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2年12月7日

凰权 by 天下归元(卷四29(三)+番外.End)

第二十九章  大结局(下)(三)

一转眼冬天便过了,然后是又一个春天,春天溜走得也很快,似乎夹衫刚上身,随即便换了单衫,单衫还没穿几天,巴巴的又要找出去年的棉袄。

家家户户忙着换棉袄的时候,有人依旧一袭单衣,单骑走天下。

一袭青衣,一匹白马,一枚绿色的叶笛,从这个冬,吹到那个冬。

叶笛薄薄在唇间,曲调他已经很熟,一路上都有人奇怪的看他,觉得这人是不是个疯子。

他视而不见,仰起头,迎上初冬微凉的风。

“教你个不迷路的办法。”

“这种树天盛大江南北都有,以后我们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紧急多不方便,我们都不要忘记在这种树的树根下留下这图案,然后方便找到彼此。”

“你就负责留记号,我认得路,我来找你。”

你承诺过找到我,但是每次都是我来找你,你这个……撒谎精。

吹着笛,找到你。

那一年抱着她坠落宫城,之后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在小白背上,那通灵的马等在宫城外,却只接走了他。

他伤得重,却没死,伤口被好好处理过,他不知道父亲和战旭尧去了哪里,也许就此罢手,也许重新找个地方生死决斗,他不想再关心这个,他只关心——她在哪里?

据说那一夜他抱着她坠落,底下便是上万御林军,很多人都说看见她落入人群,然而却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尸体,当时人多混乱,有人被踏死,死得面目全非,但是尸体一具具找了,没有她。

找不到,就还有希望。

找便是了。

这一年,他走过南海,走过闽南,走过草原,回过西凉,闻过憩园的海风,看过安澜峪的海,到过大越的浦城,找过草原的白头崖,去过格达木雪山的镜湖。

在南海的码头上,他幽魂般四处游荡,寻找当年帐篷的影子,在一处墙角前停下脚步,在那里,她促狭的将知晓塞在他怀中,用温软和乳香,冲开了他的混沌天地。

“你也曾这么软,这么香,抱在母亲的臂弯,你也应该听过母亲的小曲儿,被父亲这般抚摸过脸。”

不,知微,那些我都忘记,生命里照射下的最明亮的痕迹,来自于你。

在浦城的浦园,他在她住过的屋子前徘徊良久,手掌贴上冰冷的墙壁,当年他也这般姿势贴着那面墙,当年墙后有她,隔着一堵墙也似触着她起伏的心,如今他只觉得掌心冰凉,墙后空室,光影游荡。

在镜湖前那个巨大的石心对面,他抱膝等了很久,等着她突然从石心后面出来,对他轻轻笑,说:“哎,你果然知道我在这里。”

他等了三天三夜,踩着那莲花一次次越过湖心,雪山的风吹起他衣襟,恍惚间她还在他身侧,凌波微步步步生莲,然而当他转头,永远是一片洁白的空茫。

他那样努力去找,然后有一日终于明白,原来他永远也找不见她了。

无论生或死,当她决心湮没于人群,那么谁也找不见她。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便又猛力的仰起脸,但就算仰得那么急那么快,依旧觉得有湿热的液体,无声的流下来。

“若有一日我为谁哭,我必永不再笑。”

知微,今日我为你终于懂得流泪,你可看见?

他静静的仰着脸,等初冬的干燥的风将脸上的湿意吹干,那一小片沾过湿意的肌肤有点紧绷,像在她身侧活得分外跌宕起伏的十年人生。

然后他下马,找出随身纸笔。

这一年他有时会写些字,埋在做了记号的树下。

在浦城他写:芍药很漂亮,眉心那点红,可爱。晋思羽做皇帝了,他居然也在浦城,他装作没看见我,我装作没看见他。

在白头崖他写:我恨你所有重要的事都瞒着我。

在憩园他写:当年你也快死在这里,我那时还不知道悲伤,有时候恨起来会想,你真的要那时候死了会是怎样?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想,顺便告诉你,华琼和燕怀石现在不错。

在安澜峪他写:我知道你记得这地方,你没说过,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这里的海,我代你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在镜湖他写:当初你在宁澄怀里塞了遗书给宁弈,你把那酒毒的解药给了华琼,把密旨给了齐氏父子,把大成密库的两把钥匙给了杭铭,你让我找战旭尧要最后一把钥匙,把大成密库打开,给宁弈抚恤阵亡将士和受难百姓,你让这些人把这些要紧东西献给宁弈,给宁弈留下保住他们的命的理由,你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后路,为什么偏偏就不安排你自己?

你为什么偏偏要放弃你自己?

本就不是你的错,赎罪至此,也该够了。

他默默的盘腿坐在道边,不再觉得地面肮脏,想了很久,提笔写。

知微。

还记得那句话吗。

“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新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

写毕,他将笔一扔,将纸卷随意的往树下一埋,头也不回,骑马离开。

初冬的风吹过,附近的林子里有簌簌声响,像无数落叶归根的声音。

这一日是冬至。

按说冬至时宫中应有诸般庆冬至的礼节,只是宁弈一直没有充实后宫,连以前王府里的侍妾也散了,宫中也没有太后皇后,这礼节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阁里火盆炉火熊熊,宁澄正在指挥着内侍加火盆,门帘一掀,轻裘薄衫的宁弈进来,淡淡瞄一眼,道:“弄这么多火盆做什么?想热死我?”

宁澄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旧疾已经好了,冬天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不受冻。

他讪讪的捧着多余的火盆出去,宁弈静静的在塌前坐下来,注视着火光不语。

他的旧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里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来了,她身上带了圣药“婆罗香”,那香气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绝热之药,正好将他因为玄冰玉带来的寒毒驱散,他那几日的断续昏迷咯血,其实不过是清除多年积淤的必经过程,而最后看见她死去,一霎惊动,最深处一口淤血彻底喷出,从此换了一身无病,长健久安。

等到华琼带来解药,他已经心中有数,所谓解药不过是补药,她从来就没毒过他,当初下在那壶酒里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没想到,父皇到死都没有下到密殿底层而已。

那一年顾南衣抱着她自宫城之巅跳下,他当即晕了过去,宁澄和随从忙着救他,一片混乱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醒来,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算什么?她当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没入泥泞,好让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寻求不得?

他支着病体,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尸体,死的人并不多,除了顾南衣那一掌扫下去的,还有看见顾南衣容颜震惊太过,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亲自将尸体翻过,然后换一声释然长叹。

没有她。

然而不亲眼见着她生死,他要如何带着这个久悬的挂心的疑问过这一生?如果天涯不见能换她活着,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却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转年春天,他便不顾大臣阻扰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军队事情很多,他却将这些事全部扔给宁霁,表示这是宁霁当初背叛的惩罚,自己则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陇南、陇北、闽南、南海……一路走过,他与她曾经的足迹。

连暨阳山都亲自爬过,沿着当初的道路一点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脸贴在他膝弯,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乱似乎就是他和她坐过的痕迹,树林里松树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一个,他掏出一把松子来吃了,苦涩,再没有昔日的清甜。

安澜峪的海风还是那么空灵寂静生灭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发醉,他闭着眼睛,慢慢摸出怀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虫羹试图逼走他,好隐藏那信盒,然而还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

如果此刻海水倒倾能换得她归来,他亦愿意。

将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怀里微微挪了挪,碰着另外一封纸笺。

他的手指顿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边角都没翘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轻轻摩挲,并没有打开。

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书房夹缝里找到,珍惜的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经不起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怀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烂熟于心。

“……宁弈……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芦苇荡年年开谢,总没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顶废寺里他在当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湿冷残灯淡雾里,掏出怀中的箫,慢慢吹一首《江山梦》。

江山如梦,人在梦中,深魇未醒,何时走出?

