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4月23日

哥哥 by 南渡(01 – 09)

设定:朱白RPS,伪骨科年上,涉及二位先生家人的部分纯属虚构

01

“龙龙,这是妈妈,这是弟弟。”

朱一龙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白宇,是在1997年的盛夏。

电视机里中央台轮播着香港回归的新闻,字正腔圆的播音腔仿佛空洞无意义的背景音。他看着那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人,闭着嘴一声不吭,心里想着:我要喊她妈妈了。

朱一龙当然是有自己的妈妈的,不过妈妈已经很久没和他们住在一起了,他想那一定和她总是同爸爸吵架有关吧。

至于弟弟,过去是没有的,对朱一龙来说是全新品种。当那个矮不隆冬的小豆丁从他妈身后探出半个小小的脑袋,朱一龙看着他灰突突的一身,衬得脸也脏兮兮的,像个流浪猫崽。在大人的要求下,那小孩儿怯生生地冲他喊了一声:“哥哥……”

这一瞬间朱一龙仿佛一下子醒悟了什么。哦,这就是弟弟。

“从今天起,我们是一家人,要一起生活。”他听见爸爸这样说,随随便便就替他把往后的人生都决定好了。

他有权利说不吗?没有的。离开了爸爸的话,他连活都活不下去。

那一年白宇跟着他妈登堂入室,分走了朱一龙的一半卧室,和一半爸爸。

平心而论,这两位新成员不能算是很糟糕的家人,但确实是很糟糕的同居人。

朱一龙不知道他这弟弟究竟是从哪个窑洞里长出来的,从穿衣打扮到口音,连带着脸颊上两坨红彤彤的高原红,通通土得掉渣,活脱脱就是从扶贫帮困宣传画上走下来的那个“大山的孩子”。

稍微涉及到一些现代化的电器设备,这小子就完全搞不明白,看什么都新奇,大惊小怪得很。

最令朱一龙的受不了的一点是,这人完全就是个活体牛皮糖,黏人得要命,“哥哥哥哥”地跟在他屁股后头转,像只行走的鸽子,丝毫不懂得看眼色的。朱一龙冷冰冰,白宇黏糊糊,兄弟俩的相处模式大致就是如此。

要命的是正值暑期,白天爸妈都要上班,两个崽就这样放在家里,大的带小的。

十来岁的小男孩正是讨狗嫌的年纪,可玩的东西多了去,光虫子都能耍一天。放暑假更是彻底撒了野,每天能从天亮野到天黑,妈不喊吃晚饭绝不回家。

妈永远不会喊他了。朱一龙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更不想回家了。

可心里就算八百个不情愿,每天出门还得带上拖油瓶。小孩儿一年一个样,小他两岁的白宇看着明显比他们这群大孩子小好多。朱一龙本也不想带他玩,就把他寄在杂货店那里,给他买个雪糕吃,自己跑去和兄弟们疯玩一通。

其实玩得一点也不爽,因为心里老惦记着那便宜弟弟。那小子看上去傻不愣登,不会给人拐走吧?

破天荒的头一次,天还没黑朱一龙就撇下弟兄们先撤了。一路跑回杂货店,看见门口小不点还在,七上八下的心才归了位。

白宇正蹲着和小野猫聊天,你一言我一喵,居然还有来有回对上了话。

“喂。”朱一龙喊他。

白宇看见他一下笑得很开心,嘴巴周围还糊着一圈雪糕的奶油印子,小胖腿吧嗒吧嗒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哥哥!”

朱一龙有些嫌弃地推开他,白宇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献宝似的送到他面前:“哥哥吃!”

白宇身无分文,不可能是他买的。朱一龙好不容易从他浓重的乡音和混乱的表达中了解到这东西的来路,结合刚才一路狂奔时自己脑补的那些关于人贩子拐卖儿童的恐怖想象,十岁不到的朱一龙无法处理后怕和愧疚交织的复杂情绪,在他这里一股脑儿变成了恼羞成怒。

“都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敢拿!”

白宇愣住了,虽然他早就敏感地察觉出这位哥哥不喜欢自己,但还是头一回看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棒糖被用力地砸在地上,糖制小兔子身首异处,野猫被盛怒的男孩吓到,嗖地一下钻入冬青树丛没了影儿。

白宇哇地一声哭出来,这个时间大家都在上班,路上也没多少人,愤怒、尴尬和后悔搞得朱一龙很窒息,不过他还是记得提着哭包的后颈,一路提溜回家了。

从那天之后白宇就更小心翼翼了,时常偷偷地观察他,千方百计想讨好他。看到哥哥皱一皱眉头,他就紧张万分,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哥哥再冲自己发火。

其实白宇不懂,他越是这样,朱一龙就越是烦他。无论白宇说什么做什么,只要看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朱一龙就不想给他好脸色,每次都在“凶他——后悔”之间来回循环,朱一龙都觉得自己有病。

分歧体现在生活的处处。

比如白宇至今没有学会正确使用抽水马桶,尿洒得到处都是就算了,有一回甚至给朱一龙抓到他蹲在高高的马桶上拉粑粑,杂技表演似的。

“下来!”

白宇被突如其来的喝止吓得狠狠一抖,像极了炸毛的猫。马桶边缘本身就细,又滑不溜丢,他脚下一出溜,撅着腚就从马桶上摔下来,牙齿嗑破嘴皮,当即血流如注。

半大小孩嘴一扁,朱一龙厌恶地皱起眉头,以为他要嚎,他却没有。

咚的巨响引来了大人,面对爸爸的厉声质问,朱一龙本以为那小子要乘机告他一状,谁知也没有。白宇仿佛吓傻了一般,张着嘴任由血往下淌,泪水包在眼堂里,始终没有掉下来。

尽管免于责罚,那一次意外后白宇也识相,不怎么黏着他问东问西了。但朱一龙一连几天心中烦躁,总感觉自己有所亏欠。

巧克力在兜里揣了一整天,捏上去软趴趴的没了形状,大概已经融化成酱。从早到晚,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送出手。

此时白宇侧躺在床的左边,睡得很靠近床沿,只占一小块地方,手脚乖乖地放好。他睡相很老实,半夜也不抢毯子,因此很多时候朱一龙并没有床上多出一个人的实感。

朱一龙从小就被他爸扔进散打队给大孩子揍,在家基本也实行军事化管理。同很多父亲一样,朱爸爸沉默寡言,信奉的育儿方式是能动手绝不吵吵。所以尽管他才这么一丁点大,父子俩其实一直缺乏情感交流。朱一龙差不多就是他的翻版,不善表达,更不会哄人。

他盯着白宇鼓起的肉肉脸颊看了一会儿,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最后偷偷地把巧克力塞到了对方枕头下面,期待他自己发现。

但他显然高估了白宇的洞察力,一天一夜过去了,巧克力变成了巧克力大饼,不变的是它还在原地。

不要拉倒,朱一龙气哼哼地想。

他最后也没有道歉。白宇变得有点怕他,不会再黏黏糊糊抱着他的腿喊哥哥。这不就很好?

总之朱一龙和这便宜弟弟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下来了,直到暑假过完。

转眼两个崽都要开学了。爸爸给白宇买了和他哥一式一样的全套文具,白宇喜欢得要死,兴奋得半宿没睡意,新书包新文具盒拿出来看了又看。朱一龙冷冷地哼了一声,白宇才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

“在学校不许喊我。”

“哦……”

那小孩儿眼里兴奋的光肉眼可见地熄灭了,朱一龙心里一阵烦躁,啪地一声关了灯,眼不见为净。

白宇把自己团进毯子里,看了眼身边冷硬的背影,心里有点难过。怎么样才能让哥哥喜欢自己呢?他好想知道。

02

实验小学二3班迎来了插班生白宇。

“额似北玉!”

无比响亮的自我介绍引发了哄堂大笑,班主任杨老师笑得相对矜持一些。实小的这些城里孩子几时听过这等乡音,一个个捶桌拍凳。讲台前面的白宇小脸蛋红扑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一直记着妈妈说的,要大声勇敢地告诉别人自己叫什么名字。

你要问白宇小朋友上学开不开心呀,他会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城里的小学真的和他老家的学校完全不一样。新学期第一节语文课,白宇咧着嘴开开心心地坐在位置上,看着漂亮的杨老师张开她红红的嘴,然后震惊地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

“哎,你怎么连拼音都不会啊,我们一年级就学过啦。”同桌毛毛是个爱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讲起话来叽里呱啦的,像只唱歌的山雀。

白宇难为情得很,又不敢说他们老家一年级只学了认字,因为他发现书上好多字自己根本认不得。

文的不行,白宇想着算数总归是不怕的,他都能一口气数上一百了,加减法他也会。谁知道一上数学课,他又傻眼了,乘法是什么哦?为什么大家都一副很懂的样子除了他。

上了一整天课,白宇的心情根本好不起来。

作业才是真正苦难的开始,白宇对着一桌子摊开的作业本犯起了愁。哥哥早就写完作业打球去了,他还在这儿跟完全看不懂的拼音较劲。

最后白宇拿着前一夜辛苦两小时的成果交给老师,得到了一次满是红叉的作业。

“新学期第一次作业就做得这么差。”老师大摇其头。

“呀,你真笨。”同桌毛毛小摇其头。

白宇一个头两个大,因为今天两节新课下来,他发觉自己不会的东西更多了。

读书真的好难好难哦,白宇小朋友垂头丧气地趴在课桌上,有点难过了。

只有上到副课时白宇才觉得快乐一些,因为在玩的时候大家才会忘记优等生和劣等生的差别,无论读书在不在行,爱玩总是人不变的天性。

白宇喜欢大大的操场,从这一头全速冲到那一头,兜满满一怀的风,那感觉让他像是回到了从小长大的黄土高坡,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白宇太小了,还不懂表达,但是不代表他没有感受。他怀恋那干燥的空气,和空气中尘土的味道,那是一直以来他熟悉的地方。小小的白宇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他努力地想让现在这个陌生的爸爸喜欢自己,想让哥哥喜欢自己,只是这似乎超乎寻常的难,就像他学不懂的拼音和乘法口诀一样难。

实小大大的绿茵场,可以容纳很多班级同时上体育课。

四年级和他们不一样,体育课绕圈跑是必修科目,后排女生哀声连天,很快就只顾得上喘气了。

白宇一眼就在跑动的人群中看到了哥哥,因为他真的太好认了。校服就是最铁面无私的颜值鉴别机,集显黑显胖显土三大功效于一身。而朱一龙就是男生队伍中最亮眼的那颗星星,白得反光的肤色很容易让他从一群泥猴中脱颖而出,毫不夸张地说,他比女生队伍里最白的女生还要白上三个度。

小朋友突然看到认识的人,一瞬间的激动根本无法压抑。白宇把小手举得高高,挥了两下,才想起哥哥曾经警告过的,不许在学校喊他的事。白宇慌张地把手缩回去,四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怪怪的举动。

“我哥已经十岁了!可厉害了!”

