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4月25日

哥哥 by 南渡(21 – 30)

21

即便电视机和收音机全天候开着,得到的也大多是令人失望的消息。没人知道这场浩劫几时能够结束,自从隔离开始,每一个家庭都成了一座孤岛,强烈的被遗弃感使得敏感脆弱的人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当理智伴随着希望一同破灭的时候,人们习惯寻找一个责怪的对象,或是寄希望于一些虚幻的东西之上。

哄抢食盐食醋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是多地药房板蓝根齐齐断货。既然医院都救不了,那么求医不如求己,他们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可是你又能指责他们什么呢?人总是渴望活着。

舆论开始把矛头指向广东人,说是因为他们乱吃东西,搞得全国人民跟着遭殃。更有甚者,开始大范围捕杀据说是病毒元凶的果子狸。

不过这些都和兄弟俩没太大关系,他们的活动范围拘囿于家门到小区大门的一百米之内。不过朱一龙回家以后,白宇倒是没有再继续把自己关在家里了,情绪明显好了很多。

远的去不了,好歹还能在楼下跑跑。白宇跟着朱一龙绕楼跑圈,在全民都笼罩在绝症阴影下的时候,他们俩倒成了整幢楼最积极向上的人了。

眼明手快的刘大妈一把揪住朱一龙,足足教育了十分钟,说他不知轻重。朱一龙态度良好,坚决不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白宇这才知道几天的时间外面发生了多少事,他看着前头哥哥宽阔的肩背,忍不住把脑袋抵了上去,就像小时候那样。只是那感觉同小时候又完全不一样,朱一龙心脏漏跳一拍,致使后面整个节奏都乱了套。

从前白宇有这样抱过他吗?好像也是有过的吧?毕竟这人从小就是个黏包。很长一段时间里,“哥哥”就是他的口头禅。在很多同龄男孩子嫌喊“哥哥姐姐”显幼稚,只肯喊“老哥老姐”,或者干脆直呼其名的时候,白宇还是喜欢“哥哥哥哥”地喊他,半点别扭都没有。但是这一次,就是不一样的,朱一龙说不清楚,他只能说不一样。

朱一龙对着自家的木质大门,十几年用下来,它的色泽已然黯淡,刚贴不久的福字相比起来是簇新的。钥匙插在锁眼里,朱一龙手指捏着它,迟迟没有转动。

“哥哥。”从背后抱着他,喊了一声。然后白宇嘴巴动动,无声地说了一句——

喜欢你。

朱一龙虽然没有听到,但是这个拥抱就足以扰乱他心神,平复了两秒,才继续转动钥匙开门,还要佯装镇定摆出大哥的谱:“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

白宇嘴巴努了努,不太满意地盯着前头他哥后脖子那块有些长出来的发尾。谁说小小少年很少烦恼,小小少年白宇明明已经为情所困,生出些许沧桑的心境来:愚蠢的哥哥啊,他还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呢。

怪也怪隔离周足不出户,白宇只能对着天花板没日没夜地想事情。从生老病死,想到自己白长到十三岁了,还不懂爱情个中滋味。平素男生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哪个女生最漂亮”或者“谁身材好”,他都兴趣寥寥。

那么假设他只剩下一天生命,只能用来和一个人共同度过,那个人会是谁呢?一张张女孩的脸在白宇的脑海中略过,这里面有他的中学同学、小学同学,白宇想到她们,却产生不了一丝一毫心动的感觉。

珍贵的最后一天,看世界的最后一眼,会让白宇强烈期盼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是他的哥哥。

这应该就是喜欢了吧?

生活的本质是,当你以为自己已经有够倒霉的时候,它总有法子让你认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白宇竟然开始咳嗽了。

虽然他打小体质就一般,尤其当家里有个体壮如牛的哥哥,更显得他病殃殃的,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一变天的就爱生病,支气管尤其脆弱。感冒咳嗽本没什么稀奇,可事出在这节骨眼上,总是难免让人心生恐慌。

症状是半夜时起的,一开始白宇捂着被子小声地咳,只是嗓子里的痒意不减反增。床架轻微的抖动惊醒了朱一龙,掀开被子,就得到一只缩成一团的白宇,弓着腰捂着嘴,嗓子里压得低低的咳嗽声听上去反而更痛苦,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在抽搐似的。

朱一龙立马下地翻箱倒柜,找来一堆咳嗽药水让他喝。

“喝川贝枇杷膏吧,我喜欢那个味道。”白宇嘴上开着玩笑,刚才一番剧烈咳嗽之后眼睛却是泪汪汪的,看上去惨兮兮。

倒药的时候朱一龙的手是抖的,浓稠的深褐色膏体缓慢淌入勺子,他差点把不稳勺子整个打翻。白宇接过勺子的时候手也是抖的,甚至抖得比他哥还要厉害,他只能赶紧把那勺药塞进嘴里。

清甜凛冽的药膏暂时缓解了白宇喉咙深处的瘙痒,他机械地接过茶杯,一口一口喝着哥哥递过来的温水。双颊因咳嗽造成的血色还没散去,其实如果这时候摸他的手就会知道,他的手是冰凉的。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谁都知道,非典患者最明显的症状之一,就是咳嗽。

如果天亮还不好的话,他就主动要求住院隔离。白宇就这样暗自决定好了,并且迅速地缩回被窝里,像是怕病菌扩散出去一丁点。

“就是普通咳嗽而已。”朱一龙语气坚定,仿佛对他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

白宇半张脸在被子底下,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弯,算是认可了他的话。

床头的小台灯重新熄灭,两个人各怀心事,没有一个睡着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一龙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宇?”

无人应答。白宇其实并没有睡着,但他害怕交流,怕话题绕不开咳嗽的事。他只想躲在被窝里,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安全似的。

又过了很久,久到白宇以为朱一龙睡过去了,床却动了动。他赶忙闭上眼睛装睡,他感觉到哥哥在看着他,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白宇想着,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晚呢?顿时鼻腔酸酸的,湿意扩散,眼角慢慢地溢出泪来。然后有什么东西,暖暖的,蹭过他的眼睛。

朱一龙用手指小心地擦掉了白宇眼角的泪,然后走到桌边,拿起白宇的杯子一饮而尽,过程中还一直盯着那把喝过药的勺子,似乎是在思考怎么合理利用起来。

他的办法极其简单粗暴,不就是病毒吗?要传染就一起传染好了。

22

虽然才五个小时不到,但这大概是朱一龙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夜。晨光透过窗帘,又是新的一天了。

感觉到一朵软绵绵的脸蛋儿在肩上蹭了蹭,朱一龙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挪,让自己和白宇之间拉开一点点距离。

昨天夜里他喝完水,刚躺回床上,白宇就从上铺哧溜下来,一下钻进他被窝里。

其实朱一龙心里也是慌的,电视宣传的非典有多可怕,身强力壮的大男人都难以抗衡,何况一个小小的白宇,真怕他就这样没了。

后半夜白宇挨着他倒是睡实了,小猪般打起了呼。朱一龙几乎没睡,迷迷糊糊隔半小时就醒,醒了要摸摸白宇的额头。

失去依靠的白宇不满地又往他那边凑凑,非得要挨住了,才踏实。

昨夜事出突然,朱一龙忙着紧张,这会儿才有空生出点别样心思。前段时间他和白宇的关系莫名紧张,他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哪儿了,好像不管怎么做都不对,搞得很窝火。现在看来白宇还是黏他的,所谓患难见真情不假。

只是这份真情让朱一龙有点受不住,白宇的身体章鱼似的贴过来,接触面活活热出一层汗。他怕白宇受凉不敢随便掀被子,只好偷偷把半边身体伸出被子去散热,武侠小说里的“冰火两重天”,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么回事。

虽然亲密无间难能可贵,但哥哥比起弟弟,生理上还是有些不同的。有些事他很难跟白宇解释,比如晨勃这回事。

其实更难的是对自己解释,为什么差不多整个寒假都没事,白宇睡旁边,反应就大到完全失控的地步。

于是脑子里飞机坦克乱开,红色警戒亮起。氢氦锂铍硼,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深呼吸,冷静冷静。嗯,白宇睡到泛粉的脸颊毛茸茸的,像颗桃子……

隔了一夜人嘴里的气味总不会太好闻,可朱一龙很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居然觉得被窝里白宇的味道让他更冲动了,温暖微酸,像某种将熟未熟的热带水果,经过一夜热被窝的发酵,愈发潮湿暧昧。

他也不是白纸一张,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自己弄一下,只是这种仿佛浑身血液沸腾的感觉前所未有,陌生到让人战栗。

睡眼惺忪的白宇头顶冒出一个问号,也不知道他哥尿是有多急,才会火烧屁股似的蹿进厕所,快到只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

隔离第三天,晨间体温:正常。

这结果无疑让他俩都松了一口气,跟魂斗罗又闯过一关似的。只是他们没有那两兄弟的大肌肉膀子,也搞不出三十条命来放肆挥霍。现实就是所有人都必须得一命通关,game over的后果谁都不想尝试。

只是从早上开始,他哥就有些异常,这种古怪就从他上完厕所开始。具体白宇也说不上来,就感觉哪儿哪儿都怪怪的。

朱一龙脑子正懵,白宇突然靠近,把他吓了一大跳。其实当时第一反应是一拳打出去,但电光石火间意识到对面的人不能打,只能自己后仰,结果脑袋重重撞上了碗柜。这一下磕得有多狠呢?连里面的碗都震得哐哐响。

