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魔幻三部曲)
系列一 刹那的乌托邦
01
白宇在春天的时候接了部电影。
半悬疑,剧本特烧脑,他一人要演二十多重人格。片场很偏,景都搭在了山沟沟,一驻扎下来几乎与世隔绝。这地儿挺好,山好水好,毗邻峡谷,壁立千仞,绝谷间是窄如刀缝的一线天。时不时有几个背着篓筐的老农蹲在路边卖土豆,说的都是川味方言,白宇入组几天,也学会了几句带着陕味儿的四川话。
电影要塑造年代感,白宇穿的都是八十年代旧衬衫,时常独自走一条长长的铁轨路,工厂的烟囱在他头顶不停地冒着袅袅烟雾,绿皮火车轰隆隆地疾行而过,整片土地震颤起来。白宇从一个山洞进,一个山洞出,人格便在其中不断转换。二十多重人格,加起来仿佛又能给by48注入不少新血液,为此他又瘦了不少。其中有个人格喜欢穿女装,白宇在现场故意穿了三天高跟鞋进入角色。问他是什么感受,他说不好玩,跟踩高跷似的。结果两只脚后跟对称着磨破皮,这才体会广大女性同胞的不易,晚上回去他就给团队的女员工一人发了个红包让她们多买点平底鞋。
白宇的经纪人一直关注他的精神状态。毕竟要把二十多种人物的行为逻辑放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内聚集,分门别类,乃至游刃有余,按哪个开关哪个人物就要精准地蹦出来,这需要自我打碎,拾掇着砖瓦左拼右凑地去靠拢去相信。好在白宇演戏一向不需要别人替他操太多心,他有谱有弦,除了演戏还能把现场氛围铺得暖烘烘。这次开机没几天,他收工后找了块空地,把那老乡背篓里的土豆全买了,借个烧烤炉,抹油抹辣椒,剧组人员见一个发一串。他说,这里不叫土豆,叫洋芋坨坨。他漫不经心地笑,丝毫没什么架子,穿着背心短裤老爷拖鞋,蹲在马路牙子上和工作人员聚众咬洋芋坨坨。
电影名叫《分裂》,基调从头沉重到尾,白宇那筐洋芋吃了三四天,之后就逍遥不下去了。这角色暴戾起来是个杀人犯,文雅起来是位乡村教师。教师戏份最多,也是他在这部电影里普通示人的最基本人格。他会穿着白衬衫,站在黑板前一笔一划地书写数学公式,一写就是满黑板。
课堂戏一连拍了好几天,群演小学生们张着纯净的眼睛,现场很安静,镜头无声地游走,镜头里的中学教师轻声念着公式,他的声音很适合这个春天。
白宇的板书写着写着,忽然察觉出哪里不对劲。
后背很痒,像被谁灼灼地盯着,这种感觉最近隔三岔五地出现,感官上如同被谁监视。起先他以为是心理作用,后来不舒服的时候甚至浑身发毛发冷,好似产生了某种角色共鸣。
黑板上的公式写到末尾,粉笔头断了,他低头去捡,视线不自主探到镜头之外。先穿过几个群演,接着是摄像师和场记,最后他看见层叠的人群之中站了个男人。那男人明显不属于这个片场,他垂着双手站得笔直,着装和眼前片场营造出的年代感格格不入。衬衫袖口卷过小臂,袖箍精致地定住两边臂膀,黑色短发,斯斯文文的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白宇看不清楚,但这些线索足够标志性,谜底真相只会指向一人。
白宇捏着粉笔头慢慢站起,男人的目光似乎和他正式交汇。
他们有着短暂的视线停留。
白宇大脑一沉,他猛地瞪大眼睛。
这时导演叫了停,几个化妆师从两边走过来给白宇补妆。
白宇在发愣。
他从工作人员聚集过来的缝隙之间再次打探过去,机位后面空空荡荡,风吹过来,操场上空的红旗不停地翻动。
什么都没有,刚才那片空间并无其他人存在。
可白宇很确定。
他看见沈巍了。
确切来说,是朱一龙扮相的沈巍。
但是,怎么可能?
沈巍这角色已是三年前的事,《镇魂》过去很久,如今赵云澜也只能成为白宇演艺履历书上的一道旧日墨痕。当然,是痕,不是疤,是好,不是坏,他心里一直这么界定。他会对他饰演过的每一个角色充满敬意,因为那些角色都在过去的某段时间里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悔。对手也是,更别提朱一龙饰演的沈巍,那是最特殊的,特殊到有些神圣不可侵。可能这山沟沟确实魔怔,待久了真有点上瘾,一天精分七八个角色,十有八九都沉浸在臆想的主角看到什么都不足为奇。
可惜白宇错了。自他在片场看见沈巍的那天开始,之后每一天,他都会在某一时刻某一场戏里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沈巍。有时在山洞前,有时在溪涧间,有时是夕阳下的水泥操场上,有时是雷电晦暝的芦苇丛中。白宇难以置信,因为每每等那场戏结束,沈巍就不见了。他如同踏月踩风,来去匆匆。
事情进一步发酵是在白宇拍了快半个月之后。导演请客吃饭,找了个类似农家乐的地方,一高兴,喝酒喝到深夜。白宇回住宿处时接近十二点,大半夜还有几个粉丝在蹲点,穷乡僻壤都能被这帮小姑娘给寻着,够厉害的。白宇从车上走下去,她们送到门口就止了步,经纪人让白宇先进去。白宇冲她们挥挥手,说了句晚安,迷妹们嗷嗷号叫。
进门后保安说电梯在检修,白宇耸耸肩,直接进了楼梯间。他边上楼边看手机,黑色的楼梯间只剩下手机的幽幽蓝光。白宇迅速刷了下微博,两小时前朱一龙发了条新动态,他现在也在拍电影,是一部文艺片,入组快一周,今天是首次角色营业。白宇点着图放大慢慢看,一时看入神,脚下的楼梯也不知走到第几层,直到他听见另一个脚步声不太和谐地在黑暗中响起。
白宇下意识停步,身后的脚步随即停下。他再走,身后的脚步继续跟着。他三步并两步地跨上最后两阶,拐弯后迅速靠墙,那脚步加急了些,越来越近。白宇以为是粉丝跟了上来,只能等等再进房以免暴露房号,他按亮手机准备呼一下经纪人,哪知下一瞬那人从黑暗走到光下,白宇抬眼一愣,差点把手机给摔了。
之前只出现在片场,白宇能当作幻觉、当作角色自他脑中盘旋出窍,当作黄粱梦中。
可眼前走出片场,四周没有摄影机,逼仄的走廊之间只剩他们二人。
沈巍。
是沈巍。
沈巍徐徐转头,一连走这么多层楼梯都不带喘气,他死死盯着白宇,神情中夹带着某种奇怪。
白宇却被吓得后退一步。
这当口,白宇的经纪人从另一头的楼梯现身,经纪人径直蹭过沈巍的肩膀,站到白宇旁边跟他讲明天有粉丝探班活动,让白宇准备几个福利之类。白宇蒙了神,经纪人说完一大段,抬眼望他:“你咋了?”
白宇指了指沈巍,问经纪人:“你……看不见?”
经纪人瞪着他,推了把他肩膀说:“北宇你演的是悬疑片不是惊悚片,吓谁呢?好玩吗?”
说完打了个呵欠,经纪人嘴里嚷着先回去睡了,再不睡估计真要遇鬼了。
现在不是七月半,闹不出鬼,再说,沈巍本来就是鬼王。
白宇揉着眉心,先打住,打住打住。
他再次睁开眼,沈巍还在。这回他试探性地朝沈巍走了一步,用食指戳了下他的肩膀,竟能碰到,是厚实存在的。他又用食指指尖碰了碰沈巍的眼镜,的确是熟悉的那一款。除了地上没有影子,他像个真真正正的人。
不,天地间哪里有什么沈巍。
白宇动了动唇:“龙龙龙……龙哥?”
沈巍不答。
白宇又说:“真的是龙哥?”
沈巍并未否认。
他安静地眨了眨眼,刚才脸上那些迷云疑雾瞬间消失,他抿着嘴,轻轻笑了笑。
是沈巍的笑。
他说:“他把我赶出来了。”
02
走廊不适合谈话。
白宇打开房门,让沈巍进去。他拂开沙发上的剧本让沈巍先坐,沈巍当真不动声色地坐下,连扫视整个房间的姿态都带着他一贯独有的无波无澜。
事情讲起来有点长。
演员塑造某一角色时往往会倾注全力,脱离角色需要卸力,那些角色从身体里冒出来,一段抽离等同于一段忘记。能立刻抽离的,化烟化雾,化成万千世界的某一种意象。化烟化雾是常态,抽离一个角色大多如同碾去书籍扉页的一道尘。不能立刻抽离的,化出的东西会更加具象,而只有对这个角色怀有真正爱意和理解的人,才会看见这些具象。朱一龙扮演过很多角色,时常有人说他在角色期就是戏中人,私下不知不觉会沾染上人物的脾性和语言习惯,仿佛他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悄然发芽开花,经过浇灌和光合作用,当真生出另一人格。那些角色基本不太像他本人,更多来自日常提炼和观察。角色走的时候会将他体内栽种的花苗连根除去,高级演员甚至能够做到不留痕迹。朱一龙演了十多年戏,塑造了数十个人物,这对他来讲绝非难事。
可是沈巍呢?他没有化成任何一种虚拟缥缈的意象,而是生了骨,融了血,三年过去,他竟化作人的皮相。
沈巍很平静,那些光怪陆离的话被他描述得像一堂正儿八经的生物课。白宇抱肘缩在沙发另一边儿严肃地听,听到最后还是没忍住,他右手拍了把额头,噗地笑出声。
沈巍停下来,他皱眉看着白宇。
白宇挠挠眉心,开口:“你的意思是,演完一段戏,演员脱离角色,这个角色就会变成某种事物某种意象?”
沈巍点头:“是。”
白宇仍在笑,他有意无意瞟着沈巍,说:“那你知道龙哥曾经演的那些角色都最终变成了什么?”
沈巍说:“知道。”
白宇坐直身,腿一盘,似是不信,说:“比如呢?”
“比如?”
“比如那个……”白宇敲敲太阳穴,“和蓉妹的那个,对对对,迟瑞,他变成了什么?”
“如果我没有记错,是成了一片云。”
“连城璧呢?”
“……夕阳的光。”
“傅红雪呢?”
“黄沙。”
“可以啊,整得够文艺。”白宇的眼睛一亮,“还有那个谁,那个有点儿叛逆的,冯豆砸?”
