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曾在很久以前认为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当时我怀着满心的劫后余生泣不成声,西湖在我面前懒懒地卧着,潮起潮落。一切都悲凉得恰好,或许是顿痛,却也沉重到心安。
而现在听到这些,我满脑子都是非理性的抗拒。明明是线索,却被我扭曲成了枷锁。我被一连串的信息砸得透不过气举步维艰,才明白阻止我的,是疲惫。
就像一块柔软的胶泥在反复地揉搓滚打后,渐渐变成了顽石的形状。我疲态地蜷成一团,想抽支烟,却连找烟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承认我只是个普通人。生活闲滞平庸,胸无大志兜里没钱,咬着烟沏一壶茉莉龙团,香气氤氲,身边有个喜欢的人,面瘫着带点儿酷,欠揍着又有点无措温柔。
闷油瓶。
那些温柔又残忍的念头,最终都聚在这个人身上。
那时我便有了些力气,挣扎着笑了笑。如果没有那些非比寻常,怎么可能会在平庸里遇到一个这么特别的人。似乎只要想到他,我便觉得心尖上的一点欢喜点明了整个胸腔,浑浊的疲累全都被照耀得没了踪影。
那时我还不了解,心尖上的喜欢可以成就一个普通人的勇气,也可以轻而易举毁了一个人的一生。爱是解药也是不可饶恕,只有经历过才会懂。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点模模糊糊的心痛和喜悦,忽然地皇站起了身,活动了活动筋骨,便对我笑,我再一看,发现他的脸也没有虚影了,似乎是一股气已经沉淀下来,身形稳定。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伸出手。我看到那铜门突然颤了颤,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然后他将双手慢慢抬起,那扇铜门顿了顿,也跟着他的手势颤颤巍巍地往上走。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了这斗的通行证。
墓道那一头已不见了黑眼镜和闷油瓶进入的墓室,而是一个开阔的岩洞。对此我并没太惊奇,只道是这连环中的又一环已经启动。相反,我看到那岩壁上的图案时,忽然愣了愣。
如果我们现在呆的地方青铜壁是明朝样式,那么里面的这间墓室就算年代再久远也该是宋、唐时期的产物。但那未经雕琢的岩壁明显不是盛唐风格,甚至连云龙纹都没有。
那些简单却极生动的图案,我想应该是战国。
“走了捷径而已。”地皇清淡地解释着,转头顺着我的视线像深里看去,却忽然愣住。
那浓密的黑暗里影影绰绰,我却什么都看不清。等到适应了一点后,我眯起眼睛,忽然发现站在远处的影子我很熟悉。
“胖子!”我大叫了一声,快步往前走。
那人却被我的叫声忽然震得一耸肩,抬起头来,眼神从呆滞忽然变成……凶恶。
我还没反应过来,胖子忽然举起一块青砖,大叫着冲我杀了过来。
我以为他是冲着我身后的地皇,慌忙侧了身子想拉住对方,却看到地皇的脸色忽然变得暴戾。他根本没有注意直逼我们过来的胖子,而是恶狠狠地盯着更远处。我被他的眼神镇住,转过头发现胖子奔跑过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阴暗的影子。
阿宁手里拿着鬼玺,眼睛里透着光,是甜美的期待和嗜血的渴望。
“为什么……”
我听到地皇的轻叹,他肩膀发力,手臂极轻地一挥,我便感到一股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抬起,向阿宁伸出纤弱的手指,似乎是在无声地讨要她手中的东西。
阿宁凶狠地笑了笑。
我那一刻看着鬼玺正晃神,鬼玺有两枚,一颗在闷油瓶那里已经被用作开青铜门,那么阿宁手里这个必然是我的,但这是他妈的为什么?对这东西我一直都很上心,甚至有意没放在自己的铺子或者和道上有关的地方,这玩意儿不应该在我妈的私房钱保险箱里吗——
——狗日的。我恍然,那天阿宁接着相亲的由头去找我妈根本不是个巧合——
我正想冲过去和那娘们好好算笔总账,就被冲过来的胖子在起点上撞了个满怀。我背后一凉,发现这洞里除了我们刚刚站得地方是一个狭长的通道,其余的地面上都有一层浅薄的水。
我被胖子撞得七荤八素,后口里都含了血腥,却看到胖子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过来掐我的脖子:“妈的再叫你装!”
