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1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01 – 08)

文案:

乐平郡主顾无忧和魏国公李钦远琴瑟和鸣了一辈子,死之前唯一后悔的是和李钦远相识的太晚。

一朝重生,回到十五岁。

顾无忧满心欢喜去找李钦远,打算这辈子一定要和他相识在最好的年华,然而,看着从枝头上跳下来的少年郎,嘴里衔草,双手枕在脑后,一双凤眼睥睨得看着她:“你找我?”

顾无忧:???

顾无忧印象中的夫君虽然沉默寡言却温润端方,权势滔天且人人敬畏,可直到重生后才发现自己的夫君不仅斗鸡走狗样样精通,还是城中出了名的二世祖,猫憎狗嫌,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两世夫妻,双世治愈

第一美人vs恣意少年郎

参赛理由:男女主后期在打仗的时候会运用许多新型先进技术,改善作战工具带来的不便利。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重生,甜文,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无忧;李钦远 ┃ 配角:接档《黑莲花女主逃婚了》专栏求收藏QAQ

一句话简介:一睁眼,夫君变样了(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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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庆禧三十五年,冬。

顾无忧披着狐裘站在城门口,两旁是跪伏的百姓,他们正低着头,痛哭不止,身旁也站了许多人,她的太子表哥、公主表妹还有她和李钦远的家人……身后,还有低头抹泪的百官。

这是很大的阵仗啊。

这样的阵仗,也只有很多很多年以前,上一任魏国公,她的公公战死沙场时才有过。

那一次。

顾无忧尚在琅琊,并未亲眼看到,只听说陛下领着百官站在长街前,在百姓的啼哭声中亲迎大将军归家。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冬日,雪下得很大,地上都攒了不少积雪,一脚踩下去都能踩出一个大坑来……顾无忧从前很喜欢这样的下雪天,她喜欢牵着李钦远的手站在窗前赏雪,喜欢趁着他没有发觉的时候伸出去窗前任由雪花落在掌心化成水,然后在他宠溺又无奈的目光下让他帮她擦手,她还喜欢啊,喜欢撒娇耍赖让他背着她去梅园摘最艳丽的梅花。

可现在。

什么都没有了。

她身旁明明有那么多人,却没有那个最熟悉的身影。

她的夫君,她的大将军,再也不能背着她去摘梅花了……

白露在一旁替她撑着伞,她看着顾无忧沉静如水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微张,犹豫几秒,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顾无忧身边的这些人啊,哪个不想跟她说话?

他们都担心她,自从李钦远的死讯传过来后,顾无忧就像是在一夜之间成了哑巴,一句话不说,一滴泪不落。

她每天还是照常起床,照常睡觉,照常处理府中的内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日渐消瘦的身形让人知晓她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他们倒更希望她哭一场,痛哭一场,也好过这样强撑着。

“来了……”

不知道是谁,这样说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城门口看去,顾无忧那张平静了许多日的脸也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变化,她的手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紧紧攥成拳头,已经瘦成尖下巴的脸紧绷着,被风雪冻紫了的唇也抿成一条直线。

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宣泄出她的情绪。

入目的首先是大周的国旗,再往后是刻着李字的几幅战旗。

此时。

这几幅战旗在冰天雪地之中,被猎猎寒风吹得呼呼作响,往后便是一架黑漆漆的棺木,两侧的将士们沉默着推着棺木向前,无人说话,就连原本痛哭不止的那些人见到棺木出现的刹那也止了哭音。

顾无忧已经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架棺木。

棺木已经被推到城门前。

车轮停下。

满身是雪的傅显走到顾无忧面前,单膝跪下,原本意气风发的人啊,此刻白雪覆满头,像是苍老了十岁,跪在她的面前,红着眼睛哑着嗓音和她说:“我……”他哽咽道,“没能把他安全带回来。”

顾无忧没有说话。

她甚至好像都没有听到他在说话,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棺木上。

突然。

她动了。

“夫人……”

“乐平……”

那些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好出声喊她,顾无忧却不听不应,径直走到了棺木旁,她一身素服,整个人仿佛跟天地相融,可头顶的雪啊还是没个消停,短短一会功夫,她的头发就覆了一层雪,就连那双鸦羽般的睫毛也沾上了白雪,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一寸寸地抚过棺木,把棺木上的雪都给抹干净。

可怎么抹得干净呢?

她抹掉一寸,空的地方就会重新被覆盖,她的手、她的脸早就被冻得麻木了,可她就像没有知觉似的,就这样擦拭着,动作温柔的仿佛是在擦拭心爱之人的脸。

“乐平……”

萧景行见她这般,实在不忍,撑着伞走上前,替她遮住头顶的雪,轻叹道:“停下吧。”

“表哥。”顾无忧终于说话了,她已经快十多天没说过话了,刚刚出声的时候,声音很轻,也很哑,“他爱干净,我不能让他这样回家,他会不高兴的。”

“乐平……”

萧景行看着她,讷讷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只能这样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看她,看着这个纤弱的女子,站在棺木旁,仿佛擦拭心爱之物一般,一寸又一寸地擦拭着那黑漆漆的棺木。

无人说话。

风越发大了,像是有人在哭。

顾无忧的长发也被风吹乱了,她却无心去管,有人撑伞罩在棺木上,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伞,他们都红着眼眶,没有说话,安静沉默地看着顾无忧擦拭棺木。

终于。

棺木擦拭干净。

顾无忧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她把脸枕在棺木上,“大将军……我来带你回家了。”

“我们……”她开口,声音温柔,“回家了。”

寒风猎猎。

顾无忧撑着伞站在棺木旁,众人始终陪伴在侧,满京城的百姓跪满了长街,以这样的方式接他们的大将军回家。

*

李钦远的丧礼办得很简单,在操办丧事的时候,所有人都担心顾无忧会倒下,可她始终保持着理智和清醒,不哭不闹,冷静又沉着。

她接待客人,选择福地,不曾显出一丝软弱和不堪。

……

丧礼结束后。

傅显一身素服跪在顾无忧的面前。

“他是怎么死的?”顾无忧垂眸问他,神色平静。

“他……雁门关一役就受了重伤,后来,我们被人偷袭,他,他为了保护我,乱箭穿心。”傅显低着头,却还是掩不住满面沧桑,眼睛通红,声音哑着,以前一直挺直的脊背此时仿佛支撑不住佝偻着,“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死。”

“他和我说过。”顾无忧看着他,说起无关的话,“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幼时,你护他许多,所以,他护你而死,我不怪他。”

“嫂子……”

顾无忧抬手,止了他的忏悔,只问,“他可曾留给我什么话?”

“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手中却牢牢握着一个香囊……”傅显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沾了鲜血的香囊,递给她。

顾无忧看着这个香囊,眼神微动,搭在桌子上的手也轻轻抖了一下。

半响。

她才伸手接过。

这是她嫁给李钦远那年送他的香囊,那个时候,她女红不好,针脚也蹩脚得厉害,后来,她总想着给他换一个,可他啊却始终不肯,完全不嫌丢人似的,一直挂在自己的腰间。

那香囊上的鲜血早已干涸了。

她紧紧握着它,似乎能想到那个男人在临死前,握着香囊时的样子。

其实就算他没有给她留话,她也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他啊就算死了也会给她安排好一切,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他在不在都会给她留有退路。

外面的风雪似乎还没停,呼呼作响的,衬得这屋子更加安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顾无忧才开口,“你下去吧。”

傅显还是有些担心她,事情发生这么久,眼前的女人却始终没有哭过一声,但他这样一个外男也实在不适合多待,便只好说,“我让白露进来。”

他说完便出去寻白露,还没寻到白露就看到了赵承佑夫妇。

夫妻两撑着伞往他的方向过来,傅显和赵承佑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他心中厌烦赵承佑,可他的妻子是顾无忧的表妹,他自然也没这个资格去拦他们。

眼睁睁看着他们夫妻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抿了抿唇,继续去寻白露。

等走到紧闭的屋门前,赵承佑才开口,“你就侯在外面。”声音冷淡,全然不像是对妻子的样子。

王昭见他这般,尖锐的指甲掐着手心的皮肉,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嫉恨和愤怒的神色,她压着嗓音,却压不住心底的怨气,刻薄道:“你就这么自信,李钦远死了,她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她恨透了你,心里早就没有你了,就算李钦远死了,她也不会跟你走!”

赵承佑听着这番话,猛地转过头,他平日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此时铁青一片,暴戾的神色掩都掩不住,“你要还想当这个赵夫人,就给我闭嘴。”

说完。

他也不顾她是哪般神色,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王昭眼睁睁看着他在转身的那刹那,把脸上的暴戾收得一干二净,动作轻柔,眉眼温柔,那一份温柔,与平时那种伪装出来的样子全然不同,真实的,就连那双深邃的凤眼都有着藏不住的亮光。

她就这样捂着心口,红着眼看着她的丈夫带着满心欢喜和期待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房间。

那个被她唤作表姐的女人。

她都能想象到待会赵承佑说完那番话之后,顾无忧会怎么想她?她一定很骄傲吧,她费尽心思从她那边把赵承佑抢了过来,耗了这么多年,终于做了赵夫人,最终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去寻她。

真是……可笑啊。

陈旧的门即便动作再轻,也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

赵承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似乎是怕打扰到屋中人的清净,又或许是怕外头的寒风冻到她,直到把门都合上,直到屋中没有一丝冷气,他才开口唤她,“蛮蛮。”

他喊得很轻,也很温柔。

心情却很激动,脸上更是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他为再一次可以这样近距离的接近她而雀跃,伴随着“砰砰砰”的心跳声,他一步步接近她,看着她抱着李钦远的牌位站在窗前,才皱了眉,但还是温声说道:“外面风雪大,你怎么站在那?”

