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李钦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下的心情。
先前两个学堂的一福、一礼,的确让人震撼,他也确实是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可如此能搅乱他情绪,搅得他天翻地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却不是因为先前那一副场景。
而是眼前这位少女的那番话,以及她望向他时的那双眼睛。
灿若星辰。
熠熠生辉。
她说,“李钦远,你很好。”
她说,“你值得所有人真心实意的一句歉意,也值得所有人待你好。”
心里酥酥麻麻的,又有些酸软,李钦远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负在身后的那双手正在轻轻颤动着,比之前还要来得剧烈。
他又想起昨夜京逾白和他说得那些话。
-“我原本以为啊,她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图自己一个开心满意就好,可如今见她把这事瞒得那么严实,一个字都没向你透露,我便知道我是看走眼了。”
-“她应该是把所有的后果都想到了,也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可她还是这么做了……不计后果。”
这个傻子――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置斋和平朔斋的人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他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又因为顾无忧背着身,只能从李钦远的脸上窥探情绪。
李钦远平日惯会伪装,不,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伪装。
只是日复一日的习惯罢了。
他习惯冷眼去看着个世道,习惯这样与旁人相处,所以面上永远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如今……他却像是终于克制不住似的。
平日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也像是被人划破一道口子。
他只能强行忍着,忍着,最终却也只能低下头,以此来避免旁人瞧见他此时的神色和情绪。
“你……”
“为什么……”
他并未把话说全,可顾无忧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她仍旧弯着眼眸,完全不顾身后还站着几十号人,就这样仰头看着李钦远,带着满满的笑意,问他,“你开心吗?”
开心吗?
李钦远垂眸看她。
她不计后果,不求回报,踩碎一地晦暗来到他的面前,只为问他一句“你开心吗”?仿佛只要他觉得高兴了,那么她所做的这一切就有了意义。
这个……傻子。
李钦远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到自己那双狭长的凤眸此时必定涌现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激动、震撼,还有一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同时。
他也清楚心里的这份情绪和眼前的这幅场景。
以及,造成这一切背后的那个主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了。
他将用一生去铭记今日,就算很久很久以后,他也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耗费一切心力,不计后果、不求回报,用一种执拗而幼稚的方式迎他回来。
心里的悸动像是再也藏不住,已经不知道是砰砰砰,还是扑通扑通扑通了,反正就是乱糟糟的,他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想把宽厚的掌心放在心口。
然后告诉她:“开心。”
“我很开心。”
不是为什么真相大白,也不是为什么洗清的冤屈,他从来不在乎那些东西,只为她,只为……她。
*
这会阳光明媚。
纵有寒风也不觉得寒冷,除了不置斋和平朔斋的那些少年少女,长廊上也立着不少书院的先生,他们一个个都是听了消息才出来。
原本以为是两个学堂闹起了别扭,没想到匆匆赶来,瞧见得竟然会是这样的阵仗。
徐复一身长袍,看似十分儒雅,这会便和身旁的潘束说道:“我就说不必着急,看,这不没事吗?”他说得坦然轻松,完全忘记自己刚才听到消息,碎了茶盏,疾跑过来的匆忙样。
潘束和他从小认识,此时听到这番话也只是拿眼瞟了他一眼,然后走过去板着脸赶人了,“还上不上课?都给我散了!”
他是书院里有名的鬼刹。
两个学堂的人都怕他,这会见他过来自是如鸟兽散,有人朝不置斋的方向去,有人便往平朔斋的方向回,顾瑜本来也被人群挤着朝平朔斋的方向去了,临来想到什么,奋力挣了出来。
果然。
顾无忧那个臭丫头还跟李钦远面对面站着。
她气喘吁吁跑到顾无忧的身边,拉了她一把,低声催促道:“快点,走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不大高兴的瞥了李钦远一眼,也不知道这个李七郎给顾无忧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会老潘都过来赶人了,还杵在这不动,真想闹得谣言满天飞呢?
顾无忧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反对,任由顾瑜拉着她的手,倒是还记得走得时候和李钦远说一句,“那我先回去了。”
她说话的时候,嘴角漾着浅浅的笑,嗓音也很甜,只是刚说完还没等到回音呢就被气呼呼的顾瑜拉走了。
李钦远望着她的背影,却没有忘记回答,他恍若呢喃般的回应了一句,“……好。”他的手还藏在身后,等到指尖触碰到油纸包上的温度,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知道她喜欢吃肉饼,特意一大早起来,拐了几条巷子跑到兰姨那打包了这东西,又一路小心翼翼揣过来,就是想着寻个机会偷偷把东西给人。
可现在把人喊住,倒是不大好。
且不说这么多人看着,就说小辣椒为他折腾了这么一桩事,他现在再拿这东西给人,回头还不知道旁人会怎么想?
他是无所谓名声不名声的,左右他的名声也已经烂透了。
可他心里总归期盼着她好。
年少的李钦远还不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甚至可能连喜欢都不懂,可他还是执拗的想守护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美好,想守护那人脸上永远灿烂明媚的笑。
京逾白三人倒是没跟大部队离开,而是跑到了李钦远这边。
傅显更是直接上前勾住李钦远的肩膀,嬉笑道:“七郎,怎么样?高不高兴?别说,小辣椒这招可真行,也不知道她那个小脑袋瓜怎么想出来的,反正我在旁边看着挺震撼的。”
齐序听他说起顾无忧,便在一旁补充一句:“阿显,你以后也别总是针对她了,她挺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
傅显咕哝一句,“以后她只要不折腾我,我就不针对她。”
两个人这么一打岔,倒是也让李钦远的那些心思、情绪掩了下去,他看着几人笑了笑,这次的事,傅显他们估计也费了不少心。
他以前不喜欢他们为他做这些。
如今――
他看着还在闹腾的齐序和傅显,以及望着他笑的京逾白,在心里悄悄说了一声“谢谢”。
不远处的潘束把人都赶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一回头,最会惹事的几人竟然还在,立马沉了脸过来赶人,“你们几个还杵在这干嘛?怎么,这儿风景那么好啊,要不要帮你们把桌子都搬过来让你们在这上课?”
徐复笑着走过来,听到这番话便笑道:“你看看你,每次都那么急躁。”
然后一点也不顾忌这个老友的面子,直接拆他的台,冲几人说道:“你们潘先生啊是嘴硬心软。”
“谁嘴硬心软了?”潘束红了脸,可他皮肤黝黑,脸红不红倒是瞧不出来,就是声音有些臊,还带着一股子被人拆穿的羞恼。
“咦?”
徐复一脸惊讶,回头看人,“那昨日我回书院,是谁急着跑来跟我说七郎的事?还让我好好查查?”
“我那是――”潘束张口要辩,余光扫到身旁几个人的笑眼,只觉平日积攒下来的威严都没了,更是气得不行,恼道:“你们四个兔崽子看什么看,还不滚去上课!再迟到,等学末评分,全部末等!”
“哈哈哈。”
“您才舍不得呢~”
齐序等人原本并不喜欢潘束,这会倒也像是散尽前尘恩怨,忍不住开起他的玩笑,被潘束追赶也不怕,笑着往不置斋的方向跑。
李钦远看着这幅场景,眼里也忍不住沾了一些笑,刚想跟过去,身旁徐复倒是适时说了一句,“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李钦远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会书院里的人大多都已经回了自己的课堂了,路上除了几个女侍、小厮,倒也没旁人了。
徐复走了几步才开口,“原本以为你是再不肯回来了。”
李钦远没说话,他原本的确是这么想的,他对这座书院并没有什么眷恋的,唯一有牵扯的几个人也不是离了这座书院,就瞧不见了。
不过现在,他倒是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他仿佛第一次睁开眼,认认真真看待起这些人和事,以前觉得可有可无的人其实也挺有意思的,那些不喜欢的事,其实也挺有趣的。
这个世道没有那么糟糕,他所处的环境也没那么坏,起码……比他想象得要好多了。
李钦远闭上眼,享受着暖风拂面,竟在这样一个以前嫌弃至极的地方,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徐复看他一眼,温和的面上也带了些笑,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落下一句,“回来就好。”
李钦远听到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睁开眼冲徐复笑了下。
两人继续往不置斋的方向走,路上,徐复余光扫到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又忍不住挑了挑眉,“你去柳兰那了?”
“嗯。”
李钦远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瞒的。
徐复却还记得顾家小姑娘说得那番话,想到自己昨日面红耳臊的处境,他看着身旁这位云淡风轻的少年,便忍不住问道:“给顾家那位小姑娘的?”
李钦远听到这话,突然瞪大眼睛,他不可思议的转头去看徐复,脸上俱是惊诧的表情,再多的云淡风轻也全没了。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几个问题,徐老头是怎么知道的?他还知道什么?
徐复看他这样就忍不住轻啧一声,“都把小姑娘带到柳兰那了,还想瞒呢?”他说完,还特别过来人的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现在是以长辈的身份和你说话。”
又笑道,“小姑娘挺好的,别欺负人家。”
说完。
就笑着走了。
昨天的那股子劲总算是发散出来了。
天光真是明媚啊。
“对了――”
徐复想起一事,停下步子,回头看李钦远,冲他笑道:“再怎么说,你这次也是打了人,影响不好,未免之后有人有样学样,这罚还是得罚的。”
似乎完全不怕李钦远会离开,徐复也开始顽心大起,“公报私仇”起来,“回头月门那边的洒扫工作就交给你了。”
吩咐完自己的处置,他也不等人答话,就笑眯眯的离开了。
李钦远眼睁睁看着徐复走远,张口想说什么,又硬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从小到大,他何时面临过这样尴尬的处境?他都想把手里的烫手山芋给扔掉了。
偏又舍不得。
咬着牙盯着手里的油纸包,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赌气,在原地站了许久,看到一个小厮往这边来才喊住人。
“李公子。”
小厮乖巧喊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十分恭敬。
李钦远看着他“唔”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把这个拿去平朔斋,给……”话刚出口,又硬是改口道:“算了,你找人去平朔斋把乐平郡主给我请出来,就请到月门那边。”
说完,又冷了脸,压着嗓音补充道:“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书院里的这些人跟个人精似的,怎么会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更何况这还涉及李钦远这个煞神和平朔斋的那位,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多嘴啊。
他连忙小声应了,“是,小的省得。”
眼睁睁又看着小厮走远了,李钦远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这才往月门那边走。
*
而此时的平朔斋。
折腾了一上午,一群人完全没有最初以为会产生的那种尴尬的情绪了,一个个红着小脸,竟是兴奋的不行,还有人说道:“其实也没那么难嘛,还挺有意思的。”
“是啊,我刚才看你们一个个上去,可激动了,尤其是看到不置斋那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就,就……跟扬眉吐气似的。”
“以后看他们谁还敢动不动低看我们?”