白宇吓死了,顿时也忘记探额头的事,直接转而去摸他后脑勺,嘴里反复叨叨着“干什么呀”。等一开始那股劲儿过去,朱一龙就感觉到白宇的手在他头上扒拉来扒拉去,头皮立时痒丝丝的,又犯病了。

其实不怪白宇。每次他生病,妈妈都用额头探他额头,看发没发烧。他刚才也打算这样关心一下哥哥,没想到他哥今天犯病呢。

“没事了。”朱一龙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躲开白宇的手,转而去关火捞面。

不是这次,他也不会发现自己还具备特殊的养白菜技巧。白宇跟着他,至少还能吃上两口热汤面,菜单上还能多清炒土豆丝和西红柿炒鸡蛋两个菜可选,可以说是相当豪华了。

吃过早饭,朱一龙就开启了自闭模式,以刷题背书为由,把白宇撵出了房间。

例行和妈妈通完电话之后,白宇百无聊赖地看起了电视,从一频道一直翻到三十多,再翻回到一,重复数次。又是《还珠格格》又是《绝代双骄》,剧情台词都能倒背如流了。好不容易看到《风云》,广告却比电视剧本身还要多。

过了中午,就更不行了。寒暑假的学生是不知道日子的,只有到了周二下午,才突然醒悟,哦,又是最讨厌的星期二。白宇对着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圆球,没辙。

朱一龙在房里练了半天的功,早晨躲在厕所打飞机所带来的羞耻感刚平复,心里建设刚做起来,就听见白宇拍门。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只听白宇隔着门唱道。

房门根本没锁,想进随时都能进来。朱一龙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什么药,身体倒是很老实,已经走过去准备开门了。

开门第一时间居然没看见人,视线往下,才看见白宇正坐在地上呢,仰着头冲着他乐,像个傻帽。朱一龙正打算把人薅起来,白宇不知道撒什么癔症呢,巴住他大腿,一截一截往上蹭,跟个树袋熊似的。

朱一龙眉头一皱,感觉不对,费劲吧啦将人扶正站好,“你干什么了?吃什么了?”不会是病了吧?没听说有这症状啊。

“没干啥啊?”白宇一脸迷蒙,反应迟钝,“就……掏了下耳朵?”

掏耳朵还能把人掏傻了?简直闻所未闻。白宇不肯好好站,一个劲地往他那面歪,朱一龙别无他法,只好把人往床上带。

白宇一头栽进被子里,整个人都飘了,表情非常迷幻。这样子就像什么呢?朱一龙绞尽脑汁类比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像喝醉的人。

“你喝酒了?”他转念想了想,和醉猫有什么好说的。亲自去客厅侦查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可疑饮料,只好又回到房里。

白宇躺着在数手指头,六个七个的数不明白。见他走来,又试图按住视线里的三重幻影哥哥,“别晃啦!正头晕呢!”

朱一龙只能逆来顺受地由他捧着脸,追问道:“你用的什么东西掏耳朵?”

“棉签啊。”白宇一脸“你这是什么蠢问题”,挤了挤他哥的脸。别说,手感真不赖,忍不住多玩了一会儿。

朱一龙醍醐灌顶,用被白宇挤成鸭子嘴的嘴巴艰难发声:“酒精棉签?”

这可超出他的知识范畴了,只听说喝酒会醉,没听过耳朵喝酒精也会醉的。可是白宇的状态又实在像极了醉酒。

也不知道算不算酒壮怂人胆,反正白宇借着醉劲儿对他哥动手动脚的,又是揉头发又是摸耳朵,八成是早有此意了。

朱一龙居然也有点上头,配合地给他弄,感觉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和白宇纠缠在一起了,像扭打更像拥抱,鼻子互相蹭着对方的脖子,呼出的热气搞得空气都燥热起来了。更可怕的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硬了。

这一次清清楚楚的,不是早晨,不是半醒。朱一龙没有办法再找任何的客观借口,他就是有病。

23

如果要在他们家四口人中,评选出最贴心的一个,那一定是弟弟白宇。

因为就连这种极致尴尬的情况,白宇都很体贴地自己睡过去了,为他亲爱的哥哥解了围。

朱一龙根本不敢让自己的身体碰上他,悬空撑在白宇上方,脖子还被搂着,整个人呈现一种非常怪异的状态。也不知道这个样子僵持了几分钟,白宇居然就这样抱着他睡着了,就像抱一个什么毛绒玩具似的。

大玩具朱一龙缩了缩脖子,把自己缓缓地从白宇的胳膊底下退出来,像逃出火坑般逃离了床铺。

朱一龙整个脑子乱糟糟的,头发都快被他自己薅秃了。他避过了非典,但另一种疾病却悄然而至,等他察觉时,都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和白宇保持距离了,可是隔离日遥遥无期,学校也发来了新学期推迟开学的通知。如今他们可以说是只有彼此了,在一个屋檐下抱团取暖,做对方的支柱,才有可能挺过这场寒冬。

大斌在电话里抱怨说板蓝根快喝吐了,家里天天从早到晚熏醋,搞得他头发丝里都是一股子酸味,苦不堪言。甚至还想约他溜冰去,朱一龙跟他说自己家被隔离了,哪儿也去不了。

“溜出来呀!”大斌子的语气充满了小孩儿特有的梦幻,仿佛整个世界合该围着他转的那种理所当然。

朱一龙忽然心生出一种调频失败的感觉,有了这几天的经历,他好像一下子比同龄人成熟出好几岁似的。

在这场浩劫中,大斌子他们扮演的是符合年龄和身份的“孩子”角色,由父母料理起居,由父母担忧疫情。一个家庭中的孩子,自然只用负责在一切妥当之后,埋怨一下板蓝根难喝就行了。归根到底,孩子们只是旁观了事件的发生,对于病痛,对于死别,对于生离,根本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认知。

而朱一龙不一样,在亲眼看过那些挣扎逃离、撒泼打滚和声嘶力竭之后。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弟弟互摸额头。当家中煤气见底,而送气工人拒绝为他们送上楼。在经历过所有这些之后,他才见识到了一场灾难真实的样貌,它赤裸丑陋,远不像新闻中唱的高调。

白宇在后头帮忙推煤气罐,钢瓶滚动时偶尔碾过地上的小沙砾,显得不太顺畅。即使这样,他看上去还是很快乐,并没有因此而愤世嫉俗,“人家也是因为害怕呀。”

朱一龙回头用目光捕捉到他,“那你怕不怕?”

“哥哥在,我有什么好怕的?”他笑成眯眯眼的样子,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朱一龙的心呀,啵叽一下变成了一颗溏心水波蛋,软软的,甜甜的。近朱者赤,近白宇者,通通糖渍。

凄清萧瑟的北国之冬,忽然之间就春暖花开了。

上楼更要费点劲,60多斤重的煤气罐,一般成年人都得掂量掂量不能莽着来,朱一龙倒是扛起就爬楼,白宇要搭把手他都不让。

他们遵守规定认真地隔离自己,同时也在努力阳光地生活着。和白宇在一起,你就很难心怀怨怼,因为他太善良了。

和千万个同在隔离区的人一样,朱一龙每天都在等一个好消息,告诉他们病毒已经被攻克,他们可以回家,可以出行,可以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

可是每天都在往上累计的疑似感染人数,确诊人数,死亡人数,成了牵动所有人心的一根线。那些个鲜红的数字,也有名有姓,有亲人有友人,对于那些人来说,他们不仅仅是一个统计数据而已。

所以他没有办法赞同大斌的说法。因为对于朱一龙的同学们来说,非典终究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而他却已经牵涉太深了。

晚些时候庄星雨竟也来了电话,显然是大斌将他被隔离的事情广播了出去,并且进行了一番添油加醋的艺术加工,搞得他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一样。

朱一龙接电话的时候心虚地瞄了白宇一眼。

“你……没事吧?”

“没事啊。”

“哦,那你放心,开学了我可以借笔记给你抄。”

“啊?昂。”

“别误会了,都是郝老师让了解一下班级同学的情况……”

“嗯,谢谢。”

如果人类的耳朵可以自由伸缩的话,白宇的耳朵恐怕已经伸出去一米长了。不像现在,要尽力维持着坐姿,还要过滤掉电视机的声音,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靠近他哥的那只耳朵上,好难啊,愁死他了。

事情讲完,其实就能挂电话了,可看得出庄星雨其实很担心他,又不便表现出来,只好一条一条念起了电视里每天都在宣传的防疫小常识,朱一龙就嗯哦作答。

那边白宇突然惊天动地好一通咳,朱一龙一激灵,草草地说了句再见就撂了电话,赶忙跑过去。

白宇咳了足有三分多钟,他倒也不是成心的,只是喝水的时候一没留神,呛着了。他支气管本来就脆,呛咳起来那阵仗也比别人更吓人些,反正朱一龙是被他吓到了。特殊时期,是个人都怕听见咳嗽声,要是路上听见恨不得都躲十米开外去,也就只有朱一龙,每回听见他弟咳嗽还巴巴地往上凑。

到睡觉的时候,他又不太想往上凑了,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可是白宇现在粘他得很,天天跑来挤他下铺,要跟他重温旧梦。对着眼巴巴的小可怜儿,朱一龙狠不下心赶他下床,只能自己夜夜遭罪。每当忍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背各种公式定理,词根词缀。他怀疑这次隔离结束,自己搞不好真要成学霸了。

又或者,他是说也许,就一直这样了呢?和白宇相依为命,彻底和整个社会隔离开来的话,也许,他心中的那点难以启齿、说出来甚至怕坐牢的罪恶妄念,就有那么一丝丝实现的希望了呢?

