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6月25日

地皇和肃慎遗孤和你 by 沙ガ抱紧我(11 – 14)

第十一章

在我们面前,是这段墓道的一个巨大拐角。我皱着眉头看那段青铜墙壁的衔接处,忽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示意他们停下来一会儿,要过胖子手里的电筒,我蹲下身子,轻轻拍掉墙壁上的灰尘。

闷油瓶他们在我身后的不远处,胖子开口问他:“小哥,刚刚你说的肃慎遗孤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民族。”

“啥?少数民族?”胖子语气狐疑,“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花里的吗,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生啊。”

“肃慎是古代东北的一个民族,是满族的祖先。”我一边清理着铜锈一边给胖子扫盲,“是商周时期的民族,很早就消失了,现在说‘肃慎遗孤’也够悬的。”

“有的。”闷油瓶忽然开口。

“……”我咬牙,“胖子你过来下。”

“诶诶天真小百科你等会啊。”胖子无视我转过头去接着问闷油瓶,“小哥,你说那个什么阿丰真是‘肃慎遗孤’?我靠,这可得严肃考证一下,要真是那可是活化石啊。”

“他身上有气息。”闷油瓶罕见地迟疑了一下,“只是有蹊跷。”

“什么蹊跷?”潘子问道。

“肃慎遗孤只有一个。可我曾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肃慎的标记。”闷油瓶说。

胖子忙问:“是谁?”

“瞎子。”

“胖子,狗日的,你快点给我过来。”我看着铜锈下的痕迹叫了起来,“你快过来看!”

胖子被闷油瓶说的话镇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往过走。我一把把他拽蹲下,让他仔仔细细看铜锈斑驳下的铜壁衔接处:

“你眼神尖,我不相信我的眼睛。”

果然,胖子只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我靠潘子,小哥,你们快别他娘的管什么赵氏孤儿了,这里的铜壁怎么会有焊接点啊?!”

我们四个仔仔细细地核对了几遍,最终都确定这绝对是近现代的工艺。而那些铜锈下小小的突起,全部是高温形成的焊接点。

这些年做生意我也收过一些青铜器,所以最初看这铜壁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相传秦始皇陵就是用铜覆盖了整个主墓室,所以我一开始也只是觉得“这墓主真他娘的有钱”而已。可是在看到这个拐角的时候,密密麻麻的铜锈却多的让人不舒服,脑子里莫名其妙就联想起那些刻意做旧的铜器,而焊接处的凸点并不是简单就能隐藏的。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很难看。

“你们说,我们伟大的祖先要能制造出现代的焊接点,现在世界的中心还能是三番纽约城吗?!”胖子嚷嚷起来。

“冷静点。”我劝胖子,“阿宁也说过,这个墓是在长的。”

“哦,那可真是太潮了,引领墓穴潮流之风尚啊。”胖子徒劳地垂下手,“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闷油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开始往黑暗深处走,潘子叫了他一声,他并没停,只是说要“去前面探探”。我扭过头去,继续半蹲在地上观察那些青铜的锈迹。

胖子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道:“天真,现在小哥走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我皱了皱眉站起身。

“得了吧,胖爷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时候小哥就这么走了,搁以前你早叫嚣着千里追夫去了。”胖子笑着摇头,“你从下了这斗开始,就没正眼看过小哥,更别说和他讲话了。”

我看着胖子的眼睛,知道已经不可能糊弄过去了,只能背起背包叹息:“我有一个猜想,但愿不是真的。”

“什么?”

“我觉得,现在在我们眼前的人,有可能不是小哥。”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处于一个极端焦灼的状态下了,从刚才下斗开始就有的疑虑一旦出口,就变成了某种不可挽回的事实:“我也说不清,只是咱们摔下来之后,他从我身上爬起来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是青黄色的。那……那不是人的眼睛。”

我和胖子面临地恐怕是一个最糟糕的状况。

这么多年来要说中招,我和胖子都经历过。从鲁王宫那次吓死人的自相残杀之后,对方做出什么样极端的事我们彼此心底都有了个谱,所以即使发生什么意外,我们也会有一些准备。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闷油瓶、是那个永远不会出差池的小哥——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那我们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完全是未知数。

当问题的焦点成为了闷油瓶,似乎一切都是徒劳。

“天真,我看咱们还得跟着他。”胖子叹息“如果你说某个东西伪装成了小哥,那么他的目的,他的身份,这些肯定和这个斗有关。还有一点,如果他身手好到可以伪装小哥,那为什么不刚刚就结果了我们?”

我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天真。”胖子背起剩下的行李,招呼潘子一起往前走,“你比我们其他人都不能容忍他不存在,却更不能忍受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小哥。”

我一愣,忽然对胖子说:“你刚刚说什么?”

胖子皱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不是,后面那句。”

“……额,你不能容忍他不存在,却更不能忍受这世界上有两个小哥。”

“没错!”我一拍他的肩膀,“是两个!”

“小三爷,你没事吧?”潘子转过来担心地看着我。

“你们过来看!”我蹲下来拿着手电在地上划着,“刚刚小哥说了,肃慎遗孤只有一个,而他之前在阿丰和黑眼镜身上都见到了能证明这一点的证据,没错吧?”

胖子和潘子都点头。

“那么就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小哥错了,肃慎遗孤不只一个。我们暂且先不考虑这一条。”我划着,“那么第二种,如果小哥说得没错——”

“——你觉得阿丰和黑眼镜是同一个人?”胖子摇头“这根本不可能。他俩没事儿就肩并肩地出现,阿丰又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道上混得,不是还有个诨号吗,叫什么‘目穴丰口’的。”

“对啊,‘目穴丰口’。”我咬着牙笑了,“他最初说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目字旁,穴宝盖,一个丰一个口,你说这是什么字?”

我在地上写出那个“瞎”字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里有两个瞎子,一个是阿丰,另一个他妈的又是谁?”

闷油瓶回来后说墓道的尽头是一扇铜门,背后拿自来石顶着,分量不轻。我看了他一眼,心说如果那自来石不重估计你就不会回来了。胖子表现地比我自然得多,说既然都一天没吃东西了,一会儿还得干体力活,不如就趁现在吃点东西休整休整?

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提起两个黑眼镜的事,现在闷油瓶是真是假说不清,把这些话和他说了,不知还会添出什么乱子。

闷油瓶没反对,挨着我身边坐了下来,翻出了背包里的压缩饼干。

我拿水泡开了点,看着饼干模模糊糊觉得一阵胃痛。想来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么长时间没锻炼,爬了座山应该饿得要死才是,怎么已经到了看见食物麻木不仁的地步了?我正迟疑着,就闻到饼干的一股香葱味幽幽地飘了上来,恶心的感觉一上脑,我只感到嗓子一甜,马上就要吐了。

胖子坐在我对面叼着半块饼干,看我脸色不对愣了一下:“天真,这是怎么,反胃了?几个月了不告诉哥哥一声!”

我猛地往后一仰,头撞在青铜壁上,一声闷响可以直接顶得上紧箍咒了,震得我天灵盖都抖了三抖。闷油瓶见我脸都白了,一把按住我手腕,另一只手已经去捏我脚上的穴位。两指发力,酸痛感漫了上来,我冷汗淋漓,只能倚在墙壁上喘粗气。

“腿。”我喘息,“左腿。”

闷油瓶一愣,就伸手去翻我的裤脚,小腿露出来,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一条两指粗的蛇,正挂在我的左腿上,尖牙深深地刺进皮肤里。

我现在都能回忆起毒液注入身体的冰凉感,但原理上那是不可能的——那条蛇在我腿上至少挂了两个小时,我的左腿应该早就麻木了。胖子拿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往我这面靠,而闷油瓶居然把两根手指塞进了我嘴里。我靠在他肩膀上没法挣扎,只能抬起眼睛瞟他。他箍在我嘴唇上的手紧了紧,轻声说:“忍着点。”

然后疼痛降临得如此令人困惑。我毫无意识地恶狠狠咬上闷油瓶的手指。他不躲,只是更用力地捂住我的嘴唇,把我溢出喉咙的尖叫全数堵了回去,冷汗顺着我的脖颈滑了下来,冰凉的感受如此清晰,但它们经过的地方却有灼人的热度。所有的神经似乎都聚集在了我的小腿上,而那里正一心一意地折磨着我的忍耐力。

那条蛇已经一动不动,胖子捏住蛇头缓缓往外拔,我就听到了獠牙刮蹭我血肉的声音。那声音足足持续了有五分钟,最后拔出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劲头一松,几乎要晕厥过去。

睡眼迷蒙间我看到胖子手里那条并不长的蛇,它的獠牙居然有一根食指那么长。它冲着我恶狠狠的嘶了一声,我最后看了一眼,就靠在闷油瓶怀中,沉入了睡眠。

醒来时我只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米粉和杭州小笼,有床,还有闷油瓶站在前堂招呼客人时一脸的得意春风。我睁开眼就觉得上天或许也待我不薄,梦里的五分之一至少现在就在我眼前。我躺在闷油瓶的腿上,他一手撑着我,一手正在揉我的小腿,见我醒了,就递水给我。

“你没事。”他开口。

“为,为什……”

“麒麟竭。”

我沉默了一会儿:“胖子和潘子呢?”

