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4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87 – 92)

第87章

李钦远的亡母沈氏住得院子名叫锦归院,她虽然仙逝已经六年了,但院子里的布置还是跟从前一样,过去的时候,正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在院子里洒扫着。

瞧见他过来,那妇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同人请了个大安,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关切,“风雪这么大,您怎么这会过来了?”

妇人名叫素秀,是沈氏的陪嫁丫鬟。

沈氏仁慈,不愿这些自幼陪着她的旧仆终身困于府中,在她去之前,便把所有人的卖身契都还给了她们,若是有家可依的,便拿笔银子回家去,若是没有家的也可拿笔银子,不拘是做个小本买卖还是给自己留作傍身用。

总归,她能想到的,都替她们安排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素秀留了下来,她是嫁过人的,可惜命不好,嫁得夫君被流匪杀了,她自己无儿无女,家中两位老人也都故去了,无处可去,索性便留在府中。

每日替自己的旧主擦拭牌位,清扫故居。

“我来看看母亲。”李钦远每回来这,情绪便有些低沉,今日因为说起旧事,更是如此。他把手里的伞递给素秀,而后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素秀知道他喜欢清静,因此也不敢叨扰,只唤来一个小丫鬟让人准备一些茶水吃食。

若是有需要,便送进去。

等人应声出去后,她拿着李钦远方才递给她的那把伞,看着紧闭的屋门,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

屋子里。

因为每日都有人打扫的缘故,这一间明明已经有好些年没人居住过的屋子却还是保持着该有的人气,李钦远踏步进去的时候,随手解开外头披着的斗篷,放在门边的屏风架子上。

桌子上的瓜果都是新鲜的,不远处的一架湘妃榻也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那处放着的一个绣着海棠花的引枕还是母亲旧日最喜欢的。

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绣篓,里面堆了不少碎布针线。

再往边上,靠近东轩窗的那处地方,还放着一块绣架,那上面是母亲去世前未完成的一副观音大士相。

甚至就连梳妆台前,也摆着一把她常用的白玉花卉纹梳子。

李钦远一点点看过去,就连屋子里的边角都没有放过,这里的布置就和母亲在时,一模一样……有时候,他也会恍然,觉得母亲或许根本就没有离开。

她还是会倚着软榻靠着引枕绣着女红,看见他的时候就会抬起温柔的眉眼同他笑,“七郎来了。”

可到底——

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就算这里布置得跟从前一样,离开的人还是离开了。

李钦远垂下眼睫,没有说话,他打算换一双软底鞋,免得脏了这一室干净。

这里一直就放着他的鞋子,他虽很少回来,但每每回来,都会来母亲这边坐上许久,刚要弯腰去取,目光扫到那边还放着一双鞋

子,比他的还要大一些。

他眉目微敛,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也没做,仿佛没看到似的,拿过自己的鞋子穿好就走了进去。

和从前一样。

李钦远先是取了一块母亲旧日喜欢的梨花香放进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然后又洗干净手,再走到里间供奉牌位的地方,从香夹里取了三支香点燃插到香炉里。

三抹烟气袅袅升起,他就这样看着那块黑底漆金的牌位。

那牌位上写着“妻子沈氏朝夕”,李钦远一直觉得母亲的名字不好,就像她这一生,还没活到最灿烂的时候就离开了,可她却很喜欢……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抱着他说起和那个人相见时的情形。

未出阁的女儿若是要求姻缘,便会跑到城郊的一座桃花庄,去那边求一个桃花签,然后在底下写上自己的名字,投到开得最艳的一株桃树上就可。

母亲那会是被人拉过去的,她闺中的时候是个温柔没主见的,觉得婚姻一事便是听从父母的安排。

偏被朋友拉着过去,还替她也买了桃花签。

她没法,只能也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打算寻个僻静的桃树扔上去。

谁想到,她这一扔,没能扔到树上,却扔到了墙外,那签上还写着她的名字,哪能让外人瞧见?急急忙忙寻过去,便遇见了那人。

李钦远还记得,母亲与他说。

-“你父亲那时候穿着一身青衣,腰间系玉,面如冠玉,跟那些踏青游玩的少年公子并没有什么差别,可当他抬眼看向我的时候,那双狭长的凤眼中就像是笼罩着塞外的风沙,让我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

-“他什么都没问我,看到我红着脸急得不行的样子,便把手里的花签递还给了我,然后就领着那些扈从离开了。”

-“我自幼是个没主见的,从来都是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可那一回,我却由衷地想嫁给一个人,嫁给他。”

母亲还说,“我知他好戎马,也知他一年大半都在外头,可于我而言,只要是他,便是只有朝夕也已经够了。”

回忆戛然而止。

李钦远抿着的薄唇却还是没有松开,他仍旧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块牌位,半响,他才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尤其是在这香烟袅袅的一处天地,自带几分缥缈的感觉,“母亲,我回来看您了。”

“我很好。”

像是同人闲话家常似的

,他说得十分缓慢,“我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忙也不会让自己饿着肚子,您不用担心我。”

“我还认识了一个姑娘——”

想起顾无忧,李钦远寡淡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就连那双冰冷的眼睛也跟着暖化了一些,“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温柔、体贴,很关心我,虽然有时候娇气了一些,但她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姑娘了。”

“您要是还在,一定会喜欢她的。”

……您要是还在,”他眼圈微红,声音又低了一些,“那该多好。”

*

素秀早已经打扫完了。

她就侯在廊下,即便风声呼啸,可她还是听见了一些压抑的哭声,像见证母亲去世的幼兽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一如当年夫人去时的样子。

她听着听着,眼圈也忍不住红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里头传来从远及近的脚步声。

素秀连忙擦干净脸上的泪,等人推门出来,便朝人请了个礼,又同人柔声说道:“给您备了您旧日喜欢的茶水、糕点,您要不要用一些?”

“不用了。”

李钦远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哭了一场的缘故,他的嗓音更哑了,从人手中接过伞的时候,他倒是问了一句,“外头的宴席结束了?”

素秀一愣,等反应过来才回道:“结束了,客人们也都回去了。”

李钦远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只是临走的时候,同人说了一句,“天寒风大,您也注意身体,母亲身边的旧人也就您一个了。”

只一句,就让素秀红了眼睛。

自打夫人去后,七少爷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爱笑爱闹的儿郎变得越来越沉默,她看得难受,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如今听了这样一句关切的话,她终是难以忍耐,哽咽道:“奴省得。”

“老夫人和侯爷待奴好,没让奴受累。”

“这些年,奴也跟着旁人似的,认了个干女儿,如今也在夫人这边做些洒扫的工作,名叫喜儿,是个乖巧的孩子。”

“倒是您——”

素秀红着眼,道:“一个人在外头可曾受冷受饿?不然……”她犹豫一会,“您要不还是回府里住吧,奴也能照顾您。”

李钦远笑笑,“我都这么大了,哪里还需要人照顾?”眼见素秀还要再说,他笑了下,“好了,您去休息吧,我去看看祖母,也该走了。”

“今日还要走?”素秀跟着人走出院子,劝道,“那么大的风雪,还是在家里留一晚吧。”

“不了。”李钦远说道,“过几日便要考试了,我得回去复习。”见她还要再送,他停下步子,拦了一把,“您进去吧。”

他态度坚决,素秀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这张和国公爷颇为相似的面孔,她抿了会唇,还是小声说了一句,“自打国公爷回来后,他每日都会过来坐上一会。”

李钦远听到这话,握着伞柄的手收

紧,薄唇也跟着抿了起来。

“其实……”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我该去看祖母了,您进去吧。”李钦远说完也不等人回,径直往外走去。

素秀看着他的背影,嘴巴还微微张着。

等到喜儿过来寻她,问她“怎么了”,她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少爷这个心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回去吧。”她扶着喜儿的手,“我也该给夫人念经了。”

*

寿安堂是李老夫人居住的地方。

客人早就走了,她这个寿星公折腾了大半日也有些乏累了,正想着去里头休息一会,便听到外头有人过来传话,道是,“七少爷过来了。”

她一听,脸上的疲累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连忙让人请了进来,又让人去置办茶点、糕果。

等到李钦远解了斗篷进来的时候,那些东西也都已经置办好了,李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看到他进来便朝人招手,嘴里跟着笑道:“刚才让你过来,你怎么也不肯来。”

“如今怎么知道过来了?”

她说得刚才便是那些夫人小姐在的时候。

到李老夫人这个年纪,要说盼望的,除了家庭和睦,子孙健康之外,便是想给自己这个孙儿找个好媳妇,让他有个贴心人伴着,也不至于以后等她去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可偏偏她这个孙儿平时什么宴席都不肯参加,也就她寿辰的时候才肯回来一趟。

可回来也是能避则避。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还能把人骗过来,现在学聪明了,哪里还骗得了?

李钦远这会情绪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至少不会让人瞧出他心情不好,所以他很奇怪,就连一向看着他长大的的祖母都查探不出他隐藏下的情绪,怎么那个小丫头却能这么精准的打探出他心情的好坏?

倒也只是恍神了一会。

受了那些丫鬟、婆子的礼,他便坐到了李老夫人身旁,拿过一个橘子给人剥了起来,随口说道:“那么多姑娘夫人都在,我过来像什么样子?”

“你这孩子,明知道我是在说什么。”李老夫人无奈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嗔道,“你今年都十六了,便是不想这么早成婚,也该相看起来了。”

“我瞧着今儿个过来的几位闺秀都不错,尤其是杨家那个姑娘,性子温柔不说,人也是个大方得体的。”

“黎家那个孩子也不错,说起来,你小时候还同她一道玩过呢。”

“……祖母。”

李钦远语气无奈的拖长音调,刚想说话,便看见了她绑着的那块暗红色绣宝相花的抹额,想到刚才小姑娘眉眼弯弯同他说得那些话,他眼眸也跟着弯了一些。

“看什么呢?”