此时此刻辗转难眠的,肯定不止朱一龙一个,他们各自或许都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在这个寂静如死的隔离区冬夜里,放任思绪偷偷出逃。

出不了门的日子,与外界构成联系全靠一台电视机。虽然也听不到多少实质的内容,但光是有那嗡嗡的背景音在,就证明自己还没有被人类社会所抛弃。

在这种情况下停电,可谓是雪上加霜,进一步加重了疫区人民的焦虑情绪。从白天开始停,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电力始终没有恢复。

窗外一片漆黑,一片死寂。连一向坚忍的朱一龙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这是坟墓吗?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这样黑暗,这样死寂?

“操!那些狗官,不就是想把咱老百姓圈起来等死吗——”

这一声石破天惊,划破漆黑的夜空,却像一道爪痕,留在了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上。谁都不敢说自己内心深处从来没有过这种猜忌,只是平时大家都不说罢了。不到绝望的境地,谁又会说呢。

烛光幽暗,基本只能照亮半间屋子,而且也只够照个大概。这样的环境特别容易催发人的孤独感,白宇想着回不了家的爸妈,情绪不由自主地低落下去。

语言安慰从来不是朱一龙的强项,怎么才能让小朋友不再继续往负面情绪里下沉,他想了很多办法。

突然塞进耳朵眼的一颗耳机确实打断了白宇发呆,一副耳机你一个我一个,刚刚好。飘进耳朵的旋律哥俩都熟得不行,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五百遍。同样烂熟的还有歌词,哪个学生没抄过周杰伦的歌词呢?对这些词句,只怕比语文书上要求全文背诵的篇目还更熟悉一些。

“一盏黄黄旧旧的灯,时间在旁闷不吭声……”

契合是契合的,只是越听似乎越不是滋味,刚刚还只是有点孤独,现在都已经听得想哭了。

朱一龙懊恼地抓抓头发,快要黔驴技穷,忽然就想起那些一度被他和白宇都嫌老土的古董磁带来。什么“港台金曲99”,“四大天王合集”,反倒成了这种场景的最佳配乐了。他们再也不嫌弃老爸的品味,这种时候,还真就得来点《水手》这种级别的心灵鸡汤,才能撑过难熬的漫漫长夜了。

蜡烛燃尽,随身听电量也已耗尽,有上世纪末的古老电子打击乐作伴入睡,他俩却都睡得很香、很沉。直到天光大亮,白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迷瞪着眼跨过他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拉开窗帘。

被他一脚踩醒的朱一龙皱着眉头也起了床,走到呆立窗边的白宇身后,毫无预兆地撞见了一天一地的纯白。亮得过分,亮得吓人,仿佛是为了弥补昨晚那个令人窒息的黑夜一般。

白宇像个小孩儿似的巴在玻璃窗上,兴奋得两眼放光,“哥,下雪啦!”明明嘴里喊着他,眼睛倒是一点都不舍得从雪景上移开。

朱一龙倒是觉得看他比看雪有意思多了。

24

不同于来势汹汹,不知道具体从一日开始,严冬悄悄地离去了,这片大地终于盼到了春天。

这种席卷了成千上万人的病毒,如同鬼魅一样,就此消失不见了。开头石破天惊,过程轰轰烈烈,结局草草了事。

解除隔离的第一天,白宇站在萧条的街上,居然有种奇特的陌生感,至少他记忆中的菜场从来没有这样冷清过。在这个年龄段他根本想不到诸如经济层面的负面影响,只是凭着直觉感觉到自己生活的城市仿佛步入了战后复苏时期,无法一瞬间恢复昔日的繁华。

新学期姗姗来迟,初三下学期第一次月考,朱一龙进了班前十五,语文单科年级第一,史无前例。语文老师报到朱一龙的名字时,特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次的作文给予了高度肯定。

“‘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一个冬天呢?’我看着他忧愁的样子,很难相信这么深刻的感触居然出自于一个13岁的小男孩之口。”

“这不是我和弟弟一起看过的第一场雪,却是最刻骨铭心的一场,如无意外,我会永远记得。”

“人们似乎总是从劫难中学会敬畏生命,从逃避中认清现实,从失去中体会珍贵。”

听到自己的文章被老师当众朗读,朱一龙感觉极度不自在,尤其全文八百字几乎通篇都在写白宇,意识到这一点的朱一龙更尴尬了。除了尴尬,就是心虚,虚的是,怕字里行间会被别人解读出不一样的味道。

“真情实感,平实动人。”老师再次给出了好评。

其实朱一龙哪里会写什么文章,这甚至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使用排比句,以往作文这项能拿个保底及格分就算老师高抬贵手了。这回完全是胜在了个人经历上,毕竟不是人人都赶上隔离,就算不幸赶上了,总不像他能有这么深的感悟。

而他的心虚纯属多余,他的同学们可读不懂他的少年心事,倒是庄星雨投来过意义不明的一眼。

“看不出来,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叛变了!”大斌一把勾住朱一龙的脖子,“怎么着?转性了?要当三好生了?”

被朱一龙横了一眼之后,才讪讪地放下手。别看这家伙长得白白净净,那手劲儿不是开玩笑的,就连大斌都有点怵他。

三不三好生的朱一龙根本不所谓,他打小对分数就没什么概念,现在成绩一飞冲天完全是歪打正着的结果。他有心事,不是那种跟人唠唠嗑就能消解的,甚至于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哪里不爽快。他其实烦躁不堪,时而冲动得恨不得找个人来练一架,时而又抑郁得要死。

他如同发泄一般地学习,学到想吐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去打球,投篮五百个,一千个,直到汗如雨下虚脱为止。躺倒下来如同濒死一般大口呼吸,身体上的极度痛苦让他得以从透不过气的现实中短暂释放。

天上的流云远远近近,不知人间疾苦,管你地面上的人每天有多少如意和不如意,它只用同一种节奏飘来飘去。

最近朱一龙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当然不是什么闲得蛋疼整日指着老天发问的哲人,但是老天安排他进了一条死胡同,让他爱上了白宇,从性别到身份,通通大错特错,比十道判断全部做错更加的离谱。

一些很常见的谬误却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比如谁都知道蓝天白云,但是在幼儿园的某节画图课上,老师会教你怎样画一顶反重力的小房子,再加上几片绵羊似的蓝色的云朵,没有一个小朋友提出质疑,就这样接受了。

那么男人必须爱女人,女人必须爱男人,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一种谬误呢?

对于这个问题,在愚人节那天朱一龙或许得到了一些解释。

其实在一开始,早操队伍里两个女生的对话并没有引起他太多的关注,他旁听了一两句,似乎是什么人自杀了,可能是明星之类的。

直到当天所有的娱乐新闻都一致报道了同一条新闻——歌星张国荣的讣告。反应最大的,反而是父母那一辈人。对于朱一龙这个岁数的小孩儿来说,张国荣等港星最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年轻的偶像多如过江之鲫,那曾经一个个的天王天后,他也只是从长辈口中侧面了解一二。

那天听说这惊天噩耗,他家爸妈就是好一番长吁短叹,而这事真正引起朱一龙关注,是之后几天的事了。

新闻,尤其是娱乐圈新闻,永远不乏各种版本,人们也乐于挖掘那些名人光鲜皮囊下的秘辛。

“被男人骗啦,想不开才跳楼的。”

“什么男人?可他自己不就是男的吗?”

“这都不懂,就是……同性恋呀!”

“什么啊!?超恶心!”

“你说张国荣是同性恋??”

八卦是人类天性,尤其当说到禁忌话题,一下子好几个人围了过来。爆料的女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轻蔑地扫视一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来。好奇心旺盛的同学们一拥而上,把一张课桌围得密不透风,外围踮着脚看不到的着急地用手扒拉,“什么呀,看不着!快给念念,念念!”

“据悉,影帝张国荣与同性友人唐唐……”

朱一龙趴在桌上假寐,本来周围的人声他都能当成嗡嗡的苍蝇叫,但是自从耳朵自动捕捉到“同性恋”这个关键词起,五分睡意顿时一扫而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脸正埋在手臂之间,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此时看起来是个什么颜色,猜想应该不会太正常吧。

而他的同学对此一无所感,他们之中有人鄙夷,或是大惊小怪,还有人的关注点歪到了更限制级的方面,“两个男人怎么搞啊?”惊人一语,引起阵阵哄笑。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害臊又兴奋地叫骂:“变态啊你!”

“滚你丫的,说谁变态呢?我又不是同性恋!”

