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仿佛老天爷成心不让白宇顺顺当当毕业似的,在他初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出了一连串的事情。
起因是他们学校的操场大翻修,搞了一个寒假也没弄完,建筑垃圾没人收拾,就乱乱地堆在那里。
那天好不容易赶上一节“体育老师没生病”的体育课,整个班的人一窝蜂跑操场上撒欢儿去了。
有些事情就是没什么道理,就那么巧地上有个大铅皮桶,就那么巧还有一堆随处可捡的碎石子,男生们就那么手欠地投石子玩儿。
一颗石子刚刚脱手,白宇数学题上永远算不清楚的那道抛物线,稍稍偏离了既定的轨道,注定无法命中。偏偏这时有人路过,那背影看着心事重重,根本不知道灾厄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
“喂!那个……”白宇张嘴就喊,一开口就知道要完,他居然在这节骨眼上忘了她的名字!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杜惠芳是一位长年低头走路的女同学,同时对于屏蔽周围的声音这件事十分有心得。要不怎么说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那颗比硬币大不了多少的小石子,就这么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她的天灵盖。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白宇和她都呆在原地不动,直到一股夺目的血色从脑门正中而下,再十分自然地绕开鼻梁叉成两股。杜惠芳晃了一晃,整个人斜着往一边栽去,接下去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同样什么都不知道的,还有白宇,他就像幽游白书第一话里的浦饭幽助,人死了,灵魂飘在天上,用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审视着这个世界。
他知道有人上前查看,有人晕血后退,有人呜呜喳喳地要找老师,唯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甚至在杜惠芳被老师抱走的时候,白宇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
同学朝他投来各种各样的眼神,白宇已经无力去分辨每个眼神传达的意思。
“去洗把脸吧。”
直到听见有人这样说,他才反应过来,二月倒春寒的天气,自己却硬生生流一头一脸的冷汗。
白宇在医务室门外探头探脑,没敢进去。校医务室平时处理最多的大概是女生姨妈疼,其中还有一半是假装的。处理最严重的流血事件可能是流鼻血,像开瓢这种级别,已经大大超出了校医的业务范围。
校医在艰难地给伤口消毒,由于伤在头皮,头发成了阻碍,只能象征性地弄一下,暂时用纱布压一压,赶紧收拾收拾上医院。
看到老师扶着惠芳走出来,白宇不由自主上前半步。杜惠芳脸色苍白,衣服上沾到一大滩血迹,非常惨烈的样子,他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老师没工夫搭理他,打发他先去给家长打电话。白宇目送着他们离开,看到老师摇头,想来是对他很失望。
他也对自己很失望。
白宇想到的第一个号码,是他哥的小灵通。
没响几下,电话就接通了。一听到那头哥哥的声音,白宇眼圈就隐隐有发热的迹象。他侧了侧身体,整个人快要贴上墙壁,以确保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喂了好几声,才听到白宇虚弱地喊了一声哥。这一声,把朱一龙的心都喊揪起来了,他从来不知道,情绪能这样被操纵。
二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被朱一龙挤成了八分钟,连闯六个红灯,屁股一路不沾坐垫,一个下课的工夫,就飞到了白宇学校。自行车都来不及停好,直接往校门外的树上一靠。
传达室当班的老李认出他,“小子,回来看老师啊?”