最初顾无忧要她们向李钦远道歉的时候,她们一个个既觉得不甘又觉得尴尬,虽然内心也觉得自己的确做错了,但作为女儿家,总归是觉得跟一个外男道歉,实在有失颜面。
可现在,她们却觉得又热血又兴奋,这要是在战场,估计一个个都得以为自己也成了那骑得战马拿得银枪的女元帅了。
有错,就认。
没什么好失颜面的,藏头露尾,遮遮掩掩,才让人看不起呢!
还没上课,一群女孩叽叽喳喳说着之前的事,只有徐婉脸色仍旧不大好看,自打发生那件事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针对了。
现在她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萧意了。
这会坐在萧意身边,她红着眼圈,忍不住小声低骂道:“……现在那么激动,之前不还骂骂咧咧的?”
萧意刚才没去,这会听她话中怨愤颇浓,也不禁皱了眉,徐婉的性子实在不适合深入相处,小肚鸡肠又爱计较,但到底有从小长大的情分,这会她也只能柔声宽慰人,“事情过去了,就别再想了。”
徐婉这几日冷言冷语受得多了,这会听到萧意这般柔声细语,不免又红了眼眶,看着人滚着两汪眼泪,“阿意,还是你对我最好。”
萧意握着帕子替人抹眼泪,闻言便笑:“阿瑜待你不也挺好的?”
她不说起顾瑜还好,一说起顾瑜,徐婉便直接拉了脸,气哼道:“你这两天没来,不知道书院的事,顾瑜如今才不管我呢,她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成天在那顾无忧身后转悠,好得跟双胞胎似的。”
萧意闻言也跟着拧了眉。
她这两天没来书院,的确不知道这些事,不过想起早间顾瑜维护顾无忧的样子……握着帕子的手不禁收紧,难不成阿瑜当真和顾无忧交好了?
门口传来一阵动静,正是顾无忧姐妹两人过来了。
顾瑜正在低声说人,小脸臭臭的,但眼里的关切倒是藏不住,她身边的顾无忧便歪着头,听她说话,时不时便笑着应一声。
这幅画面,当真算得上是十分和谐了。
至少是萧意以前从未瞧见过的样子,她跟顾瑜打小一起长大,最知道她的性子……阿瑜看着心高气傲,但人特别好,平日里根本不管闲事,越关心谁,便越紧着谁。
现在阿瑜虽然脸那么臭,但神色完全是关心人的模样,她的脸霎时就白了。
“你别总是嗯嗯嗯,回头又全忘了。”顾瑜还没瞧见萧意,恨铁不成钢的压着嗓音说顾无忧。
顾无忧态度良好,笑容也甜甜的,见人臭着脸也不怵,反而还笑道:“没,我全都记在心里呢,不会忘得。”
顾瑜看她这样就忍不住想翻白眼,记着有什么用?回头见了李钦远说忘还是忘。
还想再说几句呢,就有女侍过来了,朝她们福了一礼,和顾无忧说道:“乐平郡主,有人寻您,就在月门那边候着。”
“谁?”顾瑜问道。
“是别人过来传得话,奴也不知。”女侍答道。
顾瑜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出言训斥,“不知道是谁就敢随意来传话?谁教你的规矩?”她还想再训人,顾无忧便笑着拦住她,“估计是有事,我去看看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顾瑜还是皱着眉。
顾无忧却摇了摇头,“快上课了,再说这是在书院,又没什么事,我去去就回。”
“你……”
顾瑜张口还想再说,身后便传来萧意的声音,她转头看人,萧意坐在窗边朝她盈盈一笑,“阿瑜,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要帮我补补拉下的那几节课吗?”
一边是阿意,一边是顾无忧。
顾瑜有些犯难。
还是顾无忧笑着给她解了围,“去吧,我去看看就回来。”
“那……”顾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又冷着脸,同那个女侍说,“你跟着她,她要出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女侍忙应道:“是。”
顾无忧便别了顾瑜往月门那边去,刚到月门那边,身边女侍便悄声说,“郡主,人就在外头候着,奴在这候着您。”
顾无忧来时便已有几分猜想,如今听到这番话,她也没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便走了过去。
第50章
打小也没这样等过人。
李钦远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手里揣着这么个烫手山芋,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已经等了多久了,反正就是靠着树干一直站着,目光时不时地就朝月门那边的方向看。
这里枝叶繁茂,虽然是两个学堂的交界处,但平日里并没什么人来往,又加上如今快是上课的时辰了,愈发显得这儿清净无比。
他就这样靠着树干,侧着头,修长的手指时不时轻点油纸包。
大概是一路保存的很好,这会油纸包着的肉饼还是热乎乎的,若是细闻的话,还能闻见一阵肉香。
也不知道那丫头瞧见了会说什么?
应该会很高兴吧,她一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吃碗不放葱的馄饨都能开心半天,给她买串糖葫芦,脸上的笑可以一早上都下不来。
他特意拿了肉饼给她,她肯定会很高兴,估计还会睁着那双又大又亮的杏儿眼,仰头看他,只要想到这幅画面,他的嘴角就忍不住轻轻往上扬。
可刚刚扬起来,又硬是让他给憋了回去。
才不告诉她,他今日是特地为了她去兰姨那买肉饼,免得她那个小脑袋瓜又要胡思乱想。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李钦远抬眸去看,果然瞧见那个小辣椒正往这边走来,她一身红衣斗篷,走在这枝叶繁茂的梅林间,都有些分不清楚哪儿是花,哪儿是人了。
直到走得近了才能分辨清楚。
李钦远眼看着她越走越近,眼看着有风拂落几朵梅花,落在她的肩上,可那个傻乎乎的小丫头倒像是没有察觉似的,依旧扬着笑脸朝他这边走。
也不知道成天在高兴什么,他在心里轻轻腹诽这么一句,脸上倒是也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刚想迈步出去,不知想到什么,又退了回来。
他可没跟传话的小厮说他的名字,按理说这丫头不知道是他找她才对。
所以这丫头连见谁都不知道,就这样傻乎乎的出来了?还笑得这么开心?!
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反正看着越走越近的顾无忧,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好看就是了。
顾无忧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林中僻静,她却不怕,无忧无虑的踩着步子走在这林间,估摸着是走得差不多了,就停下步子和四下无人的地方说,“你还不出来吗?”
知道找她的是谁吗?就让他出来?一点都不知道害怕,还笑得那么开心,这要是又碰上个周长柏那样的畜生,有她哭的!
李钦远拧着眉,内心极度的不爽利,沉着一张俊脸从一棵梅树后走了出来,他也没往前,就站在顾无忧身后,看着她说道:“知道是谁找你吗?就随随便便出来?”
顾无忧听到声音立马转头朝身后看去,她脸上扬着的笑还没消散呢,就看到了臭着脸望着她的李钦远,以她对大将军的了解,她很清楚她的大将军这是生气了。
可好端端的,他是在生什么气呀?
顾无忧在心里把他那番话重新思索了一遍,倒是也明白过来了。
她也不怕,扬着一张明媚的笑脸,小跑着走到他的面前,然后仰着头和他说,“我知道是你啊。”
李钦远一愣,什么?
顾无忧见她呆愣,脸上笑意不散,明眸皓齿的,继续和他说道:“这个时间找我出来的,肯定不会是平朔斋的那些人,也不可能是先生他们,那么只有可能是昌荣斋或者不置斋的人了。”
“可我在书院待得时间不长,认识的人也不多,傅显他们不可能找我……”
她掰着指头一个个说给人听,说到最后就抬眼冲人笑,“所以这个时候能找我出来的,肯定只有你啦。”
小丫头口齿清晰又说得明明白白,倒是把李钦远听得一愣愣的,最后也只能稀里糊涂的问了一句,“傅显他们怎么不可能?”
顾无忧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似乎在说“你好笨啊”。
李钦远被人看得一噎,刚想说话,眼前的小丫头又和他说了起来,“京逾白要找我,肯定会事先说个清楚明白,再把我请到徐先生或是二姐那,左右是要相熟的人,反正他是决计不可能私下和我单独见面的。”
“至于傅显,我跟他打小就不对付,他就算要找我,估计也得把名声说得响亮了,最后再问上一句你敢不敢来。”
“齐序的话……”
顾无忧轻轻“唔”了一声,歪头想了想,“我跟他不大熟悉,他要是找我,估计不是扯上傅显就是扯上京逾白,反正他们三人是绝对不可能单独在这样的地方见我的。”
她说完,重新抬头看他,清亮的杏儿眼晃着笑意,嘴角也轻轻抿着,弯着眼眸冲人笑,“我说得对不对?”
李钦远觉得自己错了,小辣椒一点都不傻。
不,不仅不傻,还很聪明,短短几日功夫就能把人的性子摸得那么透……倒是他,跟个傻子似的,还莫名吃起了不知道打哪来的醋。
偏自己都说不明白这是打哪里来的干醋。
顾无忧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一弯,跟个狡黠的小狐狸似的,凑了过去,“你是不是……”可还没说完呢,就听到一道义正言辞的男声打断他的话,“不是!”
她有些委屈,“我还没说完呢。”
李钦远也不看她,侧着头,耳朵臊得通红,嘴里还硬道:“管你说什么,反正就不是。”
“……哦。”
顾无忧面上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像是有两个小人在跳舞似的,他不说,她就不知道了吗?明明很担心她啊,偏偏不肯承认。
少年时的大将军可真是又别扭又容易害羞啊。
她偷偷拿眼瞟了他一眼,见他耳根通红,就连露出的脖子那块也是一片桃花色,顾无忧不由又弯起眼眸,嘴角也轻轻翘了起来,怕人瞧见又得跟她置气,忙又敛了下去,清了嗓子问道:“你找我出来是做什么呀?”