李老夫人顺着他的目光,抚到了自己的额头处,等到指尖触碰到那块抹额,也跟着笑了,“这块抹额是定国公府那位五姑娘送给我的。”

“今天她祖母带着她亲自走了这一趟,

说是感谢你当初救了她家小五和小九。”

说起这个,她又忍不住皱眉道:“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说乐平那孩子骄傲跋扈,我今日瞧着,可真是个好孩子,长得标志不说,还爱笑,那一双天生的笑眼,瞧着就让人心情好。”

李老夫人是个护短的。

心里喜欢那个小姑娘,便见不得旁人说她的不好,想到外头传得那些谣言,她就生气,“好端端的姑娘,也不知是谁心肠这么坏,尽传出那些乌烟瘴

气的谣言。”

又叹道:“也不知道以后哪家小子有这个福气能把她娶回家。”–

李钦远哪想到祖母会突然提起小姑娘的婚事,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哪家小子,您的孙子啊……

不过这话,他现在不好意思提。

李老夫人原本还要同他说话,看他这幅模样,一顿,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

“没。”

李钦远清了清嗓子,摇摇头,把手里的橘子递给她,“屋子里太热,喉咙有些痒。”

李老夫人便道:“那你再多喝些水。”又吩咐身边的人,“去移掉几盆炭火。”

身边丫鬟刚要应“是”,就被李钦远拦住了,“没事,过会就好了,您刚才要说什么?”

“刚才?”

李老夫人被人这么一打断,倒是也不说那炭火的事了,她想了想,这才想起原先要说的话,笑道:“我是想起乐平满月那会,你母亲还抱着你去看过她。”

李钦远一怔,显然不知道有这事。

“你那会还小,哪记得这些?”李老夫人见他微怔的神色,便又笑着说,“你那个时候刚会说话,我跟你母亲带你过去的时候,你爹娘还喊得不大清楚,倒是会喊妹妹了。”

“看着小乐平,就去抓她的手,把人弄哭后,你自己也跟着哭了,倒是把我们一众人都给看笑了。”

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李老夫人脸上的笑就跟下不来似的,见身边这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孙儿这会还呆怔着,便又兴致很好的说起另一事,“还有乐平三岁生日那年,你非要跟着你母亲一道过去,到了那边,还说要娶乐平当媳妇。”

“哦,对了……”

她忽而又道,“你那会还亲了她一口呢。”

李钦远这次惊得都直接站起来了,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什,什么?我,我还亲了她?”

李老夫人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笑了好一会才去拉他的手,嗔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急什么?你母亲跟乐平她母亲关系不错,乐平还没出生的时候,她们倒是真想过定个娃娃亲什么的。”

“可惜……”

想到王氏那个结局,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欢快的陈年往事,一时也变得沉默起来,过了许久,她才低声说道:“乐平那孩子也是可怜的,打小就没了母亲,她那个继母虽然是好的,但到底是隔着一层肚皮。”

“我就希望她以后能嫁个知冷知热的夫君,好好疼疼她,别让小姑娘过得那么难了。”

李钦远想起小姑娘的身世,想到她今日同他说得那些话,也跟着沉默起来,半响,他才轻轻应道:“会的。”

第88章

到底今天是祖母的生辰。

李钦远便是再不喜欢这个家,也还是留下来陪人用了晚膳,等人准备歇息了才走。

蝉衣奉李老夫人的吩咐,提着灯送李钦远出门,等他披好斗篷,便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嘴里说道:“老夫人怕您夜里看书饿着,特地让小厨房给您准备了吃食,奴还在外头裹了几层布料,也不至于路上凉了。”

“都是您旧日里喜欢吃的。”

“一大碗酒酿圆子并着几只梅菜肉烧饼,还有半盘夜里吃剩的片皮烤鸭,知道您怕腻,外头的皮都给您去了,不拘您是想蘸着酱单吃还是用那烧饼裹着吃,都不碍事。”

李钦远手指还勾着斗篷的细带,闻言,笑得有些无奈,“我都多大了,祖母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呢?书院里也是开着窗口的,我若当真饿了,去那吃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接了过来。

蝉衣笑道:“哪里是把您当小孩,老夫人这是心疼您一个人在外面,您又不肯跟别人家的少爷一样带书童过去,平日做什么都得靠自己,老夫人每次说起都得抹一会泪。”

说着又叹了口气,“您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老夫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吃得也不多。”

李钦远知道她的意思,但他还是保持缄默,等人说完才接了一句,“劳你们多顾着些祖母,若是有事,便来书院同我说。”

蝉衣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一边提着灯送人出去,一边接着说道:“奴记得书院也快要考试了,您今年考完便早些回家吧,除夕也是您生辰,老太太已经念叨许久了。”

前几年七少爷和国公爷闹得不愉快,便连除夕也只是回来给老夫人磕个头,然后就不知所踪。

“再说吧。”

李钦远没答应也没拒绝,已经走到外头了,他停下步子,从蝉衣的手里接过灯,然后便独自一人拿着食盒、提着灯往外走去。

蝉衣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又是叹了口气,等瞧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去。

快走到外院的时候,李钦远的脚步倒是慢了下来,这会雪已经停了,只不过夜里风大,那些屋檐树梢压着的雪被这凛冽的寒风一吹,就跟白毛似的,不着边的往人身上打。

李钦远闭着眼偏过头,等这阵子寒风过去了才重新睁开眼睛往前边看了过去。

他今日也没跟以前似的梳着高马尾,而是戴了白玉冠,穿了锦上衣,这会几缕墨发还沾了些细雪黏在脸颊上,衬得那张如玉般的脸更多了一些出尘脱俗的味道,而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却是比这冬日里的雪还要来得峭冷。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神情淡淡地看着前方。

那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一身青衣,他和李钦远的五官十分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两人的气质却天差地别。

李钦远像一团火,纵使平日表现得再淡漠,再漫不经心,可他心里是藏着一团火的,那火中藏着不甘和愤怒,所以他才会拼命挣开身上的枷锁,逃离这个让他厌恶的地方。

而李岑参呢?

他身上带着塞北荒漠的杀戮气,那是几十年作战留下来的铮铮铁骨,可他的气质却十分沉寂,像一盏不冷不热的温水,你没法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他的情绪,更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钦远不想看,更不愿猜,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然后突然提了步子,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

没有停顿,也没有要多看人一眼的意思,就在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李岑参开口了,声音很淡也很平,“我听说你救了顾家的两个孩子。”

李钦远没有回话,脚下的步子也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李岑参余光看着那一片衣角,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也还是闭上了嘴巴,缄默不言。

“小爷。”

魏庆义正从外头进来,看到李钦远冷着一张脸走过来,连忙让到一旁朝人行礼,见他连句话也没有说就往外头走,而国公爷就在不远处背着身站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保持着恭敬的姿势,等人走后才朝李岑参走去,“国公爷。”

“嗯。”

李岑参淡淡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到李钦远已经出去了也没说什么,而是问人,“边关情形如何。”

魏庆义答道:“暂时一切都好,只是近些年突厥皇室有些不大安宁,储君多被弹劾,若是二皇子上位,以那位的性子,恐怕……边关又要不安宁了。”

“知道了。”

李岑参负手看着门口,“等过完年,就回去吧。”

“国公爷……”魏庆义皱眉劝道,“您身体还没好,陛下也让您留在京中多休养几年,您还是等身体养好了再回去吧。”

“不必。”

李岑参语气不容置喙,魏庆义也不敢再说,只是想起先前离开的李钦远,不由又道:“有些事,您为何不和小爷说清楚?当初您接到夫人的信正是作战最关键的时刻,为了早些回来,您不眠不休作战四天,还受了重伤……”

他声音低了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您现在的身体就是因为那次不肯留下来疗伤造成的,拖着那样一个身体,快马加鞭跑死了五匹马,您为何……就不和小爷说清楚呢?”

“您要是说清楚,小爷也不会……嫉恨您那么多年。”

李岑参喊他,“青山。”

在这茫茫白雪的天地间,在这呼啸不停的寒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在我心里,永远国大于家。”

“他恨我是因为这个。”

“没有错。”

“国公爷……”

“去休息吧。”李岑参说完便转身往内院走。

魏庆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从李岑参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参将开始,他就跟着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开始有白发了,他看着实在难受。

内院。

殷婉刚把冬儿哄得睡着,这会就坐在椅子上翻着账本,看到宜春进来,她也只是掀了下眼皮,随口问道:“国公爷呢?”

宜春似乎有些犹豫,过了一会才小声答道:“国公爷他……去锦归院了。”

“嗯,”

殷婉又翻了一页账本,声音平静,并不带喜怒,“知道了。”

宜春看她这样却有些焦急,不由走过去说道,“夫人,国公爷回来这么久,就没在您这歇息过,您怎么,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屋子里其余下人都已经出去了,唯一一个冬儿也早就睡着了。

殷婉笑着放下手里的账本,抬眼看她,“宜春,你这一生所求是什么?”

“啊?”

宜春一怔,半响才红着脸,小声答道:“奴就想多攒些钱,一个找个忠厚老实的夫君……”说完,瞧见殷婉的笑眼,连忙又补了一句,“还想陪着夫人,一直伺候您。”

殷婉笑笑,“那你知道我的所求吗?”