朱一龙一头的热汗,喘得跟狗一样,来不及和老李打声招呼,就往后楼奔去。
上课铃已经打过两遍了,各间教室中都隐约传出各种学科老师讲课的声音,整个初三就只有一个人不在教室里。
白宇站在走廊端头门厅一角,墙上贴的校风中的“崇”字就悬在他脑袋上方,像一座大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渺小无助了。
朱一龙跑上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形单影只的白宇快要和阴影融为一体。
于是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是按住白宇的脖子把他按到怀里。
不管将要面对什么狂风骤雨,就这一刹那,白宇只想躲在哥哥的庇护下,获得暂时的豁免权。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变回很小,五岁那么小,胚胎那么小,一直朝着哥哥的怀抱坠落,不停坠落。
如果能一直这样,那多好呀。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被人当众破口大骂,还是超出了白宇的承受范围。
杜惠芳头上缝了针,头顶盖着纱布,因为疼痛或者失血的缘故,她脸色苍白,闭目靠在病床上。
白宇的脸色比她好不了多少。惠芳爸骂人的间隙间夹杂着大量信息,初三了影响课业怎么办,头皮结痂的地方今后长不出头发怎么办,万一砸伤了脑子怎么办。这一连串的问题,白宇的小脑瓜根本想不出来,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连番诘问之下,手中拎的果篮都变成了滑稽戏道具,衬托出他的尴尬和无措。
“我们一定赔您。”朱一龙有意无意地挡在盛怒的惠芳爸和白宇之间,阻隔了一部分如刀的视线。
兜里的小灵通响了好几轮,朱一龙都没有要接的意思。他是怕自己一离开,白宇就得独自承受这一切了。他舍不得。
漫长的谩骂之后,对方宣泄完满腔怒火,看着眼前两个小孩儿,渐渐也觉着没什么意思。
从医院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时,白宇满腹心事,也不知道饥饱了。他不想骑车,朱一龙就陪他推着车慢行。
他俩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走着,唯有两条影子在路灯与路灯之间不停地变长变短。
朱一龙突然想起了刚才没接的电话,掏出小灵通摁亮,一眼就看见了单色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老朱的新短信,发送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麻溜滚回来
看来旷课逃学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老子的耳朵里,不过那都不是事儿了。
路过美特斯邦威时,他们俩的动作出奇的一致,都扭过头看墙上巨幅的周杰伦海报。店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俩店员,疯狂piapia拍手招揽生意,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们的手难道不会痛的吗。
白宇低头看着前轮一圈一圈地滚,毫无预兆地来了句:“要不我退学去打工算了。”
朱一龙第一反应是拿手去探他脑门儿。正常状态下的白宇并不会乖乖就范,而是会像小狗一样用鼻子顶开他的手,或者佯装要咬他的手。哪天要是特别乖,那就说明是真病了。
这会儿白宇也特别乖地任他摸摸,虽然没发烧,但肯定也不属于正常状态。
“反正我念书也念不好的啦……”
本来是随口说说,白宇这话一出,性质就变了。朱一龙没想到他竟然是有点认真的,至少说明他真的考虑过这件事。
“高中……很有趣。”朱一龙其实也没啥立场说教,最终还是决定打感情牌,“我想和你一起经历这些。”
“可明年你就高考了,而且,实验中学……我考不上的啦。”白宇故作轻松,掩盖掉语气中的那一点自卑。
他果然有心事。朱一龙总以为白宇一直傻乎乎的,可傻乎乎的白宇,已经一个人偷偷地想过这么多事情了。
怎么说呢,其实白宇自己也处在茫然之中,和这个年纪的很多人一样,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孩子们从小就坐进教室,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于是读书成了人生目的。小学六年初中三年,读书也成了他们唯一会做的事。后勤工作全由家人保驾护航,他们只需要一门心思把那几本教科书读明白,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今天的事在白宇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他第一次直面成人社会的种种压力。那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的每一声质问,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都是他一个小小中学生无法承担的。甚至连他小小的家庭也无法承担,最后被他拖入深渊,惨淡收场。
“你是不是忘了,我初一初二的时候成绩有多烂。满脑子都是篮球,课也不想上。跟人打架,差点背个处分,连球都没得打了。”
白宇的语气是真的骄傲,好像有他这么个哥哥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记得,中考那年你都没在家过年,回来我们就被隔离了。你是爬窗回家的……原来都过去两年了啊。”
“是啊,都会过去的。”朱一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还会一起经历更多。”
从他的话里白宇隐约察觉出那么一丝不同寻常,但是朱一龙点到即止,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究的余地。
32
留院观察几天,排除了脑震荡的可能性后,杜惠芳出院回家了。
这几天白宇上课记笔记前所未有的认真,晚自习也不上了,下课第一时间往杜惠芳家奔,给她带作业和笔记。
“你字写得很好。”杜惠芳翻看着白宇的化学笔记,轻声说道。
白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字好可能是他唯一的优点了,“其实有很多我也看不懂,希望没抄错。”
“我……”她欲言又止。而白宇缺乏解码女孩心思的能力,东西带到就要走。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带笔记过来。”
“我可以帮你补习。”赶在他离开前杜惠芳飞快地说了一句,好像说话烫嘴似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白宇想到那天哥哥说过的话,和他自己偷偷许过的愿。
小小的蜗牛,也可以有触及蓝天的大梦想吧?