李钦远听到这话,才想起正事。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把藏在身后的油纸包拿了出来,递给她,见她一脸疑惑的盯着他看,语气生硬的和人说道:“肉饼。”说完,见她脸上突然扬起了比之前更为灿烂的笑,李钦远眼神微闪,忙侧过头,莫名其妙的先人一步解释道:“你别想多了,是兰姨非要我给你拿过来的。”
这谎言实在太过蹩脚,很容易就能拆穿。
可现在处于极度别扭中的少年郎却硬是没发觉,又或者,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看那双灿烂欢喜的眸子,生怕自己这波动不平的情绪再被人搅得天翻地覆。
顾无忧眨眨眼,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可看着少年郎通红的脸庞以及闪烁不已的目光,心里又软成一片,就跟一汪春日里的暖水似的,她什么都没说,接过油纸包后,察觉到那边的热意,心里不禁又暖了几分。
兰姨那离这可不近。
也不知道他这一路护得有多好,才能让她在拿到的时候,还能保持这样的温度,她轻轻握着热乎乎的油纸包,仰头看着人说:“谢谢你啊。”
“说了是兰姨。”别扭的少年郎还是有些别扭,耳根更是通红一片。
顾无忧笑道:“可你拿了一路呀,兰姨要谢,你也要谢嘛。”说完,她也不等人再去纠结什么,直接当着他的面拆开油纸包。
两块金黄的肉饼还在冒着热气,又香又脆。
“好香呀。”她轻轻嗅了一下。
李钦远见她高兴,这才从自我别扭的怪圈中走了出来,他垂眸去看顾无忧,小丫头两颊有些桃花色,鸦羽般的睫毛一颤颤的,他看得出神,不等他收回目光,就看到她仰头看他,冲她笑道:“我们一起吃吧。”
“什么?”躲避不及的李钦远又呆住了。
“你也没吃吧,我们一起吃吧,正好……”她弯着眼眸望着他,眼神清澈似林间小鹿,可里头的狡黠劲又像一只山林间的小狐狸,机敏又俏皮。
“还没上课呢。”
不等李钦远拒绝,顾无忧就直接牵着他的袖子走到了一旁。
李钦远呆呆地看着她的手,粉嫩的指甲,细白的手指,看着软绵绵的,好似一点力道都没有,可抓着他袖子的动作又显得十分坚定,仿佛前面便是有刀山火海也不会松开一般。
他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就这样随着她过去了,连挣都没挣。
那儿摆着石桌石椅,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几朵散落的梅花。
顾无忧拿着帕子一拂也就掉了,她先往一旁坐下,看他还是杵着不动便又笑道:“坐呀。”
李钦远没说话,他只是站在石桌旁又看了她好一会,最终却像是妥协了一般在她身旁坐下。
他不知道对身边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样的感情。
只知道自己每次见到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靠近她,但又在每次靠近的时候心生犹豫和退怯,这其实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性子,他应该做得是离她越远越好。
可……他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总有法子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妥协让他不舍。
李钦远又看了她一眼,他也不知道顾无忧对他是什么样的情感,她的这份感情和信任来得太快也来得太过莫名其妙,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有这个勇气,问她一个明白。
可如今,他却……缄默不言。
“给。”顾无忧把其中一张肉饼递给他,见他一副失神的模样又问道:“怎么了?”
李钦远看着她摇摇头,“没什么。”
接过那张肉饼的时候,他似乎又恢复以往那副肆意洒脱的模样,见她还是一眼不眨地顶着她看,便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挑眉笑她:“还看?又想迟到逃课是不是?”
顾无忧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捂着额头,也不知是被人打红的,还是羞红的,一双眼眸跟盛了一汪秋水似的,嘴里轻轻辩道:“我才没有要逃课。”
大将军总是冤枉她。
她明明很乖的,也就……逃了两天而已,比他好多了!
不过她也没再说什么,抱着手里被油纸包包着的肉饼,跟吃什么罕见的山珍海味似的,低着头,细嚼慢咽的吃着。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各自吃着手里的肉饼。
有风拂过,吹落一树梅花,李钦远已经吃完了,侧眸看她还在慢慢吃着,肩头倒是攒了不少梅花,他忍不住抬手替人拂落。
“嗯?”
顾无忧还抱着肉饼,小脸鼓鼓的,回眸望他,不像小鹿也不像狐狸,倒像只小松鼠。
他幼时狩猎的时候,曾在林间见过一只松鼠。
那松鼠抱着一颗大核桃站在路中间,看他过去也不知躲,竟傻乎乎的朝他看来,那一脸的娇憨竟同如今身边丫头的模样合在一起。
他心下软成一片,眼中也盛了些笑意,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还凶巴巴的同她说道:“快吃,要迟到了。”只有刚才替人拂落梅花的手悄悄藏在身后。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正温柔又克制的蜷起手指,把那一片余温偷偷藏了起来。
又催她……
顾无忧的小嘴不自觉微微撅起,脸上倒是还挂着笑,也不气,她又吃了几口,想起一事,偏头问他,“徐院长罚你做什么啊?”
“什么?”
李钦远磨着手指的动作一顿,看样子还没反应过来。
顾无忧便继续说道:“他之前不是下了吩咐吗,说要罚你,但没说怎么处罚你。”她有些担心,怕徐院长罚得太重,还想再问的时候,身旁的少年却已经红着脸站起身,“吃完了没?走了!”
他才不跟她说,他被徐老头发配到这边扫地。
太丢人了。
少年说走就走。
“哎,等等我呀。”顾无忧不知道他怎么了,提着裙子去追人。
少年郎看似走得飞快,其实一直都在将就她的步子,快走到月门那边的时候才停下步子,回头看她,目光扫到她身上那只一晃晃的小挎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有些不好了。
“喂。”
他喊人。
顾无忧停下步子,仰头看他,“怎么了?”
李钦远没看她,目光随便落在一处地方,问她,“你上次要给我的糖呢?”
糖?
顾无忧呆了半响,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把还剩下大半袋的糖拿了出来,“这个?”
“……嗯。”
李钦远回过头,扫了一眼,见原本还鼓鼓的糖包现在竟然瘪下去一大半,立马有些不高兴了,他自己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偏还要问人,“怎么就剩这么一点了?”
“唔。”
顾无忧犹豫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向人解释,只能小声说道:“你之前不是不要吗?”
李钦远被人说得一噎,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不要的是他,现在吃醋的还是他,要是让大白他们看到,还不知道该怎么笑话他……但他还是把她手里的糖包拿了过来。
小心翼翼的握在自己手里,像是握住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嘴里还要硬道:“以后给我的东西不许给别人,就算我不要也不能给别人。”他说完凶巴巴的凑近人,“知道没?”
突然离得那么近。
两个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李钦远,察觉到迎面而来的呼吸和香气,他这个先靠过去的人反倒是先脸红了,忙往后退了一步,握着那只糖包,侧过头,眼神闪烁,说话也少见的有些磕巴,“走,走吧,快上课了。”
“啊?”
顾无忧呆呆地看着他,后知后觉,也红了脸,轻轻应道:“……哦。”她低着头往平朔斋的方向走了几步,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她用余光瞧见那个白衣少年郎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似乎是在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守护着她。
顾无忧心里甜滋滋的,就像藏了一罐蜂蜜。
“李钦远。”她轻轻喊他。
少年郎转头看她,并未说话,只有微挑的眉毛等着她的后话。
“你――”顾无忧站在他面前,细白的手指轻轻捏着衣摆,神情也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仰头看着他,说了出来,“以后不逃课了,好不好?”
她不知道李钦远如今是个什么心思。
但将心比心,这样一个年纪,恐怕最不耐烦别人的管束了……她是怕他不高兴,所以才说得这般小心和犹豫。
李钦远也察觉出来了,他的心,不知为何竟然轻轻跳了下。
林中风拍花树,而他垂眸看她,两个人离得不是很近,却也不远,有风牵起两人的衣摆,也不知是白的压了红的,还是红的压了白的,竟成了一副十分旖旎缱绻的情景。
“……好。”
他终于开口了,是很低很沉的一声。
他从来不轻易答应旁人,可但凡答应的事便很少有爽约的时候。
如今他应她这一句,便会说到做到。
顾无忧见他答应,那张小脸上的犹豫、徘徊恍如拨云见雾,露出最初,也是最原本的面貌,俏丽的,明媚的,喜不自胜的。
她再也没有别的话了,跟个高兴的雀儿似的,“那你快去吧,我也去了。”
说完就眉开眼笑的往平朔斋的方向走。
“喂。”
李钦远突然喊住了她。
顾无忧停下步子,回过身,仍是一副笑颜望着他,“怎么了?”
“明天――”
李钦远这话说得似乎有些艰难,至少他负在身后的手,此时正紧紧握着,可看着她脸上的笑,他薄唇微抿,还是说道:“我们一起去兰姨那吃早饭吧。”
似乎是怕她多想,少年郎低着头,脚尖轻点着地面,别扭的声调紧跟着响起,“你这次帮了我许多。”
顾无忧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才不管是因为什么呢,只是高高兴兴的应道:“好呀。”
第51章
得了想要的答案,还收获了一份意料之外的欢喜,顾无忧一路心情很好的回了平朔斋。
她几乎是踩着点进课堂的,授课的先生早就到了,底下的学生也都已经乖乖坐好了,看到她进去,全都回头来看,亏得教这节课的是她二姐,看到她这么晚进来也只是弯着一双温柔的眼眸冲她笑了笑,嗓音柔和的同她说道:“快去坐好,要上课了。”
顾无忧看着顾迢,不由红了小脸,总觉得二姐那抹笑里带着些了然,她心里羞赧,也不敢看人,点了点头就乖乖往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
她早些时候就存了心思要好好听讲。
就像二姐和她说得,既然来了就别消磨时光,总归日后回想起来不至于全是发呆的景象。
再加上今日和大将军的对话。
既然让大将军好好上课不要逃课,她自己也得做出个样子呀,总不能她自己偷着懒,反要求别人好好学习。
没这样的道理。
因着这两个缘故,她今日听讲起来十分认真。
课堂上还受了几位先生的夸奖,让她好一阵高兴。
*
或许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顾无忧这一早上学了琴又作了画,一转眼的功夫,竟然也到了要用午膳的时间了。
前几日萧意没来,顾无忧都是和顾瑜一道去膳堂用饭,可如今……她往萧意那边望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萧意今天好像故意拉着顾瑜不准她靠近似的。
这想法挺奇怪,也挺荒谬。
但她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今早课间时分,顾瑜有好几回要往她这边来,可每每起身还没动作呢,萧意总能寻个话头把人喊住。
硬是让她们姐妹两人一早上连句话都没说过。
其实这种心思,顾无忧也不是不懂,人总是这样的,把喜欢的不喜欢的分成两派,那么喜欢的那派自然是不准往不喜欢的那派靠。
她幼时也是这么个脾气。
只是她从没想过一向端庄大度的长宁郡主居然也会这样,还真是让人吃惊。
顾无忧笑笑,她不愿顾瑜为难,也懒得去同萧意争什么,便想着等人都走了再去寻二姐……她这几日太忙,都没怎么同二姐说话。
正好今日可以趁着吃午饭的时候,好好和二姐说说话。
心里想着,手已经摸上那只还没完成的香囊,刚想再绣几针,那头便传来顾瑜清亮的嗓音,带着些催促和埋怨,“顾无忧,你做什么呢?还不去吃饭?”