白宇听着同班小朋友拍着胸脯一脸骄傲地吹嘘,默默地想着,我也有哥哥呀,他一定比你哥哥厉害多了,你看他跑得可快呢。

可是事实上白宇看着他哥跑走的身影,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宇,上学开不开心呀?喜欢新同学吗?”

白宇有些吃力地捏着对他来说有些长的筷子,正在努力想把它们对齐一些,听见妈妈的问话,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嘴角还沾着饭粒。

好孩子不可以说谎的……

可是看到妈妈笑眯眯的脸,想说的话白宇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妈妈,我很开心的。”白宇仰着小脸,笑得甜甜的。

妈妈看了就喜欢,一点也不舍得因为拿不好筷子而教训他。

朱一龙想起自己五岁前因为不好好拿筷子而挨过的揍,手背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个棉花团子似的弟弟,一看就不抗揍,打两下怕不是手都要打断。他有些担忧地望向老爸,看他老人家面色正常,没什么要打人的意思,才低头继续扒饭。

白宇沉浸在“我说谎了”这件事带来的负疚感中,甚至让他做了噩梦。梦里的妈妈板着脸,对他说:“坏孩子,我不喜欢你了,你走吧。”他哭着追妈妈,可是怎么也追不上,还啪叽摔了一跤,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越走越远。然后就打着哭嗝惊醒了。

人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意识模糊,难以区分梦境和现实。白宇还以为自己已经被妈妈遗弃,哭得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正当这时,一条手臂伸过来抱住了他。

白宇在这条手臂上蹭了把眼泪鼻涕,人类皮肤温暖的触感让他安定下来,没两分钟就又睡过去了。

都没挨打还哭这么惨,可真没用啊。明明困得要死还被蹭了一身鼻涕的朱一龙嫌弃地想。

第二天白宇醒来的时候早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关于自己是怎么被可怕的梦吓到哭醒,又是怎么被床上另一个人抱着哄睡,他通通忘光了。

忘掉最好,朱一龙冷酷地把书包甩到背上,先一步走了。白宇是需要大人送的,而他是在最开始白妈妈提出一起接送的建议时,就拒绝了的。

反正他也还没学会怎么和白宇相处,这个从天而降闯入他生活的弟弟,经常让他束手无策。而他讨厌失控。

直到第一次单元考试成绩下来,所有自欺欺人的谎言都成为笑话。语文数学通通学得一塌糊涂,水平连一年级新生都不如。

白妈妈被一个电话请去学校,好多小朋友在办公室外探头探脑,请家长这么严重的事,他们见都没见过,好奇得要死。

“北玉,我看到你妈妈来啦!”

“都是因为你考试太差了才会被请家长。”

“为什么上课都不认真听讲呢?明明都很简单啊。”

……

同学们的声音围绕在周围,白宇像块石头似的僵在座位上,缩着脖子不敢抬头,他怕自己一动,眼泪就会掉下来。他也不敢辩解,他们觉得很简单的东西对他来说真的很难,而他真的每节课都有努力地去听去记,已经记住很多了,可是……

那一天是白宇过得最糟糕的一天,妈妈牵着他的手,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看着妈妈疲惫的脸,觉得自己让她失望了。

忍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晚饭之后,朱一龙才得知白宇今天被请家长的事。难怪他今天失魂落魄的,连喜欢吃的炒土豆丝都没吃几口,放下饭碗又回到书桌前去写作业了。

其实没人比他了解,作为这张书桌另半边的使用者,朱一龙可以作证,白宇每天都有认真学习。可是在老家那点基础,拿来放在省会城市的实验学校根本不够看,跟不上也很正常。

白宇艰难地辨认着纸上的字符,试图把每个音节都拼对。他的同学做起来易如反掌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来说就这么困难。三行字念得磕磕巴巴,白宇对自己失望透顶,灰灰的情绪笼罩着他整个人。

朱一龙拿出一张白纸开始装模作样,故意大声说道:“哎……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最近又说让我们复习拼音啊。那我就来复习一下吧。”

白宇小耳朵一动,偷偷抬眼望向对面。哥哥捧着书本,开始大声朗读。白宇一看,他读的不正是自己手里这份拼音表吗!赶紧小声地跟着哥哥一起读了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哥哥读书时间格外的长,以往都是读五遍英语三遍语文,今天居然一连读了十几遍,而且读的还是拼音。

白宇的小脑瓜想不明白这么多,他只知道今天偷偷跟着哥哥读会了好多,明天一定能够过关了。

这个晚上白宇终于久违地睡了一个踏实觉,甚至把脚伸到了床的另一边。

朱一龙睡到一半感觉胸口发闷,挣扎着醒来,拿掉压在胸上的一只脚。看着睡得一脸香甜的白宇,他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于是气鼓鼓地再次睡去。

03

“同学们都要向白宇学习,就算基础不好,努力努力,也是可以迎头赶上的嘛。”杨老师肯定的笑容映在白宇小朋友亮晶晶的眼睛里,白宇仰着脑袋,小脸蛋儿红彤彤的。

“你真厉害。”毛毛小声的赞美更让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快要飞上天。

连白宇自己都不敢相信,本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的拼音,居然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还因此得到了老师的夸奖。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稍后第二节数学课上,白宇站起来,乘法口诀背得比他的小组长还要熟。

下课之后同学们都围了过来,众星拱月把他围在了中间。白宇几时获得过这种待遇呀,当即幸福得头昏脑涨。

“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怎么在这么短时间之内背出来的?”

同学们纷纷好奇,白宇挠挠头,“其实是因为我哥哥……”

不好!露馅啦!白宇想起哥哥的警告和自己的保证,赶忙用两只手同时捂住了嘴。

他只说了哥哥,并没有说出哥哥是谁,应该不算犯规吧?白宇心虚地想着。

“原来你有哥哥呀?”

“那有什么稀奇,我也有哥哥呀。”

“我哥会游泳!”

“我哥会骑车!”

白宇不知道话题是怎么逐渐演变成拼哥大会的,听着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他忽然觉得不甘示弱:“我哥哥打得过蛇!”

一语既出,满堂顿时鸦雀无声。

“切……”

“吹牛呀!”

同学们一哄而散了,留下白宇在原地委屈得要命。他才没有吹牛,他说的都是真话。

兄弟俩的书桌靠窗摆,那天白宇正专心致志地给小人书上的精卫填色,突然视线边缘有个什么东西在动,他偏头一看,就再也没移开视线。倒不是那东西有多好看,是因为他不敢。

外间隐隐传来郑少秋的歌声,此时此刻白宇也想像歌词里唱的“一笑看风云过”,但是他只会坐着一动不动,和那不速之客大眼瞪小眼。

朱一龙冲完凉回来,就看到窗台上搭着一条蛇,一看就是沿着外墙游进来的。白宇那傻子,一看就是吓呆了,正常反应都没有了。也难怪,他都被会飞的大蟑螂吓哭过,那条蛇看上去有三根指头那么粗,分叉的舌头嘶嘶吞吐,看着就不好惹的样子。

事实上朱一龙自己也发虚,可他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这样站一个晚上吧。

不得不说朱爸爸的教育还是成功的,至少在这种情形下,朱一龙的脑子里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叫老爸救命”的念头。他想到的都是书上看过的关于蛇七寸的描写,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罢了,实战机会摆在眼前,并没有拿出尺子来量一量的机会。

脑子里反复推演了好几种方案,却发现想再多也没多大助益,那就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吧。

如果给朱一龙的教练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气死。这小孩儿看着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偏生喜欢莽路子,平时和壮他两圈的师兄对打,也莽得要死。

事情发生的当下白宇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到一切结束,脑子开始自动复盘,那条蛇突然像一根裤带似的悠起来,哥哥的动作快到看不清,啪一下就给它甩回楼底下去了。

哥哥……

白宇目瞪口呆地看过去,朱一龙已经拉开椅子坐下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这会儿自己也正后怕呢,后背唰出了一身冷汗,澡都白洗了。

过后几天里白宇始终提心吊胆,害怕那条蛇回来报仇,说什么都不肯开窗,也不让哥哥靠近窗子坐了。

朱一龙觉得他莫名其妙,把窗子打开朝他展示:“没蛇,你看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窗的缘故,那天白宇晚上起床尿尿,又在墙上看到一只壁虎。顿时睡意全无,那玩意趴着不动,他也不动。不知道站了多久,屋子里只有爸爸的鼾声。大家都沉沉地睡着,没有人知道白宇醒着,正如没人知道他内心有多挣扎。他想像哥哥一样勇敢,抓起就扔出窗外,可是他真的不敢。

最后白宇败给了心中的恐惧,默默地回到了床上。他想起壁虎尾巴把人耳朵捣聋的传闻,一头钻进被子里。

五分钟后,小脑袋又钻了出来。白宇看了看睡得无知无觉的哥哥,像虫子那样慢吞吞蠕动过去,用手轻轻地罩住了他的耳朵。

不管怎么说,那个对白宇来说略显惊心动魄的夜晚,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哥哥。

至于朱一龙醒的时候,已经变成白宇整个趴在他身上,这种事白宇就不得而知了。

“白宇。”

思绪被打断,白宇对上杨老师的眼神,立刻吓得从座位上弹起来。可怕的是他刚刚走神了,完全不知道老师想让他做什么,从她严肃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况且白宇也不敢多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重复体验被蛇盯上的感觉,白宇不知道这一次对峙什么时候会结束。哥哥也不可能突然出现,把杨老师甩出窗子外面去。虽然事情如此显而易见,但不可否认这念头确实在白宇脑子里滑过。