杜惠芳病假的两周多倒没闲着,在家开班授课,招收学生一名。
她家客厅很小,除了堆满碗盏的饭桌,就只有个小茶几。于是白宇只能蹲坐在小马扎上写题,看上去怪可怜,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更可怜了。
当你觉得一个人可怜又可爱的时候,那么十有八九你已经喜欢上他了。
她也很清楚,白宇每天出现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愧疚,但她不介意把这份愧疚的时间再人为延长一些。
他们初三本来周六就要补课,唯一的单休日白宇还要去找杜惠芳,这就让朱一龙很不爽了。赔偿是一回事,他不想白宇无休止地用人情去填还。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生,天生就具有优势。
出于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周末朱一龙硬是跟着白宇一块儿去了对方家,当然打的是家长慰问的旗号,十分伟光正。
白妈妈当面道过歉之后,再加上白宇这段时间天天报到,惠芳爸的态度已经缓和了不少。
杜惠芳上回就见过白宇的哥哥,两个人长得半点不像,而且她有种直觉,对方不是很喜欢自己。
“换过药了吧?医生怎么说?”有着丰富的揍人和挨揍经验双重加持,朱一龙看一眼那女生,就知道她早就能上学了。
仿佛心中的秘密被揭穿,杜惠芳有些恼羞成怒。如同每次在学校受了欺负之后的反应一样,第一时间摆出冷冷的攻击姿态。
不明白他们为啥吵起来的白宇很茫然,他这样子,让所有人一下子变得很无力,火都没处撒。
“其实我就是不想上学。”杜惠芳的声音听上去干干的,“我不喜欢学校。”
这回白宇神奇般地听懂了,那样的同学,那样的班级,确实没什么值得喜欢的。
这个多事之冬,保不准是每天骑车赶来赶去的缘故,白宇的手上生了冻疮。
每天洗脸的过程都成为一种折磨,十个手指一泡热水就奇胀奇痒。右手的两根指头情况最严重,已经溃烂发紫了,看上去很是惨烈。
其实也就是一开始胀痛,如果有毅力多泡热水散散瘀,冻疮就会好得快一些。不过白宇自己是没勇气的,太痛了,他恨不得只用手指尖尖沾一沾水就开溜。然后被他哥识破,抓着手按回盆里。
“烂萝卜似的。”朱一龙嘴上嫌弃不已,其实心疼得要死,只是碍于面子不说。
无论是哭唧唧,嗷嗷叫,还是骂骂咧咧,都不能阻止朱一龙对他的手施以酷刑。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从指尖按摩到指根,活血化瘀。后来朱一龙嫌操作不方便,直接单手五指分开插进他的指缝间搓磨。
一番“人肉夹棍”之后,凝结的瘀血散开,白宇只觉得手暖烘烘的,没有刚才要死要活的感觉了。
倒是有些别的感觉。心思活络的白宇大着胆子反过去夹朱一龙的手指,十根手指在水中勾勾缠缠,衬着盆底的牡丹花红双喜,怎么看怎么合适。
果然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啊。
某些口是心非的人当天就跑去买了冻疮膏,又买了一副纯羊绒的半指手套。白宇现在戴的那副是普通绒线的,质地粗硬,朱一龙怕他磨到手指更疼。
手套白宇一直戴到了四月份,实在热得不行,才依依不舍地收好。
杜惠芳的头发也长出来了,没有留下什么遗憾,白宇好歹松了一口气。
一贯随遇而安的白宇,终于在中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卯足了劲儿拼了一把。娱乐活动全戒,每天从5点学到11点,没有休息日。
苦吗?当然苦了。但是没想到白宇一坚持就是四个月。
陪跑的朱一龙一起两耳不闻窗外事几个月,期中排名一下蹿了四百多名,进了年级前一百,堪称坐火箭的速度。他们实中考试素来以严苛闻名,不存在泄题和当场作弊的可能,老师一度怀疑他用了什么玄学作弊法。