“你来了。”

顾无忧似乎早就猜到他会出现了,也没回头,只是等他要关窗的时候才淡淡开口,“开着吧,我想看雪。”

赵承佑的手一顿,还是如了她的愿,他收回手站在她身旁,目光在看到她这张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晃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这些人都因为岁月变了个样。

只有她还跟以前一样。

岁月仿佛格外厚待她,在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痕迹,甚至比她当初离开他时,还要明艳几分。

“我记得从前下雪的时候,你最喜欢赖在我怀里,让我把贵妃榻搬到窗前,抱着你看外面的雪景……”或许是想起从前,赵承佑整个人都陷在以往两人恩爱时的回忆里,他弯着眉,嘴唇也忍不住翘了起来,“蛮蛮,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家?”

顾无忧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牌位,指腹缠绵的划过他的名字,轻轻笑了下,“我没有家了。”

赵承佑最看不得她这幅样子,当日在城门口的时候,他就想不顾一切把她从棺木上拉开,只是那日众目睽睽,他尚还有顾虑,而如今……他却再无一丝顾虑。

他沉着一张脸,声音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你怎么会没有家?我还活着!”

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赵承佑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把嫉妒和愤恨压在心底,又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蛮蛮,我知道从前是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不必担心别人的眼光,也不必在乎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会把你捧在手心,会拿一辈子去爱你。”

他越说,声音就越温和,宽厚的掌心贴在她的头顶,一寸寸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好好对你吗?以后我谁都不要,只有你一个人,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顾无忧看着他,摇了摇头,“太迟了。”

眼见赵承佑神色微变,又想发怒,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还露了个笑,“你总是这样,每次都要等到事情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赵承佑变了脸。

他张口想辩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顾无忧似乎并不在乎他在想什么,转过头,任由风雪袭身,重新看向外边的梅花,“他走得时候还跟我说,每年冬天都会背着我摘梅花,就算老了,背不动了,也会牵着我的手。”

她笑了下。

看着肩上的白雪,又把目光放在覆盖了一层白雪的牌位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痴痴笑道:“雪落满头,也算白首。”

“……你就这么喜欢他?!”身后传来赵承佑咬牙切齿的声音。

顾无忧笑笑。

她想起那个初见时,站在她面前,敛着一双眉同她说“你以前也是这样,被人欺负了也一声不吭”的男人,肝肠寸断似的,笑着哭道:“是啊,我好喜欢他啊。”

“好喜欢……”

她有些忍不住了,眼泪滑落脸颊,轻轻哭道:“好喜欢啊。”

“顾无忧!”

“我不准——”赵承佑暴怒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可他还没说完就发现原先站在他面前直着脊背的女人突然向后倒来,他一怔,手却快速伸了过去,把她接到怀中。

“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充满疑惑。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顾无忧的嘴角流出一丝血迹,赵承佑瞪大双眼,他似乎猜到什么,嘴唇都在颤抖了,“你……”他红了眼眶,不知是被气得,还是哭了,颤着手去擦拭她的嘴角,可那鲜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他就像是疯了,一边擦,一边暴怒道:“去找大夫,快去给我找大夫!”

门被打开,王昭走了进来,她呆呆地看着这幅画面,然后是白露的尖叫,“夫人,您怎么了?!”

赵承佑就这样抱着顾无忧,红着眼眶,不停地说道:“你别死……”

“蛮蛮,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我不准你死!”

顾无忧没有理会他的声音,她只是抱着那块牌位,牢牢地放在心口处,她的意识其实已经有些不大清楚了,恍惚间似乎还看到了李钦远的身影,他站在她的面前,一脸的无奈和怜惜。

她突然就笑了。

伸出手,朝着那个身影,笑道:“大将军,带我回家吧。”

第2章

“小姐怎么还没醒?”

“都怪表小姐,要不是她同赵公子……小姐也不至于被气到坠湖。”

“好了,别说了,咱们到底是在王家,要是让舅夫人听到,恐怕又该不高兴了。”

“她自己不会教养女儿,纵得自己的女儿去抢表姐的未婚夫,她还不高兴?也不过是仗着咱们小姐孤身一人寄住在他们王家,才有恃无恐!”

“红霜!”

先前说话的女子提了声,她平日多有威严,如今声音一响,屋子里顿时清净下来,须臾,她又缓了声音,继续说道:“你这话便有失偏颇了,表小姐是表小姐,舅夫人是舅夫人。”

“小姐在王家住了这么多年,舅夫人待小姐一直都很好。”

“便是不说她,舅老爷和老夫人哪个不是拿小姐当心尖儿宠着的?你这话若是传得出去,岂不是在戳他们的心?”

红霜大抵也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说,只是看着里头还躺着的女子,还是忍不住低声愤愤道:“我就是生气。”

白露也跟着叹了口气。

……

顾无忧听着外头的声音,脑子有些乱。

她的意识还有些不大清楚,外头说得那些话,她其实也听不太清楚,只隐隐听到白露的声音。

难道……

她又被救回来了?

顾无忧在混沌的睡梦中轻轻折了眉,心里有些烦闷,就算把她救回来又有什么用?李钦远死了,她在这世间仅存的念想也没了,活着倒还不如死了。

可后头那个像极了红霜的声音却让她一怔。

红霜早在几年前就远嫁了,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屋子里?总不至于她服个毒,把远在苏州的红霜都给吓回来了吧?

不管是因为什么,顾无忧拧着一双眉,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了。

入目的不是她所熟悉的天青色床帐,而是绣着大红牡丹的浮华锦,嫁给李钦远之后,她就不爱这些花团锦簇的东西了,此时,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神色微怔,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又把目光转向外头。

一张紫檀漆心百宝嵌花卉的罗汉床,上铺海棠红绣折枝菊花纹锦缎,身后还有几个貂绒引枕,罗汉床的背后是一座白玉做得座屏,足足有一人高,两人宽,上面只绘几滴点墨,是屋中最素净的东西了。

而罗汉床的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上面除了瓜果等物,另有一只碧海天青色的高口花瓶立在那处,里头盛着几枝傲雪寒梅正肆意伸展。

再往一旁看,靠近井字格小窗的地方是一面博古架,上面摆着不少稀罕东西,有珊瑚,有婴儿拳头大的珍珠,还有西洋送来的望远镜……架子正前方还摆着一张长几,上面放着一架古琴。

另一旁是一只镂空今漆的莲花香炉,此时香气正通过那镂空的几处地方袅袅升起。

屋子里的这些陈设,每一件都是珍宝好物,便是一颗小小的鎏金香球也抵得上穷人家几年的花用了。

可顾无忧越看,就越心惊,这与她如今所住的屋子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却同她年幼时在琅琊王家住的屋子,一模一样!

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睁着眼呆呆地看着这些,没注意到有人打了帘从外头进来。

来人便是白露,她手里捧着药,看到睁着眼的顾无忧,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响才快了脚步,惊喜道:“小姐,您醒了?!”

外头一听这个动静,顿时激动起来,脚步匆匆,立时就有不少人走了进来,迭声的“小姐”声中,顾无忧抬眼望了过去,入目的都是些熟悉的身影。

可她小脸怔怔地,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白露只当她大病初醒也未多想,吩咐道:“去请大夫,再去同老夫人和舅夫人说一声,只道小姐醒了,让她们放心。”

丫鬟们受命而去。

很快。

屋子里就没多少人了。

白露红着眼坐在床前的圆凳上,声音听着有些哑,“您都昏睡好几日了,如今总算是醒了,若是再不醒,您让奴这些人怎么办?”

顾无忧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是白露,却不是她印象中的白露,眼前的白露没有梳妇人髻,脸庞看起来也很年轻,不像三十的妇人,却是十五、六的样子。

她是真的懵了。

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竟成了这幅样子。

“我……怎么了?”出口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的不行。

白露见此忙倒了一盏温水递给她,一边服侍她用下,一边诧声道:“您都忘了?”倒也没等人说,她便自顾答了起来,“您前几日瞧见赵公子和表小姐……”

她抿了唇,掂量着用了个温和的说法,“站在一处,上前的时候不小心绊了石子摔进湖里。”

赵公子,表小姐?

顾无忧呆呆地,半响才反应过来白露说得是桩什么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她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日路过花园,她瞧见王昭同赵承佑抱在一处,王昭还在赵承佑的怀里啼哭不已,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虽然事后王昭说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多亏赵承佑扶住。

可她还是气得不行。

赵承佑是她的未婚夫,她怎么允许他跟别的女人抱在一起?也不顾王昭是她的表妹,就想上前把人拉扯开,可她的运气实在是太不好了,还没走上前就被石子绊了一跤,直直摔进了湖里。

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娇蛮的性子,最受不得委屈,仗着自己得宠,一醒来就闹了起来。

若是她没记错。

王昭那回是被送去了家庙,直到她跟赵承佑成婚才回来。

所以——

顾无忧放在锦被中的手指一动,她看着这个熟悉的环境,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瞳孔微缩,心脏却猛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跟炸烟花似的。

指甲狠狠掐了下手心。

直到那股子锥心的痛意传过来,她睁着因为疼痛而泛起泪花的双眼。

真的……

不是梦。

所以,她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庆禧二十年,回到了她十五岁的时候?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随其后的一道略显老迈的声音,“我的心肝儿!”布帘被拉开,一个身穿檀色华服的老妇人被人扶着走了进来,她头戴嵌着红色宝石的抹额,略显疲倦的脸上满是焦急。

看到床上昏睡多日的女子真的醒了才松了口气。

白露忙让开位置,请人过来坐,王老夫人看着脸色苍白的顾无忧,不由红了眼眶,坐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哽咽道:“你要再不醒,你要我怎么去同你死去的母亲交待?”

她膝下孙子、孙女并不少,却唯独最疼爱自己这个外孙女,只因她这个可怜的外孙女出生时就没了母亲。

她心中怜惜她,打小的时候就把人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

眼看着从小就骄傲明艳的小丫头,如今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王老夫人这颗心都揪了起来,眼中的泪花也就更为浓郁了。

“……外祖母?”