人生总重复相同的桥段。
我悲哀地想着,一边果断地掐住胖子隐在两层下巴里的脖子。发力后胖子因为刚刚的怒吼一时间上不来气,被我一拱就倒在旁边的水里。但是这人已经没了理智,即使翻着白眼也要将手在我脸上乱抓。我一个翻身用膝盖制住他的喉头。这才看清他的左耳上被人戳进去一个木头样的东西。
这东西居然有手腕粗细,粗粝焦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胖子被人硬生生在耳上钻了个洞塞进去,我看着被撑到发紫的耳廓,心里一寒,手也跟着软了。看到胖子还在不断挣扎,我颤了颤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是天真。拜托你忍一忍,好吗。”
胖子冷汗淋漓,手脚不停地抽搐,听到我的声音竟真的抑制住颤抖,牙齿却还在打哆嗦。我鼻子一酸,赶紧趁着手劲还在,一手抵住他肿胀烂掉的耳垂,一手去拔那粗糙的利刃。随着我手的动作,我听到血肉碰撞的粘腻声响,胖子咬牙吸气,接着我感到一股血顺着他的嘴角滑到我的手上。我狠了狠心,用力一拔,胖子身体猛地一僵,然后他眼里的凶煞缓缓散去,再看的时候憔悴又迷茫。
他动了动嘴唇。是在叫天真。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他的伤势并不重,却可怕得很,整个左耳被那东西撑烂,呈现出一个血淋淋的豁口。他摇摇头表示没事,自顾自拿出身上的伤药随意一抹,那表情都是虚的。我看他那样子越看越不对,似乎还没从幻觉里醒过来,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他苦笑了一下,说古人真他妈操蛋,懂一个情字就以为自己了不起。
我那时模糊想到他被那左耳上的东西蛊惑时,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他呼吸渐渐平息,便问他:“潘子呢?”
他摇了下头:“走岔了。”
我那时并没意识到在我和胖子相互攻击到胖子清醒过来这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地皇是怎么掠过我的身边,笔直地穿过水中央的通道。阿宁又是如何将鬼玺印在墙壁上,那些咒文如水中涟漪般从岩壁蔓延开来时,我只来得及将我和胖子都压在水面上屏住呼吸,便看到一队人马从仿佛从深海里升起,出现在刚及脚踝的水面上。
阴兵借道。
我当时被阴兵的出现震得浑身发抖,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冷得出现了冰晶。以前我只见过阴兵的行走,却没想到他们的出现如此骇人。让人觉得他们升起的地方,脚下便是无尽地狱。地皇穿着一袭单衣,雪白、安静而充满愤怒。他的语调却平和:“这和老九门的计划并不一样。”
“我不是老九门的人。”阿宁拿着鬼玺,面目冷峻,“我不知道什么计划。我来只为将你带走。”
“哦。”地皇了然地点头,“善意提醒,你队伍里有我的朋友。”
“吴超人,还是解家少主?”阿宁歪着头,笑容里浸着嗜人的甜,“不管是谁,等他们知道你是什么的时候,都会听我的。”
“老九门不会放弃承诺。”地皇笑着摇头。
“老九门也不会放弃长生。”阿宁忽然伸出手臂,鬼玺直直指向地皇。所有阴兵便将头猛地转向阿宁所指。
“猎地皇。”三字一启,那些阴兵的眼中竟忽然有了光。是灵动,也是杀戮。
地皇微微笑着,那表情是不屑或者别的类似的东西,却又凭空生了几分温柔。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慈悲,而慈悲本身就是一种蔑视。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你就是长生药的真身,会怎样?”
一语点醒关窍,醍醐灌顶的瞬间,我感到的,却是无尽的怅惘。
其实大概是能猜到的。
地皇十一君,恰巧对应了考古队的十一人,那么和长生有关便是必然的。只是没想到地皇就是这一切的题眼,不由分说把我们全都搅成一锅浑浊的汤,即使在不到半小时之前,我们还一起抽着烟。
被地皇附身的人,不会变老。因为守护的是终极,所以得到了永生。听起来像是禅语,却被现在的形式实体化成了捏在手心里的一把汗。没错,阿宁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地皇。然而地皇和闷油瓶是相互依存的。
答案如此简单明了。
我冲阿宁开枪的瞬间,那女人的表情里闪过一丝彻头彻尾的惊讶。我瞄准的地方刻意微偏,恰巧擦过她的手腕,但这便已足够,她的手一抖鬼玺便嘭得掉在地上。地皇抓住时机往旁边一闪,冲我火急火燎地吼道:“快攻击我!”