同学开始注意到朱一龙,并且对于同班两年都没有注意过这人表示不可思议。明明长得挺帅,球打得不赖,脑子也不差,成为风云人物需要的素质他都有,不知道为啥就一直不起眼。
只有陈伟栋一如既往,朱一龙是学渣还是学霸这种事情,他压根就没注意到过。
这也是为什么朱一龙会选择跟他当朋友,因为简单轻松。
五月份的时候魔兽国服开服,朱一龙和白宇连挂了3个晚上,才把客户端下好。
由于怕夜间房里的灯光引起爸妈注意,关了显示器不算,那些透光的按钮还特地用衣服盖好。朱一龙不愧是从小就知道偷看电视之后要降温散热的犯罪天才,做起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十分得心应手。
中间还出过一次小意外。本来好端端挂着机,半夜里杀毒软件莫名其妙跳出来。好死不死,睡前音响忘了关,瑞星小狮子打呼的声音大到足以吵醒楼上邻居。
朱一龙睡眼惺忪滚下床,也顾不上有没有惊动爸妈了,飞快地拔了音响,倒回去继续睡。
次日早晨白宇有些怀疑地问他哥:“你昨晚上是不是打呼声音超大?”
“没有,是你做梦了吧。”
白宇做了个大小眼的表情,很显然不信的。
魔兽下好了,可是无论是朱一龙还是白宇,谁都没有打开它。
班里的男同学们兴奋地每天打卡,课间的热门话题全都是谁选了联盟谁选了部落,昨天又升了几级,哪个技能最牛逼,什么时候下了第一次副本,爆了几件蓝装。
白宇眼巴巴的,像个饿小孩盯着笼屉周围四溢的蒸汽,畅想热包子的味道,完了只能咽下口水自我安慰。
“等考完。”
“嗯,等你考完。”朱一龙望着他发笑,心里有说不尽的喜欢。
延迟满足有即时满足所达不到的快乐,计划中要和白宇一起完成的事情有很多,一起打游戏只是其中的小小一环罢了。多长的时间,朱一龙都可以等。
如果没有这样拼过,白宇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脑袋可以装下这么多东西。
从早年超难学的汉语拼音开始,这么多年的考试他从来都是半蒙半会。每回考完,别人都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答案,这种常规活动白宇从不参加。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视分数如粪土,恰恰相反,他也曾经试图加入过,但在别人对着一道大题的答案争议不休的时候,他却尴尬地发现自己连听都听不懂。自卑的感觉太难受,人嘛总是趋利避害的,从那之后白宇就有意避开那种场合了。
如今他体会过了,就知道了,原来试题都是可以看懂的,也不一定每次交完卷后都跟闷了两斤老白干那样云山雾罩。
一模二模放榜,成绩一次比一次接近心中的目标。白宇当然也幻想过成为小说主角,什么一战封神一夜之间冲到年级第一,让所有曾经看轻他的人拿头撞墙哭着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但他清楚这不是为自己而写的剧本。
有别于同龄男孩自我意识空前过剩的中二病时期,对于生而平凡这件事,白宇认识清楚,接受良好。相较其他中二少年非要一次次经受现实毒打后才能认清自我,白宇现阶段的痛苦全部来自于他有一个优秀的哥哥。
其实朱一龙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多年拢共就拿过两回三好生,什么钢琴小提琴十级二十级统统不存在。他打架逃课,白天睡觉不听课,晚上睡觉打呼还不承认。写字怪丑的,还经常写错字。学习成绩嘛也就那样,反正没有好到一骑绝尘的地步。
可是白宇爱他,因为爱着,所以怎么样都是完美的。
完美,却无法拥有,能不嗷嗷痛苦吗。
咬着牙坚持了最后一个月,中考三天不巧正撞上连续下雨。白宇自己感觉还好,朱一龙却挺操心,雨天骑车安全什么的,一天要叨叨好几遍。
“准考证呢?”
“2b铅笔带了没?”
