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9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115 – 120)

第115章

顾无忧握着那张字条先是呆怔了好一会,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她手里的力道特别轻,握着那张纸就像握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生怕力道重一些就会把它弄破。

春光明媚,顾无忧坐在贵妃榻上,头顶垂下来的紫藤花在她头顶轻轻晃着,刚才裙子上盛着的那些花也已经顺着裙摆往下掉在了脚边,轻飘飘的几个花骨朵,被风一吹就跑远了。

身边十五见她猛地坐了起来就跟呆住了似的,两只小爪子还捧着坚果,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是被她吓到了。

“吓到你了?”

顾无忧余光瞥见十五,总算分出了一些神,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嗓音特别温柔,“抱歉啊,我只是……太高兴了。”

她说话的时候,那些笑音都抑制不住往外泄,清亮的杏儿眼更是弯成新月的形状,嘴角也翘得高高的,最后像是抑制不住似的,那嘴角的弧度越扩越大,越扩越大。

就连眼中也像是盛了两汪水波,一晃,一晃。

像长长的柳叶轻晃水波,也像枝头上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桃花,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明媚春光下的鲜活气。

白露正巧出来,要问她那东边窗是换成竹帘呢还是前头宫里送来的那卷细纱,还没说话,就瞧见她低头握着一封信,笑得牙不见眼。

自打那位李公子走后,郡主的性子也变得越发温婉了,平时便是笑,也只是抿着唇,十分温柔的样子。

这样的笑——

倒是有许多日子未瞧见过了。

白露心里明白,也不问,只是抿着唇走了过去,柔声说道:“里头收拾的差不多了,您去看看?”

顾无忧应了一声“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字条并着那朵桃花好生藏进了信封里,这才笑着站了起来……十五现在被她养得是越发古灵精怪了,见她下榻,也无需她说,直接从榻上蹦下来,跟在她身边走进去。

屋子里果然已经焕然一新。

旧时用得那些物件全换成新的,就连那些摆件也挑了新式的,青瓷洗盆里放几颗鹅卵石,再放几条金鱼,细长的美人瓶放得便是金灿灿的迎春花,夹着新叶,在那太阳底下,迎风舒展自己的腰肢。

每一处都彰显着春日的气息。

红霜见她进来,立马迎上前,“您看收拾得怎么样?这几盆花可都是我挑得,还有那几尾金鱼也是我去外头找的呢。”

她是小孩脾气,瞧见顾无忧便要邀功,惹得白露好笑,也不搭腔。

若是搁在以前,顾无忧自然是会夸人一番,可她这会,满心思都是李钦远给她送来的信,哪有时间搭理她?随便瞧一眼,夸了人一句,便往里头走,还留下一句,“不许跟来。”

留下一干目瞪口呆的丫鬟,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红霜更是气得直跺脚,在人身后说道:“您看都没看!”真是白糟蹋了她的心

思。

白露把其余下人赶了出去,眼瞧着十五跟了进去,便和红霜笑道:“有人送来了信,郡主哪有心思搭理我们。”

“谁的信这么金贵呀?”

红霜撇了撇嘴,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瞧着白露脸上堆着笑,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她虽是有些憨,但也不至于傻,拐个弯便明白过来了,讷讷道:“姑爷的呀?”

话刚说完就被人敲了下头。

白露笑骂道:“你改口倒是快,要是让国公爷听到,看他不罚你!”

“唔。”

红霜捂着额头,娇气道:“疼,你也不轻些!”说完又嘟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咱们主子现在满心思都是那位李公子,以她的脾气,肯定是不会嫁给其他人的,我这一声早晚都要叫。”

白露皱眉:“那你也不能随便叫,让其他人听到,坏得可是郡主的名声。”

“你真当我傻呀?”

红霜一脸无语地看着她,“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外头,我可不会说。”又看了一眼还合着的帘子,指不定里头那位祖宗什么时候才出来,她气呼呼地又扫了一眼自己精心布置过的屋子,没好气地打帘出去了。

……

外间两个丫头的话,顾无忧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坐在梳妆镜前,把那张字条和那朵桃花又重新取了出来,花早就成了干花,字上的墨迹也早就干了,其实统共也就四个字,怎么看都看不出花来,可顾无忧还是舍不得放下,就这样捻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着。

又是看那“平安”,又是翻那“想你”。

心里就像是盛了一碗蜜,还不是小碗,得是那海碗,嘴角还扬着一抹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甜滋滋的。

十五就在她脚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知道没人理它,不高兴了,便伸出它的小爪子去扯她的裙子,吱吱吱的要把她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

倒是果真把顾无忧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她笑着垂下眼,抬手去抚它的头,柔声细语地说道:“他给我来信了,和我说了平安,还说……想我。”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脸上多了两片红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夹杂着不胜娇羞的风情。

顾无忧手下力道轻柔,明亮的眼睛还带着藏不住的思念,“我也好想他啊。”

“这时间怎么就不能过得快一些呢。”她轻轻叹道。

快一些,最好一眨眼就过完年,她的少年郎骑着马来娶她。

十五哪里知道她在想谁,只知道把自己的头探过去让人摸,坐在地上继续抱着自己的坚果吃个不停……顾无忧听着这吱吱吱的声音,忍不住又笑了笑。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抬眼朝窗外看去。

窗外春光明媚,和风日下,而她一手捻着那张纸,一手抚着十五的头,看着那无边桃花色想她的少年郎。

“郡主,三少爷回来了,现在正在给老夫人请安。”又过了一会,外头传来白露的声音。

早在先前,顾无忧就同白露他们嘱咐过了,若是三哥回来便和她说,此时听到这番话,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桃花和纸张放到那个盒子里,然后起身往外走。

*

顾容也有几个月没回家了,他早先在南边和李钦远分开,又去了一趟海外,后来又去了几个商会处理了一些事情,等他再回京城的时候,消融的冬日也成了温暖的春日。

因为顾容的到来,家里的人都来到了顾老夫人这。

不说柳氏、顾瑜了,就连顾无忌今日休沐在家也过来了,他们家一直都没有分家,他跟顾长庸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兄弟二人感情一向很好,连带着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侄子,也是青眼有加的。

门前丫鬟刚给她打了帘子,顾无忧就听到里头顾容正在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

“郡主来了。”

丫鬟朝里头禀道。

屋子里的声音一顿,紧跟着目光都朝她这边看了过来,顾无忧朝他们一一行完礼便坐到了位置上。

看到顾无忧,即使是顾容,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惊艳,他家小五如今是越发好看了,他手里原本握着一盏茶喝着,这会搁了回去,看着人感慨道:“小五如今倒是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

早先坐在榻上够不着地都要哭的小丫头,如今也变得亭亭玉立了。

寡言少语的顾老夫人听到这句也开口说了一句,“是长大了。”

她边说,边朝顾无忧的方向投去一眼,脸上挂着少有的温和笑容,一边转着手里的佛珠,一边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这孩子一直都陪着我礼佛诵经,比起以前,沉稳了不少。”

“哦?”

顾容有些诧异,又朝顾无忧那边看了一眼,见她粉面含羞,想来是有些臊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笑道:“这次去波斯碰到不少稀罕物件,有个叫螺子黛的,阿瑜和二姐都已经拿了,你那个,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

顾无忧过来这一趟,哪里是为了那些稀罕物件?

虽说她如今已经收到了大将军送来的信,可她还是想从三哥口中知晓更多的事,他们这几个月去了哪,他好不好,诸如此类的,她都想知道。

这会等到丫鬟奉了茶,便有些耐不住性子问道:“三哥,你们这几个月去了哪呀?”

像是

寻常发问。

可屋子里的几个人都跟人精似的,哪里会不晓得她在想什么?顾无忌握着茶盏,轻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顾容有些哑然失笑。

他错了,他家小五啊,其实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遇到事的时候还是那么急躁。

又或者说……

碰到那个人的事。

原本还以为她可以捱到回去再问他,哪里想到这会就发问了,不过关于李七郎的事,他原本也没想瞒着,这会便笑道:“我们一路从京城出发,途径了好几个城镇,到南边的时候,我跟七郎就分开了。”

言毕,瞧见本来还兴致勃勃的小姑娘听到这露出遗憾的表情,他不由又抿了嘴笑了下,“不过这几个月,关于七郎的消息,我倒是也听了不少。”

话音刚落,顾无忧的眼睛立马又亮了起来,这幅变脸的模样,可亏得是家里几个长辈没瞧见。

顾容知道她心急,也没藏着瞒着,把自己知晓的那些事都说了出来,“他是三月到的江南,沈家在临安有个商号,是老字号了,只是这些年,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又没有能干的人镇着,这德丰商号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他嗓音温柔,语句缓慢。

屋子里的人这会都安安静静听着他说话,就连顾无忌也是如此……他虽然心里不喜蛮蛮这般看重那小子,但怎么说也是她相中的人,他这个当爹的自然也是关注的。

这会茶也不喝了,就听顾容说话。

“德丰管事的姓沈,是沈家的旁支,仗着和沈家有些牵扯,这些年私下没少折腾……七郎倒也厉害,头一天到临安,就把这人给收拾了。”想到自己打听到的那些事,顾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无忧本来就听得焦急,见人停顿,连忙问道:“他做什么了?”

“他啊,还没到临安的时候就被把沈柏的老底查得干干净净,一去就直接把人给收拾了,不仅撤了沈柏的管事权,还让人把这些年吞得东西全都吐出来了。”

说起这个,顾容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赞赏。

虽然知晓李钦远是个不错的,但也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性本事,“如今德丰商号算得上是焕然一新,即使没能和鼎丰时期相比,但比起从前也好了不少。”

顾无忌听到这话,心里也有些满意,那小子还算有些本事。

可余光瞥见身边的顾无忧,脸上刚刚扬起的笑又拉了下去,满意个屁!小兔崽子不学好,就知道勾他的女儿!