这话一落。
愣是让一群人都停了步子,顾无忧也抬了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错愕。
顾瑜见她这幅表情也有些局促和尴尬,她还从来没这样当众喊过顾无忧的名字呢,但看着她形单影只的样子便觉得可怜,嘴里不由又咕哝道:“还不走?”
顾无忧到底是笑了,放下手里的香囊,清清脆脆的应了一声,“来了。”
顾瑜要是不愿意和她在书院相处,她自然也会尊重她。
可她既然愿意,她又何必拘泥不前?
她起身过去,顾瑜便小声和萧意说着话,“阿意,以后顾无忧和我们一起吃饭,可以吗?”她说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担心的,生怕萧意会不同意。
萧意一直也没说话,她握着一方帕子站在她身边,脸上仍是往日那副惯有的温柔笑容,只有那无人瞧见的袖子里,长指紧攥着帕子。
眼见顾无忧一步步朝她们走来,方轻轻笑道:“当然可以。”
她说得十分大度,偏后头话锋一转,似有轻叹之意,“我只怕她不乐意。”
她本来是想让顾瑜回想起往日的事,哪里想到顾瑜听到这话竟是松了口气,反倒是帮着顾无忧先回答了:“不会。”
她说得敞亮,一派模样更像是和顾无忧交好了十数年,从来不曾生过嫌隙。
萧意见她这般,心下更是一沉,在她没来书院的这两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这从小就不对付的姐妹,如今好的跟双胞胎似的。
早间也是。
要不是她拦着顾瑜,恐怕她就要跟顾无忧一道出去了。
还有几次课间……
她心里不舒服,不是为着顾瑜和旁人交好,只因那个人……是她从小就讨厌的顾无忧。
顾瑜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萧意已经答应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眼见顾无忧走得慢吞吞的,便拧着眉上前拉了人一把,嘴里还不住咕哝埋怨道:“你怎么慢的跟蜗牛似的?”她说完也没松开人的手,一只手挽着顾无忧,另一只手挽着萧意,笑盈盈的往外走。
其余人见她们这样都有些吃惊。
尤其是看以前脾气特别冲的顾无忧这会竟弯着两汪春水般的眼眸,嘴角也一直噙着温柔明媚的笑,更是瞪大眼睛。
完全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脾气暴躁的乐平郡主竟然也有这么温柔听话的时候?
她们是不是没睡醒?
且不说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步子倒是一个个都跟着出去了,平时围着萧意、顾瑜吃饭的人有许多,如今夹杂着一个顾无忧,难免有些怪异。
这会也不知道是说话好,还是不说话。
余光倒是一个个都往顾无忧那边瞧,她们旧时和顾无忧也会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心里一直记得她是个“蛮横,爱耍脾气的”……
因此知晓顾无忧来书院,大家都心生不喜,生怕这位打小就脾气不好的乐平郡主又要惹事。
可如今这样相处着,倒也没那么糟糕。
虽然一个个还是不大敢跟她说话,但心里对她的畏惧和不喜倒也不禁少了几分。
“咦,你也不喜欢吃葱吗?”就在这个时候,顾无忧身边的绿衣小姑娘突然开口了,她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见顾无忧转头看她又红了脸,带着些怯弱的表情,“我……我也不喜欢。”
顾无忧听到这话,倒也笑了,“是,我打小就不喜欢。”
她幼时自卑不擅与人往来,加上偶尔出去几次都能听到旁人在背后奚落她,养得性子越来越偏,自然越发不爱同她们来往了。
也是后来嫁给李钦远后,性子才一点点扭转过来。
这会见身旁姑娘小脸绯红,便柔声和她解释道:“以前更严重些,是一点都不能碰的,若是席上哪盘菜沾了一点点葱,我是一桌子菜都不要,得让人重新再做一桌。”
她说得大方,眉眼也一直挂着笑,明明是这样娇蛮的行事,倒愣是让人听出几分娇憨来。
绿衣小姑娘就像是被她蛊惑似的,忍不住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啊――”
顾无忧笑了下,“沾上一丁半点也没事,就是回头得吃糖压压味道。”
也不知道是她说话的时候态度太好了,还是脸上的笑实在招人喜欢,原本一些不大敢和她说话的人,这会也忍不住纷纷开口,“我也不喜欢葱味,以前有一次不小心吃了口,差点没吐了。”
“我也是我也是。”
女孩子的交情或许来自一次妆容、服饰的交流,也可能来自一场同好同恶的对比,若是正好碰到哪个小习惯与别人一样,便能就着这个话头说出好多话来。
反正一餐饭下来,这平朔斋竟是有小半人都和顾无忧混了个半熟。
顾瑜见顾无忧和别人交谈融洽,自然高兴,她是这样想的,既然顾无忧如今是要在京城久住了,该交的朋友还是得交的。
也不是要你情分有多深,但至少也别日后参加什么宴会、茶会的冷了场。
这边言笑晏晏。
反倒衬得徐婉和萧意那边十分冷清,只是徐婉畏惧顾无忧的脾性不敢说话,萧意又向来会伪装,这一餐饭倒也吃得……融洽。
*
这里大家还吃着饭。
另一头,不置斋那边也已经下课了。
齐序向来是一到饭点就格外激动的人,这会刚等先生出去就急声催促道:“走了走了,我昨儿个可打听过了,今儿个膳堂有红烧狮子头还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可就没了。”
“你这出息!”
傅显没好气的在他头顶轻拍一下,“每天吃吃吃,你看看你这肚子。”
齐序捂着脑门,不高兴的咕哝道:“你还说我,昨天也不知道是谁跟人小姑娘抢东西吃呢。”说完见傅显脸一红,又要打他,忙往外头跑。
两个人你追我打的出去,留下一个眉目含笑的京逾白和一个还有些困倦的李钦远。
京逾白看了一眼身边的李钦远,温声问道:“累了?”
“唔。”
李钦远点了点头,他以前上课不是在学堂睡觉就是回屋子睡觉,或者随便找个地方,今天撑着眼皮听了两节课,的确不轻松。
“中午时间多,你吃完饭就回屋子补个觉吧。”
京逾白这话说完,似乎又看了他一眼,才添了一句:“你这段日子在书院落下的课太多,回头我把之前的资料理下,你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缓慢,言语之间还有几分踌躇。
李钦远见他这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掀起眼皮,翕张的睫毛下是一双含笑的凤目,伸手轻轻拍了拍京逾白的肩膀,笑得洒脱又疏朗,“好啊。”
要说今日之前,他或许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
但如今,他倒是真有一种冲动,或许是为了自己,或许是为了早间那副场景所遗留下来迟迟未曾消散的激动。
他突然就想做些什么。
在这个以前最为厌恶的世道,做些什么。
你要问他现在想做什么?或许李钦远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就是这样想,先不管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先把眼前的路走好。
他漫不经心过了这么多年,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可如今,他不想再这样醉下去了,他想睁着眼看看这个世道,清醒的……也许,就算走到最后,他也可能摸不出个什么名堂。
但那又如何呢?
少年肆意,青春正好,只要没有虚度这光阴,总归都是好的。
那便这样。
不问前程,不问将来,也不去管旁的,就在这个最好的年纪做现下想做的事,肆意挥洒笔墨做一番锦绣文章也好,其他也罢,为了自己,为了这么多年陪伴在身边的朋友和家人,也为在意和……喜欢的人。
李钦远想到这,脸上笑容愈发疏阔起来,就连眉目也沾了几分朝气蓬勃的样子。
身旁的京逾白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眉目疏朗,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清明之态,面上也不禁露了个笑。
不远处傅显和齐序打闹一阵,又勾着肩膀了。
转头看两人还是慢悠悠的,便扬声喊道:“七郎,大白,快点啊,再晚可真没好吃的了。”
李钦远闻言,收回思绪笑了下,“来了。”
他们这一行人往膳堂走的时候。
平朔斋那边已经用完膳出来了,李钦远一路走来,也有担忧小辣椒因为他的事被人排挤,又得孤零零一个人吃饭,正想着回头要不要再去偷偷看她下,或许……
给她买串糖葫芦?
