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5日

回到夫君少年时 by 宋家桃花(93 – 97)

第93章

魏国公府。

同顾家不一样,李家人本来就少,加上除了李岑参这一支,他其余那些兄弟全都在外头公干,已经好几年没有回京了,这人便显得更少了。

不过少归少,该有的热闹还是有的。

殷婉极擅打理内宅,又知道怎么御下,一大早就给底下的人发了年节的封红,还有一套新衣,若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还能拿到更多的赏赐。

底下的人得了赏赐,自然高兴,干起活来也十分起劲。

该清洗的清洗,该换灯笼的换灯笼,把李家装饰得十分喜庆。

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李钦远陪着祖母说了一下午的话,这会等祖母回里屋换衣裳,他也起身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换了一套衣裳。

他自小就不习惯人伺候。

等换完衣服才招来小厮问道:“除了傅显他们,这几天可还有人送礼物过来?”

小厮一听这话,连忙拿出贴身的小册子,看了一遍才低声回道:“没,没有。”

没有吗?

李钦远坐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不跟他说生辰快乐也就算了,连礼物都没有?这可不像小丫头的作风。

难不成是忙忘了?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除夕这样的日子,他们一家人阖家团聚,热热闹闹的,不记得也正常。

可李钦远还是忍不住有些小失落,他以前从来没期待过这个日子,也不期待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只是……想着若是她送,无论是什么,他都是高兴的。

便是一句生辰快乐,也是好的。

“是……”

小厮有些怕他,见他垂眉敛目的样子,就更害怕了,声音也变得结巴起来,“少,少了什么吗?”

李钦远摇摇头,声音很淡,“没什么。”

外头的天已经变黑了,廊下、院子里的灯笼也都已经点亮了,他怕祖母着急也就没有再待下去,起身的时候,从袖子里把早就准备的荷包扔给人。

他以前有个关系很好的书童,只不过前几年老子娘得了一场病,李钦远就让人离开,回家去照顾了。

如今这个小厮还是祖母派过来的。

他不需要人照顾,这小厮也只是做些洒扫跑腿的活,并不熟悉。

“少爷,这……?”小厮握着荷包,有些不解。

“给你的。”

李钦远没有多做解释。

“可,可这也太多了。”就算不打开,也能从这个份量掂量出来,这里面肯定有几十两银子,他一个月月例也才二两银子,平时府里有什么喜事也只是给半贯钱,七少爷这给得也太多了。

他虽然缺钱,却不敢要。

李钦远原本是不想解释的,但看这个小厮有些楞直,一副他若不说清楚就不敢要的样子,皱了皱眉,不由开口,“你不是有个生病的姐姐吗?拿着钱给人去买药吧。”

说完。

他便没再多言,径直往外走去。

而小厮握着荷包,呆呆地看着李钦远离去的背影,半响之后,他才回过神。

他想起前几天少爷回来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同乡的小哥说起自己姐姐生病的事,正好碰到少爷回来,他那个老乡让他去求求少爷,可他哪里敢?

没想到,那个时候少爷什么都没说,如今却……

他的眼圈突然就红了,眼泪更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刚来府里的时候,知道自己要被派到七少爷这边,他哭了好几天,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太倒霉,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现在——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倒霉。

少爷是个好人,外表看着冷,心肠却是热的。

小厮抹了把眼泪,看着李钦远远去的身影,咧着嘴笑,他以后一定要好好伺候少爷!

李钦远到寿安堂的时候,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李岑参和李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冬儿也规规矩矩坐着,只有殷婉还在里里外外忙活着,看到他进去,李老夫人就笑着喊他,“七郎,快过来,就等你了。”

李岑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仍旧握着手中的酒盏。

“祖母。”李钦远喊了人一声,也没理会李岑参,自顾自走过去。

冬儿原本正好好坐着,他虽然年纪小,但被教导得十分有规矩,也不让人抱,就自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两条腿也安安静静的放着,看到李钦远进来才和身旁的嬷嬷小声说了一句,然后抓着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由人抱着下了椅子。

他怕爹爹,也怕自己这位兄长……

但又因为血缘的缘故,总是忍不住想亲近李钦远。

这会他甩着两条小胖腿,朝李钦远小跑过去,等跑到人面前才停下步子,仰着头,结结巴巴的喊人,“哥,哥哥。”

李钦远停下脚步,垂眸看他,“怎么了?”

“给,给你。”冬儿把手里握着的一只雕着竹叶纹的锦盒递给了李钦远,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钦远,“今天,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是冬儿给你的礼物。”

以前他是不敢送的。

但今年,哥哥在家住了好几天,而且还和他说了话,他就想亲自送给哥哥。

冬儿虽然才三岁,但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不过因为害羞的缘故,说得有些磕磕巴巴的。

李老夫人在一旁看得好笑,便帮人补充了一句,“这是你弟弟拿以前攒下来的压岁钱给你买的,花了不少钱呢。”说完,又笑着逗冬儿,“冬儿,怎么只给哥哥买,不给祖母买?”

冬儿小脸红红的,“钱,钱不够了,等,等以后再给祖母买。”

他说完又偷偷去看李钦远,因为李钦远还没接过去的缘故,他小小的胳膊还高高举着。

李钦远低头看着他,也没说话,接过了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支上好的紫毫笔,外头还刻着“清竹轩”三个字,清竹轩的笔虽然比不得琅琊文轩阁的毛笔,但在京城也是一绝。

冬儿还仰着头,问他,“哥哥,你喜欢吗?”

“嗯。”

李钦远点点头,看着眼前天真可爱的冬儿,不知怎得就想起之前顾无忧同他说得那些话,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还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走吧,去吃饭。”

从来没同人这样亲近过,冬儿是呆了一瞬,然后才高高兴兴地跟着李钦远回了座。

李老夫人的礼物是早早就给了李钦远,这会等人入座,就让蝉衣去把里头一直热着的长寿面给李钦远取了出来,然后同人说,“熬了一下午的鸡汤做得汤底,还放了你喜欢吃的牛肉丸,又给你窝了个荷包蛋。”

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年都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碗这样的长寿面。

自打母亲死后,这事便由祖母操办了,在热气的熏染下,李钦远眼神微黯,面上的表情也在这氤氲的热气下看着有些悲伤,可也只是那么一会,在他抬眼看向李老夫人的时候,那双淡漠的眼皮也沾了些暖意,他握着筷子,温着嗓音同人说道:“谢谢祖母。”

“傻孩子。”

李老夫人笑着看他,原本是想摸摸他的头,但发现眨眼的功夫,她这孙儿都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坐着的时候,她都够不着了,心中有些宽慰,也有些孩子长大后弥漫不开的伤感,最终却也只是笑道:“吃吧,咱们七郎年年都要平安快乐啊。”

话梗在喉咙处,李钦远看着人,半响才点头,“……嗯。”

等到膳食都布置好了,李老夫人便没再让殷婉忙活,而是同人说道:“你也坐下吧,忙了一天,辛苦了。”

殷婉笑道:“不辛苦。”

倒也没推却,笑着坐下了。

李家人少,只坐了一张八仙桌,但殷婉擅长活跃气氛,时不时说几句趣话,屋子里倒也显得热闹,一家子也算少有的开开心心的,吃了一顿年夜饭。

不过吃完,外头便有人来传话,道是“魏长随来了”。

屋子里一静,紧跟着,李岑参起身同李老夫人说道:“母亲,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李老夫人听到这话,不由皱了皱眉,“今天是除夕,还是你儿子的生辰,你就不能多坐一会?”

李岑参沉默了一会,转头看向李钦远。

不等他说话,原本正端坐着的李钦远突然站了起来,他没看李岑参,而是和李老夫人拱手一礼,说道:“祖母,我和傅显他们约好了,也该出门了。”

“七郎……”

李老夫人张口想劝,但看着他面上的淡漠,不由又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吧,外头冷,你多穿些,别冻着了。”

“是。”

李钦远点点头,听到身边冬儿目光不舍地喊他“哥哥”,他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了的红包。

他一共准备了两份,一份给冬儿,一份给顾无忧,看着冬儿望着他的目光,他又犹豫了一会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嗓音很轻的同他说道:“过几天再陪你玩。”

而后,他就没再多言,朝几人说了一声,便拿着斗篷走了出去。

等到李钦远走后,屋子里刚才的温馨气氛也就逐渐散去了,李老夫人看着李岑参,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朝蝉衣抬了手,“扶我进去歇息吧。”

殷婉连忙拉着冬儿起身恭送她,等人进去后,又看了一眼沉默寡言的李岑参,小声道:“爷刚才应该陪七郎多坐会的,这次七郎考得不错,就连徐先生也特地写了信夸赞他。”

“何况,今天还是他的生辰。”

李岑参沉默着没有说话,等人说完才开口,“我去忙了,你带着冬儿陪着母亲吧。”言毕,他便没再多说,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殷婉看着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等瞧不见人了才低头看向冬儿,拍了拍他的手,“去陪你祖母吧。”

李岑参到了书房,便看到在里面候着的魏庆义,他抬腿进去,沉声问道:“什么事?”

“国公爷。”

魏庆义朝人拱手,问完安之后便压着嗓音说道:“边关送来急信,突厥大皇子入狱了。”

李岑参脚步一顿,半响,皱了眉,“怎么回事?”

魏庆义答道:“突厥那位皇帝早就看这个儿子不顺眼了,前阵子宴席上大皇子又冲撞了他,被人挑唆一番,就被打入天牢了。”

“现在突厥形势如何?”

“大半朝臣都站二皇子,想让突厥皇帝立他为储君,但大皇子母家势大,想扳倒也不易,不过……”魏庆义抿唇,“若是这位大皇子没了,恐怕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李岑参没再说话,只是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半响,他才开口,“这事,我会亲自和陛下商量,你先退下吧。”

魏庆义刚要应是,就听李岑参说道:“出去的时候,让人把这个送到明庭轩,不必说是我送的。”

李岑参说话的时候,带着薄粝的指腹在锦盒上流连。

这里面放着一柄长剑,薄如蝉翼,可系在腰间,他费了不少时间,亲自打造而成。

明庭轩是李钦远住的地方,魏庆义一愣,等接过盒子才反应过来,今天好像是小爷的生辰,“您……为何不亲自给小爷?”