“把第一小节念一下。”杨老师用难堪的僵局给了他教训,最终还是摆出了台阶。

白宇紧张得要命,心脏咚咚咚敲得好响,还好只是读书,如果是什么高深的问题,他可能就要站到下课了。

不过结果是谁都无法预期的。白宇一紧张,那一口家乡调调就又跑出来。同学们起先还苦苦憋着,直到有人第一个笑出声,课堂又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引发这插曲的白宇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难堪还是尴尬,反正这样一来就没人记得他上课开小差的事情了。

那次以后班上小朋友经常笑他的口音,模仿他的口音说话,怪里怪气地喊他北玉,与此同时毛毛又不怎么理他了。白宇虽然不是很会读书,但对于善意和恶意还是能分辨清楚。

在幻想里哥哥会替他出头,会警告那些讨厌的家伙“不许欺负我弟弟”,但现实中白宇知道,他不会。

甚至这一切在大人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白宇告诉了妈妈,她也只会让他大度一些。

白宇虽然才这么一丁点大,已经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懂事。而这种懂事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不会去细究。白宇不说,不代表他不会难过。

时间公平对待所有人,无论快乐或者不快乐,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去了。当今年的日历被撕剩一张时,爸爸宣布明天全家去游乐园玩,哥俩欢呼起来。

小朋友的快乐还是很简单。当去到一个贩卖欢乐的地方,闻到空气中棉花糖的香味,情绪自然被调动起来,那些不如意全都见鬼去吧。

白宇被妈妈抱上小火车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隔壁的碰碰车。小火车慢悠悠兜兜转,妈妈在围栏外朝他招手,白宇仰起脸笑出露着豁的门牙。

等这一圈转完,白宇乖乖地让妈妈牵着,等两位帅哥从碰碰车场出来,那爷俩相似的眉眼间飞扬着如出一辙的神色,意犹未尽地说起游戏过程中的种种。

“小宇大一点再玩好吗?”

白宇留恋地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嘴上还是说着好的妈妈。

忽然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地上的小草变得很小,张着嘴的狮子垃圾桶都变得很小了。从没有人告诉过白宇,原来坐在爸爸的肩膀上,这么高呀。

“龙龙,我和弟弟一队,你带着妈妈,咱们来比一比?”爸爸扛着白宇,笑着朝大儿子发起挑战。

“接受挑战!”朱一龙脸上的笑容比树梢头的大太阳还要亮。

白宇没有很多词汇去形容自己第一次玩碰碰车的经历,事实上以他的年纪,可能两年之后关于今天的很多细节都不会记得了。但是他会永远记得那天的心情,天线与棚顶打出的火花,那种声音,和燃烧的气味,当然还有,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哥哥和妈妈,还有耳边爸爸的鼓励声:“小宇!撞他!”

成为一家子以来,彼此间都温温和和的,连朱一龙挨揍的频率都直线下降,融洽的表象之下,却仿佛总是缺少着一些什么。如今在碰碰车一次次碰撞和弹开的过程中,有些东西却反而更加紧密了似的。

糖画自然是每个小朋友最喜欢的保留节目。老爷爷的勺子抖抖,哥哥的一条龙,弟弟的一匹马,就如小哥俩所愿,飞到手中。

也不知道是马尾太重,还是拿它的小手太笨拙,它还没有完成一幅糖画的最终使命,就掉地上碎了。白宇眼睛刚有点湿意,手中剩下的残疾小马就被人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造型繁复的大龙。

哥哥凶巴巴地朝他龇牙:“再碰掉就没有了。”

如果有办法的话,白宇一点都不想吃掉它,而是藏起来,放到他二十岁。

对于那个时候的白宇来说,二十岁就相当于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根本无法想象的那种久,差不多就是一辈子吧。

照片在一周后洗好,爷仨凑在一起看。

“你怎么一笑就没眼睛啊。”朱一龙无情地嘲笑白宇,“丑死了。”如愿以偿收获老爸的毛栗子一枚。

“我觉得小宇很帅气。”

朱一龙捂着头,臭着脸嘴里哼哼唧唧,“其实也没多丑……还可以啦……”

白宇看着照片里满嘴糖渣的自己,还有笑得很好看的哥哥,就能很容易地回忆起那最棒的一天。

稍晚时候妈妈下班回家,从包里拿出一大一小两身童装,白宇看看哥哥的红色羊毛背心,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同款蓝色,从未如此清楚地感觉到,我们是兄弟啊。

这种奇特的感觉同样感染了朱一龙,他难得展现大哥的温柔,在飞行棋盘上放走了好多黄色小飞机,听着白宇嘴里发着咻咻声把飞机归入巢穴,觉得他还是有点可爱的。

也许是临近春节的关系,这种温馨的气氛在整个家里一直持续着。

电视机里王菲那英同唱相约九八,两个小崽子玩烟花已经累得歪在沙发上头对头地睡着了。对于这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儿来说,意义重大的一年终于过去了。

未来会更好的。

04

追追赶赶打打闹闹哭哭笑笑,白宇的小二年级就这样度过了,先等来的不是成绩报告单和激动人心的三好学生文明少年的人选公布(虽然这和他本身关系也不是很大),而是一个提前来临的暑假。学生们去了一趟学校接到期末考试顺延至下学期初再考的消息,就宣布放假了。孩子们就像出笼的鸡崽,在校门口一哄而散。

暴雨从昨夜开始下的,早晨出门上学时路口还没积水,放学回家时已经有小腿肚深了。

朱一龙淌水过去,又回头看了眼那水塘。

他去年起就习惯了自己上下学,刚刚老师一说放学他就跟平常一样自己走回家了。但他知道白宇每天都是他妈妈接送,碰巧今天大雨又提前了大半天放学……

这又关你什么事呢?朱一龙把视线从水塘上调开,扭头往家走。

今天周三,白天家里自然是没人的。朱一龙把湿淋淋的伞撑到阳台上,打开电视机,大大方方地往沙发上一靠,开始看重播的水浒传。

这是平常日子不可能有的待遇,平时他要趁放学那点间隙偷看一眼电视都得和做贼似的——五点五十准时关电视,用准备好的风扇和凉水打湿的毛巾给电视机后脑快速降温,免得让老爸发现了挨揍。

他甚至还拿了片冰镇西瓜打算边看边吃。关冰箱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拿了两块出来。

电扇摇着头呼呼吹风,带动墙上的挂历一掀一掀的。桌上搁着一块啃干净的绿色瓜皮,还有一片没人动过的西瓜,凉气都已散得差不多了。

朱一龙的眼睛第五次看向挂钟,电视里林教头在山神庙里头的境遇有多惨他已经不知道了。窗外暴雨如注,打在他们家自制的戗水上,噼里啪啦响得跟钢珠弹似的。

“唉,烦死了。”朱一龙从阳台收回伞,钥匙揣兜里,又重新走进那片雨中。

白妈妈自然是不知道今天学校提前放学,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便捷的联络方式,家家户户顶多只一个座机。

杨老师挨个通知了一轮,最后剩下白宇和另外几个小朋友,暂时联系不上家长。

白宇一个人在座位上画画,等他反应过来环顾四周,教室已经几乎走空了。窗子外的天空阴沉沉,明明是早上却像晚上一样,他有点害怕。

杨老师神色慌乱地走进来,让他们剩下几个整理书包。

“老师的女儿生病了,要回去看看,你们几个乖乖在传达室等妈妈好吗?”

“杨老师,我可以自己走回家!”

“我也是!”

在了解过这几个男孩子都住在附近,并且都有过自己上下学的经验后,杨老师把目光放在了白宇身上。

白宇从来没有自己上过学,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迎着杨老师急切的目光,实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也可以。”白宇从书包里掏出小雨披,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你们要一起走到路口好吗?”杨老师松了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摸了一下白宇的头顶。

白宇竟也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太害怕给别人带来失望了,哪怕是用说谎的方式,他也想让所有人感到开心快乐。

何况还有这么多同学呢,白宇鼓励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哥不就是每天自己上学的吗。

不过很快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喂!北玉!‘傻子’用你老家土话怎么说的呀?”

说话的胖子比白宇高出一个半头,平时在班里也是出了名的皮大王。白宇低着头,仔细着脚下的水坑,装作没有听到他的话。

昨天这胖子揪毛毛辫子,被白宇告了老师,怕是一口气咽不下呢。

“你昨天还帮女生,我看你就是想和她结婚吧!”

“我没有!”白宇听不下去,奋起反击。

“哈哈!被说中喽!北玉要和毛毛结婚啦!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明明就是!又骗人,你个谎话精!还骗我们你有哥哥,屁咧——”

“我……”白宇想说他没有骗人,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伴随着走调严重的结婚进行曲的调子,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白宇不想理他们,就加快了脚步。沿路的商铺门口都有一条贴了瓷砖的防水台,白宇急于摆脱身后那几个,一脚踩上去就滑了一跤,他甚至都不敢多趴一会儿,忍着疼赶紧爬起来继续闷头往前冲。

直到一头撞上了人,白宇艰难地眨眼睛挤走顺着眉骨流进眼里的雨,看清眼前的人,呆住了。

朱一龙老远就看见白宇的黄色雨披,对于他来说有些长,一直拖到了脚面,走起路来像只披着鸭子皮的企鹅。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摇摇晃晃是因为白宇真的跛着腿在走,而身后不远处几个男生哈哈大笑,还在朝走在前头的白宇喊话起哄,看到白宇撞了人,嘲笑得更大声了。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大男生好像一直盯着自己,渐渐的笑不出了。同样是小孩儿,二年级和四年级体格相差太多,被大孩子这样盯着看,他们难免紧张起来。

更何况朱一龙练了好几年武,眼神凌厉起来都有杀气,这几个臭小子顿时噤若寒蝉,像鹌鹑似的一个个,全然不似刚才的嚣张模样。

朱一龙把他们的脸一张张看过来,最后停在了胖子面前:“你叫什么?”