越是听,朱一龙的血越是冷,好像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血了,而是水银,流经的四肢一截一截麻木掉。他侥幸地从非典的阴影下逃脱,另一种疾病却找上门来,不致死,但要命。

并不令人意外,这些中学生的观点正好表明了绝大多数人对同性恋者的看法,毫无疑问是与精神病画上等号的。

或许有那么一秒钟,内心里朱一龙也是认同他们的,认为自己那种欲望是可耻的,当这些满脸爆痘的发春少年开始大胆表达自己对异性的向往时,他却满脑子想着白宇细细的手腕子和脚脖子。

黑网吧最靠里的座位,一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把帽檐压得很低,对每一个靠近三米之内的人都报以警惕的眼神,心虚的样子让人很难不揣测他是不是在看什么小黄片。也有无聊的人一脸“我懂的”样子故意靠近,看了眼屏幕大失所望,小声骂上一句:“神经病啊,看娱乐新闻也鬼鬼祟祟。”

朱一龙从帽檐底下给了一个凶狠的眼刀,对方赶紧闭了嘴收拾东西挪对面去了。

他的视线调回电脑屏幕上,继续努力在各路花边新闻里挖掘有用的信息,此时一张色调昏暗的照片闯入他视线。照片很明显是狗仔在街上偷拍的角度,张国荣手拖着男友的手,男友半张脸出镜,应该已经发现了有人偷拍,但是身为公众人物的张国荣并没有撒手仓皇分开,反而是牵着他毫无畏惧地继续往前走,将那些苟且鬼祟的打量和非议通通甩在了身后。

尽管完全不了解这位歌星和演员,没有听过他的歌,也说不出他具体演过什么电影,但这一刻朱一龙对张国荣莫名钦佩了起来。

他开始以张国荣为词条搜索关于这个人生前的所有,看到他披散长发,穿着白色浴袍,仿佛燃烧生命一般唱着《我》。网吧劣质的耳机,加上现场收录的低劣音质,但朱一龙就是觉得好听,否则他不会听了一遍又一遍,把那些歌词品味了一遍又一遍。

同性恋不是丑陋的,只能被当做黄色笑料,必须用一种鄙夷的语调说出来,方显高贵的东西。他们可以骄傲又热情,自我且率真,他们可以英俊潇洒,才华横溢。

课堂上日复一日学的东西,很少有让人醍醐灌顶,仿佛被人从天灵盖浇下一盆冰水般的舒爽。反倒是无心中看见一句话、经历一件事,可能让人完成内在的蜕变。

这一刻朱一龙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意味着他已经和之前的自己不一样了。

尽管他还是不会和别人那样,明目张胆地谈论自己心仪的对象,但是他不再对内心的真实感受抱有歉疚。

去他妈的,白宇这么好,喜欢他有什么不对。

25

这两年城市街道的变化是越来越大了,许多门面都翻新过,装潢更符合当下的潮流了。理发店也不叫理发店了,改叫造型设计,似乎这样一来就能多收一百似的。

朱一龙在中考最后一门考完之后,跑去两条街之外新开的剪约造型,染了一头金毛。

没有选择小区楼下理发店的原因是,那店子的老板和老板娘和他爸是老熟人,从前一个厂子里的,后来下岗浪潮席卷全国,大量职工失业。那夫妇胆子比朱一龙爸妈大,索性出来自己干,在那个年代,很是需要些魄力的。

朱一龙和白宇从小到大的头都是张老板剃的。不光是哥俩,他们全家人只要是理发,就没有第二个去处。张老板的理发店有个在十年前很潮、放现在很土的名字,叫晶晶理发店,是家开在新村里面的便民理发店,定价实惠,做的都是回头客老主顾。

以他们两家的关系,朱一龙敢保证,自己前脚在店里搞完事情,后脚他老子就能抄着家伙在店门口堵他。

坐那儿一下午听完了一大堆Kevin老师的花式吹捧,朱一龙顶着一头金毛回了家。白宇嘴巴瞬间张成了o型,因为圆得太标准,实在让人难以忽略,朱一龙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还有点婴儿肥的腮帮子,把那个圆圆的o挤成了一个长长的0。

“哥你好帅啊。”

这话毕竟朱一龙从小到大,从形形色色不同的人嘴巴里听到过无数回,早就没了新鲜感。但现在被白宇这样当着面夸,他又难免当真起来,耳背发热,明明心里爽到飞起,还要维持住淡然的表情以免看起来像个白痴。

白宇哪里参得透他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他现在可羡慕了。这个年纪的小孩谁不想标榜特立独行,做一些大人才有资格做的事,极力地与“未成年人”这个标签划清界限。

做了一回大人的朱一龙很难忍住不嘚瑟,尽管还没拿到毕业证,但从心理到生理,他都已经不认为自己是个初中生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过于旺盛的睾酮刺激下,这半年里他的身高疯长到将近一米八,已经超越他爸,成为了全家的海拔巅峰。家里那面墙上,红色圆珠笔画的道道已经快到门框的最顶上,而蓝色的笔迹很久都没有更新过了。白宇停滞在一六五的身高,跟他站一块儿时的画面有点像不高兴和没头脑,讲话都要仰着脑袋被迫做颈椎运动。

这种模式仿佛又有些回到了七八年前,他俩身高差悬殊的时候,朱一龙身后总是有个矮敦敦跟着,随时准备发挥身高优势抱大腿。

哥哥跟他是越来越不像了,虽然他俩不是一个爸妈生,本来长相上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根据不科学研究表明,人和人在一起处久了还是会越长越像的。

如今他哥在偷偷摸摸地变成大人,五官明明还是那个样子,但是逐渐变宽的下颌和嘴唇上冒出来的深色绒毛,让他看上去和爸爸越来越像了。不过是经过白宇大脑美化过的瘦版的爸,现实中他们的老爸因为发福的缘故,五官没有早年那么锋利了,整个人气质看上去都和善许多。

不过仅限于“看上去”而已,当下班回家看到顶着一脑袋金毛的臭小子,他爸的血压噌一下就上去了。朱一龙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看见迎面飞来一个东西,赶紧往旁边闪。

一大串钥匙打在墙上,墙皮都砸掉一块。朱一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没有第一时间冲过来揍他,说明他爹的愤怒程度还在可控范围内。

说实话对着站起来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他也有点力不从心了,但是老子的谱还是要摆,“我警告你啊,明天就去给我染回黑的,像什么样子。”

大的那个显然没当回事,哼哼两声混过去了。也许是源于小学时那次挨打的记忆,父亲的威严对小的那个影响倒是更深远一些,白宇忧心忡忡,怕哥哥会挨揍,更怕他们俩打起来。

漫长的一个暑假开始了,没作业的朱一龙过上了从早玩到晚的日子。白宇苦哈哈写作业,他就坐对面玩电脑。白宇从作业堆里抬起头哀怨地盯着他哥,整整十秒钟,对方已经完全沉迷在游戏当中毫无察觉。他决定暂时收回自己的爱一天。

“下午跟我出去玩。”朱一龙一边忙着指挥屏幕上的小人捡地上boss爆出的东西,边随口说道。

白宇眼睛噌得亮了,立刻将笔杆一丢,上半身朝那边倾斜过去,“玩儿什么呀?”

“去了你就知道。”

白宇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慷慨一点,就把时间缩短为半天好了。

白宇这个宝宝吧,有一手绝活,那就是他脑瓜想什么,脸上都明明白白的,那张脸晴雨表一样,如实反映所有情绪。

屏幕背后朱一龙嘴角已经快提到耳后根了,弟弟是个宝,比楼下小黄狗还要好逗。

当知道了原来下午一起玩的不光是他们俩,白宇的开心程度从100%降到99%。其他人都是他哥的同学,用他们的说法,这应该叫散伙饭,毕竟毕业后大部分都不会在一起了。

一行人有男有女,看到朱一龙的脑袋就跟发现新大陆一样,嘴里卧槽卧槽地把他围在中间,还有人想伸爪,被他无情打掉。

“这儿怎么有个小孩儿呀?”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大斌是见过白宇的,立马揶揄地笑出声,“怎么回事啊朱一龙?咋还带孩子呢?”

朱一龙故意说:“没办法,我得看着啊,他还是个宝宝呢。”

乳名被这样当着外人面喊出来,白宇特别不好意思,本来明明只有妈妈喜欢喊他宝宝,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哥哥偶尔也会这样喊。

另外他还有一点不自在,和这么多初三的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弱智儿童。

有人提议去肯德基,白宇担心地望向他哥。他们家可没人吃这个,多少年了,他还是忘不了那次哥哥发火的样子。

“麦当劳吧,我觉得它家薯条好吃。”朱一龙随口接道,旁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心理障碍。

白宇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哥并不是讨厌所有的快餐店,他只讨厌肯德基。为什么这么讨厌呢?这个问题其实一直跟了他很多年,偶尔白宇会自己琢磨其背后的原因,一定是非常不可原谅的。

白宇自顾自咬着吸管想事情,也没注意到那些人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小宇?走了。”朱一龙喊了一声,他才回过魂来。

人群中的庄星雨却被这一声喊丢了魂。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同学,她暗恋过的,或许到现在还有点喜欢的男生。看他替弟弟抹掉嘴角的番茄酱,顺手塞嘴里,整套动作无比自然。一种奇异的感觉冲上庄星雨的大脑,她想到那篇带给过她相同感受的高分作文,答案呼之欲出。

原来,他也叫小宇啊。

26

站在钱柜一楼大堂的白宇内心地动山摇,这地方对他来说超出认知了,印象中“卡拉OK”这种地方和什么酒吧一样,是只有大人可以来,而且似乎正经大人也不怎么会来的场所。

白宇紧张兮兮地偷瞄了他哥一眼,非常担心他们会被抓起来。

大厅里巨大的液晶电视上正放着SHE的歌,三个女生唱唱跳跳,声音有点吵。朱一龙勾住他肩膀,低下头跟他咬耳朵,“16岁以下不让进。”

白宇一脸震惊,“你明年才够16吧?”看到哥哥冲他挑眉毛,他才顿悟了,“你出老千!”

朱一龙一副“小点声别被听见”的表情,白宇飞快地把嘴巴牢牢闭上,只是满腹忧心忡忡都写进了眼睛里。

“一会儿躲我身后知道吗?”