上次见她倒是对这又甜又酸的玩意挺喜欢的,只是这样倒是不好再借兰姨的名了。
刚想到这呢,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这笑声很杂也很多,可他硬是从这么多声音里分辨出一抹熟悉的声音。
抬头去看。
便瞧见一个红衣姑娘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平朔斋的方向去,她身边就是顾瑜,姐妹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竟让她弯了眼眸。
她原本就生得好看,此时走在这凛凛寒风中,笑得明眸皓齿,更是俏丽极了。
李钦远不知不觉就有些看傻了。
京逾白还在和他说话,但说了一会也不见人答,回头去看,便见他这幅模样,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笑笑,并未说话。
倒是李钦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见他眼眸含笑,先红了耳根,张口解释道:“我是担心她因为我的事受排挤。”绝对没有半点私情。
京逾白笑哦一声,一副我明白的样子。
臊得李钦远耳根愈红,也不再和人解释,落下一句“走吧”就率先提了步子往膳堂的方向走。
顾无忧也像是感觉到什么,都快走出院子了,突然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眼中晃荡的笑又多了三分温柔。
“怎么了?”顾瑜见她停下步子,也跟着停下。
“没事。”顾无忧笑着收回视线,主动挽了她的胳膊,“我们走吧。”
凛冬虽寒。
但若人心是暖的,这寒冷,也就不必再畏惧了。
第52章
这天晚上回去,顾无忧吃过晚饭就让红霜把先前从琅琊带来的箱笼全都搬了出来,那里放着的都是她旧日在琅琊置办的衣裳。
王家富贵,王老夫人又疼她。
每换时节,都会请当地最好的绣娘来家中给她量体裁衣,寻常官宦人家的姑娘一季或是四身、或是六身,便是王昭,一季也不过八身。
可顾无忧每季都有十二身新衣,还不止衣裳,那是从头到脚全都搭配好的。
春夏日里搭着好看的披帛,秋冬日便是披风、斗篷,再配上应时的头面,手钏,耳,有时候就连香囊、帕子也都是要配着衣服换的……她往日又是个爱娇的,每次出门都得吸引一众目光才肯回来。
越惹人注目,她便越喜欢打扮。
左右闲来无事,她便常常在家中研究穿着打扮,长久以往,琅琊那边的贵女总爱效仿她的装扮。
如今京城流行的这些,其实她以前早就玩过了。
只不过现在她身体里多了个灵魂,也就不似以前做姑娘那会,那么爱折腾这些了。
“好端端的,怎么今儿个想起让红霜把这些东西都搬出来了?”白露捧着一碗撒了秋日金桂的杏仁豆腐走了进来,瞧见这幅阵仗也有些吃惊。
她把手里的茶盘往桌子上一放也过去帮忙,“瞧这乱糟糟的,您要哪身衣裳,奴来找。”
顾无忧的衣裳实在太多了,这会把一整张床都给占满了,也还有不少在箱笼里,她闷头找着,闻言,头也不抬的答道:“我记得我及笈那会,外祖母让云大娘给我做了一身衣裳来着,怎么找不到了呢?”
云大娘是琅琊最出名的绣娘,平日里很难请动她。
那身衣裳还是顾无忧今年及笈的时候,王老夫人托了很大的情分才让云大娘出山帮她做的,她后来对别的都没什么印象了,这身衣裳倒是一直都记着。
“怎么想起要那身衣裳了?”白露有些吃惊,转头又说红霜,“你也是,也不问个清楚便一通乱拿,看这乱得,过会还有的收拾。”
红霜被人这么一通训,难免委屈:“我哪里想到小姐要穿那身衣裳?她平日里最是宝贝不过,便是我们都很少碰。”
顾无忧这才想起这桩事,便帮着红霜说了一句,“你别说她,是我没说清楚。”
她的确很宝贝那身衣裳,可惜前世的时候也只穿过一遭。
后来嫁给赵承佑,他的妹妹赵宝珠及笈,特地说服赵承佑从她那儿借了这身衣裳过去,并着一整套头面,说是要充个场面,她那时候欢喜赵承佑跟个什么似的,便是再宝贝的东西也是说借就借。
只是这一借就再没还回来。
最后是寻了什么由头来搪塞她?顾无忧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夜里和赵承佑说起这个时候的,露出几分委屈,原是想着他能哄一哄她。
可赵承佑说了什么呢?
顾无忧细细想了想,隐约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皱着眉训她,“就一身衣裳,你也要折腾,日后等我承爵,你这样的脾性怎么去管理下人,又怎么让我放心把赵家庶务交给你?”
衣裳没了,她虽然难受,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
她只是伤心赵承佑的态度,那是她及笈时候穿的衣裳啊,代表着一个女孩褪去稚拙和童真,真正长大了,是最美好的象征。
她那时候想,只要他肯哄哄她,她就连那一点点的难受都可以没了。
可惜――
她跟赵承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所以为的美好,以为的爱情,于他而言,其实什么都不是。
“您就惯着她吧。”白露叹了口气,倒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去里屋又拿了一只箱笼出来,打开箱笼,是一整套的衣裳和头面,还有一双绣鞋。
在几盏宫纱灯的照映下,衬得那一身衣裳如流光一般,熠熠生辉。
顾无忧瞧见这身衣裳也从那过往的思绪中抽回神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去,伸出手,细细的抚了一遍,从头面到衣裳,再到鞋履,带着怀念和珍惜。
杏白色的凤鸾云肩通袖妆花竖领短衫,配着鸦灰色的鹿葫芦妆花织金纱[裙,和短衫同样纹路的绣鞋,以及一套珍珠头面。
“您明儿个要穿这身衣裳出门?”白露在一旁问她。
顾无忧笑着点点头,她就是要穿这一身衣裳去见她的大将军,她的少年郎……这是这辈子的大将军第一次主动邀请她,虽然大将军别别扭扭的硬是找了其他借口。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们两人第一次一起去吃早餐呢。
不是偶遇,也不是巧合。
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提前说好了的。
顾无忧有时候是有些矫情的,总是喜欢记一些各式各样的日子,比如前世的时候,她就爱记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记李钦远第一次给她下厨的日子,记他教她写字,教她骑马射箭的日子。
每当那个时候,她就喜欢拿出各式各样的理由,缠着人陪着她。
如今也是。
虽然年纪大了,但矫情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改。
她就想着,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一起做一件事,这是特殊的,这是值得纪念的……所以她就想以最好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两世都没能看到她及笈的模样。
这不要紧。
她会揣着她所有的美好到他的面前,把所有所有都给他看。
“好啦,你们明天早点起来,给我梳妆。”高兴的顾小郡主发了话,准备早些洗漱早些睡觉,她可不想明天青着两个眼圈去见人。
她要以最好看的模样去见他。
两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清楚她的高兴从哪里来,嘴里倒是乖乖应了“是”,出去的时候才低声议论道:“小姐这样子,倒像是有喜欢的人了。”
“难不成是书院的?”红霜压着嗓音说,如今这日子,小姐整日待在书院,若说有喜欢的人,也只能是那的了。
白露心里倒是有些想法,只是不好明说,这会听到这话也只是说道:“先别乱猜,也别让旁人知晓,尤其是国公爷那头,小姐和国公爷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些,别因为一些还子虚乌有的事又闹了别扭。”
红霜乖乖点头,“我就是担心小姐又跟以前似的……”
白露也担心,只是现在的小姐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她一时也不敢乱猜,“左右小姐如今整日在书院,有二小姐看着,倒也好些。”
“之后我再找个时间问问她。”
也只好这样了。
*
等到第二日。
顾无忧大概是睡饱了,神采奕奕的起了床,又让人给她仔细梳了妆才出门,马车照旧是在东街停下,大概是次数多了,车夫也已经习惯了,一句话都没问就在顾无忧要求的地方把人放下了。
这会才到辰时。
冬天的日头来得迟,这个时间点,天边的太阳像是刚从云层破开一抹艳光,照亮了半边天,另外半边天却还有些昏暗。
昨儿个两人也没说好时间,顾无忧原本还以为要多等一会,没想到刚下了马车就瞧见候在巷子口的李钦远了。
她脸上扬着明媚的笑,刚想过去,可看到李钦远的那身装扮却又愣住了。
完全是不同以往的装扮。
束着高马尾的红色发带是新的,衣裳……也是新的。
她呆站在原地,目光怔怔地往前方看,昏暗又逼仄的巷子里,往日的白衣少年郎今日却穿着一身竖领黑衣,微敞的衣襟显得脖子十分修长,喉结微凸,里面是一身红色里衣,而脚下一双同样绣着祥云金边的黑色皂靴正相互交叠着。
身形格外的清俊挺拔。
他在这熙熙攘攘的场景下,自立一块僻静的天地,跟以前一样,李钦远靠在斑驳的青苔墙壁上,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掀起薄长的眼睑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起初的面容在昏暗光线的照映下显得有些冷清,可就在看到呆怔的顾无忧时,突然挑了挑眉,就像是冬日破冰,鱼儿跃出水面,让静止的画面也似活了一般。
“还不过来?”
他开口,声音并不高,夹杂在熙攘的叫卖声中,其实很难传进顾无忧的耳朵。
可顾无忧却愣是在几十号吵闹的声音中,听见了他的声音,心突然跳得有些快,一蹦一蹦的,像是流觞宴时那击鼓传花的小鼓,咚啊咚啊咚啊的敲个不停。
她看着李钦远,脚下的步子就像是被人引了线似的,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走去,目光还是一直放在他的身上。
见惯了他穿白衣,陡然见他穿一身黑衣,倒是让她不由想起后来的大将军。
只是比起记忆中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眼前的少年郎少了几许沉稳,多了几分肆意,他甚至没有都移开视线,用那双狭长单薄的凤目穿透一切望着她,也牵着她向前走。
李钦远的确有些移不开目光。
眼前的这个小丫头原本就生得好看,平日里不怎么装扮都已经十分惹人注目了,更不用说今天这样从头到脚都精心打扮过。
这样的精心打扮让他原本平静的心跳也在这会突然加速起来。
他看着她的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看着她樱粉的嘴角轻轻翘着,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来,和他一样,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移开过。
李钦远原本还能坦然的,可被人用这样灼灼的目光看着,竟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种不好意思的情绪来源很复杂。
他既觉得这丫头胆子大,不害臊,又因为自己和她一样,为了今日的会面,竟然特地换了新衣,而这些不好意思的情绪后,还有一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欢喜。
藏在昏暗光线下的耳朵有些红,轻咳一声,到底是先人一步移开视线,藏在身后的手倒是拿了出来,“给你。”
嗯?
顾无忧眨眨眼,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手上,楞道:“糖……葫芦?”
“嗯。”李钦远似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通红,偏还要嘴硬,“随便买的。”
怎么可能是随便买的呢?
这个点,街道上根本没有卖糖果的小贩,他是找了好几个胡同才买到这一串,巴巴得给人拿过来,不过是记得她旧日喜欢罢了。
只是李钦远等了许久也没等人接过,皱了眉,回过头,问她,“你又不喜欢了?”