顾无忧哪里知道她爹在想什么?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李钦远,想他一个人在外头历练,想他一个人解决难搞的管事,既为他高兴,又怕他辛苦……整个人就跟分了两半似的。

可总归。

她知道他如今是好的。

关于李钦远的事,顾容说到这便没再说了,他这一路回来也累了,柳氏心疼他,要他先回去歇息,顾无忧得了想要的答案也没再缠着人。

*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的变化太多了,京逾白在会试中拿了头甲,一时风头无二,只等着参加半个月之后的殿试,至于傅显,他没参加科考,而是跟着他的父亲去了战场,开始了他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活。

顾无忧跟顾瑜倒是和从前一样,每日出门上学放学,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是书院里骤然少了许多她们认识的人,倒也不像从前热闹了。

这日——

顾无忧没去书院,刚从祖母那边回来就瞧见白露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边弯腰抱起十五,撸着它的毛,一边坐在软榻上问人,“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又问,“临安可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自从李钦远在临安暂居下来后,时不时就会给她送来一些东西,有时候

是一些吃的,有时候是一些好看的首饰珠宝,但唯一相同的是,每次送来的信中都会夹着一句“想你”。

现在她那只锦盒里已放了满满一沓纸张了。

白露闻言,面露犹豫,可看着顾无忧的笑脸,咬咬牙,还是说了,“郡主,临安出事了。”

第116章

临安两字刚刚入耳,顾无忧就变了脸,撸毛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眸看向白露,皱眉问:“出了什么事?”

“奴也是刚才路过外院碰到三少爷和他身边的徐管事说话才知道的。”

白露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低着头轻声答道:“徐管事刚从临安回来,听到三少爷问起李公子的事,便把临安近来发生的事和他说了。”

“他说李公子一个月前和绍兴一家绸缎庄的老板做了一批买卖,要求在四月下旬供上五百匹织云锦,原本都要完成了,哪想到……”

她这话说得吞吞吐吐,顾无忧却坐不住了,当下站了起来,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露再不敢瞒,全说了出来,“那批绸缎运送到临安的时候,天气不好,正好碰到巨浪,那些织云锦全部沾了水,不能再用了。”

巨浪?

顾无忧脸上血色消失殆尽,她心跳加速,问得第一句是,“他有没有事?”

白露一愣,等回神后忙答:“看徐管事的意思,李公子应该没受伤,现在已经平安回了临安。”

知道李钦远没出事,顾无忧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想到那批织云锦,脸色顿时又变得难看起来,瘫坐回软榻上,抿着唇没说话。

身边十五大抵也察觉到她情况不对,不敢再跟以前似的闹她,只把自己的头探过去,用软乎的皮毛去触碰她的手,像是在安慰她。

顾无忧垂眸看它一眼,见它咧嘴笑着,心下的情绪又恢复一些,她勉强也露了个笑,然后哑着嗓音问她:“三哥呢?”

“三少爷知道这桩消息便又出去了,估摸着这会还没回来。”

顾无忧闻言也就没再说话,而是坐在软榻上想起了法子,她虽然不会做生意,但也知晓那织云锦珍贵非常,这是近些年才红起来的布料,因为用料珍贵,加上颜色花样繁复华丽,十分得一些贵人们的喜爱。

不拘是哪家绸缎庄,只要上新了,都是被哄抢一通的。

一匹织云锦一个绣娘得三日不眠不休才能完成,五百匹织云锦……若是时间充裕倒还好,可现在离四月下旬也就大半个月的时间了,重新弄起来,怎么来得及?

想到前阵子李钦远给她送来的信里就提过这个事。

那会,他字里行间带着藏不住的意气风发,还说若是做成了这桩生意,以后就和绍兴的绸缎铺联系起来了,就不用再做散卖的生意,可以直接供给给绸缎铺,是一桩长久的买卖。

纵使她没有亲眼瞧见,但也能从他的信中知晓,大将军对这桩生意是十分在意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去运送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十五也没再吱声,只有外头暖风轻拍轩窗,发出细微的声响,顾无忧也没有沉默很久,在片刻的沉吟后,她就面容冷静的发了话,“你去把母亲陪嫁铺子里的管事给我请过来。”

王家的生

意主要是在琅琊,但在京城也是有涉猎的。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母亲那个陪嫁铺子里,就有几家绸缎铺子,生意还算不错。

白露知晓她要做什么,也没多说,轻轻应了一声就去安排了。

……

等送走李管事。

顾无忧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织云锦太抢手,铺子里除了早就预定好的单子外,只留了几十匹,顾无忧让人把那些留住,不许再卖,又遣了人去外头打听,若是有多余的织云锦全部拿下,不拘什么价格。

这样一通忙完,天色也大黑了。

白露看着她一脸疲态,心疼道:“您累了一天了,先去歇息会吧,回头等晚膳好了,我再喊您起来。”

顾无忧哪有心情吃饭,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李钦远,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人身边去,她的大将军骄傲了十多年,恐怕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利,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越想。

她脸上的心疼便愈浓。

白露还要再劝,外头却传来小丫头的声音,“郡主,三少爷回来了。”

早间顾无忧就朝底下发了话,让他们盯着门房,若是三哥回来,便直接来与她说,不拘什么时候。

顾无忧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疲态一扫而尽,立马站了起来。

“郡主——”白露跟在身后,见她这样,一时都有些责怪起自己早间多了那句嘴了,但也知晓主子的脾气,若是她不说,日后再知晓,恐怕更要着急,她没了办法,也只能拿着披风跟着人出去。

四月的天,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顾无忧系着白露为她披上的披风,由人在前头掌着灯,抿着唇,快步朝顾容的屋子走去。

*

顾容刚刚回来,茶还没喝上一口,就听到外头的声音。

他是有些洁癖的,每次回来都得先沐浴更衣,这都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可瞧见急急忙忙进来的顾无忧,只好作罢,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指了身边的位置,又倒了盏茶递给她,温声问,“都知道了?”

“三哥,”

顾无忧接过茶也没心思喝,放在一旁,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你有法子吗?”

顾容喝了口茶,叹道:“我让人把几家商铺里的织云锦全都停卖了,但咱们家本来就不怎么涉及布匹这个生意,就算合起来统共也就一百多匹,其他几家绸缎铺,我也寻了几个认识的问了,大多都是被预定走了的,

就算卖我一个面子,估计也拿不出多少。”

“那……那怎么办呀?”

顾无忧镇定了一天,又是找管事,又是找亲信,去做这个去做那个,屏着一口气,就算再累也没倒下,可此时听到顾容这番话,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你也先别急,我已经让人把那些布匹全都收起来了,不拘多少,先给七郎拿去急用。”顾容柔声劝道:“这离下旬也还有阵子,总有解决的法子。”

他倒是不担心布匹的事,就算再难,搜罗一通,总能解决的,他担心的是七郎就此之后一蹶不振……他刚做生意的时候,也曾失利过,那次差点就没让他缓过来。

顾无忧似乎也想到了,在满室烛火下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问他,“三哥,你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顾容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顾无忧似乎也没想他回答,两只细白柔弱的手交叠握着,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自言自语,“他现在肯定不好受,他这辈子恐怕还没碰过这样的事,我原本就奇怪,为什么他这阵子没给我来信。”

从前隔几天,她就能收到临安送来的信。

这次——

却迟迟没有收到。

原本还以为他是在忙,可如今想想,只怕是他觉得自己没这个脸面见她,便连信都没来了。

“蛮蛮……”顾容听她的呢喃,刚想出声劝一句,话还没说完,刚才还低着头的少女突然就抬了头,在满室烛火下,她那双尚且还闪烁着泪光的眼睛熠熠生辉,像天上破碎的星辰,闪耀夺目。

“三哥,我要去找他。”她看着他,语气果断。

*

此时的临安。

已经很晚了,德丰总店却灯火通明,徐雍、丛誉并着江南的几个管事、掌柜全都没有离开,正在二楼最大的包厢商量着这件事。

有年岁大的,这会就忍不住抱怨道:“早前就说了,让东家不要做这笔生意,咱们这么多年一直靠得是散卖,他非要和绍兴那边做生意,现在好了,货物全都损失不说,还亏了这么一大笔钱,现在再做起来,哪里来得及?”

沈柏已经被辞去职务,可江南这边还有几个老管事,表面上服李钦远,但遇到事,便只知道推责。

徐雍和丛誉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分红利的时候眉开眼笑,满嘴都是“东家好”,但凡出了一点意外就只知道推卸,一点都不想担责。

“可不是,咱们原本生意虽然不好,但每年至少也是有红利拿的,现在……”

那人吹胡子瞪眼,显然气得不行,翻来覆去几句话后又嘟囔道:“还不如沈管事在的时候。”

丛誉是个急脾气,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拍桌骂道:“前几次,东家赚钱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么说,怎么,现在出事了,就一个个全是东家的过错了?”

“德丰这么多年一直止步不前,被一些外来的商号

压得起不来,现在东家好不容易把德丰的名声重新抬了起来,你们倒好,一个个只会放马后炮,那么不赞同,当初东家问你们意见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反驳?”

“哎,你!”