沈巍沉默了一阵,用手掌扶了下眼镜,他说:“管道里的水。”
白宇拍腿狂笑。
“确实,您听说过修管道吗?”他想起什么梗,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缝。
沈巍却没有笑。
白宇笑够了,脑袋靠着沙发背脊,可能笑得肚子疼,姿势有点儿葛优瘫,他懒懒散散地揉了揉腮帮,目光又移回沈巍的脸。他收了笑。沈巍却是一直在看他,他眨眼的频率很慢,光火积攒在镜片的某个点,将他衬得有温度了起来。他在片场能岿然不动地站上大半天,看似cos鬼怪,实则长身玉立,整个轮廓仍旧赏心悦目,至少白宇能一眼看见。白宇开始会觉着怕,后来他竟不怕了,每次的看见竟是另一种心安。他很久没见过沈巍的扮相,眉如墨画,世无其二,就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很熟悉,又很矛盾,矛盾的是这种熟悉仍旧是水中月、雾中花,很难触及。所以白宇刚刚在走廊上下意识伸手,他摸到了袖箍,摸到了眼镜,实物化的东西真实到可怕。
白宇轻不可闻地叹气。
“我大概懂你说的那个感觉,每次演完戏,我回去睡一觉,睡完起来,浑身也像是有一股气儿走了,也许我演的那些角色也像你说的那样,很文艺很牛逼轰轰地飘走了,嗖嗖嗖的。”他说到这里忽而一滞,问,“那你又是怎么个情况?你说你被龙哥赶出来了?简直是个狠人啊,那你到这儿来干吗?你又是怎么找来的?”
沈巍被他连珠炮的问题问得脸色一愣,他抿着唇,说:“按照逻辑,我只能去找在这个世界上和我这个角色产生联系的人。”
白宇苦涩地笑:“可我不是赵云澜啊。”
沈巍:“……”
“你这么说,搞不好赵云澜走的时候是变成蝴蝶飞走的,没你这么高级,还能变成人。”白宇说,“你这题太超纲,我倒是忘了,我怎么能看见你呢?你不是说只有龙哥看见你才正常?”
沈巍低下头,双手交握,像在思考,他说:“我也没想到你能看见。”
“哎,那沈教授嘛,谁不喜欢呀,搞不好现在叫叫红姐大庆他们,各个也都能看见你。”
沈巍又不说话了。
白宇问:“……要是我看不见你,你打算咋整?就在那儿傻愣地一直站着?”
这次沈巍倒是答得快,他说:“可能是吧。”
白宇一脸复杂,他犹豫了一下,竟十分有底气地拍拍沈巍的后背:“如果你没想好去哪儿,留下来陪我聊聊天?你不知道,待在这种山旮旯,每天晚上我都无聊死了,晚上咱还可以打会儿游戏……”
白宇说了一堆没过脑的话,说到一半生生顿住,好似哪里不妥。沈巍虽然是沈巍,但也是朱一龙饰演的沈巍。角色是沈巍,可眼前这个沈巍,带着的是三年前朱一龙所赋予他的全部情感和思绪。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情绪,才能形成现在这样有血有肉如同精致克隆般的沈巍,过于逼真,过于完美,基因工程都做不到这样。
白宇没多想,他不能多想,不能深刻剖析。
因为眼下沈巍翕动着唇,刚才白宇的这些话牵动出他情绪中的一丝喜色,他竟说:“好。”
03
白宇开始带着沈巍一起上工。
晨戏。白宇围着操场一圈圈地跑,风中都是泥土味,青山成了悬浮的岛屿,绵延地在视野中伸长。山山水水,白宇忽然想起昆仑君和小鬼王的那个棒棒糖之夜,昆仑说“巍巍高山,绵亘不绝,负重前行,永无停歇”,小鬼王懵懵懂懂,眼里藏着皎月的影子,昆仑的影子。白宇跑着跑着开始加速,泥土被他卷踏起来,他肆意地笑,镜头记录着他的笑。沈巍坐在镜头外,那里放置了一个白宇的包,不会有他人叨扰。白宇一抬头,看见此时沈巍背后也是无尽的葱翠青山,沈巍坐得极其端正笔挺,如圭如璧,他可真配这个名字。
夜戏。白宇俯在暗房里。被红色光线填满的暗房之内放着许多照片,年轻教师有一段陈年旧事,他的亲弟弟死在一群禽兽教师手里,被蹂躏,被作践,凶手逍遥法外,他的仇恨未释,夜晚是一个爆发点。暗房里的哥哥要一张张地撕掉那些照片,每撕一张,都要切换不同的人格。凶手的人格也被他收纳其中,他必须痛苦又邪恶地对着照片里的弟弟忏悔。这种时候,沈巍依然认真地看,无论白宇演出怎样夸张甚至有些慑人的动作,映衬在沈巍眼里,那些画面都成为一帧帧珍贵影像,被他小心谨慎地镌刻在眼底和心中。这些镌刻没什么实际效用,白宇可以看见沈巍,能看见又怎么样,白宇知道,沈巍知道,但最该知道的人不会有机会知道。
深夜。白宇指挥沈巍打游戏。白主播这三年来游戏打得没以前多,但技术仍在,虐一下沈老师没问题。沈巍锁着眉,听白宇在旁边儿嚷,沈老师你怎么这么菜,上啊,往左,哎,冲太快了,别这么虎,该伏地魔的时候咱就跟他们慢慢耗。
沈巍的耳根都红了。
白宇坐得离沈巍很近,不时伸手过去戳他的屏幕指点一下江山。沈巍玩游戏更加无言,偶尔会冒出一句你要谋杀队友吗?白宇哈哈大笑,他说,我龙哥,当然我来护,怎么舍得杀你?
两人忽然对视。
白宇怔忪了一瞬:“我这口误了,不是龙哥,是沈老师。”
沈巍默默点着屏幕,他杀敌的时候手臂肌肉也会跟着动。
他说:“都一样。”
闲时白宇还要接受采访。媒体探班视频会被发到微博,白宇在视频里相当热情地用方言跟粉丝安利当地小吃,然后挨个介绍演员,气氛很逗。其他几个演员都说白老师在这电影里可苦了,白宇一挥手,说你们别瞎剧透,我们明明演的是喜剧,东北二人转那种。
现场的人都笑了,白宇笑的同时,目光第一个搜寻到沈巍。不知哪里看到的,大笑时第一个本能性去看的人,一定是在生命中占有十足分量的。白宇认为这话多多少少在理,反正这里隔山隔水,安静下来,人是会产生一些虚妄的念头。他只要对着沈巍笑一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沈巍回赠的目光也是温柔的。一旦对这种目光上瘾、沉溺,总会带出万劫不复的苗头,很危险,但在眼前这个环境下又能被原谅,因为白宇聪明又适时地把那些东西藏掖起来,即便是对着沈巍。
采访的记者小姐姐还带来一只喵星人。小短腿,斑纹色,白宇一抱上就不撒手。他抱过去给沈巍看,沈巍摸上去,那小短腿猫竟舒服地喵呜一声。这小奶音萌的。
白宇说:“它可真喜欢你。”
“它又看不见我。”
“谁知道呢,没准是大庆派来的救兵。”
沈巍刚想回什么,转头看见白宇的经纪人走过来。
“你干啥呢?”
白宇没懂:“逗猫啊。”
“逗猫逗得对着空气傻笑对着空气讲话?”
白宇愣了愣:“我讲话了?”他对着短毛猫发问,“我对谁讲话了吗?”
短毛猫应景地“喵”了一声。
“它说没有。”
经纪人满脸写着没救了。
傍晚剧组几个工作人员拉着白宇吃火锅。
他们这段时间革命友情建立得不错,工作人员已经能一口一个老白地称呼白宇。白宇说我堂堂一个九〇后,被你们一群八〇后赶着趟儿叫老白。工作人员侃他,确认过眼神,是章远他爸。白宇大呼天理何在,其实根本不在意。工作人员边跟他唠嗑边搞来几辆自行车,也没多想,他们直接给了白宇一辆。
那火锅店是地道的川味,地方隐蔽,车子开不进去,只能骑自行车。
白宇拉风地跨上去,他对沈巍眨眨眼,小声说:“来,我带你。”
几辆自行车磕磕绊绊地穿过马路,彩虹大桥下是湍急的河水,河面被夕阳映出玫瑰色。沈巍坐在自行车后座,白宇骑得不快,但风仍然吹起他的头发,他回过头,刘海遮住他的眼睛,眼角都是春风笑意,嘴畔更不用说,咧出一道上扬弧度,他自己也不知究竟在笑什么。沈巍让他赶紧看路,白宇说好。嘴上说好,车子却故意扭出蛇形走位,险些翻车,沈巍重重叹了声气。
“叹什么气?你以为这是叹息桥啊?”
“叹息桥是什么?”