“不。”
顾无忧连忙接过,“我喜欢。”
怕人不信,又笑着补了一句,“很喜欢。”
她突然相信大将军以前是真的没有接触过姑娘了,哪有人一大清早送糖葫芦的?她特地涂了口脂出门,现在吃糖葫芦,不仅会把口脂弄坏,还粘牙。
可她心里就像是已经感知到这串糖葫芦会有多甜一般,月牙似的眼睛晃着一汪汪的笑意,嘴角也挂着清浅的微笑。
这样又傻又别扭的大将军,真是让人喜欢啊。
她笑笑,握着手里的糖葫芦,冲人说道:“走吧。”
“嗯。”
两个人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狭窄,但因为都是平房的缘故,反倒能看到许多远方的东西,他们两人就这样慢慢走在这清晨的京城,谁也没说话。
可不说话也没什么。
有时候即便不说话,也能察觉到彼此的好心情。
这便够了。
巷子往前的远处是金碧辉煌的翘檐角楼,那是属于皇宫的,带着庄华和肃穆。而他们身后却是熙熙攘攘的闹市,那双属于黎民百姓的生活,虽然喧闹却也让人踏实。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往兰姨那边去。
顾无忧低着头轻轻咬着糖葫芦,虽然粘牙,虽然会破坏口脂,但也没什么了,这个傻乎乎的大将军估计根本就没瞧出她今天敷了粉,擦了胭脂。
她笑笑,刚想和人说“糖葫芦很甜”,就听到一阵声响。
巷子里说话的人很多,其实也没什么,但她却在这些声音里听到一抹熟悉的声音……那是属于九非的。
“怎么了?”
原本走在她身边的李钦远见她突然停下步子,也跟着停下了。
顾无忧轻轻“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没事。”许是她听错了,九非怎么可能在这?他这个点估计还在家里呢,又或是在去往余家的路上。
可那声音就像是一脉脉的线牵着她,让她愣是没法再往前。
顾无忧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属于前世,也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她十五岁那年从琅琊回京,懒得跟顾家那些人一起吃饭,又觉得小厨房里的东西腻歪了。
有一日便带了白露她们出门来找吃的,却在半路迷了路,还和她们走散了,糊里糊涂走进一条巷子,然后就瞧见了被人欺负的顾九非。
最初看到他被人欺负的时候,顾无忧是想直接就走的。
她一向不喜欢顾九非,他被人欺负,她不在旁边鼓掌奚落都已经是好的了,怎么可能会帮他?可看他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上,又硬是一步都迈不出去。
最后气得咬了牙,在地上找了好几块石头砸到那些人的身上,还冷着一张俏脸骂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欺负他?”
难不成?
顾无忧心下一凛,脸色立时就变了,她突然动了起来,循着那个声音就往那个方向跑,可还没跑几步就被人抓住了手。
少年李钦远抓着她的手,皱着眉问她,“你做什么?”
顾无忧指着前方,急道:“九,九非……”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李钦远还是从她焦急燎火的说话声中听明白了,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和人说,“乖乖在这边等着,别跟过来。”
说完就松开她的手,往巷子那边走。
第53章
顾九非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他的身上估计是挨了不少拳头,白玉般的清俊脸庞也有不少青紫痕迹,就连嘴角也破了,这会有湿润的液体从嘴角一直往下流,估计是流血了。
他细不可闻的皱了皱眉,抬起手指往嘴角一抹。
果然……
流血了。
看到夹杂在指尖的鲜血时,顾九非的神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很淡的表情,就像是这血不是他的一样,可当他掀起眼帘看向眼前这行人的时候,那里头的幽深,竟让他眼前的这些地痞流氓生出几分畏惧。
他们在这个十岁男孩的身上看出一抹恐怖的煞气。
那是一种阴沉的,只能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到的煞气。
刚才出手的一群人这会被他这样盯着,竟有种被毒蛇盯上了的感觉,一个个的心里都有些打退堂鼓起来,嘴里倒还是强硬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领头的蒙脸大汉估计混得时间比较长,要比他身后的那些混混长进些,只是稍稍骇了一下便又恢复如初了。
估计是瞧花眼了吧。
不过一个十岁大的小屁孩,能有什么用?就这身子骨,他一只手都能把人掐死……又想到那人交待的,一定得给人一个好看,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像他们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干得就是拿钱办事的活。
他重新蹲下,粗声道:“小子,知道得罪谁了吗?记住,平时做人别太嚣张,要不然下次,咱们兄弟对你就没这么客气了。”
大汉这话说完,便想跟以前教训别人似的,拿手去拍人的脸。
但手刚刚伸过去,还没碰到呢,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的人,突然偏头看他,明明是很干净的一双杏眼,偏让人在里头看出几抹阴沉,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又来了,竟让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的大汉都心跳加速起来。
在这样的注视下,他这只手竟愣是拍不下去了。
大汉咬着牙,想拍又不敢,收回又觉得丢了自己的脸面,原本他也只是想随便教训人一顿,这会不禁也生了怒,沉着嗓子吩咐道:“给我打!”
身后其余蒙面的混混忙应了一声,等大汉退开就冲上前,打算好好折腾顾九非一顿。
可他们的手还没落下,不远处就传来一道清俊的男声,“哟,打人呢?”
地痞流氓停下手里的动作往巷子口看,是个很清俊的少年郎,一身黑衣,手里拿着根棍子,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心。而原本靠坐在墙壁上的顾九非也掀起眼帘往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看到突然出现的李钦远,打开始就没变过脸的顾九非终于皱了眉。
他怎么在这边?
不对――
如果李钦远在这,那……顾九非的脸色突然一变,目光往李钦远的身后看,果然瞧见一抹红色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巷子口,隐约还能看到她那张俏丽的脸。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这个蠢货,她来做什么?李钦远也是,干嘛带她来这样的地方?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大哥,这,现在怎么办?”有人转头看身后的大汉。
大汉也皱了眉,不知道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把李钦远从上到下看了眼,除了年轻和嚣张也看不出别的了,但再嚣张有什么用?不过又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不成?
“什么怎么办?上去打啊!”
这些地痞流氓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胜在人多,又仗着手里拿着棍子,一个个直接朝李钦远的方向冲了过去。
李钦远看着他们过来也没再动,松了松筋骨,直接把跑得最前面的一个人踹翻了,他自幼就由人教导,那是从军营里请来的人,上过战场杀过敌虏,跟外头那些耍花腔的可不一样。
别人还爬树掏鸟蛋的年纪,他就已经开始扎马步练拳术了。
这些人对他而言实在不堪一击。
那些地痞流氓估计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郎竟然这么能打,偏偏他们在巷子深处,想逃都逃不掉,本来气势汹汹跑过来的一群人现在不是被踹昏过去,就是疼得直叫唤,只有两三个人拿着棍子指着李钦远,颤声道:“你,你别过来,不,不然我们可就真用力了啊。”
啧。
就这样还出来打人?
李钦远刚想把面前几个杂碎都解决了,就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靠坐在墙壁上的顾九非看到原本好好站在巷子口的顾无忧竟突然往这边跑来,被她吓得提了心,尤其是看她竟然直接捡了棍子就往前冲,更是气得连平日的冷静都没有,朝人喊道:“顾无忧,你跑过来做什么?回去!”
李钦远听到这话也皱了眉。
这个丫头……
不是让她别进来吗?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嗯,大部分都是昏过去了,不算血腥,小丫头瞧见了估计也不会做噩梦。
脚下踩着的那人正是最初说话的大汉,本来想直接踩碎他的手筋,但担心那丫头瞧着害怕,也就放轻了动作,只是脚尖用力,把人踹昏过去,又把前面三个人一起收拾了,这才转身朝身后看。
穿着斗篷的红衣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小脸苍白的看着地上那个被她敲昏过去的人,她应该怕得要死,身体都在颤抖了。
看到李钦远转头看她,呜一声,眼眶立时红了起来,丢下手里的棍子就往他的方向跑,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抓着他的手就问,“你,你没事吧?”
见他安然无恙,这才红着眼眶和人解释,“我刚才看那个人要爬起来,怕他打你,才,才跑过来的。”
不是故意不听他的话。
李钦远本来还在气她不听话,非要跑过来,一点危险都不顾,还想着好好教训她一顿,可听到这话,哪里还怪得起来?他心里软成一片,见她红彤彤的眼眶,抬手给人抹眼泪,嗓音也不自觉柔和起来,“说你了吗?就着急认错?”明明那么怕,怕得都哭了,却什么都不说,反而问他有没有事。
又看她本来白净的手脏污一片。
大概是棍子上面有倒刺,顾无忧的小手被刺扎中,还流了不少血珠子,他看她这样,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娇气。”
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一点点给人抹干净,又问她,“还有哪里疼吗?”
顾无忧摇了摇头,想起被遗忘的顾九非,她轻轻“哎”了一声,立马朝李钦远的身后看,倒了一地的人,只有顾九非还坐在墙壁上,大概是伤得重了,起不来,胸口还在起伏,目光也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担忧有关切,只是见她看过去又敛了神色,化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她心里担心他,也顾不得和李钦远再说什么就往那边跑。
蹲在顾九非的身前,想伸手帮人擦一擦嘴角的血,又怕弄疼他,只能一脸担心的望着他,“你,还好吗?”
顾九非没说话,和她十分相似的杏儿眼依旧是淡漠的,闻言也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好似刚才那个激动喊人的,根本不是他,“……没事。”他说完就想撑地站起来,但刚才被人拿棍子打到腿,现在还很疼。
他就算再要强,也没法在这种时候站起来。
“我扶你吧。”顾无忧说完就想伸手扶人,但还没碰到顾九非的胳膊,就看到他整个人突然腾空被人架了起来。
嗯?
