凤知微劈手就去夺酒杯,啪的一声酒杯落地粉碎,几滴冰凉的酒液徒劳的落在她指尖。
宁弈却已经惨笑着放开她手,踉跄后退,头一仰向后便倒,凤知微扑过去一把抱住,抖着手要去试他呼吸,一时却又不敢。
手指悬在半空,酒液这时才缓缓滴下,“啪”的一声,像落下惊心的泪。
一片鲜艳深红里凤知微脸色惨白,霍然抬头。
对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人,天盛帝,扶着他的庆妃,几位内阁重臣,还有韶宁,除了庆妃和韶宁在微微的笑,其余人都用奇特的眼光看着堂内发生的一幕。
天盛帝靠在庆妃的手臂上,深深的看了宁弈一眼,又看了凤知微一眼,眼神里并没有太多惋惜伤心愤怒,却有点释然的味道。
“殿下!”胡大学士一声惊呼,欲待冲过来,冲到半路发觉失仪,赶紧转身,噗通冲天盛帝面前一跪,“陛下!不可误信小人谗言啊……”
“哦?”天盛帝斜睨着他,“何来小人?”
胡大学士怔了怔,他只知道昨夜有人密告楚王罪状,陛下雷霆大怒,连夜下旨处置楚王,他大惊之下邀集楚王派系重臣前来求情,陛下却不置可否,只说要来楚王府亲眼看那逆子授首,他跟了过来,一路想着怎么求情,不想一进府,就看见这么诡异的喜堂,接着又见到这么天崩地裂的一幕。
老胡想着一路走来艰难,苦心苍天终负,瞬间老泪纵横,梗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倒对老六忠心。”天盛帝忽然轻叹一声,胡大学士一惊,刚惶然抬起头想要解释,天盛帝却已经摆摆手,他并无怒色,看着凤知微怀里脸色惨白的宁弈,那种释然安心的神色又微微浮现。
随即他道:“哭什么,人又没死。”
众人齐齐“啊?”的一声,凤知微没有说话,压在宁弈身下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他腰间软肉,再一扭。
下手很狠,宁弈却没动静,也不知道是太能忍,还是那酒中还是有药暂时昏过去了,不过等到醒来,一定可以看见腰间一大片淤紫的。
刚才凤知微惊得心脏几乎停跳,连呼吸都不敢去试,然而抱他在怀,宁弈的手腕压在她手上,她立即便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
一颗心从高处放落,那时才回胸腔,安放原处依然觉得疼痛,都是因为刚才那一瞬惊动心神,未愈的旧伤被牵动,她拼命才将一口腥甜的血咽了下去。
内阁重臣们此时也又惊又喜,都回头去看宁弈,天盛帝咳嗽几声,道:“老六还是忠心的,朕也算试出他来了,酒里虽然有药,但解药就在壶嘴里,倒酒的时候自然解去,昏一会就没事了。”
随即他踱了几步,沉声道:“昨夜是有人前来密告楚王,朕当时很怒,但是回头一查,却发觉根本不是那回事,朕想着,将计就计,看看那人心肠,也看看楚王忠心,如今,联可算是见着了。”
凤知微垂下眼帘,隐去眼底复杂神情。
昨夜,神秘人从她那里抢去的所谓证物,其中有假。
她既然当初将那东西在京卫大牢里拿给宁澄看过,怎么会不防备有人打这主意?枕头里的竹筒,锦囊,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东西,其实早已调换过,其实竹筒里是一封普通的谢恩遗折,写遗折的人也不是当初杀太子的凶手,锦囊里的药就是人参大补丸,至于碎片——三样东西里只有碎片是真的,是当初宁弈母妃的水晶雕像碎片,她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代替品,还没来得及换。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皇帝下的旨意没有把握,那枚水晶碎片如果被认出来,宁弈一样可能会被皇帝憎恨。
但是她心中也有疑惑,如果仅凭那碎片,皇帝应该会暗中生怒,暗地处置这个儿子,万万不好意思勃然大怒明告天下——这大怒的理由,怎么写?
所以她来,想看个究竟。
却被这手段翻覆的人,吓得个半死。
看皇帝神情,那碎片也没给宁弈带来麻烦——要么宁弈想办法换过了,要么就是宁弈在听宁澄转述那几件东西之后,立即做了应对,派人重新做了他母妃的水晶雕像放回原处,所以皇帝派人查看过后,才确认都是栽赃陷害。
凤知微算算时间,换碎片不可能,必然是后一种。
怀中宁弈呼吸渐渐平静,凤知微看着他微白的脸色,心中涌出一丝寒意——皇帝是想试试这个儿子的忠心,故意将计就计下旨赐死的吧?宁弈是猜到父皇一直未去的猜忌之心,也顺势将计就计慷慨赴死,借这一次机会彻底打消皇帝的疑忌的吧?
这对心思深沉的多疑父子!
而宁弈拽着她来这一招,心底也是恨她的吧——他并不知道那证物有的已经被她换去,也并不知道昨夜她的被迫,在他看来,是他自己早有防范,才避过今日灾祸,而她当然还是居心叵测图谋杀他的那个。
“有人一直心怀叵测。”天盛帝突然开了口,神色阴冷,“七年前的大成遗孤案,朕当时心中就有怀疑,辛子砚很快便能查到的事,金羽卫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动静?为什么唯一一次指挥使出远差将金羽卫交给楚王暂代,久悬多年的大成遗孤案便立即得以解决?直到昨夜他来诬告,朕才确定,朕身边果然藏了宵小,辜负了联多年来的信任!”
众人都露出震惊之色——原来昨夜针对楚王的告密者,竟然是最受陛下信重的金羽卫指挥使!
凤知微低着头,心中也在飞快的盘算,昨夜神秘人是金羽卫指挥使?他为什么要参合进杀宁弈的事情里?天盛帝说的他对大成遗孤的回护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和大成,或者说和血浮屠,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个枉顾君恩的小人!”天盛帝衣袖一挥,忍不住愤怒的咆哮,“你便跑到天涯海角,朕也必杀你!”
跑了?
凤知微皱起眉。
天盛帝似是难耐怒气,发作之后不住咳嗽,众臣急忙一阵请罪宽慰,人人知道一场大祸消弭,都有轻松喜悦神态,只有庆妃和韶宁,木立当地,神色阴沉。
昨夜金羽卫指挥使密告,提及避孕药丸,天盛帝自然要问庆妃,庆妃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当下哭倒在他怀,说自己如何迫于楚王威逼,进宫后一直被迫服用避孕药丸,又是如何心中畏惧度日如年,哭闹了半夜,哀哀婉转梨花带雨,势必要将宁弈这一大罪板上钉钉,天盛帝自然暴怒,庆妃正欢喜宁弈这下无法翻身,谁知去验药的太医院回转来,却说那药,不过是人参大补丸。
当下情势颠倒,庆妃先前一口咬定宁弈给她的就是金羽卫拿来的那药,此时再想反口也是来不及,当时天盛帝神色阴沉盯着她半晌,却最终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她厚颜跟着,皇帝也不理她,这还是庆妃进宫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冷遇,心下不由惴惴。
她知道天盛帝虽然好色,但心中却有个不可动摇的原则,便是后宫不可干政,宁氏早年便是外戚出身,他怎么会让别人沿着自己的称帝之路前行?所以一直对后宫管束很紧,再受宠的妃子,也不可妄议朝臣朝政,所以她明明深恨宁弈,却在没有十足把握之时,一直不敢轻易动他。
好容易以为找到机会,不想却是个陷阱!
庆妃怔怔的立着,眼神翻涌,皇帝虽然还靠在她臂上,她却以女人的敏感感觉到,他心底那种信任的宠爱已经消减,从今以后,只怕她万难再获得皇帝无微不至的庇护了。
这么一想,心中便微微一凉,再看看跪坐的凤知微和昏迷的宁弈,两人都容貌清美,看似无害,然而只有她最清楚他们的虎狼之性,做这两人的共同敌人,天下谁人能活?
她已失去皇帝庇护,今日他们若不死,来日便是她死!
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等待时机,不过是破釜沉丹孤注一掷!
庆妃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捏起,眼神里狞厉之色一闪而过。
“今日闹了半天,也罢了。”天盛帝疲乏的挥挥手,“外面的兵撤了,来人,送楚王进内室好好休息,还有你,知微……”他注视着凤知微,带着微微笑意,“老六说和你情投意合,如今看来也没骗联,今日这喜宴有点荒唐,改日朕再给你们隆重操办吧。”
宁弈被喜气洋洋的仆人们送进内室,凤知微“啊”的一声抬起头,张了张嘴,风波即过,此时才想起,这个黑心王爷,一箭数雕,竟然还趁着这件事,让自己成了他的王妃!
圣旨已下,名分已定,此时当着众臣的面抗旨,实在不是好时机,更何况还有心怀叵测庆妃在侧。
她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天盛帝含笑摆摆手,转身就走。
“陛下!不能嫁!”
一瞬间凤知微险些以为是自己忍不住开口拒绝,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声是庆妃的。
天盛帝愕然回首,庆妃已经扑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
“陛下……”她微微喘息,抓着天盛帝的衣角,满脸惊惶畏怯,却一时并不开口说话,只将眼神里无限惊恐向天盛帝传递。
天盛帝本要发怒,然而看她这畏怯娇弱神情,心中一动,语气出口时便软了些,却还是有几分不耐烦,“什么事?”
“陛下……”庆妃呜咽,在天盛帝耐性的巅峰时刻恰到好处的开口,“……大妃不能嫁楚王!大妃是大成余孽!”
“什么?”
一片低低惊呼里,天盛帝眉毛抖了抖,怔了一刻却怒道:“你胡说什么,是不是又拿以前的事来说了?当年凤夫人已经证明了知微是她的女儿,你还想翻旧账!”
凤知微目光闪了闪,盯着庆妃,心中急速的思考着对策,只有她知道此刻庆妃不是翻旧帐,而是真正的图穷匕见了。
“臣妾岂敢翻旧账……”庆妃抱着天盛帝的腿,涕泪连连,“……陛下,臣妾昨夜确实一时糊涂,做了伪证,却也不是为了自己,昨夜金羽卫指挥使曾经偷偷找过臣妾,说怀疑凤大妃才是真正的大成余孽,但殿下因为对大妃心有所属,一直袒护大妃,指挥使每次要对大妃进行查探,都被殿下有意无意所阻,指挥使担忧殿下为女色所迷不顾江山社稷,便要先困住殿下,求臣妾相助一臂之力……陛下,臣妾担心有人不顾大局有人狼子野心,私下密谋危害我天盛江山,危害我贤德圣皇……所以才……臣妾有错,但错在……太爱陛下啊……”
满堂寂静,人人瞪着眼睛听着庆妃哭诉,哭声细微娇弱幽幽寂寂,既不让人觉得吵闹心烦,又让人从心底生出怜悯,觉得我见犹怜,字字泣血。
凤知微倒抽了一口凉气,此刻也不得不佩服这女子,反应之快和做戏功夫都炉火纯青,这么快便感觉到自己情势不利,先下手为强,一番为自己翻案的说辞,仓促之间竟是天衣无缝!
换谁都要被打动的吧?
她抬眼瞄向天盛帝,果然皇帝脸色有些发沉,颊上肌肉细微的抽搐着,似在急速的思考,却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听着最后那句话,眼神一暖,明显已经被感动。
半晌他沉声问:“既有苦衷,指挥使怎么不向朕辨明,又要逃脱?”
“臣妾不知……”庆妃抽噎,“……许是他其实也有私心,只是蒙骗臣妾也未可知……”
“那么他说大妃是大成余孽,也有可能是蒙骗你!”
“陛下!”庆妃抬头,“他给了臣妾证据!”
凤知微眉梢一跳——证据?哪来的证据?长熙十三年大成余孪案,血浮屠和娘李代桃僵虚虚实实,早已将所有的证据都引向了凤皓身上,现在连他们手里都没有自己身世的证据,庆妃有?