什么?!我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胖子却猛地抓住我的枪冲地皇扫射。只是一排子弹下去,地皇的身体根本没发生什么变化,他的眼神终于变得急切起来,因为阴兵的动作已经变快了,正掠过水面向他冲来。
是的,必须赶快攻击他,我脑子忽然一闪,心里冷得像冰窖。得赶紧让地皇虚弱下来,让他躲回闷油瓶的身体里。不然实体化的他马上就会被阴兵杀死。
可我办不到。我绝望地想着,我一定做不到。
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白光从眼角闪过。那一刻没来由的我就知道那是黑眼镜。一定是他。我的心一松,便看到身后涌起的灿若千阳。然后一个身影如闪电般快速地擦过空气,我竟感受到他与风冲撞出来的热度。
黑眼镜的脸将整个洞穴的黑暗劈成了两半。他额头上印着一点儿光印,身子前倾,那模样我很熟悉。我的眼睛忽然一阵湿热,竟是看着那圣洁的光,本能地想要哭泣。
是一匹白马。肃慎遗孤是一匹白色的战马。
忽然有东西从水里腾地窜起顺理成章地抓住我的脖颈,触到皮肤的瞬间微凉的温度让我心下一安。闷油瓶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转头便冲阿宁奔了过去。他往身后一探抽出黑金古刀,阿宁表情略一抽搐,但仍拿起了枪。她开枪的瞬间闷油瓶往左一闪竟躲过了子弹,霎时刀已贴住那女人的脖颈。阿宁尖叫了一声,闷油瓶却反手拿刀背震了她一下,她痉挛了一刻,眼睛便无力地合上。
而另一头黑眼镜还掐着地皇的脖颈。地皇表情愤恨,黑眼镜却仍是一脸慵懒的笑意。
“快点,别那么磨磨蹭蹭的。”地皇皱着眉。“那些东西快过来了。”
“哦。”黑眼镜忽然离他很近。“你求我打你啊。”
“……”
黑眼镜的手劈向地皇竟像是劈开了一片虚无。手毫无阻力地穿透了地皇的身体。对方眉头微拧,身子一瞬间涌出银色的光丝。那些丝丝缕缕顺着墙壁生长蔓延,最终都聚集在了闷油瓶的背上,像是花蕊一般被拢和在他的后颈。闷油瓶的身影一震,然后所有的阴兵都在那一刻停滞了,几秒后,头一起转向了闷油瓶。
闷油瓶将昏厥的阿宁放在地上,慢慢转过身,黑金古刀在地上划出低沉的锐响,把他的身影劈成两半,灰色的睡眼惺忪的张起灵和,黑暗中的张起灵。二者闪耀的方式并不相同。
只有那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一模一样。
所有的阴兵都扑向了他。
尖叫被卡在了喉咙里,胖子在我身边也被震得一动不动。只有黑眼镜信步走过来弯下腰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好好看着,那就是张起灵。
好好看着。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凶狠,充满了果决和杀意。真真正正的圆舞斩在死亡的中心劈开时,炸裂出的黑水和哀鸣这样刺目,阴兵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眼里都凝固成刀尖兵刃上的危险,可闷油瓶除了游刃有余地挥舞着那把刀风生水起,在他面颊上的血却走得漫不经心。他把心尖上的一点狰狞走得这样气定神闲。我只能魔怔一般望着他,看他把玩生死,指尖拈着一段气若游丝的性命,却仿佛挥舞着利刃鞭笞死亡。
我从喉咙里忽然生出一股脱口而出的冲动。我硬生生咽下那些话,发现他们不是从脑海里跑出来的,而是从胸腔,从心脏里发出的轰鸣。
我的心在说,这个人一定会死的。
即使他正浴血沙场,他正手刃劲敌,他也最终是会死的。因为我看到他骨子里仿佛揉了磁屑,一心一意地和死亡肌肤相亲。他的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斩杀都让我心口生痛,不是因为他的处境危险,而是我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会将刀砍向自己。
那一刻我终于承认,看着他一步一步奔向危险义无反顾,我此生便没有办法再爱上其他人。如果有一天,我要看着他孤独赴死,我怎么舍得。
我们坐下来后许久都没人开口。
阿宁还昏着,也不能把她扔在一边不管,索性捆了手脚放在身边。胖子最先开口和我说起失踪的潘子,说和我们分开后他们又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机关,进去后便发现似乎是到了墓的外围,一条护城河样的水在岩洞里流着。
他们在那休息了一会儿,潘子在河边上洗脸,等胖子再转过头潘子已经不见了。他顺着护城河一路找过来,到最后岩洞突然变矮了。他想钻过去,正低了身体,忽然看见水里有一张惨白的脸,他下一秒就晕了过去,中间的记忆都迷迷糊糊还有幻觉,再清醒过来便看到我掐着他脖子。我没说话,想着连打斗声都没有,也不能确定潘子受没受伤,便不知该怎么安慰胖子一下。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低声叙叙地和胖子说着我们发生的一切,胖子也没怎么吭声。说到最后我口干得很,强咽了两口水便也安静下来。闷油瓶和黑眼镜也坐在那里歇息,并不见和我们说话的意思。
“所以,肃慎遗孤是一匹白龙马?”胖子想必是刚刚才消化完我说的话,歇息了一阵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心下琢磨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转头问黑眼镜。
“什么白龙马,你看瞎子是龙王三太子吗?他头上有犄角吗?小时候小龙人儿看多了吧。”我好笑地拍他,气氛终于松动了些。
“白马是满族的图腾之一。”闷油瓶忽然开口,然后就又望着天空神游去了。经历了刚刚那一场血战,看着他一脸安静地坐在这里即使还是那副神游状态也不觉得讨厌,反而可爱得紧。如果可以,等我们回了杭州,他天天这样守着我家天花板我也愿意。
或许是我盯着他的脸太久,闷油瓶的眼神飘飘荡荡最终聚集在我的脸上。我面上一热轻咳一声转移视线,却看到胖子和黑眼镜在那儿眉来眼去的。胖子又开始一副遭跳蚤的表情挤眉弄眼,瞟瞟我又瞧瞧闷油瓶。
黑眼镜一瞎子也跟着他在那儿犯神经,眉毛使劲挑了几下,又重重点了点头。两个没吃药的灵魂交流完毕,胖子狠狠叹息一声,过来揽我的肩膀,开始说人话:“唉没想到啊没想到,小哥这么好一大白菜,就被你这么头猪给拱了。”
我顶开他的手怒目而视,胖子一脸得瑟的表情说着什么彩礼喜糖,我看着他恢复过来的精神头,冷笑了两声指着他的左耳:“怎么了胖妃,刚打了个耳洞又皮痒了是不是?”