宜春小声答道:“奴不知道。”

“我从前所求,夫妇和睦、白首到老,”殷婉看着那绘着美人的灯罩中,烛火摇曳,声音不高不低,不喜不怒,“可我没等到。”

宜春虽然是后来才跟着殷婉的,但也知晓夫人从前是嫁过人的,听说还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表哥,可惜成亲没几年便闹到了和离的一步,她突然有些后悔提起今天这个话题了,声音带着些无措,“夫人,奴……”

“没事。”

殷婉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碍,而后才又同人说道:“那不过是年轻时的谬想罢了,我如今所求,不过现世安稳,冬儿平安长大。”

她说着,又往里屋看了一眼,青色帷帐下有一个小儿的身影。

小儿睡得很熟,也很安稳。

殷婉看着看着,眉眼便又柔和了一些,等转头的时候才又继续就着前话,同人说道:“你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行事说话也代表着我,今天你提起这事也好,我便把我的心思也同你说一说,也省得日后底下那些东西胡乱挑事。”

“国公爷对我有恩,把我从泥潭救出来又给了我体面和身份,我是打心眼敬着他和老夫人的。”

“我知道咱们府里有不少人觉得七郎与国公爷不睦,便把心思打在冬儿身上,冬儿虽然也是嫡子出身,但我从来没有别的念头,只盼着他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若是日后有什么人跑到冬儿面前胡乱说道什么,弄得他们兄弟不睦,便休怪我不客气。”

说到最后一句,殷婉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宜春脸色一白,连忙跪了下来,“奴省得了,明日奴就去提点他们,绝不让那起子东西污了少爷的耳朵。”

殷婉这才把人扶起来,又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明白便好。”

屋中烛火摇曳,她的声音带着一些岁月沉淀后的安稳,亦或是通透世事后的沉静,“人这一辈子想求什么都可以,但要记得一句话,贪多必失,求了该求的,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

“这样,才能现世安稳。”

宜春终究年纪还小,忍不住问道:“夫人,那您心里就没有一丝想国公爷能……”大抵也觉得自己这话实在僭越,她不敢再说,“夜深了,奴服侍您洗漱吧。”

殷婉笑了笑,没说什么,等宜春退下,她也没有立刻就睡,而是站在那盏六角宫灯前。

烛火燃了一晚上已经有些昏暗了,她拿着金拨子挑了下灯芯,“啪”的一声,灯芯跳动,方才昏暗的灯芯又重新亮了起来,殷婉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她自然也是奢望过的。

遇见李岑参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娘家了,从前疼爱她的父母觉得她丢了殷家的面子,至于兄长嫂嫂更不必说,就连往日她多有照拂的侄儿、侄女私下也觉得她丢人。

失望是一日一日积累下来的,浓烈的情感也是在这样积累的失望中缺失的。

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能够嫁给李岑参是她不敢想的事,大周的战神,赫赫有名的魏国公,便是二婚,也有得是王公贵族想把女儿送过去,可最终李岑参还是挑了她。

只因,她当初同人说的一番话。

-“国公爷,我知道您娶妻只是为了有人能够照拂家中,我虽不比那些女儿出身高贵,却擅打理内宅,我也知晓您心中还有发妻,不会逾越,我不求别的,只求国公爷给我一份体面和尊荣。”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不甘余生常伴青灯,更不甘糟践她的那些人从此逍遥快活,所以她不顾脸面找上了李岑参,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反击那些对不起她的人。

李岑参给了她体面和尊荣,让她能够跻身京城名流,成为人人羡慕的魏国公夫人。

当初欺辱她的那些人如今早就消匿于京城,就连她的那些家人现下也只能仰仗她的鼻息苟活,没有人会不爱这样的李岑参,可她知晓分寸,也知晓什么可求,什么不可求。

她得了她该得的,就不会去妄想那些不属于她的。

情意……

旁人稀罕才珍贵,若不稀罕,也不过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罢了。

她殷婉,虽不是出身名门,却也有着她的骄傲,不是全心全意属于她的,她不要。

当初如此。

如今,亦如此。

“噼里啪啦”的,烛火又连着跳了好几下,从半明不灭又恢复亮堂,殷婉看着又笑了一会,而后才放下手里的金拨子,罩上灯罩,净了手,去歇息了。

没几日就临近年末了。

鹿鸣书院也终于迎来了今年的考试,跟不置斋和昌荣斋那些学子不一样,平朔斋的贵女们虽然也要参加考试,但考核相对简单、松泛。

就像那两座学堂得考三天,每天考核的课程都排得很满。

可平朔斋这边却轻松多了,考核虽然也是三天,但每天只考两门。

因为考核的缘故,从前辰时四刻(八点)上课,如今也改成巳时两刻(九点半)考试了,可顾无忧却还是起得很早,像这种考试的日子,学子们为了抓紧时间读书都是自己带吃的去书院。

顾无忧便让白露给她准备了一个食盒的东西,还有什么醒脑用的香丸,薄荷露,全都堆放在里面。

红霜是个憨的,至今还不晓得她和李钦远的那些事,瞧见她这么一副阵仗还笑她:“小姐这幅样子像是要去考状元。”

顾无忧正在翻着食盒,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哪有什么心思回她的话?等检查完都齐了便拎着东西要出门了,临来想到什么,又停下步子,“哎,我的护膝。”

差点就忘了。

刚要进去拿,白露就已经打了帘子出来了,把手里握着的一对护膝递给她,嗔道:“就知道您忘了。”

顾无忧一看,连忙取了过来,这是她这几日赶出来的,为得就是怕天寒地冻,大将军考试的时候冻着,正面是一层绣着梅花的织锦布,里面是从琅琊带来的一块红狐皮,皮毛柔滑,还保暖。

这样。

总不会冷了吧。

她也是昨儿个和三哥聊天,知道他之前考科举的时候差点没冻死,虽然大将军这次只是普通考试,不置斋也不是科考那样的地方,但顾无忧还是担心,担心他冻着,饿着。

还是第一次看年轻时的大将军准备考试呢,顾无忧的心情有着说不出的激动。

把护膝也妥善放好,她朝两个丫鬟说道:“我去书院了。”说完也不等她们开口,就弯着眉眼往外头走。

“您慢些走,别摔倒。”

白露跟在后头提醒道,见她头也不回的招了招手,又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姐如今怎么那么喜欢去书院了?”红霜有些纳闷,“以前家里请了先生,小姐都不肯去。”

白露看她一眼,见她还是一脸天真的模样,摇了摇头。

“怎么了嘛?”红霜不解。

“……没事。”

这傻孩子,小姐哪里是喜欢上学了,还不是因为那里有喜欢的人,她如今也懒得再和小姐说什么合不合规矩的话了,左右小姐如今是真的开心,相比以前和赵世子在一起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哭几回的样子,这位李公子虽然名声不好,但至少没让小姐哭过。

不置斋。

快考试了,一群人就跟临时抱佛脚似的,全都拿着书打算在考试之前再多背些,就连一向不爱学习的傅显这会也皱着眉拿着书背着,自然,屋子里也有其他的声音。

有些说着这次家里准备了什么吃食,有些说父母替他们准备了什么东西,还有说考完去哪里玩乐的话。

少年郎多爱比拼,就连拿来的食盒也要比上一比。

这一来,便有人问到李钦远,“七郎,你家给你送了什么?”那少年也是个憨的,和李钦远相处几回,觉得他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便时不时爱跟他说个话聊个天。

可显然,他这个话题找得并不好。

原本背书的傅显和京逾白等人都停了下来,尤其是傅显,一双剑眉紧皱着,薄唇也抿了起来,那少年也反应过来了。

李钦远和家里关系不好,以前考试的时候,好像也没见他拿什么食盒过来。

这当然不是李家没人给他送,不说他那个继母惯来是个会做事的,便是祖母也一向疼他,但他觉得烦,也懒得同这些人比,每次都是提前吩咐,让他们不必送来。

反正每回傅显他们都会多带吃的。

那少年自知说错了话,脸都白了,忙道,“我,我不是……”

李钦远也没放下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掀了眼帘同人淡淡笑道:“没事,。”

“啊,好。”

少年哪里还敢多言,连忙回过头,看起书。

赵承佑正好进来,看到这幅画面也没说什么,他以前和李钦远在书院碰到还会说几句,便是李钦远对他爱答不理,他也会十分客气的同人打招呼,可自打李家一别,他就不愿再跟李钦远维持这幅面目了。

平时就算见到也是擦肩而过,没有话的。

刚要提步进去,就听到身后有个小厮过来,冲着李钦远说道:“小李公子,您家里给您送东西过来了。”

赵承佑脚下步子一顿,他心中似有所察,看了一眼那只食盒。

而原本正低头看着书的李钦远,听到这话,也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

第89章

“七郎,你祖母派人送来的?”

傅显觑了一眼外头的小厮,低声问他。

“不知道。”李钦远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道,不过如果家里真有人给他送东西,那应该也只有祖母了,都让她老人家不要操心这些了,还是送来了。

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李钦远到底还是放下手里的书本,冲那小厮发了话,“拿过来吧。”

“是。”小厮应了一声,说完,又有些踟躇的看着挡在门前好似有些发呆的赵承佑,小声同人说道:“赵公子,劳烦您让下。”门口就这么一点大,赵承佑挡着,虽然不至于把口子赌实,但也没法让人走过去就是了。

赵承佑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下,抬眸的时候倒还是从前那副样子,挂着笑,语气也很温柔,“进去吧。”

说完。

他便率先迈步朝自己的位置走了过去。

尹煦见他过来,就冲他说道:“承佑,我让人去宝宾楼订了酒席,中午的时候,他们会送过来的。”虽然到京城换学也有一段日子了,但他还是不喜欢京城这些人。

最不喜欢的就是傅显等人。

这会说完,还要朝傅显他们的方向撇撇嘴,没好气的说道:“不就是家里送了吃的,有什么好稀罕的。”

若是以往。

这会赵承佑肯定会语气无奈的说人几句,让他不要说这些,要好好和人相处。

可今日,赵承佑的心思就像是飘空了似的,即便入了座位,目光也还是时不时地往李钦远的方向看过去,又或者说……落在那只雕刻着莲花纹路的食盒。

他心里总觉得,这食盒……是那人送来的。

小厮已经走了,傅显看书看累了,便朝李钦远起哄道:“快快快,打开看看,我瞅瞅有没有我最喜欢的西湖牛肉羹。”

李老夫人是杭州人,她有个陪嫁厨子,最擅长的便是那道西湖牛肉羹,傅显每次去李家都要央着李家祖母做那道。

可惜……

这些年,七郎回家次数越来越少,他也许久没吃了。

李钦远对吃食并不感兴趣,他把手里的食盒往人那边一推,自己又重新翻起了书,“你自己看吧。”

傅显自然不会客气。

那食盒一共三层,他一一打了开来,头一层放着一些茶点、糕果,还有一些醒神用的薄荷露、香丸子,这不稀奇,他看一眼就丢在一旁了,又去看第二层,他轻轻咦了一声,半响后,无不羡慕的说道:“七郎,你祖母对你真好。”

“嗯?”李钦远有些疑惑,“什么?”