“哦?”天盛帝眼神一凝,“拿来!”
庆妃抬起头,一霎间从皇帝眼底也看见了警惕和怀疑,心中凉了一凉——今天这证据只要掏出来,她自己便也染上怀疑,作为一个内宫妃子,知道这么多事也会被天盛帝所忌,但是她的敌人就是眼前这两个,只要今日必死一击杀了他们,将来她还是有机会慢慢挽回陛下的心。
不破不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她当然知道万一这杀手锏治不死凤知微,自己就真的没了退路,但她对自己有信心,对手中的东西有信心!
“陛下。”她咬牙,一丝狞笑浮上唇角,斜眼瞥着凤知微,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方杏黄的小包,小包有点陈旧,看上去像是搁了很多年,但是质地很好,隐约可见细密的暗龙纹,边角有点暗色的痕迹,有点像陈旧的鲜血。
凤知微的心,跳了跳。
“陛下请看。”庆妃将那锦缎小包解开,抹平,众人目光一凝,原以为是小包里有东西,此时才发觉,那小包本身,是一方锦帕。
杏黄锦缎,边角凤纹,锦帕右下角有“月宸宫制”字样,绣工精致。
“月宸宫是大成末帝淑妃的宫殿,也就是传说中,诞下大成末代皇子的那一位妃子,皇宫被攻破之日,这位妃子吊死宫中。”庆妃轻轻道。
“那又如何?”天盛帝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皱眉问她。
庆妃唇角噙一抹冷笑,将手中锦帕一翻,斜着一个角度拿起,迎着阳光,道:“陛下再看。”
天盛帝凑前一步,眯着老眼看了半天,才隐约看见锦帕中间若隐若现的一排银线小字。
“辛辰、……庚午、丙子,爱女芳辰,月宸宫庆。”
生辰八字的月份,被血污所染,已经看不见了。
“陛下……”庆妃阴恻恻的声音飘入天盛帝耳中,“大成遗孤,其实是个女儿哪!”
凤知微心中一震,天盛帝霍然回首,众臣脸色大变。
内阁重臣们隐约知道当初的大成遗孤案,当年大成淑妃生产,无人知道男女,起先金羽卫的目标就是这位凤大妃,但是后来多方查探,找到当年月宸宫的奶娘和凤皓的生辰八字金锁,才确认被人故布疑阵,误导了方向,皇嗣是个皇子,最后着落在凤皓身上赐死。
难道真真假假,迂回曲折,其实还是被人牵着鼻子堕入迷魂阵?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凤知微,凤夫人只一子一女,也直承了庇护大成遗孤的罪名,如果凤皓不是皇嗣,那岂不是……
“陛下!”凤知微面不改色,坦然跪前一步,“臣妇什么都不知道,但臣妇只想问庆妃娘娘一句,这锦帕从何而来?当真是当初大成宫廷遗物?这锦帕内藏暗字的绣法,似乎是传说中的‘隐线乱潺’绣法,据我所知,这绣法可是西凉歌舞技行独擅的技艺,西凉舞女名动天下,穿上以这种针法制作的舞衣,会更添神秘虚幻之美——娘娘出身西凉,想必也十分擅长?”
“西凉歌舞行分舞、技、术、艺四种,每种各不统属。”庆妃冷笑,“本宫当初在西凉,是最尊贵的清倌舞娘,专心学舞,再无闲暇学技,大妃你还是别枉费心思,意图栽赃了。”
“臣妇不知意图栽赃的是谁。”凤知微淡淡道,“娘娘当初入宫,从西凉也带来不少旧日姐妹,她们都未曾学舞,想必技、术、艺也有精通者?哦,说句闲话,听说‘众芳楼’头牌闲云姑娘,也是西凉出身,除舞之外,绣工也是一绝,经常有绣品送呈后宫,娘娘用过她的东西吗?”
庆妃脸色变了变,闲云自然不是简单的头牌,“肉蒲团”势力就在青楼,那不过是她的暗探而已,不想凤知微连这个也知道,这是在威胁她——我也知道你的老底。
“闲云的绣品各宫都有使用。”庆妃冷然道,“但是这和大成余孽案有什么关系,大妃你东拉西扯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是想……”
“够了!”
一声低喝打断了两人的唇枪舌剑,天盛帝终于发怒,老皇脸色阴沉,咻咻喘气,目光阴沉的在两人间扫来扫去,充满愤怒和怀疑。
愤怒今日才发现这个妃子的厉害和心机,怀疑当初那场惊动自己心扉的宁安宫一幕,不过是个多年的骗局。
凤知微闭上嘴,心中紧张的思量接下来的应对,庆妃手中有这东西是她也未曾想到的,她狗急跳墙,她却不能乱了阵脚,所以她并不自辩,只一味将庆妃卷入浑水,与其急急的找不存在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大成后代,不如攻人先攻心,只要皇帝对庆妃也起了疑心,那么这个妃子的指控,自然不成立。
她心中盘算着如何拖庆妃下水,蓦然听见一声细细的传音。
“撞庆妃。”
这声音听来极熟悉,凤知微眼前一亮。
天盛帝冷冷注视着两人,开口道:“来人——”
“庆妃娘娘你真是蛇蝎之心臣妇不过是当初没有应你之请帮你联络外臣你便怀恨在心时时处处想要抓臣妇把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到底是要怎地当真要了我这条命陪你就是——”凤知微蓦然跳起,一大串话轰得众人晕了晕,轰得赶上来的卫士停住脚步,众人呆滞里她蹦得飞快,一个箭步飞窜,当头就对庆妃胸前撞过去。
庆妃再想不到深沉多智的凤知微竟突然如泼妇般发作,一惊之下下意识便要使用武功拍向凤知微天灵,突然想起自己武功可不能随意展露,可不要上了凤知微的当,赶紧缩手。
这本就是电光火石间的事,她一犹豫,顿时反应不及,砰一声凤知微已经撞上她胸口,撞得她咚咚连退三步,手一撒,手中锦帕顿时离手。
锦帕离手的那一霎,厅堂里突然起了一阵风。
这阵风来得怪异,贴地而来,卷起一阵气流,将落地的锦帕卷过,唰的一下掠过厅堂,飘飘滚滚直到阶下。
阶下正站着卫士随从以及庆妃和韶宁的随身嬷嬷们。
那锦帕一阵翻滚,飘落在一人脚前。
“抓住那帕子,给我捡回来——”堂内庆妃的尖叫声传来,那人蹲下身,快速将帕子捡起。
“送上来送上来!”
那人赶紧迈步上阶送帕子,刚到堂前,目光有意无意往帕子上一落,突然惊讶的“咦”了一声。
随即失口道:“啊,这不是公主以前失落的帕子吗?”
这一声听得众人又是一惊,回头看去,日光下那慈眉善目的中年嬷嬷一脸惊讶,正是将韶宁公主从小带到大的随身嬷嬷陈嬷嬷。
这位是宫中老人,为人平和从不多事,多年来服侍公主忠心耿耿,连天盛帝对她都客气有加,人人都认识,此时听得这一声,都怔住了。
“你说什么?”天盛帝霍然回首。
韶宁瞪大眼睛,完会反应不过来,惊诧的看着陈嬷嬷,连庆妃都怔住了
“陛下。”陈嬷嬷反应过来自己失口,急忙跪下,“老奴失仪,老奴是看见多年前公主失落的帕子,心中惊呀……”
“公主失落的帕子?”天盛帝打断她的话,连声音都变了,“快点给我仔细说,怎么回事?”
“陛下。”陈嬷嬷磕头,“老奴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记得见过这帕子,您应该记得,老奴是当年在您立国之前便在您龙潜的府邸里侍候的,那时公主刚刚诞生,您领兵在外,前皇后生下公主之后大出血,府中一片忙乱人手不够,老奴便是那时被召入府中侍候公主的,来府不久后陛下便立国,老奴陪公主上京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锦帕,当时顺手收在箱子里,后来却不见了,老奴以为路途遥远人多手杂,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去,事后查找没找到也就罢了,不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看见……”
天盛帝怔在那里,喃喃道:“怎么回事……”
别说他糊涂,连庆妃和凤知微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凤知微隐隐觉得,似乎有个酝酿已久的惊天计划,就在此刻要启动,自己是局中人,却被安排得全然不知。
几个内阁重臣嗅觉敏锐,也觉得现在已经不是大成余孽案的范畴,似乎将要牵扯到皇朝隐秘,想走又不敢走,都对视一眼,脸色苦涩。
“这个帕子为什么会在公主那里……”天盛帝犹自茫然,他并不怀疑陈嬷嬷——这是他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就跟随的奴才,再说这嬷嬷也没必要撒谎。
“陛下……”陈嬷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天盛帝看在眼底,一挥衣袖道:“胡大学士你们先退下,庆妃韶宁和大妃都避入内堂,朕有话要问陈嬷嬷。”
众臣如蒙大赦赶紧离开,庆妃不甘心跪着不动,天盛帝烦躁的在她膝前一踢,她只好站起,拉着愣在那里不肯走的韶宁,匆匆避入内室。
凤知微走慢一步,转过屏风时,隐约听见陈嬷嬷低低道:“陛下……老奴突然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摸摸自己的脸,看了看韶宁的脸,心砰砰的跳起来。
这两张极其相似的脸的秘密,今日终于要揭开了吗?
此时她心中感受极为怪异,像是看见一个巨大的铺陈久远的局,带着浓密的雾气,遥遥笼罩着自己,却不容自己亲手揭开,她一生掌控局势,翻云覆雨,却第一次有了被人所控的感觉。
这感觉不好受。
内堂里卫兵站满四角,她和韶宁庆妃面面相对,庆妃眼神凛冽,韶宁一片茫然。
随即她便看见凛冽的有点涣散,茫然的渐渐空茫。
四面的卫兵,很多人慢慢闭上眼睛,犹自站在那里。
凤知微一惊,霍然回首,宁弈轻袍缓带,负手从内室转了出来。
凤知微运运气,没什么异样,想来宁弈放的药物对她现在的体质没有用。
只是宁弈为什么要现在迷昏这些人?他在这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内堂做了什么布置,怎么能轻易就将这些人迷昏还不自知?难道他要现在杀掉庆妃?不怕惹麻烦?
凤知微突然觉得这屋子中有什么异样,她四面看了看,眼光落在屋顶的横梁上,那木质透出的光华有点奇异,她隐约想起宗宸的一本奇书里提过的一种极为少见的雪山翎木,想起传说中这种木质的用处,心中突然跳了跳。
“不用担心,她们马上就醒,甚至不会觉得被迷昏过。”宁弈看见她的神情,也没什么不安,淡淡道,“我要杀庆妃也不会选在现在,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站在她对面,深深的看她的脸,他以前也喜欢仔细的看她的脸,然而今日凤知微却觉得,他看得特别用力,似乎想要透过脸上这一层伪装,看进她的皮肉乃至灵魂里去。
内室很安静,半卷的窗帘外一枝海棠暗香浮动,外堂里喁喁低语声传来,细碎零落,像飘在帘外的碎花,不知道下一瞬便卷入谁家风浪未歇的池塘。
“知微……”宁弈的叹息像是响在很远的地方,“我真愿这辈子只看见你这张黄脸。”
凤知微摸了摸脸,宁弈是第一个亲眼见过她真面目的人,这么多年,他没有对此做出解答,也没有表示疑问,难道,他也猜出什么了?
外堂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点,是天盛帝的声气,“什么?你是说在望都桥上,公主大哭时出现混乱,随即你发现锦帕,之后锦帕又突然不见……然后你便觉得公主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不早说?”