他被我说的忽然想起了耳上的疼,一时间想碰又碰不得,呲牙咧嘴的:“哀家他娘的……”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我看他连汗都冒出一层,还以为他碰到了什么伤处,正想问他,便听他大叫:“我刚刚都他妈忘了!”胖子忽然跳了起来拿起电筒四处乱照“我被那玩意儿一下戳得有了幻觉,醒过来的时候也忘了之前的事……”
“怎么了?”我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他咽了咽口水,轻声说:“给我下蛊的东西,还在这里。”
整个岩洞虽说巨大,却没有什么遮挡物,用手电照过去可以一下看到底。我们听了胖子的话都赶忙站起来四处查看,可除了那点浅浅的水和四周的尸体,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其他东西。
我已经处于一个虱多不痒的状态,几乎是麻木地扫视着眼前的景象,直到闷油瓶忽然扬起手示意我们停下,所有的人呼吸都一紧。随着寂静在我们身边漾开,一些酥酥麻麻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起来。
类似于闷哼的细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们互相对看一眼,胖子的脸色发紧,又瞟了眼水,似乎联想到什么,转过头便冲我做口型:“禁……姑……娘……发……情……啦……?”
我嫌他乌鸦嘴,战战兢兢地冲他无声骂道:“要……找……也……他……妈……找……你……”
刚说完,我忽然感到脚边的一凉,一只手已经黏在了我的裤脚上。胖子反应极快,拿起枪托就往我腿上来了一下,一边往前跳一边冲我吼:“胖爷我流水桃花运的确没你天真好,我服了!”刚叫了一声,那水面上的手一下子腾了起来,那玩意儿的真身也从水里挣扎而出。
那一刻我有种异样的不适感,这些东西和阴兵一样,水只是一个镜面,他们是从彼岸的世界爬出来的。
这些水在我们看来只刚及脚踝,或许对于他们,便是万丈深渊。
“这些……好像是密陀螺!”我叫了一声。
“喝,怎么改成水生生物了?”胖子冲着那粘糊糊的东西一阵狂扫。那玩意儿根本没当回事儿,吃了枪子儿后依然慢慢悠悠地抬起头,露出只有眼白的妖眼。我身上一阵恶寒,忽然发现这只东西的右耳上有一个和当时胖子左耳上一模一样的粗大的利刃。另一边耳朵上却是一个令人胆寒的豁口。
我的余光看到闷油瓶的脸色,不由得心下一冷。他一边往后退一边问胖子:“你是不是拿了她左边的耳环?”
“靠,你管那玩意儿叫耳环?”胖子刚刚没和我们说这茬,脸一红瞎嚷嚷着。
“快点找些玉的东西堵住她的耳朵”闷油瓶的表情里闪过一丝焦急,“这是玉扣尸,杀不死的。”
我和黑眼镜互相看了一眼,心里估计想得一样,杀不死就赶紧撤呗,但就在我的眼光扫视身后的出口时,发现背后的水面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的白色的手,似乎正在奋力地浮上水面。浮上来的均是女尸,耳朵上都扣着手腕粗细的玉环。
“这怎么逃得了。”我叹了一声。
“小三爷,就算逃得了我们也不能逃了。”黑眼镜苦笑了一声,指了指远处。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其中一个玉扣尸的背上,趴着一个人。是潘子。
玉扣尸类似于一种蛊。
某些少数民族的女性会在年轻时开始带耳环,并以耳洞越大越为美,等到晚年时,这些女人的耳垂都会变得极长,其耳洞也可以塞下一个小孩的臂腕,在我们看来甚是吓人,但在当地的风俗里,便是让人心动的美艳。
这里长得极像密陀螺的女尸耳垂上都有巨大的耳钉,看起来很像木桩。可是闷油瓶说那些都是玉,解一个便连环式的开启另一个,和这墓的构造极为相似。想必是胖子这家伙不知在哪遇见了这玉扣尸,撬下来人家一个耳钉,现在人家带着全村人过来讨债了。
“等一下,说不定这些东西和山里的密陀螺一样,这里是她们的藏尸地。”我迟疑着看着她们缓缓靠近,“她们在等我们被困死,然后才会把咱们啃了。”
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最能说得通,这玉扣尸一直都潜伏在水里,潘子一定是洗脸的时候中了招,被他们从水下运到这个地方,但这东西和密陀螺一样行动缓慢,根本不及胖子沿着水往深处走的速度。所以胖子才会比潘子先到这儿。我一时安下心来,对着胖子打了个眼色,叫他先冷静下来,这么着一时半会儿还不用和她们打。
可就在这个时候,潘子忽然在远处一动,迷迷糊糊地醒了。他看到身下驮着他的东西吓得一怔,接着表情便凶狠起来,抽出身上的匕首开始猛戳。
那只玉扣尸由于背着潘子,觉醒得也比其他同类要早,半个身子都出了水面。现在被这么一戳,竟也不像刚才那样毫无反应,尖叫了一声便伸手把潘子甩了下来。潘子一个翻身牵住了那玉扣尸的耳朵,一使劲儿便把对方的玉扣给揪下来一个。
那个玉扣和胖子手里的完全不能比,精致华丽。我背后一凉,心说别是惹着这帮人的头儿了。结果心里的话音还没落,所有的玉扣尸便尖叫起来,发了疯地往我们这里爬。
我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天要亡我,身边不知是谁应和着冷笑一声,然后刀光映在我的脸上,血溅出来,黏黏糊糊遮住我的眼睛,一时天地无光。
你明知对方是死不了的,但你仍然在奋力掷出自己身上的每一分力量,本来是徒劳的事儿,也能做出几分悲壮。黑眼镜极快速地弹出去把潘子塞到了我们中间,一时却不动了,只捂着眼睛不说话。
闷油瓶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继续往前砍着——没错,玉扣尸根本死不了,但一击之下可以造成不短的停顿,现在也只能这样杀下去,既然敌人死不了,我们的作战部队还是得战略转移。
可是眼看这些东西前仆后继,我和胖子在最前面已经抵不住了,几个玉扣尸已经攀在了通道两边拽着我俩的裤子,胖子骂了一句真他妈流氓就照狠得往自己下三路上拍,一时间脸都白了。
我看到前面的那个掉了一只耳环的玉扣尸越来越近,一咬牙,冲斜倚着我的胖子吼道:“你去找点玉的东西堵住那玉扣尸的耳朵!”