那日一曲毕,宁澄送上水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赫然看见鬓边挑出一星白发。

那一丝白,在一片乌黑中亮得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才发觉流年已远。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

当初一语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

宁弈淡淡一笑。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

“是。”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一个憩息隐藏之地?

当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认为,宗宸会真的不管你。

当长宁回归天盛藩属,朕作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还能怎样掩藏?

他带着浅浅向往笑意,走向内殿。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来得极快,瞬间劈裂安静的空气,带着彻骨刺肤的寒意。

他霍然回首,眼前惊电般白光一闪。

混沌中听见一人怒喝。

“宁弈,今日我和你,同归于尽!”

凤翔五年冬,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传遍。

青衣无名刺客闯入皇宫,刺杀当朝帝王,凤翔帝重伤驾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声,道:“一起死了干净!”随即也拔剑自刎。

山河缟素,万民居丧。

这一日又下了场雪,下得薄,瞬间便被官道上的马蹄淹没,道路因此泥泞不堪,行人因此越发的少。

却有一骑,飞奔于官道之上,马蹄答答,急而切,马上骑士裤腿上溅满泥泞,却依旧不改速度风驰电掣,看那风尘仆仆模样,想必已经赶了很久的路。

前方不远,便是洛县行宫。

那骑士在行宫不远处勒马,遥遥望着一片素白的行宫,身子震了震。

据说凤翔帝和长熙帝一样,都选择了洛县行宫作为最后晏驾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灵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

骑士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久久咬着下唇,握住缰绳的手指不住颤抖,一时竟徘徊犹豫,不敢近前。

也许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宫,骑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黎山之上,孤崖枯树之后,有人也遥遥而立,看着这个方向。

他在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缟素此刻,终于等到一骑远归。

他远远立于树下,山风荡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荡,清澈宛如当年。

一袭薄薄白纱遮住容颜,自那年雪夜惊艳一现,他再次将绝世容光密密封起。

太过绝艳终将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这么对他说。

皮相终究是过往烟云,就如他的心中,永远最鲜明的,都是那个衣袂猎猎的黄脸垂眉少女。

他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转开眼,注目云端,恍惚里还是那年京郊,他一动不动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几分狡黠几分不安几分试探,轻轻开口。

“喂,大侠?”

从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斓新世界。

他轻轻笑起来。

面纱一动,日光退避,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敢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处。

他缓缓抬手,轻轻摸过自己唇角的弧度——原来这就是笑。

继那年嘶喊那年流泪后,他再一次懂得了,笑。

很好,很好。

此生不可贪心太多,那年飞雪里她靠在他怀中,最后一眼向着高台的方向,他瞬间便懂得了一切。

懂得了心之所属,懂得了情意所系,懂得了世间情有千万种,爱有更多的表达方式,不必执念那最终。

她送了他此生全部,他还她一世成全。

至于他自己。

来过、爱过、哭过、笑过。

已经足够。

他带着今生第一抹笑意,转身,南行。

别了,我爱。

天涯很远,从此你在我心里。

孤崖无声,一丝风突然掠过,掠下枯树树梢几朵雪花,飘落骑士鬓边,骑士下意识抬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孤崖苍黑,那里枯树微青,那里树下一片落雪苍白平整,没有任何落足的痕迹。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只为那一眼,彻夜长立的等待过。

……

骑士目光漫无目的的扫过,随即收回,吸一口气,自马身上飞起。

一路施展轻功,穿越重重屋脊,直奔最后一进内殿,一眼看见洁白的玉阶上殿门大开四敞,殿内,香烟袅袅里,巨大的金色九龙龙棺默然无声。

骑士站住,忽然觉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赶紧下意识伸手去扶身边东西。

指下一软,扶着一个光滑柔软的物体,带着熟悉的惊心的温度和触感。

一个人的手。

骑士僵硬着身体,低着头,地下一层薄雪,如镜般隐隐倒映着天光水色,近处几枝红梅怒放,枝干劲褐鲜艳葳蕤,梅花旁有一个修长的影子,正在身侧。

宫阙尽头的风吹散烟光,四面晕开一层暮霭般的雾气。

赎尽罪孽,越过生死,于今日金棺旧殿之前,一切恍如一梦。

骑士僵硬着,不敢眨眼,怕眼帘闭启之间,将梦在泪水里森凉的挤碎。

那温暖柔软的手却轻轻一翻,将掌中柔软娇小指掌包裹。

随即他微笑。

转过头来。

—————————— 正文 完 ————————————

番外  彼岸如花(只发知微和王爷的)

定和二年,春。

   正当播种春耕好时节,日光烂漫而清越,田间农人拄锄而立,热烈讨论着今年的减税国策,希冀秋后好收成。

曾经历过漫长战争时期的天盛,如这土壤肥沃的田野一般,并没有显示出颓败凋零的气象,当初凤翔帝接位时,江山飘摇,四面告急 ,八方风雨皆志在颠覆王座 ,但凤翔帝并无新帝常有的躁进求全之风 ,抚民安境,廓清吏治,农商并进 ,教育为先,虽只在位短短五年 ,却镇大越、收大成、定草原、并长宁,天盛健马驱驰之处,浩浩疆域,金瓯无缺。

   所以这位皇帝在位时间虽短,在天盛史书上却自有其浓墨重彩的一笔,史称英主。

  自然,也有爱在故纸堆里掏摸秘史的史学家们说,凤翔年间,之所以能在长熙帝留下的那个风雨飘摇的乱摊子上,那么迅速的稳定局势,国力不减,民生也未受太大 内损,实在是因为大成那场 “ 起义建国”,内有蹊跷。

  在史学家们浩浩荡荡的考证文卷里,对 “ 大成建国”这一事件提出了太多疑问,第一条就是,大成建国是百分百谋朝篡位,最盛时期竟占天盛国土的一半,为 历朝历 代不可容忍之大逆,但凤翔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令人捉摸不定,在很多人看来,甚至近乎过分宽和——比如天盛史书里,竟然如实记上了这一笔,而记上的这一笔,竟然白纸黑字态度平和地定位为 “ 大成复国事件”,政治的排他性到了凤翔帝时代便不复存在,当权者以一种博大宽容的态度,将这一足可以掀起腥风血雨和十年清算的 大事件,做 了最含蓄美好的论定。