随即便听见陈嬷嬷的哭泣,低低辩解,“……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同,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原先公主的眼睛水汽濛濛,烟遮雾罩似地,后来突然没了那层水汽,特别明亮有神采……但公主那时太小,孩童成长时变化很大,老奴也不敢认定……当时公主大哭时,老奴就在公主车驾边,人多混乱,只觉得有风掠过,突然便跌了一跤,心里觉得古怪,混乱过后老奴爬上公主车子看她,在她身下发现了这帕子,没多久却又不见……但是这等事哪敢乱说……求陛下责罚……”
哭泣断断续续传来,室内两个人静静听着,一个脸色越来越白,一个眼神越来越暗。
那些早已安排在命运里的藩篱,不断撕裂他和她一生的牵扯。
但有一分希望,立即便被扑灭,如暗夜里烛火飘摇,经不起尘世风雨。
是怎样的天神之手,隔了遥遥年月,隔了无限时空,搬弄这一世纠缠来去,直至今日,裂下永难逾越的鸿沟。
天色渐渐的暗了,没人掌灯,窗外落花岑寂。
低低哭声渐止,天盛帝却久久没说话,显然他也被陈嬷嬷所说的话冲击得反应不及。
此时出去,最佳时机。
凤知微手指在袖中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有心不要走这样一条路,却最终换一声无奈的叹息。
良久后她挺直腰背,轻轻迈出一步。
衣袖被人牵住。
“知微,好容易得了你……”宁弈闭上眼睛,低语喃喃。
费尽心思,好容易得了她,得了这不可更替的名分,转眼间便要看着这名分成镜花水月,流水般从指掌间逝去,挽不及。
“殿下。”凤知微腰背笔直,眉宇间的苍白被胭脂掩去,不留痕迹,“是戳破,还是成会,都由你,”她回头古怪一笑,“我不介意和你,死在一起。”
宁弈沉默着,长长眼睫在眼下打出淡淡弧影,几分疲倦几分哀凉。
因了庆妃的指控,他和知微现在竟然生死命运栓在一起,如果不由知微走这条路,那就再没有路。
然而他随即便淡淡笑了。
当真便没有路吗?
只是未到时机而已。
她想和他相拥滚向悬崖,他宁可半途抽身弃她,先在崖下结网。
她满怀恩仇决裂之心,他却渴望跨越生死拥有更多。
他要这承平天下,更要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稳妥的她,他不敢在她之前先死,只因为他要眼见着她自步步危机里走过,走到他面前。
他若不在,这风雨江山,谁给她最后一分退路?
带那抹浅浅笑意,他慢慢放开手指。
去吧。
你要翻覆天下,我便等着兜住它。
凤知微不回头,穿屏风而出,正堂里陈嬷嬷犹自跪着,一脸惊惶,凤知微看进她的眼睛,几分谢意几分微凉。
几十年蛰伏等待,只为今日准备,那么多人一番苦心,她何敢辜负。
哪怕她因此心中微寒。
“你出来做什么?”天盛帝心气正烦躁,看见她怔了怔。
“陛下。”凤知微在他膝下缓缓跪了,抬头,细细的看着天盛帝,她眼神里云涛雾涌,暗潮翻卷,仿佛藏了无尽难言的心事,天盛帝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恍惚间想起当年宁安宫,将死的凤夫人榻前,这女子也用这样的神情看过他,抿着唇,姿态有点怯怯,想靠近又不能的模样,眼光里无限孺慕,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陛下……”凤知微伏在他脚前,轻轻道,“还记得长熙十三年的宁安宫吗?”
“朕记得……”天盛帝茫然看着她,“你娘要朕好好照顾你,朕应了她自然不会忘记,但是你若是大成……”
“陛下。”凤知微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是那个轻轻的语气,“我也记得……并不是记得这句话,是记得当时娘叫我低下头去,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她将自称换成“我”,天盛帝也没发觉,他疑惑的盯着凤知微,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她和我说……不要轻易露出这张脸,但是若有机会,也一定要让陛下亲眼看看这张脸,她说……”她轻轻抽泣,“到那时,陛下就会明白她的苦心了……”
“什么脸……”天盛帝退后一步,手扶着桌案盯着她,老迈的皇帝此时依旧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心中乱糟糟的,好像一个惊天的变故就要在眼前发生。
凤知微起身,取出一方手帕,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些水,濡湿手帕,慢慢在脸上擦拭。
她脸上的姜黄妆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用水便能洗去,但在倒水前,她指间已经夹了化去易容药物的药。
姜黄慢慢洗去,一点点现出皎洁晶莹如明月的肌肤,长长的假眉毛摘去,露出来的眉形平直黛青,边缘微微挑起,像长天展翅的雁,故意垫得过高一点的鼻恢复原状,令人觉得这个高度才是真正的精致美好,明明只是改动了几个地方,但是立刻的,那张原先令人憎厌不愿多看的丧气黄脸,突然便温雅秀美,清丽无伦。
但是真正令人震惊的不是那尘尽光生的美。
而是那容颜本身代表的意义。
天盛帝蓦然向后一退,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喉间古怪的咕哝了一声,脸色一红,凤知微连忙上前轻拍他背,天盛帝挣扎半晌,才咳出一口浓痰,凤知微手疾眼快的用漱盂接了,又用自己手帕给他擦嘴,一举一动十分自然,那张脸凑在天盛帝面前,老皇怔怔的看着,眼神迷乱,眼看就快要晕了。
凤知微怎么肯给他在这时候晕,手指有意无意搭在他脉门,一触即收,天盛帝脸上红潮退去,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脸……你的脸……”
“公主——”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突然嘶声惊呼,浑身发抖,“你……你……”
她似乎震惊太过,竟然忘记自己是在御前,梦游一般站起,直直向凤知微走来,怔怔注视她的脸半晌,突然伸出手轻轻抚她的脸,凤知微苦笑一声,伸手一挡,两人手指相交,陈嬷嬷一副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样子,惶然后退。
凤知微掩脸叹息,天盛帝失魂落魄的一屁股坐下来,发怔了半晌,蓦然拍桌低吼,“怎么回事!说清楚!不然今日一起死!”
“陛下!”凤知微啪的跪下,水汽濛濛的眼眸哀哀盯住了天盛帝,“您英明天纵,还猜不出吗?知微并不知情,也不敢妄自猜测,但是知微只能告诉您,娘说过,她做的一切,是为了保住知微的性命,而所谓的大成余孽案,她从未参与!”
“你是说,你是说……”天盛帝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吐字艰难。
“陛下,当年大成余孽是有,但是,换进了您的宫中!”凤知微扬起脸,热泪纵横,“那年定都帝京,您接妻儿进京,望都桥上公主大哭,引发混乱,之后钦天监卜卦说不祥,望都桥因此废弃——您现在应该明白了,那场大哭和混乱,只是有心人的安排!只是为了,换人!”
“大隐隐于朝,还有什么比留在您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凤知微蓦然伏地,放声大哭,“那个被换出的孩子,被扔在荒野……被我娘无意中救下,因为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有人在宫中暗中策划,在那人浮出水面之前,她不敢再让我抛头露面,多少年来费尽苦心,只为保我一命……到头来,到头来……”她哭得浑身抽搐,呜咽不能成声。
天盛帝看看她的脸,再看看陈嬷嬷惊恐的神情,半晌梦游般的轻声道:“……那她为什么到死都不告诉我……”
“有人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凤知微低泣,“……她怀疑当年就是金羽卫指挥使下手调包,当她关进金羽卫的暗牢,更加不敢多说,怕贸然揭露,还在外面的我会遭到毒手,她费尽心思,为我求得您的庇护,远嫁草原,想让我远离帝京,想让草原保护我……她畏惧宫廷,不敢让我回到诡谲宫廷,怕我死在那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地方,她想让我海阔天空的活下去……她让我在有机会的时候对您说——她爱您,也爱知微,她想让知微自由安全的过这一辈子……请您原谅她……一生就这么自私一回……”
她哀哀哭泣,娓娓低诉,似乎什么都没说清,然而千言万语都在其中,这种留白的欲语还休,比一切急切的证明都管用,天盛帝看着她那铁证一般的脸,眼中的怀疑已经淡了。
然而他疼爱了韶宁二十多年,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个女儿,此时要他接受凤知微是他女儿,而韶宁才是被人偷偷换过来的大成皇嗣,一时也实在无法接受。
凤知微和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却都安了安,无论如何,只要能种下怀疑的种子,从此后大成皇嗣这个阴影,就再也不容易栽到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轻轻偏头,两人目光一碰,随即转开。
各自眼底有对对方的佩服。
凤知微佩服陈嬷嬷几十年甘做奴仆潜伏韶宁身侧,只为今日为她铺就逃生之路。
陈嬷嬷佩服凤知微明明之前对这个安排并不清楚,却能瞬间将所有事贯穿起来,将一番谎言,编得近乎天衣无缝,连凤夫人的心思,都编得打动人心。
中年嬷嬷垂下眼,眼底掠过诡谲神情。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另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大成开国帝后,锦囊三计,最后一计。
六百年前通天之能的开国大帝,早早预见了大成皇嗣在六百年后的生死危机,是以备下锦囊三计,助皇嗣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这三计,一计助人平步青云,来自于神瑛皇后之手,“擢英卷”。
擢英,擢英,三道近乎荒唐的题目,成就凤知微无双国士之名,助她进入天盛官场,一路青云。
另两计,则为保命,出自于开国大帝之手,和喜好玩闹的皇后不同,以深沉多智著称的长孙无极,行事从无任何顾忌。
所以凤皓早早被安排替死的命运。
所以韶宁以公主之尊,都能被拿来做替身。
凤皓在长熙十三年发挥了作用,韶宁则是凤知微的最后一关。
为了这一天,有人准备了二十一年。
厅堂里寂静如死,天盛帝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脸色,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颠覆,一生见惯风浪的帝王,也混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内堂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慌乱的冲了出来,三人回头,便看见韶宁披头散发,苍白着脸色,扶着屏风,直着眼睛看着厅中的人。
她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看着多年来朝夕相伴视之如母的陈嬷嬷。
“你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她声音嘶哑,开口第一个字竟然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里浮着铁青的惊恐,像无数呼啸的箭,四面八方的向厅中三个人扎来,三个人都把脸转开。
“什么换人?什么……调包?”韶宁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在凤知微脸上。
除了一双迥异的眼睛,就像另一个韶宁,站在面前。
两人站在一起,更让人恍惚,觉得好像看见了双胞胎。
天盛帝怔怔盯着这两张脸,仔细看去,那两人五官并不是完会的一模一样,但是,就是令人感觉像,像到一瞬间他在想,会不会其实这调包也是个误会,会不会当初皇后生下的其实是双胞女儿。
“不对!”他突然道,“就算被调包,大成皇嗣怎么会和韶宁如此相像?”
凤知微悄悄皱眉,这正是一个最大的破绽,但是她也明白当初血浮屠的安排——不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到时候揭出来的时候,如何有这般大的冲击力?又要如何让皇帝相信,凤知微才是真正的公主?
只有那张他看惯了二十多年的脸,才能让他最快的接受凤知微。
但是她没有开口试图解释,说到底,她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这其间的安排,真正的主使人,是陈嬷嬷。
“陛下——”陈嬷嬷果然开了口,“您忘记了,前朝那位淑妃,和先皇后娘娘,原就是双胞姐妹!老奴曾听先皇后说过,她们家族,世代都出双胞孩子,有时表姐妹之间,也长相相似……”
天盛帝脸色一变。
先皇后去得早,他早已将这事忘记,此时才想起好像是有这回事。
八成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长得像,才有了当日大胆调包!
“但是……”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疑惑未解,只觉得一切似是而非如笼迷雾,而底下,韶宁用那样天崩地裂的眼神将他望着,面对这个一直疼爱的女儿,老皇多疑铁硬的心,也不禁软了软。
有些事,他也不希望发生。
他默然半晌,突然狠狠一拍桌案!
“大胆刁奴!”他怒视陈嬷嬷,神色勃然,“你竟敢以奴欺主,谎言欺君!”
凤知微心中一惊——哪里不对了?