“在开铜门。”

我咬牙,心说和胖子讲那么多都白讲了,如果这家伙真不是闷油瓶,那老子昏迷的这段时间和他独处岂不是把刀架自己脖子上。

“吴邪。”他忽然唤我“你要相信我。”

啥?我愣住,自从去柴达木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过闷油瓶说这种话,这种……可以表达某种情绪的话。他从不期望什么,从不请求什么。而现在,他分明在说“希望你相信我。”这种说服力真是太大了。

“小哥。”我忍不住,终于说出口,“为什么下斗的时候你的眼睛会是青黄色?”

他一怔,随即眼神就变淡了:“我不知道。我只明白这并不会伤害你。”

我有点冒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身体——”我说不下去,只能烦躁地叹了口气。

他隔了许久,才轻轻地说:“我自己无所谓的。”

“什么意思。”我冷笑一声,“伤害了你自己也无所谓,只要对我无害就行,小看人也有个限度好吗。你就这样一直在大无畏地保护我?太可笑了。”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事实不就是这样吗。

刚认识时,无所谓地划伤自己放血救人。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劝阻,以及我的固执所带来的后果,还有那些死里逃生。

吴邪自始至终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而张起灵,“他是孤胆英雄,要死的那种。”

这样的依赖不是情感,而是自私罢了。

我从他腿上撑起自己,拖了一个背包过来枕在上面,面对着青铜壁。在我身后他一直沉默,似乎我那句伤人的话还没有传到他耳朵里。

“小哥,对不起。”我闭上眼睛,阻止自己的冲动,“我觉得我还得再睡一会。”

意识到时,我已经被禁锢在对方怀里,动弹不得。

背后的汗榨出粘腻的触感和冰冷,我喘息,想要从那人的怀抱里挣脱开,对方却似乎被我的动作弄醒了,沉寂两秒后,更紧地贴向我。

这下我完全清醒了。

“张起灵。”我咬牙,“你放开我。”

闷油瓶没有说话,相反固执地增加了力道。我本来浑身就软得没了力气,被他这样一挤居然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我心一狠,使劲往上顶了一下,额头硬生生撞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怀抱一松,我赶紧钻了出去,撑起半个身体正想骂人,却看到闷油瓶的嘴角含着笑——

——不,这不是闷油瓶。

他垂着眼帘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手臂,然后他低笑一声,猛地抬起眼睛。

我瞬间被恐惧摄了心魄。

那人披着闷油瓶的相貌,穿着他的衣服,甚至拥有两根和他一模一样的手指。却终究没有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偏姜黄,却染了阴森的青。我不经意地抬手装作护住心肺,另一手绕到后面去摸匕首。

“在打之前,不想再感受下我的拥抱吗。”他玩味地勾起一抹笑,“我知道你早就想了。”

“小哥在哪里。”我耐住性子,眼睛注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可是那家伙并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他慵懒地半躺在那里,眼神里惹了妩媚,是闷油瓶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出的表情。

“吴邪。你喜欢他。”他眯起眼睛,“所以来吧,过来让我再抱抱你?”

你大爷的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我低吼了一声向他扑了过去,这种感觉太微妙,我从没想过我会对着闷油瓶的笑脸有这种被激怒的反应。那人轻笑了一声撑起胳膊来掐住我脖子,顺势一滚我就骑在了他身上。他简直是轻而易举地捏住了我的手腕,表情玩世不恭,又满怀恶意。

我愣了一秒,随即狠了心,吼了一声就顺着刀尖的冲势向他刺去。

那一刻他眼神微松,然后墨水般的黑从他的眼睛里化开,我一惊,硬生生偏离了预定的轨道,刀顺着他的肩膀滑了下去,斜插进地里。

闷油瓶平静地看着我,“吴邪?”

我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随即两手按住他的头使劲看他的瞳仁深处:“小哥?你是小哥吧?”

他安静了几秒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受伤了吗。”

我简单地摇了下头,“小哥,刚刚是有人在操控你的身——”

“吴邪,你看着我。”他的声音忽然变冷:“好好回答,我刚刚有没有伤到你?”

我烦躁地打断他:“那种事不重要,小哥,你的身体里有奇怪的东西,这才是重点好吗?”

“……”

我叹了一口气:“我没事。”

他把视线转开,似乎整个人都卸了力。我才发现自己还跨坐在他身上,赶紧翻身下来,坐在他身边。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吴邪。”他迟疑片刻,“即使是其他什么操控我的身体,我也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我经历了刚刚那一通惊吓,只觉得蛇毒好像还在五脏六腑里游大观园,浑身上下酸痛不已,哼哼了几声:

“好,小哥,下次告诉你身体里藏着的那哥们儿,色诱对我不管用,我吴邪清白着呢。”

忽然听到一声类似于气体爆破的声音。我猛地转过头,看到闷油瓶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他刚刚是笑了吧,而且是“噗——”的爆笑了吧?!

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我默念了几遍后听到闷油瓶的声音眼前就一黑:“他和你的对话,我听见了。”

幸好这个时候胖子和潘子赶过来救场了,招呼我们赶紧往过走,闷油瓶和他们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情况,于是往铜门走的一路上胖子都盯着闷油瓶的眼睛。我不耐烦,打发他到后面盯着,就看到他手里忽然拿出个小梳妆镜照着闷油瓶的后脑勺:“变!”

“你当他是美少女战士啊,还变身!”

“这是潘家园里的上等货色,叫什么‘龙纹鬼面’,俗称照妖镜。”胖子晃了晃手里的玩意儿“你敢说小哥这样不是妖上身?”

“我呸。是妖也被你同性相斥早排挤走了。”我骂了几声,“快说正经的,那铜门后面你们看了没?”

“在外面看了一眼。”潘子挠着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话我听过太多遍了,甚至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想象力,不然怕什么来什么。像什么禁婆血尸蟞王密陀罗野鸡脖子,说什么呢,小爷我根本想不到……

我心虚,看了一眼前面的闷油瓶。单单是看着他,都觉得能定心。

铜门后面的自来石已经被推到垂直,左侧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闷油瓶第一个进去,过了十分漫长的一分钟后,他用手电闪了两下表示安全,我们都松了口气,我第二个踏了进去,可就在我踏入的瞬间,忽然听到一声断裂的脆响。我一愣,闷油瓶瞬间扑了过来,把我压在地上。

刚刚我站的地方忽然落下一块岩石挡在了墓道和墓室之间,震得整个地面都在颤抖。与此同时,铜门处传来巨响,我看到那扇门已一个人力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迅速闭合。而潘子和胖子还在外面。

“天真!小哥!”

我听到胖子的呼喊,可那个时候,铜门已经嘭的一声闭合,万籁俱寂。

第十二章

我泄气地瘫倒在地面上,心说我这遇粽遇机关体质是不是因为八字不好,怎么到哪哪都背。闷油瓶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仔细观察铜门的周围:自来石还竖在那里,没理由铜门会忽然关闭。

他最终站起来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机关。”

我哭丧着脸到处照了照,这墙壁倒是珠圆玉润我还真没能下脚踏机关的地方:“那是怎么回事?”

“有东西作怪,只想让我们两个进来。”

“……”

在天宫密室里我是花了多久才敢下结论说这里有古怪,这闷油瓶进来还不到三分钟就给我判死刑,我这心肾脾还真有点吃不消。

“为什么只想让咱们进来?”

“我不稀奇,关键是你。”淡然的眸子转过来,逼得我心脏一紧。

“我……”狗日的,怎么又是老子摊上这种破事,从小三好学生小红花没一个,一遇到下地就一碰一个准,“我怎么知道我有什么稀奇的?”

“你和潘子,还有胖子有什么不同点?仔细想想。”

我转了转眼睛,性别爱好血型生肖什么的立刻就排除在外,要按身手也绝不会轮到我,我琢磨了半天,想怎么着也肯定和这闷油瓶有些联系,毕竟是他和这墓有渊源:“额,和你关系比较好这点算不算?”

他一愣。

……怎么,老子关系还和你不够好?我心里骂了他一句。

谁知他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你想错了,感情不算在考虑范围里。”

他大爷的谁对你有感情了?!我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正偏头看我,眼光里有温软的介质,我脸一红,轻咳一声:“你给我个大概方向,不然我怎么想得出。”

“……应该和墓有关。”他顿了顿“我不了解他们,所以我也不清楚你们不同在哪些地方。”

我和胖子潘子的区别?还和下地有关?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除了半路出家这点以外,似乎也只剩下一个不值得炫耀的家底了:“硬要说的话,我家是盗墓世家这点算不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小哥,我记得小花也说过,什么‘老九门里关于地皇的资料’,这整件事会不会和老九门,还有你和老九门的约定……”我噤了声,不知道为什么,和闷油瓶替雪山那段往事,总会让我觉得害怕。似乎只是单单提起,就会给闷油瓶一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我叹息,转过身假装察看整个巨大的墓室。他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极轻,不知是在和我讲还是在自言自语:“我忘记了太多事。”

墓室是由整面铜铸成的,我四周看了看,除了被关上的青铜门外并没有其他出口。

地板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碗口大的黑洞。我凑近去看,一股凉风吹上来,也不知道里面是通向哪里。只是这洞太细了,就算闷油瓶缩骨也不可能穿过去。

更奇怪的是,这么大一间青铜屋子里竟然没有一间陪葬品,四周干净得已经不能用“寒碜”这两个字来解释了,我们只能说,这间屋子里没有东西,是因为某个目的。而这某个目的,相当有可能和“把我们弄死”有关系。

我百无聊赖地照着铜壁,一时半会儿竟也着急不起来。这次的斗虽说凶,但是这凶并不是指一种绝境,相反,它在指引我们向前走。然而这种指引肯定不可能是善意的,我们不知道它的目的,所以才觉得更诡异。

我有种隐隐的预感,这斗不会在这里就试图把我们整死。它需要我们再往深处走……

忽然感觉余光里看到了一个什么黑影,我猛地转过头却又消失不见。小哥还在仔细地寻找这里的机关,蹲在我背后,所以刚刚的黑影绝对不可能是他。而且那黑影比两个胖子加起来都大。

我照了照四周,这里空空荡荡,一览无遗,根本不可能有地方藏匿一个这么大的家伙。所以刚才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难道是有什么东西被我的手电反射出一个影子来?