  也因此,一群原本罪无可恕的 “ 逆犯叛将”,也并没有受到株连血洗的追责,大成 旧将,竟无一人死于当朝之手,第一女将华琼挂冠而去,和燕氏当代家主逍遥海外,据 说这位女霸王在海外也不改其风,占岛为王,生生做了一地霸主。呼卓诸将退回草原,仍为天盛永镇北疆,察木图即位为第三代顺义王,凤翔四年,草原之母刘牡丹病逝,临终前留下古怪遗书: “ 把我葬在库库身旁,下一世我们说好,一起去看看雅鲁藏布江。”凤翔帝追封其为 “ 贤庆仁德大妃”,与第一代顺义王库库合葬,同时追封英年早薨的二代顺义王札答阑为 “ 诚义亲王”,牌位入功臣祠第一,永享皇族供奉。凤翔帝对草原恩厚,对其佘大成降将也并无追索,齐氏父子不愿在天盛为官,西凉女皇殷知晓亲自修书向凤翔帝求索这两人,凤翔帝也便任他们自去。杭铭本是天盛治下长宁藩名将,长宁归顺后,凤翔帝令他去长宁相邻的陇西为按察使,暗中挟制长宁。与此同时,朝廷拨放大批金银,抚恤阵亡将士和战区受灾百姓,一番举措有条不紊,在大咸归降后原太有些纷乱的人心,因凤翔帝平和而又大度的处置态度而迅速安定。而凤翔帝驾崩后,即位的定和帝萧规曹随,秉承兄长的为政国策,行事风格依如前,虽无建树但胜在平稳,令原本担心定和帝无力承担国务的老臣们,由此也放下心来,无论如何,天盛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自然也有些正统人士,认为陛下对大成叛逆们处置过轻,连连上书谏言,表示反贼无德,未必甘心归于教化,为我皇朝万年江山稳固计,还是斩草除根除恶务尽葭好。凤翔帝接书,不置可否,只淡淡道: “ 既如此,擒贼先擒王,大成首将华琼目前正在海外琉璃岛占地为王,麾下有精兵二十万,如此孤悬海外的心腹大敌,酣睡于朕卧榻之侧 ,真是令朕寤寐不安,卿既然如此忠心为国,想必定不忍见如此大逆之事,必然是要请缨的,且封卿为征海将军,率水军十万,去斩草除根,如何?”上书者当即白了脸——先不说会不会海战,也不说华琼是天盛第—女勇将自己是否是她对手,单说这琉璃岛,谁知道在哪里?海外万里,盲目寻找,找不到回不来,岂不是永生放逐?赶紧连连磕头,从此闭嘴。

  大成余孽的处置透着奇怪,但大咸真正的首恶,那位女帝,据说中规中矩地死了皇城之巅,也正因此,大咸政权才那么快地四分五裂,在天盛朝廷的宽容态度指  下,史学家们对女帝的评价向来公允,认为虽然乱由女帝起,但破坏并不剧烈,若她最大限度地保全百姓和城池,并在执政后期平稳收缩战线,天盛最起码还要多乱二几年。不过提到女帝的终局,人们就要皱眉毛挠脑袋——死亡是应该的,但是据说兰时没找到尸体?也无人知道她葬在哪里。而女帝死后不过一年,凤翔帝便驾崩,这真中有什么关联?

   史学家吃饱了撑的不拿薪俸闲着研究人家八卦,百姓们却没兴趣挖掘贵人们的瓦史,在天盛南半部、曾经建立大成疆域,在百姓朴素的认识里,大成女帝不是官方所讧的首恶大逆,她是德被治下的一代女帝,她政务娴熟,待下宽和,勤政爱民,她以一介女子之身,收服天下名将,率众决然起义,于敌国腹心不可能处缔造帝国,最终又毅然收手,未曾贪恋人间巅峰无上尊荣,将划定的江山拱手交付,这样的女子,是百姓心目中最为神秘和华艳的传奇。

   一代红颜,魂归何处?四月清明将至,耕种间歇休息的田头百姓,取下草帽扇风,一边叨叨着几年前女帝在时会亲自视察农耕,一边看着扛柳条上山扫墓的人流,眯眼叹息, “ 天寿哦,年纪轻轻死在皇城,连上坟祭祀都不知去哪里拜拜。”

  “怕是尸骨无存哪,那样的大罪。”

  “什么罪咱们不懂,只是天盛皇帝在时,咱们米没少吃,地没被占”

  “没地儿拜,这里拜拜也是心意到了。”一个老汉折下一支柳条,捡起地上掉落 的纸钱,插在田埂上,拜了拜。

更多的人围上来,有人在田埂上搁上带来的面饼子,有人取火点燃了柳条。

“天享皇帝,来收供食,别嫌弃,一点心意,下辈子记得投个男胎,还做皇帝”

  不远处柳树下有人合上书,动作很有点控制不住。

  书封面画着俗艳的美女图,标题赫然是 《 芳魂何处?此心悠悠——大咸艳帝秘 史》

 “怎么了?” 有人懒懒地问,声音带笑。

   说话的那人躺在柳荫下,姿态闲散, 日光透过树荫斑驳地落在脸上,他用手肘挡 住眼睛,衣袖滑落一截,腕骨精致如玉。

 “ 没怎么。”合上书的那位已经迅速平复下来,认认真真盯着书面上那浑身金光 灿烂、披挂着无数首饰像个移动碉堡的女子,叹息, “ 这就叫女帝么?倒像街边卖首 饰的。”

 “ 我看看。”男子拿过书,认真盯了半晌,

 “ 比你丑多了。”

   又仔细看了看画上女子装扮,满意地点点头,  “ 还行,衣饰庄重,并不暴露。” “ 画成那些《海棠夜睡媚女》之类的首饰当衣服用、衣服当背景用的封面怎么 办?”

“ 没什么。”男子淡淡答 ,

“ 修书给老十 ,叫金钥卫查是谁画的,找出来 ,处 死 。”

一阵沉默后,女子迅速将书收起,塞到行李最下面的角落里,善 良地试图挽救某 个无名三流画手一命——那书封面规矩,但里面还有张 “ 首饰当衣服用、衣服当背景 用”的风格大胆的插图咧|

她收拾包袱的手指稳定细心,眼神濠濠如秋水,倒映万里江山春光水色,烟柳人家。

 身侧的男子放下手肘,露出一双静若明渊的眼眸,

处,如今只满满倒映她的身影。

 凤知微,宁弈。

传奇中死去的人物,走出发黄的史卷,在陇北乡下田间垄头,读自己的野史,口

味向往已久的归隐和超脱。

凤翔五年的冬,从不使诈的顾南衣被失踪的凤知微逼出了人生巅峰的心计——和宁弈演双簧,导演了一出 “ 弑君”。

洛县行宫前顾南衣守得她闻讯远归,终含笑洒然而去,而行宫里的九龙棺前,历经十三年分合磨折,颠覆血火之后,他终于握紧了她的手。

后来便在京郊结庐而居,之所以还留在离帝京很近的地方,实在是因为拗不过宁霁苦芾哀求。自幼在兄长照拂下长大的宁霁,一直远离政争中心,他天性淡泊,不喜权欲,不想到最后,这天下最尊荣却也最难的活计还是落在了他头上。宁霁苦辞灭咸,最后只得提出要求,求宁弈不要远离帝京,以便他遇到重大国事时随时请教。宁弈自己也不太放心这个幼弟,最起码在他主政前几年,还是就近照顾的好,宁霁由之欢欣鼓舞———个宁弈,一个凤知微,都是足可翻覆江山的帝王级人物,有他们在,还担心啥?为此坚持亲自督造宁弈和凤知微的退隐之所,生生将凤知微梦想中的 “ y烟霞,溯清流,芳草落日人家”的草庐,给搞咸了精致华贵仪态万方的小型皇家另业,要不是凤知微死命拦着,怕是会咸为第二个洛县行宫。

“ 说到老十我就得为他掬一把辛酸泪。”凤知微微笑,  “ 你说他发现咱们失踪了 , 会不会—夜白头?”