“靠,我浑身上下哪里有玉了,你以为胖爷我皮肤白就真是冰雕玉砌羊脂玉啊!”他骂着,忽然一愣,看了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串小玉坠,嘴角一咧:“天真,如果这招牺牲了你胖爷还不管用,我转手就拍死你陪葬。”那只玉扣尸已离得胖子极近,胖子下定决心般地怒吼一声,一只胳膊便穿了那玉扣尸空着的耳洞。
一时间连闷油瓶都滞住了。
“愣着干嘛!快看看有效果没!没效果我赶紧把手拔出来了!”胖子的表情极其痛苦,“就算我个人卫生不符合标准,这也太他娘的恶心了!”
我看了看四周,心惊胆颤的,一边把胖子兜里那块黑木桩子似的玉扣戳回最初的那个玉扣尸的耳朵上,这下所有东西的动作都基本停止了,我又扫视了一圈,欢天喜地地感叹了一句:“真的好了!”
“好了就快来救革命烈士啊!这东西有毒没有还不知道呢,你胖爷我的手要是断了我就把你的爪子拔下来接身上!”胖子是真急了,说话的时候直瞪眼。黑眼镜在一旁笑着,仍旧捂着眼睛:“牺牲你一个,幸福千万家啊。”
“牺牲个屁,做了鬼我就和这玉扣姐姐一起整死你们!”
潘子的表情还很虚,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闷油瓶正翻看着找些玉器出来,却突然一怔,我再一转头,发现玉扣尸们突然又开始动了。原来刚刚是中场休息啊,我正骂着,却看到她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往水下潜。
那只戳着胖子一只胳膊的玉扣尸也忽然动了动,猛地往后撤。胖子尖叫起来:“你们再不动我可是把手拔出来了啊!”
闷油瓶的眉头一紧,转头冲着我说道:“有东西来了,快跟着这些玉扣尸逃!”
我被他的话激起一阵白毛汗,手已经不由自主去抓那玉扣尸的脚,于是胖子和我就一起被那只玉扣尸带进了水里。然而这次,水并不是浅浅的一牙,而成了一片深不见底。我感到闷油瓶也抓住了我的脚跟着入水,便模模糊糊明白过来,似乎只有跟着这些墓里的东西,才能找到出去的通道。
我们在水下潜了一阵,我渐渐发觉不对劲。
其他的玉扣尸已经都不见了,并不是这只游得太快……而是因为这只走得和大部队是反方向!幸好我只抓着她的一只脚,但胖子被她带的根本动弹不得。我越来越觉得不舒坦,心下一横便松了手,另一手紧紧抓住胖子的裤脚。
胖子被我奋力一扯便和那女尸分开来。我们往上一挣,湿凉的空气就出现在我们的鼻腔里。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发现那只玉扣尸也在不远处爬上了岸。这里又是一个池塘的尽头,青色的砖铺得很平整。我们爬了上去,再往前走,是一个门洞。玉扣尸跪在那里,已经不动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发现那具尸体已经迅速地干化,胖子戳了戳那变黑的脊背,点点头,说:“死结实了。”
我们松了口气,便矮身穿过那门洞。这门洞极小,又狭长,所以我猜门洞外的空间估计也大不到哪里去,但等我刚刚一探头,看到潘子震惊的表情,我也跟着愣了。
我们站在一处巨大的天然岩洞里,沿着岩洞的中间有一块极小的石台便是我们现在的容身之处。四周是极端的黑,我却能感受到这地方是极大的,即便如此,一颗照明弹打到上空炸裂开时,我们仍然被眼前的盛大巍峨之景震撼得许久说不出话。
深渊不见底,抬头不见日。
整个岩洞向上向下,向前向后均看不到尽头。曾经我也见过这般浩大的景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感到深切的绝望,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来自远古,根深蒂固的对于未知的渴望和绝望。我想如果我顺着这岩壁往深处走,一定不会有尽头,这不单单是错觉,而是某种扎根在我脑海中的事实。
而绕着岩壁,凌空的对面,是一座青铜铸造的宫殿。它出现在如此空旷的岩壁上,仿佛是某中巨大的黑色植株在此扎根,生长千年,蔓延成气势恢宏的形状。
我们看着那宫殿怔愣许久,直到潘子忽然开口:“你们说,那玉扣尸的领头来到这里,是不是为了祭奠什么?”