我咬着牙,回想了一下我刚刚照手电的角度,顺着铜墙的最高处一照。果然左边的墙就瞬间被反射出一个巨大的阴影。

我战战兢兢地看了半天,发现那居然是一个字。我看着眼熟却也不认识,那字形说像甲骨却又不是甲骨,歪歪扭扭的,笔画很复杂,越看越觉得瘆。

“这是咒文。”闷油瓶走到我身边来,也抬头看着那个影子。

“这是什么字?”

“‘吒。’”

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过来,相传盘古开天地后身体化为山林草木,而有段时间山里妖精肆虐,盘古当时已经动弹不得,就使出浑身力气大吼了一声:“吒。”妖怪皆闻此声而亡。所以哪吒的名字里才会有这个字,意为辟邪降妖。

“这是镇妖的?”我皱眉,“这斗里有粽子不稀奇,怎么会有妖……”

哦对了,他妈的刚刚还有一只企图对我性骚扰。

我忘了自己刚刚怎么鄙视胖子的了,用一个特别小的口型对身边的闷油瓶说了一句:“吒。”结果还是给这家伙发现了,他猛地转过头来问我在干什么。

我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除妖。

他一愣,不说话了。我就急急忙忙地解释都怪那死胖子带了个照妖镜还有刚刚那附身的家伙逗着我玩我现在也就是报复一下云云。

他看着我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也觉得好笑,忽然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谢谢你一直跟着我。”

我张着嘴,仿佛被截断了一切说话的力气。

这不是应该的吗,从长白山你跳下雪崖来救我,到如今你又出现在杭州孤山路,你没有遇到胖子遇到黑眼镜而是被我一把抓住——那么我跟着你走到这里,难道不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事吗。明明有一大堆可以说的。

“说什么呢,都是,都是兄弟嘛。”

——我却选择了最无关紧要的来回答。

闷油瓶顿了顿,似乎开口想说什么,但他最终缩回了手。他的手指依旧冰凉,还是提神的力道,却被我硬生生扭曲成神魂颠倒。这多糟。

这时候我们都忽然听到了一声闷响,接着那声音便连绵不绝地响起,此起彼伏。由于回声的影响,我们甚至一时都没法确定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而之后的结果我想就是倒斗的经验积累不足的问题吧,当闷油瓶说“上面!”的时候,胖子绝对会果断地往旁边扑倒最大限度地远离天花板,而我就会下意识地不动抬头往上看……

狗日的。天花板上忽然出现一个裂纹似的豁口,洪水倾盆而下,而且里面还夹杂着一个黑色的玩意儿。我还没反应过来,水和那黑色不明物体就一股脑地把我砸趴下了。

水只喷了一会儿就停了,地面上并没有积多少,似乎全顺着那些角落里的黑洞排走了。我身上那黑色的玩意儿一骨碌爬起来,我一愣,竟然是黑眼镜。

他一看见我们,还来不及惊奇,就急急地问:“这是第几层?”

我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急忙闪到一边,对正走向黑眼镜的闷油瓶大喊道:“小心,这个人可能是假的!”

听到我的话的瞬间,闷油瓶已经扑了过去,反手按住那人抬起的左腿,一把把他掀翻在地。但黑眼镜也不是个怂的,顺势双手一撑,脚尖绷紧就给了闷油瓶下巴一记结实的狠踢。闷油瓶微微偏闪,左手已经抽出了匕首直逼黑眼镜的脖颈,而另一手去揽黑眼镜的腰。那人的脚尖刚刚落地,就被闷油瓶一把推倒墙上挟住。

黑眼镜沉默两秒:“再不走,我们都会死在这。”

“如果你是肃慎遗孤,我们就不必死。”闷油瓶吐出这句话,匕首一闪勾去了黑眼镜的墨镜,我一愣,发现黑眼镜这个时候居然还闭着眼睛。闷油瓶忽然举起刀,任由一股狠劲带着笔直地向那眼睛刺去。

在最后的一刹,黑眼镜终于睁开了眼睛。

闷油瓶一愣,随即伸出右手打开了黑眼镜的脸,但匕首已经倚着这股冲势贴着黑眼镜的脸颊削了过去,留下一道刀痕。

我看着黑眼镜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普通的褐色,并不是之前我看到的茶色,而且里面清澈通明,根本没有包着什么东西。

“你不是黑瞎子。”闷油瓶将匕首收回,冷冷看着他:“你是谁。”

这家伙一定是带着人皮面具,所以即使被闷油瓶的刀恶狠狠地滑了一下子也没有见血。他微微摇头:“现在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以救你的命。”

然而闷油瓶挟制他的右手并没有放松,相反有加紧的趋势。那人微微一叹息,竟把脸转向我:“小三爷,你劝劝哑巴。他不放开我,你也得死。”

我正想说你少在这儿咋呼人,没想到那闷油瓶竟然手劲一松把他给放了!那人一笑,神态简直和真的黑眼镜一模一样:“哑巴,有弱点可不好。”

“你要说什么赶紧说。”我硬着头皮打断他的话,那人也不恼,身体松松地靠在铜壁上,说道:“这斗很有意思。”

他娘的这又不是淘气堡他有意思我也不想玩啊。

见我们都没搭他的茬,他别了别嘴角,似乎要开始说正经的:“在我看来,破这斗的关窍和解连环一样。”

我心里骂这货又不是写盗墓小说的,怎么说斗能讲到益智玩具上,还真是游戏人间。

那人一边缓缓地沿着墙壁走,一边轻轻地敲打,接着说:“解连环,解一环而结一环。这个墓就是这样,你以为你找到地图就可以进,其实错了,当你打开一个墓室,这里就会自动生成另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墓室,原理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但是和九连环的模式很像,所以一定有解法。”

“你的意思是说,在解了一个墓室的同时,你就又给自己多下了一个圈套?”

“没错。”那人简单地回答,“我刚刚破了一个机关,就被水冲到了这里。”

闷油瓶忽然开口:“你有地图。”

那人回答得很干脆:“有也没用。”

“你刚刚说你破了个机关,那是什么样的机关?”我迟疑着问他,“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另外两个在哪,说不定已经死了。”他说得很轻松,“我刚刚过得那个墓室挺有考古意义的,古书上管它叫‘穿三泉’。”

我一听嘴角就一咧,心说这也太扯了。穿三泉是描述秦始皇陵时提到的一种现象,到今天都是个谜。现在一般认为穿三泉是指皇陵极深,穿过了地表水层、潜水层、和承压水层,即“三泉”。现在我们在地下也顶死就是十米,在北方大山中可能连潜水层都够不到,还穿三泉?

我摇头:“如果是真的‘穿三泉’,你到承压水那一层的时候就会被激流打死,这不可能。”

那人只是笑:“小三爷,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已经穿了三层?”

他说话的那一秒,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却莫名冒出动画片里人们发现石油的时候,黑色液体喷出几层楼高的场景:如果那些人在下最后一铲的瞬间,被突然而至的石油击中,接着冲断肋骨,那么他们狂喜的表情会扭曲成什么样呢?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豁口,距离地面有四五米的距离,如果用飞爪能勾住,倒也并不是爬不上去,只是这铜壁连个固定的地方都没有,我正计算着,就被那男人的下一句话泼了冷水:“别想了,你们身上都被下了蛊,现在行动都困难。”

“你说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这里的每个墓室天花板的边缘处都刻满了咒文,这些东西都是有魔力的,如果要用科学点的方法来解释,那么就是这些玩意儿的频率不大对头。你们说的每一句话传入这些刻出的凹槽里,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巨大效果,待得时间越久越糟糕,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赶紧行动的原因。”

我一愣,不知是心理所用还是怎么,忽然发现四肢真的酸软无力了起来,想抬起胳膊都渐渐觉得有些困难。毒蛇咬过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我一紧张浑身出了一层汗,咬着牙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招,即使我自己感觉不到,闷油瓶也肯定能察觉到啊?!我反应了几秒冲闷油瓶睁大了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闷油瓶没肯定也没否定,对于他来讲,是典型的默认。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喘着气问一句为什么。

“进斗只有一条路,必须有牺牲。”

他的眼神那么凉,却也坚持。而我被他的口气惹得心中一阵泛酸,其实我根本没必要失落,闷油瓶就是闷油瓶,他的目的很明确,即使一路都是倒刺,他也会固执地向前走直到血肉模糊;即使要牺牲的不止是他,还有……还有我……

我正在那伤春悲秋地天马行空走琼瑶路线,根本不知道那俩家伙悄声地说了些什么,等我回过神来,伪装黑眼镜的男人正对闷油瓶点着头说:“好。但是我们要等时机。”

好什么好?有可能下一秒就被水流打成筛子是好?还等时机,是想被捅成漂亮一点的蜂窝煤么?!