“ 让他白头去吧。”宁弈毫无同情心地答, “ 芝麻大一点事也要来 ‘ 求教哥哥意,当我很闲么?”

 宁皇帝语气闲淡,表情却很不是那么回事,凤知微笑而不语——你难道不闲吗。那是谁昨儿闲到无聊非要和我 “ 床上多唠嗑”的?

“ 老十现在不是不能掌管国务,但是只要我在,他便有理由偷懒。”宁弈继续振振有词, “ 不能给他形成这样的依靠,他是天子,自当肩负天下重任,他要靠过夹:咱们便走。”

 凤知微还是笑而不语——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夫人我性子好,就不拆穿了c

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宁霁身上,老实孩子宁霁,大事小事都要来求教哥哥迮丢了,关键是白天黑夜也不分就不大好了,人家正要 “ 被翻红浪戏鸳鸯”,他偏要跑乒去“ 家国大事夜未央”——这不是逼人私奔嘛。

所以,在某个再次被惊扰的夜晚之后,第二天—大清早,宁弈坐起身,发 了议一会呆,突然道:  “ 我们私奔吧。”然后把还没睡醒的凤知微掏出被窝,二话不说给穿戴完毕,随手收拾了点细软,连宁澄都没通知,落荒而逃般就出了山应。两个人现在无事一身轻,也没什么目的地,商量好了要去庆知晓十六岁寿辰,但是日子还早,便决定要走走当初南海那一路——当年曾经承诺过要一起走过的路,结果她走了一遍,他又走了一遍,却从未携手同行过。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 走吧。”凤知微站起身来,拉宁弈, “ 刚才你说日头大不走,现在太阳都怏下 山了,再等会儿,只怕你又要说晚了该睡觉了。”

“ 知我者,我妻知微也。”宁弈任她拉起身,突然附在她耳边悄悄道, “ 要么给你起个字,叫知弈?”

“知易?我看不如叫行难。”凤知微慢吞吞答,  “ 和宁先生一起,行路甚难。”

 宁弈哈哈一笑,抚 了抚她的脸,心想走慢点有什么关系?这漫长时光,都是我们的 ¨ …

 两人路过田埂,凤知微看见一队农人正在向一堆烂饼子破柳条拜拜,愕然道:

   “ 诸位父老这是在干什么?”

   “ 我们在给天享皇帝⊥供。”一位老农答, “ 看客人年纪,也该知道天享皇帝,那是个好人哪,—起来拜拜吧。”

凤知微迅速后退一步,指着地上破饼子问: “ 供食?”

老农虔诚点头,宁弈在一边微笑。

雍容自如的大成女帝露出古怪的表情,半晌喃喃道:  “ 好饱!”

宁弈含笑上前,揽了她离开,老农望着这对神仙般的璧人相携而去,恍惚间想起 数年前,曾经在万县,远远见过的—个相似的背影。

那个背影,现在化在青烟里。

老农低头,满颊皱纹承载淡淡叹息。

前方,那恍若相识的女子,忽然回首,迎着这些淳朴的农人疑惑的目光,伸手执住那男子扶住她肩的手,淡淡笑道:  “ 天享皇帝,现在,很好。”

四月中,凤尾县。

一进城门凤知微就 “ 啊”的—声惊叹。

街道两侧都种满一种冠盖奇特的树木,形如凤尾,在日光下自如舒展,风过时万幅尾叶翻舞,碎钻般的日光被旋得四散飞溅,当真如无数凤尾浮沉日月,漫空摇曳。

而那些树躯干笔直,木纹精密,呈一种美丽的淡绿色,色泽清雅。 凤知微抚着树干,仰头喃喃道:  “ 原来这就是凤尾木,原来这许多凤尾木一字排 开,当真美得惊人。

   “ 凤翔元年,我命凤尾知县在境内大种凤尾木。”宁弈满意地欣赏着爱妻脸上的神情,唇角微微笑意,

“ 看来这位知县做得很好,回 去告诉老十,升知府。”

凤知微哭笑不得地盯了宁弈一眼,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好喃喃道: “位时倒还一本正经,不做皇帝反倒成了无道昏君。”“ 野史说你是祸国艳帝,正好配无道昏君。”宁弈拉起她的手,

   “ 走,我记得兰年看见一家小客栈,最是安静清雅不过,去住一住。”这一找就是半天,半天之后凤知微抱着树耍赖不走,

“ 你到底记不记得那地方在哪儿?这都半天了还没找着,咱们都错过十家大客栈了|”

 “ 明明就在这附近的。”宁弈很有决心, “ 不行,客栈多的是,有情致的却可逞而不可求,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

 凤知微一指侧前方不远处一座掩映在凤尾木之间的大客栈,

 “ 那不是很好?”

  宁弈也看见了,却觉得和印象中那客栈不同,不过是个富丽堂皇的俗气客栈而已。多年前他在凤尾县路过这里,那时凤尾木还没这么多,那家小小客栈四周却种活了树木,掩映在缤纷树影里,清凉雅致,客栈后还有—方池塘,靠着一座小小的矮山,有几间房推开后窗便是池塘,店家很有心思,种了菱角藕荷,各了大木盆,方便

客人去采,当时他便想,若有一日同知微来这里,坐 了木盆去采菱,莲叶何田田,采菱碧波间,阔大的荷叶间露出知微的脸¨ ¨ ¨

多美好。

为了这在心中挂记多年的美好,宁皇帝决定不管如何艰难辛苦都要圆梦,让凤知微在路边等他,他去问路。

“ 老丈,请问当初这里—家小客栈……”宁弈口说手比,向 —位当地老人描述当初那客栈的景致,可怜宁皇帝精于权术,却向来不擅长和基层打交道,以前之类交涉事务都是宁澄的活计,好半天才说清楚。

 “ 那不就是?” 老头一指,赫然就是凤知微先前指的那个大客栈。

  宁弈愕然,喃喃道: “ 凤尾木林呢?池塘呢?川\山呢?”

 “ 这家有福气哇。”老头一拍大腿,

“ 长熙十六年凤翔皇帝还做王爷的时候,路过咱凤尾县,当时指着这家说景致好,将来若有机会会来住一住。咱们县大老爷一听那还得了,当即拨了银子给这家老板,让他把整个客栈都翻修了一遍,这是莫大的荣耀,谁敢怠慢?客栈扩大了三倍,地方不够,砍了不少树,屋后原来还有池塘,怕王爷嫌乡野气给填平了,小山包也给铲了,怕挡了贵人看景,还做了许多彩棚布景,仿造京城式样,搞得花团锦簇,就等着王爷驾临了。谁知道人家贵人口风,不过说说而已,再也没来过,倒是便宜了李老板,凤翔皇帝登基后,靠这传说,更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哇。”向来泰山崩于前不改颜色的宁皇帝,露出被雷劈了般的表情。

 过来听消息的凤知微,抱着棵树笑弯了腰。

好半晌,笑够了的凤知微来拉宁弈,

们 贵人,不去住一住人家特意为你翻修的漂

亮客栈吗?”