陈嬷嬷也吓得浑身一颤,惶然抬头看天盛帝,头刚抬起立即又飞快俯下身去,“陛下明鉴!老奴万万不敢欺君!老奴之言,句句属实!老奴只是看见那锦帕,才……”
“你们的意思,是大成余孽和朕的公主长相相似,因此被调包,公主流落在外,大成余孽被当作公主养在朕的身侧。”天盛帝阴恻恻道,“但是,谁又知道,会不会根本没有调包这回事,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公主太像,所以你们敢瞒天过海,公然指认公主是假呢?”
凤知微瞥一眼天盛帝,心想皇帝看似又病又老脑筋不济,逢上最疼爱的女儿的事,竟然还是惊人的犀利清醒。
这是在诈陈嬷嬷了!
“陛下……”陈嬷嬷还是那副怯懦模样,连连磕头呜咽,“……老奴只是将当初老奴看见的事说出来,什么大成余孽,什么皇嗣,老奴在宁氏皇族服侍二十多年,从先皇后跟到公主,从来也不明白这些事的……”
天盛帝看向凤知微。
凤知微跪前一步,平平静静的道:“陛下,知微也是娘亲去世,才隐约知道一些当年的事,知微从未奢望认回陛下,也不希图这公主之位,但是有些人不肯放过,知微不过为求自保。”
她磕下头去,“当初秋府我娘小院堂屋底下,有我娘给陛下的遗书,娘嘱咐知微在这事出来后告知陛下,知微没有看过那封信,还请陛下派可靠的人去起出。”
天盛帝默然不语,偏偏头,头顶立即响起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远去,凤知微听着那步声,暗暗心惊,心想难怪宁弈一直不敢动皇帝,他身边明里暗里高手太多,谁也没把握一击必杀。
不多时瓦上又有轻微声音,一道灰影掠过,将一个木盒递给天盛帝,天盛帝匆匆取信翻阅,将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闭上眼睛不语。
他的沉默带来更大的压力,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的呼吸声,细密而紧张,空气里的安静犹如拉紧的弦,轻轻一弹,便要断了。
此刻,是两个人再加一个灵魂,对天盛帝意志信任和亲情的挑战,胜,则彻底翻身,败,则万劫不复。
凤知微平静垂头,心中思考着万一天盛帝还是没能相信,自己那些在外围的血浮屠能否第一时间杀掉屋檐四角上那八个绝顶高手,杀掉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逃出帝京。
陈嬷嬷慢慢的移动手指,在衣袖里攥住了一把金针。
韶宁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天盛帝,眼里泪痕未干。
良久天盛帝将信笺对桌上重重一拍!
凤知微眼神一闪,肩头微耸。
陈嬷嬷金针一滑便到指尖!
韶宁眼睛里爆出喜色!
“来人——”天盛帝这一声拖得长长,拖得三人的心都吊得奇高,悬在那里放不下来。
“取银碗!匕首!”
凤知微肩头一松。
陈嬷嬷金针收回。
韶宁愕然张大眼睛,想了想,随即脸色惨白。
天盛帝还是半信半疑,所以最后还是动用了千古以来的老法子,滴血认亲。
把最后的取决,交给古老的验证方法。
内侍小心翼翼送上几样东西,谁也不敢看转身便走。
这里不是皇宫,没那么多规矩,别说要随时侍候的他们,连阶下等候的重臣们也听个七七八八,此时眼见着建国以来的最离奇的大案就要在眼前发生,都在担忧自己的小命,哪里还敢出声。
几位重臣也白着脸色,直恨今日怎么就跟到了楚王府。
“你们都进来吧。”天盛帝在座上不胜疲倦的叹息一声,“这么大的事,瞒天瞒地也瞒不了你们,朕心里乱得很,你们来给联出个主意。”
几位重臣垂头而入,胡圣山等人都是楚王派系,知道此刻因为庆妃的首告,凤知微的命运其实已经和殿下联系在一起,不管这事真假,从利益得失角度来说,也要混过这一关再说。
“陛下。”老胡看了看那两张脸,也觉得有点混乱,躬身道,“微臣们确实也听见了些……说起来此事各执一词,而事过境迁,双方都没有当事人证,实在无法追索,所以微臣以为……还是滴血认亲,让血脉来证明吧。”
“不!”一声尖吼刺破寂静,众人都颤了颤,一回头看见韶宁踉跄扑来,扑在天盛帝脚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膝盖。
“父皇!爹爹!为什么要滴血认亲?为什么?就凭那两个人随便说说,你就不相信我了吗?你就不相信昭儿了吗?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啊!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
她脸色雪白,眼神散乱,死死抓紧天盛帝衣袍,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陛下莫轻信小人之言——”又是一声凄越的呼唤,这回扑出来的是庆妃,扒住了天盛帝另一边膝盖,“公主和您血脉相连,多年父女亲情,怎能被这等低贱之人荒谬之言侮辱?公主怎么会是大成余孽?您看看清楚,她是您的女儿,您的女儿啊!”
满室里都是她们的哭泣尖叫之声,天盛帝被她们晃得头晕目眩,脸色涨红,看着伏在膝上又哭又闹的两个女人,心中像塞了一团点燃的茅草,又热又疼又堵心的难受。
“够了!”
蓦然的咆哮惊住了两人,天盛帝铁青着脸一手一个推开,冷冷道:“朕还没下定论,哭什么!既然认为是朕的女儿,为什么连个滴血认亲都不敢?‘
两人都怔了怔,庆妃脸色一变,忙拭了泪强笑道:“是,是臣妾糊涂。”一手拉起韶宁,对她使个眼色,韶宁满脸悲愤,却终于不再哭泣,咬唇想了一下,冷笑一声,大步走到银碗之前。
天盛帝冷着脸,用匕首割破指尖,在两个碗里都滴了一滴血。
庆妃亲自替韶宁挽袖,她背对天盛帝,有意无意遮住他的视线,手指一动,将一抹淡黄色的药粉抹在韶宁指尖。
凤知微这个角度虽然看不见,但是从庆妃的动作也能猜出一些。
她身侧陈嬷嬷安静的跪着,低垂的唇角一抹冷笑。
韶宁和凤知微各自在银碗里滴了血,众人同时都屏住了呼吸,那种细细的游丝般的气息被拉得长长,越是若有若无,越让人忍不住去寻找,偶一捕捉到,便像利针戳在了心尖。
两个银碗,摆放在天盛帝面前,所有人都垂着头,斜过来的眼角却目光灼灼。
皇朝第一奇案在眼前突然发生,随即要在此刻见证结局,屏息凝神的安静里,人人心跳如鼓。
银碗里的血,开始缓缓游动,左边是凤知微的,右边是韶宁的。
庆妃好整以暇的看着,唇角一丝冷笑。
她并不畏惧。
她手中本就备有一批奇药,其中也有一种凝血散,能令天下所有的血液凝合,这本就是她重金搜罗得来,以备将来需要时用的,不想此刻先用在了韶宁这里。
这种奇药,除了医圣世家宗家的人在这里,谁还能解?医圣世家在外的传人宗宸,现在可不在帝京!
此时一阵低低惊呼响起,天盛帝的眼珠子定住了——凤知微滴血的那个碗里,鲜血慢慢游动,缓缓结合,最后无声无息团成一枚大大的血珠,再也分不出界限。
庆妃脸色一变,却也没有太惊慌,她也料到凤知微既然敢验血,想必也有办法过关,但只要韶宁也能过关,今日凤知微和陈嬷嬷的说法就依旧存疑,以天盛帝多疑的性子,她就还有转机!
众人此时都倒抽着气,又惊又疑的转向韶宁那个碗。
宁弈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来,立在屏风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银碗里鲜血游动,虽然比凤知微的慢,但是很明显,也有融合的趋势。
天盛帝神情比刚才更加紧张——从内心深处,他当然更希望韶宁是他的女儿。
那鲜血流动缓慢,却在不断靠拢,眼看着将要靠在一起,两滴鲜血之间,只剩下发丝一般细的缝隙。
庆妃唇角微微挑起。
韶宁吁出一口长气,一偏头,狠狠的盯住了凤知微。
天盛帝露出一点释然之色,然而这点释然之色,很快又被浓重的迷惑所淹没。
大臣们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有人已经开始抹汗。
就在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又放心又迷惑又不安的时候。
游动的血滴突然停住!
停在细细的缝隙之前!
那细得几乎看不清的一丝银白,本来所有人都以为立即就会被淹没,然而那点银色,就那么分明的分割着,将两滴血,分成了楚河汉界!
众人屏住呼吸,等着那鲜血再进一分,只要一分就好,然而无论眼光多么用力,那细线便如沧海,隔开人们的希望,岿然不动。
天盛帝身子一软。
韶宁张开嘴,似乎想要尖叫,声音却突然没了,她失魂落魄瞪着银碗半晌,突然身子一软,坐倒地下。
陈嬷嬷垂着眼,只有她,一直没有抬眼看两盏银碗,似乎结局早在心中。
庆妃脸色瞬间惨白,然而眼神里立即闪过一丝不甘的光,她靠着桌案,手指自衣袖内伸出,无声无息的按向桌底。
只要暗劲涌出,银碗底部一震,这两滴血还是会靠在一起!
指尖刚刚触及桌底。
一人突然漫步上前,很自然的走过她身边,经过时衣袖一排,庆妃立即觉得肘间一麻,手指无力垂下。
她一侧头,便看见宁弈的眼光,淡淡的掠过来。
似乎带着笑意,然而笑意底寒凉如刀。
庆妃心中一寒,一霎间觉得危险,自己小命要紧,赶紧退开三步。
宁弈已经平静的走了过去,向天盛帝行礼,低低道:“恭喜父皇,真相今日终得大白……”
天盛帝震了震,有点茫然的抬起头来,宁弈扶着他的臂,神情唏嘘,道:“父皇,人心鬼域,手段层出不穷,竟然连这等调换皇嗣之事也敢做,想必是有心人蛰伏准备二十多年,只为在这多事之秋,断您血脉,覆我朝纲,离间我皇家父子亲情,所幸圣天子百灵护佑,自有天日昭昭之时。”
天盛帝听着那句“断您血脉,覆我朝纲”,神色微微一变,宁弈在他耳侧轻轻道:“父皇,容儿臣大胆猜测一句——您爱重韶宁天下皆知,前朝也不是没有女皇之例,如果儿臣今日死在奸谋之下,十弟无心皇位,七弟再有什么好歹……那您万年之后,众臣还能推举谁呢?韶宁真要是您的血脉也罢了,可要不是的话……那我宁氏万年基业,可就真的兵不血刃的又交回了大成手里……这可真是个绝妙好计……”
他这番话轻声细语,天盛帝却听得脸色连变,宁弈这话,当真说到了他最害怕的内心深处,到了此时,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信与不信,都不能再轻轻放过了。
他咬咬牙,抬起头来。
“来人——”他指定韶宁,嘶声道,“带公主……不,韶宁……不,宁昭……”他张张嘴,自己也混乱了,愣了愣才狠狠心道,“带回宫中!先看押在静斋!未得圣旨,不得外出一步!”