顾无忧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体态雍容的老妇人,虽然已经猜到了,但真的看到外祖母的身影时,她的语调还是因为震惊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她突然就扑到了王老夫人的怀里。

眼泪就跟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声音也夹杂着哭腔,把她这么多年的思念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她什么话都没说,也说不出口,只是抱着人一刻不停地哭喊着“外祖母”三个字。

屋子里的人见她这般都愣住了。

谁不知道他们这位表小姐平日里最是骄傲不过?宁可流血也不落泪的那种性子,如今却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联想到前几日发生的那些事,众人的眼圈也有些红了。

王老夫人被她吓了一跳,察觉到肩头都被人哭湿了一块,她又疼惜又气愤,早些压下的火气这会又冒了出来,对着身后的人,厉声喝道:“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喊过来!”

这混账东西说得自然便是王昭。

几个丫鬟、嬷嬷都有些踌躇,三小姐在祠堂跪了三天,膝盖都肿了,今日才被夫人接了回去,若是再罚一顿,还不知会是副什么模样。

红霜倒是想自告奋勇去把人喊过来,最好能让老夫人好好骂她一顿,以泄小姐的心头之气,还是顾无忧及时反应过来,劝住了王老夫人。

她抹掉眼泪,哑着嗓子和人说,“外祖母,别去喊了,我有话想同您说。”

王老夫人自然还是以她的意见为主,眼见这般也就没再让人去喊,应着顾无忧的话把人都赶了出去,才问道:“蛮蛮,你说,你想要什么?无论你要什么,外祖母都满足你。”

她一生端肃威严,却逢中年丧女,如今把一腔疼惜都给了顾无忧。

自然是她想要什么,都满足她。

顾无忧记得印象中,外祖母也和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她回了什么呢?她说,她不想见到王昭。

外祖母顺了她的意把王昭送去了家庙,却也让一向把她当女儿疼爱的舅母伤了心。

后来。

外祖母去世,她在赵家过得并不快活,娘家路途遥远,唯一可以倚仗的舅舅一家也因为以前的事,同她生分了,如今想想……为了一个赵承佑,伤了她这些亲人们的心,还真是没必要。

她其实早就不恨王昭了。

就连对赵承佑,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

她只想快些去找她的大将军。

“外祖母。”

顾无忧看着她,神情坚定,也从容,“我想退婚。”

第3章

“什么?!”

王老夫人睁大了双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她皱着眉,仔细看了她好一会,最终却还是握着顾无忧的手,低声叹道:“蛮蛮,你可是伤心过度?外祖母知道这事,你不高兴,你心里有怨,无可厚非。”

“所以你想要怎么做,外祖母都会如你所愿。”

她不是那些上了年纪就愚钝不堪的痴傻老妇,王昭那些心思和把戏,她怎么会看不透?不过是顾忌着她姑娘家的脸面和王家的名声,她才没去拆穿。

“你若不愿见到她,外祖母便让人把她送去家庙,等你同赵承佑成婚了再把她送回来,可好?”

王老夫人是真的把顾无忧疼到了骨子里,她这话,完全不顾自己的儿子、儿媳是否会伤心,也不顾自己的孙女日后会不会恨她,只一味地想让她高兴,说完这些话,她把顾无忧拢到自己怀里,就如小时候一样,抚着她的头,轻声说道:“蛮蛮,婚姻不是儿戏,你不能因为一时有气,就说出这样的话。”

顾无忧知道自己这番话一定会受到阻拦。

前世这个时候的她实在是太爱赵承佑了,整个琅琊的人都知道王家这位打京城过来的表小姐爱赵家公子爱到疯魔,她耗尽心思击退了一个又一个她以为潜在的情敌,不顾体面的要把赵承佑占为己有。

无论赵承佑出席什么宴会,她都要参加。

但凡哪家姑娘同赵承佑走得近了一些,她就要翻脸。

因为赵承佑,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偏执的女人,她以为这样,赵承佑就只是她一个人的了。

可事实证明——

男人心中若是没有你,即便你爱到卑微,爱到低若尘埃,也不会改变他的想法,反而会让他更加厌恶你。

她想到从前赵承佑对她的刻薄,突然想笑。

这些事,若是最当初那会,跟赵承佑分开的时候想起,那一定会让她肝肠寸断,会让她百转千回辗转难眠,可时间啊,实在是一个好东西,那些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怨恨、悲伤,经了岁月的打磨,也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如今。

她这颗心被一个人满满的占据着,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去想其他人了。

顾无忧依偎在王老夫人的怀里,也同小时候一样,两根手指轻轻捏着人的衣角,“外祖母,我不是一时有气才想退婚,我是认真的。”她在她的怀里仰起头,因为生病而消瘦了的小脸没有折损她的容颜,反而衬得她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柔弱,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心生怜惜。

“您以前也不同意我嫁给赵承佑。”不等王老夫人开口,顾无忧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外祖母,您能与我说是为什么吗?”

王老夫人一愣。

半响,她才看着顾无忧叹了口气,“赵家那孩子人品好,才学也好,若论性子也是拔尖的,可他家人丁复杂,他那个父亲又是个寡情薄意的,他虽然身为嫡子,但母亲早逝,继母跟弟弟又有本事。”

“你若嫁过去,难免要在他们手底下吃亏。”

顾无忧看着王老夫人的眼睛,说道:“这不是最主要的。”眼见王老夫人神色微动,她继续说,“赵家人丁虽然复杂,但只要王家和顾家一日没倒,他们就不能拿我如何。”

“外祖母,我说得没错吧。”

王老夫人没想到顾无忧突然会变得这么通透。

她皱着眉,生平头一次仔细端详她这个外孙女,最终却在她澄澈的双目中败下阵,她重新抬手抚着她的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

“只要王家和顾家不倒,谁也不能拿你如何。”

“我当初不赞同你嫁给赵承佑,只因为——”她说到这,话语微顿,双目直视着顾无忧的眼睛才继续说道:“赵家这孩子让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她的蛮蛮从前虽然也骄傲,却不跋扈。

可自从爱上赵家那个孩子之后,她就像是变了个人,偏执到都有些疯魔了,她完全不去理会旁人的目光,也不顾旁人说什么,眼里好像只有一个赵承佑,没有朋友也不顾亲人。

好的爱情是会让人成长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爱一个人爱到不像自己。

所以。

她不同意。

“我原先便想同你说,可你那会眼里心里都是赵家那个孩子,我又想着或许你们日后成婚了会好些,便也没再阻拦。”王老夫人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才又叹息一声。

说完。

又看她,似乎还有所疑惑,“蛮蛮,你如今……是想通了?”

顾无忧点了点头,在王老夫人质疑的目光中,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外祖母,我这回也算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以前那些想不通的事,如今倒是也想通了。”

“我同赵承佑的婚事,本就是我强求来的。”

“什么强求?!”王老夫人原先听得好好的,这会却有些不高兴,撇了撇嘴,打断她的话,“咱们又没拿着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那个父亲知晓咱们有意,第二日就巴巴得送了庚帖过来,生怕咱们后悔。”

自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

尤其是像王老夫人这样偏心的,哪里能见得自己的宝贝外孙女这样说?

顾无忧眼中的笑意又浓郁了一些,她还是喜欢外祖母,无论她做什么,外祖母都会护着她,她就像是剥去了前世那几十年的阅历,当真如一个孩子似的,赖在这个久违的怀里,笑语晏晏,顺着她的话说道:“是,赵承佑不喜欢我,是他的损失。”

等把人顺得高兴了,她才继续往下说:“不管如何,既然赵承佑对我无意,我如今对他也不再抱有其他想法,与其这样下去,倒不如趁早了断。”

“你——”

王老夫人拿眼看她,似乎还有些踌躇,“当真想好了?”

她总觉得蛮蛮不可能这样简单的放下。

可顾无忧表现得实在是太坦然了,她不躲不避,就这样看着王老夫人,点头道:“外祖母,我是真的想通了。”她用了那么多年,才把这事想通。

如今对赵承佑。

她既无怨恨,也无爱意,只把他当做这芸芸众生里,一个相识的陌生人罢了。

她也不想再同他牵扯什么了。

没必要。

*

王老夫人依着顾无忧的意思,没有立刻去赵家把庚帖拿回来,但这件事在王家却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谁也没想到他们家的表小姐竟然打算同赵家那位名冠琅琊的大公子退婚。

不可思议。

也不敢置信。

这其中最不敢相信的便是王昭了。

这日。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顾无忧到底还年轻,将养几日,病也就好了,她也打算启程回京了。外头几辆马车尽是顾无忧旧日里要用的东西,还有王家给顾家准备的东西。

王老夫人虽然不喜欢顾家,但该做得体面还是得做的。

六辆马车。

两侧还有二十余个护卫,随着丫鬟、婆子,足有三十余人,可以彰显顾无忧在王家的地位。

这次离开与以往不同。

顾无忧已经决定和赵承佑退婚了,但在琅琊,想再找出一个像赵承佑这样家世、人品、才华都好的人,已是不可能了,王老夫人便是心中再不舍,也只能放她回京城去。

可说是这般说。

真到了离别的时候,她还是握着顾无忧的手,难受道:“你去了京城,山长水远的,外祖母便是想照顾你也没办法。”

顾无忧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前世,外祖母去世前,她一直都留在琅琊,纵然去京城也不过一年一次,每次待个七、八日便又收拾包袱回来了,对她而言,琅琊才是她的家,外祖母才是她最亲的人。

可如今——

她虽有满心不舍,却也非走不可,除了早些与她的大将军见面,她也想去看看她远在京城的那些亲人。

前世她和赵承佑和离后,便被自己的父亲接回了京城。

她至今还记得她的父亲拿着圣旨,快马加鞭赶到琅琊,看到她的时候,坚毅的脸上突然落下两行泪,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宽厚的手在微微发抖,抚着她的脸,和她说:“是……为父来迟了。”

后来他带着她离开琅琊,不顾赵承佑的阻拦,还替她好生揍了赵承佑一顿。

她的父亲其实很好。

只是从前,她对他的成见实在太深了,她怨他、恨他,不肯叫他一声父亲。

有时候,她也会想,她的父亲,明明身为天子亲信,大周重臣,应该活得比谁都顺意,前世却不到五十就郁郁寡欢去世。

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他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爱人,生命中最疼惜的女儿也和他如陌人一般,他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在临死前,抚着她的发,红着眼与她说,“如果没娶你的母亲就好了,她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

“可我……还是舍不得啊。”

顾无忧想到这,眼圈又红了一些,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新开始的机会,不仅是早些找到大将军,她也想好好待她的那些亲人。吸了吸鼻子,她把泪意都吞了回去,勉强露出一个笑,和人说,“便是再远,我也会时常来看您的。”

带着她的大将军。

前世,她和李钦远成婚的时候,外祖母早就去世了。

这辈子,她想早些带他来看外祖母,她的大将军这样好,外祖母若见到他,一定会喜欢他的。

王老夫人没了办法,抹了一把眼泪,又嘱托几句。

顾无忧自是一一应了,等又拜别了舅舅、舅母,同几个表哥拜别,又花了好一会功夫,才由人扶着走上马车。

马车要启程的时候,突然被人喊住了,“顾无忧!”