“ 暴殄天物,乡 野愚夫|” 宁弈愤然一掷衣袖,

“ 不住,换一家丨”

凤知微又要笑,看夫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又觉得再笑实在不厚

道,只好弯着腰跟他走。宁弈随便找了家客栈要了间上房,神色才渐渐恢复过来,不

过还是有点悻悻的。

凤知微大致也猜着了这人原先的心思,好笑之佘也有些感动,过来趴在他肩上,

故意转了话题,

   “ 当年你叫宁澄给我做的盒子,是哪棵树的材料?”

纯粹是转移话题胡乱问,不想宁弈竞然偏了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发丝,道 :“ 我让宁澄在扎营的地方选了最美的一棵树,自己敲了敲树身,觉得声音也好,才命人伐了去做盒子的。那地方叫十里甸,你要愿意,大概现在去还能看个树桩。”想了想又愤然道, “ 保不准那树桩也被金丝围裹起来,挂 了块牌子,上书 ‘ 凤翔皇帝砍树处’。”

 凤知微扑哧一笑,笑到一半却又停住,默然半晌,眼底渐渐泛上水汽。宁弈没有回头,伸手过去,轻轻按住了肩上她的手。

他玩着凤知微的手指,低低笑道: “ 我今天受了打击,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凤知微一笑,突然一偏头,含住了宁弈的耳垂,轻轻道: “嗯¨ ¨ ¨ ”

她那丝声音自喉间发出,轻柔荡漾,似一泊春水销魂旖旎,宁弈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身子轻轻一颤。

凤知微暗笑——某人的敏感处还是万年不变啊,当初在青溟书院大榕树下那癫狂一咬,她便知道了。知道归知道,用却是不能常用的——某人经不起撩拨,引 火烧身这种事,睿智的

大咸女帝是万万不肯的。

不过今天… … … 嗯,她心情好。

 她含住宁弈耳垂,轻轻往外一拽,宁弈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扶住她的肩,凤知微微笑,含着他耳垂,一步步慢慢向床边去她微微偏头,揽住宁弈的腰,含住他的耳垂,眼睛含笑向上看着,从宁弈的角度俯看下去,那双水汽濠濠的眼眸如同包裹着一层琉璃,温柔而又华光四射。他轻轻喘息起来,抵不住凤知微难得的娇媚邀请,耐不住耳垂酥麻微痒直入心底,更耐不住这般一步步往床边挪移,情调是有了,身体却开始不听使唤,那点耳垂上的湿润像浇在体内热火上的油,嘭的一下便烧了个内外通明。他忽然低下头,重重扶住凤知微的肩,火热的胸膛靠上去,她被烫得一缩,松了口,脚一软已经碰到床边,宁弈低笑着翻身上来,凤知微抿着唇,挣扎着拉下了帐钩,衣袖滑落在肘弯,玉臂如雪,被他顺势捋了上去。

 重重帘幕低垂,谁解心字罗衣。

 此刻天地明光洞彻,共做了那踏云的散仙,在—怀极乐里,飞升。

 四月中,安澜峪。

 原本应该先经过当年看芦苇的溪塔镇,但宁弈说季节未到,现在看也看不着,倒不如等给知晓庆寿完后回程再去,两人干脆绕了道,从上野那边过海,舟行一日夜,

经过安澜峪。

许是因为地势的原因,安澜峪的海声确实分外空明寂静,海面平静,星光洒落滟 滟干万里,像—匹缀了碎钻的靛蓝锦,再被锋利的船头无声害 J裂 ,裂开处浪花雪白,精美如刺绣花边。

 宁弈和凤知微凭栏临风喝小酒,海潮声里忆生平,并不谈那些天下大事国务民 生,只说些野史古记八卦风流。

曾簪花策马,曾逐鹿天下,曾二分国土,曾决战皇城,惊才绝艳的一对帝侣,到 如今尘埃落定,返璞归真。

由来热爱指点天下的,都是未曾获得天下的野心者,而在踏过红尘巅峰的豪雄眼中,天下之大也不过曾是掌中一芥籽,只有相爱的那个人,才是无限广阔,天地须弥。只是凤知微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频频往船舱里看—— 自从上船后,她总觉得似平哪里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但要回头去找,却又没有。

以她和宁弈的武功,若是有高手潜伏意图偷袭,必然能提前发觉那杀气,凤知微感觉得到似乎有人,却感觉不到杀气,想和宁弈说,话到嘴边又忍住,心想也许自己多疑了呢。

宁弈默默喝酒,想起多年前,眼盲,远战,离开病弱的她,那时一切变故还没发生,他曾默坐船头,在空明海声中回想南海祠堂那一日的呼啸若海浪,那时想,她在身侧多好,那么博大空灵的声音、那么美好的星光J若她坐在他身侧,海风—定会将她的长发拂到自己怀里,可以嗅见她温暖而深幽的发香,突然便那般想念她的香气,

想念笑起来还淡淡虚弱的她。

时隔多年,终偿所愿,她在他对面含笑,眼神若星光欲流,了模样。

宁弈心中突然满怀感激——经历了那么多翻天覆地的变故,跨越了那许多似乎永不能越过的鸿沟,遇见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时刻,无数次以为此生此世纵死不能相守,不想终有一日跨越生死,看见曙光。

他突然想握握她的手。

与此同时她突然也伸出手来,指尖同时相碰在一起。 一切毋庸多言,不过相视一笑而已。

脉脉,如海风。

 无声也沉醉,两人未尽酒兴,却已熏然,一时都不愿打破此刻温存默契。半晌宁 弈才低低问:  “ 当年给你那珊瑚呢?没扔了吧?”

凤知微笑了笑,伸手在袖囊里摸了摸,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坠子,正是那珊瑚牡 丹,用打磨精细的银链子缀着。 “ 只有一枚,所以我镶了坠子。”她嫣然道, “ 配了个软银的链子,你看好不好 看?”

掌心洁白,珊瑚鲜红,链子的银光和星光呼应,一切的色彩都鲜亮分明,宁弈的眸色也那般晶莹分明着,轻轻取过链子,笑道:  “ 我给你戴上。”

他倾过身,凤知微解开领口一颗扣子,宁弈温柔地将她领口处的长、发拉出来,用手指梳理整齐放好,以免坠子勾着长发。凤知微颈项纤长,肌肤如雪,链子的微银之光在其间闪烁流动,像雪地里一涧极细的冰河,而珊瑚链坠却又鲜红如火,色泽纯正,像胸前多了颗相思朱砂痣。

链子有些长,凤知微要收紧,宁弈却笑道:  “ 别,还没到最佳位置呢。”凤知微正想这什么意思,宁弈已经抬手去解她领口的扣子,一颗、二颗 ¨ “ 登徒子!” 凤知微低呼一声,握住他的手,笑骂, “ 这是在甲板上|”

她衣襟半开,露出一大片雪色肌肤,和半边银红亵衣,两  雪色高耸,缔就一线可爱深沟,那鲜红的珊瑚链坠正悠然晃荡其间,如雪上怒放红梅,鲜明漂亮得令人眼 目 青 发月 长。

宁弈于是也胀了,不仅眼睛,连咽喉和某些重要部位都有点控制不住的趋势,他 一抬手捞过凤知微膝弯将她打横抱起,笑道:

 “ 甲板上不合适?那就船舱好了|”