李岑参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若是我送的,只怕他连收都不肯收。”

不等人再说,他又道:“下去吧。”

“……是。”

等人走后,李岑参也没动身,就着一盏孤灯,独自坐着,外头已经放起了烟花,喧天的爆竹声中,灯火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寂也清凉。

李钦远从李家出来后,也没骑马,也没上马车,甚至没要小厮手里的灯笼,只一个人披着斗篷,独自走在这长街上。

地上和屋檐上的雪还没化,各家各户门前都挂着灯笼,倒也不必担忧夜里难行,等走出小巷步入东街,便越发热闹了,虽说是除夕,但因为东城门每年都会有放烟花的活动,很多人家吃晚饭都会出来散步。

自然。

这很多人大多都是些平民百姓。

像那些公侯世家是不可能出来和人挤着看烟花的,他们自己家里就会备着。

李钦远不喜欢烟花,纵然这会还早,能占据一个很不错的观赏位置,却也懒得再这逗留,他就这样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周边酒肆、茶楼全都开着,灯火通明、流光溢彩。

这世上总归也有人是没有家的。

这样的日子,与其一个人待在家里,倒不如到外头来,点一壶酒,并着一些小菜。

李钦远以前也喜欢这样,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晚,有时候还会和陌生人说话聊天,可今天他却没什么兴致,想了想,他还是打算回自己的屋子睡一觉吧。

反正就他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

……

而此时。

李钦远在外头的屋子却早已经有人来了。

白露把院子里的灯笼换好,又把早些时候准备好的烟火爆竹放到了廊下,然后就转身去了厨房,那里灯火通明,有个穿着精致的姑娘正裹着围布,拿着把锅铲,有些畏惧的看着那口油锅。

听到里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顾无忧就忍不住往后倒退,怕不安全,手里还拿着一个锅盖,挡着自己的脸,生怕那里头的热油会溅到自己。

白露见她这样,就忍不住想笑,“还是奴来吧。”

“不行!”

顾无忧小脸绷得紧紧的,说得十分果断,“你下厨就不是我的心意了。”

她一边看着油锅,一边问道:“对了,你派出去的人怎么说?”

白露答道:“李七公子已经出来了,说是正往这边来。”

顾无忧点点头,掂量着时间也不敢再折腾,一边看着那恐怖的油锅,就像是在看地狱里烹炸恶鬼的油锅似的,一边咬着牙说道:“你,你先出去吧。”

“您一个人可以吗?”白露还是有些担忧。

“可,可以的!”

顾无忧两辈子第一次下厨,虽然在家里已经练习好几遍了,但那个时候都有丫鬟、婆子守着,她想要什么,几乎都不用她说就会有人递过来,哪里像今天这样,除了火是白露给她点的,其他都是她自己弄的。

菜是她自己切得,切得有粗有细,一点都不精致。

面团也是她自己揉的,开始的时候,不是太干就是太湿,她折腾了好几次才算是有些样子了。

还有肉丝,也是非常不均匀。

白露已经出去了。

顾无忧咬着牙,按着之前练习的样子,先把那盘南瓜丝……块扔到了油锅里,听到“啪啦”一声,她差点没吓得直接把手里的锅盖扔掉,有些心惊胆战地抿着唇,还是犹豫着又靠近了一些。

白露站在外头,时不时就能听到里头传来,砰砰啪啪的,跟放爆竹似的。

她有些担心,扒着窗棱问,“郡主,您没事吧?”

里头传来顾无忧的声音,“没,没事,你别进来。”

李钦远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家大门开着,院子里也点着灯笼,甚至廊下还放着几盆坠着平安结的金桔。

他一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但院子里的布置还是和从前一样,又看到白露转了出来,朝他请安,“李七公子。”

李钦远仿佛察觉到什么,心猛地跳了下,声音也跟着一哑,问道:“你主子呢?”

白露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李钦远抿着唇,没再说话,脚下步子却走得很快,等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就看到里面腾腾升起的烟火气,还有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声音,他脚步突然就慢了下来,似乎是有些不敢确信,又或许是还有些不真实。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终于走到了厨房门口,他在满屋子的热气中,看到一个红衣小姑娘正手忙脚乱的拿着锅铲炒着菜,似乎是听到声音,小姑娘转过头,看到他,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你来了?”

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过来一般。

又想到现在自己这样,脸又红了起来,“你,你先出去。”

说完也不见人动身,顾无忧红着小脸走过去,把人往外推,“你先出去,等会再进来!”说完,她还把门一关,又急急忙忙跑回去,继续炒起了菜。

南瓜和肉丝都已经熟了,她又放了一盆水,然后把早就准备好了的面疙瘩扔到锅里。

李钦远就站在外面,隔着一扇窗看屋子里的人。

他没见过这样的顾无忧,在他眼中,无论何时的顾无忧都是精致的,华丽的,她穿着最好看的衣服,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也是十分好看的。

可现在的顾无忧呢?

她腰上裹着围布,脸上沾着面粉还有炭灰,头发也因为手忙脚乱的缘故有些歪了,散了不少青丝下来,整个人都显得乱糟糟的。

这样的顾无忧没了平日的明艳精致,却硬是戳中了他心里最软的那一点。

这一路走来的清冷孤寂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看着这样的顾无忧,心里就仿佛藏了一口喷薄的温泉似的,让他从头到脚都变得温暖起来。

就在他还呆呆看着里面的时候。

里头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门突然开了,顾无忧探出一个小脑袋再找他,看到他就站在窗子外头,脸又红了。

但还是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往里面走。

屋中热气未散,顾无忧牵着他走到桌子旁才松开手,然后双手捧着那一碗满满的面疙瘩,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藏了漫天星辰一般,“哥哥,生辰快乐呀。”

第94章

顾无忧已经解下围布,重新擦干净手和脸了,这会坐在椅子上,看着坐在对面的李钦远,见他一直低着头吃着面疙瘩,也不说话,不由出声问道:“怎么样?”

刚才怕人等急了,她连味道都来不及尝,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吃。

“嗯。”

李钦远还是低着头,没有抬头,闻言,轻轻应了一声,嗓音有些哑。

厨房太小,门窗又紧闭着,里面的热气还涌在一道,顾无忧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是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哥哥,你慢些吃。”

她一边说,一边握着帕子替人擦拭了脸上的汗,然后柔声同他说道:“原本是想给你做长寿面的,但我手艺太糟糕了,做了好几回都不成,又不想假于人手,只好改做面疙瘩了。”

她说着,又不大相信自己的手艺。

从一旁的筷筒里拿出一双筷子,拧着眉说道:“真的可以吗?”

她怎么就那么不放心呢。

“我尝尝看。”她说完就拿着小碗,夹了一筷子。

李钦远刚想出声阻拦,但顾无忧已经凑过来夹了一筷子,然后……他看见本来就拧着眉,一脸狐疑的小姑娘,这会连脸都皱了起来,没一会功夫,她就撂下筷子,转过身握着帕子把嘴里的那口吃的吐了出来。

“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顾无忧明艳的小脸又是羞臊又是尴尬,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得那么难吃,南瓜还硬着,肉丝又太老,面疙瘩倒还好,但因为调料没放好的缘故,味道又太咸了。

眼见李钦远还握着筷子,她哪里舍得糟蹋他的身体?

“你,你别吃了,我们还是出去吃吧。”说着,她就站起身,打算去把碗里的东西倒掉。

可那双白嫩的手刚刚碰到碗的边沿,就被人抓住了,顾无忧垂下眼眸,小脸还是有些臊的,就连声音也有些结巴,“怎,怎么了?”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抬头直视她,“好吃的。”

顾无忧小声嘟囔道:“怎么可能会好吃?”

这么难吃,估计给他们府里最下等的奴仆,都不会吃,也就大将军舍不得让她伤心,才会这样骗她。

“蛮蛮——”

李钦远喊她的小名,嗓音又低又哑,那话中仿佛涌着无数复杂的情愫,目光却纯挚干净,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很好吃,我很喜欢。”

“可是……”

顾无忧还是有些犹豫,可看着李钦远的那双眼睛,顿时又说不出话了,半响,她才收回手,眼看着李钦远重新扬起笑脸,吃了起来,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能替人倒了一盏水,省得他待会吃完觉得口渴。

“那你慢些吃。”

她说完就重新坐了回去,目光看着继续吃起面疙瘩的李钦远,小声道:“我是不是很笨啊?”

“这么简单的东西,我也不会做。”

顾无忧有些气馁,她本来还想得很好,谁想到开局就那么糟糕。

说话间,李钦远已经把那碗面疙瘩吃完了,里面的南瓜丝和肉丝一根都没剩,就连汤也全被他喝完了,干干净净的一只白瓷碗,在烛火下冒着油光,若是低头,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眼见对面的小姑娘一脸失落的模样。

他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调平缓又温软,“我觉得很好吃。”

小姑娘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抿着唇,抬着一双圆碌碌的杏儿眼望着他,李钦远也没移开目光,仍是看着她说道:“是真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这么满足了。”

他每年过生辰的时候,心情就不算好。

尤其今天吃着祖母为他做得长寿面,让他不由又想起母亲还在的时候……他从李家走来的这一路,见证了无数的孤寂和欢闹,看过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出来散步,也看过茶楼酒肆灯火喧腾。

本以为今天仍是一盏孤灯,一壶清酒过一夜。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如果说从前的欢喜是怦然心动,是爱不释手,那如今的贪恋就更像是久处不厌,仿佛历经千帆,只要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吃碗面,喝完茶,就很开心了。

只要。

他们在一起。

“怎么也不知道提前和我说一声?也不怕我不来?”