她呆呆地看过去。
李钦远没看顾无忧,似乎是怕人瞧见自己稚拙又别扭的心思,张口道:“他伤得重,你没力气。”他是好心,绝对不是因为不想看她照顾其他人。
小李公子在心里偷偷腹诽道。
顾无忧也没多想,点了点头,就跟着两人走,边走边还问:“那这些人怎么办?”又问顾九非,“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前世好像也是这一群人。
但她把顾九非救了,吩咐人送去衙门也就没再管之后的事了。
“地痞流氓罢了。”顾九非被架得有些不舒服,但这个时候也不是要强的时候,要不是李钦远,估计他今天都得待在这边。
等到被人发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自然。
他也明白,李钦远这么做都是因为……他身边的这个人。
侧头往顾无忧那边看了一眼,见她脸上关心担忧丝毫不是作假,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他为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顾九非心有七窍,此时却不知心中所想,只能低低说一句,“你不必担心,回头让人过来收拾了便是。”
不过是群杂碎,没必要脏了她的眼。
至于幕后主使……
他心中也已经有计较了,倒也不必她来操心什么。
“可是……”
顾无忧还是有些担心,话刚出口,就被沉着脸,十分大高兴的小李公子打断了,“现在去哪?医馆还是回家?”好好的一次约会就这么没了,要不是小辣椒在旁边,他现在就想把人直接扔在地上算了。
碍事。
顾九非刚要回答,却被顾无忧拦了话,“回家吧。”
看到顾九非望过来的目光,顾无忧柔声和他说道:“我陪你一起回家。”都伤成这样了,去医馆有什么用?还是家里的大夫好。
就是……
她又看了一眼李钦远,心里有些犹豫,今天是大将军第一次主动找她出来哎,想到那日,大将军和她说的话,她真的担心他以后再也不会带她出来了。
李钦远自然也看到了她的目光。
心里肯定是有不高兴的,期待了一晚上,他激动的都没怎么睡好,又是精心打扮,又是早早出来,还走了几条街给她买糖葫芦,偏偏连个饭都没吃上,但看到小丫头红红的眼眶,还有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就舍不得生她的气了。
罢了。
跟她生气什么气?又不是以后没机会了。
她这样的性子,就算硬是留下来吃饭,估计也吃不安稳,还是先送他们回去吧。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李钦远开口说。
“那――”
“兰姨不会怪你的。”李钦远看着她说,我也不会。
顾无忧像是听懂了,原本担忧踌躇的神色立时就绽开了笑,点头应道:“嗯。”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话,被李钦远架着的顾九非看他们这样,不禁皱了眉,但他向来寡言,此时也只是抿着唇,没说话。
第54章
安和正焦急的侯在马车旁。
他是顾九非的书童,眼见顾九非被人架了出来,脸都白了,尤其是看到他那一身伤,差点摔倒在地,勉强撑着身子骨跌跌撞撞跑过来,连请安都顾不得了,颤着声音问道:“少,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伤成这样?”
顾无忧看到他就皱了眉,嗓音沉沉的问道:“你去哪了?怎么让九非一个人在那巷子里?”
看惯了她平日娇俏爱笑的模样,陡然见她沉着小脸,李钦远倒是觉得有些新奇,想起当日大白和他说得那些话,'七郎,你是没瞧见,那丫头板起脸来训人的时候还真有点威严气势。'
是不是那日在书院维护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
他看着顾无忧,有些出神的想着,心里又觉得有些可惜,竟然错过了这样的一幕。
“奴……”安和这才瞧见她,从小就畏惧这位乐平郡主,如今被人这般训斥更是吓得魂都没了,低着头,战战兢兢的答道:“奴刚才给少爷去买东西了。”
顾无忧还想再说,身旁的顾九非便说道:“是我吩咐他去买东西的,何况那些人有备而来,就算他在也不过是多个人受伤罢了。”
他伤得重,说话都有些费力,短短一句话说完,额头竟然已经冒了一层细密的汗。
这还是他隐忍下来的结果。
顾无忧心疼他,自然也不好再说道安和了,只沉着小脸吩咐人,“你先回府,和家里人说一声,让他们把大夫什么的都请好。”
安和闻言还是有些犹豫。
少爷和郡主打小就不对付,留他一个人在这,他实在担心……顾九非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朝他点了点头,淡淡道:“去吧。”
得了他的吩咐,安和这才点头,和他们打了个礼便咬着牙转身上了马车,让车夫先送他回府。
顾无忧也怕顾九非这样耽搁下去,会更难受,转头便吩咐自己的车夫过来,余光瞥见身旁的李钦远,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
这次倒不是害羞,而是不好意思。
想到自己刚才训人的样子竟然都被他瞧见了,顾无忧就臊得连眼睛都不敢抬了,生怕他觉得自己凶悍,嗫嚅半天才敢小声说道,也不敢辩解:“我,我们也上马车吧。”
李钦远看她红着小脸的样子,实在有些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刚才还凶巴巴的,碰到他又这么软了……真是,可爱啊。
他也没说话,轻轻嗯一声,就扶着顾九非上了马车。
顾无忧的马车很大很舒服,东西也很齐全,她让顾九非躺在榻上,自己跟李钦远坐在一道,一边从储水罐里倒了一盆水,一边把手里的帕子绞湿,打算给顾九非把脸上的伤擦拭干净的时候,倒还记着李钦远要上学的事,转头问他,“你,要不要先回书院?”
她怕他迟到。
“没事,还早呢。”
李钦远说得有些漫不经心,倒不是态度懒散,而是他的注意力全落在她的手上,看她绞帕子的动作就皱了眉……他都有种冲动,想把她手里的帕子直接抢过来,然后随便往顾九非脸上一抹算了。
但理智告诉他不行。
刚才扶顾九非还有由头可以说说,现在给人擦伤口,实在不是他这么个外人可以做的,他想到这,不免又有些后悔刚才把书童赶走了。
要是有那个小书童在,总不至于让身边这个小丫头做这些。
小李公子很烦躁,也很不开心。
他要是在这些事情上机灵些,就能清楚他现在这么不开心是因为吃醋了,但显然……现在的小李公子根本还没怎么开窍。
偏偏顾无忧这会也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又和人像是闲话家常的说道:“那你过会就坐我的马车去书院,别走回去了,费时间。”
等人应了。
她就拿着帕子去擦顾九非脸上的伤。
手刚刚伸过去的时候,顾九非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他眼睫翕张,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似乎是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触碰,又或是不习惯……她的触碰。
“我自己来吧。”他开口,干涸的嗓子有些哑。
“你别动,好好躺着,都伤成什么样了,还犟。”顾无忧皱着眉,一边不容置喙地给人擦拭伤口,一边继续和人说道,“回头非得让衙门里的人好好审审那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你出手。”
她便是再不知事,也知道那些地痞流氓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要不然怎么可能有胆子对他们顾家的人出手?便是嫌命再长也没有这样做事的。
顾九非被人说得不好再躲,只能硬着头皮躺在榻上,其实他就算想躲,也躲不开,这马车再大也就这么一点空间,何况……他也有些舍不得躲开了。
就像那日舍不得拒绝她一般。
少年的脸庞还没彻底长开,只是顾家人一脉相承的好相貌却已经显露出来。
顾九非平日出门在外,大多都是淡漠的模样,此时虽然垂着眼睫,扮作一副平日的样子,耳根却微微有些泛红,好在马车昏暗,不至于让旁人瞧见。
他抿着唇任由顾无忧给他擦拭伤口,细长的手指轻轻攥着衣摆,原本以为像她这样打小就锦衣玉食,做什么都是由别人伺候的人,肯定是控制不好力道的,可没想到,那覆在伤口上的手却十分轻柔,一点都没让他觉得不舒服。
僵硬的脊背突然有些放松下来了。
嗓音却还有些哑,闻言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刚才来的时候已经吩咐人喊了衙门里的人来,又留了话,有定国公府这块招牌在,衙门里的人自然不敢不尽心,可顾九非很清楚,就算他们再尽心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既然是打定主意让他吃这一顿苦头的,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让别人查到他的身上去。
不过这些话――
他不会和顾无忧说,也不会和母亲说……没必要。
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从来都是这样,他也早就习惯了。
顾无忧把他脸上、手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又找了一瓶活血化瘀的膏药,替人抹在伤口处,似是突然想起,她问人,“对了,你怎么会在那条巷子里?”
那条巷子僻静的很,一般人根本不会往那边走。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顾九非却沉了眼眸,攥着衣摆的手也收紧了一些。
尤其是看到她身旁坐着的那个李钦远,正挑眉望他,微掀的嘴角还带了几许讥嘲,他抿紧唇,竟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那你们又怎么会在哪里?”
这话刚问出的时候。
顾九非看到李钦远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甚至还见他用余光看了顾无忧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刚才略显讥嘲的嘴角,这会已经带着克制的抿了起来,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神色也有些低沉起来。
顾无忧倒是没什么异样的神情。
闻言也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却也没瞒他,坦然道:“我们去吃早饭呀。”她态度大方,仿佛自己说得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前世的时候,他们三个人这样相处惯了。
有时候顾九非来家中找她,总能碰到她跟李钦远去外头吃早饭,偶尔他们还会一起出门。
可她说得无意,马车里的另两人倒是听得各有各的想法。
尤其是李钦远,他似乎是愣了下,然后猛地抬了头,怔怔地望着她,他刚才还在想顾无忧会怎么回答,估计是会否认吧。
他又想啊,如果她否认的话,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李钦远不知道。
应该是会不舒服的,但又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坦然的承认,直白到让人咋舌。
此时阳光正好,透过格子窗棂打到马车里,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日头里,看着这样的顾无忧,李钦远只觉得心跳如鼓,一抹叫做欢喜的心情在心里慢慢的延伸开来。
虽然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这种多变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但他很清楚现在的他很开心,特别开心,就连面对顾九非那张讨人厌的脸也不觉得心烦意乱了。
顾九非似乎也没想到顾无忧会这么回答。
这样的坦诚和直白,竟让他连句回应的话都说不出,尤其是看到李钦远那张遮不住的笑脸,他更加不想说话了……
马车里的气氛又沉寂下去,在有些事情上非常粗神经的顾无忧却没察觉到,她还在担心顾九非的伤势,时不时就叮嘱车夫快些。
等到马车停下,她就掀了车帘。
外头早就等了不少人了,婆子、丫鬟,还有抬着肩舆的小厮们,顾无忧吩咐他们过来扶人……傅绛也在其中,看到顾九非这幅样子,眼都红了,不顾仪态跑了过来,握着他的手就问道:“九非,你怎么样?哪里疼?”
看到母亲。
顾九非的面上才露了一抹干净的笑,反过来安慰人,“母亲,我没事,您别担心。”
傅绛见他这般,眼却更红了,忙道:“快把少爷抬进去。”等人扶着顾九非下去,这才看到顾无忧和李钦远,她又愣了下,“七郎,你怎么在这?”