“《情定日落桥》,你没看过吗?电影里罗兰和丹尼尔私奔到威尼斯,在日落时的叹息桥下接吻,以求永不分离。那是威尼斯的一个什么传说,我大学拉片儿的时候常看。”白宇没回头,声音融进风里,“挺浪漫的。”
过了桥经过一个上下坡,日落只剩几道碎金霞光,街道人烟稀少,很多都是当地居民,大抵也不认识白宇。白宇自由自在,他半站起,蹬着踏板上坡,背影忽然高大,后脑处温存着霞光魅影,他如同长出了翅膀。
他竭尽全力骑到坡顶,喘了喘气,他再次笑着回头——
“龙哥,我要加速了。”他一不留神又瞎喊出口,这回他没立刻纠正,反倒顺着话茬儿说,“你抓稳了。”
沈巍确实伸了手,右手停在白宇腰侧的衣服料子上。
车子开始急速下行,像一道流星划空。
日落时分,当钟声敲响,如果一对情侣乘坐轻舟在叹息桥下拥抱亲吻,他们将会永远相爱。
其实朱一龙看过那部电影。
电影里的爱情永远定格在威尼斯的夏天。夏天是一个玄妙又迷人的季节,可以随时随地营造乌托邦,拥有着一切浪漫因素,迷幻到让所有人能够依附童话去相信浪漫。可惜刹那不是永恒,也成为不了永恒,就像点燃一根耀眼明艳的线香花火,有寿命的美才称得上美。结局女孩离开时对男孩说,以后我会变得跟普通人一样。男孩说,不,你永远不会变得跟其他人一样,你会永远特别。
你会永远特别。
04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白宇的包放在椅子上,摆在他身后,沈巍又可以坐在他放包的位置。川味火锅,冒出的烟都是呛人的气味,白宇吃得满嘴红,趁其他人不注意,他转头悄悄问沈巍要不要吃。
沈巍说:“我不用吃东西。”
白宇有些同情,他端着碗开始皮:“那你看我吃啊,喏,这是麻辣牛肉,这是鸭肠,这是毛肚。”
热气腾到了沈巍的镜片上,沈巍皱了下眉,摘掉眼镜。白宇举着筷子的手忽而僵滞一瞬,他看愣了,摘下眼镜的沈巍和朱一龙本人更加接近,瞧着还是年轻,年轻又好看。沈巍抬眸瞥了一眼白宇,平日里他这种瞥视很容易自带疏离效果,但现在因为是沈巍的样子,这种疏离感竟被削弱了。沈巍眨巴眨巴眼,问白宇怎么了。白宇转过头,一口接一口地吃肉,他说没事儿。
差点吃呛着。
小包间的电视在放广告,几个女性工作人员突然发出一声土拨鼠叫。白宇抿着啤酒扫向电视,正巧不巧放着朱一龙的洗发水广告。镜头被拉得很近,十几秒全是眼神的近景戏,颜值非常能打。其间几个和朱一龙合作过的工作人员各自谈起昔日往事,说当时龙哥还没大火,在片场特有礼貌,跟他工作省时省力,很舒服,是能让人安心的演员。其实在这个圈子里待这么久还能保持一种模样,不知道该说是太难得还是太佛系。好在金子不发光是因为没遇见合适的掘金者,等时机对了,开采人员各就各位,连预备开始都不用喊,直接山洪爆发,金浪迭起。
白宇看了眼沈巍,他说:“怎么样,是不是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沈巍没回答。
朱一龙现在拍的文艺电影叫《皮匠先生》,白宇拿出手机刷了下,发现今天出了定妆照。民国戏,皮匠先生是一个聋哑人,整部戏他没有一句台词,定妆照里他穿着不太干净的工作服,伏在工作台前孜孜不倦地做皮鞋,台灯很暗,侧脸是冷色调,皮匠先生像是天生缺失某一种表情,他不会笑。
朱一龙在微博里配字:你愿意让我为你做一双专属的鞋吗?(笑)
白宇将那张图递给沈巍看。
“你看,帅不帅?我龙哥,就是帅。”不知在骄傲什么。
可骄傲不过三秒,沈巍忽然伸手在那屏幕上戳了一下,可能无心之举,但确确实实地在朱一龙的微博右下角点了个小红手。
“卧槽!”白宇吓傻了,“你怎么点赞了?!取消!赶紧取消!”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白宇意识到什么,他慢慢转头,桌边的工作人员全部面带惑色地盯着他。
经纪人给白宇打电话。
让他晚上早点睡,别点超话,别看热搜,别搜名字,别想着空降。
白宇哎哎地应着,其实他没打算看,现在不比三年前,那会儿风吹草动都要闹出点什么事。受关注是好,有好,反之就有不好。这世上的东西本就不会样样美好,人手一个键盘的目的更不是天天传播正能量,四方电脑内的虚拟网络,就是个大型人间百态树洞机。
不可能人人喜欢,不可能顺了所有人的意。总有不喜欢,总有负面的东西,人之常情。能进这个圈,不带点金刚心怎么挺直腰板往前走。甭管是走夜路还是走花路。
不让玩手机,白宇只能玩掌机。今晚他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致,他带着沈巍打了两把游戏就开始喊困。他站起来伸懒腰,打呵欠。转身瞧着沈巍一脸欲言又止,他问:“你咋的啦?”
沈巍的喉结涌耸了几下,他竟郑重其事起来。他说:“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这句话有点耳熟。
白宇还记得原版台词是怎么回的,他淡淡笑了笑,现在可说不出口,时机不对,或者说,时效早过了。
他一个箭步蹦上床扒拉下被子。
他说:“没有,手抖而已嘛,我也常抖。”
沈巍晚上不用睡觉,他会坐在房间的沙发上,不吭声,也不吵白宇。
白宇怕他无聊,还给他下了几大本电子书。沈巍确实在看,他会拿张板凳对坐着床沿方向,一坐就是一整晚,即使白宇并不胃疼,沈巍也不会做粥,此刻他们更不必临摹那场久远的戏。
电子书沈巍看了多少不知道,但他总会在白宇手机闹钟响起来的第一秒按掉,然后去掀白宇的被子,每日如此,成为他的唯一日课。白宇每次睁眼,心脏都要吓到喉咙口,有些局促的东西一闪而过,他只能洪亮地说一句沈老师早上好,他知道这叫欲盖弥彰。
眼下白宇的欲盖弥彰不太管用。
沈巍的视线追随着被窝里翻来滚去的白宇,他忽然开口:“没有变成蝴蝶。”
白宇的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什么?”
“我是说,赵云澜没有变成蝴蝶飞走。”他较真地说,“他还在你的身体里。”
白宇愣了:“说啥呢?”
他们沉默三秒。
白宇揉揉脸,挤出一个笑,竭力把气氛带往插科打诨的方向:“噢,你这是想把他招出来咱们仨斗个地主吗?那你倒是教教我怎么招?”他做了个滑稽的螳螂拳,“嘿!哈!哼哼哈嘿!这样吗?”
“……白宇。”
这是他们相见以来,沈巍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不是“赵云澜”“云澜”“赵处长”那些在剧里叫得烂熟的称呼,而是“白宇”。
白宇无奈了。
“或许吧,或许他是没走。”白宇苦笑,“反正龙哥不知道,你可别告诉龙哥啊。”
沈巍看着他。
白宇抓抓脑袋,从床上徐徐坐起。
“沈巍。”
他酝酿着什么。
“你带不走他的。”白宇的表情认真而虔诚,“我是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05
白宇其实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朱一龙,化妆间里两人像两邦建交一样进行领导画风的友好性握手,握完手也不知道说啥。朱一龙成为不了话题主导者,这点白宇擅长,中戏那会儿他还是班长,剧组来学校面试,他可以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给同学打电话。他很有责任心,碰着他觉得重要的人,他那责任心会随时随刻升级成肝胆相照模式。所以他刚开始对着朱一龙,打的也是这样的旗号。后来他发现朱一龙不是惜字如金,只是习惯性将情绪自我消化,说出口的话经过再三斟酌,听起来总是十分真诚可信。这种真诚可信再发挥到游戏上,白宇叫他一声哥哥,朱一龙竟然也会笑着答应。
白宇之前没有交过这样的朋友,圈内圈外都没有,他们同为演员,之前的数年踽踽独行成为一种经验和沉淀,这种经验和沉淀又让他们互相体会何为同类。
人都喜欢抱团取暖,如果夜路走得太久,偶然发现黑暗中有人举着和自己手上相同的烛台,这一定会成为一种惊喜。此时此刻他们相遇,机缘让他们互相举起烛台,影子相合。他们能做到的不多,陪伴当下,照亮前路。两个烛台,并在一起会更亮。
这条路从特调处开始,在虫洞结束。那几个月,朱一龙喜欢拉着白宇吃早饭,白宇被他带着过得稍微健康了点。两人挤进小小的面馆里,热气冲天,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吸溜面条,白宇头上还翘着毛,根本没睡醒,朱一龙会给他递筷子,问他还要不要加辣椒,聊出兴致的时候他会说武汉的热干面爽而劲道,黄而油润,有机会小白一定要吃。朱一龙叫他小白,说话的声音也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白宇都听进去了,鼓着腮帮子一个劲儿地笑。
店门外的春天气息浓郁而芬芳,龙城的故事将将拉开序幕。
一旦一幕幕开始轮换,时间过得就快许多。杀青前拍的绿幕虫洞戏,当时他们已经累到不行,赶日程又是高强度,场场戏都要挂着眼泪。两人拍到最后,情绪点到达一个绷紧的界限,离极限一步之遥。导演一喊卡,朱一龙眼角的那滴泪刚好顺过脸颊直直砸下去,白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哭得眼睛发红,仍旧泪中带笑。他玩闹着拍打朱一龙的小臂,试图叫他哥哥,以笑换笑。
沈巍和赵云澜在这里告别,朱一龙和白宇要前往杀青会场。
其实现在白宇能回想起来的就那么几个记忆节点,印象深刻的就那么几件事,他和朱一龙朝夕相处了几个月,日常实在太过琐碎,从早到晚他们都在彼此的视线里,讲出来都是小学作文式的流水账。但这些流水账可以给他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好像在这段为期不长的相遇里,他们只是英雄惜英雄,从磊落遇见,发展到交递真心,正常得很。
白宇当时给朱一龙递过纸巾,做鬼脸逗他:“哥哥别哭啦。”
朱一龙擦了擦脸,声音还是哑的:“你怎么那么皮。”
白宇出组后也有下一份工作,朱一龙不走,他的下一部戏仍然在那个片场,龙城也将易名,成为其他故事里的镜中舞台。从明天开始,朱一龙早上就得自己去吃面,会跟其他的谁重新安利一次热干面。挺好的。白宇把车窗慢慢合上,片场越发远去,龙城快看不见了。他想,真的挺好。
他们留了联系方式,时不时会给对方闪微信。白宇喜欢发图,朱一龙喜欢回语音,白宇发的是片场的日常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他本人入镜。朱一龙回的都是他对那些图的点评——这是什么?你在干什么?这个看起来挺有意思。
再次见面,录音棚里的白宇没了胡子,还戴着一副文绉绉的眼镜,倒有点他当年饰演冯庸的调调。朱一龙一看见他,就说有点儿不习惯。白宇扬扬下巴,说我胡子长得特快,等发布会的时候你再看,我肯定又成硬汉了。
他们分别入棚录歌,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就在外面看,录完后他们又一同吃了饭,互相搂着自拍,发微博,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之后白宇冷不防地冲朱一龙来了句:“这么久没见,怪想你的啊龙哥。”
朱一龙闻言一愣,他看着白宇,微微皱紧眉头。
白宇对这道目光毫无抵抗力,他忽然后悔自己瞎跑火车,这种后悔从他的鼻腔直直往眼角上冒,他僵硬地笑,行动上,他拍拍朱一龙的肩:“我兄弟,我还不能想一下啊?”