他还以为她当真忘了。

顾无忧一听这话就笑了,跟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似的,眼中满是机灵的狡黠,“我想着给你一个惊喜,而且,我早就遣了小厮出去了,要是你过来就不出声,要是你没来,就和你说一声。”

“对了——”

她想起一事,牵着他的手就要站起来,“我还准备了烟花,我们去院子里放烟花吧。”

这里离东城门太远了,瞧不见烟花。

所以她自己早早准备了烟花,打算和李钦远一道看。

可还没有迈出步子,就被人抓住了手。

“怎么了?”顾无忧停下步子,转头看他,目露疑惑。

李钦远目光无奈地看着她,见她还是一脸迷糊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人身旁,“坐好,我帮你梳下头发。”

顾无忧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一面菱花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发髻松松垮垮的,就连簪子都是欲坠不坠的样子,想到自己居然就顶着这样一幅乱糟糟的模样坐在李钦远的面前,她都快羞死了。

不肯乖乖坐着,只道:“我,我去找白露。”

李钦远却不让她动,他手按着顾无忧的肩膀,也没使劲,但愣是让人没法再站起来,“乖,坐着,我替你梳。”

少年的嗓音已经带了一些成熟的醇厚,让人心生安定之余也没法拒绝。

顾无忧就这样乖乖坐了下来,她两只小手安静的交叉放在膝上,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往身边少年看去,过了这个年,李钦远就十七岁了,相比初见时他还有些青涩的脸庞,现在灯火下垂眸敛目的他,已经变得有些成熟了。

像后来的大将军,但又不是完全一样。

后来的大将军悯怀世人,眉宇之间一直涌着一层浓浓的悲伤,而身边的少年郎,他少了旧时的戾气,变得沉稳内敛,但他骨子里还是带着傲气的,像一只冉冉升起的雄鹰。

不惧世事,不畏风雨。

恣意翱翔。

“怎么了?”李钦远见她一直抬头看着自己,不由挑眉问道。

“没事。”顾无忧笑着摇摇头,见他已经收回梳子,问道:“好了吗?”

见人点了头,她又重新拿出菱花小镜看了起来,不大不小的一面镜子正好可以映出她的面庞,刚才还歪歪散散的发髻,现在已经被人重新梳好了。

虽然和白露她们比不了,但也不错了。

顾无忧不由想到以前听过的那些话,“那位李七郎流连烟花之地,有不少风月佳话呢。”

她白皙的手指依旧握着镜子,嘴巴却轻轻抿了起来,抬头去看李钦远。

李钦远见她话也不说只盯着他看,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听说……”顾无忧看着他,声音不疾不徐,是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你以前一直去烟花之地,还全了不少风月佳话,现在还有不少女子盼着你去呢?”

刚才还神情沉稳,一副很成熟的少年郎,这会突然瞪大眼睛,急道:“你听谁说的?”

眼见顾无忧不说话,他急红了一张脸,蹲在人神情,同她解释道:“我以前是有去过,也听人唱过曲,但我真没跟她们怎么样,我就是去那喝酒,都没让她们陪。”

说完还怕人不信,口不择言的说着,“你若不信,我就带你过去,让你亲自问问她们,你就知道我做了什么了。”

顾无忧本来还绷着一张小脸,听到这话却绷不住了,她眼睛弯成月牙样,微微张开的红唇也溢出一串笑音,那双纤长浓密的眼睫更像是在花丛中飞舞采蜜的蝴蝶,一眨一眨的,眼睫上都沾了不少水迹。

“哪有你这样的?”她看着人笑个不停。

她自然是相信他的。

她的大将军是个连牵手都会脸红的人,她也只是想逗逗他罢了。

李钦远见她这样也就明白过来了,他脸红得不行,这次倒不是急得,而是臊得,眼见顾无忧笑得都停不下来了,小李公子臊得站起身,掐着人的腰低下头,压着嗓音威胁人,“不许笑。”

顾无忧才不听他的,仍是弯着眼眸笑。

“还笑?”

李钦远知道她怕痒,便在她的腰上挠了一把,果然刚才还笑得十分肆意的小姑娘身子一僵,顿时求饶了,揪着他的袖子,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得说道:“别,哥哥,我不笑你了,你别挠,我怕痒。”

原本只是想让她乖一点,别再闹了。

可看她这幅可怜巴巴求饶的样子,李钦远只觉得喉咙有些痒,更想闹她了,他的目光变得晦暗起来,在氤氲的热气中,就像两汪深深的漩涡似的。

他一点点靠近人……

刚才还求饶着的顾无忧也仿佛发觉了什么似的,她小脸红红的,刚才还说着求饶话的红唇却不再动了,而是安静得望着他。

就在两人快要亲上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轰”的一声,是东城门那边的烟花秀开始了。

虽然隔得远,但那个响声,即便是这也能听见。

仿佛突然惊醒似的,李钦远眼睫微动,然后猛地就站了起来,他轻咳一声背过身,手扶着衣摆一寸寸抚平,又似乎是为了遮掩似的,拿过原本放在一旁架子上的斗篷披在身上。

然后和顾无忧说道:“不是拿了烟花吗,走吧,我们去放烟花。”

“……好。”

顾无忧的脸也有些红。

她跟着李钦远站起来,由人替他披上斗篷又系好带子,就被人牵着往外走去,等走出门外,那股子寒风一吹,刚才两人身上还残留的旖旎气氛倒是散了一大半。

她到底是给人做过几年媳妇的,这样的事情也经历得多了。

余光瞥见身边的少年还有些臊,便主动换了话题,“哥哥,你怎么会梳头发啊?”

“以前……”李钦远出声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哑,又咳了一声,等嗓音恢复正常了才又说道:“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我替她梳过。”

顾无忧听到这话,有些后悔自己说这个话题。

刚要开口,就见身旁垂眸敛目的少年郎重新抬起眼帘,他偏头看着顾无忧,指节分明的手覆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一把。

眼中也没再跟以前似的,带着怀念亡母的悲伤和不忿,他垂着一双潋滟的笑目望着她,然后把藏在怀里的那把雕刻着梅花的白玉梳递给她。

“给你的。”

顾无忧一怔,呆呆地看着那把梳子,还没说话呢就听到李钦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前几天买的,一直带着,想着什么时候看到了再给你,没想到……”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那把梳子就被人接了过去。

“我很喜欢!”顾无忧握着那把梳子,就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这样的梳子,既可以用来梳头,也可以当做装饰,她舍不得藏起来,二话不说就把梳子往髻上簪去。

然后红着脸问人,“好看吗?”

此时明月当空,四周积压着几日的白雪也未被清扫,而少女一身红衣,在苍茫天地下,羞红着脸问他,李钦远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扫过,又像是砸进了一块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刚刚才涌下去的欲望又腾得升起。

要不是碍于白露就在不远处,他真想把人抱到自己怀里,胡作非为一番。

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吗,还总是这样盯着他?但看着少女纯粹的眼睛,李钦远沉默了,她确实不知道,“……好看。”

顾无忧听了他的话便越发高兴了,手抚到那把玉梳,有些爱不释手。

“对了——”顾无忧想起自己的礼物还没给呢,连忙从自己的包包里,把早就准备好的香囊递给人,然后仰头看着他,抿嘴笑道:“哥哥,给你的生辰礼物。”

这是一只浅绿色做底的荷包,边缘处用银线绣了几朵祥云,正中间又用玉白丝线绣了几朵已经开得很艳的松花,中间的花蕊皆以黄色丝线做点缀,两边各缀着三条墨绿色流苏,每条流苏还缀着几颗指甲粒大的玉珠子。

被风一吹,那几条流苏相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之前采了一些梅花,晒干之后又让人提炼成了香丸子,闻着很是清香,你平时若是觉得乏了,就闻一下。”

不知想到什么,她又笑着补充道:“这些梅花还是我来京那日,在金台寺摘得。”

李钦远握着那只荷包,眼前突然出现那日在金台寺碰到她时的情景,小姑娘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在雪地里踮着脚尖去摘头顶的梅花,然后再视若珍宝的放到自己的手帕里。

他的声音有些哑,“我知道。”

顾无忧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讷讷问道:“什么?”

“那日——”

李钦远抬头看她,“那日,我也在。”

看到顾无忧不敢置信的眼睛,他却笑了,也不顾白露还在不远处,他抬手把人拥进自己怀里。

如果早知道如今会这样喜欢她,他真应该早些与她相识。

好在。

如今也还不算晚。

“顾无忧。”在那些爆竹声音下,在天边被烟花炸得有些发白的时候,李钦远拥抱着他的小姑娘,不无感谢的说道:“能够遇见你,真好。”

他曾经厌恶这个世道,憎恶那些不公的命运。

可如今,他却由衷地感谢,能够在这样的世道,遇见她,认识她,爱上她。

他或许还是没法喜欢这个世道,可他会为了她,慢慢成长,然后一点点和这个世道进行和解。

顾无忧好似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扬着笑脸,伸手回抱他,她想起上辈子,在她嫁给大将军的第二年,也曾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没有大将军,她可能永远都会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是他让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妙,是他让她知晓,这个世上,其实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珍惜,值得你去欣赏的东西。

不要耽于过去,要向前看。

-“我的蛮蛮,要一直开心啊。”

记忆中的大将军仿佛穿透岁月,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还是那副温润的面貌,一如从前,在烟花绚烂之际,在那副画面消失的时候,顾无忧踮起脚尖,也抬手摸了摸李钦远的头,笑道:“我的哥哥,要平安喜乐啊。”

第95章

和李钦远放完烟花,又说了一阵子话,就到亥时(晚上九点)了。

白露有些着急,怕回去太晚被人发现,便走了过来,低声劝道:“郡主,夜深了,我们该回去了。”

顾无忧一听这话,小脸上挂着的笑容便有些消散了,她还没待够,想再多待一会呢……侧头去看身边的李钦远,她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李钦远虽然舍不得,却也没有强留。

对他而言,能有晚上这样的一段经历就已经足够了,太晚回去,他也担心,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他眼眸微垂,柔声道:“回去吧,过几天我寻时间再去看你。”

顾无忧知道他这大概是宽慰她的话,年里年节的,哪有这么好出来,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眼巴巴得看着他,小声道:“那……我先走了。”

“嗯。”

李钦远替她戴好兜帽,等把人的脸藏得严严实实,才又说道:“我送你出巷子。”夜路难行,这里住得又都是三教九流的人,他怕人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

顾无忧的马车是停在巷子口。

白露在前面提着灯笼,李钦远就牵着顾无忧的手慢慢走在后头,这会东城门那边的烟花秀已经趋近尾声了,不过天边还是有几抹金光艳彩,烟花炸开的时候,能把半边黑夜劈成白天。

倒是不用提灯也能瞧得见。

地上的积雪还没扫干净,但这条小道人来人往,那些积雪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薄薄的一层,鞋子踩上去的时候还会发出“咯滋咯滋”声音。

他们走得这一路并不安静,除夕夜是阖家团聚的日子,便是这些黎民百姓也是一样的,走在路上的时候能听到两边那些紧闭门户的人家隔着门扉发出欢闹的笑声。

来时。

李钦远听到这些只觉得孤寂冷清。

可如今牵着顾无忧的手,他却觉得满心宽慰,就连嘴角也忍不住轻轻勾了起来。

想到前几天祖母同他说的那番话,李钦远不由想逗逗顾无忧,他轻轻在她的手心勾了下,然后压着嗓音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前是见过的。”

还沉浸在“那么早回去,不能多和大将军好好说话”的顾无忧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她呆呆地抬起头,兜帽边缘的那圈厚实的狐狸毛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金台寺吗?”