顾无忧刚要回答,那头顾九非却在要被人抬进去的时候,及时转头说道:“母亲,今日是李七哥哥帮了我。”
他回答的有些急促,旁话却未说,显然是怕顾无忧乱说什么,让别人多加猜测。
傅绛却没多想,听到这话便出声谢人,“原来是七郎帮了九非,多谢你了。”她心里着急,想去看顾九非的伤势,便又说道:“今日家里事情繁忙,不好答谢你,来日再请你来家中做客。”
她是傅显的姑姑,李钦远和她虽然不算多熟,但也不至于生分,这会便客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没什么好谢的。”又道:“您先进去吧,我也该回书院了。”
傅绛便没再说,只是又谢过人就由人扶着她进去了。
她走后,一干丫鬟、婆子也撤了个干净,顾无忧也着急去看顾九非的伤势,余光瞥见身旁的李钦远,犹豫着开口,就听人先说道:“你也进去吧。”
他嗓音温和,脸上的笑也十分柔和,少有的温柔,竟让顾无忧看得呆了一瞬。
“怎么动不动就出神?”李钦远似乎叹了口气,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才道:“什么毛病?我就这么好看吗?”
顾无忧捂着脑门,其实不疼,就是被这样亲昵的动作弄得有些害羞,闻言倒是抬起头,认认真真的答道:“好看。”
说完又看了人一眼,悄悄补充道:“很好看。”
无论是前世的大将军,还是这一世的少年郎,都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本来调侃人的小李公子听到这番话,自己反而先红了耳朵,他轻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别扭道:“快下去吧,也不怕其他人瞧见。”
最后半句话被他压得很轻。
顾无忧没听清,倒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就应了,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了一小包糕点,放到他的手上,软着声音叮嘱道:“你先填填肚子,别饿着。”
“回头去书院,要是膳堂还有吃的,就再吃些。”
从前大将军忙的时候,总是不记得吃早饭,有时候就会饿得胃疼,所以她现在出门都会记得带一些糕点。
以备不时之需。
李钦远看着这么一袋糕点,有些无奈,他从来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又甜又腻,还粘牙,不过看着小丫头一脸关切的样子,他也舍不得拒绝她的好意,点点头,算是应了。
顾无忧这才放心,下了马车。
白露、红霜两个丫头刚才听到消息,这会也出来迎她了,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顾无忧在同车子里的人挥手。
红霜粗心,一门心思都放在顾无忧的身上,自是没注意。
可白露惯来是个心细的,自然分神往马车里看了一眼,却也只看到一角黑色的衣摆,她面上未表,心里却多了个心眼,只是这会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另扶着顾无忧进去了。
主仆三人进了院子。
而坐在马车里的李钦远握着那包糕点,看着顾无忧离去的身影,直到车夫轻轻喊他,才回过神,他笑笑,握了握那包糕点,说,“走吧。”
*
顾九非的伤不算重,但也不算轻,在家休养几日是肯定要的。
顾老夫人和柳氏得到消息也都过来看了,知道顾九非被人谋害,脸色都不大好。
这会顾无忧在里头照看顾九非,傅绛等人便去外头说话,柳氏平日里虽然跟傅绛不对付,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这会便沉着脸,压着嗓子骂道:“当真是吃了他们熊心豹子胆,竟敢对咱们家的人出手,要查出来,非得告到御前,要他们一个好看才行!”
顾老夫人性子稳重,这会倒不至于像柳氏这般,只声音也是沉着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傅绛如实答道:“听蛮蛮的意思,已经着人送去衙门了。”顿了顿,又道,“那衙门里的卢大人曾在儿媳哥哥手下做过事,儿媳打算修书一封给哥哥,让他私下提点几句。”
这提点自然包括必要时候使用一些私刑什么的。
“嗯。”
顾老夫人点点头,又没话了,待又过了一会,才说,“等若华下朝了,也记得和他说一声,自己的儿子出事,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该管管。”
这次傅绛答得倒是有些犹豫,“……是,儿媳记下了。”
知道他们夫妻不睦,但晚辈的事,她也不好多管,年轻的时候还能说几句,如今……她一脚都快踩进棺材了,又能管多少事?
有时候,顾老夫人也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但这世上的事,便是如今知道错了又能如何呢?即使重头再来,她也还是会那样做,便是没有傅绛,也会有其他人。
老二去得早。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大这脉也断了血脉。
顾老夫人少见的在心里叹了口气,握着佛珠的手也很久没再动。
又坐了一会。
到了顾老夫人礼佛的时间,她也没准备多待,打算走了。
起来的时候,傅绛送她二人出去,又听顾老夫人问她:“我听说今日,是李家七公子救得九非?”
傅绛点点头,一边扶着她的胳膊,一边恭声答道:“是,这次可多亏他了,儿媳打算过阵子,请他来家中坐坐,好生谢他一番。”
“他一个晚辈,哪有长辈请他来家中的道理?”
顾老夫人眉眼淡淡,话也说得平稳,“正好过阵子是他祖母生辰,原本咱们两家走得不算近,我也没打算去,如今既然这样……过些时候,我便去一趟吧。”
顾老夫人这些年深居简出,平日便是年里年节,都很少出门,这次为了顾九非去李家做客,于情于理,都是很大的脸面了。
傅绛一听,忙又谢人。
顾老夫人没有理会她的谢言,只是转着手里的佛珠,快要走出屋子的时候,才又问了一句,“蛮蛮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啊?”
傅绛一愣,这个,她倒是没有问过……
犹豫了会,她才低声回道:“许是他们姐弟两人在街上凑巧碰到了吧。”
顾老夫人没说话,转动佛珠的手却停了下来,须臾才看着她说道:“再怎么说,你也是她名义上的母亲,平日里她那边也得多注意着些。”
“姑娘家,别闹出什么事。”
这却难倒傅绛了。
顾无忧的事,她是一万个都不敢去管的……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说,省得传出去,倒让旁人觉得她这个做后母的对发妻留下来的孩子有什么看法。
她这里吃些言语上的亏也就罢了,只怕那些脏言秽语传到顾无忧的耳中,又惹她生气,因此傅绛也未说什么,一一应了。
等把人都送走了。
傅绛原是准备进去再看看顾九非,但想到顾无忧还在里面,想了想,又顿下了步子。
身旁青黛低声问道:“您不进去看看?”
“罢了,且让他们姐弟说着话,我进去,恐怕又该冷场了。”傅绛叹了口气,倒也没多少失望,如今能看见他们姐弟和睦,就已经够让她开心的了,至于别的,她从来没给人尽过母亲的职责,自然不敢担她一声母亲。
又嘱咐人,“让人给小姐少爷送些吃的过来,九非病着,不能吃荤腥的,清粥素食即可,蛮蛮喜欢吃虾饺,让厨房注意着些,别把那些带味的佐料放进去了。”
青黛自然应“是”。
傅绛便又在院子里看了一会才离开。
可屋子里的两姐弟,其实也没怎么说话,他们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
顾无忧是还不大习惯和年幼时的顾九非相处,问了几句“疼不疼”,听了回答,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至于顾九非――
他心里的想法比她还要多一些。
他既不习惯顾无忧对他好,觉得这样的她太过陌生,也太让人不知所措……但又忍不住对她的好生出几分亲近,就像当日在书院的时候,明明不想留下的,但看着她那样一张笑颜,拒绝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顾无忧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样沉寂的气氛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百无聊赖的开口,“唔,饭怎么还没来啊?”
顾九非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了一盘糕点递给她。
上头摆着的酸梅糕、乌枣饼,都是顾无忧旧日里喜欢的……虽然知道这也许是无意的,但顾无忧还是笑得弯了眉,她接了过来,弯着月牙似的眼睛,冲人笑道:“谢谢。”
顾九非没说话,半天才攥着被子,低声问道:“你今天……为什么帮我?”
那样的情况,要不是顾无忧说了什么,李钦远是肯定不会出现的,但她又为什么要帮他?她不是很讨厌他吗?那让他被人打死不是很好?
“啊?”
顾无忧捏了一块酸梅糕,正吃了一小口,闻言,眨了眨眼睛。
她睫毛很长也很浓密,衬上白皙的脸庞,其实是很明艳瑰丽的相貌,只是这份疑惑的表情倒是让她又多了一些娇憨。
不过娇憨也只是这么一瞬。
很快,她就笑了,“我们是家人呀。”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一向不行于色的顾九非怔住了,家人……在她心里,是把他当做家人的吗?他张口欲言,外头却传来一串脚步声,是有人端着早膳进来的。
他见到旁人就闭了嘴,没再说话。
顾无忧也没多想,任由丫鬟布着早膳,她原先倒还好,并不怎么饿,但这回闻到香味倒是有些受不住了,忙坐到一旁吃了起来。
直到用完早膳,顾无忧怕打扰顾九非休息,便提出告辞了,只是打刚才开始就没再说过话的顾九非,这个时候却喊住了她,“你跟李钦远,你……”
“喜欢他?”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却一直落在顾无忧的身上,见她瞪大眼睛,也没有移开视线。
顾无忧虽然有些惊愕,不过也没有瞒他,在一瞬的错愕之后便笑着和人坦诚道:“喜欢呀。”她从来没有隐瞒她对她的喜欢之情。
顾九非见她如此直白,更加拧紧了眉,“那他呢?”
“唔。”
这个,顾无忧倒是真的不大清楚,大将军喜欢她吗?她歪着头想了想,犹豫道:“应该……喜欢吧。”要不然大将军那样的性子也不会主动找她。
应该?
顾九非皱了眉,小脸也沉了下来。
不等他说话,对面的红衣小姑娘突然又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很灿烂很明媚的笑,望着她直言道:“就算现在他还没喜欢上我,以后也肯定会喜欢我的。”
她说话的时候,模样娇俏,语气肯定,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顾九非见她这样,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想说父亲不会同意的,想说李钦远配不上她,想说无数的话……但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直到安和进来,顾无忧已经离开快有一刻钟了,眼见顾九非还呆怔在床上,他小声询问道:“少爷,您还好吗?”
顾九非回过神,看他一眼,见他腿有些瘸着,知道他是挨了罚。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从柜子里拿了个活血化瘀的膏药仍给他,“拿去用吧。”等人谢过才又垂下眼眸,他往后靠在软枕上,修长的手指轻叩锦被,没有一丝波澜的说道:“回头记得把我受伤的事传到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