 凤知微大骇,低叫:  “ 你昨晚才¨ ¨ ¨ ”话到一半实在说不出口,脸红红地住口,暗暗揉了揉自己还在发酸的腰,心想这人自 “ 私奔”后就好像终于开闸的水,  “ 勤 奋”得令人发指,日 以继夜,夜以继日,屡战屡胜,穷兵黩武 ¨

 “ 不多努力点,我家小五怎么欺负他家老大?” 宁弈在她耳边低笑。什么小五老大?哪儿来的小五老大?凤知微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人拐弯抹角毛病又犯了,这是在说要生五个孩子呢。

凤知微的眼神黯了黯,咸亲已有一年多,宁弈一直也很努力,但她却没什么动静,心里怀疑当年耗损心神太过,伤了根本,又或者那些年受伤中蛊之类的事儿多,药吃多了,如今年纪已经不小,换别人这年纪只怕都怏做奶奶了,再没个消息,本就人丁凋零的宁家,只怕就只能指望宁霁开枝散叶了。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涌起愧疚,想要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好抓紧时间慢慢揉酸胀的腰,我揉我揉我揉揉揉,你上你上你上上上¨ ¨ ¨

被抱进舱门的那一霎,她隐约觉得那种被盯视的感觉又来了,蓦然回首,却只见星月海光,船上的一切掩在幢幢阴影里,不辨形状,还想再看,宁弈已笑道:  “ 不专心,该罚|” 一抬手将她轻轻一抛,抛出时手指巧妙一拉,凤知微一声惊呼,飞到床上的同时,裙带已经被解开,人在半空,长裙已经悠悠落地。

 黑暗的舱房里雪光—闪,像一朵雪莲花乍然在夜色中怒放,凤知微被这奇异的脱衣方式惊得呆了一呆,砰然落在床上,张开的红唇也似一朵羞涩半绽的玫瑰花。

 “ 看你这神情真是令人受不住的¨ ¨ ¨ ”宁弈低笑,一翻身覆了上来,迫人的热力传来,本就浑身酸软的凤知微顿时觉得自己可以化进床褥里,湿润每一寸布丝,宁弈的手指熟练灵巧地在她胸前几番拨弄,衣衫便不见了,大片雪光耀眼,温软洁白如起伏的雪山,生根于大地,只为等待被浩浩莽莽的苍穹,覆盖,契合。

 宁弈呻吟—声,将脸埋了下去,迎面一片滚烫的柔软,像是冬日里在火炉边靠着宁弈呻吟声,将脸埋了下去,迎面片滚烫的柔软,像是冬日里在火炉边靠着羽绒的寝衣,温暖柔适到令人浑身微颤,宁弈发出—声悠长而情动的叹息——她是他的战栗,巍巍山岳因了她才有了匐然中开。

 凤知微轻轻仰起头——他是她的荡漾,—泊湖水因了他才有了涟漪不休 ,虽已咸亲一年多,但此刻遇上宁弈这般的眼神动作,她仍是难免羞赧,下意识双手抱紧胸前,却不知这个动作,只能将本就盛放的雪色莲花拥簇得更为饱满,手臂下压出一弯隆起的玉坡,隐隐可见嫣红一点如海棠果,和悠悠垂落的珊瑚牡丹交相呼应,一般的精致,别样的鲜活,宁弈的乌发垂下来,微乱的发后眼神迷离,一偏头叼住了那点小小的海棠,换来凤知微一声窘迫而战栗的呻吟。

宁弈手在她腰下一抄,一阵天旋地转,凤知微已经翻了个个儿,惊呼声里听得宁弈在她耳侧柔声道: “ 嗯¨ ¨ ¨ 今儿想不想换个花样¨ ¨ ¨ ”

 凤知微本就腰酸,哪里支持得住,软软伏在他身上,咬唇只是笑。宁弈一抽她的发簪,乌缎般的发一泻如流水,几缕额发被汗湿了粘在额上,凤知微半羞半嗔的眼神从长发间瞟了出来,平日里那么庄重的人此刻看来竟也媚眼如丝,看得宁弈心神又是一荡。他轻轻附耳说了几句。

凤知微脸色大红,哪里肯,挣扎着要下来,宁弈微微动了动腰,凤知微手指一滑,不知怎的便触到他身上凸凹不平的某处。

那是一处伤疤,看不出什么形状,但是凤知微知道,那里原先是一个字,烙铁烙出的字,后来被秘药处理,试图烧去未能成功,便干脆又用匕首除去那片肌肤,几番折腾,伤疤狰狞,便是最好的金创药也未能平复。

宁弈天潢贵胄,富有天下,向来没吃过什么苦也不会有让他吃苦的机会,他身上会有这样的伤疤自然是异事,这疤的来源两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提起,只是凤知微每次无意中触及这伤疤,便要心中一颤,有绵绵密密的不安和惆怅泛上来。心一软,动作便无力,那翻身下来的动作便半途收场,反而软软地伏在了他胸上。

宁弈心中暗笑——平日里他并不愿让知微察觉这道伤疤,但是在某些需要引起某人愧疚从而让慕人放开的特殊场合,这道疤简直是百试百灵。

“ 来试试 ¨ ¨”他像一只贼兮兮的大灰狼一般诱哄着白兔子凤知微,抓住她的 手,慢慢往下引去 ¨ …室内渐渐漾起低喘轻笑之声,她在他身前一坏软饴糖般被揉来搓去,那些细碎却长久的震动频率伴随这船身摇晃,如海潮绵绵密密一波一波来去,他不断地凶猛冲上她湿润的沙滩,席卷她归入海墟深处,助她星光炸裂上掠高空四海腾云天地玄黄……一忽儿又欲进还出地在她的海洋里徘徊进退,换得她难耐的呻吟,不得不将自己的天地更为忘情地打开,渴盼更多的长驱直入彻底掠夺,这一刻要他做自己的王,把每寸肌肤都作为图腾膜拜,谁在谁的身体里打上永不可消除的烙印,同这星光大海,-起震颤起伏。

海上迷濠的水光雾气自半掩的小窗扑进来,触及散发高热的赤裸肌肤瞬间消逝,叮叮当当的帐上金钩在响,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船身摇晃还是床在摇晃,地上横陈凌乱的衣物,沽染着情欲的迷离的气息,梳妆台上残留着肌肤的热气,大幅的明光玻璃镜上印着玲珑的体印,起伏的弧线美丽,再在空气中慢慢散去无痕,只有镜边夹着的几根长发昭示有人曾经赤身紧紧背靠镜子¨ ¨ ¨ 各式妆盒被挥落在地,珍珠琉璃玳瑁晶玉流光闪烁,倾着月白的粉和淡红的胭脂,香气幽幽,那些铺开的薄薄粉末间,拓出几个小巧的赤裸的脚印。

情最热的时候,她在某个弯折极限的角度中眩晕飞翔,听得他喃喃低语, “ ……当年船上被你给糊弄了采了阳,如今可得给我扳回本儿来…… ”

她听不清,妩媚地将 耳朵偏了过去,却被他轻轻咬住颈项,舌尖舔过汗湿的肌肤,一阵触心的麻痒,她嘤咛一声,更柔软地弯倾下去……

这海上高船,夜色掩盖下的绝艳风流。

———— 正文 完 ————

番外 顾少爷二三事之情书事件

凤知微以魏知的身份在训练顺义铁骑期间,每天收到很多情书和荷包腰带,足可以开一间铺子。

凤知微转手就把这些东西扔给牡丹太后,牡丹太后欣然全收,没事拿来打赏女奴也好呀。

因为知晓时常养在牡丹太后这里,顾少爷有时也会来转转,有次进门,就看见太后眉开眼笑地给顾知晓读故事听。

少爷看女儿听得专注,也坐下来听。

“……你是草原上的雄鹰,我是你心口那一簇细羽……”

“我呸,人不做,做鸟毛?”牡丹太后说。

“……来我宽广的怀里,像大海足可容纳阳光……”

“姑娘,吹吧!你有那么大的胸吗?”牡丹太后说。

“……我甘心做一只羊,任你烧烤,永远睡在你的胃里……”

“然后化成便便,噗哧。”牡丹太后说。

……

顾少爷默默将女儿拎出了房间。

“我说,”牡丹花将情书抖得哗哗响,恨铁不成钢地道,“情书不是这么写的,忒没创意,想当初俺熟读情书大全,什么样的情书没见识过……”

“怎么写?”