“笔多带几支啊。”
梦中情哥变成老妈子,白宇难以置信,万万没想到朱一龙也会有招他嫌的一天。都说只要爱得深麻子放光彩,这还没恋爱呢,怎么直接奔着七年之痒互相嫌弃的节奏去了啊。
白宇匆匆忙忙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抿掉奶胡子,抄起书包就要溜。
“菜儿!”朱一龙在临出门前叫住了他。
小白菜蔫儿蔫儿地转过身,看到朱一龙朝他张开了手臂,整个人好看到发光。
“哥哥抱抱。”
什么哄孩子的语气,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白宇腹诽着,还是乐呵呵地扑过去。
紧贴在一块儿的胸膛里,可是扑通扑通的两颗少年心呀。
33
令白宇没有想到的是,在初中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刻,他居然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告白。
班里当然也有几对,但他老觉着这种事跟自己关系不大,早恋这种事吧,俊男靓女专属。他觉得帅哥就得是他哥那样的,自己顶多算是五官端正的普通人。
虽然自从开始在意外貌之后,白宇洗完脸也会多照几下镜子,这种时候也难以免俗萌生出“我真帅”的念头,飘上一会儿。
但更多的时候,他处在不断地被提醒着“你没那么帅”的境地。
这两年跟着台湾偶像剧一起走俏内地的,是珍珠奶茶。白宇在市中心唯一一家快可立尝过一次之后,就对那个味道难以忘怀。可惜连锁没开到他们家这里来,倒是附近的杂货店老板头脑灵醒,支了个木头小车在门面外,开始拓宽业务卖奶茶。口味倒挺多,什么草莓哈密瓜,乱八七糟的一堆,其实都是一水儿的香精味。
白宇在价目表前犹豫了一会儿。小杯五块,大杯八块,比快可立便宜,但对于他来说也算是高消费了。
“都好喝,都好喝的。”
在老板的极力推销之下,最终他要了大小两杯,小杯哈密瓜味给自己,大杯原味带给他哥。结果这家店太山寨了,所谓的小杯就是个一次性塑料杯,也没有大小合适的封口机。于是白宇就这么端着敞口的两杯奶茶一路保持平衡,乌龟似的往家的方向挪,生怕洒了。
这一路上经过的小店,老板大都认得白宇。五金店老板娘正闲得出屁,看到白宇聚精会神耍杂技似的,还特意探出头来糗糗他,“小白子,喝再多牛奶也不顶事,不可能比你哥白的啦——”
隔壁照相馆老板听了直笑。
白宇装没听到,尽快经过他们。其实这种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哥哥长得神气,双眼皮大眼睛,皮肤雪白,而白宇就是街坊四邻口中的那个“丑娃娃”。当然他们会用一种讨厌的大人专属的玩笑口气,但很多时候成年人自认为有趣的玩笑话,小孩儿听着并不觉得多有趣。
终于到达拐角,那些取笑的声音被甩在身后听不到了,白宇如释重负。
刚才走得太急,奶茶晃得厉害,洒了一些在手上,黏糊糊的。他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越看手里这两杯山寨奶茶越上火,想扔又不舍得,13块钱呢。胸口怄得不行,索性一口气把两杯都喝光,一路打着奶嗝儿上的楼。
那珍珠撑得他晚饭都没吃下两口,白宇想起曾经看过的“珍珠奶茶竟由轮胎制作而成”的新闻,顿时感觉自己刚刚吃了一肚子橡胶,快要死掉了。
朱一龙不明就里,只当他胃又不好了,问了几声。他一来,白宇就更心烦了。
这个完美的混蛋。
想打架,想咬人,撕扯衣服,从床上打到地上,滚作一团,直打到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风度全无。
这就是为什么白宇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面对着眼前这个女生,大脑却一片空白的原因。或许从内心深处,他从来就不认为会有人喜欢上自己。
习惯了对任何情况沉默以对的杜惠芳,终于做了一件完全不似她风格的事。她在老家考的试,高中也会回老家去念,如无意外的话,这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平心而论,她对这地方一点也喜欢不起来。那些同学或多或少都伤害过自己,就连唯一对她释放过善意的白宇也害她受过伤。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她又确实对白宇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其实要仔细分辨的话,那可能都不能算是喜欢,只是某些痛苦时刻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罢了。
而现在选择说出来,并非真的要得到一个结果,更多只是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但是当她听到白宇说“有喜欢的人”时,又觉得不甘心。
“是骗我的吗?”