这是他头一回说出兄弟这个词,哪知没过多久,他和朱一龙这兄弟情直接刷爆了全网。
有点始料未及,却又在情理之中。
白宇后来给18年的夏天做了个总结,就四个字:终身难忘。他当时才二十八岁,人生自此之后可能还有两个以上的二十八载等他度过,他能在这个节点做出总结,说明这的确能成为写进他人生记录册里的重要事件。这个事件里有他,有赵云澜,有沈巍,同样也有朱一龙。他很忐忑,又有些胆怯,宣传期好像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朱一龙都会回应,笑着回应。他们就是沈巍和赵云澜,赵云澜住在白宇的身体里,从未离开,戏没有收场,而是在18年的夏天盖起一座蜃楼,蜃楼最美的瞬间,是白宇看见朱一龙趴在栏杆上,下方是黑洞洞的人浪,尖叫声此起彼伏,一直延续到很远的地方。白宇站在他身旁,如同站在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王国。那时白宇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勇气,如果他手中有一把凛冽锋利的宝剑,此情此景,他能和全世界宣战。
可他摊开掌心,只触碰到一阵凉爽的风,他合上掌,什么都没抓住,风都溜走了。
离开的时候他们在酒店分别,朱一龙朝白宇伸了下手,因为同时伸出两只手,白宇握上去的时候顺理成章发展成一个拥抱。白宇笑着说,现在不怕我用玫瑰花刺扎你了?朱一龙沉默,手掌拍抚着白宇的后背,他叫了声小白。但持续没有后文。白宇等了挺久,等到再抱下去这个拥抱就有点变了意思的时候,朱一龙放开了他。
放开时朱一龙揉了揉白宇的头发。
“好好生活。”
06
白宇接下来的几场都是重头戏。
复仇的高潮戏码,是他要同时释放二十多种人格对犯人进行最后的审判和虐杀。地点选在一个破旧的锅炉房,青年教师将绑住的几个凶手一一摘下眼罩,再取掉他们嘴里的布团。教师戴着皮手套,居高临下审视他们。时而大笑,时而怒骂,时而用鞭抽人,时而化作弱小的弟弟,凄楚可怜地还原自己的死态。
他要做出所有情绪,除了哭。
导演进行了清场,这场戏需要足够的安静。
白宇在准备,低着头,空气燥热潮湿,他出了很多汗。他下意识抬头,环视一周,黑沉的片场只剩几个工作人员,沈巍不在。这几天白宇去了好几个地方,山洞、溪涧、水泥操场、芦苇丛,甚至彩虹大桥,到处都没有沈巍的影子。经纪人看出白宇不太对劲,找他问了几次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白宇说没有,真没有。经纪人说,有没有都写在你脸上呢。他发现白宇在找东西,问他找什么。白宇顿了一下,转瞬笑起来恢复逗乐模式:“找我的刺。”
这场戏要释放痛苦。青年教师呆立着,他需要对这几个犯人唱一首他弟弟最喜欢的歌。他选择了一种略带寒意的嘶哑腔调,刚刚出声,整个片场的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和做成道具假人模样的犯人扭打,刀刃一下下刺入道具人的喉咙,鲜红的血溅了他满脸。另外两个犯人,一个被电死,一个被化学药剂毒死,即便只是拍摄现场,这种暴戾惊悚的场面通过镜头精准地传达出来。青年教师是活的,白宇赋予了他生命,他在体内圈养怪物。
几个女工作人员说,这真的是白老师吗?太可怕了。
导演一直没喊卡,这个镜头持续了很久。
棚外在下雨,淅淅沥沥的。白宇跪坐在地,导演终于比了个OK的手势,工作人员去扶白宇起来,他整个身体还在颤抖,胸腔剧烈起伏,脸色惨白。
“白老师?”
白宇摇摇头,说没事儿。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热茶,神情恍恍惚惚。导演让他休息会儿,他点点头,披着外套说想出去走走,缓一下。
雨打山林。白宇举了把伞,蹲在台阶上,彩虹大桥亮着灯,朦胧的影子在视网膜里变得模糊。黑色的大伞包裹着他,他像朵无家可归的蘑菇。
终于,采摘蘑菇的人钻进了他的伞下。白宇转头,看见沈巍蹲在他旁边,沉寂无声地望着雨夜中的灯。
沈巍又来了,或者他一直都在。
白宇的情绪还没缓过,大起大落实在很难平静。当年绿幕前的虫洞他是为了逗朱一龙,强迫自己放宽心,其实后来也躲在化妆室哭了好久,就是一种情境之后的宣泄。现在一样,他胸口堵着什么快要破茧而出的东西,圈养的怪兽用手根本压不回去,反倒拉大闸门,是决堤的前兆。
白宇说:“是不是挺傻的,三年了,三年可真快。”
雨点密集地砸在伞顶,仿佛只为破坏伞内世界的宁谧。
呼啸风声过耳,雨更大了。
“龙哥,龙哥呀。”
白宇抹了下眼睛,不过几秒,他又抹了一下。可泪大颗大颗地落,抹的速度赶不上掉的。他现在应该也是青年教师的某一种人格,将情绪塑造在这个人物的固定人格里,合情合理,雨水会冲刷掉这些罪证,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情有可原。
这个人格应该是个胆小鬼。
因为沈巍握住他的手,他不敢挣。
沈巍箍住他的肩,他不敢挣。
沈巍抱住他,他除了丢掉伞,并没胆子推开。
沈巍吻他的眉心,他的眉头皱紧,又被沈巍轻轻抚顺。
沈巍吻他的鼻,他感觉很痒,但雨扫到脸上更痒,那么就闭眼。
沈巍取下眼镜,吻上他的唇。
他们翻乱呼吸,听夜雨滂沱。沈巍的嘴唇是冰凉的,白宇舔他,给他回赠滚热的触感。他这般颤颤巍巍,胆小鬼的人设便破了,他摸着沈巍脑后的头发,蹭掉流在沈巍脖颈处的湿润雨水。他越发大胆,甚至贪婪地用牙咬,他想留下点痕迹也好,若能有些血的味道,定会显得更加真实。
他想求一个真实。
他们的嘴唇摩挲在一起,弹开时,沈巍揽他入怀。
白宇迷迷蒙蒙,说的话也不知带了几分逻辑,他明明靠在沈巍的肩头,整个人却早已疲倦不堪。
他说:“沈巍,你带他走吧。”
沈巍一震。
“求求你,带他走。”
他接连说了好几遍,有些语无伦次,翻来覆去重复关键词。
带他走,带他走,带他走!
带谁走?
开天辟地无所畏惧的大荒山圣。
寻理求道死生一掷的特调处处长。
被沈巍寻了生生世世,被八一芥子打破到几近一无所有的赵云澜。
夜间汽车的狭窄后座内,分不清戏里戏外仍旧歪头靠向朱一龙肩膀的白宇。
洪水猛兽破笼而出。
它和夜雨相融,光芒万丈,有东西自光里走出来,它不是什么狰狞的怪兽本体,他有眉有眼有胡子,白宇几乎是撕扯着将他从身体里赶走,过程是艰难的,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段日子他也想过如果沈巍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们就这么在别人眼里做一下透明情侣也未尝不可。他可以和哥哥谈恋爱,全天下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会成为一个绝对机密。不是什么兄弟情,就是喜欢,单纯的喜欢,不,其实早就成了带着爱欲的喜欢。
赵云澜在他的身体里,本来可以安安分分在里面待一辈子,白宇有觉悟,也做好了准备,否则拿什么来印证那句终身难忘,拿什么去记录那场磊落遇见。
痛苦总有根源。
朱一龙做了一个选择,他祛除根源,即便花费三年。他选择让沈巍来陪他,沈巍走过万水千山路,乘坐孤舟,穿越丛林,踏沼泽,踩乱石,艰难险阻都是过眼云烟。沈巍寻赵云澜用了近万年,朱一龙寻白宇却要不了多少时间。沈巍是个守约的人,如果白宇看不见他,那么就算他出现在这个仿佛位于世界尽头的乌托邦,他也会理所当然地以一个本该透明的意象,陪伴白宇自此以后的几十载风雨人生。
白宇成功的时候,他看着;失意的时候,他也看着;幸福的时候,他高兴地看着。因为仅仅看着,就如同已然拥有。他可以成为一片云,一道光,呈递一个春风般的拥抱。
太狡猾了,哥哥可真狡猾。
白宇的脸颊触着冰凉的草地。
他侧躺进泥土,身体怀抱大地。
怪兽飞走了。
07
“白宇。”
“朱一龙。”
“我是白羊座。”
“我也一样。”
“哥哥我们来比蹲下。”
“你幼不幼稚?”
“龙哥最帅。”
“宇哥最最帅。”
“确实确实。”
“还好还好。”
“我说过了,我要保护龙哥!”
“你自己喵!”
“我龙哥,就是帅。”
“这次有小、老、小、老、老白就,觉得还行。”
“反正以后我和龙哥,是吧,都会给大家带来各自的新作品。”
……
朱一龙对着镜头沉默片刻,他忽然笑起来,笑容能融化雪夜。
他说:“白宇,他是个特别好的人。”
08
你们是什么?
是演员。
演员?
演员。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09
隆冬将至。
他身上藏着的那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此时此刻,彻底土崩瓦解。
10
白宇睁眼的时候正在挂水。
吊瓶在他的脑袋顶一个劲儿地晃,他试图动弹双手双脚,动静招来了人。经纪人从椅子上腾地坐起,紧张兮兮地观察白宇的状态。他说白宇在片场外晕倒了,雨那么大,浑身都是泥水,把工作人员吓得半死。白宇腾出另一只手摸了下额头,沉寂了好一会儿,说没事儿。
经纪人的眼睛红了。他说他后来看了那场杀人戏,太震撼了,他感受得到白宇为这个人物付出了多少,肯定值得,都是值得的,老白。
白宇听着他安静地描述,整个胸口也忽然安静下来。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多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曾经有什么东西盛在里面,现在好似经历了一场手术,冰凉的手术刀将那些东西统统拆解,竟一个不剩。
他扯着嘴角笑起:“我想吃洋芋坨坨。”
电影进入尾声。只剩几个收尾的镜头,白宇情绪大起大落的几场都已经拍完了。青年教师坐在轮椅上,孤独的山坡映着他的背影。他往下看,怪石嶙峋,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他弟弟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青年教师只是看着,猎猎狂风吹着他的病号服。他不会跳下去,否则同一个种死法,他弟弟去天堂,他却只能下地狱,到死都不得相聚。几个警察站在离他五米之外,警铃大闪,这座畸形的荒野山村埋葬在新世纪的号角声中。
忽然之间,峡谷上空荡起一道瑰丽的彩虹。
青年教师的目光放缓了,他仿佛看见哥哥和弟弟并肩而行,轮廓温柔缱绻,去往的是虹光天涯。
他笑了,仰头,阳光铺满他的脸。
导演用力地拍掌,一束鲜花被捧着送到了悬崖边上的白宇手里。白宇冲大家挥舞双臂,接连说着谢谢,之后又被几个大大的拥抱包裹,甚至要被举起来往上抛。白宇说别这样,别,老白我骨头快散了。还是被抛了起来。白宇眯了眯眼,他好像也在一瞬之间离天涯更近了。
工作人员都在哭,整个片场只有白宇拿着棒棒糖一个个地哄。搭建的场景准备撤了,那几个卖土豆的老农终于记住了白宇的名字,他们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电影上映,我们一定去看,全家老小都带去。
经纪人的车在外面等他。
白宇脱了戏服,重归人间,一时大脑有些眩晕,好像这个青年教师也从他体内剥离抽走,他带不走他,只能将他留在这个桃源峡谷里。
搞不好,还真是变成了一只蝴蝶。
11
白宇一回家,全家人都炸了。瘦了,瘦太多了。妈妈姐姐围着他三百六十度转着圈儿看。他回去好好养了几天,跟家人唠嗑,跟发小见面,生活如常。确实如常,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休息不了多久,之后的工作计划又发到他的手机里,马不停蹄,他确实不能停下,他早已习惯连轴转。
只是发小说,白宇跟之前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白宇说,是吗,我知道,是更帅了,你不用特地提醒我。
发小白他一眼,拿着啤酒瓶去撞他的杯子。发小说,就是一种感觉,之前觉着你一直把自己锁在某一种状态里,也不是说那个状态的你不是你,但就是有点儿紧绷,看久了令人怪心疼的。现在就很好,很轻松,可能是蜕变,可能是解放,不自己逼自己,也懂得多往蓝天白云的地方看。
白宇握着杯子沉默了一阵,空气里充满烧烤滋滋的声音,到处都是人间气息。
发小问:“想什么呢?”