牡丹太后消音一分钟。

随即她缓缓转头,看着声音的来处——顾少爷。

“你……嘎……”牡丹太后的神情,像看见一头牛在天上飞。

写情书?顾少爷?

哦,胡伦草原明年夏天一定会下雪。

“你说,我写。”行动力很强的顾少爷,已经摊开纸笔。

牡丹太后满脸可以卖弄才学的兴致勃勃。

“达令……”

“……你是我喝水的碗——吻你,是我睡觉的毡——爱(挨)你,我思念你像天上的月亮思念日光瘦成半弯,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二分之三……”

当夜帐篷灯火三更后才歇。

三更后太后将顾少爷送出门,情书搁在她案上——她好说歹说才劝得顾少爷相信,直接递情书是不礼貌的,最终把情书交由她转递——主要她想确认那句达令后跟着的名字是谁。

太后送走顾少爷,突然有点闹肚子,于是蹲坑去了。

赫连大王处理完公务回来,经过老娘屋子看察木图,察木图正在哭闹,大王解开尿布一看,拉稀了。

大王顺手从案上扯过一张纸,给弟弟擦屁股。

……

据说牡丹太后有阵子躲着顾少爷走。

据说赫连大王有阵子心情特好。

据说顾少爷从此以后,最恨看见情书……

《凰权》宁弈番外

一处心思古今同

这一年还是长熙十六年,南海的秋季灿烂如金,远山似长幅青绸,延展在憩园长廊下潺潺流水里,水纹便似多了脉脉的起伏,如临水之人唇边的笑意。

“大人今日精神倒好。”身边侍女见她注目池水神情愉悦,也笑着凑趣,“殿下等会来若见着,定然高兴。”

她听了那个称呼,微微扬眉不语,池水中那人笑意明灭,被池底游弋的锦鲤搅散成无数叠影。

距离祠堂那日已有大半个月,她自那场沉疴中醒转之后,便受到了最严密的保护和最细致的伺候,所有人都被她当初的濒死给吓着,攥银子一般攥紧她每一分生机,宁弈尤其着紧,很多事不肯假手他人,每日凤知微非得装睡,才能将他从身边赶走去处理公务,处理公务那也是神速,离开时一碗粥刚刚盛上,回来时那粥还没喝完。

想起以往体尊端严走路袍角不惊的某人,最近来去如风的模样,她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

“殿下说大人若是闷,今日应该可以看看书了,只是切莫超过半个时辰。”侍女捧过书箱来,严格按照宁弈的指示办事。

另一个侍女啪地弹开了西洋怀表的表壳,对时,这也是宁弈的吩咐——好掐时间。

凤知微刚拿过一本书,看见这个动作无奈地扬扬眉——这样掐点看书,等下看到正起劲处时辰到了怎么办?这么争分夺秒的,哪还有读书的闲情逸趣?

某个人看似尔雅,其实骨子里还真是恶霸。

“算了。”凤知微将书丢下,转头看见自己的书箱还捧在侍女手中,心中一动,伸手道,“书不必看了,趁今日太阳好,我把藏书翻晒翻晒。”

侍女将书箱递过来。箱子不重,她远差南海,自然不会将藏书都带着,只选了一些最重要最喜欢的书籍,她在书箱里摸了摸,不出意料地触及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封面柔软,触感奇异,她的手指在书上停了停,抬头对两个侍女微笑,“想吃佛跳脚。”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怎么会在刚吃完早饭后就提出这么一个复杂的要求,然而殿下有吩咐,凡是大人的要求,必须办到,凡是大人喜欢的,必须转告。

两个凡是,憩园上下,一向执行得很好。

侍女们被打发走,她抽出那本簿册,小心翼翼地在阳光下摊开,金丝猱皮的封面光泽闪耀,刺得她眯了眯眼。

这本书,和这本书的主人,一样的光芒四射,那华光甚至漫越了整整六百年,照射在后世的她身上。

大成神瑛皇后,该是个怎样的奇女子?

而传说中她倾心爱恋的那个男子,又该是怎样卓绝的人物?

凤知微无意识地翻开书页,纸张在指间掠过。

“卿卿,请允我偷看。”

“偷窥者耻!”

“告而窥之,不为耻。”

“责而继续窥,更耻!”

……

凤知微浅浅笑起来——再那么威临万方的绝世帝侣,打情骂俏还是一对小儿女。

她一遍遍摩挲着那对话字迹,眼神温软,漾出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向往和羡慕。

寄人篱下,倍受欺凌,她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定然满心都是不甘和奋起,再没有放下男女只爱的余地,然而南海一场惊心旅途,竟渐渐在她眼前展开一片斑斓的天地。

如世俗之人偶遇蓬莱,扑面而来,刹那惊艳。

令人畏怯却又沉沦的美。

若有一日,自己也有这般幸福……

她停了手,突然红晕上脸——好端端的这是在想什么?

“啪”一声合上册子,似乎动作不如此猛烈便不能狠狠砍断这一刻不合时宜的绮思。

动作却太猛烈了些,手一滑,册子坠地。她急忙去拣,她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关节有点僵硬,只能用手指拈着书脊往上拎,拎的时候便觉得什么沉沉欲坠,随即听见啪嗒一声。

册子又掉了下去,手里只剩下金丝猱皮的封套,原来这册子上面套了一层皮,只是年深日久,渐渐黏合在一起,被她这样一拎,便彻底分开。

她怕撕破书,急忙捞起落地的册子,突然愣了愣——封面上有字。

“《基于和谐稳定建设发展的五洲大陆速成版成才指南》”

什么意思?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太渊小学、无极中学、天煞高中、轩辕大学、璇玑硕士、扶风博士、穹苍博士后连修满分之孟扶摇之五洲大陆毕业论文”

硕士?博士?

论文?

是策论文章吗?

号称“国士”,以才智驰名帝京的魏大人,此刻对着这两行歪歪扭扭天书般的字,也露出了白痴般的呆愣表情。

“在看什么?”

身边突然有人问话,随即一只手轻巧而又坚定地收走了她的册子,很随意地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等发呆的凤知微反应过来,那册子已经在那人手中被饶有兴味地翻阅了。

凤知微“啊”的一声,心知此时再去抢也已来不及,反而露了行迹,只好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今天过来得倒早。”

“我听说有人大清早的想吃佛跳脚。”宁弈微笑,墨玉般的眸子辉光流动,“我想知道这回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哪能呢。”凤知微无辜地微笑,眸子里写满“我很诚实”四个大字。

她素来雍容淡定,这种带点撒娇意味的语气极为少见,一瞬间四面气息都芬芳如蜜。宁弈手指颤了颤,“啪”地合上册子,俯过身来,悄悄道:“是吗?用什么来证明呢?”