原本以为书院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先前大将军也已经说了,他早在金台寺那日就瞧见她了,所以她便把这一日当做他们的初见。

难道在此之前,他们还见过?

李钦远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顾无忧刚要出声询问,便听到前边传来白露的声音,“郡主,快到巷子口了。”

“去吧。”

李钦远停下步子,收回牵着她的手,在她呆怔的目光下,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笑道:“回去仔细想想,下一次说给我听。”言毕,便不再开口了。

顾无忧最不喜欢说一半藏一半了,现在心里就跟被人轻轻挠了下似的,痒痒的。

眼睛还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带着一些讨好的意思,手也牵着人的袖子,不肯松开,“你提醒我下嘛,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要不然她哪里猜得到?

而且她真的不记得他们以前见过面啊。

不说别的,就大将军这张脸,她若是见过,肯定不会忘。

李钦远却不肯说,只是笑望着她,“不行,自己去猜。”

“哥哥~”

顾无忧还想同人撒娇,前边便又传来了白露的催促声,“郡主,我们该走了。”

她不高兴的撅起嘴,看到李钦远还是不肯说,只好气馁的收回手,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先走了。”

“嗯,我看着你走。”

李钦远点点头,就这样望着她。

顾无忧也知道再晚回去,家里人肯定要担心了,便是再不舍也还是由白露扶着她上了马车,等坐好后,她还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清冷月华下,披着暗绿色大氅的少年郎负手站在巷子口。

两边是斑驳的胡同,还有一株只剩枯枝的柳树,到处都是苍凉的,带着岁月的痕迹。

只有他依旧是那副鲜活的模样。

许是察觉到她在看他,刚才还没什么表情的少年也掀起眼帘,朝她笑了下。

他平时很少笑,但这样专注看着一个人笑时的样子,却格外的让人沉醉,李钦远总说她笑起来的时候,眼中像是藏了星星,可只有她知道,他笑得时候,眼中仿佛藏了月亮。

众星捧月,万物失色。

“去吧。”

隔得远,顾无忧听不见李钦远说什么,但还是能从那一张一合的嘴巴,看出他说了什么,脸上重新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顾无忧也没再说话,朝他挥了挥手。

等到马车缓缓朝国公府的方向驶去,等到身后的李钦远逐渐化成一个小人影,慢慢的瞧不见了,她才收回视线。

而李钦远却没有真的呆站在原地。

今夜街上人多,他担心顾无忧出事,虽不能和她同行,但还是同附近租了一匹马,然后不远不近地跟在人身后,打算把她安全送回家之后再回来。

而此时的马车上。

顾无忧想着先前李钦远同她说得那番话,不由问道:“白露,我以前见过李钦远吗?这次回京之前。”

但凡她出门,几乎都会带着白露,便是她忘了,白露作为她的贴身女使也不可能忘。

“李七公子?”

白露拧着眉想了一回,“您以前除了过年过节很少回京,那些公子小姐办得宴会就更少参加了,而且我听说这位李七公子最不喜欢这些东西,平日里也是从不参加的。”

“按理说,您和他是没见过的。”

顾无忧也是这样想的,她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大将军的身影,可刚才见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又觉得他们从前是真的见过。

他从不骗她,无论是什么事。

“如果真要见过,那可能也是您五岁以前的事了,那会您还留在京城,奴也还没有到您身边伺候您。”白露提醒道,“您若是真想知道,回头不如请来孟嬷嬷问上一问,她自幼就跟着您,应该是最清楚这些事的。”

“孟嬷嬷回家没?”

“还没呢。”白露笑道,“您给了她这么大一个体面,她说得等明日给您磕了头,拜了年再走。”

顾无忧闻言便又无奈笑了,“那回头到了家,把孟嬷嬷请过来问问吧。”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的杏仁豆腐让人买了吗?”

等到白露点了头,她便没再说什么。

马车继续缓缓朝定国公府驶去,顾无忧安坐在椅子上,翻了几页书,快到国公府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车夫传来“吁”的一声,紧跟着车子晃荡,就连茶案上的茶水也几经翻滚,像是要倒出来似的。

好在白露及时扶住了。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顾无忧,“郡主,您没事吧?”

顾无忧摇了摇头,她只是觉得车身晃了下,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柳眉紧皱,问道:“出了什么事?”

“奴问问。”

白露把手里的茶盏放好,沉着脸,掀了车帘,没好气的说道:“你怎么回事,不知道郡主坐在里面?”

那车夫也是吓了一跳,这会牵着缰绳,白着脸,闻言便转头说道:“白,白露姑娘,是,是有人拦车……”

“谁那么大胆?顾家的车也敢拦!”

白露是王老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还替顾无忧管了这么多年的院子,行事说话十分气派威严,话刚说完,就瞧见马车前的黑影处走出来一个人影,那人披着青白色绣竹叶纹的大氅,身形颀长,面如冠玉。

那是记忆中熟悉的面貌,却好似又同往日不一样,她呆呆地看着来人,嗓音也带了一些迟疑,“赵世子,怎么是您?”

坐在里面的顾无忧听到这一声称呼便皱了眉,她没说话,也没动身,只有握着书册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我要和顾无忧说话。”赵承佑开口便是这样一句,他也没看白露,而是盯着另外半边落下的车帘,说话。

白露总觉得今夜的赵世子和往日不大一样,就像这浓重的黑夜里蛰伏着一只没有张开獠牙的猛兽,让人心惶惶,她虽然心中畏惧,但身子却还是没有半点偏移,仍旧挡着身后的人,语气坚定地说道:“赵世子,我们郡主要归家了,劳烦您让一让。”

赵承佑淡淡掀起眼帘看了白露一眼,没理会她,而后又朝马车踏近一步。

马车里头点着灯,他站在外头也能够瞧见顾无忧的娉婷身影,他抿着唇,声音又低了一些,隔着帘子同人说道:“我等了你很久。”

不似从前装模作样的温和,是很淡很沉的声音,但若是细听的话是能从中察觉到隐忍的愤怒,“从戌时到亥时,整整一个时辰,你家门房说你出去了,我便一直在这等着你。”

“顾无忧。”

赵承佑压抑着嗓音,漆黑的眼睛仿佛涌着两个漩涡,他看着灯火下隔着车帘的那道身影,好似终于压抑不住了,又逼近一步,声音也沾染了怒气,“你就这样喜欢他?喜欢到就连这种日子也非要出门去陪着他?!”

白露白了脸,喊道:“世子慎言!”

虽说此处无人,车夫又是个老实的,绝不敢多言,但这样的话张口就来,对郡主的名声可不利。

赵承佑闻言也只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嘲的笑,目光却还是没有移开。他今日吃完晚饭就过来了,来时高高兴兴,捧着他精心给顾无忧准备的礼物,想着她收到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倒是正好让他想清楚了一点。

他从前对顾无忧是不太好,一味地只知道接受顾无忧对他的好,却从来不知道付出,可他现在愿意对她好一些,或者比一些再多一些。

这礼物是他亲自做得,是一个陶瓷女娃娃。

他费了很久的功夫,从揉泥到拉坯再到最后施釉,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就连最后烧窑,也是他请了老师傅,自己盯着的。

整整十二个时辰,一天一夜,他熬得眼睛都红了,直到晚饭前,他才拿到他的陶瓷娃娃。

熬了这么久,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他生平头一次做这样一点益处都没有的事情,却不觉得耽误时间,甚至还有一些高兴,那个娃娃的眼睛也是弯弯的,笑起来的样子也很甜,和顾无忧很像……

吃完饭。

他就急匆匆过来了。

想着顾无忧收到的时候一定会很开心。

她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一点小东西就能够满足。

可他没想到,顾无忧根本就不在国公府,门房的人说她去看烟花了,可他知道,她是去找李钦远了。

他最初怀揣着的那些喜悦在时间一点点的推移下,终于变成了积压已久的怒火,所以他才会在顾无忧的马车出现前,二话不说就走了过来,他甚至在这一刻,都有些维持不住多年伪装的那副样子了。

不管旁人会怎么想,他只想质问她。

尖锐讥讽的声音在黑夜里再度响起,“他能给你什么?一个不训父母的纨绔子弟,混迹浪荡了那么多年,连爵位都没有继承,这样的人,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突然又弱了下去,看着那道身影的眼睛复杂难辨,嗓音带着颓废和不甘,还有一些委屈,“你以前,明明最喜欢我了,你还说等你女红精进了就会给我做一对护膝。”

“顾无忧,你没做到。”

赵承佑站在原地,握着那只锦盒,嗓音低哑得像是没拿到糖的小孩。

白露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赵承佑,她皱了皱眉,刚要说话,车帘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掀开了。

马车里,那个精致的少女和从前无二,只是平日那张一直挂着笑容的脸,此时却是极淡漠的,她端坐在椅子上,那条十二幅的石榴红马面裙平整且乖顺的贴服着身体。

两侧马车皆挂着壁灯。

在潋滟烛火的映衬下,顾无忧侧过头,微微垂下眼眸,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承佑,似乎看了他一会才又淡淡说道,没理会后话,只答前话:“我喜欢他,无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以后做什么,无论他有没有办法继承爵位,我都喜欢他。”

犹觉不够。

她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又跟了一句,“就算他是贩夫走卒,是下九流的人,我也喜欢他。”

似乎没想到她会承认得那么坦然。

赵承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眼睛也跟着瞪大了,像是怕心中的那口猛兽压抑不住,他死死攥着拳头,上下嘴唇轻轻抖着,刚才脸上的那股子情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愤怒而夹杂着幽深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白露,走吧。”顾无忧说完却没再看他,而是语气淡淡地同白露吩咐。

“是。”白露应完就连忙放下了那半边车帘,而后也没看赵承佑,而是斥了一声还被唬着的车夫,“还不走?!”