看哥哥表情如此严肃,白宇立刻严阵以待地点点头。服务员引他们找包厢的这一路,全程贴着他哥走,像颗挂在鹿腿上的苍耳,就差把“你看不见我”五个字贴脑门上了。

朱一龙心里已经乐得人仰马翻了,本来只是随口逗逗他,哪知道白宇这么配合,简直傻得可爱。一边又担心,他的傻弟弟这么好骗,以后让人一骗就走可怎么办,还是得看紧一点。

想到这,朱一龙忍不住把白宇扒拉到自己的领地范围里,像个大老虎守着他的兔子,眼巴巴地等养肥。

自从那一天在某个不知名网吧里,确定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朱一龙,再看白宇,是越看越喜欢,傻气也是可爱,放个屁恐怕都是香的。但是他不急着说给白宇听,他眼中的白宇还是个小朋友呢。

感觉到哥哥的视线,正缩在沙发里嗦芒果汁听歌的白宇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不知道听到什么,戳中了他的笑点毫无防备地笑呛了,好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舞台中央的罪魁祸首毫无知觉,依然陶醉在自己的歌喉中:“原来原来你是我的猪大哥……”

白宇一听到这句又不行了,又要咳又要笑,还要挤眉弄眼冲着他哥嘎嘎乐,像个小傻子。

剥夺小朋友的快乐童年是不对的,朱一龙再一次确信了这一点。

拜包间内的昏暗光线所赐,朱一龙的五官细节被弱化到几乎看不清,侧脸线条反而被清晰地勾勒出来。他唱歌的样子看上去像个真正的明星,根本不去管屏幕下方滚动的歌词,因为这歌他太熟了,闭着眼睛都能唱。

旋律回环往复,白宇在音乐上有一些天赋,也看过不少关于周杰伦音乐的评论,他知道这是属于一种叫做节奏布鲁斯的调性,更多的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很有魔力很好听。

众所周知,小孩子很喜欢给任何东西排名次,《龙卷风》是白宇榜单上的第一,他们曾不止一次讨论过这个问题。朱一龙正在唱的就是这一首。

白宇已经被他唱歌的样子迷住了,这一面的朱一龙于他而言是全新的,不同于家常的样子,很迷人也很陌生。唱到副歌时,他还朝白宇看了过来。白宇心里忽然有点不一样的感觉,像是有个什么植物破土而出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等他伸手去抓的时候,已经错失了。

不止是他,这种微妙的氛围也影响到了朱一龙。我在这里唱着你最爱的情歌,歌词的某一部分恰巧贴合我对你的心情,他们不会知道,你也不会知道。

不知道别家的考生什么样,反正从他们家这位身上是看不出焦虑什么的,该玩玩该吃吃该睡睡,既不对答案也不估分,好像考完就不关他事了一样。

朱一龙最后三个志愿都填了高中,没有什么保底之说。班主任先前还劝他再考虑考虑,毕竟他才开始用功没半年,之前落下的也不是朝夕之功。但是朱一龙是个一根筋的,认了一个理儿,就很少再有旁的心思。

绝的是这家人小子轴,老子也不管他,就随他去。

“考不上怎么办?进部队当兵去,上工地搬砖去,总不能让自己饿死。”

老师被噎得结结实实,只得打消了继续游说的念头。

查分日,听着电话里机械女声一一报诵出名字、考号,最关键的是最后一句总分。

白宇比他本人还要紧张十倍,手指紧紧地攥住衣角,巴巴地望着他哥。他只能从对方的面部表情来推测结果,然后失望地发现他哥的表情和做听力的时候基本没有区别。白宇第一次对他们家的电话机不具备免提功能感到不满,为什么只能让一个人听啊!

朱一龙搁下电话,也不说话。白宇绕着他转来转去,像讨食吃的小狗狗,“怎么样怎么样啊?”

“实中,过了。”

白宇激动得哇哇乱叫,光是这样还不够他撒欢,整个人跳到哥哥背上。这下子朱一龙才绷不住表情笑开了,背着他弟在屋子里来回奔了好几圈,直到楼下人家探出头来骂人才罢休。

白宇拉开窗子朝外面大吼:“我哥哥考上啦!!!”

在邻居一片神经病的骂声中被他哥扯回屋里,关上窗子,朱一龙按住过于兴奋的小朋友,不让他再跳来跳去。

其实是值得大大庆贺一番的,实验中学是市排名前五的名校,朱一龙算是实打实的“高中”了,摆个宴都在情理之中。况且像他这种情况,九年义务教育,前8.5年都混在及格线上的,是个人都觉得这娃不是块读书料子。

虽说已经是新世纪了,教改的口号也听了很多年,但他们这辈人的父母辈还是秉持着老观念,“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那一套,家里有个会念书的小孩儿,在亲朋当中仿佛脸上都多层光似的。

可惜朱一龙和白宇都没让他们爹妈享受到这种待遇。从小到大,老大捧回的奖状无一例外都是从运动会上拿的。小的则更凄惨,唯一的一张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拿回来的“劳动标兵”。白宇倒是自豪了一个礼拜,到最后谁都没忍心告诉他这安慰奖的本质。

朱一龙这次是鲤跃龙门了,道贺的电话接了不少,听那些人夸他有出息,他实在很想附和一句是啊是啊,可是又觉得这样不够酷,只能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努力装大尾巴狼。那时候的人心思还是太单纯,他这状态用十年之后的网络术语来说,就叫装逼。

领毕业证那天他就顶着一头金毛去了,多少存着一些招摇的心思,但是看到老师们,还是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待了三年的校园,每幢楼每个楼梯扶手,罚站过的走廊窗根,总是弥漫着一股怪味的阶梯教室,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小景,这会儿却都有了别样的味道。像是褪色的旧照片,明明景还是那个景,可感觉就是不一样的,或许这就是时间的重量吧。

而这些,总归是只有毕业生才能体会的。那些一二年级的,忙着挥霍,到了第三年,如大梦方醒,才开始追思,开始依依不舍。其实也未必是舍不得学校和同学,更多的还是舍不得更青春年少的自己吧。它们终将永远地和老师们一起,留在校园的某个地方,成为校史的一部分。

今天是如此特殊,即使看到了学生们穿着违反校纪的“奇装异服”,或是女生打散马尾辫披散了长发,老师都没有再拉长脸请他们去教导处喝茶,却是笑眯眯地说着:“冲吧同学们,不要停下脚步啊。”

学霸庄星雨发挥稳定,毫无悬念地被人大附中录取。分别在即,她想过是否需要说一些漂亮话,祝愿他鹏程万里之类的。但想想其实也没必要,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隐秘心事罢了。她快乐过,伤心过,尝到了初恋的甜和酸,让三年时光有东西可供回忆,也就够了。

毕业照上的白衣少年,就让他留在那里吧,他将永远青春洋溢,永远洒脱如风,永远保有令女孩心仪的一切特质,唯独不属于她。

高中开学前,朱一龙被他老爸押到晶晶理发店,要求他今天“必须把脑袋上的毛搞成能见人的样子”。

老张熟门熟路地给他爸递了根烟,笑道:“现在小孩儿都早熟。”

他爸哼哼两声,不置可否。

朱一龙想了想,直接跟老板说:“您帮我剃光了吧。”

两个老家伙吞云吐雾正美着,听到他这么说差点呛死,“我看你今天也不用回去了,直接进看守所得了。”

同来的白宇吓得要死,还躺着洗头呢,直接就顶着一头肥皂泡竖了起来,“哥哥你要出家啦!?”

老板娘噗地笑出声,把情绪激动的小朋友按回去冲水。白宇半点不配合,还在那儿动来动去试图跟他哥交流,老板娘累得要死,仿佛在给一只不听话的猫咪洗澡。

“剃光怕是进不了校门。”老张觉得这家人真挺有意思,“给你理成寸头吧。”

这么多年,除去刚出生那会儿,朱一龙从来没把头发理这么短过。小时候是西瓜太郎头,长大一些也一直保持着一定长度。他也挺好奇,自己理板寸会是什么样子。

推子,扎人的毛刷,一把剪刀,就是传统理发师的三板斧。不知道是不是理发店灯光不太一样,朱一龙坐在升降椅上,总觉得镜子中那个人越看越陌生。

白宇应该也有同感,因为他盯着这边看得眼睛都不眨。那种认真的神情,朱一龙也不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比如小时候他隔着蛋糕店的大玻璃看师傅裱花,或者在菜场里看人在炉子上摊春卷皮,白宇的表情就会这样忘我投入。

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这样了解白宇了。

头顶留了一寸长,看着还是金棕色,因此还得染一染。朱一龙本以为就简单给他染回黑色,谁知道惊喜还在后头。

老张给他调了一个墨蓝绿色,最妙的是,灯光下看是黑的,只有在强烈的自然光下才显色,低调地满足了青春期少年一颗闷骚的心。

“小帅哥,可别跟你爸告发我啊。”老张抽出耳朵背后的香烟夹在手指间,朝他挤挤眼睛。

这一刻,朱一龙觉得他张叔叔真是帅爆了。

27

实中人才济济,朱一龙的成绩在里面连中游都挨不上。上了高中,他才知道原先都是过家家。这里大到分班,小到座位顺序,全部都是按着名次来。

同学之间的关系礼貌而疏远,课间少有聚成一堆聊天的,每个人的时间仿佛都不够用,尤其是坐前三排的,多回答别人一句话都嫌浪费时间。

这届高一年级共分了二十个班,强中手都在7到12班,朱一龙所在的15班就是普通班。他本以为这种名校为了保升学率应该收的全是尖子生,可结果班里也有出赞助费进来的,他的后座陈伟栋就是。