“喏。”

傅显把第二层放着的东西推了过去,嘴巴撅得很高,语气又羡慕又嫉妒,“知道咱们学堂冷,怕你冻着,还给你带了护膝,这针脚这么密,肯定是她亲手做的。”

说完又有些生气,“我早上和我阿娘说冷,她直接让我多喝点热水。”

齐序听到这话就忍不住笑,他坐在傅显前面,这会转过头冲人说,“阿显,秦姨没让你直接出去跑几圈已经对你很好了。”

傅家一门武将,就连傅显的母亲秦氏也是武将出身。

其他门第的夫人都是管着内宅,平日里除了那些宴会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可秦氏不是,她是跟着丈夫上过战场的,以前他们去傅家玩的时候,还能看到傅夫人穿着一身劲装,一手拎着傅显的后领,逼着人练马步、跑圈。

不过傅夫人一点都不凶。

相反,因为行军打仗的缘故,她的性子很好,特别不拘小节,很容易跟他们打成一片。

齐序他们都很喜欢这位长辈。

“去去去。”

傅显懒得理他,侧头和李钦远打着商量:“七郎,反正你不怕冷,这护膝给我算了。”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爪子已经朝护膝伸过去了,可连个边边都没碰到,就被人用本子狠狠拍了下手背。

“哎呦。”

傅显抱着通红的手背,眼圈都有些红了,没好气地说道:“你打我干嘛!”

李钦远没理他。

他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册,握着那对护膝仔细看了起来,挺普通的样式,但凡会做女红的都能做,也瞧不出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皱了皱眉,又像是心有所察似的,去看食盒里的其他东西。

除了第一层被傅显看过的东西之外,第三层就是吃食了。

四菜一汤。

汤是四喜丸子、丸子是用鸡肉做的,里面还加了香菇、芹菜和胡萝卜,菜是清炒小白菜、油焖冬笋、鱼香肉丝,还有一道尖椒炒牛柳,看到这几道菜的时候,李钦远刚才还沉默着的面容突然就绽了笑容。

家里的厨子大多都是杭州来的,做得菜也都偏甜,可他这些年一直在外头吃,口味是有些偏辣的。

这些菜绝对不可能是祖母送来的。

傅显也看到了李钦远的表情,他刚才被人打疼了,都想跟人绝交了,但看他神色一变一个样,现在居然还笑了,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了……这哪里是李家祖母送过来的?

这明明是那个小辣椒托着名义找人送进来的。

他抱着手,有些气哼哼的,又有些酸,“她倒是挺知道你口味的。”

李钦远看他这幅样子,也懒得理他,他现在的心情就跟吃了一罐子蜜似的,怕出口就是忍不住的笑音,仔仔细细地把食盒重新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脚边,手里就捧着那对护膝瞧。

想到前几天,他还同人抱怨,“你都没给我绣过东西。”

那个时候顾无忧还笑他跟个小孩似的,居然还吃起祖母的醋,没想到她心里倒是都记着,怕他冷还特地送了护膝过来,心里甜滋滋的,脸上的笑也跟藏不住似的。

李钦远其实一点都不冷,他打小就跟个小火炉似的。

现在更是感觉心窝里都涌着一团暖烘烘的火,烧得四肢百骸都热了,可他还是低着头把手里的护膝绑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特别珍惜,特别小心。

火红色的狐皮特别软,表面绣着的那枝雪中红梅并不艳,反而有些遗世独立的孤高清傲。

李钦远抿着嘴,一双凤目皆是藏不住笑意,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支红梅,而后才拉下了自己的衣袍,刚要重新拿起书本,余光就察觉到了一道夹杂着愤怒的凌厉视线。

他心里知晓是谁,也就不避不讳的转头看了过去。

临近考试,这会学堂里的人全都握着书本,低着头或是闭着眼,摇头晃脑背着,只有他跟赵承佑对视着,往日温润如玉的男人,今日却攥着拳头,抿着唇,肩背紧绷,像一只暴怒的狮子。

就连他看过去也没有侧开眸子,反而脸色更沉了一些。

不过也只是一瞬,许是察觉到身边有人抬了头,赵承佑便又收回了视线,脸上也重新扬起素日的笑颜,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别扭就是了。

李钦远却懒得理他,见人移开视线,他也只是漫不经心的勾了下嘴角,然后就继续低头翻看起书本了。

赵承佑虽然收回视线了,手里也握着本书,可他心思很乱,乱得他甚至想当堂起来,直接摔门出去,他没猜错……那只食盒果然是顾无忧送过来的。

那块红狐皮,还是去岁他跟王家那几位公子一起去射猎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还有几块黑熊皮还有白狐皮,顾无忧受宠,王家那几位公子也怜惜他们这个表妹自幼丧母,所以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给人送过去的。

他还记得——

那个时候,顾无忧笑着和他说,“承佑哥哥,等我女红精进了,我就给你做个围脖和护膝,这样你冬天就不会觉得冷了。”

现在她的女红是精进了,她也的确做了护膝,可东西……却不是送给他的。

握着书的两只手就像是在较劲似的,紧紧攥着两边,但凡再用些力,这本书当场就能被他撕裂,而手背上那些青黑色的手筋也因为用力的缘故而变得十分明显,若是细察,还能瞧见它们在爆跳。

他低着头,嘴唇紧绷,上下两排牙齿也紧咬着。

“承佑。”

尹煦转头,想同人说话,余光却瞥见脸黑如墨的赵承佑,他一惊,声音也戛然而止。

“怎么了?”赵承佑抬眸看他,眼中流光闪动,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温和的笑。

“啊?”

尹煦一怔,半响才摇了摇头,“没,没事。”

是他看错了吗?

他又偷偷看了眼赵承佑,见他神色温和,还是从前那副样子,摇了摇头,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估计是看书看昏头了吧……承佑一向温和,怎么可能会有那样愤怒阴鸷的表情?

考试考了三天。

顾无忧就给李钦远送了三天饭,每道菜都是她按着李钦远旧日的口味让人准备的,每天都不重样。

这天,平朔斋早就已经考完了,考完试就是放假了,不少人都打算早些回家了,顾无忧身边的一位粉衣女子,名叫白依,也收拾好东西了,这会看到顾无忧还坐着,就问道:“无忧,你怎么还不回去?”

“啊?”

顾无忧有些紧张,慢了一拍才回道:“我打算等榜单出来看看成绩。”

鹿鸣书院的习惯是边考试边批卷子,一般等第三天最后一门考完,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出成绩了,不过一般考完的学子都不会在书院等,左右过几日书院也会把各科成绩送到家中。

白依以为她不知道,便说了这事。

顾无忧笑笑,声音也很温柔,“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坐着等一会。”

“那……”

白依还想再说,前排的顾瑜就开口了,“你先走吧,我陪她等。”

“行。”

白依笑了下,同她们说了声“年后见”便出门了。

很快,学堂里便只剩下她们两人了,顾瑜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来,小脸还板着,语气也不大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紧张你的学业呢。”

顾无忧眨眨眼,一双杏眼又清亮又通透,“我是挺紧张的呀,这几天我每天晚上都有看书。”

顾瑜懒得戳穿她,不过也没走,陪着她一起耐心等着。

时间过去的越久,顾无忧就越紧张,两只细白的小手紧紧揪着,鲜艳的红唇也轻轻抿着,她知道李钦远以前成绩不好,也不好好学习,虽然这段日子拿起书本好好学习了。

但也不知道他究竟会考成什么样,要是差了,他是不是会很伤心?

顾无忧想了想,要是自己耗费了那么多心思,考得还很差,肯定会很伤心的。

顾瑜看她那双手都快揪得发白了,皱了皱眉,刚要说几句,外头早些时候就得了吩咐的女侍便走了进来。

顾无忧看到她,便起身问道:“怎么样?成绩出来了吗?”

女侍笑着回道:“已经出来了,就贴在集贤苑门前,奴怕您二位等急便先过来回禀,成绩估计得再过会才能知道。”

“不用,我们亲自去看。”顾无忧说完就握着顾瑜的手朝集贤苑走去,她走得很快,茜红色的裙角就跟晚霞似的,在半空延绵开来,十分艳丽。

“哎,你慢些。”

顾瑜没好气的提醒道,可显然,这提醒根本没什么用。

集贤苑就在靠近书院大门的地方,离平朔斋并不算远。

大概是因为成绩才出来,等她们到的时候,那里也就一个贴榜的小厮,瞧见她们过来连忙让到一边,给她们行礼问安。

顾无忧现在满心都是李钦远的成绩,哪有功夫搭理他?随口应了一声便过去看了,书院学子众多,加起来也有百来号人,她原本是想从最前面开始看,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从最末开始看。

顾瑜倒是没过去,只是怕那么小厮多想,随手就把人打发了。

而此时不置斋那边也已经得了消息,往这边过来了,这种时候,被包围着的肯定还是京逾白,一群人悄咪咪的看了眼不远处空山书院的那些人,然后压着嗓音,生怕别人会发现似的,小声问京逾白,“逾白,你这次有没有把握啊。”

“咱们可不能输啊,要不然以后空山这群人回去了,尾巴肯定翘到天上去。”

京逾白有些无奈,语气却还是温和的,“等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倒是不在意会不会被赵承佑压一头,对他而言,一切事务,但凡尽心了就好,至于名次,重要却不是必要。

不过——

他看了眼身边的李钦远,也不知道七郎这次考得怎么样?前几年考试,七郎都是过来混混时间,有时候连动笔都懒得动,这次倒是每一门都很认真,就是不知道成绩如何。

李钦远也看到京逾白的目光了,他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他这次是尽了力考的,可到底荒废了这么多年,就算最近恶补了一堆知识,有些地方还是不够扎实,手心有些冒汗,李钦远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他是不在意名次也不在意成绩,但他……在意顾无忧。

他,想让小姑娘以他为骄傲。

他不是什么好人,打架,逃课,顶撞师长,他以前什么没做过?可他愿意为了她变好,他愿意为了她去学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愿意为了她熬夜看书背书,刷题目。

从前他醉生梦死,荒废人生。

可如今,他想为了她变得好一点,更好一点。

手肘突然被人轻轻撞了下,耳边传来傅显的声音,“你看前边。”

李钦远不明所以,抬眸看去,便见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小姑娘正站在榜单前,仰着头,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念什么,这几天他们私下就没见过面,这会冷不丁瞧见人,他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就像是羽毛扫过心尖,他刚才还有些紧张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脚下步子加快。

傅显等人对视一眼,脚步却慢了下来。

等走到那边的时候,正好听到小姑娘嘟囔着,“五十,没有,三十,没有,二十,没有……在哪呢?”

李钦远已经猜到小姑娘这是在找他的名字了,他心里软得不行,脚步也慢了下来,眼中也仿佛拢了一汪暖春水似的,一瞬不瞬地看着顾无忧的身影。

“找到了!”