白宇抿着啤酒开始唱:“爱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
12
约莫又过去好长一段时间,白宇的经纪人送来一个消息。
进门时那阵笑意捂都捂不住,白宇正在拍杂志照,出了棚白宇瞟了眼经纪人,说他怎么搞的,羊角风一样。经纪人激动地说,入围了,入围了。
《分裂》入围了金某奖年度最佳影片,白宇饰演的青年教师入围最佳男主。白宇听完一愣,有些难以置信。经纪人把手机里的消息一个字一个字指给他看,手都在抖。《分裂》的票房的确不俗,豆瓣刷到8.9分,拍摄地的大峡谷外景成为粉丝的打卡朝圣地,青年教师甚至几度刷上热搜话题榜,by48热热闹闹。
之前白宇有过一些预想,只是影子,那时他忙于其他工作,预想只能是预想,没想到等来瓜熟蒂落,人间竟又格外不真实。
因为同样入围的还有另一部作品——《皮匠先生》。
最佳男主候选人,朱一龙。
年末气息浓厚,气温骤降,颁奖场外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流。从红毯开始,尖叫声一刻未停。白宇一身黑西装,鼻梁戴了副金丝眼镜,网上一看造型,都说像从哪个豪门出来的风流小公子,妈粉们又坐不住了。
白宇的红毯前脚刚过,下一辆车徐徐驶入场地,车门一开,又是一连串镜头咔嚓声。
朱一龙下车时先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意识到身后车门没关,竟转身回去重新关门。粉丝们都笑了,他自己也在笑,耳朵有点红。粉丝叫他拢龙,他本能“诶”了声,走上红毯时仿佛还在嫌弃自己。他的头发比饰演皮匠先生的时候长了一些,但没有到达以前最长的时刻,他抿着唇,镜头让他看哪儿他就看哪儿。走完红毯,脚下的路直通会场,入场前会有一波媒体采访。白宇的采访刚完,他从媒体记者中间走出来,朱一龙被团队带着入场,两人面对面碰上,白宇抬头,朱一龙也抬头,画面像忽然停格了。
有记者没忍住手里的相机,直接闪了好几张双人照。
太久没见,又是众目睽睽,一会儿还要角逐最佳男主,网上早就闹开了。
白宇率先笑,他叫了句:“朱老师。”
朱一龙点点头,也轻轻一笑,他回:“白老师。”
两位老师握手,两位老师一同进场,两位老师的位置……毗邻挨着。
活久见,真的活久见。粉丝哀号,人活着,总是要拥有梦想。
朱一龙的《皮匠先生》是他的第一部文艺片,入围预告反复放着他在电影中的最后一个镜头。皮匠先生坐在鞋店门口,不知疲倦地给皮鞋擦油。下雨了,他在擦;几只黄狗汪汪跑过去,他在擦;春去春回,皮匠先生所有的朋友都死在了战争里,没有人来认领他做的鞋,有的堆积成灰,但他都将鞋逐个标上号码,默默等待那些永不归来的灵魂。镜头拉近,近景给了他眼睛特写,皮匠先生在哭,他竟是会哭的。
朱一龙坐在白宇身边,场内灯光变暗,两人无言地坐着。主持人在台上侃侃而谈,他们两人要么鼓掌,要么微笑,鼓掌的频率总是一致,微笑的表情如出一辙。因为是场专业盛会,是一种肯定,也是一种对职业的回馈。
颁奖嘉宾卖着关子,最佳男主的字样放大在屏幕上,她开始谜语解说。说得奖者演过很多作品,无论是配角还是主角,无论是籍籍无名还是忽而爆红,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颗作为演员的初心。会场安静下来,镜头的光直接打在白宇和朱一龙身侧,仿佛这个世界,这一分一秒,他们相互关联,相互扶持,手里的那盏将灭未灭的烛台,亮着微不可见的细小光芒。
嘉宾说:“恭喜,《分裂》中的白宇——”
一阵雷鸣掌声。
白宇微微瞪眼,这一刻他竟敢回头窥探一眼身侧的朱一龙。
朱一龙也在鼓掌,唇边溢着温柔的笑。
话筒发出嘶嘶的声音,颁奖嘉宾的话还没说完。
“以及《皮匠先生》里的,朱一龙。”
这回雷鸣掌声再度放大一倍,两人从位置上站起,不知所措,好像对视着望向彼此即可,网上期待的什么角逐什么猜测什么阴谋论在此刻统统消失不见,剩下的东西竟可以称之为美好。朱一龙伸手,白宇握住,两人在席位间轻轻拥抱了一下。朱一龙应该喷了点香水,身上的味道非常好闻,他在白宇的耳边说,恭喜白老师。
他们被工作人员指引着上台。
掌声一直没停,白宇有点局促,因为奖杯和话筒都递在他手里,头顶灯光炙热,他拿着话筒,第一个音就有些哽咽,他背过身,迅速蹭了下眼角。背过身的时候他能看见朱一龙,这颗泪应该被发现了,但也没什么可丢脸的,白宇想。
之后他迅速转身,以真实面貌面对掌声,面对那片灯海。
没有腹稿,他要感谢的人只能凭借记忆慢慢往外蹦。
他不知说了什么,但都是很好很光明的话,因为第二个拿起话筒的朱一龙,唇间出现的第一句感言竟是“我也一样”。
台下哄笑,白宇也笑,他用手肘撞了下朱一龙起到吐槽效果。
龙哥,别闹。
他哭着笑。
13
粉丝一直等在外面,久久不肯离去。
接受完媒体采访,两位影帝被团队通知,说要不去外面给粉丝打个招呼,让她们早点回家,很晚了。
朱一龙立刻说行,说完看向白宇,白宇耸肩,说我没问题。
他们穿过一条黑漆漆的甬道,一前一后,朱一龙推开门,如同推开一个更加浩瀚的宇宙。
朱一龙和白宇并排站着,他们挥手,一直挥。今晚头顶没有星星,他们就是夜色中最亮的那两颗。不知是谁起头,一个粉丝唱了《时间飞行》的第一句,这声开头给了所有粉丝一个能量指引,全场大合唱。
白宇当起了指挥,一手打着拍子。朱一龙虽然没动,但仍笑盈盈地望过去。
白宇的目光从左到右慢慢梭巡,他竭力记住每一张脸。夜很沉,他的心却亮如白昼。
谁知他拍子打了一半,目光锁定某点,整个人硬生生愣住。
他看见粉丝群中还有两个人。
可能因为众人都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理所当然穿过保安线,站在灯火中最明耀的地方。
赵云澜嘴里咬着棒棒糖,蹲在地上,他也学着白宇,一只手不停地挥舞。
沈巍站在他身旁,目光穿云破雾,落在不远处白宇和朱一龙的身上。
他们仍是特调处时最初的模样。
他们站在起点,朱一龙和白宇站在另一个终点。
《时间飞行》的歌声进入尾声。
此刻,朱一龙忽然说:“我们给他(她)们鞠三躬吧。”
以朱一龙和白宇的身份,无论自此之后的分道扬镳是不是成为一个最终句点,这个瞬间烟花绽出绚丽的光影,他们身处乌托邦,徘徊在寂寞星球。
白宇回头,他们的目光再度相遇。
他笑了。
他说:“好。”
好的,哥哥。
14
其实沈巍不是被朱一龙赶走的。
没有赶,他哪里说得出什么赶,他只是非常平和客气地送沈巍走。沈巍回过头,他看着朱一龙,朱一龙也看着他,两人像在照镜子,但内心所承载的东西并不一样。
沈巍是朱一龙的一个梦,他把梦从心房取出来,不管破了多少口子流了多少血,他仍旧交递给沈巍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沈巍走到门前。
朱一龙思考着,思考他究竟花费三年时间忘记和抛下了什么东西,他竭尽全力,站在原地回想了半天。
他说:“白宇,应该是个特别好的人吧。”
他用着预估和猜测的语气,仿佛想从沈巍口中重新结识这个人。
沈巍扶了下眼镜,他即将踏上旅程。
他终不舍得连一句话都不留下。
于是他对朱一龙说:“我知道。”
系列二 笛卡尔的长生殿
一、r=a(1-sinθ)
白宇冒着雨奔回家。
天边浓云挤成一团墨黑,院内的鸢尾玉兰疯狂点头,雨势如飞泉,他身上的西装算是毁了。
开门进屋,他灯也懒得点,一头倒进沙发,翻不动身,只能慢慢蜷起膝盖。闭了会儿眼,想是无困意,又再度睁开。目光对上电视柜旁的相框合照,窗外雨珠跳耸,节奏像弹珠砸玻璃。白宇揉揉脸,身体泛冷,逐渐产生饥饿感,这几天一直在云巅跌宕,眼下破梦而醒,这座房子终归空空荡荡,偌大无人,只剩秒钟的追赶声。
白宇刚从葬礼回来,送别式异常盛大,送别对象是相框合照中的另一个男人,也是这座古宅的男主人。他父亲作为业界玩具制造大师,声名显赫,报刊抓着这位名师遭遇的意外事故大作文章,现在门口还蹲着几个不畏风雨的狗仔记者。
这房子是他父亲的。学生时代白宇读的寄宿,对这里的印象大多停留在童年。他记得地下室有间上锁的房,房内放着他父亲半辈子的制造心血。玩具千奇百怪,有人有鸟有兽,模型置于黏土制作的疆域之上,仿若无数新生国度。
他小时候刚学会爬步,曾穿梭在这些奇妙的国度中央,手掌推着那些玩具攻城掠地,谁先抢到钟楼,谁就是国度的主人翁。
那钟楼模型构造极其复杂,从细小的窗沿望进去甚至能看见精密的齿轮运转,以及沉睡其中被蛛网绑住的时间之神。整点报时的是一只漂亮的黑猫,它自楼顶昂首踱步,居高临下,枣核般的眼透亮灵动,每次出现只为叫醒沉睡的时间之神,嘴中台词是白宇还未变声时期被他父亲逼着录的一句——
“代表月亮消灭你!”
白宇猛地睁眼。
他坐起身,确认自己刚才听见了声响,声音自地下室传来。除了黑猫那句招牌台词,还伴随几声重物落地。他机警地起身,左寻右找,只抓了根鸡毛掸。这屋内不可能有人,狗仔再大能耐也不敢擅闯民宅,况且地下室还上了锁。
他一点点挪步,在黑暗中走向地下室楼梯。下方全黑,他用手机开了道细微的光探路,周围散布着上了年岁的陈旧味,对面积了些灰,不似有人来访。
他将耳朵贴着那层上锁的房,此时室内静了,他默默数了十下,仍无动静,刚才积累的紧张感消遁三分,他松了口气,怕是自己累魔怔了。
正欲转身。
砰!