明明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从他口中出来便多了几分旖旎和调笑。凤知微不能自已地红了脸,勉力向后让了让,一让间忽然瞥见宁弈手中合上的册子,呆了呆,道:“耍流氓!”

“呃……”倾身一半,正想趁机偷香的宁弈,被这天外飞仙的一句给震住。

“流亡?”宁弈皱起长眉,不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直觉像是在骂人,不过凤知微可从来不会这么直接地骂人。

他转过头去看凤知微,中了眼蛊到现在,他一直努力驱毒,宁澄也没少给他找药,现在只差一味药,要等到闽南之后在十万大山里寻,视力虽然还没恢复,却也有了点好转,看得见灰白的天地里她秀致的轮廓,有些蘸了浓墨比较凸出的字迹,连摸带猜地也能看个大概。

当然,这个是不必告诉她的,正因为他的瞎,她才心生怜惜不再那么拒人千里,有时候一些小女儿态才没着急收拾,他告诉她?傻了吗?

所以这一望,便发现凤知微并没有看他,这句话似乎不是对他说的,她的眼神,一直落在他手中的册子上。

宁弈原本没在意手中的册子,此时才低头去看,手指摸上去,猜度半晌,又是一愣。

册子的封底上,赫然有字,第一行就饱蘸浓墨闪亮亮写着:“耍流氓!”

宁弈愕然抬头,头抬到一半又赶紧落下,好在凤知微的注意力也在册子上,没有发现他的失态。

宁弈的手指,悄悄摸上纸面。

下面一行,还是那歪七扭八、力透纸背的难看字。

“摸什么摸,说的就是你!”

宁弈:“……”

再下一行,那人似乎在叹息,“唉,这小子似乎有点傻啊,善了个哉的,配得上么?”

宁弈很用力地盯了这行字很久,脸色有点不好看。凤知微心虚地向后让了让,让完之后才想,咦,心虚什么?他又看不见。

只是这人看不见,干吗还抓着书不放呢?还有脸色怎么这么奇怪?他不会能摸出字来吧?

凤知微心想把书拿回来,却又觉得这样太明显。宁弈却笑笑,将书搁在膝上,凑到她面前,道:“什么书?读给我听听。”

凤知微瞟他一眼,笑道:“一个滑稽戏话本子,说的是一对神婆夫妻的闺房闲话,你没兴趣的。”

“闺房闲话吗……”宁弈拖长声调,语气充满笑意,“我正想学。”

凤知微脸上又是一热,却只好抿唇不语,这世上最厉害的调情就是——你明明知道人家调的是你,却没法以牙还牙。

她只好凑过去读,再下一行却换了潇洒飘逸的字体,语气也和先前不同。

“数百年后事,何必多操心,小心长皱纹。”

“元某人你嫌弃我老!!!”

“哦,卿卿,我的皱纹永远比你多一条。这辈子只担心你嫌弃我。”

底下突然多了一排小小爪印,纸质有点损坏,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挠过,随即那人似乎在解释。

“元宝说,求你快点嫌弃,它等的好急。”

歪七扭八的字迹重回,这一行写的分外剑拔弩张,“让它去屎——”

宁弈开始咳嗽,凤知微已经缩到了躺椅最深处——史书里文治武功光耀千秋的大成开国帝后,调起情来实在太叫人吃不消了。

她内心深处还有一层担忧——宁弈现在是看不见,但他知道了这本书的存在,以他对她的了解,只怕也不会相信她的随身书箱里会放滑稽戏话本子,如果他因此疑问,她要怎么解释?

好在宁弈好像被那奇异的对话给吸引住了,神情并无异色。凤知微松口气,决定今日之后,这本书一定要好好藏起,不再见天日。

书上的对话却又换了内容。

“我可怜的孩子……”那丑丑的字迹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这句,宁弈还不觉得什么,凤知微却突然心中一震。

明明不知道对方说的是谁,却从这行字里,感受到心疼、怜惜、关爱、无奈……种种复杂的情绪,自六百年前书香笔墨间,透纸而来。

她竟莫名地红了眼眶。

“还是操心你肚里的那个吧。”潇洒的字迹语气也多了几分无奈,“厨房熬了金丝官燕羹,浓浓的,去喝一碗?乖。”

“表!求拉丝元宝羹!”这排字越发歪斜,字字拖曳。凤知微微笑,仿佛看见某人正在被拉走却又不甘被困努力爬回。

往下看,一排愤怒的小爪印后,是最后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小子,你给我——”

仿佛某人挣扎奔回,心急火燎添上这一句。

随即一片空白,戛然而止。

凤知微震了震。

一瞬间心中竟无限失落。

不止怎的,这对六百年前的帝侣,一直给她亲切而孺慕的感觉,仅仅看见那样嬉笑怒骂的对话,便觉得温暖透心,她曾无数次在册子中翻找,希望能看见另外的只言片语,也无数次收获失望,一直到今日。

此刻她惊喜,也寂寥,因为她明白,这真的是最后的话了,再也没有别的。

她如此在意向往,不仅因为喜爱大成帝后的鲜活温暖,还因为他们字里行间,隐约藏着对她的关切,这样的关切,过去十数年她不曾有,以至于她无限渴慕,眷恋不休。

她失神沉默,宁弈却也没有说话,他讲几排字仔仔细细摸了无数遍,最初的震惊过后,眼神里渐渐浮现写奇异的情绪。

他的手指停在封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此刻,只要手指轻轻一动,翻开书页,关于她的身世的一切疑问和猜想,都将得到证明。

书页在指尖刷拉拉地飞快翻过,翻开、合起、翻开、合起……快速翻动的纸张连绵成叠影,像这人生里不断流转的时光,有些事也和时光一样,只要打开,便永远流水般泻落,再也无法收拾重整,再也无法回头。

凤知微盯着他的手指,心跳微微地急,她看出他在犹豫,却不明白,也不敢想他为什么犹豫。

“啪。”清脆的声音竟惊得她一跳,抬眼看去,宁弈已经站起,手一抬,册子**脆利落地合上。

她盯着那册子,他却不看,弯身微笑抚了抚她的长发,柔声道:“我去看佛跳墙火候到了没。”

她“嗯”了一声,他将册子搁在她膝上,封面朝上,苍白的视野里,隐约透出一排黑色的字。

凤知微的手,慢慢地盖了上去,宁弈却已转身。

他唇角的笑意,在转身对刹那,被南海秋风悄然卷去。

那封面上有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那册子有世间最尊贵的主人。

那主人才能通神,是六百年不灭的传说。

那人的一切,由前朝秘卫保管,代代传于皇室后裔,永不会落在外人手中。

不过……这些,他想,他不知道。

南海深秋金红斑斓,风中玉簪花和长寿菊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特别的浓烈。他负手树下,想起那册子上最后一句话,想着六百年前那明艳浓烈的女子,匆匆作笔,只为给他一个遥远的警告。

神瑛皇后。

你且听着。

为她。

我甘愿,什么都不知道。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