顾无忧总算找到了,她踮着脚尖,兴高采烈的拿手指去点排在第六的那个名字,刚要回头去喊顾瑜过来一起看,就对上了一双含着柔情笑意的丹凤目。

第90章

似乎没想到李钦远会来得这么快,又或许是没想到他就站在她的身后,顾无忧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也布满着错愕。

这一出神就忘记自己还踮着脚尖。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脸上刚刚扬起一抹灿烂的笑,身子就忍不住往后倒。

她身后就是贴着榜单的木板,并不牢靠,这样摔过去,肯定连人带榜都得摔到地上去了,顾无忧也不知道是怕疼,还是怕丢人,小脸白着,眼睛却不自觉闭了起来。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甚至都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怎么倾斜了。

只感觉一只宽厚的大掌穿过斗篷,直直地搭在了她的细腰上,然后带着不容置喙的力气把她拉了过去。

这一下子的变动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顾无忧就跟傻了似的,没能反应过来,等脚底板牢牢实实的贴在地面,她那双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扇了几扇,顾无忧才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比之前靠得更近的李钦远。

他今天也披了斗篷,暗青色绣着竹叶纹,比平日要多几分稳重和贵气。

而此时,他身上那件厚实的斗篷因为过近的缘故仿佛要笼罩在她的身上似的,又因为背着身的缘故,恰好把两人都遮挡了起来,以别人的角度看过来,也只能察觉到他们离得比较近罢了。

“怎么样?”

李钦远见她站稳后就收回手,脚步也往后退了两步,不过一双长眉还皱着,声音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脚没事吧?”

“没,没事。”

顾无忧脸红红的,想到自己刚才那副傻乎乎的样子,脸就更红了,不过想到他的名次,她也就顾不上脸红不红了,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跟闪烁着耀眼的星辰似的,“你看到了吗,你在第六!”

李钦远早就看见自己的名次了。

他早些时候也预估过,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又看了一眼前面的位置,京逾白第一,赵承佑第二,其余三人都是昌荣斋的,不熟,但也知晓都是品学兼优的学子……

他对自己的成绩说不上满意不满意,只是在意她的想法。

现在这个成绩,不高不低,李钦远负在身后的手不由轻轻攥了起来,低声问道:“不觉得我比别人差?”

比她之前那个未婚夫,他差了不少。

“怎么会?”顾无忧说得十分果断。

知道他说得是谁,她又说道:“你不要跟别人比,你跟自己比,只要比以前进步了,那就够了!”

小姑娘一副生怕他多想,着急撩火要解释的样子,成功地让李钦远本来还有些担忧起伏的心彻底落了下来,他甚至都有些忍不住想抬手摸摸她的头了。

终究是知道时机不对,按捺住了。

顾瑜在旁边站着,没瞧见他们之前的动作,只见到他们俩面对面说着话,因为声音很轻,她也听不真切,眼瞧着身后那些人越来越近了,怕他们多想,她走过去,没好气的喊道:“顾无忧,看完了就过来。”

李钦远也笑着同她说,“过去吧。”

想起一事,他又喊住人,说道:“傅显说了,回头看完成绩一起去宝宾楼吃饭,他请客,你们要是没事,就一起去。”

顾无忧回头去看顾瑜,问她的意思。

“看我做什么?”顾瑜语气还是不大好,有些别扭的样子,“我拦着,你就真不去了?”说完又别过头,声音跟着低了一些,带着些无所谓的态度,“去呗,反正也没什么事,再说这顿饭,本来就是他欠着我们的,不吃白不吃。”

顾无忧一听这话就笑了,转头去看李钦远,嗓音又柔又甜,特别乖的样子,“那我们在旁边等你们。”等人点了头,她就牵着着顾瑜的手走到了一旁。

她们刚走到那边,傅显等人就过来了。

其实刚才身后的那些人走得那么慢,也全仰仗傅显的机灵,知道七郎要跟小辣椒说话,他就故意走慢几拍,还跟身边的人扯话题,现在看他们分开了,笑着走过去,勾住李钦远的脖子,一边看榜单,一边问道:“七郎,你在第几啊?”

傅显成绩很平均,几乎每次都在三十多名徘徊。

果然,他这次在三十七。

想了想七郎以前的成绩,傅显犹豫了一会,决定从他之后开始看,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七郎的名字,刚要问人,就看到身边的齐序伸出小胖手,指着榜单,惊呼道:“七,七郎在第六!”

“什么?”傅显惊呆了,他连忙凑过去瞧。

墨迹早已干涸,第六名的地方写着李钦远的名字。

还……真是。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下各科的成绩,像算术、书法,七郎都拿了甲等,就连策论也拿了甲等,至于其他一些写诗做文章还有法令等却是拿了乙等,其实这样的成绩排在第六是有些勉强的,偏科太严重,在鹿鸣书院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这成绩并不吃香。

可他策论那一科的成绩太好,评分高过了排在他前面的五个人,综合下来,便拿了第六。

傅显越看,嘴巴就张得越大。

身后其余人也都是差不多的表情,谁不知道李钦远的成绩一向不好,以前都是倒数的排名,这次居然直接拿了第六?

京逾白倒是没那么震惊,他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会看完便转头同李钦远说道:“七郎,恭喜。”

李钦远也跟着笑,“这得多亏你这段日子帮我补课。”

说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朝人恭贺道:“还是第一,不错。”

京逾白笑了笑,他跟赵承佑差得不多,而且……这次考试,他总觉得赵承佑的心思并不在考试上,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

这其实有些惊奇。

他在空山书院换学的那一个月,和赵承佑也算是交往颇密,对他也算是有几分了解,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被外界打扰,乱了自己步伐的人,而这次……他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赵承佑,却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榜单,而是越过众人看站在外头的顾无忧。

清俊的长眉轻轻一挑,京逾白收回视线,什么都没说。

身边不是恭贺他的声音,就是夸赞七郎的,只有傅显高兴完之后,突然想起一事,“完了完了,以前还有七郎垫底,现在我们四个,我最差,我阿娘肯定会打死我的……”他哭道,“七郎,你怎么这次考这么好!”

呜呜呜。

他突然又想起,小时候被七郎支配的恐惧了。

-“你看看七郎,读书比你好,骑马比你好,就连射箭也要比你好。”傅显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种日子不会又要到来了吧。

李钦远笑着觑了他一眼,他们的成绩都已经看完了,他拿脚轻轻踹了下还哭丧着脸的傅显,懒懒道:“走了,去吃饭。”说完,他就转身朝顾无忧的方向走去。

他们离开后。

尹煦也终于挤了进去,他踮着脚尖去看榜单上的成绩,前边人头涌动,他没关注自己的成绩,而是直接去看最前面的排名,看到永远第一的赵承佑这次居然排在第二。

他就跟呆住了似的,又是震惊,又是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语气都变得讷讷起来,“承佑,你这次怎么会在第二?”

他印象中的赵承佑从来没做过第二。

可赵承佑却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追随着顾无忧的身影,他看到她扬着明媚灿烂的脸站在外面,看到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李钦远的方向,看到李钦远过去的时候,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更加明媚了。

“承佑?”尹煦没听到他的回答,又喊了他一声。

这一次赵承佑倒是回过神了,他掀起眼睫看了一眼榜单上的成绩,看到自己排在第二的时候,他是觉得有些刺眼的,但他还是用旧日的语气温声说道:“没事,下次再考便是了。”

话是这样说,可他的心里其实很烦躁。

从小到大,他做什么都是最拔尖的,从来就没做过第二,这次……他很清楚问题的所在。

他,

是被人乱了心。

就因为那日看到顾无忧给李钦远送了一对护膝,他就坐不住了。

被一个从前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乱了心思,这实在太不应该了,可他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尤其是看到顾无忧和李钦远站在一起的样子,他这颗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煎着炸着似的。

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

尹煦看着他这幅神色,也顾不得再说成绩的事,关心道:“承佑,我看你最近好像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我让人找大夫给你看看?”

“没事。”

赵承佑摇了摇头,“只是这阵子没休息好。”

徐复过来的时候,他们的成绩也都看得差不多了。

李钦远等人原本正要离开,看到他过来便停下了脚步,齐声喊道:“徐先生。”

“都起来吧。”

徐复笑着说道,又看了一眼他们,问道:“成绩都看完了?”

众人答:“都看完了。”

徐复点点头,又道:“这次大家考得都不错,尤其是个别学生,这次的进步非常大,值得夸奖。”

他虽然没有点名指姓,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得是谁,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李钦远的方向看去,可李钦远却好似无所察一般,又或是察觉到了也不在乎,只是在身旁顾无忧仰头看过来的时候,垂下眼眸朝人笑了下。

两人这番互动,旁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赵承佑看到了。

他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就连指节都发出了咯咯咯的响声,只是场上声音太大,被盖过去了。

徐复还在说话,“今天之后就放假了,你们也辛苦半年了,这段日子就在家好好休息……”余光瞥见潘束过来,他又轻咳一声,补充道,“但学业也不能荒废,知道了吗?”

众人齐齐应声:“知道了!”

本来还想教训人的潘先生:“……”

徐复见此,便又笑着发了话:“好了,时间差不多了,都回去吧,路上小心些,想出去吃饭聚会的也要注意安全。”

众人生怕再留下去会挨潘束的训,连忙应声,又拱手朝两人行了一礼便往外头走去,走得远了还能听到潘束和徐复抱怨道:“你就这么说几句,他们能听吗?要我说,还不如直接布置功课,省得他们一放假就跟笼子里放出去的鸟似的,不着家。”

“好啦,好不容易放个假,就让他们松快松快吧。”

徐复笑着劝道,“等过了这个年,明年他们也得各奔东西了,科考入朝堂,又或是做别的,以后哪里还有这样松快的日子?”

潘束听到这话,倒也沉默了下来。

半响,他看着那群少年少女离开的身影,雀跃的、欢喜的、青春洋溢的……他看着看着,突然叹了口气,“罢了。”

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没多少了。

宝宾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饭菜好吃,自然,价钱也昂贵,平时达官贵人请客吃饭,几乎都来这边,不过因为临近年末生意太好的缘故,来这里吃饭都得提前预定,好在傅显很久之前就已经吩咐人订好了桌子。

这个点还早,他们到的时候,楼上楼下也没什么人。

小厮是个机灵的,达官贵人见得多了,哪里会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会便同他们问了礼,又同傅显恭声道:“傅小爷,您订得包厢已经准备好了,小的引你们上去?”