我在一旁一边腹诽一边找能用的工具,谁知忽然有人伸手一把揽住我的腰。我想抬胳膊阻止却没有力气,这一挣扎竟连眼睛都模糊起来。那冒牌黑眼镜几乎是把我拉在他怀里,微微一笑:“小三爷,得罪了。”

另一手他拎起我们的全部行李,一个背包背在他身后,一个给我挂在背上。然后他就把我翻转过去和他面对面。穿过背包带紧紧箍着我的腰。

“你干什么呢?!”

他大爷的……我斜眼瞟闷油瓶,发现他正一脸淡然地看着我和这冒牌货,根本没什么反应。不知怎么的我就觉得怒气更上一层楼。

“小三爷,我正在祈祷。”那冒牌货笑起来和真的黑眼镜一模一样,“祈祷水是从你这面冲过来的。”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闷油瓶,觉得他们都疯了。

“这不可能成功的,一个背包怎么会挡得住承压水的压力?”我大喊了起来,让那假货赶紧放开我,“即使全部都背在咱俩身上也不能——”

——等等。如果全部防护都背在我和这冒牌黑眼镜身上,那闷油瓶怎么办?

我慌乱地向闷油瓶的方向看过去。他只是冲我淡淡地摇了摇头。

那假货一咬牙捏了捏我的腰:“以哑巴现在中的蛊,根本不可能把你运上去。而且你也听到他说了。”冒牌黑眼镜顿了顿,“进斗是要有牺牲的。”

他从没想过要把我算作陪葬,他的牺牲里,从没包括过我。

涨潮般的水声响起。错愕愤怒焦虑恐惧和,措手不及的悲伤。

——他要我活下去。一个人活下去。一个人……

当一股激流叫嚣着打到我背上的时候,即使隔着厚重的旅行袋我也痛得几乎失去意识。我和那人被那道水柱猛地往反方向推,那冒牌货就顺着这股力道敏捷地蹬了一脚身后的墙壁,他轻盈地起跳,即使带着我也蹦得极高,顺着那股水流在墙壁反射出的喷势,背部顶着咬牙把我们往上送。我反手扣住豁口的边缘,那人竟像杂技演员一样攀着我反身一个跟头就进了那个洞,另一手就来拉我。

我只顾着看底下闷油瓶的情况,攀着洞口边使劲地往下看,现在水流已经喷出四柱,压力极高,在墙壁上打出一道道反射的喷流。他正半跪在一个水冲不到的死角,没有任何表情,极度平静。

“小三爷你楞个什么劲,快抓住我,一会儿给这喷泉挨一下你就没命了!”

上面的男人两腿撑在洞口两侧手使劲把我往上抓,我却动弹不得,只看着闷油瓶那张安静的脸。

“别管哑巴张了!他不会死的!”

不。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水流喷发中活下来。

那个时候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膝盖,他一动不动,只是淡然的看着这水流,在这癫狂的气氛里气定神闲,云淡风轻。没有人可能活下来。

水迅速地往上蔓延,那个时候他已经站起了身,冰凉涨满在他的脖颈。水还在不断地往外喷溅,水柱一如岩浆,每一道打在眼里都是触目惊心的痛。我失去张口叫他的力气,只能看着他,语言失去意义。

他忽然转头看向我。眼睛里接着婉转水光,眸子里都是明亮。这就够了。

我松开手。我听到那个冒牌的黑眼镜在愤怒地大叫。但我不能停止坠落,也无意停止。当瞬间坠入冰凉的时候,我缓缓睁开眼。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表情里含着微微的惊讶。我奋力地向他挣扎过去。

“狗日的。”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张嘴就能喝口水了,只能含含混混地骂他,“以后少他娘的自作主张管我。”

我感觉到他的手臂扣住我的肩膀,把我揽进那个可以深切感受他存在的地方。这样……就足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完全陷入了水中。

现在每每想起那个自杀式壮举,我都想恶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刮子。心想别人英雄救美虽然傻,但是人家救得狗血而不怂,我呢,他娘的不仅狗血,还既傻又怂。

我最初在水里完全睁不开眼,当时心血来潮那么一松手进了水冻得我恨不得把牙齿都颤碎了咽肚子里,哪里还管得着什么海豹式入水。这次我们完全低估了黄土高原,水肺什么的连想都没想要带。所以在冲入水中,扑到闷油瓶怀里的五十秒后,我就已经开始偏离好莱坞的硬汉美男道路:我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这和在闷油瓶怀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正迷迷糊糊感受到一道解脱之光照在我印堂上的时候,忽然抵在我嘴唇上的硬物把我瞬间惊回了现实。闷油瓶有些急地扣住我后脑勺把我按到那个空的矿泉水瓶上,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清醒的瞬间就恨不得把刚刚吸到的氧气从肺泡里给闷油瓶拽出来。

那一定是他方才为自己准备的。

泡在这么冰的水里我都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心想吴邪你跳下来有个屁用,你唯一的作用还不就是胖子说的给粽子们乐呵乐呵见识下史上最命贱二流盗墓贼,其次就是给小哥拖拖后腿,让他的一路别那么顺风。

我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然后接着这口不太足的气赶忙去找出路。在模糊的视线里,我感觉闷油瓶在往深处游。我摸索着跟过去,他抓住我的手摸到青铜室的墙角,我发现那里的洞口居然比刚刚扩大了至少一倍,我沿着洞边溜了一圈,竟生出一种奇异的不适感——这些青铜质感的洞口,并不像是通过机关扩大的,而像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张裂开所得到的伤口。

这个墓会长。我恍惚间想到那句话。

我尝试着往下探了探,摸到洞壁深处就愣了愣。闷油瓶见我不动,也伸下手来,接着他的动作也轻微一滞。

看来我猜对了,洞壁上有水银。

我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觉得那些水银并不是人为涂上去的,而是某个时候有大量水银灌过这里,而这些只是残余。我为自己的想象力哀叹了一阵,然后看向闷油瓶。他没说话,迅速地指了指我背上的背包。我以为他要拿什么工具,就赶紧递给他。他单手接过,然后竟一把扯下自己的连帽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我劈头盖脸地蒙了上来。

我一愣,随即奋力挣扎,死闷油瓶根本没听懂我刚刚在说什么,老子又不是会趴在这洞里舔水银吃,至于这么过度保护吗?!

忽然一双手揽住我的肩膀,接着我的脸颊就贴在某个离心脏很近的地方。隔着缠绵缱绻的水声,他的心跳动得有力,沉着,每一个用力的鼓点恶狠狠地在我脸颊上溅起一阵颤抖。我朦胧地记起我正在缺氧,而闷油瓶搂着我这个事实对这件事真的一点帮助都没有,并且,他的氧耗也到了某种极限。

随他吧。我告诉自己。依赖他吧。让他好过一点。

我就这么随着他的身子,任由他保护着,进入了幽暗的深渊。

我们错了,那段路可以是生路,但这生路太长,长得即使有出口,也成了死路。

我们在缓缓地坠落,最初的时候闷油瓶还能从洞壁上借力,可游了不到三十秒,我的脚就踩了一个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漂流到了一片虚无里。

失去方向。

四面八方都是水,没有尽头。

我脸上还罩着闷油瓶的连帽衫,所以这个时候他并没有看到我近乎气绝的样子,这让我在迷乱中抓出一丝理智暗自侥幸了一会儿。可是很快,我的四肢就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水声在耳中变成无数人的低声絮语,我拼命想要听清,却无论如何得不到答案。

我麻木地强制自己压抑对呼吸的渴望,这多可笑。我在心里骂着,明明只是一件连叫花子都不屑的东西,你现在只要给我一口,我都会像狗一样摇起尾巴来对你灿笑。

只要一口。一丝疼痛扣入我的骨骼。拜托了,只要一小口就好。我的心脏要炸裂了。

在那一刻我真正感觉到无助和绝望是什么形状。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地把棱角刺在你脸上,又偏偏温吞地像水。是的,是水,我们的身体有超出一半是水,却最终无法把死亡当作和河流,只等春天的青阳将她化掉。

我用最后一秒感受我身边的那个人。

他还不准备成为这水的一部分,他正把生命力凝成坚不可摧的模样。他正鲜明地活着,他和吴邪不一样。

而吴邪将会死去。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

我深喘了一口气,凉意恶狠狠地袭击了我的鼻腔。肺部不可抑制地扩张再扩张,直到喉咙因为干痒几乎被撕裂,我猛咳一声,睁大眼睛。

闷油瓶正在奋力地把我往岸上拽。

“吴邪?!吴邪?!”