是王昭的声音。

许是没想到她会出现,顾无忧愣了下才掀起车帘,她看到王昭被两个丫鬟扶着,一瘸一拐的朝她走过来,看到她的时候推开丫鬟的搀扶,咬着牙走过来,站在马车旁,问她:“你就这么走了?”

顾无忧点头:“嗯。”

“你!”王昭咬着唇,小脸上满是存疑,“你当真舍得?”

顾无忧这回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倚着马车,垂下眸,认认真真地看她,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见到王昭,不是记忆中那个永远都要撑出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

现在的她,还太过稚嫩。

“你喜欢赵承佑吗?”顾无忧问她,声音很平也很轻,只够她们两个人听到。

王昭脸色一变,她似乎有些紧张,生怕旁人听到,可在顾无忧的注视下,她又忍不住挺直脊背,似乎怕被她看轻一般,她咬着牙,梗着脖子,说道:“我就是喜欢他,那又如何?”

“如果没有你,他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要不是祖母疼惜顾无忧,赵承佑本就该是她的,她才是最配他的那个人!

顾无忧却只是看着她笑了笑,完全没有以前要同她剑拔弩张的样子,风拂过她的脸,她抬手把耳边的发绕到耳后,然后才看着王昭,风轻云淡的笑道:“那,我就祝你得偿所愿吧。”

“风大了,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

说完。

她也未再理会王昭,落下车帘。

马车缓缓往前去,王昭呆呆地看着顾无忧离开,半响才拧了眉……这个女人,究竟在搞什么把戏?她才不信她会这样轻易离开。

她肯定还留着什么后手!

*

半个月后。

临近寒冬,风雪越发大了。

好在王老夫人知道顾无忧怕冷,准备了不少上好的银丝炭,但即便这样,顾无忧还是冻得不行,白露和红霜两人拿着被子把马车里的缝掩得严严实实,又把那些上好的狐裘跟不要钱似的全拿了出来,全部堆在顾无忧的身上。

“怎么还没到啊?”红霜一边搓着顾无忧的手,一边抱怨道。

“估计还得有大半日的路程。”

白露也看了一眼冻得不行的顾无忧,咬了咬唇,提议道:“要不咱们在附近歇息一阵?这风雪那么大,您要是这样回去,恐怕都得冻着了,等风雪小了,咱们再走。”

顾无忧整个身体都缩在狐裘里,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了。

她摇摇头,刚想拒绝,就听红霜说道:“我记得附近有家寺庙,不如,我们去那歇息一阵?”

寺庙?

顾无忧一顿。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那座寺庙便是金台寺,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李钦远的地方……虽然那是几年后的事了,可她心下一动,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那就去歇息一阵吧。”

第4章 

因着早些时候就同家中说过了,怕家人久等,顾无忧便让一些丫鬟、婆子,又指了几个护卫护送其余马车先回国公府,再同家中说一声,等风雪停了,她再归家。

至于其他人便同她一道去寺中稍坐歇息。

或许是因为今日风雪太大的缘故,这座平日香火鼎盛的寺庙,今日却无什么香客的影子,只有几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僧人正在门前扫雪,瞧见他们这么大阵仗过来还都愣了一下。

白露撑着伞,率先上前,说明来意。

其中一名僧人便放下手中的扫帚,走到顾无忧的面前,行了个合十礼,“施主,请随小僧来吧。”

顾无忧点点头,进去的时候,她还仰头看了一眼那块用金漆点出“金台寺”三字的门匾,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还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白露瞧着稀奇,扶她进去的时候,问道:“小姐以前又没来过,怎么瞧着倒很……”她回忆着顾无忧先前的目光和笑容,难得语调怪异的用了两个字,“怀念?”

“大概——”

顾无忧笑笑,“梦里来过吧。”

红霜噗嗤一声笑出声,她弯着眼睛,笑道:“小姐如今越来越爱说笑了。”

白露虽然未作多言,眼中却也带了些笑意,她也觉得小姐这回醒来和以往有些不大一样了,豁达不少,也通透不少……这样的改变,虽然让她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开怀。

小姐从前把自己画地为牢,只知道跟着那位赵公子打转,闹得名声越来越坏。

如今她肯放下,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又看了一眼小姐,见她双眼明亮,全无往日愤懑的样子,她那颗悬着的心也是真的放下了。

……

僧人把顾无忧等人引到禅房,又上了热茶、糕点便退下了。

红霜走到一旁去替顾无忧烤被风雪浸湿的狐裘,白露便去帮她布置床铺,供她小憩,顾无忧素来娇气,便是出门在外也从来不委屈自己,所以她每回出行都得带不少东西。

除了床帐被褥,有时候就连喝茶、洗手的物件都要用自己的。

对此。

顾无忧并没有提出异议。

她从小衣食无忧,上辈子活了三十多年也只有在跟赵承佑和离后才失意过一段日子,后来嫁给李钦远,她的大将军虽然处处都要管教她,却也从来不会苛待她。

顶多在见她一样样铺陈摆设时,无奈说上一句“怎么就那么娇气?”

然后继续纵着她。

想到李钦远,支颐在榻上的顾无忧忍不住又露了个笑,她好期待啊,不知道现在的大将军会是什么样子?她半歪着脑袋,看着木头窗棂外的茫茫白雪,忍不住想着。

大将军那样的性子,即便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是恪守稳重的人吧。

窗外的风雪那样大。

可顾无忧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她那双杏儿眼弯成月牙似的样子,里面是藏也藏不住的熠熠光辉,她甚至都能想象出李钦远现在的样子了,一身青衣坐在书房里,看着那些她觉得晦涩难懂的书。

如果碰到难懂的地方,就会拢起眉心,继续往下思索,若是想通了,便会舒展眉心……她这样想着,似乎都能看到年轻时的李钦远出现在她面前了。

嘴角一点点往上翘。

她的大将军一定是稳重知礼、温润端方的君子,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敬佩他!

顾无忧越想,就越想快些见到李钦远,她喜欢大将军,想要早些见到他,想要窝在他的怀里撒娇,想要亲亲他,抱抱他,看他无奈又宠溺的目光。

“小姐?”白露喊了她好几声,才听到顾无忧应,她有些无奈的给人递了擦手的热帕子,“您在想什么,我喊了您好几声了。”

“没什么。”

顾无忧摇摇头,没有多言,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白露也就没再问,等替人卸了钗环,换了睡觉时的便衣,就哄人去睡了。大概是长途跋涉了半个月,这一觉,顾无忧睡得很舒服,等她醒来的时候,外头的风雪都停了。

她喊人进来伺候。

白露一边替人穿衣,一边同她说,“家中来了信,老夫人怕您一个人,特地喊了三少爷过来接您,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顾无忧点点头,她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的其实也瞧不见什么,只是没听到风声,便问,“雪停了?”

“是,您刚睡下没两刻就停了。”白露笑道。

“我去外头看看。”顾无忧也有些年没来了,这里的梅园算是一绝,她挺想去看看的,若是可以,她还想摘些梅花,做一个香囊,来日好送给大将军。

她现在的女红比以前精湛了不少,绝对不会再做出那副歪歪扭扭的样子,惹他笑话了。

“我陪小姐去!”红霜自告奋勇。

白露也没拦着她们,只是替顾无忧穿戴狐裘的时候,柔声叮嘱道:“雪虽然停了,但这天还冷着,您可别跟以前似的,又去树上拨雪玩。”

说完,又跟操不完心的老妈子似得叮嘱红霜,“你要照顾好小姐,别撺嗦小姐跟你一起闹腾。”

红霜笑嘻嘻的,“白露,你太啰嗦了,看以后谁肯娶你。”说完就直接拉着衣装得体的顾无忧往外头去,也不顾白露在后头说道“慢些,别摔着”。

雪停后的天还是雾霾霾的一片,入目也全是白茫茫的样子。

树是白的,地是白的,屋檐也是白的,只有不远处高高耸立的佛塔才露出一点金光的样子。

“小姐,我们去哪呀?”红霜问她。

“去——”顾无忧望着一处地方,笑道:“看看梅花吧。”

“好嘞!”

*

此时。

另一处的禅房里。

烧着炭火的屋子跟暖春似地,一个穿着袈裟的老头盘腿坐在蒲团上,他是金台寺的住持,法号了无,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也没睁眼,等闻见一阵酒香才没好气地睁开眼,骂道:“兔崽子,你又去喝酒了?!”

来人一身白衣,凤眼,头发梳成高马尾的样子,正是年轻时的李钦远。

闻言。

李钦远脚步一顿。

他看着一脸怒容的老头,俊美无双的桃花面上浮现一个笑,“老头,你没睡啊?亏我还怕打扰你特地放轻了脚步。”他说完,大喇喇的直接往地上一趟,右脚架在左膝上,双手枕在脑后,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脚尖。

完全就是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

了无看他这样就来气,偏偏这小子,说也不听,骂也没用,只能无奈道:“你这学堂都开学那么久了,你去过几次?家也不回,成天在我这待着,你是想出家不成?”

“出家不也挺好的?”李钦远闭着眼睛,扯着唇,满不在乎的笑道,“等我哪天混不下去了,就来你这讨口饭吃。”

“小七——”

李钦远一听这个称呼就知道老头又要开始说教了,他有些无奈的睁开眼,朝榻上的老头看去,“老头,你现在怎么也这么烦人了?”他说完直接撑着地站起身,往外走,“我还是去找如晦他们玩吧。”

“小七!”