你明知对方是死不了的,但你仍然在奋力掷出自己身上的每一分力量,本来是徒劳的事儿,也能做出几分悲壮。黑眼镜极快速地弹出去把潘子塞到了我们中间,一时却不动了,只捂着眼睛不说话。闷油瓶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继续往前砍着——没错,玉扣尸根本死不了,但一击之下可以造成不短的停顿,现在也只能这样杀下去,既然敌人死不了,我们的作战部队还是得战略转移。
可是眼看这些东西前仆后继,我和胖子在最前面已经抵不住了,几个玉扣尸已经攀在了通道两边拽着我俩的裤子,胖子骂了一句真他妈流氓就照狠得往自己下三路上拍,一时间脸都白了。
我看到前面的那个掉了一只耳环的玉扣尸越来越近,一咬牙,冲斜倚着我的胖子吼道:“你去找点玉的东西堵住那玉扣尸的耳朵!”
“靠,我浑身上下哪里有玉了,你以为胖爷我皮肤白就真是冰雕玉砌羊脂玉啊!”他骂着,忽然一愣,看了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串小玉坠,嘴角一咧:“天真,如果这招牺牲了你胖爷还不管用,我转手就拍死你陪葬。”那只玉扣尸已离得胖子极近,胖子下定决心般地怒吼一声,一只胳膊便穿了那玉扣尸空着的耳洞。
一时间连闷油瓶都滞住了。
“愣着干嘛!快看看有效果没!没效果我赶紧把手拔出来了!”胖子的表情极其痛苦,“就算我个人卫生不符合标准,这也太他娘的恶心了!”
我看了看四周,心惊胆颤的,一边把胖子兜里那块黑木桩子似的玉扣戳回最初的那个玉扣尸的耳朵上,这下所有东西的动作都基本停止了,我又扫视了一圈,欢天喜地地感叹了一句:“真的好了!”
“好了就快来救革命烈士啊!这东西有毒没有还不知道呢,你胖爷我的手要是断了我就把你的爪子拔下来接身上!”胖子是真急了,说话的时候直瞪眼。黑眼镜在一旁笑着,仍旧捂着眼睛:“牺牲你一个,幸福千万家啊。”
“牺牲个屁,做了鬼我就和这玉扣姐姐一起整死你们!”
潘子的表情还很虚,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闷油瓶正翻看着找些玉器出来,却突然一怔,我再一转头,发现玉扣尸们突然又开始动了。原来刚刚是中场休息啊,我正骂着,却看到她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往水下潜。那只戳着胖子一只胳膊的玉扣尸也忽然动了动,猛地往后撤。
胖子尖叫起来:“你们再不动我可是把手拔出来了啊!”
闷油瓶的眉头一紧,转头冲着我说道:“有东西来了,快跟着这些玉扣尸逃!”
我被他的话激起一阵白毛汗,手已经不由自主去抓那玉扣尸的脚,于是胖子和我就一起被那只玉扣尸带进了水里。然而这次,水并不是浅浅的一牙,而成了一片深不见底。我感到闷油瓶也抓住了我的脚跟着入水,便模模糊糊明白过来,似乎只有跟着这些墓里的东西,才能找到出去的通道。
我们在水下潜了一阵,我渐渐发觉不对劲。
其他的玉扣尸已经都不见了,并不是这只游得太快……而是因为这只走得和大部队是反方向!幸好我只抓着她的一只脚,但胖子被她带的根本动弹不得。我越来越觉得不舒坦,心下一横便松了手,另一手紧紧抓住胖子的裤脚。
胖子被我奋力一扯便和那女尸分开来。我们往上一挣,湿凉的空气就出现在我们的鼻腔里。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发现那只玉扣尸也在不远处爬上了岸。这里又是一个池塘的尽头,青色的砖铺得很平整。我们爬了上去,再往前走,是一个门洞。玉扣尸跪在那里,已经不动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发现那具尸体已经迅速地干化,胖子戳了戳那变黑的脊背,点点头,说:“死结实了。”
我们松了口气,便矮身穿过那门洞。这门洞极小,又狭长,所以我猜门洞外的空间估计也大不到哪里去,但等我刚刚一探头,看到潘子震惊的表情,我也跟着愣了。
我们站在一处巨大的天然岩洞里,沿着岩洞的中间有一块极小的石台便是我们现在的容身之处。四周是极端的黑,我却能感受到这地方是极大的,即便如此,一颗照明弹打到上空炸裂开时,我们仍然被眼前的盛大巍峨之景震撼得许久说不出话。
深渊不见底,抬头不见日。
整个岩洞向上向下,向前向后均看不到尽头。曾经我也见过这般浩大的景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感到深切的绝望,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来自远古,根深蒂固的对于未知的渴望和绝望。我想如果我顺着这岩壁往深处走,一定不会有尽头,这不单单是错觉,而是某种扎根在我脑海中的事实。
而绕着岩壁,凌空的对面,是一座青铜铸造的宫殿。它出现在如此空旷的岩壁上,仿佛是某中巨大的黑色植株在此扎根,生长千年,蔓延成气势恢宏的形状。
我们看着那宫殿怔愣许久,直到潘子忽然开口:“你们说,那玉扣尸的领头来到这里,是不是为了祭奠什么?”