很久之后他的声音才传到我的耳中。我怔怔地望着他,他焦急地眉眼他沙哑的声线他滴水的目光还有这里该死的一切都在轻声对我说:

还活着,快点去吻他。快点。

我猛地抬起手,扳住他的脑袋,然后这一切变得理所应当理直气壮。我把他从我的视线中撤离,因为那一刻,我不需要看到他的眼睛。

我闭上眼。与往常和他相关的一切都一样,他的嘴唇也是这般冰凉清苦。

——但是是柔软的,勉强证明他还活着,不过这便已是足够。

我发狂地,用力地将他按上我的嘴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此生无求。

等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似乎只要是有关闷油瓶的事,我总会糟糕地义无反顾。我在某种极度的狂乱中把自己又一次推入了缺氧的边缘,然后我身体一僵,觉得世界都毁灭了。

……我、强吻、闷油瓶?!这三个词到底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下一秒我的大脑就奇迹般恢复运转,马上开始为我的所作所为编织理由:太激动、认错人、出现幻觉?我恶狠狠地在脑子里打叉,这里面没有一条可以圆满到包含一个吻。

闷油瓶忽然在我身上动了动。

我靠,我才发觉我完全没把“闷油瓶还活着”放入考虑选项内——大概是我自动屏蔽了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就算这家伙在被我强吻的时候是个植物人,他都能用眼神剐我千万遍。

而且,他刚刚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没有回吻。

此刻把人身安全放一边儿,怅然地想着闷油瓶没有回吻我是不是太过奢侈?我这样模糊地考虑着,他就已经从我身上爬了起来,很淡定地拿起手电查看我们四周的情况。

很清晰地,我感到自己一阵心痛。好吧,再不要脸一点儿,我不是怅然,我是真切的失望。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脸皮已经彻底没了,劫后余生的侥幸感让我晕晕乎乎,所以我才会去吻他,我清楚这一切非常荒谬,可是我怎么能忍得住,在某个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节点上,当他只是哥们?我叹口气,意识到我再不要脸就得把腮帮子都拽下来扔掉了:

“小哥。”

“……”

“我是认真的。”

“……”

你大爷的。做都做了,说都说了,我浑身的乏力一犯,索性躺在地上蜷起身子来开始唠叨:就这么着破罐破摔吧。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大概能猜到,变态什么的不用你讲,我也是个受正常价值观熏陶出来的好青年。

“硬说起来,其实我也不会找不着对象孤老终生,一不小心上你这条贼船你以为小爷我乐意?可是你救过我,不对,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你……奇怪,我到底喜欢你哪啊?说白了你有什么好?

“无非长得帅点,身手好点,气质也不赖……我觉得我最初是被你们张家人那两条鸡爪子吸引了……”扯着扯着,我捂住脸,说不下去。

“……小哥。”

不知什么时候,背后那人的脚步声停了。有很多想和他说。好多。太多了。

“我觉得活着真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会脱口而出,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这句话会映在闷油瓶的心上,让他硬生生地打破沉默,硬生生地走到我面前,硬生生拽住我的手。

他的眼光里拢着太多光芒和浓重的黑,我看不清,只能怔怔地盯着他瞳仁里的两个我。

“吴邪。”他说话的声音沙哑,微阴,“有很多事,比在一起重要,比活着重要。”

第十三章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穿三泉”并不代表三层水,而是代表潜水、承压水和水银。因为黄土高原的地表水层实在太浅太少,根本构不成威胁,所以在修墓室的时候,墓壁基本都是两层。如果我们一不小心碰到哪个机关,或者死磕着硬要在铜壁上炸个洞,那么首先承压水会把我们打个半死,然后再用水银来巩固灌浆。

闷油瓶一边和我解释一边收拾我们的行李。他的背包被那假货拿走了,幸好他把大部分水和食物都放在我的行李里,所以支撑四五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说那个时候他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也只能等时机,等到这个墓室自己原形毕露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逃出去。

事后说这么凶险,当时悠闲地和大爷遛鸟似的。

我随便地应着他,心里却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发酸。这闷油瓶不仅闷,肚子里连点儿油光水滑的心思都没有,说完那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连个报幕串词儿都没给就直接又开启了生死时速,换挡换得比我还快,我根本不了解,他是真的觉得情况危急,还是在有意转移注意力。或者两者都不是。

第三种情况是,他根本没在意我刚刚说的,对他而言那和生死相比,完全是漫不经心。不,他说过有很多事比活着重要。

他只是觉得这些事和死相比,都太浅淡又不值一提。但于他不值一提,于我却伤人入骨。他用尽心思投入一个又一个死亡,我跟着他辗转反复,最终却是为了一句活着真好。多么奇妙的悖论。我渴求他,我希望我们都活着,为了活着,我陪他赴死。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胖子说的那句话,他没准备活着去其他地方。

我叹息,看着闷油瓶丝毫没有动摇的背影,忍不住暗自怀疑刚刚吻他是不是我太激动而产生的幻觉,但是幻觉不会这么的……这么的松软清凉可口吧?百分之二百的绝对触感超过我的承受值,我有点儿着魔地抚摸自己唇角几乎溢出的有关吻他的记忆,鲜明得一如他已经活在了我的嘴唇上。

为这个我傻乐了一下,闷油瓶的视线扫过来,我立马沉着地阴了脸低下头。他默默地瞧了我一阵,直到我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时,他淡然地扭头继续向前走,我如获大赦,心说他直到现在也没反身一脚把我踹墙上,是不是说明,他以后也不会特别、非常的排斥我?

吴邪,他一定会的。他或许不会。还是会的吧……喂,没可能不会吗?

心里越来越大的那个声音搅得我不得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闷油瓶的一个眼神就足够打破我的平静。

当我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立刻就又被闷油瓶的声音惹得再度慌乱起来。他看了看墓道深处,转头对我说:“有东西来了。”

即使是我也会注意到他的措辞。不是“人”,而是“东西”。

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闷油瓶一样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这个时候用枪是不可能的,如果周围的墓道壁是青铜铸造,那么手枪一扫便无异于是自杀。

我咬牙等待着那墓道尽头出现什么异变,然后果然不负老子的期待,那玩意儿忽然悄无声息地从浓重的黑暗里拔出一个粘稠的身形,愣了几秒后瞬间绕过闷油瓶恶狠狠地朝我扑来。

我大吼一声,心想狗日的难道大斗都是全国连锁,串通好了遇见吴邪就关门放粽子……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秒,我看到那东西的脸,一瞬间浑身都像炸了般的惊悚。

这不是粽子。

那人的脸色是青灰的,不是活物,却也不是粽子。我能感觉到这东西具有智慧,因为在老子一脚踹他肚子上的时候,他愤怒地嗷了一声,反身却去摸腰上的刀。

我靠,你见过粽子使家伙的吗?!

闷油瓶也是一愣,随即凶狠地扑上来,那人的刀游走地极快,只是轻微一颤,凛冽的寒气便逼在闷油瓶的腰间,他一闪,我跟着过去冲人脑门上削了一刀,那人不知怎么把刀换了个手,直冲我刺来。

我只以为刚刚逮到了空隙,没想到那人竟然这么快!

我有点魔怔地看着那把形状奇特的刀向我挥来,闷油瓶几乎也在这个瞬间一腿撑着墓壁一下骑在了那人身上,那人没有犹豫,接着向我恶狠狠砍去,现在就算拧他头也换不来一句刀下留人,闷油瓶一皱眉,微微倾身,两跟手指迅猛地顶了上去,挟住他的刀背。

那人怒吼了一声,将刀背一翻。

我看到一刹那闷油瓶的眼光都紊乱了一下,但是他立刻抓住了这个停顿的间隙,继续完成他漂亮的必杀。那人挣扎了一下,随着颈骨被拧碎,轰得倒下。

闷油瓶面无表情地翻身从那人的肩膀上跳下来,极轻巧地落地。我看着他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想问出口的担心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口吻。

当救我已经变成他的习惯,我到底该用怎样的感激去表达我的内心,变成一个矫揉造作的问题。

“这……这不是粽子。”

我开口的时候他已经蹲下身去仔仔细细查看那具尸体了。我跟着他也半跪下来,看到那人身上黑乎乎的衣服原来是件墨蓝色的掐牙背心,我用匕首挑起那件快腐烂掉的衣服,他腰上居然还有一把枪托都没了的三八大盖。是抗日时期的枪。

我皱了眉头,看向闷油瓶:“这人会不会是和那独眼阿爹……”

“嗯。”闷油瓶肯定了我的观点。那么这人应该就是和年轻时的独眼阿爹一起下地的那伙人中的一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他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又会不会遇上?我想得一阵恶寒,却看到闷油瓶转身去捡那人掉在地上的刀。

那把刀的形状非常奇特,我模糊地觉得我可能见过这种类型的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闷油瓶来回翻着那把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接着挑那件破烂的衣服。看到那具尸体的背的时候,我们都愣了一下。

青灰色的皮肤像是干枯的老树皮,但是一道横贯背部的巨大黑色掌印却格外清晰。仿佛皮肉都被烤得焦黑,那道掌印所覆盖的地方与其他皮肤的质地都不一样,那里甚至是深陷下去的。仿佛有什么巨型的史前动物恶狠狠地在这人身上踏了一脚。

“黑背老六!”我大叫一声。

这怎么可能?我去看那闷油瓶手中的刀,没错,果真是关山刀。背负黑掌印,手执渭北临潼刀,除了黑背老六,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这么凑巧。难道当年和独眼阿爹他们一起下这斗的老九门,就是黑背老六?

“这怎么可能。”我自言自语着,“黑背老六不是在文革那会儿被枪毙的吗,怎么会早二三十年已经死在这里?”