“不!父皇!不!不!”韶宁仿佛自噩梦中惊醒,听见这一句立即发狂的跳起来,挣开前来搀扶的侍卫便要向天盛帝方向扑来,“父皇父皇——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呀——”
她嘶声呼喊,泪流满面,散乱的发被汗水泪水湿透了粘在颊上,眼神疯狂孱弱如将死的小兽,张开双手近乎绝望的想要扑进父亲的怀抱,仿佛只要那样给她抱住,就在无所希望中得救。
天盛帝手一摆。
“嚓。”
赶来的侍卫在他面前横枪一架,生生将韶宁架在交叉的双枪外。
这个绝情而生冷的动作,令韶宁整个人的动作都被凝固住,她就那么张着双手,瞪着眼睛,流着泪,扑在枪尖前,直直的看着前方。
她目光毫无生气的慢慢转了一圈,看闭目转头的天盛帝,看跪在天盛帝膝前漠然看着她的宁弈,看自顾不暇脸色铁青的庆妃,看所有眼神躲闪的大臣,看一直垂头不和她眼神接触的陈嬷嬷,看神色复杂眼神遥远的凤知微。
她看完了所有人,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帮助,这堂上熙熙攘攘,这厅中聚集号令天下人物,这屋里很多她的亲人,可临到头来,她被所有人抛弃。
“啊——”
韶宁突然一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与其说那是叫,不如说是绝望的悲嚎,充满被遗弃的愤怒,听得所有人心头一撞,只觉得全身的血,也似被那叫声刺得飞了出去。
叫声未毕,韶宁身子一软,已经晕了过去。
天盛帝长叹一声,挥挥手,侍卫飞快的将韶宁带了下去。
室内恢复了死寂,良久,天盛帝疲倦的站起身来,他看看凤知微,一时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犹疑半晌,才道:“你……有空多进宫来吧。”
凤知微垂头应是,她知道今日的信息太过复杂冲击,老皇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处置只凭直觉,看他没有对韶宁下狠手就知道了,他还在怀疑,还过不了感情这一关,而她,还在考验期。
宁弈扶着皇帝的臂,小心的送他出去,天盛帝看看他,再看看凤知微,突然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艰难的指了指凤知微,对宁弈道:“弈儿……你……”
宁弈抬起眼,看着凤知微。
他眼神深深,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乎什么都包括了。
从那年秋府冰湖初遇,湖水里那女子抬起脸,一个谜便存在心底,他也曾试图打探过真相,然而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会是他妹妹。
没有理由,只是直觉。
然而那团阴影始终罩在心头,一日不来临,一日拂不去,可真到了来临的这一日,才发觉那不仅仅是阴影,那是横亘亍彼此的山。
他吸一口气,觉得胸臆疼痛,好像那山不知何时压落在心间,碎石纷落,磨得人鲜血淋漓。
然而他在微笑,和对面女子一般,笑意宛宛。
她对着他行礼,温婉美好,长长眼睫垂落,遮住本就朦胧难解的眼神,“楚王哥哥。”
他望定她。
慢慢一揖。
微笑。
“……是,妹妹。”
白日里再怎么翻天覆地辗转周折,到了夜里,依旧是平静的。
平静的夜,多了点不平静的东西——天盛帝派了很多侍卫来,美其名曰保护凤知微,因为她现在身份不同了。
凤知微觉得——只怕监视的可能更大些吧?
已近三更,她犹自未睡,书房灯火幽幽,她在等人。
三更刚到的时候,头顶上风声一响,随即簌簌落下一些胡桃碎屑。
凤知微接了一瓣桃屑,嗅嗅,觉得这胡桃香气似乎不怎么浓烈,难道西凉胡桃质量不好?不禁皱皱眉头。
胡桃屑纷落中,天水之青的少爷飘然而落,姿态很飘逸,风采很优美,可惜背景是胡桃屑不是桃花。
凤知微的笑容亮了一半,霍然一收。
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陈嬷嬷。
这位嬷嬷此刻已经全然不见了白日里奴仆的畏怯小心,神态从容的笑看着她,神情雍容高贵,双目神采温润,凤知微突然觉得,她那张脸八成也是易容的,面具之下,一定有张绝俗容颜。
看见这人她心情复杂,却依旧恭谨的施礼,“见过嬷嬷。”
“不用这么叫我了。”陈嬷嬷笑,“从今日起,陈嬷嬷已经死了。你唤我宗夫人便好。”
凤知微心中一跳,猜测变成事实,果然是宗家人,听这口气,在宗家身份还不低。
“知微何德何能,得宗夫人委身敌营,操持贱役二十年,只为今日相救……”她感慨的看着宗夫人,轻声叹息。
“我来,倒不是因为宗家和血浮屠的关系,而是多年前我曾经欠过淑妃娘娘的情。”宗夫人微微一笑,“今天所有在楚王府的下人,今夜都被灭口,陈嬷嬷终于死了,我也自由了。”
凤知微深深躬身,却忍不住疑问:“夫人,韶宁其实还是天盛帝的女儿是吗?我和韶宁的相似,真的是因为……淑妃和天盛皇后是双生女儿?”
“她们即使是双胞女儿,也没可能生下孩子像到这个地步。”宗夫人一笑,“所谓她们家族代代姐妹相似,也是我胡说的,天盛皇后逝去多年,娘家式微,皇帝哪里还记得这些事。”
“那么……”
“你听过承庆大帝的复仇旧事吗?”宗夫人眼波流转,一笑,“当初承庆大帝为了报仇,在民间寻找了一个和自己相像的人,让他伴随自己长大,在长久的年月里,用绝妙的容颜修改术,对照着自己的脸,将那人的脸,一点点改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烛火幽幽,这女子语气诡秘说起六百年前皇家旧事,听得人心中发瘆,凤知微却已经反应过来,突然倒抽一口凉气,“韶宁的脸……”
宗夫人语气淡得就像在说天气,“我们在民间找了个和你相似的婴儿,因为孩子变化大,每年你娘都偷偷送一张你的画像给我,我在韶宁身边,以我们宗家的手段,做这个容易得很,连痛都不会让她发觉。”
凤知微只觉得指尖到心尖都有些发凉,想起那些深宫之夜,深垂的帘幕后,熟睡中的韶宁被迷倒,幽幽铜镜里有人对照着自己画像,利用超绝医术和无上妙手,一点点的改动她的容貌,忽然便想起画皮那样的鬼故事,阴凉,森森。
又想起那年景深殿,韶宁在自己床上失身,紧急中正是陈嬷嬷宗夫人赶到,当场给韶宁易容,当时那手段绝妙惊人,自己那时就怀疑她是宗家的人,没想到事实比自己想到的更惊悚。
“所谓望都桥上公主大哭,那么也不是真的?”
“当然。”宗夫人笑,“哪有什么人来?哪有什么调包?要调包也不在那时候,那场骚动就是我搞出来的,公主大哭也是假的,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场谎,撒起来更天衣无缝。”她眼波嫣然,“倒是钦天监后来算出的不祥,倒真的是很准,可不就是不祥?”
“民间相似的婴儿……”凤知微突然想起她先前说的那句话,此时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难道真正的韶宁……”
“死了。”宗夫人漠然道,“我一进府,她就死了,初生的婴儿还没长开,容貌很难辨别,那时候换人最合适。”
凤知微退后一步,坐倒椅上,此刻连她也反应不过来——原以为血浮屠使了手段,把自己容貌和韶宁搞成一样,以备在身份揭穿的关头,胆大包天的和公主调换,不想连真正的公主,都已经早已被杀!
“真正的公主,不可能和你相似。”宗夫人道,“承庆大帝传下来的奇绝修容术,虽然经过六百年更有精进,但是还是要建立在容貌轮廓有所相似的基础上,真正的公主虽然是你姨表姐妹,却继承父亲容貌,一点也不相似,所以我们当机立断的杀了,找了个和你轮廓眉眼像的孩子来。”
“费这么大周章……为什么当初不干脆就把我换进宫廷?”凤知微痴痴道,“那不是更省事?”
“你若在宫廷,我们保护你不方便,而且还有个原因。”宗夫人道,“你必须在外面历练,不能娇养成皇室的花朵,你体内的大成九霄神功遗脉,是要在世间闯荡经历生死之劫才能大成的,那功力十分霸道,如果不历练发散,不过二十岁你就要爆体而亡,你要换进深宫,到哪里去经受生死之劫?”
“所以你们宁可一点点改韶宁容貌,只为某一日好给我替换了去……”凤知微捧住头,觉得想出这个计划的人,是不是太心黑了点,脑子也太复杂了点?
“本来没必要费事非要一模一样,但是有人喜欢完美。”宗夫人无奈的道,“长孙大帝留下锦囊三计时说,有人搞假莲花被识破,他也来个虚虚实实的真假公主,假做真来真亦假,看看谁能识破?也好好磨磨敢抢他家江山的小子的脑袋。”
凤知微申吟一声——何止是真假公主?根本两个公主都是假的!
“今天的验血……”
“既然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输在验血这一关上?”宗夫人笑容隐含骄傲,“天下还有我宗家用不得的药?还有谁能在我宗家面前拿药做手脚?”
凤知微看着她,心里知道要感谢她,可始终忍不住一阵阵发寒,这个女子,行事全凭自己好恶,为报情分可以不顾尊贵身份操持贱役多年,但和韶宁母女般相处多年,竟然也能说下手就下手,其隐忍无情,也已经到了巅峰。
“今天庆妃指控你的时候我听着,正在想办法,好在顾先生到了,我让他卷出了锦帕,趁机将这事发作出来。”宗夫人道,“但是我也没想到这锦帕会被庆妃突然拿出来,这确实是当年包裹你的锦帕,血浮屠抱你逃亡那夜这锦帕不见了,也不知道怎么便会出现在庆妃这里,我怀疑和血浮屠当年的叛徒有关,你小心查访。”
凤知微躬身应是,随即道:“如今看来,金羽卫那位指挥使很有些可疑。”
“是。”宗夫人道,“如今想来,当年那个叛徒,只有做了这个暗夜首领,才有可能躲开血浮屠的追索,难怪我们一直寻他不着。”
凤知微心中疑惑,不明白既然做了叛徒,又了解血浮屠,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继续下手,还想着帮自己?一时想不明白,听见宗夫人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便要回山南宗家,你气候已成,宗宸也要慢慢退出血浮屠,此后的事情,你自己小心了。”
凤知微躬身相送,看着那女子的背影从容没入黑暗,一时心头潮涌,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后突然一暖,顾南衣青荇般洁净的气味笼罩下来,闻着令人安适,凤知微心神还有些恍惚,心不在焉轻轻一让,道:“别闹。”
顾少爷才不理她,八爪鱼般将她抱着,细细嗅她淡淡香气,道:“我出力了,要求奖赏。”
凤知微愕然,少爷什么时候也会讨赏了?忍不住想转头看看这人还是不是顾南衣,无奈被抱得死紧,身后热力逼人而来,她担心自己会被这个手脚没轻重的家伙活活勒死,只好悻悻道:“行,奖赏,你想要什么?你先放开我。”
“不。”顾少爷一向以口头拒绝她为乐,依旧紧抱她不放,“给你热热。”
凤知微哭笑不得,这都快进夏了,还需要热热?这么近的,倒是真瞬间起了一身汗,想要挣脱叫他别闹,顾少爷却突然指了指她的心口,道:“这里很冷。”
凤知微停住了。
心冷,他在说她心冷。
这世上有一个人,明明遮着眼睛,却永远能看进她一人内心深处,知她喜乐悲伤。
身后顾少爷抱着她,突然微微晃了起来,摇啊摇,摇啊摇,像在晃着个娃娃,凤知微先是给他摇得很舒服,随即便反应过来,知晓小的时候哭闹,似乎也这般让他给摇过,敢情他也像哄孩子一般哄她了。
这么一想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心酸感动,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脸,柔声道:“我没事……”
谁知顾少爷也正倾身下来,似乎想靠近点说话,凤知微的脸这么一迎,正迎向他的脸。
半掩的窗户里好巧不巧的吹来一阵风,微微掀起两人之间那层纱幕,凤知微只觉得白纱一拂唇上一热,有什么温软的东西瞬间擦过唇瓣。
一擦之间,她身子颤了颤,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赶紧要退,唇上突然一痛,却是被顾少爷咬住了唇边。”
顾少爷可不管什么男女之防,凤知微的唇擦过来的时候,瞬间芳香柔软里恍如惊电劈下,劈得他沉静的天地都整个摇晃,像春色葳蕤里掠过白电,慑人魂魄的惊艳,他脑中一空,突然就涌进了那年西凉的海水,月圆之夜碧海之下,他也曾那般销魂一刻。
不遇见,不思念,一邂逅,便失心。
他不肯再放过,抓住她的肩,深深俯身吻下去。
是阴电遇见阳电,是冰海遇上火山,刹那融化成潺潺流水,汇入她的芬芳天地,天地里柔软的舌如精灵,惊慌的要逃开去,他笨拙而又执着的要捕捉,一退一进间感觉到她的颊上火热,温暖滑润,烫到了心底。
恒静的血液突然奔涌起来,如海潮冲击,层波叠浪,冲得他竟然似乎要晕眩,飞上云端,他在那样的晕眩里近乎幸福的想,沸腾……这叫沸腾。
他微微的喘息起来,绝世的武功,手竟然一软。
凤知微慌不迭挣脱开去,一退三尺到窗边,微微侧脸想遮去脸上的红潮,她和顾南衣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接触,但她刚才明显觉得,和上次西凉海里的比起来,今天的顾南衣没了那次的懵懂和试探,更加热烈而坚定,她甚至感觉到那一刻他的奔涌如沸,似也要将她燃着。
暗暗心惊,她偏过头去,勉强笑道:“顾兄,这个,男女授受……”
顾南衣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定定的瞧着她,突然伸出双手,道:“知微,奖赏……”
凤知微心中一跳,一瞬间已经预见了他会要什么,下意识就想岔开话题。
顾南衣已经说了出来。
“我只想要你……”他伸出的手揽向天地,天地里只有一个她,“幸福。”
凤知微怔在那里。
她怔怔的看着对面终于张开双臂揽住一切,却不愿走出她的藩篱的男子,相伴守候已有八年,他还要用无数个八年,等着她的幸福。
良久,她眼眸里永不消散的雾气慢慢聚集,盈成饱满的弧度。
啪一声,落下泪来。
第二十九章 大结局(下)(一)
顺义王府里凤知微落泪这一刻,静斋里韶宁公主也在落泪。
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无声无息的流,落在襟袖间,青衣渐成黑色。
侍候她的宫人依旧在,却不敢靠近,害怕她的脾气,也怜悯她的遭遇,她们并不清楚白天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公主失势,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韶宁也不理会,她已经失去一切,哪里还在乎这些冷遇。
却有脚步声轻轻传来。
韶宁眼睛一亮,不等宫女迎门,挣扎着扑过去打开门,一边叫道:“父皇你还是来了——”
她的话突然顿住。
夜色里携着孩子走来的,是宁霁。
刚刚涌上的激动的红晕慢慢褪去,换了带青的惨白,韶宁怔怔扶着门框站着,良久才嘶哑的道:“……十哥。”
宁霁怜悯的看着她,携着手中的孩子进了门,挥退宫女,扶着她的肩,轻轻道:“昭儿,我来看看你。”
韶宁仰头望着他,她和这位哥哥一同求学青溟,交情最好,看着他温和的眼神,她眼泪瞬间滚滚而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十哥……你帮我去和父皇说,我被人害了,我被人害了啊,我怎么会不是他的女儿?不会不会不会的!”