凌空的那座宫殿显然是要去的,但刚经历了几场恶战,大家都累得发懵,身上也冷,索性就又穿过石洞坐在那池边。玉扣尸的尸体已经干化成了一摊碎片,胖子拉着我和他磕了几个头,连说着什么对人家动手动脚的,真是不好意思。
我脑子里还想着潘子说的那句话,心下越来越冷,坐定后也心绪不宁。闷油瓶看我有些奇怪,便开口问是怎么了。我皱了眉:“为什么只有这只玉扣尸到了这里,而其他的都往反方向走?”
他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其他是在逃命,这只是头儿,所以的确是来乞求什么的。”
“……”
“是在乞求那个东西……那个可以杀死她们的东西。”
“所以?”闷油瓶没有反驳,不紧不慢拿出水往我嘴里塞了两口。我胡乱咽下急切地说:
“所以说明她们躲得东西很有可能就在那岩洞里啊!”
他听到我的结论,看了我许久,忽然抬手揉我的头发。我脸一红,心说这老大不小了怎么在闷油瓶面前总像个娃似的被宠着,随即躲开他的手。他放下手臂,表情也平淡下来:
“先去看看瞎子的眼睛吧,他好了,咱们再过那个岩洞。”
他这么一说我才看到黑眼镜直到现在都捂着眼睛靠在一边儿,嘴角仍是含笑,却无论如何都是很勉强的。我抬眼看了看闷油瓶,他轻声解释道:“肃慎的能力是有副作用的。”
我一惊:“什么样的副作用?”
黑眼镜听到我的问话,接过茬来:“肃慎的图腾是白马,代表的力量是速度,甚至可以抓住人身体里最轻最快的那一部分,也就是魂魄,这些小三爷你都明白吧?”
“……你都演示过了。”
黑眼镜吃吃地笑了,捂着眼睛的手跟着一颤一颤:“但有两个缺点,一,马只有在被刺痛的时候速度才会变快,所有每次使用肃慎,都等于是戳我眼球一下。会留疤,挺难看的。二,别人如果盯着我的眼睛,难保肃慎不会勾了他们的魂魄,所以我一直带着眼镜。”
“你胡说吧。”我顶回他的话,“我第一次见你的眼睛可不是在斗里,当时你和小花都在……等等!”我惊讶地转头看向闷油瓶:“所以那时你才捂住我的眼睛?你怕我被瞎子勾了魂儿?”又一惊,我张大嘴看向黑眼镜:“瞎子你当时不是在谋杀小花吧,没事儿冲人家眨巴眼睛多危险哪!”
黑眼镜轻笑出声,“小三爷。”他抿起嘴角,“我那时的确想勾了花儿的魂魄。只是不行啊,花儿的心太飘了,我根本抓不住。”他放下手,低声喃喃着,“根本抓不住啊。”
现在除了小花,人都齐全了。阿宁刚刚在池子里呛了几口水,现在刚醒过来,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嘴唇也是紫的,我和胖子看着也觉得这妞可怜,可是她也太能装了,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多半也是装出来的,所以我们没给她松绑。
胖子把阿宁拨到一边儿和她低声交涉着什么,我也懒得去听,无非就是不让她再对地皇下手还有加工资之类的问题,看着胖子一脸的流氓样,我想那些被农民工讨债的大老板可能也不是那么好当,你不信,去看看阿宁现在的表情就知道了。
看来阿宁这次下地的目的就是长生药地皇,而闷油瓶这次下来,多半是为了剥离地皇的附身。而一切的关键,估计就在那对面的青铜宫殿里。既然地皇说过这里是他的归宿,那么就一定有办法让他出来,然后长眠于此。至于他和闷油瓶分离开后是被阿宁套麻袋带走还是继续守着陵墓,就得看阿宁的战斗力了。
现在我对整个故事的框架已经有了个大致的推断。阿宁曾经说过汪藏海来过这里,这老贼不走空,定是把地皇十一君带到自己墓里藏着了,而文锦他们的西沙考古队正是在那里被地皇附了身,因此才能长生不老。
这么想下来,我便觉得心里安定了,至少这次成功之后,闷油瓶就会是个普通人。生老病死,白头……白头偕老个屁!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没出息,当时心里被草草掩下的苦涩随着一时的放松便无法无天地涌了上来。
我再没了力气去压制,索性就由着自己难受。好吧,你亲也亲过了,该说的都说了,人家没把你一巴掌拍死已经算是兄弟情深给你面子了,怎么你就过不去这个坎呢。
他说,“有很多事,比在一起重要,比活着重要。”
是不是可以解释成“除了某些事,除了活着,和你在一起可以算作第三重要的事”……呢?