又是一声物体坠地。
白宇一惊,思维跟不上行动,胆气横秋,他拿出钥匙迅速开锁,时隔多年头一回打开那扇玩具陈列屋。
他抡着鸡毛掸冲进去,打开壁灯后哗哗哗机械地挥舞几下,随后站定,摆了个防备姿势,几根鸡毛应景地呈现特效,映出房内的不速之客。
那人穿着青白相间格子纹衬衫,头发微卷,模样瞧着像个工匠。他蹲在地上乒乒乓乓捣鼓什么,周围疆域之上的玩具模型纷纷跌倒,此时排列成圆,那座钟楼滚落中央,时钟正好指向九点三十三分。
白宇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你谁?!”
那人背脊竟也僵滞一瞬,随后徐徐回头,回头时盘坐在地,他鼻翼有灰,似从哪个洞穴里爬出来的。眼睛很大,任谁都会把第一束目光往那双眼的旋涡中心投递,旋涡越积越深,环绕秋月银星黛色山水,忽闪着一眨,眉梢柔和下去,竟又显得无辜。
然而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白宇上下挥着鸡毛掸朝他步步逼近:“不说话我就报警了!”
那人蹭了蹭鼻子的灰,整个人平静了,他抿唇说:“我本来就住这里。”
白宇皱眉:“怎么可能?”
那人指指地上的钟楼模型:“准确地说是住在这里,就是那个被蛛网缚着的小人,以前我在里面悄悄观察过你们,现在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被放出来了。这房子真大,你也长大了,我记得你叫小白是吗?”
白宇掏出手机准备拨110:“现在这都是什么新型小偷,业务能力够广,竟然还会角色扮演,《玩具总动员》看多了吧。”
那人不气不恼,唇角微微笑着,他举起钟楼摇了摇:“你看,里面真的空了,而且不只是我,还有那只——”
话音未落,一只黑猫敏捷地攀上男人的肩膀,它一爪紧抓男人肩头的衬衫布料,另一爪抹起脸来,其间余光微瞥,冷然扫视着白宇。
白宇这下当真石化了。
他额头出了汗,加上刚才淋过雨,后背冷热交加。他半信半疑,飞速接过钟楼模型玩具,重量确实轻了,里面报时的黑猫和沉睡的神明统统无迹可寻。
壁灯洒下暖黄的光,这座房子沉寂许久,忽然涌现这样一股奇异的生命力,尤其发生在眼前这间充满童真乐趣的制作工坊,一切似真似假,缘由不明。
白宇惊魂未定,但他发现除了惊悚,方才空落无依的心此时竟开始靠岸归巢,奇迹般觅得一处避风港湾,他讲不好港湾里该有些什么,他遭遇亲人离世,明明一无所有,没什么能再失去,连明天是什么样都无可期盼,这个男人从他父亲制造的玩具堆中悄然出现,仿佛自另一尽头穿越阴阳,在这个世界和白宇建立了微妙的联系。
白宇放下手机,再次打量那个男人。
主人翁是个被蛛网缠住的美男子,沉睡的美男子睁开眼睛,童话打开崭新的第一篇章,狂风肆虐的暴风雨夜,白宇遇见了他的时间先生。
时间先生没有名字,那只黑猫的名字更草率,就叫喵喵喵。
喵喵喵除了会猫叫,还会cos老虎叫,时间先生说这些都是玩具大师设定的。
时间先生参观古宅。他轻车熟路,哪个角落放置什么东西了然于胸,他拿起合照相框,用袖子轻轻擦拭照片上的灰。白宇在他身后插兜站着,时间先生个子挺高,臂膀有肌肉,能跑能跳。白宇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人?鬼?神?都不像。时间先生的衬衫兜里装着一根可以自由伸缩的秒针武器,这简陋劲儿到不了超级英雄的范畴,顶多算个巴啦啦小魔仙。
“你说你是时间先生,那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穿越古今,嗖一声就能飞越千年去跟秦始皇拜把子?”
时间先生困惑,他摇头:“这个不能。”
“那好歹会点儿七十二变?”
时间先生再次摇头。
“哆啦A梦小口袋呢?”
时间先生说:“也没有。”
白宇抱肘:“那可难办了,我现在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这房子很难再养一个人和一只猫。”
时间先生笑:“这个不必担心,实际上我的心跳对应着时间的流速,只要这个世界正常运转,我的生命就会一直存在。”
……这什么铁血外挂。
喵喵喵在他肩头跟风般喵呜一声。
白宇咂嘴,俨然一副面试考官:“那你能在这里做什么?”
时间先生郑重其事起来,他伸出右手,礼貌绅士地微笑。
“能和你做朋友。”
白宇的朋友一向很多。
他自小是个孩子王,学生时代更像颗小磁钉,无形中吸引各方眷顾。朋友爱找他谈心,仿佛他留点儿小胡子,就当真被时间赋予了阅历。可惜他能替别人解决问题,别人却未必了解真正的他。他不爱显山露水,有时笑也不代表真的开心,习惯性拢紧羽毛,时刻防御,将暴露弱点的情绪收进坚硬的盾牌之中。
人要成为倾诉者,首先必须遇着一个敢于撬开盾牌的人,天时地利都很重要。
时间先生不擅长撬盾,但他在这里待得足够长久,内心甚至拥有许多白宇的儿时秘密,能从他穿开裆裤开始说起。逝者已矣,地下室是白宇父亲留下的,那间制作工坊内的一切来自逝者的馈赠,时间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时间先生了解白宇。他在白宇身上镌刻二十余年痕迹,手指早早触碰着白宇的盾牌。
这个礼物不赖,至少时间先生适时解救了一个人的孤独。
除此之外,他的实用功能很多。
比如拖着喵喵喵牌扫地机器猫打扫卫生。
比如扛着喵喵喵钻进厨房大动干戈。
再比如时间先生熨衣服、选领带色系搭配,喵喵喵负责叼袜子。
白宇可算找着时间先生的定位了,这是巴啦啦小魔仙之田螺再世。
有他在,闹钟基本不用,24小时能规划到按秒计算。
“小白,还有二十秒,再不出门你就赶不上地铁了。”
“四分零八秒之后要下雨,记得带伞。”
“你的日平均睡觉和周平均睡眠已经出炉,要我给你报一下吗?”
白宇也喜欢逗这个老神仙,逗他时爱叫哥哥,时间先生的耳朵迅速红成番茄色。他整日如影随形跟着白宇,白宇一有空会带他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看电影,喵喵喵慵懒地瘫成大字,在他们身旁呼呼大睡。
窗外还是春末夏初。
古宅内有一架黑色钢琴,白宇不记得是父亲何时添置的,他并不会弹。时间先生却突然开启隐藏技能,他坐在钢琴前,低头,纤长睫毛扑腾几下,他缓缓打开琴盖,双手拂上黑白琴键,像抚摸爱人的脸。
白宇趴在沙发上托腮看,夜风吹起窗帘,星汉在外。时间先生弹了首和他相配的曲,低沉细腻并进,昂首时喉结凸起,闭眼时身体紧绷成弓,《Somewhere In Time》,又名似曾相识,如梦如幻,白宇喜欢这个曲子。
屋中墙上的日历纸停在四月八日一直没撕,时间无法倒流,白宇沉默半晌,起身光脚走过去,他伸手将旧日历的纸张一页页撕下,撕到一半室内的曲风变了,凄美大调变成一首俏皮的《小星星》。
白宇回头,时间先生勾嘴笑。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吗?”时间先生问。
白宇低头瞅了眼那堆废纸,他耸肩:“我的生日已经过了。”
“我知道。”时间先生开口,“但当时你是一个人过的,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所以我可以给你补一个。”
白宇笑:“说得好像我想要什么你都能变给我一样。”
时间先生今天的心情不错,他说:“你可以试着说一个,我看实际不实际。”
白宇故意清嗓子:“行啊,那你送我一个宇宙。”
时间先生一愣:“宇宙?”
白宇率先笑了:“逗你玩呢,你看你,明明会的技能相当贫乏,连游戏都打不过我。”
时间先生正色,他看着白宇:“真想要?”
白宇将废纸丢进垃圾桶,说:“没有没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时间先生凝思。他从怀中取出那根细长的秒针,食指在尖端缠绕几圈,这回针尖不再像往日死气沉沉,时间先生轻轻点划,针尖冒出一缕圆球状的光。白宇“哇”了声,还未问出这是什么,他的身体忽被固定,如被点穴般僵立原地。斯须之间,他的四周覆盖上一层透明的防护罩,时间先生只用一只手,连罩带人将白宇举起。
白宇在防护罩里咣咣敲,比着口型说哥哥这是要干什么!
时间先生走到窗前,他在半空画了一串数学公式r=a(1-sinθ)。白宇定睛,看不太明白,也等不及他看明白,因为时间先生言出必行,他带着白宇径直从窗口飞了出去。
夜色深沉,秒针指引他们翱翔夜空,速度直奔九霄之上。白宇在防护罩内打了好几个滚,他眉飞色舞地惊呼起来,叫着哥哥好厉害!
他们不断上升,云朵近在眼前,星海唾手可得。时间先生设下的公式是他们漫长的飞行曲线,从起点开始,他们将达到公式最高点,在星河之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心型图案。
时间先生与千万星辰并肩,他的皮肤映得有些苍白,但眼底光芒万丈,神色温柔。他的手指可以伸入防护罩,他这么一伸,白宇即刻握住,时间先生从外被拉进这层透明的防护罩。空间变得拥挤,他们成为泡泡中的童话主角。时间先生转头愣了愣,白宇捏着他的指尖,此时给予唯一信任,他们脚下踩着肉眼不可见的轮子,一步步漫游星际阶梯。
宇宙浩瀚无垠,白宇是渺小的,他的喜怒哀乐更加微不足道,宇宙中的原子不会湮灭,他所惦念的玩具大师也将化作星辰之一在他身旁投以注目,他们刚刚路过一颗美丽的蓝色星球。白宇激动难自持,这是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比梦境更好。激动之余他想感谢时间先生,但他给不了同等的东西,千言万语化作实际行动,他捧住时间先生的头,在他脸颊一侧轻轻吻了下。
时间先生呆了。防护罩猛地倾斜,他们贴着透明罩的边缘摔倒,时间先生护着白宇的后脑,心形函数路线开始急速撤退。白宇哎哎叫了几声,星辰坠落的速度实在可怖,他连忙伸手揽紧时间先生的腰,喊着慢点慢点!慢不下来,白宇头昏脑涨,立刻闭眼。他的身体被用力回抱,为了让白宇转移注意力,时间先生有样学样,他的学习能力相当不错,眼下还懂得融会贯通。
他用吻回谢,俯身覆上白宇的唇,轻轻裹住再小口地啄,他渡了阵气流,白宇总算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白宇睁眼,时间先生并未闭眼,他们穿梭云间,大眼瞪小眼。
白宇不由得心跳加速,蓝光3D美人图,嗑得他实在有点上头。
喵喵喵百无聊赖地挠着毛。
沙发上两个男人坐在一头一尾,脸都有点红。白宇斜瞟,时间先生正好看过来,目光一撞,白宇又没事儿人似的伸起懒腰,他的身体从沙发尾慢慢挪动,一次挪一点,喵喵喵从沙发上跳下去,白宇挪到时间先生的身侧。
时间先生身上是暖的,就像他给人的感觉,春风拂面。
白宇用肘戳戳他的胳膊:“哎,你喜欢我?”