她突如其来的疯狂吓着了那孩子,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宁霁赶紧想蹲下身去安抚,却被韶宁死拽住不动,只得用了点力气,将她的手先掰开,道:“昭儿,你先别激动,慢慢来……”抱起那孩子轻轻哄着。
韶宁被他推开,向后退了两步,凄然道:“十哥,你也不信我了么?”
宁霁为难的看着她,他倒没有想那么多,什么大成余孽真假公主的,一时半刻谁也无法接受,他相信陛下也只是要沉下心来先想想,二十多年情分,总不至于一朝就抹杀了去,但是他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上前轻轻给她擦干眼泪,道:“妹子,别想太多,等着,父皇会有恩旨的……”
“十哥。”韶宁一动不动任他擦着眼泪,突然古怪的道,“你不觉得一切都是有人作祟吗?这些年,父皇爱重的子女,一个个都凋零了,现在,不过是轮到我……十哥,我知道你和六哥交情好,但是你不觉得,是他在一个个的亲手杀掉他的兄弟姐妹,直到只剩下他自己吗?”
宁霁不说话了,慢慢收回手,他脸上神色瞬间也有点古怪,却不像是愤怒,倒像是内疚羞愧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
韶宁却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偏头看着窗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下一个是老七,再下一个是你……直到最后,天盛皇朝的皇子,就他一人。”
“不会的!”宁霁的反驳冲口而出。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韶宁冷笑看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十哥,救我出去!我们联手,我助你登上皇位!”
宁霁如被火烫般甩开她的手,瞪着眼道:“你说什么昏话!”
“老七是没指望了,除了他还有你!”韶宁热切的盯着他眼睛,“帮我脱罪,我有办法帮你!”
“我不需要!”宁霁退后一步,语气坚决,“还有你,韶宁,父皇不喜欢生事的子女,我劝你有什么不该想头,也趁早收起!”
韶宁抿着唇,恶狠狠的看着他,宁霁并不避让,目光直视,韶宁知道这个小哥哥外柔内刚,半晌颓然向后一退,坐倒琦上啜泣不语。
她收了煞气,宁霁倒有些不忍,想了半晌,按住她的肩,柔声道:“其实你也别灰心,只要你没什么乱七八糟想头,我会帮你的,兄弟们渐渐凋零,我心里也不好受,别说你,便是别人我也帮了……”
他突然发觉说漏嘴,赶紧收住,韶宁却已经警惕的抬起头,问他:“什么别人你也帮了?”
宁霁犹豫了一下,叹息道:“你和她交情不错,告诉你也不妨……”他垂头看了看膝边的孩子,凑到韶宁的身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韶宁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白,那种苍白先是震惊,随即像是突然被牵引出了某些事,泛出惊心的惶恐来。
她僵在那里,眼珠子木木的从宁霁身上转到那孩子身上,她仔仔细细看他眉眼,指尖突然开始轻轻发抖。
宁霁却没发现她的异常,他看看天色,喃喃道:“要下雨了,我得先回去,昭儿,总之你放心。”拍了拍韶宁的肩,便牵着孩子告辞。
韶宁始终一句话都没说。
她坐在那里,从听见那句话开始,便失去了所有动作。
午夜惨青的月色泛上来,她的脸色比月色更青。
他说,“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那晚有个孩子死在宁弈手里……她去问她,她声泪俱下的扑在她怀里,哭诉说孩子被杀了……还带她去看了那尸体,小小的一团……
如果她的孩子没死,那么那晚杀掉的孩子,是谁的……
韶宁突然蜷缩起来,仿佛不胜疼痛的捂住了腹部。
……那夜好痛……在远离帝京的寺庙深处……她辗转呼号,呼号声被山林的风所掩盖……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稳婆是她帮忙找来的……那婆子按着她的腿,满头大汗的说用力用力再用力……她听见那一声啼哭才累极晕去,醒来时稳婆却说……出来之后哭了两声……就断气了……已经埋了……
不过半月……她赶回帝京……为了保下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死了,她的希望在另一个孩子那里……然而那夜宁弈出现……她救人没成,后来还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然而今天,该死在宁弈手中的孩子,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韶宁僵木的坐着,心中缓缓流过这一路的种种,到了此刻,一切轰然洞开,噩梦般的真相用一只诡秘的眼睛,森冷的盯住了她。
她的孩子并非死于母腹,而是被那人抱去,代替了她的孩子去死!
那人杀了她的孩子,她还要千里迢迢拼了一身病赶回帝京,为了保护那人的孩子!
多么傻,多么傻!
韶宁一仰头,疯狂的大笑起来。
好,你好!
她霍然从椅子上跳起,瞪着发红的眼睛四处寻找可以拿来杀人的东西,眼角瞥到一个黑色瓷美人觚,抓起来对着桌角一砸,啪的一声美人觚碎成两截,裂口参差不齐,锋利如刀。
她抓着美人觚的底端,一脚踢开椅子向外走。
什么身世之谜,什么父皇抛弃,什么乳母欺骗,到了此刻统统扔在一边,她现在要,报杀子之仇!
她大步向前走,眼睛里半是黑暗半是血红,黑暗的是灵魂,红的是血。
手冈触到门,门突然自动打开,几个在外院看守的大脚婆子走了进来,一人直接走到她面前,两人进门后立即将门关死。
被悲愤冲昏头脑的韶宁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动作,挥舞着碎了的觚厉叫:“让开——”
她的声音被前面一个婆子用力掩住!
那婆子用一块手帕挡在韶宁嘴上,淡淡的奇异香气传来,韶宁瞪大眼睛望着她,在帕子底拼命挣扎,脸上却渐渐泛出红晕,身子也不可控制的软了下去。
那婆子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回头低声对身后人笑道:“咱们的软香散就是好用,别说楼子里的姑娘,便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也得倒!”
“少废话!娘娘嘱咐干正事!”
韶宁突然扑腾了一下,她心中一腔悲愤不灭,竟撑着动了动,另两人猛地扑过去,一人死死捂住她的嘴,一人用力按在她的肩胛,当先那婆子拿开帕子,狞笑道:“公主,说到底您运气不好,庆妃娘娘叫我们在这里守着呢,您安分守己便好,您要闹事大家一起死?那就请您先死吧!”
“噗——”韶宁喷出一口鲜血,被那婆子死命堵住。
“啪!”
天际突然一个明闪,穿越重重堆积的黑色浓云,白光一道罩下,伴随一声霹雳炸响,炸得桌上的美人觚碎片簌簌掉落,再被几个人凌乱杂沓的脚步无声碾碎……灯火突然熄了,一闪一灭的电光里,几个人在低低喘息,满头满脸的汗。
“碎片都收拾了,把血擦干净。”当先的婆子吩咐另两个,不急不忙的将美人觚的碎片扫进袖子里,又把地上的血擦尽。
“还有一口气,趁热吊上去。”一个婆子利索的将韶宁腰带抽出,绕在脖子上套出一个活结,一头甩上房梁,“嘿”的一声双臂使力,韶宁咽喉里发出低低的“格”的一声,已经晃晃悠悠的被吊起。
几个婆子将一张倾倒的凳子放在韶宁脚下,抬头看看,当先的婆子双手合十,闭目喃喃道:“公主,小人们也是听命行事……您芳魂有知,该找谁找谁……”
“轰。”一声闷雷凶猛的打在屋顶,惊得几人都颤了颤。
“别叨叨了,怪怕人的……”一个婆子拉拉同伴衣襟,有点畏怯的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悬起的韶宁,她长长的发披散,遮住了脸,白丝裙在空中飘舞,电光明灭里,有幽冷的气息散开来。
几个婆子鱼贯出去,吱呀一声门关上,静斋恢复了宁静的黑暗。
“哗啦!”
便在这一瞬间,倾盆大雨,狂暴的泼下来。
长熙二十年四月初一,韶宁公主于静斋自尽,七年前,她的太子兄长自静斋楼端坠落,七年后,她安静的吊死在静斋的梁上。
她这一死,天盛帝震惊之余反多了几分疑惑——难道这个女儿,真的是调换过来的大成余孽,心知没有活路,所以畏罪自杀?