被骂的几个德丰老管事面子上过不去,刚要回骂,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

李钦远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对峙的一群人,他脚下步子没停,深邃的目光瞥过众人,语气淡淡地问道:“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这屋

子里的人普遍年纪都要大于李钦远,有些高出一轮,有些高出两轮,可看着这个年龄只有十七的少年郎,没有人敢小觑他,几乎在他还没进来的时候,原本坐着的那群人就都站了起来。

不管刚才有没有指责李钦远的人,现在全都低着头,恭声喊道:“东家。”

“嗯。”

李钦远随口应一声,他一边解着披风,一边坐到了主位,面对这十来号人,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不带温度的目光扫过众人,而后才开口,“坐吧。”

窸窸窣窣的一些声音后,众人全都坐了回去,只是刚才脸红脖子粗争吵的人,此时全都缄口不言。

尤其刚才那个说道沈柏好的管事,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谁不知道现在沈柏有多惨?从德丰赶出去之后,根本没人敢再用他,欺上瞒下做假账,纵使没有被送去官府,但他的名声在他们这一行也算是彻底臭了。

听说他们现在一家子窝在那个屋子里,整天就知道争吵,前阵子儿女定的几桩婚事,也全都吹了。

他们虽然嘴里说着李钦远不如沈柏,但这也只是私下埋汰几句的混账话,明面上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的。

李钦远手里握着一盏茶,也没跟他们算旧账,只问,“讨论得怎么样了?”

刚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有些沉稳的少年郎,可如今,他坐在这,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把他当一个少年看,他就坐在椅子上,纵然不说不做,也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根本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肆。

徐雍低声答道:“之前帮我们做织云锦的绣坊已经在加工了,但现在距离交货的日子就半个多月,就算赶工,最多也只能拿出一百多匹。”

李钦远颌首,又问:“其他商号呢?”

“其他商号……”徐雍突然面露难色,等接到李钦远投过来的目光,立马又低下头,回道:“其他商号都不肯卖给我们。”

丛誉脾气急,忍不住,低声骂道:“那群混账东西,就是不想让我们做成这笔生意!”

好不容易才把德丰打压得起不来,那些新起来的商号自然不希望这个江南的老字号又起来,只要他们这次生意没成,坏了名声,以后谁还会找他们做生意?

对于这个结果,李钦远似乎早就猜到了,脸上的神情始终保持平静。

闻言也只是淡淡道:“临安没有,就去周边城市买,只要质量好,不拘什么价钱,先都买来。”

徐雍和丛誉一向是服他

的,听到这话,就连半句反驳都没有,立刻应了是,可其他管事却听得皱了眉,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江姓管事忍不住开了口,“东家,织云锦价格本来就不便宜,你现在突然要去搜罗一通,那些商家又不是傻的,必定是要抬高价钱的。”

“咱们已经损失了一批货物,难不成还要亏本不成?”

李钦远不紧不慢地问他,“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江管事抿了抿唇,“我看咱们还不如和绍兴那边说清楚

,这笔生意不做了。”

“哦?”

李钦远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扫过其余人,“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其余人虽然不说话,但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李钦远放下手中茶盏,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上,沉静的目光在灯火的照映下熠熠生辉,他这张脸是当真俊美,纵然不眠不休劳累几天,也不损一丝风华,“所以你们觉得钱比名声重要?”

众人不答。

“当初沈家从一家小作坊做起,一路在江南称霸,靠得便是信誉,所以即使是一样的货物,大家最先想到的还是德丰。”李钦远的声音在这夜里显得是那样的沉寂,他薄唇微抿,冷矜的目光不看众人,“这些年,德丰生意越来越差,不是因为我们的货比别人差,是因为做生意的人一味只知道认钱了。”

“钱可以亏,但名声不能不要。”不顾那些人难看的脸色,李钦远继续说,“德丰好不容易才能起来,不能败在这几千两银子上。”

“现在——”

李钦远扫向众人,身上的气势骤然放开,“你们还有问题吗?”

他身上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的渗透在屋子里,江管事首当其冲,脸色发白,哪里还敢说什么,瘫坐回椅子上,不敢吱声,室内又恢复成原本的静默,李钦远便直截了当的发了话,“既然没问题了,就去做事。”

“与其在这互相指责抱怨,不如先把手头上的事做好。”

他没有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对这些人而言,没有实际的成效,绝对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如今空口白话,倒不如等以后做出成绩再说。

徐雍和丛誉率先应是,拿着东西走了出去。

其余管事也跟着离开。

很快,这屋子便只剩下了李钦远一个人。

屋子里的灯火经了一晚上已经有些晦暗了,又没人去挑灯芯,就显得整个屋子都变得有些昏暗起来,没了其余人,李钦远的脸色就不似先前那样一直紧绷着了,自从出事后,他没有停下,又是联系绣坊,又是拜访其他商号,不眠不休了好几日。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

但他不能倒下,也不能让别人窥探出他的想法。

倘若他都支撑不下去,那他底下的那些人更撑不了,这是他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失利,说不沮丧是假的,可他不能后退,更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垂下眼帘,腰上那只松花香囊在烛光下发出熠熠之光,他就这样一寸一寸,极为珍惜的抚着。

他答应过她的。

他要堂堂正正的娶她回家。

第117章

夜里。

定国公府的正院。

顾无忌看着跪在跟前的顾无忧,脸色十分难看,手里那盏好茶再喝不下去,薄唇紧抿,盯着顾无忧,没说话。

身边常山还在劝,“这地凉得很,您身体弱,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顾无忧抬眼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顾无忌,抿了抿唇,还是摇了摇头。

常山见此还要再劝,顾无忌却开口了,声音凛冽,隐藏着雷霆万钧,“你们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那小子要是因为这件事起不来,他就没资格娶你,我顾无忌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这样的废物!”

到底是舍不得冲自己的女儿发这样的火。

他喝了一口茶,把心里的火气压了压,然后看着人继续说道,声音较起先前缓和了一些,“你和你三哥做得那些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临安,你不能去。”

说起这个,又皱了眉。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自一人跑到临安像什么样子?”

他也不是真的那么死板。

自打从顾容口中知晓李钦远这几个月的作为,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满意的,私下也一直让人打探着,今天刚下朝的时候,常山就把这事和他说了,自然也包括蛮蛮做得那些事……

他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去。

可他的容忍绝不包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跑去临安。

且不说李钦远和他的赌约还未完成,就说德丰现在的状况,半死不活的样子,李钦远自己都分身乏术,蛮蛮一个人跑到那,每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顾无忧知道爹爹不可能同意。

就连刚才三哥听到那番话,也二话不说阻拦了她。

可她还是想试试。

让她待在京城,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管,她会急疯的。

其实——

她现在就已经很着急了,刚才从三哥那边出来,就小跑着来到了爹爹这,但她还是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和爹爹说话,这个时候,她越不能着急,尤其不能哭。

要不然爹爹更加不可能答应她了。

“爹爹,”

顾无忧抬头看着他,语气坚定,“我要去。”

顾无忌没想到自己好言好语说了这么多,得到的还是这样的回答,他脸一沉,刚要说话,就听到顾无忧继续说道:“外祖母和我说,当年外祖父不同意把母亲嫁给您,您在王家跪了一晚上,是母亲后来陪着您,他们才同意的。”

见他神色微顿,似乎是在想那桩往事。

顾无忧也没起来,膝行着到了人的跟前,细白的小手抓着他身上的绯色官袍,仰头望着他,“爹爹,母亲喜欢您,所以她不顾自己柔弱的身体也要在雨中和您同跪。”

“我也喜欢他。”

“这样的时候,我想陪在他身边,即使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就是想陪着他。”

她嗓音温柔,语气却执拗果断。

常山早在父女俩说起旧事的时候就退了出去,此刻,这偌大的屋子只剩下父女两人,顾无忌垂下眼帘看着顾无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的礼佛让少女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了许多。

这张从前和成黛只有几分相似的面貌,如今竟好似能够重叠起来。

烛光摇晃。

他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一年的景象。

磅礴的大雨,他跪在王家门前,廊下的灯笼都被风雨吹灭了,他脸上全是雨水,脊背却跪得挺直,就在这时,有人撑着伞到了他的身边,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把手中的伞撑在他的头顶,轻叹一声后,手上柔软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过他的脸颊。

看到她出现。

他又是高兴,又是焦急,握着她的手,让她走,生怕风雨坏了她的身体。

可她却只是满目温柔的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握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跪在那个风雨不停的夜里。

回忆渐渐消散。

眼前出现的是他们的女儿。

她也是那么固执,那么执拗,不哭不闹,却让他毫无办法。

顾无忌喉间一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抬起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哑着嗓音,问她,“你就非去不可?”

顾无忧毫不犹豫地点头。

顾无忌沉默地看了她良久,须臾之后,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你先回去吧。”

并没有给人一个答复。

顾无忧虽然心中焦急,但也知晓这个时候说得越多,反而越惹爹爹不快,她轻轻应了一声,又起身朝人敛衽一礼才离开。

等她走后。

顾无忌一个人静坐许久,才朝外喊道:“常山。”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常山走了进来,低声问,“您有什么吩咐。”

顾无忌淡声吩咐道:“明日你亲自护送小姐去别庄养病。”

常山一愣,抬头看着顾无忌,见他望着半开轩窗外头的兰花,半响才反应过来,低低应了一声“是”。

翌日。

定国公府一大早就开了门。

常山亲自领着一队精兵,护送“顾无忧”往东郊的别庄养病,一路上并未遮人耳目。

这病来得稀奇,至少定国公府的下人们都十分奇怪,为什么昨儿个还活蹦乱跳的五小姐今日突然就病了,还得送去别庄养病,可主人家的事,他们哪里敢多言,顶多是心下腹诽几句。

而此时的摘星楼。

那个本应该在马车里的顾无忧却好端端地坐在软榻上。

顾瑜和顾九非今天也没去上学,就在屋子里陪着她,相比顾九非的沉默,顾瑜的话就多了,她一脸不高兴地看着顾无忧,又气又急,“你知道临安是个什么情况,就这样过去?要是路上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顾无忧柔声宽慰道:“我坐得是三哥准备的船,他吩咐徐管事亲自运送货物去临安,还派了不少护卫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你——”

顾瑜张口,又辩不过她,只能气呼呼地说道:“我就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不就一桩生意,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以后再做就是,再不然,你让人把东西运过去就是,干嘛非要走这一趟?”