闷油瓶淡淡地回应:“假用老九门名号的人很多,谁是真的早就说不清。”

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我一个吴邪还有那么多个赝品,这黑背老六的名声当然比我大得多。我看着那具尸体,心里有奇怪的不适感:“小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他刚刚那个样子……明显是有思考能力的。”

“不对。”闷油瓶摇摇头,“他是个傀儡,他在守护这个墓。”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他没有杀我。”

这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彻底把我堵死了,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我摇摇头开始照墓道深处。调成远光后就可以看到墓道的尽头是一间没有门的墓室,四周的花纹非常简朴。刚刚那具傀儡尸应该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仔细思考闷油瓶的话。他自始至终的神秘主义已经让我养成无条件相信他的习惯。我懒得再去追根问底,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我终生后悔的一件事。因为我只要再仔细推敲一句,便可让这颗石子所带来的涟漪波及这个故事的结局。

几句微妙的因果关系在糅合,提纯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答案。

但那时我来不及细想,因为在我转身往闷油瓶的方向走去时,有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一个激灵,猛地向右侧看去。

铜壁的裂缝里伸出一条纤长而苍白的手臂,指节分明地扣在我的骨头上。我挣脱不开,顺着那缝隙蔓延过去的目光,被恐惧淹没。

那里隐约有个人影,但脸上浮起一层黯淡的阴翳。我看不清,却头皮发麻。

他脸上翘起卷曲的,是一层人皮。

惊悚的东西看多了之后,你除了脑袋发麻也一时感觉不到其他什么。我趁着力气还在,恶狠狠地把狼眼砸在那只手上,却听得铜壁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呻吟:“诶哟……”

我靠,是个人?!想起刚刚的傀儡尸,我心下一冷,心说管你是人是鸟,先拉出来溜溜。一边我叫了一声闷油瓶,一边反身扣住那只手,蓄足了力气恶狠狠地往外拉。

幸好那人够瘦,这么一拽居然一把给他挤了出来。

那人扑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再转过头我就愣了,是阿丰。

……不,是披着一张人皮面具的黑眼镜!

那张人皮面具在铜壁的刮蹭下已经磨破了,卷边贴在他的脸上,造成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效果。他虚弱地喘着气好久没说话,刚直起身子想开口我就没忍住打了一把他的脊背:“死瞎子,老子一路对那个阿丰的身世可是猜测意淫了不少,敢情都他妈是你编的,你不写小说真是浪费了!”

“小三爷,对不住了。”黑眼镜摆摆手,撕掉剩下的人皮面具,然后迅速拿出一副墨镜带在自己脸上。

“你就不能提醒下我们么?”我咧了咧嘴角,“那假瞎子……”

“小三爷还没猜到那是谁?”瞎子不可置信的口气让我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怎么可能想不到你家那口子。”我叹息,“你们俩就不能用正常点的方式来做事么?”

阿丰是黑眼镜,冒牌黑眼镜是解语花,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并不会花费多少时间。关键是原因。值得这两个人转变相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小三爷,你想错了。”黑眼镜微笑:“我和花儿这次都是瞒着彼此混进来的。”

我愣了两秒,刚想张口便被黑眼镜扬起的手挡了回去:“别问,我也不知道,真的,小三爷。”他苦笑,“我要是知道花儿为什么要来,就不会伪装成这样混进来。”

黑眼镜伪装成阿丰是独眼阿爹一手操办的,那阿爹是他以前在旗人圈里生活时认识的,也真算是他干爹。黑眼镜的确有意让这老头和他合伙黑我们的装备,目的也自然是为了拦下小花问个清楚。不过那时他也没把希望都寄托在那老爹答应他的打手身上,所以索性就跟着我们来了山里。

我和他讲了小花说的这斗的连环结构,他点点头,表示小花也曾给他讲过一点。

“小花说他有地图。”

黑眼镜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敢肯定,花儿了解这斗的程度比我们想象的要深,绝对不止一张地图这么简单。”

刚刚黑眼镜就是破了这么一个连环结构。他在破机关的瞬间就到达了还未完全生成的新墓室,在墙壁扭转地某个间隙一个胳膊插了进去,然后奋力地往外挤,在近乎气绝的时候看到了拿着手电筒的我。

“这怎么可能?”我皱眉,“破机关和墓室生成是同时发生的,也就是说,你得在旧墓室动摇地那一刻就进入新产生的墓室。但这速度……”

我忽然想起闷油瓶口中的肃慎遗孤。

黑眼镜显然不想提及这个,他笑了笑,说:“总之被铜壁辇一下也够受的。”

“可不,你那面具半掉不掉的,都成二皮脸了。”我咧了咧嘴。

黑眼镜居然特别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也好,我是二皮脸,解雨臣是不要脸,天生就是一对儿,下地也成一双。”

“……你俩吵架啦?”我安慰地拍拍他,谁知他竟笑出声来:“小三爷,这事儿我敢和他吵吗?他失踪那天多狠哪,我醒过来的时候医院的医生都冲我挤眉弄眼地,说什么‘年轻人玩儿过火了吧?’解雨臣不是人,他给我注射麻醉剂!”

我一愣,随即语气也缓和下来:“这也没什么吧?小花脾气烈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打晕你算轻的了。”

“……他妈的他用的是兽用麻醉剂。”

黑眼镜幽幽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是该先爆笑还是先关心下他的身体。最后我的表情就变成了道貌岸然地幸灾乐祸,连闷油瓶的嘴角都有了一丝弧度,微微摇着头。

“少嘲笑我了,你们两口子也好不到哪去吧。”黑眼镜皮笑肉不笑,“哑巴,你怎么惹小三爷了?”

我一抻脖子上上下下回头打量闷油瓶,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啊,怎么黑眼镜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回事儿啊?”黑眼镜又问。

我皱了眉,回头对上闷油瓶的眼睛。

那眼神里故作镇定的成分太多,多到足以让我相信黑眼镜的下一句话:“哑巴,你那俩指头是怎么废的?”

我微微滞住,看着他用一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动作,漫不经心地捂住自己的两根手指。

那个表情我认得,上一次它出现,是在雪盲的柔粉光芒中。他用同样清淡的表情护住自己断掉的手腕,对我说没事。

从三十米高的雪崖跳下来,他说没事。

——然后现在他的手指断了。

“吴邪。”他开口,又停住。眼睛里印着我的表情,还真是凄惨。

“……让我看看你的手。”

“……”

“快。”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很公事化,“伸出来。”

“我没事。”

又是这句话。总是这句话。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那些本来应该的、合情合理的悲伤和愠怒被他一丝不苟地过滤,蒸发烹调,最后沉淀为一锅浓重的安静。他说他没事,好,真好,他没事。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刚刚他用两根手指制住傀儡尸的刀,我明明看到黑背老六凶狠地一翻刀背,我明明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粉身碎骨,我明明,明明——

“张起灵。”我一字一句,理智地压抑着自己喉头的酸,“你这两根手指换了我吴邪一条命。”

这个理由如此微不足道。但他略一迟疑,还是伸出手来。

我抓住他来抑制自己的颤抖,好像他是洪荒中的浮木:“来,没事儿,我这儿有绷带,还有药,怎么着也得先绑一下。得固定一下……”

我慌乱地,叙叙地唠叨着,转身去翻我的背包,另一只手却不肯放下他的手。那只有力的手此刻安静地伏在我的掌心,清明润朗,却软地让人着急,让人想掉眼泪。

“没事,你看,一定会好的,手上的伤不一定特别重,没事儿,真的。我小时候还摔断过腿呢——”

“这只手废了,吴邪。”

他像事不关己。而我痛得难以自持。他过长的指节受不得如此重负,彻底碎裂。

“吴邪。”他唤我,“吴邪。”

我闭上眼睛。起灵。我欠得终究是还不起。

“哦。”黑眼镜的口气里是欠揍的失落,“我还以为是小三爷受不了你对他动手动脚,把你给废了。”

我不理他,那个时候我只能专注地看着闷油瓶的手指。它们柔弱无骨,事实上,内里已经血肉模糊。

多少淋漓的痛被他掩盖成现在的样子?好吧。我深呼吸。好吧,老天爷,我妥协了,真的。你只要让张起灵的手指好起来,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也算待我不薄,这事儿我再也不怨你。

其实我自己也明白我是不想这么内疚地活下去。他的两根手指如果是为胖子断的,我或许会尽情地心疼他,但是现在,我满脑子只有自私的念头。发丘中郎将的手指是张家的象征,这意味着多少,我摸不清,却大抵能探到这孽债有多深重。

下一次他或许因为没了这两根手指而死掉。光想到这个我就快疯了。

黑眼镜估计是嫌我现在的表情太峰回路转九曲十八弯,忍不住骂我一句没出息,“多大点伤啊至于心疼成这样吗,废了两手指下三路那玩意儿不是还在,又不是你自此就不性福了?”

我手肘一顶,他的内脏刚被挤压过,一受力脸都发紧,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这时候一直没反应的闷油瓶忽然动了动。

我半跪在他身前牵着他一只手,上一次这样的姿势还是在我铺子里,残阳镶金。他耳根微红,现在也是。

他忽然伸出空余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

力道不轻不重,我的头发软塌塌地裹在他的指尖,他一丝不苟地理顺,任由手滑下去,两指挟住我的耳朵。

我被他提了起来。

那时候我已经晕了,所以在他顺着我耳边微微向上引的时候,我几乎是毫无阻力地往起一伸腿,血呼地一下涌到头上,脸色里的红已经烧出一个神志不清的热度。无视了黑眼镜不怀好意地嘀咕,我怔愣着看着闷油瓶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背景音是瞎子的笑声。然后这笑声不知好歹地停了。

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耳朵却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唤醒。然后就在我和闷油瓶之间的距离已经若即若离就差一个吻来弥补的时候,黑眼镜版的背景铃声忽然变得格外聒噪:“小三爷快躲开!那不是哑巴!!”