伟栋为人挺随和,男生之间要建立友谊非常简单,有的时候就是一瓶可乐加一串烤里脊的事情。

高一刚开头那会儿和初中同学联系还挺频繁的,大家各自分享着在新地方的见闻,回忆当年趣事,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时间一长就趋于平淡了,倒不是势利眼,只是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眼界。上了高中和没上高中的,普高的和市重点的,上的课程不一样,连生活重心都不一样了。各自有了新的社交圈子,而和老同学的共同经历就只有那些,说来说去,总有说腻的一天。

大概这就是大人们所谓的成长吧。

月考年级排名五百开外的朱一龙,和伟栋一块儿趁着下午大休的时候溜号出去觅食。他们学校管理不算严,学生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午饭根本不抗饿,下午出去加个餐的事常有,门卫大爷通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

论喜爱程度的话,朱一龙最喜欢车条小串。但是那玩意儿一串细细小小,过过嘴瘾还行,却是半点不顶饱的,他一个人撸个百十来串没什么问题。不过这一小会儿课间的工夫,不够细细品味的,只能简单搞点羊肉串和小腰什么的。

伟栋是上海人,不怎么能吃辣,每次看到朱一龙两面都糊满辣椒粉的鸡翅中,菊花莫名的一阵灼痛。有一回看他吃得面不改色,偏不信邪,于是也有样学样搞了一串双面辣。被辣到瞬间飙泪不说,一整个下午舌头都没有恢复知觉,这些还都能忍忍,关键是晚上蹲大号的时候,那叫一个苦不堪言。从那之后他就对辣味敬谢不敏,看朱一龙的眼神更是多了一份崇敬。

“我这次排到888,牛逼吧?发发发!我家财迷老头能夸死我。”陈伟栋擦擦嘴巴上的油花儿,得意地打了个饱嗝。

其实朱一龙挺羡慕伟栋和他爸的相处模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跟哥们儿似的。这在他家简直是没法想象的。伟栋老爸是搞房地产的,家里面有钱得要死,对这个儿子没别的要求,书念得上就念,念不上就出钱给他念,反正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不过陈伟栋挺真实的,知道自己家有钱,也知道自己脑子一般,从来不摆谱儿。在他们学校里学霸多得是,随便拎一个出来,家里就是什么局什么科的,再不济也得是电视台的,俨然一个小型的社会关系网了。

像朱一龙这样来自普通职工家庭的学生不是没有,要么成绩出类拔萃,要么依附着那些“某小局”“某小科”,那嘴脸看着都教人腻味。

恰好他俩成绩都烂,又恰好都懒得搞人际关系,就混到一块儿去了。

朱一龙面无表情地把火红的辣子都卷下肚,伟栋看得脸直抽抽。朱一龙说一会儿晚自习他得请假去办身份证,伟栋一听就来劲,“哟,今天生日啊?”

是生日,但不是他的。朱一龙的心情有些抑制不住的雀跃,但伟栋的神经大条得很,根本没发现他哥们儿的异常。

上完最后一节课,朱一龙果然提前撤退,一路把车蹬得飞快,目标明确地直奔数码港去了。来到爱国者的专柜,用他自己几个月的零用,加上压岁钱,买下了那个白宇心仪已久的mp3。

朱一龙还记得伟栋提醒的,拍证件照得穿件深色有领子的衣服,他又匆匆地跑回家去先换了衣服,才去派出所。

排队等照相的时候,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mp3还妥妥的藏在书包里,他幻想着一会儿晚上拿出来时,白宇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扑上来抱他。那个黏人精,抱抱怪,光是想到他,朱一龙就觉得舌根都甜了。

排在前头的几个女生被照相的民警数落了,因为头发挡耳朵挡眉毛。朱一龙摸了把毛剌剌的头顶,还好他没这种麻烦事。

今天来办证,是他的私心。他知道身份证背面都会写有效期,起始时间就是办证的日期。今天是四月八号,白宇的生日,朱一龙是想把这个日期永久地保留在自己的身份证上。

“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哥哥越来越帅!”白宇大声地说出生日愿望,里面提到了每个家人,唯独关于他自己的部分没有说。

那是不能说出来的。

他在吹蜡烛前飞快地在脑海中说了一遍那个心愿——想和哥哥恋爱。

他多鸡贼啊,先祝愿哥哥越来越帅,然后祝自己和大帅哥恋爱,真是前后呼应,逻辑严密。

睡前趁着白宇洗澡的工夫,朱一龙飞快地把礼物塞进他被窝里,然后进入坐立不安模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白宇热气腾腾地出来,哼着歌爬上床。朱一龙装模作样伏案写作业,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发现了!嗯?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那傻子看都没看就直接睡了!?

朱一龙从来没如此痛恨过书桌为什么要背对床,他想回头看看情况,又怕露出马脚。内心纠结之际,突然左脸被人猛地亲了一口。

!!!

朱一龙整个世界地动山摇,满脑子只剩下三个加黑加粗的感叹号。死机重启之后,已经错过了最适合的回应时机。

“谢谢哥哥!”白宇扔下这样一句,就飞快地逃回了床上,缩进被窝里,连脑袋都埋进去。

如果不这样,哥哥一定会看到他比猴屁股还要红的脸。不,不止是脸,是整颗头,他的头已经快熟了。白宇把手掌贴在脸颊上,感觉热得烫手。他顺着枕头摸到底下的那颗mp3,把它攥在手心里。

嘴角止不住上扬的岂止白宇一个。还处在余震中的朱一龙,像个花痴一样把左脸刚刚被亲到的地方摸了又摸,要是被人看到,他的酷哥形象怕是保不住了。

28

身份证到手的朱一龙顿时感觉不一样,跨入“准成年”的门槛,离成年又近了一步。

而且今年全国全面更换第二代身份证,就这个月推行的,爸妈的一代老身份证还没来得及拿去调换。作为他们家第一个拿到新身份证的人,朱一龙新鲜出炉的身份证被全家传阅了。

什么内置IC芯片新技术,彩色照片,朱一龙觉得通通不及背面那个有效日期来得赏心悦目。

2004.4.8~2014.4.8,要到2014年呢,感觉就跟一辈子那么长。十年后他都26了,不知道那时候自己会是在干什么呢?那时候白宇也24了,大学都毕业了。他们会在哪个城市,做着什么样的工作?

会有机会……在一起吗?

对于这十年里自己会一直爱着白宇这件事,朱一龙毫无疑问地持肯定答案。如影随形而来的,却是一份深藏在心底的恐惧,是他平时想都不敢想的领域。每次思维的触角堪堪触及那个区域,就像被火舌燎了一口,疼得立刻缩回去,再不敢冒头。

他们是兄弟。

虽说不同姓,可是他们归属在一个户口本上,他们同是爸妈的儿子,他的身份是“兄”,而白宇的身份是“弟”。在法律上,在道理上,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所以朱一龙半点也不怀疑自己会一直爱他,只是怕自己没有办法以心中所愿的方式去爱他。

他们家是典型的八十年代老公房,客餐厅极小,而卧室很大的户型。次卧置了两张书桌,一张高低床,也不觉得满当,还有空间给哥俩做做俯卧撑,甚至翻个跟头也不成问题。

但是最近朱一龙却愈加觉着房间局促起来,白宇只要待在那里,哪怕一点儿声音都不发,也成了没法忽视的存在。在他写作业的时候,玩电脑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时不时地从他的思维边缘冒出来,随便撩拨一下,朱一龙就被搅得乱七八糟。

对于白宇来说,事情则要简单得多。他这辈子就喜欢过他哥一个,看得到哥哥,他就开心,见不着,就不开心,特别简单。

就在朱一龙隐约感受到“未来”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所带来的压力时,白宇还傻乎乎地坚信,他们可以永远这样。而人的一生可能可以有多少变数,他都忘了,他们这个家甚至都不是“原装”的。

谁叫他天生就长了一颗这么简单的脑子,正如他们数学老师被气急了的时候给的评价:大脑表面光滑如镜。别人的脑回沟弯弯绕绕,各有各的小九九,独独到了他这里,像个剥了壳的鸡蛋。

这么一来,衬托得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来回拉锯的朱一龙更加像个神经病,总是一时温柔,一时焦躁。一时觉得白宇也爱他爱得不行,一时又想:你见过他有不喜欢的人吗?他根本谁都喜欢。他懂啥?他不过就是个小傻子罢了。

怎么能欺负傻子傻呢。

自从上了初中,白宇的异性缘莫名其妙变好了。去趟超市的工夫,都能遇上女同学笑着和他打招呼。

妈妈笑盈盈地搂住儿子的肩,“我们小宇也有女生喜欢啦。”

稀里糊涂的白宇完全不知道妈妈为何突然这样说,这话题又让他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地这里抠抠那里摸摸。

朱一龙假装没听到这一茬,其实酸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女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心里越是喜欢谁,嘴上就越是不屑。那些长得高高帅帅的,通常就是她们口头鄙夷的对象,比如朱一龙。

相反长成白宇这样,眼睛眯眯的,鼻头圆圆的,个子小小的,没什么攻击性,特别容易成为她们的好朋友。她们还喜欢摸他脑袋,白宇有时候觉得她们仿佛是在逗小狗。他其实不太喜欢,可是又完全不懂如何拒绝别人,尤其当对方释放善意的时候。