小胖子脸胀得通红,脖子梗梗,嘴巴还要硬一下:“你、你是谁啊?”

“我是他哥。”

白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刚摔那一跤的痛,被雨淋的冷,被当成笑话的委屈,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他明明不想这样,但是丝毫控制不了自己,哇得一声擦着眼睛大哭起来。

或许只是因为,白宇潜意识中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一次哪怕再丢脸,都会有人安慰他了。

“别哭啦……”朱一龙无奈地叹口气,“你的伞快戳到我眼睛了。”

白宇百忙中抽空调整了一下雨伞的角度,让它更多地笼罩在哥哥的脑袋上方,至于自己撅在外面的屁股,淋湿就淋湿吧。

“你怎么这么沉,比煤气罐还沉。”朱一龙走一段就要停下把背上那颗秤砣往上托一托,免得他出溜到地上去。

白宇巴着哥哥的脖子,腿尽量上缩,不要碰到地下的积水。嗯,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加把劲,只差一点了,白宇小朋友。

老天爷并没有体谅两个小朋友的难处,该下的雨还是下得好大。白宇虽然哭着,可是刚刚一个人走进雨中时那种害怕的感觉,早就随着哥哥的出现烟消云散了。此时此刻驮着他的这个其实也不怎么壮硕的肩背,在白宇的眼睛里伟岸无比。

“哥哥……”白宇脑袋一歪,把脸蛋紧紧地贴住了哥哥的脖子。

这种来自皮肤的亲昵感让朱一龙愣住了。明明他才十岁,对于被拥抱的记忆却已经遥远得搜寻不到了。

他过去曾羡慕过别的同学家养小狗小猫,也摸过一次班长家的狗。小家伙贴着他的腿,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到它热乎乎的身体随着呼吸频率在起伏,让他意识到这是活生生的一条生命。

和另一条生命建立起某种联系,对于朱一龙来说,是一件既让他憧憬,又陌生的事情。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长大,父亲是只能仰望的。他太想有个人,有条狗,或是什么别的东西来陪着他了,同时也太害怕这个了。

因为面对这样一个软乎乎贴过来的弟弟,他全无经验可借鉴。教练会教他怎么用五成的力打人,老爸会教他在学校不准欺负别人但受了欺负自己去讨回来,没有人教过他面对别人纯然的善意该怎么办。我到底有什么呢?有什么可以回馈给他的?朱一龙扪心自问,问不到答案。

晚间新闻播送了全国多地爆发洪灾的消息,兄弟俩裹着毛巾毯喝柴胡,看着电视里被洪水冲垮的房屋村舍,和艰难抢险的军人战士,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事实上每个人一辈子或许也经历不了几次这种轰动全国的大事件,只是处在事情发生的当时,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至少不会比当下马上要挨的揍更特殊了。

揍儿子熟练工的朱爸爸,今天抄起的拖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落下了,全因为腿上多出来的这个小东西。

“爸爸,不要打哥哥。”白宇抱着他的腿,可怜巴巴地央求。

你不可以拒绝这样的眼神。

拖鞋啪一声落回地面,逃过一劫的朱一龙突然觉得,弟弟真是万能解药。

05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几十年之后回忆起童年,可能根本记不得课本讲什么,却偏偏对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念念不忘,可能是一种气味,一句经典台词。

对于朱一龙和白宇来说,幸福童年是吃不完的小浣熊干脆面和奇多,是集不齐的水浒卡片和奇多圈。好像只要收集了一百单八将的卡片,自己也会成为传说中的大英雄,只要收集了那些陌生洋气的地标建筑,就等同于亲身周游列国了一般。

这事对于每个孩子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若是出了一张稀有卡,那可是天大的事。

每回朱一龙展示他那厚厚的一叠卡,在小伙伴面前简直不要太有排面。

别人都是独生子女孤军奋战,他可是有枪手的。

“哥哥,我不想吃啦!”白宇眉毛都耷拉下来,委屈巴巴。这段时间他打嗝都是烧烤味,梦里都在咔哧咔哧啃干脆面。

“乖乖,就差一张啦,我一定要比伟栋那家伙先集齐。”在某些莫名其妙的方面朱一龙会展现出他的胜负欲。

小卖店老板早就认识了小哥俩,熟门熟路拿出两包小浣熊搁在玻璃柜台上。朱一龙还挺讲究玄学,拆袋之前口中还要天灵灵地灵灵地做法一番,结果又是一张浪里白条,顿时气得半死。

白宇则是万般苦恼地拆开他那袋,有气无力地念出卡牌上的名字:“小李广花荣?”

朱一龙像是被打了一针鸡血似的火速凑了过来,直到他亲眼看清楚那张卡的内容,那稀有卡仿佛自带圣光和音效,一下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激动得一下把白宇抱起来飞了一圈。白宇咯咯笑,整个人像要飞离地球一样,特别好玩。

作为第一个拥有这张稀有卡的大佬,那段时间朱一龙在班里都是横着走的,男同学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亿万富翁差不多。

等到陈伟栋终于也吃出花荣的时候,却悲催地发现,发小朱一龙已经有了新的玩具。

从深圳出差归来的朱爸爸,打开了孩子们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泥巴更好玩的东西,原来电视机除了用来看电视之外,还能做这么酷的事情。

当拿起长方形的手柄,操纵着红帽小人不断地在像素化的蓝天白云下冲刺和跳跃的时候,哥俩迅速沉醉了。

最最牛逼的是,这小小的黄色卡带里,居然能装下100个游戏!除了他俩都爱不释手的超级玛丽之外,坦克大战也是点击率超高的一款游戏,因为它可以两个人一起玩双人模式。

不过似乎也容易引发家庭内部矛盾。

“爸爸,哥哥他又把老窝打烂啦!”白宇气鼓鼓地扭头告状。

朱一龙一打游戏就像变了一个人,经常横冲直撞,敌我不分,两梭子子弹带走敌人的同时,也把自家老巢给端了。

不过后来他渐渐地在炸弹人和魂斗罗里找回场子,把之前那些都归咎于那种傻瓜游戏不太适合他。

白宇却时常被自己气哭,在马里奥被乌龟拱死、马戏团跳火圈被烧死、开赛车被超车撞死等等时候。哥哥为了哄他,还是会狠虐那只笑得贱兮兮的王八,踩翻它的龟壳,再一脚蹬到天边去。

双人魂斗罗就很有趣了。朱一龙扮演的蓝裤衩大哥带头冲锋,嗑了霰弹那就是战场上无敌的存在。白宇扮演的红裤衩小弟只要全程跟在后面偶尔放放冷枪就行,快乐无边。

沉迷游戏的日子里哥俩日复一日地扮演着两位肌肉发达的外国半裸男,在枪林弹雨中培养出深厚的兄弟情。

有的时候朱爸爸都怀疑,两个孩子可能上辈子是冤家,而且是弟弟欠了哥哥很多,所以这辈子才这么上赶着黏他,撵都撵不走。

“一龙很好的。”白妈妈却不这么认为,她笑眯眯地看着小哥俩。午后阳光洒进窗,大男孩和小男孩趴在铺了凉席的地上看漫画书,白宇馒头似的小脚丫一晃一晃。这画面美好得过了头,让人不由得怀疑起它的真实性。

当然也不总是这样岁月静好的,全是男孩的家庭注定和安分没什么关系。后知后觉的家长们终于反应过来,哥俩好的代价就是捣蛋鬼×2的效果。

“我哥说……”已经成为白宇目前的口头禅,哥哥的话效用等同于圣旨,居然比老师的话更权威。

作为被无脑崇拜的对象,朱一龙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免不了要得意一番的,偏偏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由此可见,这人打小骨子里就自带某种蠢蠢的alpha male情结,未来长成什么样子,似乎也是可以预见的。

跟他一比,白宇就是个表里如一的小甜豆了,笑一笑眼睛弯弯眯起来,看着就讨喜。

打三年级开始,白宇也自己上下学了。

第一天他既期待又忐忑,背着书包目不斜视地走出家门,像个肩负重任的士兵那样。如若不是这样心无旁骛,也不会被路口拐弯处电线杆下突然站起来的人吓一跳。

朱一龙蹲了半天,这会儿跺跺有点发麻的脚,半真半假抱怨道:“真慢。”

白宇眼睛唰一下亮了。朱一龙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眼神游离,不去看他亮晶晶的眼睛,“快走,要迟到了。”

“哥哥!”

“哥哥,明天也可以一起走吗?”

“哥哥哥哥哥……”

白宇腿短步幅小,只能加快频率,哒哒哒地跟住哥哥。少年朱一龙之烦恼,弟弟是个粘人精怎么办?他毫不怀疑这家伙可以就这样一路“哥”到学校的。

“我们可以不说话……”

男孩们没有发现身后五十米,爸爸有些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看到一大一小两只背着书包走远,才放心地上班去。

最近也不知怎么的,学生间流行传阅一套鸡皮疙瘩系列丛书,一股灵异风潮在班级里悄悄蔓延。

白宇上个厕所回来,就发现自己课桌上多了一本书,封面幽幽的蓝色绿色,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拿起一看,果然是《鸡皮疙瘩6》。

他其实有点怕这个,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是谁的书?”

每个集体里总是不乏好事之徒的,立刻就有人贱贱地凑过来:“你害怕呀?”