“你就算再恨你的父亲,可难道,你连你祖母也不管了吗?”了无在他身后叹声道。

李钦远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脚步却停了下来,他的手放在门上,半响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往外走去。

了无看着他这幅样子,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李钦远十岁之后有大半时间都住在这金台寺,对这个寺庙的熟悉程度,恐怕就连寺中那些僧人都没法比,他熟门熟路的沿着长廊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就这样如无意识的鬼魅一般,随处游荡着。

许是觉得这样有些无聊。

李钦远转去厨房拿了一壶祭祀的清酒,然后直接挑了个殿宇比较高的佛堂翻身上去,下了一天的雪,琉璃瓦片上全是积雪,他随手一扫便直接靠着尖翘的檐角坐了下来。

雪虽然停了,但风还是有些大。

可他就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任凭这风吹打着他的脸,他也只是半眯着眼,仰头饮酒。

“老头的酒,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喝啊。”

李钦远笑笑,但还是仰着头继续饮着酒,等饮完一壶酒,他就闭上了眼睛。他一脚曲着,一脚往前伸,空着的那只手轻点砖瓦,直到底下传来一片笑声,他才醉眼惺忪的睁开眼。

“小姐,我们为什么要摘这么多梅花啊?家里也不是没有啊。”红霜疑惑道。

“不一样。”顾无忧笑着摇摇头,还是踮着脚尖去摘头顶的梅花,怕树杈上的积雪砸到自己,她戴着兜帽,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但仰头摘梅花的时候,还是能瞧见一双带着笑意的犹如星辉一般的眸子。

她天生怕冷。

此时却因为想给她的大将军做一个香囊,忍着冷意摘那树杈上的花苞。

“怎么就不一样了呀?不都是梅花吗?”红霜还是不明白,轻声嘀咕道,但她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去深思,小姐要做什么,她就陪着做什么,所以不等顾无忧回答,她也帮着摘起了梅花。

顾无忧看着她笑了笑,当然不一样了。

金台寺是她跟大将军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后来他们成婚,李钦远又牵着她的手故地重游,让她做个香囊给他,她自幼就不精女红,生怕他笑她,红着脸推拒。

可她的大将军,平日那样威严的一个人,那天却跟个小孩似的,同她撒娇。

她仰头看着头顶的梅花,眉眼弯弯,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着。

“小姐,三少爷来了,咱们该走了。”

不远处传来白露的声音。

顾无忧看了一眼手帕上的梅花,掂量着是够了,便也笑着应了。

李钦远手撑着脑袋,偏着头,狭长的凤眼望着顾无忧远去的身影,他看着她艳丽的斗篷在这茫茫天地间化开一道多姿的色彩,看着她藏在兜帽下的脸满是纯粹的笑意。

他笑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眯着眼睡觉。

直到底下传来如晦的声音,他才睁开眼,探下身子,笑道:“怎么了?”

“小师叔,你又偷喝酒!”底下的小和尚鼓着脸,很不高兴。

李钦远笑着翻下身子站在如晦面前,弯下腰,拿手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错了,我这是借,老头的酒太难喝了,过几天我给佛祖送些好喝的来。”

如晦捂着额头,气呼呼的,“最后不还是到了你的肚子?”

“唔。”

李钦远想了想,好像是这样,也就没再多说,他把手里的酒壶扔给如晦,双手枕在脑后往前走,不知想到什么,侧过头问如晦,“刚才来得是哪户人家?”

“听说是定国公府的小姐,那个小姐好有钱,给咱们寺庙捐了好大一笔银子,长得也好看!”如晦跟在李钦远的身后,不停道。

顾家的?

李钦远见过顾迢也见过顾瑜,刚才那个人,却没见过。

想到顾家那个从小养在琅琊的嫡出小姐,听着如晦还在身后说着“人美心善”,人美倒是真的,心善……想到傅显和他吐槽的那些事,他笑笑,有些不置可否。

第5章

定国公府。

已是申时了(15:00-16:59)。

自打午间那场雪停了之后,风也渐渐小了,外头虽然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但那雾霾霾的天也总算是露出了一些亮色。

顾家老夫人住的正院里,裹着厚实袄子的婆子们正在扫庭院里的雪,廊下的丫鬟们一个个冻得小脸发红,站得却还是很有规矩,即便这儿没人盯着,但她们谁也不曾躲懒,就连嘴巴也是紧闭着,没说一句话。

可见平日规矩甚严。

院子外头的气氛十分安静,隔着一块绣着红地四合如意纹天华锦的檀色布帘里,也是一样的缄默气氛。

底下坐着府中女眷。

坐在右首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妇人,她穿着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儿,青缎裙,头发堆成个如意髻,凤钗斜戴,虽然样貌并不出色,但长相端正,双目清明,眉宇之间还有一股掩不住的英气。

这位妇人名唤傅绛,便是定国公顾无忌的继室,亦是如今这定国公府的女主人。

而坐在她对面的柳氏,柳叶眉、瓜子脸,瞧着十分精明,穿着妆花比甲,珠翠堆砌,皓白的手腕上还有两个足金的手镯,瞧着竟是要比傅绛还要贵气几分。

屋子里气氛怪是安静的。

丫鬟、婆子俱垂着首,她惯来是个闲不住的,这会便把手里的茶往一旁放,百无聊赖的闲话道:“这都快去了两个时辰了,小五怎么还没回来?莫不是——”

她眼珠子一溜,落在傅绛身上,轻笑道:“又不肯来了吧?”

傅绛正在饮茶,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一顿,半响才淡淡道:“容哥儿亲自去接,小五怎么会不回来?今日风雪大,路上耽搁了也是有的。”

“这可说不准。”

柳氏眯着眼笑,“咱们家的小五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不过……”她顿顿,又问,“她这回可说了要住多久?往常都是年里年节才回来,如今可还到年节呢。”

傅绛一听这话就皱了眉。

手里的茶也喝不下去了,放在一旁,看着柳氏,拧眉道:“三弟妹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里是小五的家,她自然想住多久就多久。”

柳氏见她这般,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啧一声。

又不是亲生的,她就不信傅绛当真高兴顾无忧回来,以往那孩子回来,哪次惹得家里人痛快过?那个孩子啊,就跟浑身长了刺一样,谁碰谁遭殃。

当然。

最遭殃的便是傅绛和她的儿子了。

想到那个长相明艳的小姑娘说过的那些刻薄话,要她是傅绛,恐怕心里已经把顾无忧恨得不成样子了。

不过没办法。

谁让顾无忧命好呢?身后不仅有那么一个王家做靠山,还有个做皇后的姨妈,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封了郡主,就连他们那位定国公啊,也是把人拿眼珠子疼着。

看不惯也没用,只能忍着。

她笑眯眯的拿手拨弄着手腕上的金镯子,还想再刺傅绛几句,坐在罗汉床上的顾老夫人突然就开口了,“小五这回不走了。”

这话刚落,柳氏脸上的笑便是一顿,她转头朝罗汉床上那个穿着紫檀色比甲,闭着眼睛,拿着念珠的老妇人看去,惊愕道:“什么?!”

又想到十天前送来的那封信,她不敢置信地继续说道:“难不成那事是真的?小五真的和赵家退婚了?!”

没人回答她的话。

顾老夫人照旧闭着眼睛,握着念珠,四平八稳的脸上仿佛永远都是这样一幅沉寂的样子。

傅绛更是没说话。

她虽然是顾无忧的继母,但她的事,她管不着。

柳氏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惊愕中,喃喃道:“她在想什么?好端端的竟然要退婚?那赵家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她竟也舍得?我看她如今是越大越不像话了……”

她话还没说完。

顾老夫人就睁开了眼睛,她如今也五十有五了,可双眼清明,不带一丝笑意的脸显得十分端肃,她就这样睁着眼,看着柳氏,一句话都没说,硬是让柳氏生生住了嘴。

等到柳氏静下声,屋子里又安静了好一会。

顾老夫人重新拨弄起手里的念珠,淡淡道:“这事已成定局,日后就不必再言,老大家的,你注意着些,要是府里谁再拿小五的婚事说事,就家法伺候。”

傅绛忙应了一声,“是。”

“小五是咱们顾家的正经嫡出小姐,这里是她的家,日后那起子没眼皮的话就别拿到跟前说了。”这话虽然没有点名指姓,但显然是说给柳氏听的。

柳氏刚才被顾老夫人盯了一会,只觉得汗毛刺骨,脸色发白,这会哪里还敢再说什么?低着头,跟个鹌鹑似的,轻轻应了一声。

*

此时的官道上。

顾无忧坐了这么久,也有些坐不住了,她裹着斗篷,靠着马车,手里握着一只装满了梅花的香囊,往外头轻轻喊了一声,“三哥。”

没一会便传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是一道悦耳动听的男声传入马车,“怎么了?”

顾无忧无聊道:“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啊?”

“快了,拐过这个弯就到了。”顾容在外头笑道,“这会风小了,你要是坐不住就掀开帘子看看外头,这么久没回来,估计你都该忘了这儿长什么样了。”

顾无忧心下一动。

她年幼时的记忆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和李钦远的那些记忆倒是一点都没忘,现在的京城和以后的京城是不是一样的呢?她伸出三根手指悄悄拉开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

雪才停,街道上还没什么人影,就连那些铺子也大多关着门,但她还是兴致盎然的看着外头,跟记忆中的确有很大的不同,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她记得那家孙记剪子旁边应该是一家豆花店,现在却是一家书铺。

估计得再过几年才开。

那家豆花店的味道特别好,李钦远头一次带她过来的时候,她还很嫌弃,总觉得这样的铺子能做出什么样的好吃的?还是被人哄着才勉为其难吃了一口。

然后,她就瞪大了眼睛。

再之后,她每回出来都要拉着李钦远过来,回回都要吃上两大碗,不知被人嗤笑了多少回“小馋猫”。

想到这。

顾无忧的脸上忍不住又漾开了一道笑。

顾容就在马车旁,看她这样倒是有些稀奇,他这个小堂妹以前每次回来都是板着一张小脸,任凭怎么逗都不爱笑,就像是完成任务似的,每次年里来家里一趟,过完年就急匆匆的赶回琅琊了。

今天倒是一直挂着笑,看着情绪也挺好的。

他手拉着缰绳,低着头,同她笑道:“小五这回看着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顾无忧脸上没有一点异样,听到这话也只是收回目光,仰着头冲顾容笑:“那三哥是觉得好还是不好啊?”