“嗯。”

傅显在外头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骄矜的点了头,就让人引他们上去了。

包厢名叫“梅香”,是宝宾楼中位置最好,空间最大的一个了,就连布置也十分雅致,席面也是早就定好了的,小厮替他们倒好茶又问道:“几位公子小姐是先吃些点心,还是先用膳?”

傅显也不知怎得,抬头看向顾瑜。

顾瑜挑了挑眉,看了眼身边的顾无忧正在和李钦远说话,便道:“吃饭吧,我和顾无忧待会还要早些回家。”

傅显:“那就上菜吧。”

小厮应了一声,就下去吩咐了,不过还是让人先送来了开胃的点心、蜜饯还有时令的水果。

顾无忧挺喜欢吃瓜子的,就是觉得难剥,吃了几颗就不大想吃了,坐在她身边的李钦远察觉到,便默不作声地抓了一大把,然后一粒粒剥着。

傅显磕着瓜子,随口问道:“你们假期打算做什么?”

“能干嘛啊?陪着我娘走亲戚呗,哎,我外祖家的几个表妹太烦了,每次去,就是听她们拌嘴吵架,她们自己吵也就算了,还非得拉着我让我评理。”齐序拿了一块糕点,边吃边吐槽,说完又转头看京逾白,“大白,你这次还是跟以前一样,初二回外祖家,然后等放假了再回来吗?”

京逾白握着一盏茶,闻言,摇了摇头,“今年不去了,我听父亲说陛下有意在年后举行围猎,他打算带我过去认些官员。”

他是早就决定好要走仕途这条路的。

京家平日没有跟官员私下接触的习惯,但该要见的人还是得见,倒不是为了日后科考或者当官能有什么便利,而是带他先通晓一些人情世故,也不至于日后入了朝堂连人都认不全。

“围猎?”

傅显一听这话就有点激动,“陛下也有好几年没举办围猎了,也不知道这次定在什么时候?”说完又去看李钦远,“七郎,这次,你去吗?”

“前几年围猎的时候,陛下还当众问起你了。”

李钦远对这个话题并不在意,闻言,也只是淡淡回道:“再说吧。”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等把眼前那一小把瓜子都剥完了,这才推给顾无忧。

“嗯?”

顾无忧原本正坐着听他们说话,突然瞧见眼前堆了小山似的瓜子粒,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目光疑惑的转头去看李钦远。

李钦远被她看得耳朵有些红,拿起桌上的湿帕子擦干净手才轻咳道:“你不是喜欢吃吗?吃吧,剥好了。”

“你们够了啊。”

傅显抱着胳膊,仿佛抖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

其余人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都挂着笑,就连一向不大喜欢李钦远的顾瑜看到他们这样,唇边也不禁泛了一抹笑意。

顾无忧也没想到李钦远会察觉到这样的细节,又被人起哄笑着,脸也红了,但嘴角却翘得很高,压着嗓音,特别甜的冲人说了句,“谢谢。”

然后就跟个小松鼠似的,低头吃了起来。

她吃东西的时候,李钦远就握着一盏茶撑着头看着她,等听到傅显问他,“七郎,你今年生辰打算怎么过?”

他才掀起眼帘,懒懒回道:“跟以前一样吧,回家吃个饭就离开。”

他一向是这样的,就算过年也很少待在家里,有时候甚至连饭都不吃,给祖母拜完年就离开,然后不是去自己外面的屋子住着,就是去师父那,或者就在路上闲逛,随便走进一家酒肆或者茶楼,听一晚上书。

反正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傅显一听这话就皱了眉,“要不你吃完饭来我家吧,反正我爹娘都喜欢你,我那几个哥哥也一直盼着你,我们晚上还可以一起睡。”

齐序也道:“我家也可以!我阿娘前几天还提起你了!”

京逾白虽然没说话,但目光也看着李钦远。

“别。”

李钦远笑道:“这种日子,我可不想去你们那边。”眼见傅显他们还要再说,他笑笑,“好了,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安排的。”

顾瑜听得有些好奇,问道:“生辰在什么时候?”

傅显叹了口气,替李钦远回答了,“除夕。”

要换作别的日子,他们还能出来给七郎过生辰,偏偏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们就是想出来也没办法,七郎又不肯去他们那边……真是够让人头疼的。

顾瑜:“……”

这个日子,倒的确是有些不好办。

转头看了眼顾无忧,见她跟个没事人似的,不由挑了挑眉,她总觉得顾无忧早就知道李钦远的生辰了,而且还安排了后手,要不然不可能这么安静。

既然不能给人过生辰,傅显也只能说道:“这几天你既然住在家里,那回头我把礼物送到李家吧。”

李钦远点了点头。

小厮已经进来布置席面了,李钦远转头看了眼顾无忧,见她还低着头吃着瓜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心里不由有些失落。

不过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毕竟,这个日子的确太特殊了,她不能出来也是正常的。

第91章

顾无忧他们吃饭的时候。

赵承佑等人也在隔壁一家酒楼吃饭。

他们是初来京城的人,不知道宝宾楼的生意这样好,今天过去的时候包厢都已经预定完了,他们又都是出身名门的公子哥,哪有那个脸面坐在大厅里吃饭?这便辗转到了隔壁那家叫做“会宾楼”的酒楼。

虽然比不上宝宾楼,但环境清雅,菜色也不错。

吃饭的时候,大家免不得又要说起成绩的事,他们在座的这些人都是拿赵承佑当神看待的,现在心里的神得了第二,他们自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京逾白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倒也没法多说。

所以说着说着,这话题便转到了李钦远的身上,“那位李七郎不是说是个混吝子吗?前些年每次考试都是垫底的,这次竟然爬到了第六,实在令人惊奇。”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他同徐院长交好……”有人压着嗓音说道,“莫不是早早就在徐院长那得了消息?要不然这次怎么可能考得那么好?”

“我还听说他排名那么高是因为那道策论答得好,那道策论可是徐先生亲自出的题,谁晓得是不是他们私下做了什么勾当。”

这话说得越来越不着边际。

尹煦虽然不喜欢李钦远等人,但听到这话还是皱了皱眉,置了酒杯,冷声道:“你们在说什么东西?徐院长是元庆年间的状元,要是入朝为官,现在不是做尚书就是在内阁,他的品性就连当今陛下都多有夸赞。”

“你们这番话传出去是想让旁人觉得我们空山见不得他们鹿鸣好?还是想让他们觉得我们输不起?”

他家世高,平日里又骄矜惯了,说话从来不顾忌别人会不会落脸面,一番话说得他们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原本好好的一个场子就又安静下来了。

这要换作往日,赵承佑肯定是出来打圆场的那个人。

可今天,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竟是一句话都没说,手里握着一只酒盏,目光却望着窗外的街道。

“承佑,你在看什么?”

尹煦见那处没声了,就转头问赵承佑,见他一直望着窗外,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得是一辆马车,“咦,这不是顾无忧的马车吗?她也在附近?”

又扫了一眼,发现还有齐家、京家的马车,便又皱了皱眉,“她什么时候同傅显他们这么要好了?”

赵承佑握着酒杯没说话,只是搭在杯沿上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尹煦不喜欢顾无忧,自然也不想多说她的事,便又问赵承佑关于过年的安排,“承佑,你今年过年打算怎么过?你外祖家又没什么人,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同我回我姐夫家。”

“我大姐夫一直和我说起你呢。”

“再说吧。”

赵承佑随口说了一句,不等尹煦再说,他突然放下手里的酒盏,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他这话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脚步没有一丝停顿。

“承佑这是怎么了?”

“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

“估计也是为了名次吧,唉,这还是承佑第一次拿第二呢。”

这些声音,赵承佑都听见了,可他没有顿足的意思,他从二楼径直走到楼下,而后走到街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前,买了一串糖葫芦。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糖葫芦,只是刚才瞧见的时候,脑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当日李钦远同他说得那番话,“哦,她还喜欢吃糖葫芦,明明觉得外面的糖很黏牙,但每次还是乐此不彼的会买。”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顾无忧也是和他说过的,那次他们出去逛街,她看到有人卖糖葫芦便仰着头,眨着一双清亮的杏儿眼,同他说,“承佑哥哥,我想吃糖葫芦,你给我买,好不好?”

那个时候,他回了什么呢?

他大概是温和又带着笑意的拒绝了,“外头的东西脏,你若想吃,回头让家里的厨娘做便是。”

大概就是那次之后,顾无忧就再没同他提起过这些。

如果——

如果从现在开始,他对她好一些,情况是不是会不一样?袖下的指尖轻轻握了起来,赵承佑的心跳也突然加快了。

扑通扑通——

在这样的心跳声中,他听见了一阵熟悉的说话声。

那是属于顾无忧的声音。

赵承佑脸上扬着笑容,猛地回过头去,却见那个熟悉的红衣少女正和一群人笑说着话往马车走去。

此时黄昏将落未落,天边的云彩一半是白一半是红,就这样从天的一边逶迤到另一边,而那些残余的金光全都打在那个少女的身上,她就像是被笼罩在那个金光里,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夺目的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然后就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顾无忧跟顾瑜携手上了马车,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赵承佑就在对面看着她,只同马车外头的李钦远说着话。

李钦远等她们坐好后,便把手里的一袋子东西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顾无忧有些诧异,但还是接了过来。

李钦远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吃得有些腻吗?我去买了些糖雪球,你在路上可以吃。”糖雪球是冰糖葫芦的另一种,只不过去了核,又把外头的糖浆换成糖霜,吃起来既不会粘牙也方便。

“你什么时候买的?”

顾无忧看着满满一袋糖雪球,都有些惊住了,刚才他们不是都待在一起吗?

不,不对……

刚才李钦远瞧见傅显喝醉了,便和她说出去付账,回来的时候脸有些红,额头也冒着一层汗,可她那会也没多想,只是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没想到这人竟是跑出去给她买东西了。

顾无忧的心里软软的,那双水汪汪的杏儿眼也变得更加清亮了,要不是现在人多,她真想亲他一口。

“哥哥,”

她握着那包糖雪球,声音压得很轻,只够他们两人能听到,“谢谢,我很喜欢。”

这是他们私下里的称呼,如今当众说出来,李钦远不免有些耳红,他不想在自己这堆兄弟面前丢了脸面便轻咳一声,硬是装得无所谓的样子,“你先回去吧。”

见人乖乖点头要拉下车帘,又喊住了,“等下!”