“我……不怕啊。”一时逞能的代价,就是白宇硬着头皮把书带回家了。

吃晚饭的时候朱一龙就发现今天的白宇怪怪的,居然面无表情地吃下了两块南瓜,简直太可疑了。南瓜可是白宇平时最讨厌吃的蔬菜,吃上一口脸能皱半天。有哥哥的优势在这时尽显,白宇也不知道牛皮糖精转世,抱着腿一通求求,总能心想事成。今天没吃到双份南瓜的朱一龙,敏锐地察觉事出反常必有妖。

此时的白宇满脑子想着书包里那本鬼故事,根本食不知味,别说南瓜了,这时候就算让他生吞辣椒他可能都反应不过来。

哪怕再不愿意,该来的还是来了,八点一到,总要关灯睡觉。白宇故意磨磨唧唧地写作业,拖到八点半,也实在无事可做了。

上床之前他有意把那书塞进书包的最下面,找了一堆课本压在上面,寄希望于这份沉重的知识可以镇压住一些可怕的东西。然后把书包拉链拉得严严实实,确认好几遍,才飞快地钻进被窝里。

关了灯之后的房间,感觉就和白天大不一样,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家具,蒙上一层夜色之后仿佛就成了探出爪牙的魔鬼。

白宇背上毛毛的,被子被他拉到鼻子上面,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疑神疑鬼地从左看到右,看什么都可疑。书包静静地躺在椅子上,他还要时不时地看一眼确认一下,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好像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只活生生(?)的鬼似的。

这时窗外树梢一动,白宇吓得半死,脑袋整个缩进被窝里,心中默念“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好死不死这时候脑子里闪过白天听过的鬼故事,什么床底的手,窗外的眼睛,黑夜中人类的想象力可以扩散到世界之外,越想越清醒,越清醒越害怕。

这样焐久了,被窝里密不透风,白宇浑身都是汗,脖子热得发烫,呼气吸气浑浊得不行。

“哥哥……”白宇终于还是用气声小小地喊了一声。

当然没有回应,朱一龙一个小时前就会周公去了。白宇独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感觉已经过了一万年。

又煎熬了一会儿,其实可能也就三分钟吧,可是白宇觉得长到他无法忍受了。他最终选择抛弃自己的被窝,蹭进哥哥被窝里。

我一点都不害怕。白宇念咒似的默念着,额头抵住哥哥的背,居然没两分钟就睡过去了。

尽管第二天醒来朱一龙发现自己被糊了一身口水,却难得什么都没说。

这下白宇等于有了安全区,在确认安全的前提下看鬼故事,才是一件刺激又有趣的事。他发扬了不作不死的精神,趁着白天在学校的时间把鸡皮疙瘩全看了,还要大言不惭——

“一点都不恐怖的嘛。”

借此收获一大票崇拜的眼神,充分满足了白宇的小虚荣心。

至于最近每天晚上都躲在哥哥被窝里瑟瑟发抖这种事,就不用告诉别人了。

被鸠占鹊巢好几天的朱一龙终于忍无可忍,让他滚回自己被窝去睡。白宇闻言哭唧唧地抱住他的腰,“我害怕……”

朱一龙要被他气死,“看的时候不知道怕?”

为了安全着想,白宇决定将耍赖执行到底。

其实他自己都没留心,一年前的他根本不敢这样在哥哥面前造次,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化很大。

06

白宇从同班同学那里听说,1999世界末日,开始他是不怎么信的。

课间毛毛和几个女同学经常聚在一起神神叨叨,好像一个个都成了笃信命运的玄学家。

“老师说了,你们这是封建迷信。”白宇坚定地表明了自己无神论者的立场。

毛毛用一种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语气说道:“我姐说了,末日是科学家用电脑算出来的。”

那一瞬间白宇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那种只有在微机课上才有机会看到的,笨头笨脑的白色大方块,他一度以为只能用来操纵小王八画六边形,看上去还没有他们家的电视机聪明,居然还能算命?

“来来,我借你看看这个漫画,看完你就懂了。”

就这样在女孩子们坚持不懈日复一日的熏陶之下,白宇唯物主义的心就有点发虚了。尤其近来天气很差,天色总是阴沉沉,总觉得要出大事。

那天放学路上他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跟哥哥说起这事来。

朱一龙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说:“奥特曼会拯救人类的。”

那一瞬间白宇忧愁了,他的哥哥还不知道奥特曼是假的,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白宇内心挣扎了很久,还是不要告诉哥哥真相吧,太残忍了。

小小的白宇揣着沉重的心事度过了十月、十一月,时间到了十二月。说巧也不巧,本世纪末的最后一天,正好是一个星期五。这末日也不说让人过个双休,未免太不识趣了。

午休时分,四年3班窗外出现了一个高年级帅哥,大家都开始交头接耳问那是谁。

白宇丢下饭碗跑出去,朱一龙只让他理好书包跟自己走。

“反正今天就是末日了。”

“没有明天了。”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玩到最后一分钟!”

朱一龙对这答案感到十分满意,伸手揉了把白宇的头。说话间哥俩一前一后进了游戏厅,一口气兑了五十多个币,疯玩到天黑。

甚至在被人一把从游戏机前薅起来的时候,白宇满脑子都还是阿豆跟和耗油跟,下意识地就想出拳,直到看清横眉怒目的朱爸爸,瞬间清醒并低下了头。

朱爸爸一手一个,提溜回家,一顿板子伺候。

当天夜里,才是不折不扣的末日来临。白宇哭得比挨打的都响,因为念他只是从犯,朱爸爸只象征性地打了两下,主要火力都集中在了他哥身上。

“什么没学会!就学会逃学!还带坏弟弟!”朱爸爸揍人还带着节奏,穿插在他每句话的间隙里。他年轻时是散打队的,揍起人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完全不带喘的。

白宇捂着火辣辣的屁股,看着满屋子上蹿下跳的哥哥,哭得可惨可惨。

后来隔壁王阿姨都听不过去来敲门:“小朱啊,差不多打打得了啊——”

那个夜晚,泪眼婆娑的白宇和强装镇定的朱一龙窝在一起,数着午夜十二点的倒计时。

“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呢?”白宇问出了最困扰他的问题。

做哥哥的也没有办法很好地回答他,其实任何一个还活着的人,都没有办法回答出来。

“没有感觉了吧?就像睡着一样。”

但他们都知道其实不一样的,睡着会有醒来的时候,死却不会。所有一切的感受,好的不好的,都会不存在了,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虚无让白宇无比恐慌,以他的年纪还理解不了那么高深的死亡的意义,却本能地害怕失去。

“我不想死……哥哥,你也不要死。”白宇整个人巴着他,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有多少人能亲身经历一千年到两千年的世纪更迭呢?应该说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是幸运儿。

而在这个不凡的世纪之交,朱一龙和白宇像寒夜里两只相拥取暖的小动物,相互依偎以祈求驱散死亡的阴影,直到朝阳初升,大地回暖。

号称世界末日的1999年,来势汹汹却就这样草草收场,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小。

晨光中朱一龙动了动,白宇跟着醒了。难得今天两个人都没赖床,朱一龙奔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毫不吝啬地冲破界限,一直照到床上揉着眼睛的白宇。

太阳照常升起了,街上的早点摊都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厦将倾的末世景象,也没有会飞的超级英雄。

什么世界末日,旷课半天要补一大堆作业又被罚了额外一大堆家庭作业才是真正的末日。

真实的世界,真的好没劲啊。

在大街小巷一片讴歌声中,千禧年如期而至。除了年份变成20开头,刚开始总是习惯性写错之外,别的都和之前没任何两样。

朱一龙变得老实了,毕竟是即将毕业的人,表现出一些有别于小学鸡的成熟来。这份乖巧使得他挨揍的频率直线下降,家里平静得有些陌生了。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朱一龙迷上了《灌篮高手》,他花了一个小时决定自己要成为流川枫那样的中学生,并开始为此付诸努力。

对于白宇来说,哥哥现在每天对着篮球的时间比对着他多。

朱一龙抬手抹掉脸上的汗,对球场边的白宇摆摆手,“你先回去吧。”

“哦……”白宇手指拨弄着书包肩带,看着他挥汗如雨的样子,在球场上和几个六年级的大孩子为了一颗球争夺不休。

他们都好高啊。

于是放学回家变成白宇一个人的单程。他踢着一颗石子,一直从学校门口踢到家门口,比平时多花了十分钟在路上。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总是第一个回到家的,到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和每一个家有长兄长姐的小朋友一样,白宇大部分行为的原动力来自于对兄长的模仿。没有任何道理,每个小孩儿都会这样做。

六点半的时候朱一龙一定会回家了,因为这个时候电视里会播《灌篮高手》,而白宇会坐过来和他一起看。

明明每天只播一集,一场比赛可以拖拖拉拉好几天都打不完,可是这些大孩子的热血故事却牢牢牵动着两颗小小的心。那些人的青春如此耀眼,值得一再回味,甚至连片头片尾都不放过,都能把不明就里的日语歌词学舌般唱得八九不离十。

那是十二岁的朱一龙最喜欢的一首歌,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歌词在唱些什么,但是他能够唱出每一句。

因为他已经重复听了太多太多次。

时间才刚到四月,白宇就忍不住开心起来。因为他和哥哥的生日都在四月的缘故,四月就成了他们家除了过年之外最重要的一个月份。

也因为哥俩的生日前后只差一周,一般就放在中间那个周末一块儿过了。今年白宇十岁整,是个大生日,所以是四月八号当天在家过的。

白宇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炸鲜奶和奶油蛋糕,那一整天都笑得见牙不见眼。朱一龙对这种甜兮兮奶呼呼的东西一点都不喜欢,被小寿星公硬是喂了好几块,齁着了。

那天爸爸还喝醉酒,一手一个抱起俩儿子,用扰民的分贝大声开唱:“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白宇被爸爸的胡子扎得咯咯大笑,而朱一龙毕竟已经有了高冷酷哥的包袱,口头上嫌弃着:“老爸你别发酒疯了。”却还是没忍住臊红了脸。

记忆中五岁之后爸爸就没有像这样抱过他了。朱一龙隐约察觉到,这两年的爸爸已经和原来的他很不一样了。他从来没有看过爸爸这样放松地大笑,总是发皱的眉头也很久没出现过了。

“啦啦呼啦啦 啦呼啦啦……”

白妈妈望着他们笑,把各种奇奇怪怪的表情都收进了照相机里。

朱一龙突然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妈妈没有给过他们的。

十周岁的白宇小朋友,连着好几天到家的时间比打完球的朱一龙还要晚,问他就支支吾吾地说在同学家写作业。

转眼就到十六号,朱一龙正儿八经的生日。他理智地分析着,今年和白宇一起提前过过了,这两天爸妈也没有再提,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这件事。

这并没有什么,朱一龙反复提醒自己,反正你也不爱吃蛋糕的。

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放学后难得的没有去打球,而是直接回家了。他是那天最早到家的,进门的时候还愣了愣,因为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一龙已经习惯了这间屋子热热闹闹的样子。或者说,有白宇在的样子。每天从日升到日落,起床到睡觉,都和他在一起。

白宇和他是前后脚到家,看见他在家坐着,白宇呆了呆,居然露出一些心虚的表情。朱一龙不知道他最近鬼鬼祟祟地搞什么,正打算问问,就看到白宇把书包搁在平时习惯放的位置上后,还特意偷瞄了他一眼。偷瞄被发现后,白宇朝他露出一个极为讨好的笑,然后把包挪了个位置。

绝对有问题!