顾无忧笑笑,却不说话。

她知道阿瑜他们不理解,她也知道自己过去做不了什么,可她想陪着他,无论他是好是坏,她都想陪在她身边。

顾瑜劝不住她,便去拉顾九非,“九弟,你来劝劝她。”

顾九非被推到了前面,他就站在顾无忧跟前,少年身形如竹,此时垂着眼帘看着顾无忧,却没有出口相劝,只是问她,“你非去不可?”见人点了头,便也只是一句,“那就去吧。”

“你——”

顾瑜在一旁瞪大眼睛,“我是让你劝他,你,你们……”

她看看顾无忧,又看看顾九非,气得起来又坐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摔了帘子出去。

顾无忧似乎也没想到顾九非会说这样的话,她在一怔之后,那双眼睛又慢慢沾了笑意,弯弯的跟挂了两个新月,她拉着顾九非坐在自己身边,发觉少年局促的身形,柔声笑道:“爹爹身体不好,这次估计又被我气到了,回头你记得多看着他一些。”

“昨儿夜里我听他喉咙有些哑,我让厨房准备了秋梨膏,回头他下朝回来,你记得让人送过去。”

“嗯。”

“祖母年纪也大了,她虽然明面不说,但私下也没少为我的事操持。”

顾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也弱了一些,“我不孝,由得家里长辈为我的事头疼,没脸去见她,回头你帮我把那卷经书送过去。”

顾九非看她一眼,仍是没说什么。

十五好似也察觉出什么,最喜欢的坚果也不吃了,就一直窝在顾无忧的身旁,紧紧贴着她……顾无忧看它一眼,心下生怜,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它的头。

话却是和顾九非说的,“我这次没法带它走。”

“白露红霜去了别庄,其他丫鬟怕是降不住它,好在它还算听你的话。”顾无忧抬头看着顾九非说,“等我走后,就劳你多顾着一些。”

“知道。”

屋子里又沉默了片刻。

顾九非看着顾无忧,很想张口问一句,你就没有别的话再说?所有人你都想到了,为什么……心下念头刚刚浮起,他突然就被人抱住了,顾无忧温柔的手覆在他的后背,轻轻拍着。

“你要好好的。”

“平时读书也别太辛苦了,我听你身边的小厮说,你每天子时才睡。”

就像是干涸的泥坑里突然被人灌进了一汪清泉,顾九非刚才还紧紧抿着的唇终于松开了,他似乎还是有些拘束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不大习惯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哑着声音说,“你也要好好的,我们……在家等你。”

顾无忧红了眼眶,轻轻嗯了一声。

帘子被人打起,顾瑜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进来,看到姐弟俩,抿着唇,撇过头,不高兴的说,“三哥说了,要走了。”

“好。”

顾无忧点点头,站了起来。

走到顾瑜身边的时候,她也轻轻抱住了人,顾瑜身形一僵,没挣开,干巴巴的问道:“你干嘛?”

“阿瑜,别生我的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谁管你?”顾瑜张口就驳了过去,最后还是嘴硬心软地回抱住人,叹道:“到了那记得给我写信,有事就说,别瞒着。”

顾无忧笑着应道:“好。”

“李钦远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顾瑜还是很不高兴,但也没再说什么,拉着人的手,替人把帷帽戴好,“走吧,我送你出去。”

顾无忧点点头,没阻拦。

几人往外头走去,快走到府外的时候,顾无忧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她自知不孝,对不起爹爹,也对不起祖母……可爹爹祖母身边总归还有人陪着,大将军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等睁开眼的时候,义无反顾往外走去。

正院。

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看着谢嬷嬷送进来的佛经,手里佛珠不断,声音平淡:“走了?”

“走了。”谢嬷嬷轻声答道:“七小姐和九少爷亲自送人上的船,回来后,九少爷便把这卷佛经送了过来,说五小姐没脸来见您,让您别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

顾老夫人语气平平,“我要为了这些事生气,早二十多年前就要被她老子气死了。”说完又摇摇头,把佛珠套到手腕上,朝人伸出手,“给我吧。”

谢嬷嬷连忙递了过去。

顾老夫人接过后,低头翻了几页,上头字迹娟秀又不似寻常女儿柔弱无依,叹一声,“这条路既是她选的,由着她去,日后好坏总归也只能由她尝了。”

又问,“阿迢呢?”

谢嬷嬷声音又低了一些,“昨儿夜里又咳了,今天派了大夫过去看了,服完药歇下了。”

顾老夫人拧了眉,声音带了些急切,“怎么不早些与我说?”见她面露难色也知晓是顾迢瞒着不肯说,她又叹了一声,手握着那卷佛经,半响才开口:“沈家那个孩子要回来了吧?”

谢嬷嬷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抿着唇,轻声说:“几日前来了几个小厮,开了沈家的大门,洒扫洗尘,估摸着……没几日,就要到了。”

本以为她还有话要问,但等了许久却只是等到一声叹息。

十天后。

顾无忧一行人到了临安码头。

徐管事看着立在甲板上披着豆青色披风的少女,恭声道:“小姐,该下船了。”

“嗯。”顾无忧点头,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徐管事听她嗓音,担忧道:“您没事吧?”

顾无忧摇摇头,很轻的吐出两字,“没事。”怕人担心,不等人说,又道:“走吧。”转身的时候,她露出一张面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这十天的水路可把顾无忧折腾坏了。

她从前出行不是骑马就是坐马车,这船还是头一次坐,头一天就受不住了,吐了个昏天暗地,吓得徐管事当场就想把船往回赶,最后还是被她拦住了,这船才能如期抵达临安。

可船是到了。

她的身形较起十天前却瘦了一大截。

船上的伙食自然比不得家里,她又晕船,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本来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现在已经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倒是衬得那双杏儿眼越发水灵。

徐管事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叹道:“要是让国公爷和三少爷瞧见,肯定该心疼了。”

顾无忧回头,柔声说,“你可别和他们说,省得他们担心。”

“您……”

徐管事张口想劝她,可想到这一路她的果断,又吞了回去,只能小心服侍人上了马车,转头又去吩咐其他人搬运货物。

等几刻钟后,一行人往德丰商号去。

顾无忧靠坐在马车,纤细的手掀起半截子车帘往外看,她以前不是待在琅琊就是在京城住着,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江南。

她有些新奇的看着外头,走在路上的男女老少各个穿着单薄的春衣,沿街的那些高楼建筑虽不比京城气势磅礴,但胜在精美婉约,雕梁画柱美轮美奂,时不时还能听到画舫上的女子唱着江南小调。

这是一个全新的,她从未涉及的地方。

顾无忧有些紧张,在这里,她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乐平郡主,没有人认识她,可她竟然不觉得害怕……垂眸去看腰间的那只香囊,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很快。

她就要见到她的大将军了。

他一定会很惊讶吧?想到他很有可能出现的表情,顾无忧忍不住又弯了唇。

又过了几刻钟,马车停在德丰商号门口。

徐管事让她先待在马车里,自己先下了马。

他们这么一行人,很快就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力,丛誉今天正好在总店,听到外头的动静就走了出来,看到这一群人还有站在马车旁的徐遂,愣了好一会才迎过来,惊问道:“徐兄怎么来了?”

他们先前在同一条船上待了月余,自然熟悉,又扫了一眼那些东西,他心下又惊又喜,激动道:“这,这是……”

徐遂朝人拱了拱手,喊了一声“丛兄”,而后笑道:“三少爷知晓李公子出事,让人把京城能搜到的织云锦都送过来了,这其中有不少是咱们家五小姐搜罗的。”

丛誉是李钦远的亲信,自然知晓他们东家和乐平郡主的事,此刻听闻这话,连忙朝人拱手,“徐兄一路辛苦,等你回去一定要替我们感谢三少爷和乐平郡主。”

“这,真的是太及时了。”

徐遂笑了笑,“三少爷那边,我自然会带到,至于郡主那……”他没把话说全,而是看了一眼马车。

丛誉一怔,显然是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往一旁的马车看,不等他说话就瞧见车帘被人掀起,一个姿容绝艳的美人就坐在里面,见他看过去便朝他点了点头。

“郡,郡主?”