顾容一怔,半响那张温润的脸庞上抹开一道笑,他抬手在顾无忧的兜帽上轻轻拍了下,就像是在抚摸她的头似的,“以前也好,不过这样更好。”

他大概是顾家,唯一一个和顾无忧走得近的人了。

虽然谁都说小五性子跋扈,但顾容总记得她小时候坐在高高的床上,因为脚尖够不着地板下不来床,红着眼眶哭得不行的样子。

偏偏小丫头骄傲的不行,见他进去就故意板着一张小脸,像只小刺猬把自己柔软的一面伪装起来,用坚硬的外壳去面对外人,但那个时候的她还是太小了,强忍着也还是撑不住打了一声哭嗝。

然后——

他记得她涨红的脸,紧跟着是因为丢脸响彻整个屋子的哭声。

顾容越想,脸上的笑就越发浓郁,他温柔的双目对着顾无忧,里面晃荡的尽是作为一名兄长该有的关怀和怜爱。大概就是因为年少时的这一份记忆,所以不管他这位小堂妹的风评有多差,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对她好些,再好些。

马车已经拐过弯。

他看了一眼被顾无忧抓在手里的香囊,想到刚才小丫头坐在马车里装梅花的样子,突然笑道:“摘这么多梅花,是要做香囊?”

顾无忧笑着点点头。

顾容便逗她,“给我的?”

顾无忧抿着唇,神色看起来十分犹豫,但最终还是看着顾容说道:“这个不行,等以后,我再给三哥做。”

顾容当然不缺这么一只香囊,只是看她这幅样子就忍不住想逗她,“不给我,你要给谁?”他虽然平日不管家里的事,但也知晓他的小堂妹已跟赵家退了婚。

难不成退婚是假?

这香囊还是做给赵承佑的?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有可能。

家中其余人或许不知道,但他去年去琅琊探望顾无忧的时候,是见过自己的堂妹和赵承佑相处的……以小五对赵承佑的欢喜程度,或许退婚只是她的权宜之计?

顾无忧不知道顾容在想什么。

她抓着香囊,张口就想说“给大将军”,但且不说现在李钦远还只是一个少年,便是她同他的关系……她红着脸,只好撒娇,打算瞒混过去,“三哥!”

顾容从思绪中抽回神,看她这幅娇俏羞怯的模样,越想越有可能,他是想多问几句,但这到底是女儿家的事,他也不好再问,败下阵,无奈道:“好好好,我不问。”

兄妹两人又说了会话。

快到国公府的时候,顾无忧突然小声喊人,“三哥。”

“怎么了?”

“你知道……”顾无忧有些害羞,“李钦远吗?”

第6章

“谁?”

顾容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转过头,问她。

“就是——”

顾无忧心里还是有些害羞的,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和人说起她的大将军,她低着头,红着脸,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香囊,心里满是羞怯和难为情,就连那颗心都跳得有些快。

“砰砰砰砰”的,像除夕夜的爆竹声。

“魏国公府的李钦远,他……”顾无忧忍着害羞抬起头,看着她的三哥,问道,“三哥,你认识他吗?”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顾容这回是听清了,他皱着眉,向来温润爱笑的面庞,少见的有些异样,似乎是有些不齿。

顾无忧看得一怔,有些没明白这是怎么了?

她记忆中的大将军位高权重,十分受人爱戴,就连父亲也对他多有夸赞,在她的印象里,好像没有人不喜欢大将军,他们都敬重他、爱戴他,甚至有许多人把他当神一样供着。

可为什么三哥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带着嫌弃和不齿,似乎是连这个名字都不愿提起。

同样有疑问的还有顾容。

他不明白自己这个一直住在琅琊的小堂妹,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李家那位混不吝?按理说,小五应该从未见过他才对,怎么一回来就提到这个名字,而且……

顾容回想着小五刚才说起李钦远时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女儿家的羞怯模样。

他眉心紧皱着,目光紧盯着顾无忧,在心里盘查着一切发生的可能,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握住顾无忧的胳膊,沉着嗓音问道:“你刚才在金台寺是不是瞧见他了,他可对你做了什么?!”

顾容惯来是个爱笑的,如今却神情严肃。

顾无忧被他这幅样子吓得一愣,半响之后才讷讷道,“……没,我没见到他。”她要是刚才在寺庙见到大将军,哪里会这样轻易回来?肯定是要跟着人的。

顾容却不信,把目光看向顾无忧身后的白露和红霜。

两个丫头显然也被他这幅样子吓到了,白露到底年长几岁,这会也沉了脸,扯了一把红霜,低声问道,“你刚才陪着小姐,可看到什么人?”

红霜回过神,忙摇头,“没,就,就几个僧人,没其他人了。”

顾容闻言,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下去,他松了口气,放开顾无忧,见她小脸呆呆地,只当她是吓到了,便轻声哄道:“小五别怪三哥如此紧张,李七那人向来顽劣,三哥是怕你受欺负了。”

顾无忧还是呆呆地,没说话。

她倒不是被顾容那副样子吓到了,而是被他的话——“李七那人向来顽劣,三哥是怕你受欺负了”。

她不是幻听了吧?

三哥说得这人是……大将军?真不是和大将军同名同姓的人吗?

但想想又不可能,且不说李姓尊贵,何况再巧合,也不至于巧合到排行都一样吧。

顾容那厢还在说,“三哥不知道你是打哪听来的名字,不过这人,你还是少接触的比较好……”他自幼承孔孟礼仪,是君子风范,这样背后说人坏话的事,还是做不出。

吞吐几番,也只是拿手拍了拍顾无忧的头,叹道,“左右三哥是不会害你的。”

顾无忧听到这话,更加懵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受人尊敬爱戴的大将军,在三哥口中竟然会是这样一幅样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容还想再说,但国公府已经到了,他看了顾无忧一眼,暂且把心思都压了下去。

“小姐,我们该下马车了。”白露看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顾无忧,轻轻拉了下她的袖子。

“……嗯。”

顾无忧回过神,轻轻应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先去给祖母他们请安吧,至于大将军的事,回头再让人去查查,虽然三哥从未骗过她,但她绝不相信大将军会是这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

正堂。

顾无忧给顾老夫人磕了头,又朝傅绛和柳氏问了安,便站着听顾老夫人“训话”。

顾老夫人捏着手里的念珠,还是之前那副四平八稳的样子,态度不热情也不冷淡,“你这一路也累了,本来今晚是该在我院子里用膳,不过这阵子我身体不大舒服,没得你们陪我吃用不爽快,还是回自己屋子吃饭吧。”

“是。”

顾无忧轻轻应道,不知想到什么,又说了一句,“外祖母给我备了不少药材,里面有一味药是您旧日吃的,回头我让人给您送来。”

她说得平常,屋子里的人倒是听得一愣。

别说傅绛和柳氏了,就连向来情绪很少波动的顾老夫人也难得停下掐念珠的手,抬了眼尾扫了顾无忧一眼,须臾之后,她才点点头,语气淡淡的说道:“你有心了。”

她似乎是累了,又似乎是不想再说,没聊几句,便道:“好了,该见得也都见了,你父亲夜里会回来,至于你二姐、七妹,还有你九弟尚在学堂,估摸着得明日才能见面了。”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她说完也未再理会他们,由人扶着起来便往内室去了,留下来的人自然又是一番恭送,等瞧不见人了才起来。

顾容先前给顾老夫人请过安,便去做事了,他没走科举那条路子,而是打理着顾家的产业,平时事情多,并不轻松。

这会屋子里除了丫鬟、婆子便只剩下顾无忧、傅绛,还有柳氏三人了。

相较傅绛面对顾无忧时的不自在,柳氏倒是十分亲昵的握住了顾无忧的手,叹道:“可怜见的,怎么瞧着瘦了这么多?我听说你先前在琅琊的时候掉进湖里了,如今身子可还好?”

顾无忧点点头,抽回手,“劳三婶关心了,我还好。”

她还是不大习惯和人这么亲近。

柳氏见她这样才觉得正常,刚才顾无忧突然来了那么一句关心人的话,还怪是让人不自在的。

她想着,又看了一眼还杵在一旁,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来说话的傅绛,扬了眉,继续笑着同顾无忧说道:“你三哥前阵子出了趟船,带回来不少海外的好东西,你回头过来瞧瞧,可有什么喜欢的?”

顾无忧点头,没说话。

身侧白露知道她是不想再说话了,便上前一步,帮着说道:“夫人,三夫人,我们小姐这一路过来,累了,奴先陪她回屋歇息。”

柳氏自然应好。

傅绛也跟着说道,“快去吧,我已经让人把地龙都烧起来了,床帐、锦被也都换了新的……”她言语是没有伪装的关切,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想到以往顾无忧的反应,生怕惹她厌烦,忙又住了嘴。

顾无忧虽然多了一世的经历,但她还是不大会和人相处。

她前世就是这样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人,总是无形间就得罪许多人,又觉得傅绛抢了她母亲的地位,便总是忍不住给人穿小鞋。

但其实,傅绛也没做错什么。

她母亲去得早,只留下她一个血脉,家中虽然也有不少堂兄,但大房嫡出的男丁却没有,所以祖母不顾父亲的意思把人抬了进来。

而且——

傅绛对她其实也挺好的。

这些年,不管她怎么造作,怎么使坏,也没苛待过她,就算她撒谎骗人,把过错都推给傅绛,她也从来没说什么。

顾无忧忍不住想,要是大将军这会在的话,他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呢?他一定不会像她这样,让处境变得那么尴尬,但她实在没办法……虽然前世到后面,她跟继母的关系要缓和许多,但独自相处的时候还是很别扭,很尴尬。

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大将军了,越碰到这样的事,越忍不住想他。

“小姐?”白露在一旁,轻轻喊了她一声。

顾无忧回过神,她想了想,还是抿着唇,同傅绛轻轻说了一句,“……谢谢。”话说完,她也不顾屋中人的怔楞,径直带着两个丫鬟往外走。

“她这是……”

柳氏看着顾无忧的身影,等人转出布帘,讷讷道:“怎么了?”