“是,是是是……”

车夫握着缰绳想赶马离去,可赵承佑就站在那,他面露为难,白露也皱了眉,“赵世子,前边就是国公府了,您也不想最后闹得很难看吧。”

赵承佑神色微变,却还是没有移开步子。

外面又呈现出了僵局,坐在马车内的顾无忧似乎是觉得烦了,她重新掀起车帘,刚要斥骂过去,可看着外头死死盯着她的赵承佑,她想到刚才赵承佑说起以前的事,突然皱了眉,目光狐疑地望着他,改了口问道:“赵承佑,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赵承佑的脸色突然呈现出诡异的变化。

若是平日要哄着顾无忧的时候,他自然张口就来“喜欢啊,我最喜欢你了”,可今日,他也不知怎得,竟对这一句话变得十分敏感,就仿佛承认这一句喜欢会丢尽他的脸面似的。

他想,他是不喜欢顾无忧的。

他只是想利用她,自然,在这利用的时候,他愿意施舍一些他的好心,对她好一些。

可也只是如此罢了。

顾无忧看着他神色几经变化,却说不出一个字,心里觉得奇怪之余倒也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这个时候的赵承佑还不喜欢她。

其实就算后来,赵承佑屡次说喜欢她,她也不相信。

赵承佑的那一番喜欢,更像是长久属于自己的一件东西,有一天突然不属于自己了,所以他会紧张会害怕,会心生不甘,会拼尽一切想要夺回来,但要是这件东西有朝一日又重新属于他了,那真的会如他所言,去珍惜去爱护吗?

却也未必。

这个男人最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这是一个典型的利己主义者,纵然有几分喜欢,在利益面前,也能抛之不管。

顾无忧早就明白了,因此后头说出来的话便又变得很平常了,完全不见伤心样,“让开吧,我要回家了,别弄得那么难看。”

“我是丢得起这个脸面,可你呢?”

“你不想明日这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说道你赵世子的事吧。”

烟花秀早已结束,夜深至此,刚才喧闹的城池,如今竟然也变得有些安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一直盯着顾无忧的赵承佑,终于移开了步子。

顾无忧没再看他一眼,而是落下帘子,同车夫吩咐道:“走吧。”

“是!”

车夫生怕赵承佑再拦,连忙扬起马鞭往国公府的方向赶过去。

而赵承佑呢?

他那双修长的手还握着那只锦盒,而那对平日便是不笑亦沾三分情的眼睛如今却像是两汪死水,他薄唇紧抿,脸上神色十分阴沉,就这样看着顾无忧离开的方向。

突然察觉到什么,他转身朝身后看去。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有个披着暗绿色大氅的少年郎正高坐在马上,他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目光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许是发觉赵承佑在看他,李钦远垂下眼帘,目光淡淡地望着赵承佑。

没想到李钦远会在这边。

更不清楚他在这待了多久,听了多久,赵承佑脸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咬着牙,什么都没说,拂袖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李钦远瞥他一眼,并不在意,而是继续望着国公府的方向。

顾无忧的马车早就已经转进国公府,瞧不见了,可他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继续坐在马背上,他刚才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赵承佑拦在马车前。

刚要过去。

却不想马蹄还未靠近就听到了顾无忧的那番话。

-“我喜欢他,无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以后做什么,无论他有没有办法继承爵位,我都喜欢他。”

-“就算他是贩夫走卒,是最下九流的人,我也喜欢他。”

李钦远没想到会从顾无忧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惊愕之余便觉得心中仿佛有暖流滑过,这世上最开心的莫过于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对你抱留期待。

脸上的笑像是抑制不住似的。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撑在胸口处,那里心跳如鼓,而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国公府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收回目光,骑着马往来时的方向归。

“驾!”

凌厉寒风中,少年一身大氅,半领狐裘,马儿带着他在若明若暗的夜里狂奔,而他脸上的笑仿佛能照亮整个黑夜。

第96章

赵承佑回去的这一路,都阴沉着一张脸。

就算回到了盛家,他的脸色也还是十分不好看,盛泽就在外头提着灯笼候着他,瞧见他下来便笑着迎了过去,“小少爷回来了。”

原本想同人再说几句,迎面看见赵承佑黑沉的脸,却是一愣。

还未吐出的话也被梗在了喉咙口,半响,才着急道:“您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承佑看到他的神情也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顾无忧对他而言就是一颗棋子,他怎么能被一颗棋子乱了自己的心绪?

可有时候,情绪就是这样。

越是不想外露,越是不愿去想,越是控制不住。

他只要想到顾无忧说得那番话就觉得怒火中烧,尤其是想到她在质问他是不是喜欢她时的那副神情,更是让他觉得难堪极了。

这世上有什么被从前深爱你的人避讳、厌恶更让人愤怒的?就仿佛若是知晓他喜欢她,她会觉得厌烦,觉得他是个麻烦似的。

行为几乎被情绪主宰。

他第一次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恨不得回到那个时候,掐住她的喉咙让她闭嘴,省得让他听到那些让他愤怒不甘的话。

“小少爷?”

盛泽见他还不说话,更担心了,刚想吩咐人去传大夫,还没说话就听到赵承佑开了口,“我没事。”

赵承佑不欲多言,说完便继续往府里走去,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手里竟然一直攥着那只锦盒,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指腹那处被压得通红,都快有淤血了。

额头青筋直跳。

他冷着嗓音吩咐道:“把这个东西给我处理掉!”

只要想到自己竟然蠢得一天一夜没有睡觉去做了这么个玩意,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是蠢透了。

盛泽显然很吃惊,但看着他的神情面貌也不敢多言,刚应了是,伸手想接过锦盒,却发现锦盒的另一端仍旧被人死死握着。

“小少爷?”

赵承佑听到声音,脸上的神情变得越发难堪,他紧咬着牙,看着那只锦盒沉默半响,最终还是泄力一般,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开了口,“罢了,我自己去处理。”

说完。

他便收回了手,把锦盒攥在手心,继续往里走去。

盛泽自是不敢多言,跟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提着灯。

直到走了一段路,吹了一阵冷风,赵承佑的情绪总算恢复正常了,虽然眼中的幽深还在,但声音已经恢复成往日的温和了,他没看人,问道:“今天家里可来了人?”

盛泽见他问起,忙答道:“尹家小少爷还有许家少爷都来过,见您不在便说明日再来找您,还有几家给您送了礼,我也都登记在册了。”

赵承佑点点头,没说什么。

“还有……”盛泽看他一眼,声音突然变得犹豫起来。

“什么?”

“琅琊来信了……”盛泽觑着赵承佑的神色,小声道:“永安侯马上就会来京城。”

脚下的步子突然就顿住了,赵承佑在这漆黑的夜,看着前方不甚清楚的路,刚刚才恢复如常的脸色顿时又黑沉如墨。

顾无忧回到家后,让白露先把杏仁豆腐给父亲送过去,然后便独自一人先回了摘星楼,打算换套衣裳再去同父亲他们一起守岁。

红霜替她端来洗漱水,小丫头因为今天没能一起出去,还有些不大高兴,撅着嘴说道:“小姐是不是厌弃我了?现在有什么事,您都是同白露商量,出门也不带我。”

顾无忧听到这话便有些好笑。

她也没说话,只是把早些就给人准备好了的一盒蜜饯果子递了过,见人神色微怔才开口,“我若是厌弃你,还会给你带吃的?拿去吃吧,福满斋的蜜饯,你不是最喜欢了?”

红霜虽然和白露差不多大,但心性却天差地别。

白露稳重可靠,做事也内敛,平时院子里的事都是她在做的,红霜讨喜会说话,平时最容易和旁人打成一团,也很擅长打探消息。

这两个丫鬟都是自幼跟着她的,顾无忧对她们没什么差别,只是大将军一事,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好在红霜也就是个小孩心性,前头还吃着醋闹着小脾气,这会拿了喜欢的蜜饯又高兴起来。

正好顾无忧洗漱收整的也差不多了,这会便让人把孟嬷嬷唤过来。

孟嬷嬷过来的时候,顾无忧已经重新穿戴好坐在外头了,红霜被她打发到了小厨房去传话,让人给今夜还当着值的下人们做些夜宵,免得她们夜里饿着。

白露还没回来,屋子里就她一个人。

孟嬷嬷进来后便要给人磕头,只是不等她动身就被顾无忧抬手扶了一把,“不是早就和嬷嬷说了,平日没人的时候不用这么大礼数。”又指了身旁的软榻,同人笑说:“嬷嬷坐吧,我这么晚找你过来,是有桩事想问问你。”

“这怎么能行?”