他的这些想法,朱一龙并不知道,倒是无意间知道了居然还有女生约白宇一块儿去新华书店,这不就是约会吗?他俩都没约过会呢,他又醋了。

他早就知道白宇有多好。以往他只自己偷着乐,顺便嘲笑那些二百五不识货,忽然一夜之间发现自己的珍宝被人窥伺,朱一龙变成了提心吊胆的老农民,守着自家一亩三分菜地,整天担心地里的小白菜受人觊觎。

一场奥运,一块金牌,燃烧了一整个夏天。全国上下男女老少,第一次如此整齐划一,飞人刘翔成了被提及次数最多的一个名字。身披红旗绕场的慢镜头,明明重播了无数次,每一次却仍旧会停下来看两眼。

说是全民偶像,一点也不夸张。

热血啊,梦想啊,荣耀啊,这一系列词汇组合在一起,年轻人怎么能不热泪盈眶。

连大懒虫白宇都积极了起来,每天一百个仰卧起坐,五百个跳绳,还要在楼底下绕圈跑。第一天朱一龙从他的眼中也看到坚定,第二天他看到了坚持,第三天就只剩下妥协了。

白宇一声长喵,瘫倒在床,“我废了……”

朱一龙心里笑成一团,一个平时完全不运动的人,突然开始高强度锻炼,肌肉都受不了。

更别提这两天由于白天体力消耗过大的缘故,白宇晚上睡觉天天打呼,觉还死沉,还说梦话,总之把朱一龙闹得够呛。

白宇梦见哥哥当上了皇帝,而自己成了他的威风大将军。太后却对皇上十分的坏,还从外面带了个男的回来要当太上皇。他砸吧砸吧味儿不对,这是要给他哥哥找哪门子的野爹呢?

“腌臜泼才!吃洒家一拳!”大将军威风凛凛,一通老拳,打跑了野男人。

自己的哥哥,当然要自己来保护了。

起夜的朱一龙十分无语,显然这傻子最近的语文课正学到鲁提辖,说起梦话来都是那个味儿,搞得屋子里仿佛住了一群梁山好汉。

别说,白宇搞不好还真是有些神通,没出半个月,朱一龙消失多年的生母真的出现了。

她自然是很美的,朱一龙的白皮肤,大眼睛长睫毛,微微下垂的眼角,都是遗传自这里。难能可贵的是,年近四十的女人,神色里居然还是一派天真,看来自从离开了他以后,她的人生顺遂,未曾经历太多的坎坷。

她之后也再婚了,两次,并且和第三任丈夫又生了一个男孩。原先到了南方定居,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到了最初的起点。

“这是哥哥,叫哥哥呀。”

那小孩儿六七岁,一身贵到死的名牌童装,脸上神气活现的,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他倒也不怯生,甜甜地喊了人。

这样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自信,天生就带着底气,和白宇刚到家那会儿截然不同。那时候白宇无论干什么都小心翼翼,那种害怕被辜负的、谨小慎微的讨好,像这样的小孩是根本不会懂的。

朱一龙看着这个和自己共享了一半血缘的小东西,奇怪的是心中没有太多可供长篇大论描述的感觉。无论他怎么去唤起内心的感情,事实就是,自己的人生,由于长期缺席,已经没有没有这些人的位置了。

最终朱一龙都没有回应。可能除了白宇之外的任何人那样喊他,对于他来说,都只能算是一种僭越吧。

29

对于这一代的父母来说,育儿的压力其实不算大,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之下,反正每家就一个孩子,好也是这个,不好也是这个。小孩子成长过程中比较难熬的几个阶段,咬咬牙捱过去了也就好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这几年朱爸白妈着实不易,两个儿子轮番历经大考,大儿子考上高中感觉才过了没多久,转眼白宇都上初三了。

大人总在感慨光阴似箭,孩子只觉得度日如年。白宇每天都期盼着赶紧长大,小孩儿他已经当够了,他要当大人。

他试图学着像他哥那样说话行事,拽拽的,劲劲儿的,凡事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仿佛身体里包着的是团火,永不妥协,永远叛逆,永远反抗。

可是白宇骨子里是个柔软的好人,和朱一龙那种灵魂层面的刺儿头不一样,他从小就是妈妈的白菜心,再怎么学着反叛,从根性上来说还是乖的。

如果说朱一龙是张牙舞爪的小老虎,那白宇就是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看这是什么呀——”

“我看看我看看!香香女护翼卫生巾——”

“你说这有什么用呀,杜惠芳?”

“板凳上面红红的是什么呀?”

个头极为瘦小的女生尴尬得站在那里,前后左右都是不怀好意的声音,她的鲜红得像滴血,像她不小心弄在椅子上的经血。

惠芳是初三转学来白宇班的,借读生没有学籍,中考也不在市里考。名字,穿着,口音,无一不土。不像别的女生那样追星,不认识蔡依林和郭品超。家庭拮据,凑份子买零食之类的事情她从不参加。连用的卫生巾,都是包装廉价的便宜货。

此时此刻杜惠芳无比的后悔,如果自己没有贪图便宜,买稍微贵一点的卫生巾,现在是不是就不用站在这里忍受众人的嘲笑了。她板着脸,努力装作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无视那些刺耳的声音,一下一下擦掉椅子上的污渍。

“哈哈哈哈哈居然用草纸擦!”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样的一个“异类”,在校园里简直就是预定的受欺凌对象。没有哪个女生不知道,在例假期坐了45分钟之后,“下课起立”那一下潮涌的滋味有多酸爽。没有哪个女生从小到大没被血弄脏过裤子,然而此时她们心安理得地同那些男生站在一起,用这种方式去羞辱另一个女孩。

白宇从小就领略过,知道小孩子散发出来的恶意一点也不比成年人少。也许是物伤其类吧,白宇看到她,总会想到当年的自己。

上课铃声是救命稻草,意犹未尽的学生在响到第二遍的时候终于舍得回到座位。班长喊出“起立”之后,后排个别人还促狭地盯着杜惠芳屁股上的那一滩红印窃笑,被老师骂了才假装收敛。

坐下的杜惠芳终于得以喘息,目不斜视地盯着黑板,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甚至一张小纸条从前方传来,她都差点错过。

偷偷接过字条,上面写着“你可以把外套系在腰上”。

做完这件事,白宇觉得心里稍微松快了一些。他不知道杜惠芳在后面望着他的后背,差点哭出来。

之后她果然采纳了白宇的建议,衣服挡住了好事之徒的眼神,却无法阻止有人继续起哄。

“哟,穿裙子呢杜惠芳?挺新潮呀!”话说到一半,就看见白宇不知道啥时候也把外套系腰里。那家伙一开口发觉自找了个没趣,怏怏地闭嘴了。

这就是白宇,他可能做不到面对面跟人刚,但他总会用自己方式做自认为对的事。

次数多了,就难免有人阴阳怪气地奚落他,问他是不是看上惠芳了。白宇本来成绩就相当一般,属于不挣扎一下就容易落进“红灯区”的选手。再加上和女生关系好,本来就惹得一部分男同学不快,这时候就趁机打击报复了。

有几次他们故意把烂香蕉烂橘子什么的塞白宇书包里,没成想白宇是个傻的,一直到放学都没发现。还是到家以后,朱一龙总觉得哪里有味道,里里外外找了一大圈,才将目标锁定在白宇的书包上。

烂烂的果肉糊得到处都是,隔天白宇交作业的时候都被老师数落。

像这种事,有一还有二,朱一龙立马感觉不对了,逼问白宇怎么回事。白宇迷迷糊糊的,过了好久才醒过味儿来,自己被人搞了。

当哥的气得不行,当即表示要去帮他摆平。白宇死活不同意,说他自己能搞定。

“那你说说,准备怎么‘搞定’。”朱一龙眯着眼睛,看白宇愣住的呆样,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只好无奈地叹口气,冲着白宇勾勾手,“哥哥教你。”

白宇乖乖上前坐好,他这种样子总让朱一龙联想到那种耳朵软趴趴的小狗狗,想揉揉他的头。

学了一招的白宇在下一回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没再当个烂好人。

对方或许早已习惯了他的逆来顺受,这回遭到强势反击,对着涂满自己一桌子的烂果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照着他哥教的,白宇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了对方一会儿,足够摆明态度之后,转身离去。同学之间有窃窃私语的,看见白宇走过就识相躲开。

出了教室,白宇才发觉自己激动得牙齿都在打颤。

真男人绝不回头看爆炸,老好人当久了,当一回坏蛋的感觉实在爽极了。

有意思的是,自从那次爆走后,班里男生对白宇的态度好了很多。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开始长个儿了。

才一个寒假不见,白宇像棵抽条的白杨树,细细长长的身条,套身空落落的校服,隐约有一些高中生的样子了。

长大对于白宇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还无法很清楚地描述,也许是脸上多了许多青春痘,也许是某天忽然发现自己的两颊不再是小时候圆圆的样子。可是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好像也记不清了。翻看影集里穿着大棉袄的肉团子,也不敢相认。

每天待在一起的人是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的,比如他对哥哥的印象十年如一日,但其实高二的朱一龙走出去已经几乎是个男人的样子了。白宇不觉得,他始终觉得哥哥就是哥哥,不管十岁还是十七岁,一直是那个样子的。