“嗯?”

顾无忧眨眨眼,面容有些疑惑。

“你……”李钦远看着顾无忧,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例如除夕那天你有空吗,还想问问她就没一句话想同她说吗,但看着顾无忧这幅模样。

他犹豫一番还是说道:“没事,路上小心。”

顾无忧看着他这幅纠结的样子,眼中闪过狡黠的流光,面上却还是那副乖巧的模样。

听人说了没事就乖乖应了声,甜甜道:“那你们回去也注意安全。”说完,她又朝京逾白等人挥了挥手,这才拉下车帘。

李钦远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混迹于人群之中,这才收回目光,转头去看傅显,还醉着,他摇了摇头,“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回头秦姨看到又得骂了。”

“啊?骂,骂什么?”

傅显整个身体都靠在齐序身上,闻言,睁开惺忪的醉眼,迷糊糊的问道。

李钦远:“……”

懒得再看傅显,他开口,“先送他回去吧。”又问齐序,“小序,你一个人能行吗?”

“能。”

齐序找来小厮,把人抬上了马车,这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同两人说道:“那我们先走了,过几天再聚。”

李钦远点点头,“去吧。”

等他们走后,他才转头看向京逾白,“我们也走吧。”

京逾白却没动身,而是望着对面。

“怎么了?”李钦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了赵承佑,他握着一串糖葫芦,目光还望着顾家马车离开的方向,似是察觉到什么,转头看了过来。

在看到李钦远的时候,赵承佑神色未变,薄唇却轻轻抿了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两人拱手一礼,然后就转身朝会宾楼走去。

“七郎,你要小心他。”京逾白看着赵承佑的身影,开了口,一双俊雅的眉目第一次皱了起来,声音也有些低,“这个人,不简单。”

“嗯。”

李钦远点点头,看到京逾白担忧的面容,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走吧。”

而此时的马车。

顾无忧把手里的那包糖雪球放在茶案上,自己吃一颗,想了想,也给顾瑜递了一颗。

“又甜又酸,也就你才会喜欢。”顾瑜撇撇嘴,但还是接了过来,这都是小山楂做的,不大,正好一口一个,她现在也越来越不讲究那些规矩了,这会就边嚼边问,“李钦远的生辰,你真的没想法?”

顾无忧笑笑,没瞒她,“当然有啦。”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再说大将军的生辰,她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过。

顾瑜心里说一句“果然如此”,挑眉道:“那你刚才还装得一本正经,我看李钦远走得时候还挺失落的。”她说完又拿了一颗糖雪球,这小玩意看着不怎么样,吃起来倒是不错。

“我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嘛。”

顾无忧右边脸颊鼓鼓的,能看出是山楂的痕迹,她舍不得吃很快,就等着外头那层糖衣慢慢化开,然后再一点点嚼碎。

顾瑜好奇道:“什么惊喜?”

顾无忧却不肯跟她说,只凑过去,小声同她说道:“你明日帮我去问傅显要下李钦远在外头屋子的钥匙。”她知道大将军的那间屋子的钥匙,京逾白他们都有。

“还有,你让傅显别跟别人说啊,尤其是李钦远。”

“为什么要我去啊?”顾瑜皱了眉,“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顾无忧却没说话,只是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顾瑜,倒也不是不能自己去问傅显拿,只是……她觉得傅显好似特别听阿瑜的话。

她虽然平日从来不说什么,但其实看得比谁都要清楚,那天从东山骑马回来,傅显的态度就有些不大一样了。

傅家儿子多,傅显上辈子跟着大将军一直在外作战,在她去世之前也没有成婚,至于阿瑜……顾无忧想起前世的阿瑜,她嫁进了侯府,也生了一双儿女。

说不上好不好。

但,顾无忧后来没在她脸上瞧见过那样肆意的笑容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是真希望这两人能有发展,毕竟傅家门风清白,傅夫人也是个好性子的,若是阿瑜嫁进去,绝对不会受委屈。

不过这些事,她也没法多说,只能看阿瑜的意思了。

顾瑜被她盯得败下阵,只能说道:“行了,我去给你拿好了吧,不过你除夕那天能出去吗?”

“唔,和爹爹说一声,出去应该不成问题,我早些回来就是了。”顾无忧嘴里的那颗糖雪球终于吃完了,刚想再吃一颗,就看原本满满的一包,现在就剩下几个了。

眼见顾瑜还要来拿,她连忙抱住,小声道:“你吃多少啦?不能再吃了。”

顾瑜脸也有些红,但一想到自己还要替人跑腿,又觉得有些气势了:“顾无忧,我还要去给你拿钥匙呢,你就这样对我?”

“唔。”

顾无忧犹豫了一会,看看她,又看看仅剩不多的糖雪球,只能肉痛的松开手,“那,那只能再吃一颗。”

顾瑜才不听她,直接拿了两颗,一把塞进了嘴里,然后挑衅似的看着顾无忧笑。

顾无忧果然气呼呼的喊道:“顾瑜!”

姐妹俩笑闹着回到了国公府。

第92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终于迎来了庆禧二十年的除夕夜,也是顾无忧重生后过得第一个除夕夜。

这天一大早,定国公府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底下婆子、丫鬟洒扫庭院,清洗门楣,又贴上迎春的对联和福字,把旧日用的灯笼全部换成新的,整座府里都充斥着迎春送旧的欢喜气。

顾无忧起得也早。

等吃完早膳,白露就把手里的一道册子递给她,“琅琊送来的东西都已经到了,送给老夫人他们的,奴都已经着人送过去了,这是老太君单独送给您的。”

“奴已经校对过了,现下用得着的全都搬到了隔壁屋子,用不着的便都移到了库房里,让人登记造册,看管起来了。”

这些东西,平日都是白露和红霜在处理。

顾无忧向来是不管的,闻言,也只是点点头,然后翻开册子看了一眼,瞧见满满三大页的礼物,衣食起居几乎全都笼阔了,她无奈道:“外祖母怎么又送了这么多?”

前头她回来的时候,外祖母就送了几大车的东西。

现在才过去一个多月,又送了这么多。

白露笑道:“老太君疼您,怕您在京城不便,自然想到什么好的都要给您送过来。”她又替人续了一盏茶,跟着说道:“再说这也不是从公中出的银子,是老太君的体己钱,便是都给您,旁人也说道不了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外祖母这样,我只怕舅母他们会吃心。”

顾无忧叹了口气,到底如今是舅母他们照顾着外祖母,她现在在京城,离得那么远,又照顾不了,外祖母这心偏得这么厉害,底下的人虽然碍着她的威严不敢议论,但私下肯定是会有怨言的。

想了想。

她同白露说,“等过了年开了春便是舅母的生辰了,我这次恐怕去不了,你回头多准备些东西送过去,舅母喜欢观音大士,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尊白玉雕的,把这个也捎上。”

这些人情世故,她虽然不喜欢,但也不是不会。

人情来往,便是有来有往,她让舅母宽了心,他们自然也会好好待外祖母。

白露也没想到她如今竟然已经考虑得这么多了,心下又是宽慰又是高兴,忙应了是。

顾无忧便又继续翻看册子,除了外祖母送的,后头便是几位表哥还有舅母他们送给她的东西,不过让她意外的是……这次,王昭竟然也给她送了东西。

不过。

她也没有多想,看了一眼也就合上了册子。

正好红霜进来,顾无忧便让她们把她早些就准备好的那些礼物全部取了出来,然后吩咐两人,“这几串缀着玉佩的络子是给爹爹、三哥和九弟的,还有这双鞋子是单独给爹爹的。”

“这两串带玉珠子的是给二姐和阿瑜的。”

“你们派人先送过去。”

这都是她亲自做的,祖母那边早些时候就送了礼,她便没再做什么,至于傅夫人和三婶娘那边,她是让白露她们准备了礼物,这会等两个丫头应声后便又问道,“傅夫人和三婶娘那边准备了什么?”

白露答道:“傅夫人那边准备了一对白玉做的手镯,三夫人喜欢金银,便送一对纯金的镯子。”

顾无忧点了点头,又嘱咐一句,“既然是过新年,除了公中给的赏赐之外,你们再包个封红给咱们院子里伺候的人,至于孟嬷嬷那边记得多包一份,我听说她媳妇快生了,算是我给的彩头。”

“再让她休息几天,放她归家跟儿子、媳妇聚聚。”

白露红霜齐声应“是”,等她们出去吩咐送礼,顾无忧便抱着穿着新衣的十五坐在软榻上,一边低头给它递松子,一边同它小声说,“小十五,今天也是大将军的生辰,说起来,我都好久没和他一起过生辰了。”

前世的时候,有好几年临近过年碰到外邦来犯,大将军每次连年都没过就去了边关。

最后一次更是没能回来……

想到前世的情景,本来还弯着眉眼的顾无忧,突然就变得沉默起来。

十五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眼见松子没了,就轻轻“吱”一声,还拿着尾巴晃了晃,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

顾无忧从思绪中抽回神,看到一脸稚气的十五,又笑着抬手抚了抚它的头,也没说什么,继续给它递着松子。

除夕夜这天是不会有客人上门的,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按照以前的情况,小辈们都是跑到顾老夫人那边说话聊天,像傅绛和柳氏便会操持夜里宴席的事,至于顾无忌、顾长庸他们就会过来先请个安,然后去忙自己的事。

前阵子皇家围猎的事已经确定下来了。

这事,天家交给了顾无忌去做,所以就连休沐,他这阵子也还是忙得脚不沾地,平日里不是和自己的下属吩咐皇家围猎需要注意的事项,便是让顾长庸注意那日的防卫。

三爷顾长庸任职禁军统领,保护天子安危。

顾无忧过去的时候,顾无忌和顾长庸刚给顾老夫人请完安,正从里头出来,看到她进去,顾无忌就停下步子,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这段日子,他们父女两的关系也是越来越亲近了。

“蛮蛮送得玉佩和鞋子,为父很喜欢。”

其实新鞋是有些硌脚的,但顾无忌收到的时候,还是二话不说就直接穿上了,甚至为了搭配这块玉佩,他还特地换了一身衣裳。

顾无忧见他喜欢,一双眼眸也弯成了月牙似的形状,声音也带着喜悦的音调,“爹爹喜欢就好。”又看了一眼正垂眸看着她笑的顾长庸,规规矩矩的给人请了安,喊道:“三叔。”

顾长庸长得和顾容十分相似,这会便笑道:“一转眼,蛮蛮也长大了。”

顾无忌笑笑,“你二姐他们已经在了,进去和他们一道玩吧。”然后就带着顾长庸往外走。

顾无忧往屋子里走。

里头地龙烧得热,她由人解了斗篷,刚转过屏风,便听到里面传来顾瑜的笑声,“三哥,你输了,快给钱,快给钱!”