孟嬷嬷是个固执的人,便是从小奶大顾无忧,也还是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从来不敢逾越一步,无论顾无忧怎么说都不肯坐在她身旁,到最后两边各退一步,她搬了个圆凳过来,却也只是挨了一半坐着。

顾无忧看得无奈,却也知道她的性子,便递了一盏茶过去,而后才问道:“嬷嬷可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

孟嬷嬷一听这话便笑了,“当然记得,您五岁之前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不拘大小事,老奴都记着……”许是想起从前的事,她在烛火下的眉眼又变得柔和了许多,看着顾无忧柔声说道:“您那会就小小的一个,跟观音大士座下的童子似的,特别好看。”

“那嬷嬷可记得李家七公子?”顾无忧等她缅怀完过去的事才开口问道:“我小时候和他见过吗?”

“李七公子?”孟嬷嬷一愣,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陌生,等反应了一瞬才笑道:“您是说那个叫阿狸的孩子吧?”

“阿狸?”

这次却是顾无忧愣住了,这是什么称呼?她知道大将军排行七,字重光,却不知道阿狸这样的称呼。

孟嬷嬷问道:“是魏国公府那位七少爷吧?”

等到顾无忧点了头便笑道:“那便是了,阿狸是小时候的称呼,说是魏国公夫人生他的时候,梦到一只狸猫,他出生那会人也瘦弱,跟个猫儿似的,索性便取了这么个小名养着。”

眼见顾无忧听得津津有味,孟嬷嬷索性又多说了几句,“那位魏国公夫人同咱们小姐交好,那会小姐嫁到京城和那些人都不熟,倒是一次去寺庙碰到了这位夫人,两人来往几次,倒是越来越投契,后来都是以姐妹相称。”

“……后来魏国公夫人生了个儿子,咱们小姐也刚好有了身孕,两人还笑着说若是小姐这胎是女儿,便给你两指个娃娃亲呢。”

“可惜——”

想到后来那些事,孟嬷嬷的声音也低了下去,轻声叹道:“咱们小姐去得早,那位魏国公夫人没几年也跟着去了。”

怕惹起顾无忧的伤心事,孟嬷嬷也不敢再说下去,抹了把微红的眼眶又笑道:“您和那位李七公子幼时是见过几面的,不过那会您年纪小,记不清也是正常的。”

又问她,语气有些疑惑,“小姐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顾无忧是真没想到自己和李钦远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她呆了一瞬,半响才回过神答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事。”

孟嬷嬷还要再说,白露回来了,她给顾无忧请了安便道:“郡主,国公爷他们已经都到了,您是这会过去还是再歇一会?”

“现在去吧。”顾无忧站起身,见孟嬷嬷跟着起来便嘱咐道:“夜深了,嬷嬷早些歇息吧。”

孟嬷嬷笑着应道:“是。”

白露扶着顾无忧出去,见她还有些呆怔的模样,知道她应该是打听到了想知道的那些事,就是这幅神情看着有些奇怪,不由出声问她,“孟嬷嬷说了什么吗?”

外头明月尚且当空。

两边大红灯笼轻轻摇曳,顾无忧披着斗篷缓缓走在这还有些薄雪的地面上,听着那“咯滋咯滋”的声音,须臾之后才轻笑道:“就是觉得这世上的缘分,有时候还真是有些妙不可言。”

她根本没想过。

她跟大将军居然会有这样的缘分。

若是阿娘还在,若是沈夫人也还在,若是她从未去过琅琊,那她跟李钦远是不是早就认识了?他们会一起长大,会一起上学,大将军也不会变成后来那副样子。

“郡主?”

身侧传来白露的声音,带着一些疑惑的语调,大概是在诧异她在想什么。

顾无忧笑笑,摇了摇头,“没事,走吧。”

她虽然可惜,却不觉得遗憾。

人这一生会历经许多事,会走过许多路,这些路有些可能一帆风顺,从头到尾都不会绕什么弯路,但也有些会在你走的时候出现许多分岔……你没法确定每一条路都是好的。

但只要最终能走出去,能走对,那便没什么。

她虽然可惜没能在一开始认识大将军,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但她很庆幸能在那样晦暗的岁月,碰到他、认识他,也很庆幸上苍能给她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有幸能够那么早遇见大将军。

这些走错的路上历经的美景,也同样值得她用余生去回味。

守岁就没去祖母那边,祖母年纪大了,便是平日看着很有精气神的样子,但也吃不消这样折腾。所以早在先前就已经发了话,让他们回去守岁,两家子人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顾无忧领着白露往大房走去。

丫鬟、婆子围了一大堆,有人拿旧日里的积雪堆了几个雪娃娃放在院子里,傅绛穿着一身大红服制的衣裳正领着几个丫鬟,让她们布置夜里吃用的果子、糕点。

“这糕点太腻了,粘牙,换一份山楂糕,这盘梅花酥是蛮蛮喜欢的,放在那边。”

“老爷喜欢喝卖油茶,你待会嘱咐厨房拿着小炉煨着,再煮两碗杏仁茶,蛮蛮和九非喜欢喝。”

……

还没走进去。

顾无忧就听到傅绛忙里忙外的安排,她不知道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往日她从来没有和爹爹他们一起守过岁,几乎都是在祖母那边吃了饭就跑到自己的院子,最多和三哥说会子话。

心里是有些熨帖的,也有些感激。

有丫鬟瞧见她连忙过来请安,紧跟着里面的声音一静,再然后便是傅绛打了帘子出来,她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也有些无措,僵在那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顾无忧笑着先给人请了安,“傅夫人。”

“哎。”

傅绛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说起话来便寻常许多,“外头冷,快进来吧。”

顾无忧点点头,由白露替她解了斗篷,又把手里握着的手炉递给了一旁候着的丫鬟,看了一眼屋子,问道:“爹爹和九非呢?”

“在书房呢,”傅绛笑着同人说道,“开了春,九非就要去鹿鸣上学了,老爷正在考问九非。”她算了下时间,“这进去也有一阵子了,我让人去喊他们出来,刚才老爷说你没回来,一直不肯放烟花。”

“说是要等你来了再放。”

顾无忧笑了下,“还是我去吧。”言毕,她便自行一人往书房走去,还未靠近就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沉稳的少年音,透过明亮的烛火,能够瞧见九非和爹爹的身影,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她也没直接进去。

而是等九非回答完问题,又等爹爹说了话,这才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等到里面传来爹爹的声音,她笑着推开门,同两人说道:“爹爹,九非,该去守岁了。”

顾无忌听到她的声音就抬了头。

暖色烛火下已经有些年岁的面容依旧俊美,笑着说道:“蛮蛮来了。”

他站起来朝顾无忧走去,路过顾九非的时候,倒也没像以前似的,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功课学得不错,但也不能放纵,这段日子在家里再好好准备。”

“是。”

“走吧。”顾无忌说完便朝顾无忧走去,面对女儿,他的神情便要柔和许多,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问,“东城门的烟花好看吗?”

“好看。”

顾无忧弯着眼眸笑,和爹爹走出去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身后,发觉顾九非仍是和从前一样,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便又停下步子朝人招了手,“九非,快些。”

廊下灯笼轻晃。

顾九非脚步微顿,他抬起眼帘朝前方看去,披着大红斗篷的红衣少女弯着眼眸冲他笑,而他身边的男人也没说什么,他轻轻抿了抿唇,心跳得有些快。

而后。

脚下的步子随着那一下一下的心跳,轻快的,欢喜的,带着少有的雀跃,往前走去。

原本一前一后的情景变成三个人一起走在长廊上。

傅绛瞧见他们这样过来的时候还愣了下,等反应过来便笑了起来,迎过去,柔声说道:“来了啊,正好东西都上得差不多了,我让人把椅子桌子都搬到了东边窗,那边视野好,过会要放烟花的时候也不用出去看。”

说完,又跟以前一样,去问顾无忌的意思,“您觉得这样可好?”

顾无忌点点头,“就按你的意思来。”

傅绛便笑着应是。

距离新年还有大半个时辰,怕守岁无聊,傅绛还准备了不少东西,例如叶子牌、马吊,也有围棋这类……这会顾无忧就同顾无忌对坐着下棋玩。

虽说是闹着玩。

顾无忌也让了好多棋子,但顾无忧还是输得十分惨烈,她是一点都不在意找外援的,就跟之前打叶子牌时一样,这会就光明正大拉着顾九非帮她下。

顾九非看一眼顾无忌,见他笑着没说话,也就顺着顾无忧的意思帮她下棋。

本来已经呈现败局的一局棋经由顾九非的手,倒是挽回了一些局势,顾无忌原本看他们也就跟看小孩玩闹似的,这会看到棋局上的形式,倒是有些吃惊,而后下起棋来,便也认真了许多。

两人一个执白子,一个执黑子,看似平静的棋局下仿佛有血光剑影似的。

顾无忧原本还耐着性子看着,到后来越看越迷糊,索性就靠着引枕睡过去了,等她再被叫醒的时候,棋局已经结束了,她眨了眨迷糊的眼,声音有些哑哑的,“谁,谁赢了?”