他结结巴巴喊道,差点要给人跪了下来。

顾无忧见他这样,笑着拦了一把,声音温柔,“丛管事起来吧,这里只有顾小姐,没有乐平郡主。”

徐遂见他一脸迷惑,便压着嗓音补了一句,“郡主还在别庄养身体。”

丛誉一听这话就明白过来,连忙改口,“顾小姐。”

他们在这说话的时候,李钦远也正好带着徐雍往这边过来,他们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这十多天来,他们又是联系绣坊,又是联系其他商号,就算高价购买,也只是收进了百来匹。

临安这一带的人好像都打了商量似的,无论他们出多少价也不肯出。

绣坊的人手又不够。

再这样下去,恐怕就算到了日子也来不及交付。

徐雍见他脸色难看,便低声劝道:“您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周边城市问了,有多少咱们就先收多少,绣坊那边也还在加工,咱们赶一赶,还是能成的。”

李钦远点头,连日来的劳顿让他嗓音都有些哑了,“让底下的人辛苦这阵子,事成后,我有重赏。”

徐雍自然应是,又劝道:“您这阵子也辛苦了,今天店里没事,您还是先回去歇息下吧。”

“我有分寸。”

却是不肯歇息。

徐雍知他脾性也没再劝,余光瞥见总店门口的一行人,一愣,“徐遂怎么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李钦远掀了眼帘看过去,可率先入他眼睛的却不是徐遂,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一个身影,半截车帘挡住了她的面容,他坐在马上,以他的角度看过去,根本瞧不见那人长什么样。

可他就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那边的人好似还没注意到他们的到来,李钦远手牵着缰绳,目光呆滞的看着那辆马车,片刻后,他突然就跟疯了似的,小腿夹着马肚,策马朝那边奔去。

刚刚停滞的心跳突然加剧。

伴随着马蹄声,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顾无忧自然也听到了,她似乎感知到什么,手里握着的半截车帘又卷起一些,她看着不远处,有人正策马朝他奔来,来人泼墨般的长发用白玉冠半束,余下皆散在身后。

较起元宵分别,他看着成熟了许多,也内敛了许多。

这样望过去,顾无忧竟然能把他和后来的大将军重合在一起,可当他翻身下马,急着向她跑来的那刹那,她又恍神过来,还是不一样的。

她弯着眼眸,笑看着他。

等人气喘吁吁跑到马车边的时候,她抬手握着帕子替人擦拭掉额头上的汗,迎着他尚还存着怔忡的目光,笑道:“李钦远,我来找你了。”

第118章

外头是徐雍等人搬运货物的声音,马车里却静悄悄的。

离两人刚才见面到现在,快过去一刻钟的时间了,李钦远却像是还没回过神来似的,直直地看着顾无忧,眼睛都舍不得眨,生怕自己眨一下眼,他眼前的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顾无忧起初任他看着,到现在也有些吃不消了。

低着头,两颊微红,握着帕子的手轻轻蜷起一些,那双微垂的浓密眼睫一颤一颤的,眼底夹杂着无尽的羞意,娇声道:“不许这样看我。”

失神许久的李钦远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终于颤了眼睫,他忍不住,去握她的手,宽厚的掌心覆盖在柔软的手背上,心跳又漏了一拍,“我不是在做梦?”

他的声音有些哑,不仅仅是长期没睡好透露出来的疲惫,也有不敢置信,生怕这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所以表现得极为克制。

顾无忧知他心中所想,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倒是也顾不得害羞了,她抬起脸,望着他,干净白嫩到没有一丝薄砾的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带着温柔和怜惜,声音也是极温柔的,“你不是做梦,我真的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她就被人抱进了怀中。

抱着她的那个人仿佛溺水的人紧抓住生命中最后一块浮木,力气大的让她都有些喘不过来气,可她却舍不得去挣开,尤其那人自己还发起抖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心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先前李钦远还没来的时候,顾无忧听丛誉提起过现在的大将军,知道他这几个月有着什么样的变化,雷霆手段、气势骇人,凭一己之力解决了沈柏还重振德丰的名声,底下的人都敬他怕他,可就是这样一个让旁人畏惧至极的人,此刻抱着她,就像个被人欺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她心里一片柔软,对他有爱慕,也有怜惜。

抬手轻轻去抚他的背,也不说话,就这样轻轻拍着,用无声去安抚他连日来的委屈和疲惫。

就这样过去好一会,李钦远才松开手,刚刚死死抱着人不肯松开,现在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可再不好意思,有些话,他还是要问。

“你怎么突然来了?伯父他……”他看着人,凌厉的剑眉轻轻拧起,哑声道:“他怎么会同意你来的。”

他们的赌约还没完成。

而且临安离京城那么远,以顾伯父的性子,怎么会舍得她过来?又去看她的脸,几个月前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伸手还能捏出一小把肉,现在却瘦得露出了尖下巴。

就连身形也纤瘦了不少。

刚才他出神没发觉,现在这样看着人才发现她小脸苍白,眼下还有一片青黑,显然是很久没有歇息好了。

他心里又怜又疼,捧着她的脸,皱着眉,“你怎么瘦成这样?”

顾无忧任他捧着自己的脸,没有去回答那些问题,只是柔声说道:“我想你了,就来了。”

话语情真意切,却显然没说真话。

李钦远深邃的目光直直望着她,薄唇轻抿,半响问她,“你……是不是都知道了?”这话其实也是白问,外头那一车车的织云锦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心里突然生出连月来的第一次退怯。

即使平日表现得再沉稳,他终究也还只是一个少年。

少年一腔抱负,义无反顾,可面对挫折,总归还是有些怯弱的。

要不是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赌约,记着要娶她回家的事,恐怕早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就撑不住了,人生中第一次失利,把他一生傲骨打了个七零八碎。

顾无忧看到他眼中的退怯,心下生怜,她没说话,而是抬手去抚他的脸。

察觉他身形微颤,这才低声问道:“怎么不给我写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要一起承担的。”

“我……”

李钦远张口想说,最终却在她的注视下低了头,覆在她脸上的手收了回去,放在身子两侧轻轻捏成拳,声音较起先前又哑了一些,“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李钦远。”

顾无忧捧着他的脸,喊他,“看着我。”

李钦远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抬了头,朝她的方向看过去。

“我们这一生会碰到很多很多次失败,现在这个只是很小的一个磨难,不会挺不过去的,而且……”顾无忧顿了顿,又笑了起来,“丛管事和我说了你这段日子的事,你做得很好呀。”

她来时还十分担心,生怕他会挺不住。

如今才知道,即使没有她,她的少年郎也不会挺不过去的,他比她想象的优秀多了。

“真的吗?”李钦远喑哑着嗓子,还是有些怀疑。

“当然是真的。”顾无忧弯着眼眸冲他笑,看着他眼中残留的怀疑和犹豫,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你做得很好,之前三哥还和我说了临安的事,就连爹爹对你也很赞赏呢。”

“当真?”

李钦远眼中终于多了一丝雀跃,就像小孩做了好事被认可了一般,可笑意只是一瞬,很快他又拧了眉,旧事重提,“你还没跟我说,伯父怎么会同意你来临安的?”

“唔……”

顾无忧收回手,握着帕子,目光闪躲,扯开话题似的朝人撒娇,“马车里好闷呀,我们下去好不好?”

见他不说话,她又娇声道,“我还没来过江南呢,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可显然,李钦远不会因为她撒娇就不管这事,比以前多了许多阅历的他,若是不说话的时候,是有些严肃的。

顾无忧从前就最怕他这幅样子,即使现在换了个芯,还是一样,她遮掩不过去,只好气馁道:“好啦,我和你说就是了,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她把跟爹爹说得那番话,还有京城里的事都同人说了一遭,见他拧得越来越厉害的眉,还有越来越沉默的脸,轻轻抿了下唇,又去扯他的衣袖,“你要赶我走吗?”

说话的时候,那双水汪汪的杏儿眼就那样眼巴巴地望着他,小手还拉着他的衣袖,可怜极了,“可现在乐平郡主在别庄养病,你要是赶我走,我就没地方去了。”

李钦远看着她,眉头紧锁,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罢了。”

日夜盼着的人,就这样来到他面前,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舍得赶她走?

只是——

他看着眼前这个较起从前瘦了不少的人,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惜和自责,宽厚的掌心去抚她的脸,目光中不掩疼惜,“你这一路受苦了。”

顾无忧见他同意,早就眉开眼笑了,听人说起这个也只是不以为意地说道:“不辛苦,我又没干什么活,整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李钦远听到这话,心里疼惜却愈浓。

还要说什么,外头响起徐雍的声音,“主子,徐管事一共拿来两百匹织云锦,都已经登记在册了。”

“嗯。”

李钦远整了整面色,声调沉稳,“你先请他们进去歇息,我马上就来。”等到外头应了是,他又和顾无忧说道:“我们也下去吧。”

听人应了好,他却没立刻放人下去。

“等下。”

“嗯?”顾无忧有些疑惑地停下身形,转头看他,不解道:“怎么了?”话音刚落,她就瞧见李钦远拿过她原先放在高案上的帷帽。

“把这个戴上。”

李钦远说完便主动给人戴好,长长的帷帽把人的身形都给遮挡起来了,确保没有人瞧得见她的模样,他这才满意地牵着她的手走下马车。

商号人来人往,他可不希望那些人一直盯着她的小姑娘看。

德丰商号的门口还站着不少人,不止是徐遂带来的那些人,还有不少是德丰的伙计,瞧见自家东家牵着一个姑娘走下马车,一群人都愣住了。

自打他们德丰起来后,不拘是那些管事,还是其他商号的人,私下都跟曾跟徐、丛两位管事打听过东家的情况,知道东家是打京城国公府来的,这临安城可有不少人打他的主意。

今天这家带着女儿过来,明天那家带着侄女登门。

不管生意场上有没有刁难的,但在这件事情上可算得上是殷勤备至,甚至现在临安城最大商号的老板还以此来跟东家打过商量,但凡东家点了头,收了他家女儿,织云锦的事便能全盘解决。

不过这也不算稀奇。

就算东家没承爵,但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能踏进国公府,别说是做正妻了,就算当个妾,那也是他们祖坟冒了青烟啊。

可东家却一概拒了,平时表现得清心寡欲,就算出去谈生意也从来不沾女色,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外头都在传东家怕是不好女色。

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清心寡欲不好女色的东家,居然主动牵姑娘的手了?

脸上的表情更是从未显露人前的温柔,走过门槛的时候还在提醒人,“小心些。”

德丰里外十几号人都呆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清楚这位戴着帷帽的年轻女人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他们东家跟变了个人似的。

李钦远没去管那些人在想什么,牵着顾无忧的手径直往二楼走。

原本坐在里面喝茶的那些人听到声音,全部站了起来,他们是知晓两人关系的,此时见他们牵着手,也没表露什么,只当做没看到似的,朝两人作了个揖。

李钦远朝几人点了点头。

做生意的事,原本是不该带着顾无忧的,这是自古以来,行里的规矩,可李钦远却显然没这个顾虑,让人坐在自己身边,又给她倒了一盏茶,才和徐遂说道:“徐管事一路辛苦。”

徐遂哪里敢托大,又朝人拱了拱手,“您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为主家办事,哪里谈得上辛苦。”又道,“原本三少爷是要亲自来的,只是商会那边有事拖住了,便只好让小的跑了这一趟。”

李钦远笑笑,态度很客气,“不管是顾三哥,还是徐管事,我这一声谢,都是该说的。”

叙旧完了,他转头去问徐雍:“册子呢?”