傅绛显然比她还怔楞,半响,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大约觉得自己这样在一干奴仆面前没主母的风范,她强忍着把嘴角往下压,但内心的欢喜和高兴,让她怎么压都压不下。

勉强和柳氏说了先走的话,到外头就有些忍不住了,拉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青黛,激动道:“你刚刚听到没?”

青黛笑道:“听到了,五小姐和您道谢呢。”

傅绛满面喜气,声音也是抑制不住的高兴,“你记得多让厨房准备些她喜欢吃的,她爱吃甜的,尤其是那道糖醋里脊,让厨房千万别忘了。”

青黛连连应是,似乎犹豫了下,又问,“那您今日可要领着九少爷去同国公爷和五小姐一道用膳?”以前这样的话,她是不会问的,谁都知道五小姐不喜欢他们夫人,连带着连九少爷也不喜欢。

但今天。

顾无忧的态度让青黛忍不住想开口。

“您跟国公爷已经快有一个月没一道用膳了。”更别说别的了。

傅绛摇摇头,声音也弱了下去,“不了,他们父女两人好不容易见面,我过去怕又是要惹他们不高兴了。”好不容易见到顾无忧对她客气些,她可不想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关系。

另一头。

红霜也在问,“小姐今日为何对她这般客气?”她皱着眉,一脸不解的样子,说完,自己先眨了眼,小声道:“小姐,这是不是您新折腾人的法子?”

顾无忧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有。”

“那——”

红霜还想再说,白露却打断她的话,她为人冷静也要理智些,这会便说道:“小姐如今这样是对的,她毕竟是主母,以后小姐要在顾家待下去,免不得同京中女眷打交道,同她交好些也没错。”

“嗯。”

顾无忧点点头,算是认下白露这番解释了。

要不然她总不能说,我其实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要不到糖果就撒泼打滚的孩子了,她虽然还是没办法拿傅绛当母亲看,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针对她。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

她手指拨着腰间的香囊,犹豫一会还是开了口,“红霜,你过会去帮我打听下魏国公府李七公子的消息。”她要看看,大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哥会这么说他。

第7章

听到这话。

白露和红霜都停下了步子,她们转头看着顾无忧,心里都很好奇为什么小姐今日会接二连三的提起这个名字。

红霜嘴快,性子急,最是忍不住,这会嘴巴一张就问道:“小姐,您今日怎么对这位李七公子这么好奇?”

按理说,小姐常年待在琅琊,跟这位李七公子应该是从未见过才对。

白露虽然没说话,但也一直看着顾无忧,等着她回答。

顾无忧抿抿唇,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话,同旁人说或许不会让人起疑,但她身边两个丫鬟都是自幼跟着她的,平日里也算得上是寸步不离了。

就算这回想法子瞒住了,那之后又怎么办?所以犹豫半响,她也只是说道:“你们先别问我了,等日后有机会,我再同你们说。”

“小姐——”

红霜噘着嘴,有些不满意这个回答。

白露看了一眼顾无忧,见她小脸沉静,红唇轻抿,知道她是不会说了,便轻轻拉了下红霜,转头同她说道:“你去吧,问话的时候注意着些,别让人知晓是小姐让你去打听的。”

这种事。

红霜向来是最擅长的。

这会便点头应道:“知道啦。”

顾无忧又补了一句,“记得问清楚些,问仔细些。”这般在意的态度又惹了两个丫鬟侧目,顾无忧也知晓自己现在这样很不对劲,但她没办法,她太想知道大将军的事了。

白露和红霜互相对视一眼,心里都存了满钵的疑惑,但也知晓这会不会有人给她们解答,便也没说什么。

红霜择了个由头,拐弯去了厨房,明面上是去看厨房的人今日备了什么菜,实则是去给顾无忧打听李钦远的事。

白露便陪着顾无忧回她的旧居。

顾无忧在顾家的旧居名唤摘星楼,它位置靠东,在这定国公府,算得上是最好的一处地方了,院子里种了不少名贵的花卉,另有秋千、假山,楼有两层高,站在楼上,凭窗倚栏,可以把整座定国公府收于眼下,甚至还能看到远处皇宫的角楼。

定国公顾无忌向来疼爱这个发妻留下来的女儿。

即便这个女儿并不喜欢他,常年都待在琅琊,但他还是习惯性的把所有的好东西送到这边来。

这座摘星楼与其说是顾无忧的寝居,倒不如说是藏宝阁,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价值连城,就连那块整日受着风霜侵袭的布帘也是用那一寸一金的江南织锦做出来的。

门前丫鬟、婆子早得了吩咐,如今都立在院子里,瞧见顾无忧过来便纷纷跪下。

领头的嬷嬷姓孟,是顾无忧母亲的陪嫁,这些年便一直替顾无忧看管着屋子,她看到顾无忧,神色最激动,等人走到跟前,便给人磕头,哽咽道:“老奴恭迎小姐回府。”

“嬷嬷快起来吧。”

顾无忧让白露把人扶起来,又让其余人等也都起来了。

“小姐怎么瘦了那么多?”孟嬷嬷起来后,看到顾无忧如今的小模样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白露连忙笑道:“外头天寒,嬷嬷先让小姐进屋吧。”这才打断孟嬷嬷的话,让早就被冻僵了小脸的顾无忧进了屋子。

丫鬟打了帘子。

孟嬷嬷和白露便陪着顾无忧进了屋子。

屋子里烧着地龙,刚进去就迎面送来一阵热风,白露一边替顾无忧解开裹了一路的狐裘,一边笑道:“琅琊那边什么都好,就是没地龙,就算屋子里整日烧着炭,还是让人招架不住。”

说完,又同顾无忧笑道:“现在小姐不用整日嫌要穿这么多衣裳了。”

顾无忧笑笑,继续看自己的旧居,其实这屋子,她前阵子才来过,和记忆中并无什么差别,若真要说有,也不过是墙壁上少了几幅大将军的字画。

孟嬷嬷见她一直盯着屋子,便道:“小姐放心,老奴一直守着,这屋子里的东西一件都没少。”

其实这顾家也没人敢进顾无忧的屋子。

大家都知道她的脾气,要真是少了什么东西,这位小祖宗回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闹,就连三房那位七小姐,便是再眼馋这屋子里的宝贝东西,也不敢过来。

“也就——”

孟嬷嬷看着顾无忧,轻声道:“国公爷时不时会过来一趟。”她说这话的时候,尤为小心,生怕自己这位小主子又要黑脸。

但好在。

顾无忧并没有黑脸,甚至,她还轻声问了一句,“他……身体如何?”

孟嬷嬷一愣,“谁?”

半响才反应过来,脸上满是震惊,话也说得磕磕巴巴,“好,好的。”

白露是知道顾无忧如今与以往有些不同了,这会看着孟嬷嬷这幅惊愕不已的样子,便笑道:“嬷嬷去让人抬水进来吧。”

顾无忧爱干净,即便在冬日也是每日都要沐浴的,以前在琅琊的时候,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生怕她冻着,每次都要耗费不少时间。

如今回了京城。

屋子里热,倒是好办多了。

“行,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孟嬷嬷这会也有些回过神了,敛了还有些震惊的心思,转身去外头吩咐。

*

沐完浴。

顾无忧穿着一身单衣,斜靠在榻上,任由白露替她擦着头发,红霜还没回来,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

白露坐在身后倒是没发现,只温声同她说着话:“小姐这回回来是要久居的,以前您不爱同家里人来往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能再跟以前似的。”

她跟红霜是王老夫人亲自调教出来送给顾无忧的,虽是主仆,情分却不一般。

尤其是白露——

王老夫人虽然娇纵顾无忧,但也担心她这个性子以后会吃亏,便让性子稳重的白露陪在顾无忧身边,平时也好多照看着些。

白露先夸道:“您今日这样做就很好,老夫人是您的祖母,您是该多孝敬她些,至于大房那位,您就算再不喜欢,也没必要再同她正面起冲突了……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国公爷。”

“他是您的父亲,自幼就疼您。”

“但父女之间的情分,虽然有血脉相连,但也不是真的斩不断,您以前每年归家一趟,隔着远,闹腾一次倒也无碍,可如今日日待着,若是还跟以前似的,只怕再好的情分也难……”白露抿着唇,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把话说得那么绝,但最终还是咬着牙,轻轻说了出来,“维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在小心观察着顾无忧的情绪,见她一直安安静静,并没有生气或者不高兴,这才松了口气。

顾无忧原本还在想李钦远的事。

听到这些话,倒也认认真真听了下来,她知道白露这是为自己好,便应道:“我知道的。”

“以后——”

她顿了顿,才轻轻说道,“我会对他好的。”

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利益,也不是担心自己在国公府待得不痛快,要寻求庇护她的人,她想对他好,只是因为……她想。她不想这辈子,还要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郁郁寡欢的去世。

她希望他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想到那个男人,顾无忧又出了回神,直到红霜打了帘子进来才收回思绪,问道:“怎么样?”她说话的时候,坐起了身,眉宇之间也是一片焦急的模样。

“渴死我了。”

红霜小脸红彤彤的,是被冻出来的,她接过顾无忧递过去的水,喝了一大口,等到喉咙润了,看着她,蹙着眉,语句怪异地问道:“小姐,您到底是为什么要打听那个纨绔的事啊?”