顾九非看着她,薄唇微启:“父亲。”

“啊……”顾无忧一听这话就显得有些失落,她还以为九非能赢呢。

顾无忌见她这样就想笑,他伸手拍了拍顾无忧的脑,笑得十分爽朗,“你爹爹好歹比你们长那么多岁,不过……”他把目光转向顾九非,也笑道:“你下得不错,就是还小,缺少了一些经验,后面下得有些急躁了。”

顾九非少见得有些脸红。

他毕竟还年幼,便是再聪慧,行事再沉稳,碰到经验老道的人难免还是会露了怯,不过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知道哪里错了,再去改正便是,这会听人说完,便垂首道:“谢父亲教诲。”

外头又响起了几声爆竹,紧跟着是一阵丫鬟、婆子的声音,欢天喜地的说着,“新年到了。”

顾无忧听到这个便把半边身子探出去,外头金光艳彩,夜色如昼,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在漫天烟花还未消散的时候,在心中默默许着愿:希望新的一年,家人身体康健,大将军越来越好。

刚刚许完愿。

面前就多了一道红包。

顾无忌见她转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嗓音温和又充满着慈爱,“新的一年,蛮蛮也要开心啊。”他从不求别的,只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开心喜乐。

“爹爹……”顾无忧的眼圈有些红。

顾无忌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手里的另一份红包递给顾九非。

顾九非看着这一份红包有些怔忡,从前父亲从来没有当面给过他红包,都是托人带给他的,也没同他们一起守过岁……这是第一次,他们一起守岁,一起下棋。

顾无忌似乎也有些不大习惯。

他可以毫无保留的对自己的女儿表达爱意,宠着她,纵着她,但对自己的儿子,因为一些各种各样的缘故,总是少了一些亲近,就算如今稍有缓和,但那些话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出的。

到最后也只能干巴巴的吐出几个字,“新年快乐。”

顾九非哑着嗓音,接过红包,说道:“……谢谢父亲。”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那一份红包,似乎是有些不敢确信,他握得很用力,就连手指都有些发白了。

他自幼沉稳,鲜少外露自己的情绪,也想得通透,对那些缺失的情感,或许很小的时候为此哭过,但长大后也就变得不在意了……他曾向自己许诺,这一生,只要好好守着母亲就好了。

不爱他的人,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原来,他还是心存贪念的,贪念那日巷子里顾无忧拿着棍子冲出来救他的样子,贪念顾无忧当着众人一点都不遮掩说“他是我弟弟”的情形,亦贪念……父亲的这一份舐犊之情。

他要的不多。

只要对方的心里是有他的,只有对方记挂着他,即便只有一点,那对他而言也足够了。

傅绛进来的时候,看到她那个少言寡语的儿子手里握着一个红包,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她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但她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眼眶有些发热,她勉强把那股子泪意逼了回去。

等收整好情绪才走过去。

她手里也握着两个红包,给了顾无忧和顾九非,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看着眼睛越来越迷糊的顾无忧,笑着关切道:“蛮蛮也困了,要不我让人把轿子抬过来?”

顾无忧摇摇头:“不用,这儿过去也不远。”

她虽然困了,但也不是走不了路了,笑着站起身说道:“那爹爹,傅夫人,我先回去了。”说完,她便起身往外走。

顾九非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过去。”

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顾无忧也没说话,笑着点了点头,姐弟俩便一道往外走去,等他们走后,傅绛看向顾无忌,这个她少时就爱慕着的男人,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她看到他的时候也还是会心生悸动。

屋中烛火摇曳。

她见人还是望着顾无忧离去的方向,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怅然和怀念,便知晓他又想起了亡妻,对此,傅绛心中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还上前问道:“王姐姐那边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老爷是现在过去吗?”

“嗯。”

顾无忌收回视线,站了起来,要走的时候,他停下步子,看了眼望着他的傅绛,似是犹豫了一会,他才开口,“你也辛苦了,早些睡吧。”

傅绛笑着应“是”,目送着顾无忌离开。

青黛不赞同的看着她,等把人都打发出去了,扶着傅绛小声道:“您干吗主动提起这个?我看老爷今天挺高兴的,您……”

傅绛笑笑,没说什么,只道:“服侍我洗漱吧。”

“夫人……”

青黛抿着嘴,见她还是这幅模样,不由又叹了口气,“是。”

她喜欢上顾无忌,是年轻时侯的事了。

那个时候,顾无忌还没娶妻,也没后来的沉稳,整日梳着高马尾,骑着烈马在城中奔跑,他是个性子疏阔的人,不拘小节,那会京城同龄的少年都喜欢跟着他。

少年时的顾无忌喜欢穿绯衣,戴金冠,腰束白玉带,十足的潇洒意气。

每次他出门都会有不少女子明着暗里打量他,可她喜欢上他,却不是因为他那张脸。

而是因为一次比试——

旁人皆因为她是女子,觉得赢了女子不体面,故意让着她,只有顾无忌没把她当女人,而是直截了当得和她说,“你既然要比赛,我便不会让着你。”

然后,果真就没让他。

她是武将世家,大大咧咧惯了,不比其他姑娘心细,等她发觉对顾无忌的情意,他已经跑去了琅琊,再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横冲直撞、肆意妄为的少年突然变得成熟起来。

有人和她说,他要娶亲了,是琅琊王家的姑娘。

她偷偷骑着马跑去顾家,正好在半路看到顾无忌回来,他仍旧骑着烈马,却不似从前那般,而是温驯的靠着马车慢慢踱着,后来不知说了什么,惹得马车里的姑娘笑出声。

他撒着娇弯着腰凑过去。

那辆马车里便伸出一只很好看的手,握着一方绣着昙花的帕子去擦拭他额头的汗。

傅绛从来没想过原来有朝一日京中的小霸王也会变得这么乖顺,她一直以为顾无忌会那样肆意纵情一辈子……再后来,他娶了王家姑娘,夫妇和睦、琴瑟和鸣。

如果不是王姑娘的身体不好,他们或许会这样一辈子。

这门婚事,是她求来的。

为此,她挨了父母一顿骂,就连自幼疼惜她的哥哥也不赞同,可她还是铁了心要嫁到顾家,即便她知晓这一路必定坎坷,可她还是义无反顾。

那是她年少时的梦。

在她还是知慕少艾的年纪,第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少年。

傅绛知晓旁人是怎么看她的,可她不在意,她不恨顾无忌,也不嫉妒王成黛,她要得不多,只要能常伴在他身侧就够了。

像今天这样,一家子高高兴兴的,他能对她说一句“辛苦”,她就很开心了。

夜色幽幽,傅绛看着镜中的自己,笑起来,还是年少时那副英气的模样:“我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几日后。

顾无忧靠在引枕上,她这几天不是祭拜先祖就是走亲戚,今天好不容易闲暇下来。

但忙碌的人一旦闲下来,就有些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阿瑜和婶娘去柳家走亲了,她又不知道大将军在哪,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去二姐那边坐坐,刚要吩咐人替她准备东西,便瞧见白露走了进来,她踩着软底鞋下榻,同人说道:“正好,你替我去把前些日子外祖母送来的香料找出来,我去看看二姐。”

“郡主,”

白露走过来,却没立刻应声,而是附耳同她说道:“李七公子来了,这会正在三少爷那边。”

第97章

“什么?”

顾无忧刚穿好鞋子,闻言,有些惊愕地抬起眼帘,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你说谁来了?”

白露便笑,“是李七公子,奴也是刚才出去的时候听几个小丫鬟说的。”

顾无忧还是有些怔忡,喃喃道:“他怎么突然来寻三哥了?”按理说,大将军跟三哥私下也没什么来往呀,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上门?

虽然猜不透,但联想到刚回京时三哥对大将军的评价,她眼皮猛地一跳,生怕三哥不待见他或是欺辱他,顾无忧这会也待不住了,连忙拿了架子上的斗篷就往外头走:“走,我们去三哥那边。”

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你把外祖母送来的那盒君山银针拿上。”

“是。”

步入元月。

这天虽然还是有些峭寒,但旧日里的那些积雪是早就化了,今日又是个潋滟晴空,顾无忧也就披了个斗篷,那些手兜、暖炉是一应都没有拿……三哥住在外院,离她住得地方是有些距离的。

因着还在过年的缘故。

家里的人并不算多,有些下人回家探亲去了,至于家里的主子们也是……阿瑜和婶娘去了柳家,九非和傅夫人去了傅家,父亲和三叔这阵子因为围猎一事,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这一路走去,愣是没碰到几个人。

两刻钟后。

顾无忧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步子。

眼前的院子便是三哥所居之处,他是个闲雅之人,居所名唤“栖竹居”,院子也随了名字,布置得十分雅致,从门口至院子延绵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旁栽了不少竹子,纵使如今尚在寒冬,那片郁郁青葱也是半点不消颜色。

院子往里,顾无忧的右手边挖了一小片池塘。

里面养了各式各样的锦鲤,十分肥沃,上面还洒着几片去年夏日留下来的浮萍,边角已经泛黄了,却半点也瞧不出萧索之气,伴随着摇头摆尾的锦鲤,倒有着别样的感觉……池塘边还放着一把躺椅,一根鱼竿。

有时候三哥闲来无事,便会躺在那躺椅上,拿着鱼竿钓鱼。

钓起来也不吃,就是图个有趣。

池塘再靠过去一些的地方,有亭子和梅花,白面墙,青黑瓦,抽了新条的梅花往外延伸,看着就十分地有意境。

可院子往里的左手边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致了,若右边是一方神仙地,那左边就有些太过农家了,早些时候三哥不知道打哪里看来的东西,回来之后就自己握了锄头翻土,现在那边种了不少菜,什么辣椒、青菜、土豆、番茄。

顾无忧有幸吃过一回,还是三哥亲自下得厨,菜是好菜,就是那手艺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若是以前得闲的时候过来,顾无忧肯定是要摆弄下鱼竿,再蹲在园圃面前看上一会,可她今天是来找人的,心里焦急得很,哪有这个闲情雅致关注这些?

刚要带着白露往里走,三哥的书童侍书就端着茶水过来了。

看到顾无忧,他也有些怔楞,但也只是一息的功夫,他便又笑着迎了过来,给人请安,“郡主来了。”

顾无忧点点头,看了眼屋子,没听见什么声响,“三哥呢?”

“在里面呢,今天李七公子来了,两人正在屋里说话。”侍书说完又问,“小的给您去通传一声?”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便是。”顾无忧说得十分坦然,看了眼侍书手里的托盘,又让白露把茶叶拿过来,放在上头,朝人伸手,“给我吧。”

在整个府里。

顾无忧打小跟顾容的关系是最好的,因此侍书也没说什么,笑着把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又主动上前替她掀了帘子。

帘子刚掀起,里头的声音就有些传出来了,是三哥的声音,正说着一些经商的话以及各地的物产,中间还夹杂着一道男声,时不时应上一声,又或是听到哪里不懂的时候,态度谦逊的问上一句。

果然是大将军。

可是——

大将军怎么会来和三哥讨问经商的事呢?难不成……

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那头的声音突然就顿住了,紧跟着是顾容夹杂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些宠溺,“怎么来了也不进来,傻乎乎地站在那,在想什么?”