徐雍连忙把刚才登记完的册子给了人。

李钦远接过来翻看一番,他从前最厌恶这些东西,如今倒是十分熟练,不过瞬息的功夫,他就合上册子和徐遂说道:“织云锦成本价是五两一匹,如今正是旺季,按照现在的零售价是十两一匹。”

“丛誉,去拿两千两银票。”

“是。”

丛誉应声出去,徐遂却皱了眉,“您这是何意?”

李钦远笑道:“徐管事切莫多心,我心中感谢顾三哥帮忙,但亲兄弟都得明算账,再说这织云锦本就行翘,恐怕顾三哥为了我也没少拜托旁人。”

“我也不怕你笑话。”

“现在临安这边的商号全都不肯把织云锦卖给我,就连周边几个地方听到风声也都提了几倍价格,顾三哥这,我还是仗着熟稔少给了的。”

他言语温和,态度谦逊,徐遂刚才心里还残留的一口气也消了个干净。

“那些混账东西也就这点本事了,等您日后出头了,他们就不敢这样做了。”生意场上这样的事,太多见了,徐遂也没多说,眼见丛誉拿来银票,他也没再推卸,只不过拿得时候,只拿了一张。

这次反倒是李钦远有些困惑了。

徐遂笑道:“这两百匹织云锦,三少爷只出了一半,其余那一百匹……”他看了眼顾无忧,笑意又浓了一些,“是小姐搜罗的。”

李钦远神色微怔,转头朝身边的顾无忧看去。

她还乖乖戴着帷帽,让喝茶就喝茶,让吃果子就吃果子,从进门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现在被人这样看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帷帽底下红了脸,小声道:“看我做什么?”

藏不住的女儿家柔情。

李钦远心下温热,也没说话,只是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这丫头到底为他做了多少事,偏还什么都不跟他说。

徐遂提出告辞:“既然东西送到了,我也该告辞了。”

李钦远听到这话倒是收回思绪,转头同人说,“徐管事赶了这么久的路,不留下歇息一阵吗?我让丛誉帮你们定好酒楼和客栈,你和底下的兄弟们好好休息会。”

“不了。”

徐遂笑道:“我这还得替我们三爷去其他几个商号跑几趟。”

如此,

李钦远倒也没再拦人,起身道:“那我亲自送徐管事出去。”

徐遂一怔,刚想拒绝,但看到李钦远的神情,想他是有什么话要问,便也没有多言,又朝跟着起来的顾无忧拱手道:“小姐,您多加保重。”

顾无忧也朝人敛衽一礼,说了句“保重”。

“我去去就回。”李钦远和顾无忧说了一句,见她点了头,便送徐遂出去了,丛誉和徐雍也朝她拱了拱手,跟着离开,没了人,顾无忧便直接把两片纱帘撩了起来,戴了这么久,她都快闷坏了。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起来朝窗前走去。

这片土地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她在这没有认识的人,甚至就连地方也不熟悉……

“在想什么?”李钦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看到她一个人呆站在窗前,从身后抱住她,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下巴就靠在她的肩上。

两人离得这样近,头发叠在一起,就连呼吸也好似互相缠绕着,久违的亲近让顾无忧有些害羞,她低着头,红着脸,声音很低,“没想什么。”

李钦远也不说话,只是侧头看着她。

刚才出去的时候,他特地问了一回徐管事近日来的情况,知道的越多,他就越心疼,她这样怕疼怕吃苦,那十天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一片青黑。

“怎么了?”顾无忧垂眸问他。

“……没什么。”李钦远摇摇头,没去问她,只是抱着她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又收紧了一些,须臾后,他似想起什么,把刚才那张银票拿了出来。

顾无忧一看到这张银票就皱了眉,刚要说话,就听人说道:“这钱,我先不给你了。”

嗯?

似是没有想到,顾无忧呆呆地看着他。

“我现在手头能用的钱不多,”李钦远没有跟她隐瞒自己的情况,看着她,目光坦然,“等以后赚钱了,再给你。”

顾无忧本就不想要这笔钱,但也知晓他的脾性,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容易,她心下软乎乎的,转过身,窝在他的怀里,弯着眼眸冲人笑道:“那你之后可得给我加利息。”

李钦远也笑了,他低头亲了下她的唇角,声音沉稳,像是在许诺什么珍重的誓言,“嗯,都给你。”

两个人腻歪了好一阵,李钦远才又问,“那你晚上……打算住在什么地方?”

他说话的时候是有些试探的。她要是想住别的地方,他就让徐雍去布置新的宅子,再给她挑几个伺候的丫鬟,她要是……

她会想跟他一起住吗?

顾无忧却像是听到了很奇怪的问题,一脸疑惑地望着他,“我们不住一起吗?”

“啊……”

平时在自己属下面前发号施令,气势凌然的李钦远此时听到这样一番坦然至极的话,红了耳朵,顶着顾无忧这样干净纯粹的目光,他别过头,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那,那就住一起。”

第119章

夜里是和徐雍等人一起吃的饭。

原本李钦远是想带顾无忧去酒楼吃饭的,可商号事情多,顾无忧舍不得他奔前走后的,便只差人去外头定了酒菜让人送过来,大家随便吃了一些。

等吃完,李钦远继续去忙事情,她就待在另一间包厢歇息。

累期十日的船上生活把她折腾得不行,加上心里一直记挂着李钦远,顾无忧这十日来几乎就没怎么睡过一个好觉。

今天估计是瞧见人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落下了,她靠在软榻上,原本只是想假寐一会,未曾想到躺上去没一会功夫,竟然就睡着了。

等到李钦远那边解决完事情,她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吱呀——”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李钦远从外头走了进来,扫了一眼才瞧见躺在软塌上把自己蜷得跟猫儿似的顾无忧。

临近五月,白日里的天气是越发温热了,可这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她就抱着自己的胳膊,用这样取暖的方式睡着,大抵也觉得这样的姿势不大舒服,顾无忧那双好看的柳叶眉轻轻拧着。

屋子里的蜡烛经了一晚上的燃烧,已经累了一堆蜡油,就跟小山似的堆在烛台上。

烛火并不算明亮,甚至有些算得上是昏暗了,反倒是外头的月光穿透覆着白纸的木头窗棂,让这昏暗的室内一览无遗。

外头是徐雍等其他管事离去的脚步声,而屋子里,李钦远在合上门之后,脚步轻轻地朝人走去……月光打在少女的身上,她酣睡正浓,他蹲在软榻前,替人舒展了下身形,让她不至于睡得那么难受。

而后就蹲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望着她。

许是真的累着了,顾无忧根本就没发觉李钦远的存在,她只是觉得握着她手的那个人很热,让她忍不住就想朝人靠近,再靠近……梦里的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

她反握住李钦远的手,把他温热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大概是觉得这样舒服,刚才还有些紧绷的小脸此时彻底放松下来,嘴角还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

“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

李钦远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声音又低又哑,含着几分怜惜,“乖乖待在京城不好吗?非要来这边陪我吃这样的苦。”

“还想出那样的法子,你知不知道……”

他张口,可看着顾无忧这张脸,便又什么都说不出了,心下有怜惜,也有欢喜,冷硬的脸庞也在月光的照映下柔和了几分。

他未再往下说,目光柔和地看了她好一会,起身的时候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人身上,等把人罩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抱着顾无忧往外走去。

抱着她的时候。

李钦远的眉头又锁了起来,怀里的人比以前实在是轻太多了,想到先前徐管事离开前说得那番话,他的手臂不由又把人抱紧了一些。

徐雍、丛誉还在楼下,看到他下来,忙低声喊道:“东家。”又见他怀中人,因为披风的遮挡瞧不见面貌,只能试探地问道:“睡着了?”

“嗯。”

李钦远点点头,和徐雍吩咐,“明天辛苦你跑一趟苏州,把之前搜罗的那些织云锦运送回来。”

等人应了“是”,转头又同丛誉吩咐,“绣坊那边也盯着一些,时间是赶,但东西的质量必须得好,我不希望从我们德丰出去的货物因为质量问题被退回来。”

他吩咐人的时候,声音格外的轻。

可即便如此,怀里的人还是像被人吵醒一般,拧着眉轻轻“唔”了一声,李钦远一听到这个声音,连忙去哄,“乖,没事,再睡一会,我们马上就到家了。”不知是不是他说话起了成效,顾无忧不大高兴地抿了下唇,然后又睡了过去。

怕人半路醒来难受,李钦远也没再耽搁,朝两人点了点头,说了声“你们也早些回去”就迈步往外走去。

“这……”

丛誉看着他迈入夜色中的身影,瞠目结舌,“这是东家吗?”

跟在东家身边几个月了,他也算是看过东家不少面了,面对流匪盗寇能坦然应对,碰到底下管事糊弄欺瞒能恩威并施,在外头谈生意又能长袖善舞,可这样温柔的李钦远,他还是头一次见。

徐雍似乎也有些惊讶,但他到底要沉稳一些,闻言也只是说道:“行了,这是东家的私事,咱们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

顾无忧醒来的时候。

李钦远刚刚替她脱了鞋袜,蹲在床边拿着用热水浸过的帕子给她擦脸、擦手。

她迷迷瞪瞪地揉着眼醒来,看到头顶的天青色帷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为温柔的嗓音,“醒了?”