因为存了这份疑惑,韶宁最终没能以公主之礼下葬,她原本就被取消了封号在皇庙修行,如今便以佛门居士之礼,停灵皇家开善寺,三日法事后下葬,葬于京郊落蕉山。
连番事故,老皇终于力不能支,再次病倒,这回病势凶猛,眼见着内廷外朝大臣频频应召,太医来来去去,人们的神情间,渐渐笼上一层紧张的气氛。
凤知微最近应召频频入宫,病得不轻的皇帝,有时竟然把她当成韶宁,搀着她的手和她说些韶宁小时候的事,凤知微总是含笑答应,温柔的替他掖掖被角。
宁弈就坐在对面,给老皇读折子,两人相见,斯斯文文,自从第一次互相兄妹相称皇帝没有反对,从此后两人见面相对一礼,一个称“皇兄。”,一个呼“妹妹。”都客气温柔,都淡定有礼,都在这一礼之后,垂下眼睛,绝不再看对方。
四月中,天盛帝突然要迁入洛县行宫,封闭多年的行宫被紧急启用,皇帝銮驾浩浩荡荡的前往洛县,宁弈留在帝京监国,凤知微随驾去了洛县。
当晚皇帝入住行宫,他并没有启用地下一层的密殿,只是住在了上面一层的主殿,主殿后是临池水榭,引了黎湖之水,架水阁于其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碧水之上倒映流光溢彩的灯影花影,皇帝看见了很有兴致,晚间便在水榭用饭。
凤知微侍候他用了晚饭,皇帝靠着软椅惬意的看着远处湖光山色,凤知微小心的给他披上毯子,笑道:“陛下可别着凉。”
天盛帝微微偏转头,用有点朦胧的眼神看着凤知微,道:“怎么不叫父皇了?”
凤知微怔了怔,这一瞬间她不知道皇帝是清醒还是又犯了糊涂将她当成韶宁,随即一笑,轻轻唤道,“父皇。”
这一声出口时,她眼前飘飞的大雪一闪。
天盛帝却只满意的笑着,握着她的手,眼神虚虚的在半空掠过,悠悠道:“你们想必都不明白,朕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要跑这里来……其实啊……他有点模糊也有点狡黠的笑,“朕就是想死在这里。”
凤知微轻轻道:“您说什么呢,您春秋鼎盛,如今不过是偶有小恙……”
天盛帝摆摆手,凤知微住了口,天盛帝淡淡笑道:“朕都这个年纪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洛县这里,是个好地方,当初老六的母妃在时,曾经来过一次,她很喜欢这里,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喜欢什么的……后来朕让九阳宗张真人给朕看过,也说这里是山势极佳,若以龙气滋养,将成众星耀月之地,对我宁氏皇朝永固有极大好处,所以朕必然是要来这里的,帝京皇宫怨气太重……朕这些时日一闭目就如见鬼神,想来大限将至……还是这里清静……”
他语气低微,眼眸半闭,神情半明半暗,言语间幽幽深深,凤知微看着他的脸,心中一紧,心想要是此刻他驾崩……
“知微。”手指突然一冷,却是天盛帝冰凉的手指抓了来,“朕万年之后,你觉得,皇位该当给谁。”
凤知微立即跪下,“陛下,事关社稷,知微不敢妄言……”
“左不过老六老七……”天盛帝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喃喃道,“……但是……”他的手指在虚空里乱抓,突然直着眼道,“去!去看看我的金匣——去看看!拿来——拿来——”
凤知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边伺候的大太监贾公公却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碎步上来低声问:“陛下……是密殿里的金匣吗?是让大妃随着去吗?”
天盛帝脸色潮红,瞪着半空中,手指乱挥,胡乱的道:“你来了?你现在来干什么?张真人说你是祸国妖姬,说你落日族早年和我宁氏有怨,你落雪降于青松,是要‘血送’我宁氏,需得将你妖气禁锢方得禳解……可这妖道又说诸子居中者当为帝……这妖道胡言乱语,我剐了他……你莫怪我,莫怪我……”
他神情迷乱,说的话渐渐涉及内宫隐秘,凤知微和贾公公都觉得不能听下去,贾公公将她一拉,道:“大妃,陛下刚才的意思是要您去取金匣,请随我来。”
凤知微“嗯”了一声,也没问什么金匣,贾公公不会说的。
她的心思还在刚才那段话上,天盛帝说的似乎是宁弈的母妃,那女子后来的一段凄惨遭遇,原来和那张真人的推算有关,但张真人那句诸子居中者当为帝,天盛帝儿女中序谱共十一位,宁弈排第六,正是居中,可不指的正是宁弈?
听皇帝口气,当初对张真人的道术还是相信的,凤知微此刻才有点明白,为什么皇帝对宁弈的态度一直很古怪,既想委以重任,又时时提防,既时时提防,却也总在给他机会——原来他纠缠在当初宁弈母妃那段古怪歌谣和张真人预言之间,自己也不知道该信哪个,心意浮沉,竟然没有定数。
如今呢?皇帝到底心中怎么想的?他病成这样,还是没召回在南部监军的七皇子,这皇位,最终还得给宁弈吧?
“大妃,请进去吧。”贾公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一抬头,竟然就在密殿前方,却不是进入下层密殿的那个门户,而是边侧的一扇小门。
她记得那年宁弈带她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扇门,想必是后来添的,她的眼神在下方密殿的方向瞟了一眼,有点遗憾天盛帝这次竟然没有去那地下一层。
随即她见贾公公打开那密室的门,垂手立在门边,更远处门外,御林军侍卫总管按刀守着。
“奴才不能进去。”贾公公恭谨的道,“请大妃进去将金匣取出立即出来,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不能随便乱动,否则……”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凤知微一眼。
凤知微颔首表示明白,缓步进入,刚进去就眯起眼睛——四面都是镜子,明光耀目,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反射在镜子中,门口贾公公直勾勾的盯着,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会被看在眼里。
她按着贾公公的指示,在墙面上浮雕的“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十六个字中,先后按了“日、辰、经、允”四个字,随即一阵轧轧连响,一个黄金小抽屉慢慢从墙面里弹了出来。
凤知微眼角一瞥,心中一颤,最先看见抽屉左边的黄金令箭。
如天子亲临的御用令箭,代表着在任何时候的帝京都畅通无阻,并有对邻近军队的指挥之权。
帝京因为皇帝的病重,已经戒严,她现在看似风光无限出入宫禁,每天御林军军容严整相随,其实这正代表着不被信任,不过是为了将她看紧一点罢了,她这个假公主假大妃,实在不稳当得很。
就算皇帝打消了对她的戒备和怀疑,还有宁弈呢?皇帝拦不住她,宁弈可不会放虎归山。
她最近看似悠闲陪皇帝看山看水,其实心中焦灼难以言表,草原已经按照朝廷命令出兵,但只有她知道,顺义铁骑进关之后一定会改变路线,她必须在草原铁蹄踏破天盛城池前出京。顾南衣匆匆来了一趟见过她,立即被她赶出帝京到华琼那里去了,她害怕再耽搁下去,连顾南衣都可能被陷在帝京,可想了很多走的办法,却始终没有万全之策。
心中念头急速闪过,她并没有多看令箭,视线多停留一眼,贾公公都可能会怀疑。
令箭旁边是一个密封的金色匣子,三层火漆密封,她从镜子里贾公公的眼神中知道这是要拿的东西,取在手中,按贾公公的指点又关上机关。
关上机关的那一霎她手指动了动,有点动手的冲动,然而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见贾公公站立的不丁不八却下盘稳健的姿势,最终放弃。
将匣子捧在手中,在贾公公,御林军总管以及一大队御林军的陪同下回到水阁,一路上她将四周仔细看了又看,不得不暗骂宁弈建造个宫殿也造得这么精心,所有道路布局都自有章法,环节相扣布置精妙,想要在这样的宫里做什么,是不容易的。
匣子捧到水阁,天盛帝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正疲倦的靠在软椅上,看见凤知微捧过来金匣,怔了怔,道:“你们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凤知微和贾公公相视苦笑,知道果然刚才皇帝不太清醒,天盛帝也反应过来,赶紧挥手道:“拿回去拿回去,放好放好。”
贾公公无奈,只得带着凤知微往回走,凤知微心中暗喜——机会来了!
她手指用力一弹,掌心里先前偷偷剥下的一片树皮被唰地弹射出去,树皮掠过水波,带起一大片潋滟光影,放养在湖心岛的水鸟被惊起,扑扇着翅膀冲上天空,四面顿时黑影乱闪。
本就心神恍惚的天盛帝顿时受惊,水鸟乱飞的影子看起来也如鬼影幢幢,顿时大声惊呼:“刺客!刺客!有鬼!有鬼!给我捉住他们!捉住!”
四面御林军侍卫疾奔而来,皇帝喊刺客,侍卫首领自然不能离开,立在水阁上指挥众侍卫“抓刺客捉鬼。”跟着皇帝胡乱的指点喊声跑得满头大汗,回去送金匣的,只剩下贾公公和凤知微。
凤知微进了内殿,她这回进去的路线和先前有点不同,略微走了点弯路,贾公公多年奴仆,习惯跟在别人脚步后走路,毫无察觉的亦步亦趋,当两人站在密门前的时候,方位已经和上次不同。
这次贾公公还是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盯着,凤知微打开密门,走上两步忽然回头,叱道:“谁!”
她神色震惊,贾公公下意识回头,学武之人条件反射脚步一错。
轰然一声,大殿半幅墙突然降落,整个大殿回声沉闷微微颤抖,贾公公以为是地震,低声惊呼向后便退。
他一分神,凤知微手指一动,金箭已经进了袖管,透过镜子看见贾公公已经退出监视范围,一不做二不休,手指在金匣缝隙处一划,她指甲上装有打薄的金刚石片,最是坚韧锋利,一划之下金匣破开,她手指飞速探进,将里面一个薄薄金袋子抽出来也塞进袖管。
做完这一切不过刹那,随即她关闭密门抢身而出,惊呼道:“怎么回事!”
贾公公此时才回神,震惊的瞪着露出的地下密殿,呐呐道:“……不知怎的这个出来了……”
凤知微指指他脚下一处轻微的凹陷,道:“公公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机关,再踩一下试试。”
贾公公又踩了一下,墙壁缓缓合拢,贾公公抹了一把汗,神色惊惶,凤知微笑道:“今儿个咱们可什么都没看见,走吧。”
她这么说,就是告诉贾公公不会泄露他误启机关的事,贾公公心下感激,看了一眼密门已经关闭,赶紧带着凤知微又出去。
凤知微离开大殿前,回身看了一眼那地面,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当年宁弈带她来密殿,开启机关时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她早已看在眼底,如今可算派上用场。
外面的“刺客”已经惊走,天盛帝也十分疲倦回去休息了,凤知微回到自己住处,先拆开了金袋子,里面是一封薄薄的圣旨,她看完,眼神一闪,然后小心收起。
拿着令箭,她思考着如何离开帝京,很明显,天盛帝的大限就在这一两日,帝京和洛县行宫都将陷入大乱,宁弈此时也一定是最忙的时候,要走,就得趁现在!
皇帝掌握着帝京周围绝大部分兵力,位于帝京和洛县之间的虎威大营前日已经出动,一半进入帝京一半拱卫行宫,内阁大臣就在行宫外殿办公,朝夕不离,天盛帝不选择皇宫作为最后的驾归之地,大概就是怕自己连遗诏都出不来便暴死吧。
现在不能打草惊蛇,还得等!
凤知微一夜没睡,守着灯火静静的听,黑暗里风声寥落,远处湖泊里芦苇荡唰唰作响,像是垂死者断续悠长的呼吸,那呼吸牵动着整个天下,起落之间,山河崩塌。
这一夜,多少人彻夜不眠?
天快亮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皇帝昨夜昏迷三次,现在召集行宫所有随驾大臣见驾!
凤知微霍然起身,将身上收拾停当出门,贾公公已经在门外等着,见她低低道:“大妃去见驾吧……”
普天之下,只有这位自小侍候天盛帝的大太监才知道他每晚睡在哪间殿室,凤知微跟着他到了后殿沁云阁,穿过神色紧瑕惶急的大臣群,发现宁弈宁霁兄弟还没来。
她进入内室,床上天盛帝一夜之间似乎又枯干了许多,看来昨晚的惊魂对他伤害很大,真正到了油尽灯枯之地,看见她,老皇目光一亮,伸手模糊的道:“昭儿……来……”
凤知微听着他呼唤女儿的名字,心中一痛,想起当年唤着自己的娘,现在在哪里?
眼前人已将弥留,对娘发的誓言还没完成,当真就这么轻轻放过,让逼死娘的这个凉薄男人,寿终正寝的死?