然后又有一道视线看了过来。

顾无忧纵然没抬头,也能察觉落在身上的那道视线是温热的,带着笑意和纵容。

她脸颊有些红,也不知是因为被自家三哥当面说傻还被人听见,也可能是因为别的缘故,总之她不好意思抬头,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我看你们说得热闹,怕打扰你们。”

说完。

她才踩着小碎步走了过去。

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又把那盒外祖母送来的茶递给顾容,“外祖母送来的君山银针,我知道三哥喜欢,便给你拿了一盒过来。”

“哦?”

顾容有些好笑的接过,“咱们小五也知道疼人了?上回问你要个香囊,你还怎么都不肯。”

李钦远似有所察,不由问道:“什么香囊?”

顾容笑着同他说道:“我家小五回来那日在金台寺摘了不少梅花,我想着她是要做香囊便问她讨要,谁想到这小丫头硬是不肯,可把我伤心坏了。”他说完,又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顾无忧的脑袋,跟着笑道:“还算你有良心,三哥没白疼你一场。”

香囊的主人——

李钦远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顾无忧,修长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探到腰间那只荷包上。

心里又暖又软。

“……三哥。”

顾无忧听到这话,脸越发红了,尤其是瞧见李钦远含着笑意的目光,小脸烧得便更热了,生怕三哥再说什么东西闹得她红脸,她是当真习惯和李钦远相处了,这会也不问顾容,而是问李钦远:“你怎么来找三哥了?”

李钦远笑道:“我来问顾三哥一些事情。”

顾容看两人这一问一答,颇有些奇怪,这两人的对话倒像是十分熟悉,又或是在私下早就相处过好几回了,所以才能这样的坦然熟稔……可他也没有多想,把手里的那盒茶叶放到一旁,就替李钦远继续补充:“七郎打算行商,来问我一些经商的事,正好今日我得空便把人请过来了。”

他说完又笑着和李钦远说道:“正好你来得巧,昨日底下的人刚送来几条鱼,菜园子那些菜也十分可口,你既然来了,今天就留在我这用饭。”

“我来下厨。”

顾无忧原本还沉浸在大将军要行商的怔楞中,听到这话却皱了鼻子,一脸嫌弃地说道:“三哥,你还是别下厨了,省得回头还得找大夫。”

向来聪慧的顾容,这会却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了,气笑了,“你这丫头——”

还要再说,外头传来侍书的声音,“三少爷,徐管事来了。”

徐淞是他的心腹,平日替他管着京中事务,他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有事要禀,顾容发了话,“让他去旁厅,我马上就过去。”等外头应了是,顾容也就没有多待,站了起来,同两人说道:“你们先坐一会,我去去就回。”

李钦远起身送他。

顾容随手拿了一件青白大氅披在身上,要走的时候,余光瞥见身后两人,脚下步子突然一顿,身后两人差不多的年纪,少年俊美、少女明艳,站在一道时的样子,竟给他一种两人是新婚夫妇的感觉。

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踢出去。

他犹豫着要不要喊小五先回去,还未开口,顾无忧却一脸天真的望着他,疑惑道:“三哥,你怎么了?”

顾容:“……没事。”

许是他想多了吧,再说七郎当初救过小五,两人相熟也正常,若他此时提起让小五离开的话,反倒是有些让人多想了……思及此,他也就没再说什么,提步往外走去。

等人走后。

顾无忧才转头,刚要和李钦远说话,便发觉少年正站在她身后,还垂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两人就一根手指的距离,她转头,披在肩上的头发都能打到他身上,他身上的那股子带着梅花清香的味道,她也能够闻得见……有几天没见了,突然这样的亲近,让她先前才平息的脸骤然又红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突然想经商了?”

男声和女声,同时在屋中响起,因为这一份默契,方才还有些尴尬的气氛倒是缓了许多。

李钦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牵着她的手带人入了座,又替她倒了一盏水,然后才开口,说得却不是回答顾无忧的话,而是几日前听来的一段话。

“贩夫走卒你也喜欢,下九流也无所谓?”

察觉顾无忧呆怔的双目,李钦远唇边笑意愈浓,尾音上扬,勾着人,“小丫头,你当真这样想?”

“你,你怎么知道?”顾无忧是真的呆住了,她没想到那日和赵承佑的话居然会被李钦远听到,不过这也不是需要隐瞒的事,她脸红了一会,如实说道:“是。”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人,目光没有一丝闪躲,“我是这样想的。”

李钦远本来还想逗逗她,见她答应得如此轻快,自己反而先怔住了,半响,他才摇头失笑,手覆在她的脸上,带着怜爱,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眉眼,嗓音也是格外的温柔:“你知不知道女子婚嫁,以前娘家的荣耀便都不作数了,全看夫君如何。”

所以这世上才会有那么多女子选择高嫁。

顾无忧点点头,“知道。”

李钦远又问,“那你可知道,我若不承爵位,不参加科举,便只是一个普通人,你日后可能都没法参加京城名媛的那些茶话会,旁人提起你的时候,也都会觉得你怎么嫁了这样一个夫君。”

“很有可能,我们还会被人欺辱。”

顾无忧嘟着嘴,“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些宴会。”

看到李钦远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顾无忧抿了抿唇,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抬起那双杏儿眼,认认真真得同他说,“哥哥,我和你说过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着什么样的身份,能够带给我什么样的荣耀。”

“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李钦远。”

“就算你没法继承爵位,就算你不能入朝为官,就算日后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也没什么……”顾无忧眼眸弯弯的,冲人笑,“再说,你还有我呀。”

“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她可是乐平郡主,京中的小霸王,谁敢欺负她?

小姑娘声音温柔,说起话来的时候还有些细声细语,可传入李钦远的耳中,却仿佛有着千斤重,让他的心都有些沉甸甸的满足和开怀。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手上的力道越发轻柔,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越发温软。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

她有自己的荣耀和骄傲,从来就不需要倚仗别人来获得什么。

她喜欢他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却让他心生澎湃和激动,忍不住倾过身去,在她的额头亲了一口,恍如对待稀世珍宝,珍重且温柔。

还在家里,也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会来。

顾无忧又紧张又羞怯,偏偏又舍不得躲,只能小脸红红的,拉了拉他的袖子,瓮声瓮气地说道:“还在家里呢。”

似乎只要不在家里,就能任他为所欲为了一般。

李钦远血气方刚,哪里抵得住小姑娘这样的软绵绵,若不是打小自制力就好,恐怕真要成了那浪荡子,欺负人了……生怕再这样下去,真要着火了。

他轻咳一声,松开手,退回到了椅子上。

又把桌上那盏已经凉了大半的茶一咕噜喝了个干净,而后才哑着嗓音同她说起经商的事,“我也不是突然想经商。”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久,我要入朝堂,除了荫封这条路,便是参加科考,但荫封的官职,都是一些闲散养人,混混日子的,我不喜欢。”

“若是科考——”

他微微停顿,倒也没有半点遮掩,而是实话实说,“虽说我这次的成绩不错,但我很清楚,这次是那篇策论的论点太过新颖,这才帮我拉了分,我私下找徐先生问过,我基础知识差了许多,文章又太过剑走偏锋,官场上的那些儒生并不一定会喜欢。”

“而且……”

考科举,入官场。

不是进翰林历练进内阁,就是像他舅舅一样,出去外放几年,积累了名声和经验再拜高官。

倒是有个简单的,便是到他父亲的军营,上战场,累功勋……只是,他如今还没办法心平气和的和他父亲在一起。

未说这些。

而是继续同人说道经商一事:“我自幼便喜欢算术,早些顽劣的时候也跟着人跑过几次船,这几天我也跑了几个地方,问了顾三哥的意见。”

“我……”

纵然先前说得再满,但当真和顾无忧商量这些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犹豫的,看着顾无忧清亮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我想试试。”

出口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确定的。

顾无忧却没有考虑那么多,听他说完就扬着脸笑道:“那就试试呀……”她一点都没有觉得经商有什么不好的,再说现在天家也在重商,甚至还开辟了海外通商的关口,鼓励大家经商。

不比以前商人地位低下,现在商人的地位已经高了很多。

再过几年,像他三哥这样的商人,即便没有官职,也会被许多世家敬为上宾,后来甚至还被天家单独封了爵位。

她相信李钦远。

她的大将军,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不过——

“经商要好多钱吧,你还有钱吗?”顾无忧拧着柳眉,“我还有好多,除了阿娘给我的嫁妆,我自己还有个小金库……”她从来没去算过这些,但应该有不少。

“你要是不够,先从我这边拿。”

“不然我回头让白露整理出来,拿给你。”

每多接触顾无忧一次,李钦远就会多认识她一些,纵然早就知晓她不在乎他的身份地方,但真的听到这番话,他心里还是熨热得很,仿佛有一口火山藏在心中,忍不住就想喷薄而出。

只要她肯信他。

那么不管前方有多难,他都会义无反顾,不再彷徨害怕。

“不用。”

他开口,嗓音有些哑,脸上的笑却十分灿烂,比先前还要灿烂,“我有钱。”

母亲去得时候给他留下了银钱,而且她的那些嫁妆铺子,这些年也一直在赚钱……眼见小姑娘还要再说,李钦远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目光柔和,嗓音也十分温和,像一汪潺潺流动的水,“我若是不够,再问你拿。”

顾无忧听到这话才点了头,又不放心得看他一眼,“那你一定要和我说,千万别一个人扛着。”

李钦远心软得不行,“好。”

顾容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在说笑,他换好木屐,边走边挑眉问道:“在说什么呢,聊得那么那么高兴?”

李钦远笑笑,“没什么。”

说完,他又起身和人叉手一礼,“这几天,顾三哥教了我许多,我无以为报,三哥若不介意,今天的午饭便由我掌厨吧。”

“你会做饭?”

顾容有些诧异,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东西都在厨房,我带你过去。”话音刚落,原本乖乖坐着的顾无忧却主动道:“我带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