“是真的啊。”
“是班里的谁吗?”
“……不是的。”
杜惠芳哦了一声,“那我就放心了,她们全都不值得。”
“他值得的,他特别好,真的。”白宇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她的心里又酸又苦,一点都不想装作大度,但她却是感谢白宇的,感谢他让自己有梦可做。
头皮上的瘢痕还有些许存在感,不仔细摸的话几乎已经感觉不出来。杜惠芳想了想,终于还是说:“我原谅你了。”
白宇愣了片刻,继而如释重负。那次事故始终是他心里一个疙瘩,他总是忧心忡忡地盯着杜惠芳的头顶看,生怕那里再长不出头发来。
班里也曾有风言风语,说要是杜惠芳英年早秃,白宇就得讨她做老婆善后了。虽然清楚这不过是同学间的垃圾话,但听多了难免心里堵。
这些烦琐心事,平时忙起来想不到便罢,一想到就连饭都吃不香。
可以肯定的是,今晚上白宇肯定吃嘛嘛香了。
他甚至已经忘了开头杜惠芳找他告白这件略显尴尬的事,连盛夏的热风扑在脸上, 树上的知了呲啦呲啦声嘶力竭,他都不觉得烦躁了。
中考一周前已经结束,他们高中期末考是考完了,整个学校只有高二,过了七月还在暑期补课。
学期绵长不绝,暑假遥遥无期,高考两个字仿佛一头洪水猛兽,他们站在高二的尾巴尖尖上,看着它硕大无朋的阴影如同黑云压城一般笼罩下来,逼得人无路可逃。
学习上一贯得过且过的朱一龙,也被环境压得透不过气来。
教室后头整面大黑板上不能免俗地写着高考倒计时,过大的字体让它看上去仿佛一句振聋发聩的呐喊,每天进教室第一眼都能对学生们造成当头棒喝一般的效果。
包括陈伟栋在内的每个人桌面上都垒了至少两摞书,压得桌子连踢都踢不动。当然伟栋还是不一样的,他只是觉得躲在书山背后拿着手机玩贪吃蛇更不容易被老师发现罢了。
作为死党,朱一龙有着明显高于他的思想觉悟——他用文曲星玩。
这个文曲星还是他初三那年为家里给买的,里面自带几个推箱子之类的小游戏。朱一龙最喜欢的还是电子宠物猫,他给它起名叫小白。每天喂猫小白喝奶,爱抚一下,玩球球,生病了还要打针,从小奶猫养成大肥猫。
伟栋觉得癖好暴露本性,默默地在心中给朱一龙的标签里加上了猫奴这一条。某种程度上也确实被他言中了,毕竟喜欢朱一龙喜欢的弟弟,身上确实有种如同小动物般毛绒绒的气质。
朱一龙身上有很多地方都像他爸,比如头发,天生又粗又硬,像一根根乱翘的钢丝。白宇就没有他们老朱家这种基因,头发蓬松打着自来卷,松松软软好似羊毛,手感相当治愈。
枕着手臂假寐的朱一龙手指张合,回忆着白宇发丝在指缝间穿插的触感,神思游离。
吊扇已经开到最大,几欲起飞,并没有多解暑,只是搅乱整个教室将近40度的空气。连老师都不想说话,到点立刻放学。天气太热的缘故,最近几天下午都不上课了。
七月份的大中午,毒辣的日头能把人晒焦,朱一龙半眯着眼,只觉得鬓角的汗毛都被烤得卷了起来。路上行人很少,能遇上的每张脸都恹恹的,尽一切可能蹭着建筑物底下一小溜阴影走。
一声哥哥把他从一片浑噩中叫醒,校门口那棵香樟树下有个人正跨在单车上冲他招手,两根柴火棍似的小臂左右挥挥。
朱一龙瞬间不热了,精神了,眼睛也有神了。就像广告里说的“透心凉心飞扬”,一个矬人前一刻还热得满身臭汗,后一刻纵身跳进碧蓝泳池笑成大傻子。朱一龙的同学如果看到此刻他脸上农民伯伯丰收的笑容,绝对惊掉下巴。
白宇中考结束,成绩还没出,正是最爽的时候。不过照顾到他们家准高三生的情绪,他都没有放肆玩通宵,他的亡灵小法师至今还在20级左右徘徊。
他们家比较吃亏的一点是,哥俩合用一台电脑,两个人坐一块儿打游戏的场景基本不太可能发生。这段时间基本就是白宇一个人在玩,朱一龙除了建号那天跑了几个新手任务,之后就没再登陆过。