我下意识抬眼,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那双笑意盈盈,颜色青黄的眼睛。

我伸手抄起地上的狼眼,朝那张脸砸了过去。

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我暗自庆幸了一下自己被锻炼出来的反射弧,却在下一秒被那人恶狠狠地挟制在地。

他反手扣着闷油瓶的短刀抵在我脖颈处:“老九门第五家,没办法,便宜你了。”

他瞬间换了刀背击了一下我喉头的某个部位。这一记极重,我不知道他是点了我哪个穴位,松了哪块筋肉,只觉嗓子一甜一口血涌上来,眼睛已经恨不得翻到后脑勺去了。

在那一刹我仰头看到黑眼镜双手插兜,笑得很没教养。接着我眼前一黑,脑子里却是发紧的白。我强迫自己意识清醒,听到他们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是老九门的,你走吧,我不想动手。”停顿,“反正你会死在这墓里。”

“诶别走啊。”足够展开一个笑容的空档后,黑眼镜的声音很轻松,“先做个自我介绍再走也不迟啊。”

“你伤不了我。别白费力气。我也懒得杀你。”

“哦,这样啊。”

卯足了力气,我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那人挟制我的手往外一扯,那人被我拽得一歪,接着黑眼镜就冲了上来——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撞上去的,下一秒他和那人已经贴在了两米外的铜壁上。

黑眼镜的手肘抵在那人的腹部,而对方的脸上,是惊异和惨白。

不,不对。

黑眼镜的手肘以下全部消失了。我看清时,发现他的前臂没在了那人的衣服里。血从豁口处汩汩地往外涌着。那人的腹部被他的手臂刺穿了。

我看到那人勉强从嘴角聚起一抹笑。苍白的脸,属于闷油瓶的相貌,却说不出的诡谲。

“肃慎遗孤啊。”他轻声叹着,“终于见面了。”

第十四章

那一刹发生了很多我难以理解的事。

比如黑眼镜似乎毫无阻力地把手臂从那副血肉之躯里拔出来,而对方的脸上也是明晃晃地微笑;比如那个酷似闷油瓶的人一扬手,手肘不知顶住了什么机关,隐秘的铜砖陷入墙内,而黑眼镜的背部都猛地一颤。

还有黑眼镜的那句掐着笑意的话:“乖。知道我是什么还这么不听话。”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了些许的认真:“对了。”

墓道两边发出顿重的闷响,我意识到那是铜门落下的声音。那人听到黑眼镜的语声,慵懒地看向他。

“……我不信神。”

在下一个瞬间,黑眼镜忽然甩掉了自己脸上的墨镜,他扳住那人的肩膀用力往外一扯,冲我大吼一声:“小三爷,快闭上眼睛!”

我下意识地按他的话去做,耳边却传来了地震山摇的声音,我心里一紧,一定是那人刚刚触发的机关开始起作用,铜门的下落速度加快了。大量的碎石块扑在我的脸上,我咬着牙等了半天也等不到黑眼镜的指令,心一横把眼睛张开——然后我看到了我永世难忘的景象。

黑眼镜淡茶色的眼睛在发光,那是一种极度柔和又纯净的颜色,是流水,是散云,是花下泉生,是雨上清明。然后那些琥珀样的柔软不止是从眼睛流出,也大把大把地从他脸颊上滚落。他漆黑的身子锋利的五官挺拔的骨骼无一不被这种如蝉翼般浅薄的光扣住,像锁住了满庭月光。

他手边还揽着那个拥有青黄眼睛的人。

黑眼镜的目光一闪,然后他的手臂横腰掠过那人的身躯。接着有银白色的流光顺着那人的脊背破出,等我意识到我看到什么时,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他。

——很久以后在北京的一次聚会上,有人问我我见过最美的画面是什么。我当时拿着酒杯,有意无意地瞟了小花一眼,那厮正和小姑娘调笑着,慵懒发腻的语调,明媚得刚刚好。我确认他没在偷听后,对身边的人说:我见过灵魂出窍。

“……这是比喻吗?”

不。不是。

问问题的人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冲我理解似的一笑:那位让人灵魂出窍的,很美吧?

——我想着黑眼镜,在心里默默点头,又摇头。

很美,也很慈悲。黑眼镜的眉目很慈悲。

他当时唇角的笑意里没有讽刺或是清苦,而是一片温柔。他发着光的手轻轻穿过那人的腰,仿佛对方根本是一团雾气凝成的,他手指微松,牵着一丝魂魄。

那些银丝在他的手上越缠越多,仿佛是从太阳的热度里牵出的某种金属,它们在热和光中被融化,被挑出,被轻拢慢捻着沉淀成一幅画儿。那画中的人,是一个拥有乌黑长发的雪白的人儿,清秀相貌,眼角里堆着的,全是温好。

我只看了那人的脸一眼,便叫出他的名字:“地皇。”

是的,地皇。

黑眼镜把地皇从闷油瓶的身体里抽出来,闷油瓶晃了晃,像是要倒,黑眼镜一把把他扶住,又转头看着我,露出一口白牙:“别担心,刚才肚子上那一下不会伤到哑巴。”他看了眼另一手的地皇,“肃慎只伤得了虚幻的存在。”

其实我刚刚根本没来得及去想闷油瓶身上的伤势,现在他一提我才一个激灵,想冲过去又忌讳着地皇。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看着黑眼镜的手臂,心如擂鼓。

黑眼镜微笑了一下,把地皇往地上一抛。我看到那人刚刚被凝好的身形散着光还有虚影,沉淀在地上,身后的那条蛇尾微微泛着青。他似乎用不上力,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姣好轻柔的面孔全是愤恨的神情:“你逃不了。”

像是要印证他这句话似的,触动机关的地方发出瘆人的磨石声,更多的碎石落下,几乎遮挡了我的视线。黑眼镜凶狠地一笑:“别忘了我是谁。”

墓道两边的青铜门眼看就要落下,我一把把背包甩过那道铜门的缝隙扔进尽头墓室的黑暗中,转头正好看到黑眼镜抓着闷油瓶愤怒地向前一跃,那一瞬他的表情仿佛一枚光印在我眼前倏地化开,是白色的光。是我曾经历过的晕眩感。

“白驹过隙”——我的脑海里炸开的是这个词。

他们用一个惊人的速度滑过了那铜门的缝隙,我看到地皇用尽全力向那条还在下降的裂缝弹出身子,我咬咬牙冲他扑了过去拦腰一把抱住他。

“小三爷!”

“先别管我!”我冲那头吼着,怀里抱着个活的、并且覆满蛇鳞的身体让我浑身都在打哆嗦,但这个时候我不能退缩,“快把小哥带走,不然……”

不然闷油瓶的身体有两个主儿,这日子一暖一冷一惊一乍我还怎么过。

被自己脑子里无厘头的想法打动,我看着那道铜门落下竟也没太绝望。后面那扇门这时也慢悠悠地低吼一声,我和地皇便再没了出路。

你可以说地皇是一位被具体化的、在远古中国有巨大贡献的、可以被称为帝王的“人”。你也可以说,地皇是一个远古族属,他们的存在与希腊神话中那段人神共存的时日大抵相当——也就是“神”。

我忽然想起古书《洛书灵准听》中的话“地皇,十一君,皆女面、龙颡、马踶、蛇身。”没错,怎么当时在那独眼老爹的回忆里见到地皇时没有早点发现?

我恶狠狠地制住身下的人,忽然发现那人其实已经好一会儿没动静了。我一愣,心说别是刚从闷油瓶身子里出来太虚弱被我给一下压晕过去了。正想着,便听到从那团黑色的头发和白皙的臂弯里,有闷闷的声音传来:“再压被你压死了。”语气蛮横,竟有几分软糯。

“你不会死。”我迟疑着。

“……喂,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哪,不会死也不至于不会痛吧?!”

我一听嘴角一抽,我靠还是京腔,一听京腔我就想起了胖子,忍不住对身下的人说道:“好好一远古神仙别乱用俗语成不,你这话说的现代人都得脑子转好几个弯儿,你当咱俩谈话是风雅颂赋比兴啊?”

“快放开。”慵懒的语调。

“……”

“……我又不杀你。”

我的手一紧。

“你看。”地皇悠然自得地讨价还价,“我想杀你早杀了。”

嗯,还有点道理。我手劲微松。

“……而且我都借着张起灵的身子让你占好几回便宜了不是?”

他大爷的。我恶狠狠地在那人腰眼上捅了一把,对方不顾形象地嗷了一声,扭着腰缓慢地扶着墙直起身子。葱翠的蛇皮渐渐隐去化进皮肤,最终淡成小腿上静静的青色血管。

他的小腿似乎是因为刚刚出现而使不上力,地皇挣扎了两下,便愤愤坐在那里,抬眼瞪我。而我忽然发现对方没有丝毫敌意。

就算是敌人,现在也正脱了力鼓着眼睛发脾气,他的模样的确清秀,阴柔的相貌里透着股袅袅娜娜地灵气,后来我想,那就是仙气吧,果然当时多吸点儿说不定我也成精了。

而且这家伙没衣服穿。我当时得意洋洋,好像身上有件湿漉漉脏兮兮皱巴巴的衣服就拽得二五八万。心说我吴邪好歹是吴老狗的亲孙子吴三省的大侄子吴山居的小三爷,怎么会败给一个连衣服都没有的男人?!