顾无忧才呆呆地转过头,看到李钦远,她眼中的迷糊才慢慢清扫干净,声音有些哑,带着刚刚醒来的慵懒调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起来,“这是哪啊?”

李钦远给她倒了一盏茶,而后就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她,“我们家。”

他说得坦然,面上表情也没什么异样,仿佛这话再正常不过了,可听在顾无忧的耳中却让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现在还有三分困倦,眼中也不甚清明,呆呆看着人的时候跟只迷糊的猫儿似的。

李钦远看着她这样,不由就笑了,抬手抚了一把她的头发,“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顾无忧摇摇头,看着他,忍不住又想笑,心里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欢喜,嘴角翘得高高的,喝一口温水,等喉咙润了,又忍不住去看他。

李钦远问她,“还要吗?”

看她摇了头,就把水杯放到了一旁,又抚着她的头发问,“不困了?”

睡了一路,顾无忧现在倒是不大想睡,而且,他们好久没见面了,她想和他说说话,小手轻轻拉着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声音软糯糯的,“我想和你说会话。”

李钦远就没再走。

怕她这样坐着不舒服,他脱了鞋袜上了床,把裹着被子的顾无忧拢到自己怀里,“想说什么?”

说什么呢?

有好多话想同她说。

偏又因为太多了,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

外头晚风轻轻拍着窗木,有一股幽兰香被风携进屋中,顾无忧闻着那股子香味,心突然就平静了,其实也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能见到他,能这样陪在他身边,就什么都够了,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烛火下倒映的脸庞,比从前成熟稳重也内敛许多。

如果以前的李钦远像一束燃燃不熄的火,如今的他更像一汪水,仿佛能容纳一切。

“你还一直说我,自己明明也没歇息好。”顾无忧轻轻扶着他的眉眼,语调微颤,眼中的疼惜藏也藏不住。

李钦远笑笑,抓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我就是这几天没歇息好,不碍事。”怕她为此伤心下去,他忙换了个话题,“我不在的那几月,京城可一切安好?”

顾无忧点点头。

她没有立刻说话,是怕语调中的颤音惹他担心,等稍稍缓和后才轻声答道:“都好,京逾白会试得了头甲,估摸现在已经参加完殿试了,傅显去参军了,齐序也没留在京城。”

她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和人说来,等说到后头,是看了人一眼,才又补了一句,“魏国公在你走后去了边陲。”

听到这话。

李钦远面上的笑意有一瞬地凝滞,半响才轻轻嗯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早在离开前,他就猜到了,他那个父亲一生为国为民,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留在边陲。

“你——”

顾无忧握着他的手,有些犹豫,“你还怪他吗?”

这是他们之间第二次提起李岑参,上一回,李钦远和她说了那些陈年往事,让她知晓他们父子之间的纠葛为什么那么深,而这一次……室内在一阵的静默后,李钦远重新垂下眼皮看着怀中人。

半响,他才开口。

没有第一次时的愤然、不堪,再说起这些,他整个人都显得平静了许多,抚着她的长发慢慢说,“我这辈子都没法忘记母亲离开时的样子。”看到顾无忧有些犹豫的面庞,还有想张未张的嘴唇,他笑笑,抚着她的头发,继续道:“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恨他了。”

这几个月的见闻让他的心性成熟了许多。

他不恨李岑参了。

即使,他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他。

外头有打更的更夫走过,夜色寂静,打更声穿透门缝传入屋中,李钦远皱了眉,“这么晚了,快睡吧。”

顾无忧看着他,问,“那你呢?”

“我等你睡了再离开。”怕她一个人换了陌生的环境不习惯,李钦远又补充道:“我就在你对面的屋子里,你要是醒来有事就喊我。”

“好。”

顾无忧乖乖点头,重新躺到床上,整个人都陷在软乎的被子里,想到什么,她突然喊了人一声,“李钦远,你过来一些。”

“嗯?”

李钦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凑了过去,刚刚过去,嘴角就被人亲了一下,有些怔楞地看着她,可亲他的小姑娘此时就像偷了腥的小猫似的,整个人都藏到了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笑盈盈的眼睛。

他好笑的摇了摇头,没去闹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声调轻柔,“睡吧。”

顾无忧本来还以为刚才睡了那么一会,现在应该是睡不太着了,可在他一声声的安抚下,眼皮越来越重,不消一会竟然就睡着了。

李钦远见她睡着了也没有立刻离开,坐在床边看了好一会,等人气息都平稳了,这才俯下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低哑的声音在夜里有着说不出的磁性,“晚安。”

*

李钦远难得一夜好梦。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日上三竿,记挂着顾无忧,他伸了个懒腰就起来梳洗了。

他自己习惯一个人住了,平时吃喝都在外头,也就没请人伺候,可如今多了个人,李钦远想着回头还是让人去熟悉的牙婆那买几个机灵的丫鬟和婆子,小姑娘不比他,打小娇养出来的人,他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吃苦。

不过今天,还是让他先伺候她好了。

李钦远脸上扬起一个笑,重新倒了一盆洗脸水,神清气爽的推门出去,走到对面屋子,叩门,嗓音温柔,“蛮蛮,起来了吗?”

无人应答。

还没醒吗?

想了想,李钦远又敲了下门,提醒道:“我进来了。”

还是没有人回答。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子里干干净净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就连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没有人睡过一般,李钦远看着这幅情形一怔,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难不成昨天那些事只是他的一场梦?

顾无忧根本就没来。

只是他太想她了,才做了这样一个荒诞的梦?

心口就跟堵了个棉花似的,涨得难受,他两只手紧紧攥着脸盆,呆站在屋子里,突然整个人就变得沮丧起来,低垂着头,就跟被主人赶出家的小狗似的。

“你站在那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带着疑惑的语调问他。

李钦远一愣,猛地回过头,就看到顾无忧穿着一身浅粉直领对襟褙子,搭着一件葱白绣着折枝纹的抹胸,腰上系着一条粉色蝴蝶结腰带,正俏生生地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摆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半歪着头,站在身后望着他。

第120章

听到这个声音,李钦远刚才还流露出失望的双目立马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他急忙朝人走去,仿佛失而复得,带着紧迫和急切,想把人牢牢地抱在自己怀里,哪里都不准她去。

可站在人前,想伸手,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拿着水盆,他又转身往架子那边走。

这么一来一回,李钦远自己也察觉出情绪很不对了,怕她担心,他没有立刻回头,两只手撑在脸盆边缘,低着头,平静着自己的情绪。

顾无忧察觉出他的不对劲,眨了下眼,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走了过去,站在人身后小声问,“怎么了?”

李钦远低哑着嗓音回答:“……没事。”

顾无忧最清楚他的脾性了,他这样,怎么可能没事?她想了想,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朝人贴近一些,轻轻拉着他的衣袖问他,“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啊?”

被人看穿。

李钦远没有反驳,他轻轻抿了下薄唇,低头看她,目光复杂,声音有些涩然,“我是不是很傻?”

顾无忧摇摇头,冲人扬起笑脸,“我刚醒来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偷偷跑到你屋子看了看,看你在房间里睡着,这才放下心。”

她知道李钦远在想什么,因为她和他一样,都曾患得患失过。

这一切的事情都太过美好,美好到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一场梦,醒来,她还在京城,照旧做她深闺里的大小姐。

纤长浓密的睫毛下,顾无忧眼波如水,没有去说别的,扯着他袖子的手改为去牵他的手,带着人一步步朝桌子走去,边走边同人说,“我早上起来已经洗漱过了,快吃早饭吧,再不吃,面都该坨在一起了。”

李钦远也没说话,任她牵着,乖乖跟在她身后。

“你尝尝看。”顾无忧把其中一碗窝着荷包蛋的面放到他面前,想起第一次给他做面疙瘩时的场景,不禁又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次我尝过了,不咸的。”

上次咸得她都要吐了。

她这次生怕跟之前犯一样的错误,尝过,觉得味道不错才拿过来。

李钦远看着放在面前的这碗面,无论是卖相还是香味都比之前好了不少。他自己就会做饭,知道她能做成这样,必定是这几个月私下练过,想她一个公府贵女,院子里几十个奴仆伺候着,平时恐怕连吃个东西都是别人递到嘴边,为了他却学着做这做那。

他心里疼惜得不行。

说不出别的话,只是眼眶微微泛起红。

李钦远长这么大,也只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哭过,可每每碰到顾无忧,总能被她轻易戳中心里最柔软的那处地方。

“怎么了?”

顾无忧有些担心,“是,不好吃吗?”她说话的时候,自己先尝了一筷子,虽然比不上家里厨子做的,但比起她以前,已经好上不少了。

“……没。”李钦远的声音还有些哑,怕她担心,他连忙低头吃起了面,跟狼吞虎咽似的。

“你慢些吃。”

顾无忧看着他有些无奈,又给他倒了一盏水,生怕他吃得太快噎到了,不过看他吃得这么香,倒是也让她起了一些口舌之欲,她也不再说话,低头慢慢吃了起来。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两人吃面的声音。

顾无忧没有发现,在她低头的那刹那,刚才狼吞虎咽的李钦远突然抬了头,他那双深邃的目光直直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破碎的光芒,像是在和她无声许诺着什么保证。

等吃完。

李钦远和她说起自己的打算,“我打算今天让人去牙婆那买几个丫鬟和婆子,平时也能伺候你。”

要是以前,他自然不介意亲自给她洗衣做饭,但现在他事务繁多,恐怕不能时时陪着她,又舍不得她自己做这做那,好好一个春水软玉里养出来的姑娘,总不能跟着他反倒吃起那些不该吃的苦头。

顾无忧想了想,也没有拒绝,只道:“我不用人伺候,就请个洗衣做饭的婆子好了。”

见他皱了眉,她又笑,“真不用,我平时在家也只让白露红霜贴身伺候,其他不熟悉的,我都不准她们近身伺候。”

如此。

李钦远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他主动起身收拾碗筷。

顾无忧就跟个小跟屁虫似的,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李钦远在这安置的屋子不大,一进的宅子,敞着门就能望到头,和他在京城的屋子差不多,只不过江南这边雕梁画壁又多假山流水,院子里的风景倒是要比京城那边好上不少。

她爱跟着。

李钦远求之不得,边走边问她,“待会想去哪?我今天没什么事,可以陪你出去逛逛,临安这边的风景不错,你早先在京城的时候不是还和我说起过想看看江南风光吗?”