她静静的望着天盛帝,突然冒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
她走过去,跪在天盛帝榻前,四面的太医臣子因为皇帝召唤她,都无声跪到一边,远远让开。
天盛帝喉间呼呼喘息,伸手来握她的手。
他大限将至,神智已糊,换成往日,他绝不会主动让任何人靠近三尺之地,更不要说肢体接触。
凤知微顺从的任他握住手。
天盛帝蠕动着嘴唇,此时在他眼底,凤知微就是那个从小在他膝头玩耍的娇惯女儿,最最贴心的那个,后来虽然因对她失望而冷落,但是临终之前,他还是想要靠近女儿的芳香柔软。
不得不说凤知微和韶宁相似的那张脸,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然也换不来老皇临终神智糊涂之后的顺利移情。
他声音极低,凤知微偏头将耳朵凑过去,似在认真聆听。
皇帝的说话已经含糊,只有几个勉强辨清的字眼,“……昭儿……朕把你赐给……魏……”
他到这时候,竟突然想起来女儿的婚事,想着要在驾崩前成全,可惜那个女子,终究无福等到这一天。
凤知微心中却一动。
这等关键时刻,皇帝不急着宣示谁是新皇,却在操心这些小事,是不是因为,新皇早已定下?
眼角一瞥,发现以胡大学士为首的几个老臣并不在场,心中便有了数。
她跪着,听得极其认真,随即道:“是,您要见楚王康王,女儿立即去传。”
天盛帝一口气顿在咽喉里,瞪大眼睛看着她,凤知微望着他,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冰冷的笑。
此刻所有人都跪在门边,榻前就两人对视,浑浊迷惑的老眼,对上秋水蒙蒙的森然眼眸。
那抹笑意,像从地府深处万丈寒冰窟里浸润千年,明光闪烁,寒气迫人。
天盛帝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咕哝。
凤知微却已经轻轻凑过头去,她的脸微微偏着,含着泪,神情柔和而哀伤,刚才的寒意已经不见,看上去就是一个悲伤着父亲即将死去的孝女。
她附在天盛帝耳边,轻轻道:“陛下,我是凤知微,却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凤夫人的亲生女,我的父亲是大成末帝,我的母亲,是月宸宫淑妃。”
……
天盛帝身子蓦然一抽,一瞬间眼睛瞪大,张口欲呼——
“我来,是要抢你家的……江山。”凤知微浅笑,手指一紧,一股暗劲进入,先封了他的哑穴,随即便要毁了他的经脉。
“陛下——”
蓦然一声尖呼,一道人影闪电般撞了进来,声未到人已到,斜肩一撞便撞开了凤知微最后的杀手。
她撞过来的时候,手肘弯起,掩在手肘下的手指蓝芒闪烁,凤知微要是不管不顾动手,立即便要被她戳中。
凤知微缩手,身子一让,来人抬起头,眼角胭脂深红斜飞,目光隼利,正是庆妃。
她自从“诬告”凤知微和宁弈之后,便被天盛帝罚禁足深宫,凤知微被迫伴驾洛县,宁弈最近正是最忙的时候,两人都派出杀手暗杀过庆妃,可这个女人就是像百足之虫一样死而不僵,她趁皇帝不在宫中,将自己所有势力都布置在身侧,拼着死了无数手下,保自己活得好好的,那种狠劲儿,就像是无论如何也要活到宁弈凤知微之后一样。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闯进来的。
两人目光相撞,似有火花一闪,凤知微眼看她已经扑在皇帝身上,再想动手已经不可能,反正已经用独门手法封了皇帝哑穴,一时半刻也解不开,反正她已经将要说的话痛快的说了,现在,她得走了。
这个女人,想必有她自己的打算,既然如此,先留她多活一刻,牵制住宁弈吧,省得他太闲来阻拦自己。
她说走就走,拍拍衣裙站起,一边道:“是,父皇,女儿亲自去传楚王康王。”一边对庆妃一笑,转身就走。
庆妃恨恨瞪着她,有心要说什么,但是此时她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好不容易过来,万万不能再浪费在和凤知微争斗上面。
“陛下……”她抱住天盛帝,哀哀哭泣,之前有些话她不敢说,掩着藏着,怕说早了被人灭口,费尽苦心,就是为了等到今天来说,“您听我说,您还有……”
凤知微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陛下令我去传楚王康王。”她很平静的吩咐御林军,没有人怀疑,立即有人为她牵来马。
一队御林军跟随她回帝京,行出行宫范围时,凤知微突然吹了个唿哨。
一声马嘶白影一闪,等在官道旁树林的小白,扬蹄奔了出来。
凤知微一笑,飞身上了小白,道:“你们的马太慢,耽误时辰,我先走一步。”
脚一踢马腹,小白憋了几天早已耐不住,欢快扬蹄飞奔,侍卫们只看见白光一闪,凤知微就远在十丈外。
侍卫们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追也追不及,半晌愣愣道:“这是马吗?”
……
从洛县到帝京,凤知微只用了一刻钟,因为令箭在手,一路畅通无阻的回京,京中气氛果然更加紧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隐约还听说在外监军的七皇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突然回京,在京外被拦住了,四面充满风雨欲来的气氛,连街边都摊贩都感觉到不安,纷纷提早收摊。
凤知微当然不会去宣楚王康王,她回到府中,先命血浮屠卫士全部换装,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长缨卫军装,光明正大直奔城门。
城门口盘查严格,许进不许出,凤知微鲜衣怒马驰到,金箭一扬,道:“楚王康王马上要应召去洛县行宫,我先行一步向陛下报信,让路!”
守门官看着令箭,怔了怔,随即也大声道:“楚王殿下刚刚出城!什么叫马上应召去行宫?”
凤知微一怔,心中暗叫不好,她原本算着宁弈此刻必得坐镇帝京,内镇七皇子党的臣子,外阻偷偷回京的七皇子,不想他居然能抽空在此时出城,这下说漏了嘴,可怎么办?
“你耳朵有问题啊?”她身侧一座软轿里突然一个人探头出来道,“明明顺义大妃说的是楚王之弟康王马上应召要去行宫!”
凤知微一转头,发现那人竟然是钱彦。
钱彦是她做魏知时候的得力助手,后来魏知“被贬”外放做按察使,她那时已经打算给钱彦安排个京中肥缺,不想钱彦还是坚持跟去山北,她又不好拒绝,只好让他稍后一步去了,心知那个假魏知必然瞒不过钱彦,果然没多久钱彦便活动回了帝京,现在在都察院做御史。
钱彦突然出声帮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什么?当初离开帝京时宴请群臣推举宁弈为太子,钱彦也有参与,前后仔细想想,只怕猜出什么也未可知。
钱彦这么一说,守门官果然怔了怔,想了一会儿,讪讪一笑让开。
凤知微一阵风出了城门,钱彦也跟了出来,一路跟到人少僻静的地方,凤知微回身一礼,“多谢钱大人解围。”
钱彦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也一笑,道:“多谢大妃一直以来没有拆穿。”
凤知微哂然一笑。
钱彦是宁弈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
当初黄金台上一席酒,杯酒便释了宁弈王权,她做得那么隐秘那么雷厉风行,但当晚宁弈便极快的得了消息,约束住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使影响减小到最小范围。
事后她分析,身边定然有宁弈暗探,还得是能参与机密的那种。
除了钱彦还有谁?这位本就出身帝京官宦之家,在青溟书院时就和姚扬宇他们一样跟从宁弈浪荡帝京,小姚他们都是宁弈亲信,钱彦凭什么不是?
知道,也没拆穿,没有钱彦,还有王彦刘彦李彦,宁弈有的是手段,何必还要再费事。
“钱大人既然等在这里。”凤知微一笑,“想必楚王殿下命你拦截我,你为何不拦?”
“下官这条性命,是大妃救的。大妃救了钱彦一命,还苦心为钱彦操持前程。”钱彦肃然一揖,“彦首鼠两端,愧对大妃,但也不至于天良尽泯,拼着受殿下责怪,救命之恩,也要报还。”
“如此,多谢。”凤知微点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她一拨马转身便走,身后钱彦突然唤住她,犹豫一阵道:“大妃,莫走水路,江淮水军已经被殿下调来,这路走不通。”
“好,多谢。”凤知微很干脆的答应,突然扬手将令箭抛了过来,道,“出了帝京城门,令箭便无用处,送你吧!”
钱彦神色一震,躬身接下令箭,凤知微一笑,率众扬长而去。
钱彦久久注视她的背影,眼中光芒闪动,半晌,他身后有人接近,一人策马前来问:“钱大人如何在这里?可拦截到人?”
钱彦回身,笑道:“等了一天了,没人,请报知殿下,大妃并没有从这里出城。”
“好。”来人拍马而去。
这人离开之后,身旁树林里,也有黑影无声一闪不见。
只留钱彦在原地,掂量着手心令箭,喃喃道:“果然不愧天盛第一能臣,真神人也……”
钱彦在原地感叹,凤知微却也并没有赶路,勒马在三里外等候。
过了一会,一道黑影闪了出来,负责侦听钱彦举动的血浮屠卫士报道:“主子,钱彦果然没有撒谎,他对楚王部属说,您并没有出城。”
凤知微笑了笑。
“那么他的建议应当可行。”一名护卫道,“不能走水路,我们走陆路。”
“错。”
凤知微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笑,道:“这世上的事,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耳听?你们以为钱彦助我出城门,就是真的要报我的恩?你们以为听见钱彦对楚王部属撒谎,他就是真心帮我?要真这么以为,便上了楚王的当了!”
“那我们……”
“走陆路。”
众人又露出呆滞表情——还是走陆路不走水路,那你怀疑钱彦做啥?
“你们不明白。”凤知微一笑,“这是我和楚王才明白的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知道我必不信钱彦,定会命人侦听钱彦,所以让钱彦装作对我忠诚的模样,但他也知道,即使钱彦装作对我忠诚,我还是未必会信,还是会走水路——所以他水路定有埋伏。”
血浮屠卫士露出心悦诚服表情。
“但是我最终还是要走水路的。”凤知微又抛出一枚炸弹,炸得众人又是一晕。
“您的意思是……”
“陆路又何尝安全?”凤知微道,“从洛县往下,江淮守军必然密布于道路,七皇子带了私军回来,如果遗诏不是他接位,虎威大营必将分兵去阻,重重关卡,我要想全身而过,谈何容易?”
“那现在……”
“是不容易,但是当我把令箭扔给钱彦之后,一切就不同了。”凤知微仰起脸,眯着眼睛,想着现在,是自己和宁弈又一次的不对面的无声博弈,唇角一抹淡淡笑意,“马上宁弈要继位,令箭我带着毫无用处,还是追捕我的线索,但是当我把令箭给他,他就可以借此号令邻县所有守军,他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七皇子的私军正在江淮和帝京之间,他只要抽调江淮水军顺水而下,配合本地守军左右夹攻,到时候七皇子左右被围,正面迎上虎威大营,怎会不败?宁弈最大的缺陷就是军力不足,控制了京畿便顾及不了京外,如今令箭在手,大军必动,而江淮水军一被抽调,水路埋伏便不存在,所以我先陆路,再水路。你们放心,对于宁弈来说,拿到大位比什么都要紧,自然没空抓我。”
“有没有可能殿下还是要先抓住主子您……”
凤知微哈哈一笑,笑声里却没什么欢愉之意,淡淡道:“不,他不会,如果他舍本逐末,放弃大位也要困住我,他就不是宁弈。”
她垂下眼,手指轻轻抚着马鞭,有句话在心底没有说出来。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就像我也不会为了他,去放弃我的誓言。
因为太相像,所以太了解,太清楚彼此的抉择。
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到头来纠缠不清彼此的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做了个扔出一切的姿势,笑,“把玉璧扔出去让他们抢,咱们就可以浑水摸鱼的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