时光对于亲近的人不起作用,但是这魔法并不作用于其他任何的人事物。

有一次白宇心血来潮,拉着他哥重走以前小学放学的必经路。说来奇怪,这条路明明离他们家很近,但是自从小学毕业,他俩居然谁都没再走过。

沿街很多商铺都搬迁了,在这个手机已经不再高高在上的时代,电话亭沦为弃儿,被贴满了小广告,孤单地伫立在街边。

学校旁边的小卖部换了老板,货架上陈列的也早不是一块钱一包的还珠格格贴纸。

小浣熊同时勾起两人痛苦又甜蜜的回忆,光是看到包装,那股烤肉香精混合着味精的味道就泛了上来。价钱倒是没涨,只是现在已经不再附送小朋友梦寐以求的水浒卡了。

一人买了一包怀旧,白宇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转而往朱一龙手里一塞,非常顺手。

“我记得这里有本该有一对石狮子的。”白宇站在路边的建设银行门外,十分不能接受。

朱一龙也记得那对大狮子,嘴巴里还有两颗石球,七八岁的白宇每次路过这里,都试图把那颗球推出来,但从来没有成功过。这事可以说是童年未解之谜了。

十岁的朱一龙不耐烦地表示:“把牙齿打掉,就能拿出来了。”

白宇的眼睛微微睁大,过了良久,摸了摸狮子凸出的眼睛,口中喃喃有词,“那太痛了,我不拿了,不拿了。”

那个时候他站在台阶上,踮着脚伸长了手都够不到狮子头。现在白宇站在平地上,都能平视那个高度,可是叼着球的石狮子已经不在了。

好多东西都是这样,人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就没了。

30

冬天在家洗个澡有多难,没有暖气也没装浴霸的情况下,唯一的采暖设备是那种单根发热的电取暖器。洗澡的时候必须十分留心,不让水溅到电机上。可以说每一次洗澡,都是顶着触电的风险。他们家浴室里原先是有个浴缸的,朱一龙记得他小时候还和白宇一起泡过澡来着。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打掉了。打掉之后也没做淋浴房,只拉了道帘象征性地和马桶隔开,没什么保暖效果。

取暖器也不聚热,人在里面洗个澡四处漏风,太容易着凉。所以一到冬天就全家上澡堂子,一周一洗。

可是如今家里两个正值发育期的男孩子,别说一星期,两天不洗,身上的“男人味”都能熏死人。

这洗澡开销一下就上去了,于是就改在家洗。幸亏男孩子洗得快,从上到下一块香皂搞定,省去很多麻烦,一天一个澡都不费事。

只是最近他家热水器出了点故障,维修还得排队等。熬了三天,在整个人馊掉之前,哥俩被妈妈赶去澡堂子接受净化去了。

这就有点刺激了。

进了澡堂,那可就是赤条条面对面了。虽然小时候朱一龙没少看白宇的光屁股,可那怎么一样呢?况且他对白宇还存着那种心思,要是等会儿一个没把持住“立正站好”了,那多难看啊。

白宇拎着装有肥皂和毛巾的塑料桶,也在忐忑。他上过健康教育课,也看过泰坦尼克号,听过男同学之间你知我知的黄色笑话,他当然知道两个人光着身子是成年的亲密游戏。

可那都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他和哥哥都是男的,也可以那样吗?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白宇的脸变得有点热,乍一看像是给北风吹红的。

心猿意马的两个人,零交流地走在去往澡堂子的路上,各有各的难为情。

在公共浴室洗澡的体验远好于在家洗,这也是澡堂文化在北方长盛不衰的原因。水温烫得人舒舒服服,热水管够,乐意洗多久就洗多久,洗到手指上的皮皱成大枣,浑身皮都像烫熟的虾子,才舒坦。

充足的水汽大大减低了可见度,那些或胖或瘦,或黑或白的糙老爷们都依稀有了点唯美的模样。

白宇先给自己抹了一身肥皂泡,再闷头往旁边递。过了一会儿不见他哥伸手接,他只好偷偷掀起眼皮偷看一眼。朱一龙正闭着眼睛冲水,大量热水倾斜而下,击打着他的皮肤。莲蓬头是固定在墙上的,都安得巨高,冲淋的力道十分给力。整间浴室都是稀里哗啦的水声,白宇如同站在暴雨之下,只能扯着嗓门大喊:“哥!”

一把撸掉满脸水,朱一龙湿掉的睫毛结成一簇一簇,耷拉下来,白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得那么清楚。椭圆形的肥皂滑不溜丢,险些从手心里蹦出去,两只手碰到一起,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肢体接触,却像深水炸弹一样在两个人心里都炸开了花。

手指划过手心的滑腻触感挥之不去,朱一龙握着香皂,有一瞬间误以为这是白宇的皮肤。随即又想到,白宇刚刚才使用过它。一些跳入脑中的画面让他燥热不堪,血液自动往某个部位涌去。

为了不让白宇发现他的窘态,朱一龙飞快地用肥皂从头到脚划拉一遍,正巧搓澡大爷穿着大裤衩子穿行在云气缭绕如仙境般的澡堂里,他赶紧扔下一句“我去搓搓”,就逃走了。

大爷特别热情,边搓边唠,问在哪上大学,读什么专业,又夸他长得结实,不像现在那些流行明星,瘦得跟麻杆一样。朱一龙在生人面前话很少,啥聊天场景到他这儿都像有来无回的问答题。

当得知朱一龙目前高中在读,还没满十八的时候,大爷露出了促狭的笑容,“那你这娃娃发育得好啊,人不大,屌倒是挺大。”

大爷声如洪钟,这一声引来了好几道好奇的目光,都想看看到底有多大。朱一龙脸涨得通红,那些陌生人观摩观摩无所谓,关键是白宇听到了没有。

白宇耳朵又不聋,当然也听到了。而且他比朱一龙本人还要害臊,一头埋在水幕里,浑身都快熟透了。那句“挺大”像咒语一样回荡在他脑子里,随之而来的,是他对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意思产生的具体想象。

肩膀被搭上的时候,白宇已经快把自己冲缺氧了,他一回头,就看到了赤条精光的朱一龙,当然也看到了他刚刚受到认证的“大零件”。

因为大,所以想忽视都不行。

朱一龙的皮肤非常白,身体比脸更要白出一个度,因此身上只要有一点异色的部分就加倍打眼。就好比在一张纯白的纸上作画,随便上什么颜色都特别突出一个道理。

他本就毛发旺盛,一眼望去肚脐之下是一大片黑黢黢的体毛。难怪别人会以为他已成年,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成熟了。

相比之下,白宇虽然长手长脚,但是瘦巴巴的,骨骼还很纤细。身上虽然也开始长毛,但数量并不多,颜色也没有那么深,因此看上去存在感不是很强。

此时哥俩脱光了站在一起,就从发育程度来看,哥哥无限接近于一个成年男人,而弟弟则更偏向于少年一些。

朱一龙手里拿着搓澡巾朝他示意,白宇领会,转过身去把后背露给他。

因为白宇皮薄不受力,搓澡大爷一搓他就嗷嗷叫,从小到大都是哥哥帮他搓。

当然每次他也会礼尚往来地搓一搓他哥,只不过他手劲儿小,又怕弄疼哥哥,别人搓背都是解痒,到了白宇这儿是越搓越痒。

一段时间没理发的白宇头发有一些长了,湿透的发尾贴着脖子微微打着卷,像羔羊的软毛。朱一龙的视线在透粉的皮肤上滑来滑去,隔着手套摸遍他的背,感受一层薄薄肌肤之下凸起的肩胛骨。

出于私心,他用另外一只没戴手套的手按住白宇的肩头。其实他想再放肆一点,往下一点,或者干脆抱一抱他。

这样局限的接触怎么可能满足,他想要更多地感受皮肤和皮肤相贴、摩擦。朱一龙徒劳地吞咽,既无法缓解嗓子的干渴,也无法克制脑内不切实际的欲望。

粗糙的丝瓜络就像猫科动物的舌头,在白宇的想象中哥哥变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用舌头为他舔舐打理毛发。这想象让他有些害羞,白宇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作为超级怕痒星人,腰眼、胳肢窝、脖子都是白宇的死穴,碰一下都不行。作为他哥朱一龙当然了解,但是他又特别爱看白宇缩成一团的样子,经常忍不住想要碰碰他摸摸他。假如闹过了头白宇还会噙着泪软绵绵地生气,半天不理人。

这会儿朱一龙就跟着了魔似的,想让他立刻眼圈红红哭唧唧,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他自己也不知道。手比脑子快,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粗粝的丝瓜络轻柔地滑过那些敏感带,效果一点不比羽毛差,白宇喊着哥哥,身体扭得像一尾离水的鱼。

这下朱一龙满足了,连身体上的干渴都有了缓解的迹象。浴室地滑,白宇三扭两扭,差点把自己扭到地上去,还好朱一龙眼明手快,一把给他捞住了。

这下可好,全身都滑溜溜的,白宇一阵乱扑腾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碰了哪。屁股撞上的肉块是什么,他也不敢深想。

怀里抱的是白宇热腾腾的身体,朱一龙哪里是小鹿乱撞,简直是体重一吨的驼鹿在他胸口野蛮冲锋。

这一个澡洗下来,肉体是净化了,朱一龙倒是想把灵魂也净化净化,省得一天到晚翻滚着黄色思想。

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白宇,他哥身上那个他一直没敢拿正眼看的地方,今天意外地用另一种方式直观感受到了。白宇也是个思路奇葩的小朋友,这会儿他想的是,他和他哥是同一个医生割的,那自己会不会也长那么大啊。

想到这里白宇用手盖住了脸,还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