然后是顾容无奈又带着宠溺的笑声,“你这丫头,也不怕母亲瞧见又要说你没规矩。”

许是听到脚步声,顾容抬了眼帘看了过来,他生了一双桃花目,看人的时候自带几分三春月的桃花情,和赵承佑很像。可赵承佑的眼睛是外热内冷,纵然是笑,也仿佛笼罩着一层屏障,没有人知晓他眼底深处的欲望是怎么样的。

顾容却不是。

他笑便是真的笑,如霁月清风,让人亲近也让人依赖。

顾容看着她笑道:“小五来了。”

顾瑜正在算叶子牌的钱,听到这话也转头看了过来,扬声笑道:“你来得正好,趁着三哥今天在,咱们多赢他一些,就当咱们的压岁钱了。”

顾无忧也笑,“三哥这么聪明,怎么就不会打叶子牌呢?”

每次过年打叶子牌,三哥都是输得最多的那一个,起初,顾无忧还以为三哥是故意让着他们,后来,她才知道三哥是真不会。

顾容看着两个妹妹,笑得越发无奈了。

顾无忧一边上桌,一边问道:“二姐呢?”

“在里屋呢,和祖母在一道。”这把顾瑜坐庄,她一边发着牌,一边和她咬耳朵,“韩家过来送东西了。”

唔?

韩家?

顾无忧一手握着牌,眼睛有些疑惑,半响才讷讷问道:“韩先生家?”

顾瑜点点头。

按理说,他们这些走得亲近的家族,开年的确是有送东西的习惯,但除夕夜送东西过来,这意思可就不大一样了,她是听说韩先生在追求二姐……

“其实,我觉得韩先生挺好的。”

顾瑜已经发完牌了,这会一边看自己的牌,一边小声说道:“他和二姐都在书院,又是打小认识的,最主要的是韩夫人性子好,若是二姐嫁过去,肯定会幸福的。”

顾无忧也是这样想的。

但还没开口,她跟顾瑜就一人挨了一下顾容的爆栗,虽然不重,但还是有些疼的,顾无忧撅起嘴,手捂着脑门,不大高兴,“三哥,你干嘛!”

顾容点着手里的牌,笑道:“好好打牌。”

顾瑜也抱着脑门,吐槽道:“你再好好打也不会赢。”不过这个话题,终究是没再说了。

顾容看着低头算牌的两人,目光越过槅扇往里屋看,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怅然,这婚事是好,可是二姐必定是不会答应的……又想到那人开了春就要回到京城了。

他心里不禁又叹了口气。

顾九非是最晚过来的,他早些时候帮着母亲看了会外头送来的账本,把一些数字重新算了一遍,核实无误后才让人交给母亲……他小时候见过母亲一个人对着账本算到半夜的情景,有时候他一觉睡醒,母亲还在算账,熬得眼睛都红了。

其实他一直觉得母亲应该跟舅母一样,嫁个像舅舅一样的武将。

天高海阔任鸟越。

而不是拘在这几进的院子里,管理庶务,不过母亲喜欢,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自己的能力让人松快一些。

“九少爷。”丫鬟要上前帮他解斗篷。

顾九非摇了摇头,自己解了斗篷递给他,听到里面的动静,才问,“三哥他们都来了?”

“都来了。”丫鬟拿过斗篷,笑着说道:“这会正在打叶子牌呢,三少爷和五小姐输了不少。”

顾九非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还有些稚嫩的少年脸庞满是沉寂的神情,脚下的步子也十分沉稳,刚刚打了帘子进去就瞧见顾无忧他们坐了一桌。

顾迢和顾瑜面前堆了不少银钱。

相对的,顾容和顾无忧面前就空空如也了,旁边有专门记账的丫鬟,这会便笑道:“三少爷欠了五两银子,五小姐欠了三两。”

顾瑜一听这话便笑道:“你刚才还说三哥呢?”

顾无忧也没想到自己的牌技会这么差,她脸红得不行,嘴里却不服气地说道:“再来。”她就不信自己真的那么倒霉,把把都输。

一家子玩牌,不在乎什么银钱,这会也还没到吃饭的点,他们自然也乐得纵她。

这把正好轮到顾迢坐庄。

她刚洗完牌就看见了顾九非,笑着喊人,“九非来了。”

顾九非点点头,走进去喊人,“二姐,三哥,五姐,七姐。”

各自打完招呼,顾容问他,“九弟要玩吗?”

顾九非摇摇头,“不了。”

丫鬟替他搬来椅子,顾九非就坐在顾无忧的身边,大家见他不肯上桌便也没管他。顾迢发了牌,顾无忧拿了属于自己的牌,打了这么久,她都有些头晕眼花了,尤其输了那么多次,她就越发犹豫这些牌应该怎么出比较好了。

偏偏顾瑜在旁边催她。

顾无忧咬咬牙,刚要出牌,就瞧见旁边伸出一只手,指了一张,“这个。”

“哎?”

顾无忧一愣,回过头,看到的是依旧一脸无波的顾九非,她没见过九非打牌,应该说没见过他参与家里的什么活动,她以前虽然和家里不睦,但要是三哥在,她也会上桌打个叶子牌,或是投壶什么的。

但九非却从来没参与过。

顾九非见她看过来也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她。

顾无忧犹豫一番,还是按着他的意思出了牌,后面的牌,顾九非只要见她犹豫都会提醒一番,没几轮,倒是让她把输得都给赢回来了。

顾瑜一看这样就有些不高兴了,“九弟,你也太偏心了,怎么就帮顾无忧?”

“哈~”

顾无忧却十分高兴,尤其是看着眼前这一堆银钱,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听到顾瑜这番话便扬眉笑道:“他是我弟弟,当然帮我啦。”

顾容和顾迢看着姐妹俩斗嘴,笑着摇了摇头。

只有顾九非在顾无忧说完那番话后,神色有些微怔……弟弟吗?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用骄傲的,自豪的语气,毫不掩饰的和旁人宣誓主权。

顾九非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觉得心跳得有些快,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住顾无忧今早派人送过来的玉佩,听到耳边传来顾无忧的声音,“九非九非,你快帮我看看。”

已经是完全不遮掩求助外援了。

顾九非看着她亮晶晶的杏眼也没再多想,而是伸手指了几张牌,见人赢了之后的雀跃模样,他也跟着抿了嘴。

等到晚饭时间。

顾无忧的面前已经堆了不少钱了。

谢嬷嬷进来喊他们吃饭,看到这幅情形就笑道:“五小姐怎么赢了这么多?”

顾瑜撇着嘴,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哪是她赢得,明明是九弟帮她的。”

顾无忧也不反驳,仍是弯着眼眸的样子,她把面前的银钱分成四堆,笑道:“好啦,不还是给你做压岁钱?”然后一堆给了顾瑜,一堆给了顾九非,一堆给了自己。

另一堆——

他拿另一只荷包藏了起来。

顾容看着她这幅模样,就忍不住笑,“小五,你怎么还给自己分了两袋?要是装不下就给三哥,三哥帮你拿。”

“才不要。”顾无忧笑盈盈地系好袋带子,然后就系在了腰上,打算回头见到大将军的时候,把这袋银钱给他,就当做给大将军的压岁钱啦。

顾容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都是三哥那边赢过去的,连一文钱都不肯给,你个小吝啬鬼。”

还真是。

今天还是顾容一个人输,她们三个人 都是赢家,只是赢得多少问题。

“就不给。”

顾无忧笑着下了桌,拉着顾瑜就往外头走,顾容和顾迢跟在后面,顾九非看着面前的那堆银钱,想到刚才顾无忧同他说得话“这个给你当压岁钱”,他是过了一会才把银钱放到了自己的荷包里,而后才起身跟着他们往外走去。

……

晚饭是一起吃的。

顾老夫人坐在主位,也没让傅绛和柳氏在身旁伺候,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因为过年的缘故,“食不言”的规矩也就暂时忘了,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吃着饭、说着话。

等吃完晚饭。

长辈们继续换个地方喝酒论事,小辈们不是继续打叶子牌玩投壶,就是去院子看烟花,可顾无忧今天是要出门的,眼见爹爹和三叔打算换个地方喝酒,便追出去同顾无忌说道:“爹爹,我想出门看烟花。”

“我听说今天东城门那边会放很好看的烟花。”

顾无忌停下步子,疑惑道:“怎么想去看烟花了?”想了想,又道,“外头雪还没化,你出门不方便,东城门离咱们家也不算远,你在家里也能瞧得见。”

这样的日子,他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出门。

“不嘛,我都好几年没去过东城门了。”顾无忧牵着人的袖子,撒着娇。

“那——”

顾无忌犹豫一会,“爹爹陪你去?”

顾无忧是要去见李钦远的,怎么可能让爹爹陪着自己去?忙道,“您还要跟三叔商量事呢,我就出去看看,不下马车,看看就回来,好不好嘛?”

打小女儿就没同他这样撒过娇,顾无忌便是再不乐意也同意了,无奈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松了口,“好吧,那你早些回来,我让你常山叔陪你一起。”

“您就让常山叔叔休息一天吧,我让白露陪着,看完烟花就回来。”

顾无忧笑道,“等回来的时候,我给爹爹买你喜欢吃的杏仁豆腐,再陪爹爹一起守岁。”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顾无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叮嘱白露,“好生照顾小姐。”又同顾无忧说道,“进去和你祖母说一声,早去早回。”

顾无忧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知道啦。”

等两人走后,她便进去和祖母说了这件事,顾老夫人倒是没拦她,只是叮嘱她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