白宇晒得红彤彤像个小龙虾,还说不想回家。孩子大了,心野了,他现在就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儿了,初中毕业了呢,义务教育都管不了他了。他不要再去图书馆和书店,他要去那些充满社会气息的地方,昭告天下自己已经是个牛逼的大人了。
十五岁的白宇还不知道,不是每一个大人都牛逼,也不是每一个小孩儿都能变成牛逼的大人。
“走,带你去凉快。”朱一龙脚下用力一蹬,橡胶轮胎飞快地滚过晒烫的柏油路。
一个不用上课的下午,十几岁的女孩子可以用来逛街,嘬着奶茶把一条街上每一家店都逛遍,连文具精品店都能逛出花儿来。
十几岁男孩就做不到了,说实话带路的朱一龙自己都有点茫然。提到“出去玩”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的繁华商圈,但放眼望去那些服装店、小吃店、各种叫不上名来的小玩意店,他和白宇其中总觉得怪怪的。
最终他们还是跑去顶楼的游戏房兑了一兜子币,爽爽快快地玩到天擦黑。
这会儿的游戏机早不是当年让一帮臭小孩争相守着“豪油根”“阿多根”的一代街机了,各种型各种款,打枪开车,赛车打鼓,画面精致了不止一点点。
但是很多东西却似乎找不回来了。
最近劲舞团正火,两个女孩儿在跳舞毯上斗舞,边上站了一圈围观加油的人。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居然真被他们在角落里找到一台无人问津的老机型。
其实朱一龙对它的感情更深。因为在街机风靡的年代,白宇年纪还比较小,他的印象大多也停留在仰视哥哥、哥哥牛逼的阶段。后来突然有一天电脑就普及了,他还没来得及自己上去牛逼一把,街机游戏房就渐渐地在大街小巷销声匿迹了。
朱一龙投了两个币开局,八神庵对草薙京,白宇神情专注,仿佛这是什么重大考试。与他不同的是,朱一龙很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他全神贯注的侧脸上。
周围的嘈杂声都仿佛不存在了,朱一龙的世界突然变得那么安静,静得他能听到耳朵里脉搏的突突声。
最终白宇一套cambo结束了比赛,八神站着,草薙倒地KO。
一路上白宇兴奋得不行,学着刚才八神那几招,对着虚空演练,“哥哥,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朱一龙无奈地笑看他,走着走着渐渐停下脚步,目光似乎被路边什么东西吸引。
白宇情绪还高亢着,被他哥拉进一家店面里。
店面不大,摆了两排花花绿绿的机器,白宇才反应过来这是照大头贴的。他见过女同学之间互相赠送,小小的印着自己头像的贴纸,各自摆出自认为最美最个性的pose。
店里原有三个女生,看着他们俩进来,哥哥一脸严肃磕磕巴巴地跟店主问价,弟弟东张西望犹犹豫豫。女孩子们私下传递着眼神,抿着嘴窃笑。
直到酷酷的哥哥拉着弟弟一同钻进帘子里,她们才露出一脸粉红的表情。尤其当听到帘子后面传出一些亲密暧昧的对话,她们越发控制不住表情,有一个女生甚至笑出了声,连忙捂住嘴。
帘子后的声音瞬间停顿住,之后就不再说话了。只有底下露出的四条腿,引人遐思。
也许在她们的脑补中,四条腿的主人正在帘子背后做一些羞羞的事情。但事实上,有贼心没贼胆的哥哥弟弟光是勾着肩膀照了一串,就已经手心发潮,嗓子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