在朱一龙盘算着是暗偷还是明抢的时候,白宇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他狐疑地盯着白宇:“爸妈说了?啥时候说的?”

“昨天说的啊,可能你在洗澡没听到吧。”白宇拖着他的手,一路拖出门外,“今天爸妈都加班,我们出去吃吧!走啦走啦!”

朱一龙任他拖着,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这小猫搞什么飞机的表情。

他们住的小区两个街区之外,就是一条商业街,算是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了,很多商店饭店,当然,还有本市资格最老的一家肯德基。

这家肯德基年龄和朱一龙一样大,88年开业的,至今还是所有小朋友心中的圣地。多少小孩儿有事没事就拉着大人来这里遛弯,哪怕只是闻一闻店里飘出的黄油味,都是心旷神怡的一件事。要是哪家小朋友能在肯德基过生日的话,那绝对是值得炫耀一年的大事情。

此时此刻,朱一龙站在标志性的大红色的招牌下,透过整面落地玻璃窗看着任何一个小孩儿都向往的彩色桌椅,只想转身就走。

“我不想吃这个,我们走吧。”

白宇双手并用拉住他,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进去吧!哥哥!”

这时本该在加班的白妈妈居然从肯德基推门出来,笑着给她的继子戴上纸做的彩色皇冠。朱一龙肩膀被她搂着,白宇像是怕他跑掉一样拉着他的手,一进店里,就看到墙上和天花板上的拉花,还有“祝朱一龙小朋友生日快乐”几个大字。

白宇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拍着手笑起来,大声说道:“哥哥生日快乐!”

朱一龙看到了爸爸,还有几个认识的叔叔阿姨,和他们的孩子。所有人都在笑着,祝他生日快乐,所有人都比他看上去更开心。

白宇是第一个发现他脸色不好的人。当他试探性地去拉起哥哥的手时,却被大力打开了。

留下冷冷的一瞥之后,朱一龙摘掉头上的纸皇冠,什么话都不说,扭头跑出了门外,留下一屋子莫名其妙的大人小孩。

白宇这才知道,过去那些凶都是伪装出来的假的,今天哥哥是真的生气了。

被打的手已经红了,热辣辣的很痛。白宇既委屈又困惑,却已经不会像两年前那样扯着嗓子哇哇大哭。他只能忍着,不要让眼泪掉出眼眶。

这条街上每一个擦身而过的路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板着脸的小小少年走在其中,显得怪异又格格不入,会收获一大堆陌生人的指指点点。

朱一龙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很失礼,可是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坐进那家店里,坐在那些彩色的椅子上。

时光倒退六年,六岁的朱一龙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吃一次肯德基。幼儿园别的小朋友的爸妈都会带他们去吃,他们总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最香的味道,他也想尝一回。

可是他的爸妈总是很忙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吵架,忙着加班不回家。那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请求,妈妈抱起他,摸着他的头说,儿子,妈明天带你去吃。

那个晚上他开心得睡都睡不着,第二天当他坐在店堂里的彩色座椅上时,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妈妈给他买了儿童套餐,为他挤好了番茄酱,冰冰凉凉的可乐里无数个上升的气泡就是他此刻的心情。店里循环着欢快的音乐,好像如果你不够快乐的话,就不配待在这里似的。

那是妈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他吃饭,因为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她甚至匆忙到不能再多等一天了,他们的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在了1994年的四月十五号,像一出仓皇的劣质戏剧。

而朱一龙再也没有去过肯德基,每次同学说起,他总会以一种不屑的口吻说,那玩意儿一点也不好吃。

朱一龙干脆在路上跑了起来,跑到缺氧,喉咙里泛出血腥味,这样就没有人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了。

去的时候两个人拖拖拉拉,回的时候他一个人风驰电掣。家里面空无一人,很适合当下这种需要独处的心情。朱一龙坐在桌子前,却发觉属于他的那半边桌子上,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盒磁带,四年级英语上册,白宇的。上面贴着张女生写信才会用的花花绿绿的纸,白宇用丑丑的孩儿体写着——《直到世界尽头》。

磁带放进随身听,耳机里传出的不是什么英语课文,却是朱一龙闭着眼睛都能哼唱的旋律。

那张花花绿绿的信纸上,用可笑的拼音代替了所有日语发音,每一句歌词居然七七八八都能对上。而反面却是中文的,朱一龙一看就知道,那就是这首歌,每一句歌词对应的中文,都被白宇工工整整地抄下来了。

原来这几天放学之后,他都去同学家做这件事了,因为他们家没有具备录音功能的收录机。朱一龙可以想象出,他的傻弟弟是怎么在别人家,每天等着电视里放到这首歌,又是怎么录进他自己的英语磁带里。录音机没有抗噪功能,前几遍都失败了,录进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杂音,拖鞋的声音,咳嗽的声音,甚至还有别人妈妈骂人的声音。第八遍是完美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个金属质感的男声,还有那些充满节奏的鼓点。

朱一龙坐在那里,把这首歌整整听了八遍,直到它全部唱完,耳机里又突兀地接着开始播放英语课文,他都没有关掉它。

正如歌词的最后一句所唱的:这个悲惨的夜晚。这大概是朱一龙短短十二年人生中,最悲惨的一个夜晚了。

07

朱家父子俩在房间里待了快半个小时,白宇在客厅里看电视,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房门飘过去。

真的很安静很安静,揍人绝对不止这点动静,甚至连预料中爸爸大嗓门骂人的声音都听不到。

电视里已经开始唱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任性,白宇完全不知道过去的四十分钟演了些什么,只知道牵动他全部神经的那扇门打开了,哥哥走了出来。

看起来没事……在看到对方的眼睛之前,白宇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是白宇第一次看到哥哥哭,他一定哭了很多很多,眼皮才会这样又红又肿。先前那一点点愤怒在看到他哥通红的眼睛时就烟消云散了。

朱一龙难得给他看到这一面,这会儿正有点没面子。他摸了摸鼻子,假作无意地问道:“你……想不想学打篮球啊?”

白宇呆呆地张着嘴,完全跟不上他哥的脑回路。朱一龙有一点被他的傻样击中,胡噜了一把弟弟的头毛:“哥哥教你。”

那一瞬间白宇就像讨到糖吃的小孩,甜到了心里,之前尝到过什么苦辣,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至于那一夜朱一龙父子对谈的内容,就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了。只不过朱一龙像是一夜之间稳重了,如果白宇再仔细数数就会发现,他再也没有挨揍了。

就像从一个打打闹闹的玩伴的角色,变成了真正的兄长。两相对比之下,白宇就显得幼稚起来,一下子他们不像是相差两岁,倒像是差了五六岁似的。

同样差得多的还有身高。过完了12岁生日仿佛是解除了某种封禁,朱一龙突然开始蹿高。家里大门旁边那堵墙上记录哥俩身高的刻线,其中一条开始越层增长起来。

白宇恨不得每天量三回,可惜短的那条纹丝不动,他就像一个小树桩,在哥哥这棵疯长的树旁边,矮墩墩的只能仰望。

更触手不及的是篮球架。自从开始学打球,白宇才真正明白篮筐有多高,即便他用足了气力,投出去的球半道还是会像泄了气一般坠落。而电视里动辄出现的灌篮,更像是一个神话了的幻梦般遥不可及。

不过白宇还是喜欢跟着哥哥,就算同队那些六年级的男孩儿都喜欢嘲笑他小跟屁虫。若是从前,朱一龙可能受到影响,也就不想带着白宇了,可是现在他不会了。这小孩儿笨拙而善良地爱着他,所以他必须珍而重之地对待才行。

六月开始天气迅速地热了起来,白宇嗦着哥哥掰给他的另外一半棒棒冰,感受着牙齿瞬间冻结的刺激。

那冰棒刚从包了棉被的冰柜里拿出来,外壳更加冻手。直到一只手冻红了,痛了,拿不住了,再换手。来回倒腾,乐此不疲。

回家的一路要经过炸里脊的小摊,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小店。这些小店特别懂当下在学生中流行什么,还珠格格和灌篮高手的贴纸海报都挂在最最打眼的位置,争取掏干净小学生兜里的每一分零花钱。

白宇从来不见他哥买这些,而他自己也是不需要的。因为比起那些虚构的人物来,哥哥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偶像存在于他的生活各处。

路边爆糙米的大叔拉长了声调一声吆喝:“响喽——”

白宇顾不得冰冷,赶紧把半截冰棒塞进嘴里,腾出两只手捂住耳朵,眼睛紧盯住大叔手里被火燎得黑乎乎的机器,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声巨响。

回回都这样,明明怕得要死却依然眼含期待,朱一龙看他这样子好玩极了,大概就跟人都喜欢逗小猫小狗的心态差不多吧。

也不知道今天是大叔失算,还是火候出了问题,预警之后紧接着的是漫长无边的寂静,白宇等待的爆破迟迟不来,嘴巴倒是冻得不轻。他腮帮子一嘬一嘬,试图通过冷热空气交换以减缓一些过度冰镇带来的疼痛感。

“嘭!”朱一龙故意在背后大喊一声,惊掉了白宇嘴里的冰棒,被他一手抄住。

白宇刚把捣着耳朵的两只手放下,真李逵姗姗来迟,巨型二踢脚似的爆破声从地表一直震撼到天际。可怜白宇毫无防备,扎扎实实地接住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声巨响。

这一出神来之笔朱一龙也是始料未及,白宇反应过来已经抡起水壶准备出击,他赶紧把冰棍往暴怒边缘的弟弟嘴里一塞,逃之夭夭了。

至于慌乱间塞错自己那半根这种事,事后再反应过来,还是不要告诉弟弟了。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哥俩最后的一段同进同出的时光了。

一种特别的情绪萦绕在毕业班,一些少男少女隐秘的心思也随之发酵开来。

朱一龙是希望自己的球技有朝一日能赶上流川枫,但似乎在另一个方面他已经先一步达成了。

其实他的好看,是年级、甚至全校公认的,但小学生毕竟是小学生,玩不出多少花样来,顶多也就是女生们私下偷偷看偷偷说,若是碰巧眼神对上,还要羞涩上半天。

这方面男孩开窍得总是晚一些,朱一龙有一点感觉,但又不是很具体,也从没放在心上。所以对于被人当面告白这种事,他是完全状况外的。

那天他和白宇照常放学回家,几乎是在家门口被拦了下来。那女生眼生得很,朱一龙叫不出人家的名字,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哪个班的。递过来的信,他也只扫一眼,丝毫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女生飞快地对他说了句“我喜欢你”,把信往一边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切的白宇怀里一塞,转身跑掉了。

说不上为什么朱一龙忽然心生烦躁,把信从白宇那儿拿过来就撕成了两半。

那一路上都伴随着白宇的十万个为什么。

“那是情书吗?”