“喂。”对方的语气软下来,不情不愿:“给跟烟抽啊。”

我一愣:“这种时候不都该先要件衣服么。”

“你太脏了。”

“……”

他懒懒地伸出手,从空气里扯出一片白纱。只一挥便拢在身上,我怔愣着看他披着白衣身形渐收,最后变成很端丽的高高瘦瘦:“快,烟。”

“……你自己变不就得了小叮当。”

他眯起眼睛。

现在每说起那段时光,我都会忍不住想要抽一支烟。不是因为那些故事含在口中温软恍惚得不真实,而是因为太过真切,反而不敢出口。似乎某些回忆只要变成酒醉后的炫耀,变成嘴里嚼着的段子,嗑进脆硬的瓜子壳,吐在六安瓜片儿的香气里,就会仅仅成为戏院茶坊里的乱弹杂说。而我明白,和地皇单独在一起抽着烟的那段时间,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而我那时和他对坐在墓道里根本没有一点儿这样的自觉,他抽着我剩下的唯一一根整烟,我百无聊赖地挑着兜里的烟头点着,心里怨恨着他堂堂一大神对我这种良民也真是不客气。他甚是逍遥地看我一眼,表情快活,看来我是把这神仙伺候高兴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这谜团还真他妈有一打。这是什么墓,为什么会长,肃慎遗孤是谁,为什么他会在闷油瓶身体里,地皇和这墓有什么关系,一条接一条在我心上打着转最终凝成纠缠的一疙瘩,我自己还没理清,就下意识地开口:“你是……”

“我叫地皇。”他翻了个白眼,“我还有英文名、德文名、网名,你还想听哪个?”

我忍不住呛了一口烟,“你,你会德语?”

“张起灵会。”他答得气定神闲。

“你为什么会在他身体里?呆多久了?”

他沉默下来,安静的眉眼有几分像闷油瓶:“二三十年吧,我说不清。”

二三十年。我立刻就意识到这事和西沙有关。可是不对啊,我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人在编:“我和小哥认识这么几年,也没见他眼珠子绿过。”

“你眼珠子才是绿的,看张起灵跟狼见着肉似的。”他骂一句“这儿是我归宿,我离这儿越近力量才越强,不然那肃慎遗孤能把我拽出来么?!就算他现在把我拽出来我暂时没依靠了,我只要接近张起灵照样也能掐死那遗孤!”

我那时并没觉得“归宿”这个词出现在这里有多么突兀。或许因为他是远古神明,或许因为他白纱羽衣看起来那么清寂,所以这个词减少了他本应有的惨烈和终结之意。那时我只粗浅地想了想这个词,把他和“家”画了个等号,就开始思考他和闷油瓶的联系。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即使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他的存在于某种程度上还是依赖着闷油瓶,他们共生,所以他活着,闷油瓶就会活着。我忽然觉得心安。

“你怎么和他遇见的?”

“这牵扯到一个爱恨情愁的故事……你再给我根烟我就告诉你。”

“……”

“……吴邪你冷静!我说实话!实话!他没女朋友!真的!”

“……”

“二十多年我就瞅着他对你最亲近!”

“……没整烟了,抽烟头不?”

我扔给他半截烟,他还是很虚,被烟一投身子上居然还晃涟漪。他忍笑的表情最终感染了我,我们俩看着对方,突然间乐不可支。他笑着把烟叼在嘴里,随手在指尖燃起一点火星。我欢呼一声,他瞪我,却也是笑的。

我后来回忆起他的笑容,想着,他那时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为什么他还可以是笑的。

对了,他是神。

他很慈悲,但慈悲不是怜悯。他高于一切顿重的情感,轻飘飘地在远处看着我兀自欢喜,他心中清明,并不可怜我,却会同我一起笑。他是神明啊,所以他太明白,而这明白于世间,就成了凉薄。

那时我却看不清这凉薄,我们俩一起挑拣着剩余的烟头,从这斗谈到地上说起山西说到杭州,他讲张起灵去墨脱,我说巴乃的好景致。最后竟连两个人都追的电视剧也一并说了。他喜欢越狱,我追实习医生,讲起来剧集里的情节,他比我还热情。

我聊得正起劲,他的眼神里却忽然染了冷。

“你爱他?”

他忍不住这么问的时候,或许已经动了一点儿接地气的感情。可是这不妨碍他眉目上的巧笑倩兮,他寡淡地问着,嘴角的烟散出湿气。

“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我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跟你讲那个电影……”

“那电影我看过,趁张起灵睡着的时候。”他欢天喜地地接过话茬,想了想,又加了句,“我觉着他挺喜欢你的。”

“那电影取景是在企业号上……”我嚷嚷着。

“你说什么?”

他说什么?似乎是说了——

“企业号?真的啊?我还以为那都是抠蓝抠绿的摄影棚呢。”他笑着,烟掉在地上。

——“是啊,是现役的航母,”我顿了顿,“我觉得,我也挺喜欢他的。”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汤姆·克鲁斯挺帅的。”

“……”

“……”

“……喂,拜你有用吗?”

“唔。”他从我兜里翻着烟头,“高香都没有。”

“又不是求财!”

“你求我也没用啊,命里缺这个哪路神仙都救不了你……诶诶诶别打人啊!”他咬着烟头含混着躲,“……求个色也不是不能帮你。”

“谁求色了,没眼力价儿的。”我眯起眼睛吸了最后一口烟:“我只求他平安。”

如果不是把食物和水都扔给了黑眼镜,和地皇一起侃侃大山捡个烟头抽倒也不错。他和我性子合得来,说起话倒也爽利,只是很多地方他有意避开。比如这墓的构造,比如那套连环装置,我想也是,自家的墓被翻了谁都不愿意,能对我这么温和他已经够慷慨了,说到这份上我也有点儿头皮发麻,想转移他注意力又觉得生硬,便和他不咸不淡地打着擦边的玩笑:

“这墓翻新装修是怎么回事儿啊?合着你隔几十年就附身一次,没事儿赶赶时髦?这自家的装修也是下血本了啊。”

“……”他一愣,“你以为这是我的墓?”

“可不是神仙墓吗,除了哥哥你谁还有这么大派头,秦始皇他老人家都是抄袭你的!”

他却摇摇头:“墓主人不是我。”

“这不是你家吗。”我挑眉。

“是我的归宿,我只是守护者,是守墓主真身的人。”

“你、你是陪葬?!”

“我还没死呢。这里只是我们的安息地!安息地你懂吗?!”他恶狠狠剜我一眼。

我感觉一股凉意窜在后脑:“你别吓我,真的,能让地皇守护的墓主……等等。你说‘我们’?”我不自觉地提高嗓门“‘你们’?!们是指——”

“你不知道?”他皱眉“我兄弟都在这里。”

对了。我绝望地低吟。是的,地皇十一君。是十一个。

“你们到底,到底——”

“开天辟地,有天皇,地皇,人皇。”他的表情微滞,带着迟疑,却最终直白地开口“这里长眠的,是天帝之灵。”

是巨人。是远古最初的神明,在此安息。

我想张口说点什么,却没有力气。地皇看我真的不知情,似乎也有些微惊讶:“你是老九门,却完全不知道这里的事?”

“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这墓和老九门还有什么关系?”

“……”他怀疑地看我一眼,“你是凑巧来的?”

“没错。”

他了然的神色微微一闪,接着便眼神也紧了起来:“那你们这批下斗的人里有没有其他老九门?”

我皱眉。他看我不愿意说,便叹息:“吴邪,我不会害你们,你问我什么我都可以如实告诉你。”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有一个,是解家人。”

“我们必须赶紧找到他。”他果断干脆地说。

“为什么?”

他摸了摸这周围的墙壁:“你不是问我这墓为什么会不断变成新墓吗?你应该也发现了,这里的墓道虽然是青铜的,却是明式的风格。而再往外走,却是现代的。原因就是,每一个朝代都会有盗墓世家来修墓。”

“修墓?”

“没错,在外围扩建。一层一层往外修。”他点头“而且要按照各自所长,设计机关,保证万无一失。”

“为什么盗墓世家要保护这个墓?”

“为了守护这个墓中的东西。墓主,墓主的宝物,还有……我们。”

他这话真是太矛盾了,如果按照一般的思维,盗墓贼就是为了盗取墓中的宝贝发财致富,哪还有替人修墓的道理?我觉得混乱,但想来他也没什么理由骗我,于是索性开始用胖子的流氓思路,如果非要说他们修墓的原因,无非是为了挡住人不让人往外带东西。而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往外挖,只能说明,那些墓主的宝物虽然精贵,却是不值钱的……不,不止是不值钱,甚至是灾厄的。

如果仅仅是可怕的东西,以历代盗墓者的能力,必然可以销毁掉。那么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是毁不了的,甚至是死不了的。

有什么东西是宝贵却碰不得,死不了又恨不得封住的?

我抬眼看向面前的地皇。

宝贵。死不了。

“……地皇。”我的嗓音很哑,“是不是有人倒斗,曾经是为了把你盗走?”

他看向我的眼睛,平静,却暗波汹涌。

“我是十一位地皇之一,是天帝的守护人。”他睫毛濡湿,软软低垂着“而天帝是世界初始的神,是天与地的始端,是……终极。”

终极。

“守护终极的人,不会死。”

我在那时绝望地发现了其中的巧合。终极、不会死、长生、附身与地皇十一君。是的。地皇十一君。西沙考古队恰好是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