他的语调听起来不像疑问句,倒像肯定句,他自己说完也学喵喵喵紧张兮兮地抹了把脸。时间先生应该听进去了,因为他微蹙眉头,正襟危坐思忖片刻,如同研究一个哲学问题。
问题得解,他点点头。
白宇最近胡子长得忒快。
一天不刮就成颓废风,三天不刮快成张飞本飞。去面试被接连质问年纪,甚至个头也上蹿几毫米,怕是后青春期到了。
他没怎么在意,反正每天有人替他刮胡子,田螺姑娘身份升级,还多了项暖床任务。时间先生谈恋爱略显笨拙,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打的都是真诚的直线球,在床上更刚。也好,白宇不喜欢磨叽,时间先生懂他所有喜好,两人相性合拍,速配指数六颗星。
地下室是约会良所,他们被无数玩具模型簇拥中央,双臂缠绕,他们绵长地拥吻。玩具小火车绕过崎岖疆域,自他们周围轰鸣急驶,手办们各个精神抖擞,呈现万般姿态。有明朝皇帝、匈奴猛将、民国侦探、现代画家……各行各业。玩具大师的脑洞深不可测,白宇搂着时间先生的腰,他面前这个是最完美的杰作。
时间这样过去一个月。
某日,白宇对着镜子审视。
他的发丛多了几根白发,他自己拔了拔,又招呼时间先生过来替他看。时间先生起先很乐意,他的手掌温顺地抚过白宇的脑袋,白宇干脆躺在他膝盖间,迷迷糊糊打着小盹儿。气氛极佳,佳到白宇想做点罗曼蒂克的事。可不消片刻,时间先生忽然僵直身体,手心停在了白宇的发丛间。
白宇仰头望他:“怎么了?”
时间先生脸色剧变,他唰地拉起白宇,扳过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他的眉眼。
“你怎么了?”白宇奇怪,“还是说我怎么了?”
“你……”时间先生脸色发沉,“你身上的时间在加快。”
“什么?”白宇蒙了,“什么意思?”
时间先生局促地站起,他在室内来回走,边走边捂住心口:“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对的,唯独你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快,你的胡子生长迅速,白发一根接一根地冒,照这样下去,皱纹也会很快出来。”
白宇愣住,他难以置信:“你不是说,你的心跳对应着时间的运转吗?”
“是。”时间先生说,“我不知道……因为我的心脏只要对着你,它就会跳得比寻常快许多。但以前在钟楼待着的时候它也是这样跳的,而且除你之外,这个世界的其他生命并没有受到影响,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小白,对不起,我……”
“不可能。”白宇试图挤了个笑,他抬手去拽时间先生的胳膊,“怎么可能嘛,普通成年人一有压力不也会长点儿胡子和白头发——”
白宇话没说完,他垂眸,看见自己的手臂肌肉逐渐出现苍老症。
“我去。”
白宇将袖口拉下遮住小臂皮肤,但时间先生已经看见了。
“小白,你等等我。”
时间先生转身,三步并两步奔入地下室。白宇紧随其后,时间先生钻回玩具钟楼,模型咣当作响左右震动,白宇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原地干等。
时间先生走了三日,等候期间白宇又冒了几根白发,身体机理的飞速运作让白宇略感不适,他强烈地察觉时间之力是如何碾压他的身体,阻塞他的呼吸,在他皮肤间嬉笑玩闹,在血液中沸腾爆炸。
太快了。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多少岁了,四十?五十?
白宇抓住胸口的领子,俯身剧烈咳嗽,他侧躺在地,宛如经历地狱之刑。时间先生越着急,流动在白宇身上的时间就运转得越快,半会儿工夫已从昨日的二倍速调至十倍速,眼下愈演愈烈,势头更甚。
时间先生再度从模型中现身,他焦急地抱起半昏迷的白宇,抚顺他的后背,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白宇半睁眼,喉咙口尝到了血腥味。他倒在时间先生的肩头,翕动嘴唇,声音变得厚沉苍老:“哥哥,我有点难受。”
时间先生上身猛震,他说:“我明白了。时间不能为任何人破例,如果他和某个人两情相悦互通心意,那个人会跟随时间先生的心跳快速生长,直到生理机能衰竭而亡。”
白宇嘶哑着问:“那……怎么办?”
“小白。”时间先生晃他的身体,“你现在试着讨厌我,或者放弃我,也许能够慢慢奏效。”
白宇摇头:“怎么可能?喜欢就喜欢……哪儿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你当我跟你玩过家家?喜欢你我是快乐的,就算现在立刻见到我父亲,我也会这样一字不落地告诉他。”
时间先生揽他的腰:“不会的,小白,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什么?”
“要跟我打个赌吗?”
“什么赌?”
“时间是平衡的,所以在你身上飞速流逝的时间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
时间先生的额头抵住白宇,他轻声说:“而我现在,要将时间停止。”
白宇睁眼,这话听着不对,他嗅出一丝危险苗头,可临近老年的他做不出大幅度的动作来阻止时间先生。
他们身侧狂风大作,时间先生旋转起身,飞腾至半空,室内的玩具模型跟着他盘旋四面八方,一时汇聚成飞沙走石的效果。
动静造得很大,这座古宅承受不了这样的巨力,窗户碎裂,家具坍塌,墙壁出现深痕,蹲点数月的狗仔举起相机一探究竟,紧接着就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压倒在地。
怪风影响了这个世界。交通堵塞,人流拥挤,停电停水停气,半座城市陷入无尽的黑。时间先生御风而立,气流升腾,他成为天地间的唯一神明。
细长的秒针武器是他的最后希冀,心跳控制时间流逝,那么当务之急,暂停时间的最佳方法是让时间先生的心脏不再跳动。
“哥哥!不要!”白宇看明白了,他用力大喊,“哥哥!”
他的声音被风吞没。
“你、你要是敢乱来我就——!”
他哽咽,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苍颜白发,命不久矣,短暂一生不过寰宇一粒沙,何以得到来自时间之神的眷念。
他躺在地上,沙石滚落地面,烈风吹打他的眼睛,液体从眼角滑下去。
泪光朦胧他的视野,视野最后所现之景,是时间先生用那根专属秒针武器准确无误地刺穿自己的心脏,来不及悲伤顾不得哭喊,电光石火间,所有响声变成了静音。
车流不动,人群不动,鸟保持展翅的姿态,老年白宇无法动弹,眼泪停在滑落脸颊的那一瞬。
世界混混沌沌,仿佛成为一座露天蜡像馆。
时间先生张开手臂,紧闭双眼,像在拥抱一阵风。他也停住了。
但白宇仍有意识。
他站了起来。
不是老年的那个他,老年的他正躺在不远处的地板间。眼下他仍是二十来岁模样,生命力在他体内流动,他可以呼吸,能够行走,但他周围一切仍是静止的。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出现两个他?
时间是平衡的。白宇想起时间先生说的话,那么现在这个他,难道就是老年体身上平白无故消失的那段时间?
“喵呜——”
白宇回头,喵喵喵蹲坐在钟楼模型旁,它没有受到时间暂停的波及。
须臾,它身旁的钟楼模型亮起一束明艳的光。
白宇疑惑,光芒吸引他走过去,喵喵喵点头狂喵,想来也是同样的意图。白宇不自觉伸手,手指将将触碰那阵光,一股猛烈的吸力往他腰上一顶,他竟立刻被吸入了钟楼内部!
他大惊失色,身体轰然下坠。
他在钟楼内部撞击各种东西,从这个零件摔到另一个齿轮,每下落一段,齿轮相应转动出细微的幅度。
他跌来撞去,时钟内部轰隆轰隆重新运作,他摔得两眼冒星,直到重重落入昏暗的最底端。
二、I think, therefore, I am.
如果是梦,那这个梦实在太长了。
白宇仰头,高耸入云的齿轮结构让他这场垂直下落有去无回,他高喊一声,回音环绕。梭巡四周,乌天黑地,向前的甬道很窄,白宇别无他法,只能侧着身子平移过去。通道最末类似一个出口,他走近才发现那里并非出口,只是一个细小的洞。光从洞外打进来,他凑过去,眯着眼睛朝外瞧。
他单单这么一瞧,血液竟又快蒸腾成海。
洞外是一间内室,内室布局他烂熟于心,因为所见之景正是他父亲的那间玩具地下室。他又回来了?不,总有哪里不对劲。玩具地下室具有生活气息,不像白宇记忆中那样灰尘遍布。他来回打量数次,又发现一些端倪。玩具大师的制作台上有一张合照,是了,那应是他和父亲的合照,可当他张大眼竭力辨识,却发现入目那张合照,竟是他父亲与另一个男孩——精致漂亮的脸,长如鸦羽的眼睫,薄唇紧抿,笑意温顺——时间先生!
白宇浑身冰冷,他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
他和时间先生的身份发生了对调。
“……发现了吗?”
白宇身旁响起一个声音,他一侧头,险些一个平地摔。
喵喵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刚才那话出自它口,说的还是萝莉音。
“你你你——”白宇惊得合不拢嘴,“你会讲话?”
“你看过那么多奇幻片,猫会讲话有什么大不了的。”喵喵喵打了个呵欠,“长话短说,我必须清楚地告诉你,之前那个世界的时间之门已经关闭了。”
“什么?”白宇一愣,“什么叫之前那个世界?”
喵喵喵跃上齿轮,说:“时间能使天地分开,也能让天地归一,它既是开始,也是结束。这钟楼内部轨道成千上万,每一条轨道都会通往相应的某个世界,每个世界操纵时间的规则也不尽相同。你之前所处的那个世界被时间先生暂停,你掉入时间之门后,之前那个世界的大门立刻被关闭,你如果想回去,必须找到同等的时间巨力,以此打开那扇被封闭的门。但是,时间先生已死,这是事实,那个世界就算再次运转,也只剩一个苍老的你,而现在的这个你,必须接替时间先生的位置,回到那个世界操控正常的时间。”
白宇不明:“如果我回不去呢?”