“她是想和你谈恋爱吗?”

“你会恋爱吗?哥哥……”

“不会。”朱一龙转动着指尖的篮球,心不在焉地说着,“谈恋爱多没劲,女生没意思。”

“哦……”白宇若有所思。

思春期女生们的智慧是无穷的,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曲线救国。

谁都知道校草朱一龙有个弟弟白宇,既然哥哥榆木疙瘩一块难以突破,那从年幼的弟弟这里下手应该事半功倍吧。

白宇最近比较烦,老有不认识的女生找他,搞得班里男同学纷纷起哄。那些人找来也不为什么,就是为了提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朱一龙睡觉打不打呼”。白宇觉得她们的问题简直比数学还要难,他都睡着了怎么会知道他哥打呼还是流口水啊。

“我哥不会喜欢你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想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少女心事被当众点破,女孩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带着哭腔丢下一句:“白宇你真讨厌!”马尾一甩,噔噔噔跑走了。

白宇有一些做了坏事的心虚,主动包揽了他哥当晚的家务。

接下来他就不断地在“心虚——愧疚——捣乱”之间反复横跳,搞得朱一龙疑心了好一阵,也确定不了他在搞些什么名堂。

暑假一到,还没等得及开始撒野,白宇就被迫经历了人生中第一个手术。

那天爸爸领他俩到医院,白宇还傻乎乎地问着“谁生病了”,直到胖胖的戴眼镜的医生脱了他的裤子,开始在他的小鸡鸡上涂凉凉的东西,白宇才终于反应过来。

这些人要给他的鸡鸡打针!

白宇从小就怕打针,但是反应和一般小孩不太一样。他从来不会抱着桌子腿鬼哭狼嚎,就算心里怕得要死,他也只会小小声地求求:“医生,轻点好不好呀?”

可是过去打过再可怕的针,也从来没有打在鸡鸡上的呀!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剪刀。

他们要剪掉他的鸡鸡!

白宇已经快被脑海中丰富的联想画面吓死,连求求医生都说不出来了。

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白宇看到哥哥从旁边那扇门里走出来,走路姿势怪怪的,很不利索。

白宇当即汪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拉住他哥的手,含糊不清地哭道:“哥哥,你的鸡鸡是不是也被割掉了?呜哇——”

朱一龙差点被他笑死,可是下面麻药效果渐退又有点痛,面容扭曲了好几下,像个抽风的面部神经失调患者。

好不容易盼来的暑假,兄弟俩只能天天窝家里养伤,听着楼下小孩儿跑来跑去的声音。

白宇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一个重要零部件,忧愁得不行,问他哥:“那我们以后尿尿怎么办呢?要像女孩那样蹲着尿尿吗?”

朱一龙拉开他的裤子,假意认真地确认了一番,告诉他:“没掉,还在。”

白宇似乎有着操不完的心,“那你的呢?”

朱一龙好笑,“都在都在。”

白宇这才放下心来。

叉着腿走了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白宇又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一路哭回家的。

其实这一遭对白宇来说纯属无妄之灾,只是因为他爸觉得他哥需要割,他完全是那“第二根半价”的添头罢了。小朋友傻乎乎啥都不懂,照样快快乐乐地过他的小日子就可以了。

08

“起床!迟到了!”朱一龙敲着上铺的床架,特意提高声音又喊了一次。他知道白宇睡觉死沉,属于起床特困户,喊一遍别想把他搞醒的那种。

白宇正流着口水做着美梦,刚揭开锅盖,还没看清碗里发出圣光的到底是个啥菜,就被无情地唤醒了。

现在他俩分床睡了,原先的棕绷床睡了有些年头,床中间有些凹陷变形了,导致他俩睡着睡着就会滑向中间,早晨醒来时像碗里两颗黏在一起的蛋黄。小孩一年一个样,这会儿哥俩都不是两年前的小朋友了,再睡一张床未免太挤。朱一龙也快到发育的年纪,总归有些不方便,就他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家里给换成了高低床。

白宇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坐起来,脑子还没清醒,嘴里嘟嘟囔囔地:“我就吃一小口……”

朱一龙听不懂他说什么胡话,直接把人薅下床,不给他倒头再睡的机会。

“美国国会正式确认,布什当选第43任届美国总统……”早间新闻在白宇的耳朵边打了个滚,多数时候留不下什么痕迹。

他其实还没完全苏醒,身体醒了,机械地做着每日重复的一套:刷牙洗脸吃饭,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季早晨,每一个需要上学的日子都能写出一部白宇与被窝抗争的血泪史。

而要上早自习的朱一龙是没时间坐着吃早饭的,他匆匆抓起三个包子和一袋温好的奶,踩着自行车冒着蒙蒙亮的天色就出发了。

“哥——”

朱一龙两口咽下嘴里的肉包,仰头追踪声音来源。白宇把下巴磕在栏杆上俯身望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塞了满满一嘴的包子,嘴巴周围一圈都油汪汪的。

又含饭——这孩子没救了。朱一龙有点为白宇的牙齿状况担心,毕竟他大部分牙都已经换过了,剩下唯二两颗烂牙还等着换。偏偏白宇坏习惯一大堆,嗜甜如命,明明已经11岁的人了,吃饭还喜欢含饭,筷子至今都不会好好拿……

“我想学骑车了。”

朱一龙被他一句话叫回魂,有点无语,心说筷子都拿不好的人学骑车怕不是在搞笑。“好哦。”结果话说出口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赶紧跨上自行车,冲楼上的崽挥挥手,奋力一蹬嗖地滑出去老远。

“朱一龙。”

突如其来的点名让朱一龙猝不及防,讲台前数学老师的脸仿佛能刮下霜来,看他一脸懵相,这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士冷冷地甩下一句:“这道题你上黑板来做。”

这句话几乎是每个学生的死亡魔咒,伴随他们度过漫长的求学生涯。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那么这时候无疑就该是最佳的剧情反转点。默默无闻的学渣走到黑板前,战战兢兢地握着粉笔,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落井下石,他却唰唰唰地写下占据半幅黑板的答案,老师尴尬地干咳一下表示解答正确,他在满堂或艳羡或崇拜的目光中,留下一个潇洒离场的背影。

可惜这桥段只存在于中二少年的想象之中。

“我不会做。”

欢迎回到现实。现实生活才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有的只是不断的出糗,次数多了你就会麻木,变得厚脸皮。如果能早一点领悟到别人其实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在意你的糗事,那就会好过很多了。

“灭绝师太的课都敢开小差,哥们儿,你是这个。”前座的大斌子转过身来对他翘了翘大拇哥,长满了青春痘的脸看起来格外得青春焕发。朱一龙不置可否,把练习册盖回脸上继续打盹。

冷不丁的啪一声,平白无故搅人清梦。朱一龙有点恼火,正要让大斌闪边儿去,掀开书本却看见班长庄星雨正站在跟前,一腔火只好憋回去。他看了眼桌上多出来的习题册,封面上龙飞凤舞的朱一龙三个字。这就是噪声的源头了。

“你今天又没交英语作业。”

哦,她还是英语课代表。庄星雨的校服干干净净,一如她的白净细瘦的脖子,或许会有肥皂的香味。

朱一龙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不回答又似乎不太礼貌。“就……忘了写啊。”

从庄星雨的表情来看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从他那里得到靠谱的回答,朱一龙不解的眼光盯着她,仿佛是在问她还有什么事。

“班长,我发现你好像特别关心朱一龙啊。”

“要不是王老师天天催着我,谁要管他啊?”

“哦——”

好事之徒们心照不宣,在班长大人的怒视下一哄而散,留下暧昧的余音。

躁动的少男少女们,每个人都像一个蓄满能量的反应堆,每天都挖空心思企图从枯燥的学校生活里找点乐子。哦,爱情,它是最好的主题了,还有比传同班同学的绯闻更好玩的事吗?双双对对的,都被精力过剩的少年们配好。如果不小心沦为绯闻主角,那可就更有趣了,恼羞成怒的同时,也会有心事被戳破的尴尬甜蜜。

面对起哄,朱一龙一向是没什么反应的,只会觉得他们有点吵。他也不觉得庄星雨对他有意思,鉴于他时常脱班的英语抄写,他觉得那女孩儿不讨厌他已经算不错了。大斌子为首的几个男生特别爱拿他俩起哄,实在是太无聊了。

朱一龙这一天都想着自行车的事。

这方面他属于无师自通,像别人作文里常常出现的“爸爸教我骑车”这种桥段在他的身上从未发生过。摔几跤就学会了——他曾这样如实写道。那篇文章最终被语文老师打上一个勉强及格的分数,“平铺直叙,语言平淡,缺乏情感。”是老师的评价。

坦白说那确实是一篇极其无聊的作文,但那却是朱一龙真实的童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的。而这种情况,在白宇到来之后,竟然一度被他自己忘记了。

朱一龙总觉得白宇有一天会把自己笨死,甚至还想过等他们成了年,白宇也是那种完全无法自理的需要他照顾一辈子的傻弟弟。学自行车这种事,对他来说太难了吧?