她看到顾无忧一脸呆怔的模样,也知道得不到一个什么结果,便把自己打听的事都说了一遍。

“我本来还以为打听起来要费些功夫,没想到随便找了个人一问,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霜鼓着脸,一脸晦气的说,“那位李七郎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了,一点世家子弟的风范都没有,成天就知道斗鸡走狗,还喜欢打架,哦,对了,他还在三少爷待过的鹿鸣书斋上学,但学得可真够差劲的,听说他每年都是末等。”

“要不是他有那么个家世,估计早就被劝退了。”

这样一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红霜是真不明白为什么小姐会这么关心他!她心里就跟有个小爪子在挠她的心似的,偏偏又知道小姐不会给她解惑,就只好鼓着脸站到一旁了。

顾无忧不知道两个丫鬟在想什么,她是真的呆住了,“斗鸡走狗”、“纨绔子弟”、“打架”、“成绩末等”……这真的是她的大将军?怎么可能?她的大将军明明是那样一个威严端肃的人,便是如今年纪不大,那也应该是一个温润谦和的世家子弟才对。

还是极受长辈赞许的那一种。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醒来至今,一直清醒理智的顾无忧,头一回觉得这个世界有些魔幻。她眨巴着眼,呆呆地坐在贵妃榻上,半响都没有说话。

红霜见她这样,有些担心,刚想说话,外头便传来一声,“小姐,国公爷请您过去用膳。”

第8章

大房。

暖如春日的屋子里早就布置好了一桌子膳食,四喜丸子、糖醋里脊、西湖醋鱼、还有三珍鸡汤,又配有各式各样的新鲜时蔬,竟是把一整张桌子摆得满满的。

定国公顾无忌今年四十出头,他穿着一身长衫,显得气质十分儒雅。

纵然如今脸上已添了一层岁月的痕迹,但也可以从他那双眉宇间看出年轻时的俊美恣意。他是天子亲信,朝中重臣,平日走哪都是被人拥戴的模样,如今却背着手在屋中焦急踱着步。

长随常山自幼同他一道长大,算是顾无忌的奶兄弟。

这会见顾无忌全无平日半点气定神闲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说道:“国公爷,您都走了快有一刻钟了,不累吗?”

顾无忌摇摇头,似乎想到什么,猛地转头问了一句,“去了多久了?”

常山答道:“快两刻钟了。”

“你说蛮蛮,是不是又不肯来了?”四十出头的男人说起这话的时候,语气小心,神色低落,说完又看了一眼身后的一桌子菜,全是顾无忧喜欢的东西。

他轻轻叹了口气,静默片刻,又道,“如果她不肯来,你……让人把菜都送过去吧。”

屋中灯火通明,几盏立着的长柄宫灯照在顾无忌俊美儒雅的脸上,能够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垂落在脸上,形成一个疏朗浓密的投影,在这无人说话的屋子里,竟让人察觉出几分孤寂。

常山见他这般,刚要宽解几句。

外头便传来一声通禀,“国公爷,五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

原先还低着头,沉默着的男人猛地抬起头,他脸上是没有遮掩的高兴,眉飞色舞的,甚至不等常山动身就阔步走了出去,等看到被白露扶着过来的少女时,脚步才立住。

夜色下。

顾无忧穿着一身艳丽的朱红斗篷,上面绣着花团锦簇的牡丹花,里面是一身月白色的妆花通袖短袄,下面配得是一条娇绿色的织金裙,隐约可见脚上穿着一双时下琅琊最流行的翘尖绣鞋,顶端还缀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珍珠。

她其实和她的生母王成黛长得一点都不像。

王成黛的长相就如她的名字一般,“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她是养在王家深闺的女儿,自幼便通诗书礼仪,一身诗书气质华的模样,让人过目不忘。

可顾无忧呢?

她的长相十分精致明艳。

如果王成黛是一副泼墨江南山水画,那么顾无忧就是画师笔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纵然身处千百人之中,她也还是最醒目的那一个。

可是顾无忌每回看到他的嫡女,脑海中总是会忍不住浮现王成黛的身影。

他总记得第一次见到王成黛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天气,少女穿着一身斗篷,手里提着一盏灯,脚步款款地穿过长廊朝他走来,见到他的时候似乎还愣了下,转而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又低下了头。

顾无忌年少的时候并不爱读书,可那天看到王成黛的时候,脑中硬是蹦了许多他以前听过赞许美人的话。

其中有一句,大约是这样说的——

“她低头的时候,如月下水莲随风轻拂,带着无尽的温柔。”

那是顾无忌生平头一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在王家住得那段日子,他就像个傻头傻脑的二愣子,费尽心思与她偶遇,他最喜欢看她笑,她笑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就会弯成月牙的样子。

而她笑得最开怀的一日,是他偷偷带她出府,带她策马奔腾,替她摘了漫山遍野花的时候。

她站在青山处,山间风吹着她的长发,身上的丁香色长裙被风带起,而她仰头看着他,弯着眼,轻声说,“顾大哥,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开心的一日。”

“国公爷。”

白露的问安声让顾无忌从旧日的思绪中抽回神,他点点头,目光却始终落在顾无忧的身上,少女低着头,红唇轻轻抿着,脚尖点着地,上头的珍珠在灯光下更加熠熠生辉。

似乎是在犹豫该怎么开口。

顾无忌俊朗疏阔的眉眼漾出几分笑意,他其实特别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轻轻咳了一声,他用一种特别小心翼翼的语气和顾无忧说话,“蛮蛮,我们进去用膳吧。”

顾无忧点点头,答应了。

顾无忌想跟自己的女儿单独相处,自然没有叫多余的人伺候,只留了常山和白露。他坐在顾无忧的对面,主动替人夹菜,边夹边说道:“还是之前那个厨子,你尝尝味道跟以前是不是一样。”

说完。

就眼巴巴地看着顾无忧吃饭,等她吃下一口糖醋排骨又小声问道:“怎么样?”

顾无忧后来嫁给李钦远之后,倒也不是那么爱吃甜食了,这记忆中的味道,其实也有些忘得差不多了,不过看对面的男人一直目光期盼的望着她,她也实在不想拂他的心意。

便点了点头,“好吃。”

虽然还是惜字如金的只说了两个字,但顾无忌却高兴坏了,这可是蛮蛮头一次没落他的脸面,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手里的筷子就跟停不下来似的,把每样菜都往人盘子上堆,都快堆成小山了。

顾无忧见他这样,心里也有些不大好受。

她其实也想好好和他说说话,想和他说“我很想你”,想让他别这么小心翼翼,但她从小就没怎么跟自己的父亲好好相处过,她不知道父女之间的正常相处是怎么样的。

如果是大将军的话——

顾无忧忍不住想起李钦远以前和她说过的话。

“蛮蛮,家人之间的情谊是最牢固的,但你也要学会表达,不要总是让人去猜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就自己说出来……不要到有一天,想说的时候,对方却已经不在了。”

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顾无忧看着对面的男人,又想起他前世躺在床上,郁郁寡欢的样子,上辈子就算她学会了放下,想和他相处也来不及了。

而这辈子——

她心里似乎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抿着唇,给顾无忌也夹了一筷子,在他呆滞的目光中,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道菜还不错。”

她低着头,拿筷子拨动盘子里的菜,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有些无措,但还是努力把话都说完了,“你不要总是给我夹菜了,你自己也吃吧。”

这话说完。

不仅是顾无忌,就连常山、白露也都有些惊愕。

但惊愕过后便是高兴,尤其是顾无忌,这会眼眶都有些红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起来,“好,好,我也吃,我现在就吃。”他说着说着,就把顾无忧夹给他的菜放进嘴里。

不知道是因为吃的太快,还是太激动,顾无忌忍不住咳了起来,他手撑在桌沿,弯着腰,咳得脸都红了起来。

常山忙给他倒了一盏茶。

顾无忧也担心的放下筷子,蹙着眉 ,一直看着他,等人咳好了才问道:“你……没事吧?”

顾无忌摆摆手,笑道:“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说完,又给人夹了一筷子,“快吃吧。”边说边还转头同常山吩咐道:“去把我的酒拿过来。”他今天高兴,想多喝几杯。

常山刚要劝解。

顾无忧却已经皱着眉说道:“喝酒伤身,你别总喝酒。”前世父亲就是因为一直喝酒引起了偏头痛,后来怎么治都没治好。

顾无忌一怔,半响却又笑开了,他转头看向顾无忧,看着灯火下她娇俏的面庞,就连声音都变得和煦了许多,“好,听你的,不喝。”

顾无忧见此才又重新低头去吃饭,心里却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让父亲答应她去鹿鸣书斋上学。

*

这厢,父女两人难得气氛和睦的吃着饭。

而另一头的魏国公府却显得很是冷清,李家二、三两房都去了外地,只留下大房这脉在京城,平日都是在一起吃饭的,可即便是这样,也只是李老夫人、魏国公李岑参,以及李岑参的继室殷婉和她的儿子冬儿,四个人罢了。

李老夫人今年也五十有五了。

她衣着朴素,手腕上常年戴着一串佛珠,这会看着一桌子菜也只是敛着眉,叹气,“也不知道小七怎么样了?”

她身旁的李岑参听到这话,动作一顿,半响才沉声说道:“他要是过得不好,自然会回来。”

李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她平日也是个温和的性子,但每次碰到李钦远的事,便总是忍不住同自己这个独子争吵一番,还是殷婉担心两人又起争执,放下筷子,温和道:“母亲别担心,先前我已经派人去金台寺送信了,您的寿辰快到了,七郎肯定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

李老夫人脸上的不满才算隐去一些,她拨着佛珠,又道:“七郎这次回来,你注意着些,别总说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把人气走。”

李岑参皱了眉,刚想反驳,袖子就被殷婉拉住了,他沉默半响,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屋子里几个人不冷不热的吃着饭。

门房那头,倒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翻身下马,正是许久没有归家了的李钦远,大冷天的,他也还是平日那副装扮,一身束袖紧身白衣,仿佛天生不怕冷似的。

大红灯笼被风吹得一晃晃的。

小厮看得有些不大清楚,等人走近了,才讷讷道:“七少爷?”

李钦远淡淡“嗯”了一声,他把手中的马鞭扔给小厮,要进去的时候,看了一眼那块先帝恩赐的门匾,脸上露出一个讥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