“那么之前那个世界将永远被暂停,你的亲朋好友,所有同你建立联系的东西,都将在时间长河中消失,不会再有人记得你。”
白宇靠墙缓缓坐下,他挠挠头,说:“可你说他死了,他都死了,我……”
喵喵喵跳到他身旁,说:“他没有彻底死去。他暂停时间的举动让许多轨道发生了变化,现在的你正处在这条错误的轨道上,你进入了一个镜像折叠空间。你也发觉了,在这个折叠空间里,你和他的身份发生了对调。也就是说,之前他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他,让折叠空间里的他迅速爱上你,你们两情相悦,他也会发生急速苍老的现象,迅速流逝的时间能产生同等的时间巨力,以此助你回到之前的世界。当然,如果你觉得第一个世界的老人太过孤单,你可以把这个空间中苍老的他一同带回去。当你回去之后,折叠空间没有了时间操纵者,也将立刻消失。”
白宇皱眉,他盯着喵喵喵:“那么你是什么?”
喵喵喵邪魅一笑,说:“你没有太多时间来研究我是谁,这座钟楼残破不堪,许多结构受到了严重损坏,只够维持十天运转,届时折叠空间的时间之门也将关闭,听明白了吗?你只有十天时间。十天之内,让他爱上你。”
说完它不容白宇质疑,猫爪子笨拙地挥舞,一根银色的秒针钻进了白宇的衣服口袋。喵喵喵一巴掌让白宇撞碎身后的墙,再一蹬腿儿,将白宇硬生生给踹了出去。
白宇摔地,砰一声撞倒旁边的玩具模型堆,钟楼停在九点三十三分。他揉了揉肩,只听一阵哒哒哒下楼的脚步声。地下室的门开了,一根眼熟的鸡毛掸握在一个英俊的男人手里。白宇微微一怔,男人警觉性很高,他看见白宇,脚步蓦然停滞,他的容貌不变,眼神却没有过往时间先生身上的专属温柔。
男人的胸口未被武器刺穿,他是鲜活的。
白宇心中又酸又涩,他强忍着抑制脑内扑腾的万千思绪,友好地伸手,即便手指在颤抖。
他红着眼说:“你好,我是时间先生。”
边泪眼婆娑边让秒针变出漫天花瓣的特效,碎玉花影簌簌下落,营造出一个适合重逢的场面。
他补充:“我叫白宇。”
男人叫朱一龙。
小朱同学刚刚大学毕业,模样瞧着还很年轻,他同白宇初见时间先生的反应类似,但笑容不多,有些让人难以接近。
白宇联系自己的背景,他在第一个世界是单亲家庭,较早独立,他跳脱出父亲笼罩的保护伞,不愿倚仗玩具大师的名气,坚持事事靠自己。
同样的背景对于不同性格的两个人,孕育出来的灵魂定然不同。白宇为人温良乐观,对事锐意细腻,朱一龙为人雄重寡言,对事谨慎沉稳,两人灵魂相辅相成,之于双方有着必然吸引力,就像那颗为彼此加速跳跃永不停歇的心。
可白宇还是犯了愁。
他发现朱一龙这人没有时间先生的光环加持,真不太好追。
首先聊天总会聊死。白宇冥思苦想,软硬皆施。软的时候他讲笑话说段子,硬的时候他霸总上身,附带壁咚床咚地板咚一条龙服务。可他忘记力量悬殊问题,他咚不倒朱一龙。他仿佛开启一个刷好感度晋级的乙女游戏,总走不上正规的主线剧情,光顾着给主角打支线收集破材料。
比如他们家的一只泰迪生了病,白宇深夜冒雨送它看医生。
比如路上交通阻塞,朱一龙快赶不上钢琴比赛,白宇用秒针画了条正比例函数,一路暴力飞翔带着朱一龙赶到比赛现场。
再比如白宇在院内浇花,几个女生于墙外将信纸折成纸飞机,哈一口气,几封小情书越墙而入,白宇捡起来,晚上十分实诚地交到朱一龙手上。
……
十天过去了七天。
白宇解开身上的蕾丝围裙,一摔,他到底来干吗的!
朱一龙蹲坐在地,埋头画画。今夜有雨,玻璃窗上雾气缭绕,湿润的线条斜斜交错。他画得专注,身上落了油彩,他自己就像画中人。白宇在门沿处站着瞧了许久,朱一龙听闻动静,抬眸望来。他的目光清明通透,一望到底不掺杂质,明明还是那个他。
白宇出神,直到朱一龙叫了句:小白?
白宇挠挠头,走到沙发旁盘腿坐下。
朱一龙停下画画的手。
白宇问:“经过几天相处,你觉得我怎么样?”
朱一龙疑惑地看他,回答:“很热心。”
“再具体一点?”
朱一龙思索:“很热心的神仙。”
白宇眯眼看他:“那你有没有想跟我处对象的冲动?”
朱一龙愣住:“啊?”
“没跟你开玩笑,你严肃认真地对我进行评估,看看我究竟适不适合跟你处对象。”
朱一龙沉静地眨眼:“我们才认识几天?”
“天数不是个事儿,有些人一旦看对眼,那叫什么,一眼万年。”白宇说,“我赶时间,你快告诉我。”
朱一龙又困惑了:“赶时间?”
“哎呀我——”白宇着急,“我赶着救人!”
“救谁?”
“救你,也救我!”
朱一龙锁紧眉头,不答。
“那你觉得我哪儿还需要改进?你喜欢什么样的?你想去宇宙吗?我可以带你去看特别漂亮的星海和月亮。还是说需要写个情书?需要隆重的表白?”他越说越快,“你到底哪里不满意呀?难道你有了别的喜欢的人?那你告诉我,我想想怎么解决——”
“小白。”
朱一龙打断他。
白宇一怔,他掐掐眉心,叹气:“抱歉,我……”
朱一龙说:“任何事情要讲究逻辑和条理,你没有把全部的事实告诉我,比如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你从哪里来,或者说,你究竟是谁?”
白宇沉默。
“你不能解决我的疑惑,我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糊弄不过去,他哥到底有颗剔透玲珑心。朱一龙耐心等待,眼睛直勾勾盯住白宇。白宇的喉结连续吞咽几次,话音蹦不出,又藏进他的肚子里。
朱一龙没什么表情,他重执画笔,涂涂画画,半晌过去,他点头:“知道了,那是你们神仙的秘密。”
白宇掌心攥拳,指甲盖陷进肉,戳得发疼,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败了。其实朱一龙说得没错,相识靠契机,相处靠诚意,发展感情要拿捏分寸,至少建立在彼此知根知底的情境下。第一世界的时间先生是真实的,折叠空间的小朱同学此时此刻也是真实的,白宇没有任何权力掠夺朱一龙在这个世界的人生。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在十天之内喜欢自己,他为此付出几十年时光的代价,只为拯救和他毫无关联的另一世界,这场交易归根结底是不公平的。他若走了,折叠空间随之消失,他的生长痕迹也将被清除抹杀。他得到爱情,却终究失去一切,更何况得到的还是一场风烛残年的爱情。这不是白宇所求,更非他心中所愿,他做不到如此等价交换。
白宇站起身,决心重返钟楼将那死猫拎出来胖揍一顿,再看看有无其他方法。可正当他侧身抬目,楼梯上方两只泰迪撕扯着打起架来,它们爬上高台,其中一只嘴里衔着长长的绳子,绳子一头拴着装有钟楼模型的袋子。两狗厮打得正酣,并未察觉钟楼模型岌岌可危,它摇摆身体,从上空直坠而下——
白宇吓得扑过去接,可晚了半步,钟楼模型在他面前摔得七零八落。齿轮掉了一地,木头纷纷散开,死猫喵喵喵不见踪影。白宇抓起那堆残骸,努力召出光芒,无果。他又拿出秒针武器,上戳下戳,模型毫无反应,秒针犹如废铜烂铁。
白宇僵在原地,他这是……彻底回不去了?
面前覆过黑色的影子,朱一龙蹲下,也拾掇起地上的零件,泰迪你追我赶地从台阶上跳下,朱一龙厉色喝道:“可乐!奥斯卡!”
两狗背毛一耸,哆嗦着列队站好。
朱一龙瞪它们,两狗低头认怂,他叹了口气,刚想叫句小白,回头却发现身侧已然空空如也。
大门开合,白宇带走一片风,外面骤雨未歇。
白宇走得很急,路上一旦有野猫喵一声,他都弯下身子仔细瞧。他漫无目的地走,后方不是他的来路,前方不是他的归途。折叠空间有条不紊地运转,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只要他的心脏继续跳动,这个世界就将一直保持独有的生命节奏。
他走了许久,坐在一处座椅上,遥看人来人往。
他这是失恋又失家,双重愁云惨淡。
仰头望天,天是黑的,雨是润的。对面的LED屏报出今天的日期,五月二日。白宇处在低气压中,本未在意,可在听到五月二日这个时间点,他猛地想起什么。五月二号,是之前那个世界他父亲出车祸的日期。回来这么久竟忘了这件事,这就是喵喵喵所说的时间先生发动的暂停效应破坏了一些空间的格局,所以他才有幸回到父亲出事之前。
父亲出事前曾去海外开会,今日搭乘夜间班机回国,路上发生大型连环交通事故,老人家未能幸免于难。白宇腾地站起,如若他终究回天无力,那他眼前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朱一龙不要体会这场失去至亲的滋味。
他手中的秒针亮了。白宇心想,巴啦啦小魔仙照样能当美国队长。
23辆车多点相撞,事故始于油罐车司机的夜间打瞌睡。秒针带着白宇迅速飞行,他穿游高速公路,与无数车辆擦身而过。他找寻父亲的身影,熟悉的的士车牌号映入眼帘,他侧身飞过窗户,车内的中年男人正在查看天气,白宇鼻子一酸,时隔多日,他在另一世界重遇亲人,即便已不再是他的亲人。
玩具大师自车内倏地抬头,窗外黑影掠过,大师怔忡一瞬,雨水模糊了玻璃。
油罐车司机耷拉着脑袋,白宇拼命拍打他的窗门,那人纹丝不动。
眼看事故临近,白宇也不知从何鼓起一百二十分勇气,手中秒针画出时间先生教给他的浪漫心型公式。油罐车车身笼进一层透明的防护罩,它将从原点出发,嗖一声发射升空,在天际画出亮丽的心型曲线。
设定好相应时间,它落地时会赶在空旷无人的午夜。
白宇松了一大口气,他缓神,正想瞧瞧玩具大师的的士行到何处,哪料避开一辆油罐车,又来一辆恶意加塞的小轿车,无良司机并线进来突然刹车,简直祸不单行。
这下白宇知道啥叫天命难违,他再次冲上前,借助秒针之力抵着的士前端,仍被惯性摆了一道,两车即将相碰,白宇被夹中间,轮胎划出刺目的火光。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
心念着,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砰一声巨响!
轿车停了。
的士停了。
苍白的路灯扑腾着蛾影。
玩具大师张皇失措,他的额头被撞伤了。
几辆警车自远而至,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踩雨奔来。
高速路四处烟尘滚滚,又被雨水洗涤干净。
白宇躺在地上,手掌捂住心脏。
怦怦。怦怦。怦怦。
时间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