这种担忧在看到白宇撅着屁股吭哧吭哧爬上他的自行车坐垫时到达了顶峰。他的车是偏山地车的款式,车把低车座高,对新手来说非常不友好,白宇得踮着脚才能勉强踩到地,这边脚着地,那边屁股又缓缓地从坐垫上歪下来,整个人相当吃力的样子。

朱一龙认命地伸手为他把住龙头,另一只手扣住坐垫后面,把车扶正。白宇两只脚同时离地的瞬间慌了一下,直至踩住踏板的那一刻才稍微放松下来。

接下来就是朱一龙不堪回首的一个小时了。

白宇负责踩脚踏车,他负责扶住车子跟着跑。白宇最开始还略微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慢慢蹬,车头的控制权也基本在他哥手里。后面掌握了一些技巧之后,他就开始放飞了,蹬得飞快,龙头也被他把得晃晃悠悠,就想往小巷子里钻。

为了防止被白宇带沟里,又操心又劳力的朱一龙立刻威胁他,再乱来自己就撒手。白宇听见“撒手”二字就条件反射,居然松开了车把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脱把的车头疯狂地晃来晃去,还好朱一龙及时稳住局面,才没有人仰车翻。

看了眼手臂上惊魂未定的考拉,所有骂人的话朱一龙都只能咽回肚子里了。

“不撒手,我保证。”还要丧权辱国地跟他拉勾勾。

橙红色的斜阳把这对小兄弟的影子拉得好长,好像一瞬间长高,变成大人似的。

白宇开心得像个小傻子,瞎胡闹,朱一龙就陪着他闹。那天最后他也没学会骑车,倒是把他哥搞得手臂酸痛了一整晚,顺理成章地又一次赖掉了抄写作业。

09

说巧也不巧,自打朱一龙毕业之后,他们实验小学就开始流行起两天一夜的毕业班野营活动了。

秋游绿野村的告家长书一下来,同学们都无比兴奋,那一个下午没一个人听课,心神早都飞去三十公里之外的城郊了。

白宇一进家门就开始兴冲冲地打包行李,毛巾牙刷衣服裤子,收拾了一大堆,好像他不是出去住一晚上,而是出差一个月似的。

朱一龙看着白宇,时光仿佛倒退到三年级那会儿,开学之前的那个晚上,白宇一样是兴奋得不要睡觉。那个时候朱一龙见他烦得不得了,时至今日,心态也和当初大不一样了。

其实他很难说自己有发自内心地讨厌过白宇,只是那时候不知道干什么,有一根筋拧住了,诸多不满一股脑地全倒给了懵懂无知的那个。

白宇在上铺翻来翻去烙饼,床架随之一晃一晃的,朱一龙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在船上漂泊。那是相当模糊的一段记忆了,他记得那时候爸妈还没有分开,他们一家三口坐船去看三峡大坝,船舱里闷热,有人抱着他站在船头吹过江风。那船似乎开了很久很久,他记得闭路电视里传来不甚清晰的歌声,和随着水浪一摇一晃的铁制床架……

“哥哥。”昏暝中似乎有人在这样喊他,朱一龙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了没有,他觉得自己应了,但是意识已经飘远。

白宇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下铺的应答,他知道哥哥是睡了。他有点小小的失望,是因为没有人跟他一起分享的话,快乐的程度似乎都打了折扣。

白宇对着下铺的方向小声说晚安,把被子拉到鼻子底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开始数羊。才数到第十六只,忽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囔,像是梦呓,但白宇莫名其妙地就是听懂了。

他说的是:“晚安。”

这下子白宇又高兴了,咧着嘴放他的小羊在草坪上欢快地蹦起了迪。

绿野村说是村,其实就是人工开发的一片山头,有山有水有菜地有牧场,专供吃饱了没事干的城里人跑来感受乡间野趣的,老板的想法不可谓不超前。

和学校搞长期合作,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学生们也不挑食宿,起居反正都有班主任看着,只需要提供些场地和基本设施就行了。放两只牛羊在外面,就足够学生们看到眼发直了。

“哎呀它怎么回事?为什么牵着不走啊?”那边就有人拽着牛绳,使出了拔河的力气,大黄牛纹丝不动,甚至扭过头表示不屑。

“妈的!它还哼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快来帮我拉!”呼朋引伴,发挥人数优势,今天誓要拿下这头倔牛。

还没等他们几个摆好姿势发力,一旁传来一声呼哨,黄牛耳朵动了动,立刻无视了眼前这几个小把戏,转身用屁股对着他们,尾巴甩过来甩过去地驱赶蝇虫,仿佛无声的嘲弄。

食物成功地吸引了牛的注意,此刻铜铃大的牛眼中只有白宇和他手中的青草,白宇保持着姿势缓缓倒退,那牛竟就随着他的引诱听话地出了牛棚。半分力气没花,白宇拍拍牛头摸摸牛角,那倔牛在他手底下温驯得活像一只绵羊。

如果说逗牛让同学们大开眼界的话,接下来的采摘环节则彻底让他们见识了什么叫做上房揭瓦。

只不过白宇上的不是房,而是树。

十月份正值橘子成熟的季节,满坡的橘子树繁盛的枝叶间一片黄澄澄。免费摘,摘到多少都算你的,老板打出诱人的噱头,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靠这个值回票价。原因很简单——够不着。

高个子踮起脚勉强能够到一些低处的枝桠,瑛子是他们班最高的一个,也是这次的主力得分手。然而架不住僧多粥少,她仰着头摘得脖子都酸了,半个小时下来依然成果寥寥。

不远处的一颗橘树树冠不自然地动了动,有人好奇地探头探脑,穿过层叠的树叶朝上望去,只能看见穿着校裤的两条腿夹着树干,在他跳起来都够不到的高度。

“北北北……北宇!?”大惊小怪的呼叫惊动了不少人,纷纷围到了树下。这些个城里小孩,几时见过这种阵仗,啧啧称奇。

这么一来白宇反倒不自在了,总觉得他们看他就跟看猴似的,又采了没几个就下树了。

“你怎么上去的啊?”还有人表示怀疑,他会不会是用了梯子之类的。

白宇有点无语,“爬上去的啊。”

“你这么会爬树呀?”

“哦,我以前在老家经常爬。”

这一会儿工夫白宇已经采了不少橘子,他大方地散给了同学们,自己只留下了一小袋。

他们班的三道杠是个矮个儿女生,名字叫高洁,同学经常喊她高露洁,白宇一次都没这样喊过。高洁走过来,带着牙膏广告般的标准笑容问白宇能不能帮她们几个女生再摘一些。

事实上同窗四年,这是她第一次对白宇说话,白宇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孩子的社会也不是那么单纯,以白宇长年中等偏下、游走在及格线边缘的成绩,是打不进他们那个“至高集团”的。简单来说,成绩好、长相好、家境好、会来事,至少占其一,总之和白宇这种普通小孩儿没多大关系。

虽然嘴上不说,但白宇打心里对那个集团还是有所向往的。他们掌握着话语权,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效仿,他们像一团发光发热的聚合物,总是吸引着一群人自发围绕。

于是白宇欣然上树,采了满满两筐,今天林场老板注定是亏大发了。

“谢谢你呀。”高洁笑着朝他道谢。白宇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刚想说不用谢,可是那小女生已经转而忙着分橘子去了。

在树上爬来爬去蹭了一身脏,灰头土脸的白宇跑去厕所洗手。水冲着手掌有一点痛,采摘的时候也没戴手套什么的,手上有些地方被树枝刮破了。不过白宇心里还挺高兴的,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强过他人,被人肯定被人需要。

不过这份快乐他并没能拥有太久,刚走出厕所,就听到同班两个男生正用轻快又轻蔑的口吻说着谁。不需要多费脑筋,任何一个同班同学都能立刻明白他们口中的乡巴佬指的是谁。说笑着的这些人,手里甚至还捏着白宇给的橘子。

高洁业已拿着白宇采来的橘子做了不少人情,老师夸同学赞,她受得心安理得,倒是全然没提这人情的来处。

要不怎么说有的人就是天赋异禀,白宇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了。一直到吃完晚饭,他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宿舍楼下的开水炉和学校里那种小圆桶装的不一样,是锅炉房用的那种大炉子,出水特猛。尽管白宇已经十分小心,但他的手指还是被倾泻而下的开水烫了下。他的反应已经很快,烫到的皮肤还是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还打不打了?快点啊!”身后的同学催促着,“篝火晚会马上开始啦!”

“哦,对不起……”白宇连忙捏着被烫到的那只手退出了队伍。

食指已经被他含得发了皱,指头活像一颗晒干了的枣,却还是止不住疼痛。他也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医务室,大家都在忙着看篝火晚会,肯定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于是就这样含一会儿,再对着手指吹吹气,缓解一下痛苦。

最让他痛苦的是中间那堆篝火,对别人来说也许很有趣很新奇,白宇看着跃动的橙红火焰,只觉得手指头更热更痛了。

这会儿正轮到高洁表演,她吹萨克斯,体育委员还专门蹲着为她举谱子。要是放到平时,白宇会由衷佩服她,只是他现在太痛了,连讨厌她的心情都暂时分配不出来。

身边同学们笑的笑,唱的唱,白宇什么都没看没听,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一根烧灼的手指头罢了。没有一个人发觉白宇的异常,就像下午采橘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累不累。

症状在熄灯躺到床上后有所减轻,也可能只是痛久了麻痹了。总之不再痛就好了。

白宇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开心了。昨天晚上明明还那么期待的,此时他躺在这个单薄的床铺上,前所未有地思念他的家。

那个家里有他所喜欢的一切。

白宇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单独睡过。他已经习惯了夜里有另一道呼吸声陪伴入睡,而现在只有陌生的床陌生的枕头,还有时不时抽痛一阵的手。他睡不着,他想哥哥。

同一时刻的朱一龙也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明明还是同一张床,不知道为什么,和平常的感觉就是不同的。或许只是因为他知道此时的上铺空空荡荡,缺了一个睡得直呼呼的小男孩,仿佛一下失去了灵魂。

朱一龙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个和白宇分开的夜晚,而他竟然不习惯到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