他昨天就吩咐了徐雍、丛誉,商号虽然事情多,但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她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大老远过来,他想多陪陪她。

本来在欣赏风景的顾无忧听到这话,同人说道:“我今天陪你去商号吧。”她眉眼弯弯地挽着李钦远的胳膊,冲人笑,“我是很想看江南的风景,但也不急在这会,现在织云锦的事还没处理好,你丢下那堆事陪我出去像什么样子?”

“等你把这件事处理好了,有的是时间陪我。”

见他剑眉又拧了起来,眼中含着浓郁的歉意和怜惜,顾无忧最不爱他这样,不等人说就开了口,撅着小嘴说道:“你可别和我说那些话,我不爱听。”

李钦远抿着唇,轻轻嗯一声,“不说。”

长睫下压着的目光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就这样低头看着她,心中除了那份爱怜又多了一份敬慕,他想,他真是不知修了几世的福分,才能在这一生遇上她。

*

等两人收拾好到商号。

德丰这边早就敞开大门做起了生意。

自从李钦远接管德丰之后,除了对沈柏等吃里扒外的管事教训一通之外,底下那些伙计,他也没少敲打,不过他也没把人都开除,伙计懒散,其实也不过是有样学样,得了上头人的指点罢了。

当初沈柏故意弄了这幅样子给他看,不过是想让他知晓德丰的生意是真不好,让他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府公子早点回去,别管这起子事。

可沈柏走后,这些伙计总要继续工作。

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从前沈柏掌事,他们听沈柏的话,如今他管事,他们自然就听他的话。

可这些伙计也不知是不是长期懒散惯了,

为了让他们干活有冲劲,李钦远又重新定制了伙计的工钱,以前这些伙计,每个月都是定例,不多也不会少。

现在他在原本的定例上又加了一条,每多卖出一件东西,都能多一笔钱,等到月底一起结算的时候,其中卖得最多的,还能再得一笔赏钱。

这样一来——

虽然工钱花得多了,但成效也很显著。

当初打了帘子就乱糟糟的一个铺子,伙计懒怠,铺子脏乱,现在却一尘不染,货物摆放得整整齐齐,伙计更是热心非常,就连每个月的利润也提上去了。

李钦远这厢刚刚打了帘子,里头伙计听到声音就迎了过来,脸上堆着笑,看到李钦远更是恭声道:“东家,您来了。”

又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戴着帷帽的粉衣女子,目露疑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看出他的疑问,李钦远坦然道:“她是我未婚妻。”没说姓名,是不想让他人去探查顾无忧的消息,虽说临安和京城相距甚远,但也少不得有心之人。

他可不希望坏了她的名声。

未,未婚妻?

伙计瞠目结舌地看着顾无忧,他们东家居然已经有未婚妻了?他们还以为……他倒是个机灵的,心中再惊疑不定,嘴里还是恭恭敬敬的先问候起来:“夫人好。”

顾无忧也没想到李钦远会让人这么称呼她,帷帽下的脸有些热,夹杂着羞意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李钦远瞧出她的羞赧。

垂眸笑看她一眼,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又问伙计,“丛誉呢?”

伙计忙答道:“丛管事在楼上呢,其他几个管事也都来了。”

李钦远点点头,也没再说旁的,牵着顾无忧的手走了上去,推开会议室的门,里头议论的声音一顿,众人循声看来,瞧见李钦远都站了起来,看到他身边的顾无忧又都是一顿。

他们一早就听说,东家身边多了个女子,不知道姓谁名谁,只知道是跟着京城顾家那位徐管事一道来的。

还听说东家对她特别好,几乎是处处迁就。

这会猛地见到人,怔楞之余又不禁皱了眉,纵使再迁就也没有把人往这边带的道理,他们大老爷们商量事,多出个女人像什么样子?

顾无忧虽然隔着一层纱,但也瞧出那些人望过来的眼神带着不喜。

她从不介意别人喜不喜欢她,只是怕自己的存在会影响李钦远,让他为难,便在门口驻足,压着嗓音和李钦远说道:“要不我去旁边等你吧。”

“没事。”

李钦远没有松开她的手,径直带着她往里走去,等走到主位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丛誉。

丛誉机灵,立马又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顾无忧的身后,李钦远握了握顾无忧的手,等她坐下,这才看着众人说道:“这是我未婚妻。”听到屋子里一片压低的哗然声,他面色不改,又道:“以后她的话就代表着我的意思,你们平时如何待我,也要如何待她。”

他说话的时候,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等说完,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问:“都听明白了吗?”

这些人素来怕他,此时哪里会反驳他的话?忙应了一声,又朝顾无忧的方向作了个长揖,恭声喊道:“夫人。”

顾无忧被他们这样称呼,虽然心中羞赧,倒也不紧张。

当初她跟着李钦远在三军面前都能走得坦然,更不必说是这几个行商之人了,她端坐在椅子上,言语温和,倒还真有些主母的样子,客气道:“都坐吧。”

众管事道一声谢,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看一眼李钦远,见他点头,这才坐下。

*

顾无忧本来还以为听他们说起这些经商的事,肯定会很无聊,她都做好强撑着不让自己打瞌睡的准备了,哪想到……真听他们说起来,她竟是越来越着迷。

帷帽遮挡住她的脸,也让她更加方便行事。

她就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怔地望着李钦远,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经商时的样子,一个个计划,一个个处置,他都说得清楚明白。

就跟行军作战差不多。

顾无忧上辈子没看过大将军行军打仗的样子,但看着此时面容严肃的李钦远,她想,应该是差不多的……她越看,越欢喜,直到手被人轻轻握住,才回过神。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替她撩开那两片纱帘,笑问道:“想什么呢?我喊了你半天,都没反应。”

又拿手去探她有些微红的脸,皱了皱眉,声音又低了一些,“是不是困了?”

顾无忧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呆呆地看着他,须臾,她喊他,“李钦远。”

“嗯?”

屋子里早就没其他人了,她突然朝人的怀里扑过去,两只细白的小手勾着他的脖子,“我好喜欢你呀。”

“突然撒什么娇?”李钦远看着她有些诧异也有些失笑,心里却是满足的,带着无尽的欢愉,也没去松开她的手,还托了下她的腰,没费什么力气的把人带到自己怀里,抱着她坐着,“刚想了什么,嗯?”

又是发呆又是撒娇的。

顾无忧笑盈盈地说道:“就是觉得你好厉害。”

那些话,她其实都听不懂,可就是觉得发号施令的李钦远有着无穷的魅力,让她目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舍不得移开了。

没有什么话能比他怀中人的夸赞更让他高兴的了,这比他赚多少银子都来得高兴,李钦远平静的面上也忍不住扬起一抹外露的笑,亲了下她的唇角,这才抱着人站起来,笑道:“走,带你出去吃饭。”

牵着重新戴好帷帽的顾无忧朝楼下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楼下已经来了不少人了,几乎把整个铺子都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人数最多的便是女子。

顾无忧突然瞧见这样一幅画面,还有些诧异,这生意也太好了吧,就算以前在京城,那些名声最为响亮生意最为红火的铺子,她也没瞧见过这么多人。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这些人哪里是来买东西的,一个两个眼睛都往她身上看,带着探究的打量让顾无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们是为什么来的了。

看来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的大将军可没少被人觊觎呢,就像自己的领地突然被人侵犯了似的,顾无忧一下子就挺直了脊背,即便隔着一层帷帽,也势必把自己的战斗力放到最大,小手更是牢牢地握着李钦远的手。

用无声的动作跟这些人彰显,这是我男人,你们少打他主意。

李钦远本来看着这么一堆人还皱了眉,但发觉身边小丫头的动作,突然又忍不住扯了下唇,心里的不快被满足所取代,再看着底下那些人,他倒是也没那么不耐烦了。

嘴角噙着一抹笑,手上的动作更是十分温柔,牵着人继续往楼下走。

众人看到他们下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虽然目光仍旧没能从他们身上移开,但也没拦着他们不让走,眼睁睁瞧着李钦远把人扶上马车,自己也翻身上了一匹马离开。

屋子里的议论声这才纷纷响起:

“那是谁家姑娘?戴着帷帽,也不知长得如何,配不配得上李郎。”

“谁晓得?不过李郎待她怎得这般好,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有人却不赞同,叹息道:“李郎这样的风姿,天下有哪个女儿配得上,真是可惜了。”

……

女儿家们你一句,我一句,全在感叹李钦远有了未婚妻,突然间,也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庄小姐可知道此事?”

那位庄小姐便是临安城如今最大商号庄自心庄老板的女儿。

这庄老板生意做得大,又是临安商会的会长,平时常和一些官员有所往来,连带着这位庄小姐也自比官家小姐,平日行事好不骄傲。

自打李钦远来了临安之后,这位庄小姐可没少放话。

她们这些人有不少都曾吃过那位庄小姐的口舌亏,这会听人说起这话,一群人眼珠子提溜转,领头的一个先笑起来,“这样的好消息,怎么能不让庄小姐知道,走,我们去瞧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