我靠吴邪,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扭曲事实的能力这么强,下次直接去当报社记者得了。我苦笑了一下,忽然发现闷油瓶正直直地看着我。我与他对视了两秒就撑不住转开视线,心里骂着人长得像招贴画还真讨便宜,随便一个眼神儿就能让人呼吸困难。
“额……我刚刚是在想事情。”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自己失言,这不是典型的此地无银吗。闷油瓶倒也没拆穿我,只是点头示意我接着说。我吞了吞口水,问道:“你是准备要让地皇安息的吧?”
他一愣,随即慢慢地点头。
“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你们分离开呢?会不会很痛啊?”我让自己语气尽量白痴一点儿,好像我真的在费力地理解灵魂穿透这种高深又超自然的事儿。
闷油瓶非常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刻他眼睛里的黑仿佛被我生硬的打趣刺破了一个小孔,然后墨水样的温柔便汹涌而出,泛滥成灾。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我在溺水,又好像要进入天堂。良久,他勾起嘴角捞出一丝笑意,冰莹剔透地挂在唇边:
“没事,有肃慎在,不会太疼。”
我倒吸一口气,然后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闷油瓶,贪婪地看着他此刻的笑意,和眼角堆积流泻下的温柔,那一刻我的眼睛像是刀一样不由自主地剜住他的脸颊,想在那波澜不惊的脸上掘地三尺挖出他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刻骨的缱绻缠绵。
可那个表情就在下一秒变成平淡、继而是冷峻。勾走他的是黑眼镜那双该死的眼睛。黑眼镜忽然摘下了墨镜,对着闷油瓶打了个手势,然后我忽然感到地面上一阵细微的震动。似乎是从地底开始传来的,某种生物的悸动。
胖子和潘子已经拿起家伙,冲闷油瓶点了点头。
第十六章
我们再次猫着腰钻过那个门洞,进去后便觉得这震动更为强烈了。等所有人从门洞里爬出来后,石台就显得有些拥挤,拿着武器连身子都转不开,胖子和潘子俩殿后的没办法,便又退了回去。
黑眼镜又打了一发照明弹,白色的炽热的光从上空点亮整个深谷,随着坠落的弧度我们再次看到了岩壁、几乎要展翼而飞的屋檐、纯铜铸造的铜壁以及……以及深谷之下,一块正在缓缓移动的巨大岩石。
照明弹还在发出咝咝的燃烧声,尾巴上一串灰色的烟雾都被照得通明。我们看着那块像是地表裸岩一般的石块正在迟钝而坚定地向我们爬来,有一瞬间都想笑出声音。可那场景并不是荒诞剧,而是切实摆在我眼前。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块活着的、但没有生命的东西袭来,脑子当机的几秒却回忆起了好像上辈子的事儿。
我在大学的时候为了追一个姑娘,好端端一学建筑的工科男愣是屁颠屁颠地跑去听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亚,小姑娘就在我眼前的一排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捏一本《麦克白》,我凑上去看,便念到了那段神神叨叨的“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向邓西嫩高山移动;麦克白不会被伤害,除非敌人非人母所生。”
我那时满心里只有姑娘附在书皮上的细白小手,信口开河的文字划在眼睛里,只漫不经心地想着作家可真是会编,什么玩意儿都能写得出来。
移动的山岩,和移动的树林,命运的前兆还真取了异曲同工之妙。
我想起那个不可一世丧心病狂的王,当他看到树林移动、当他得知宿敌真非人母所生、当他战死沙场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么,我们也一样——盗墓贼都是一样的——连不可一世、丧心病狂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或许我们会战死沙场。我捏紧手中的枪时,蓦地这么想。
那块岩石已经移动到五十米之内了,胖子在后面什么都看不着,干脆从后面抓住我的脑袋往上挤着看,他眼神最毒,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着看着,嘴里忽然念了一句佛,开口声音都颤了:“什么岩石啊,那分明是个爪子。”
龟裂的干皮附在那块移动的物体上,缝隙里长着野苔和杂草,还能看见几株孤零零的白色的蘑菇。你要说这是个爪子……那这正主得他妈的有多大啊?!我顺那“岩石”看下去,黑黝黝的深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可是这峡谷太深,根本看不清。如果说那东西极大,占满了底下山谷的所有空间我都觉得不足为奇。
那东西爬行的速度虽然慢,刚刚远还不觉得,但现在他的爪子随意一动便又上来两三米。一只岩石爪就在离我们二十米远的地方,另一只也从深渊中缓缓显现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像是被那两只岩石样的利爪一点一点挤迫着胸腔,随着黑暗一点点吐出的身形慢慢没了呼吸的能力。
那东西的头最终从黑暗中慢慢探出,龟裂的眼皮慢慢抬起,露出灰蒙蒙死鱼白的眼睛。
我听到身边有人骂了句靠。
“你们说……”胖子掰在我肩膀上的手抓得我生疼“吃了这玩意儿,能不能成精啊?”
“胖子。”黑眼镜苦笑道,“我觉得即使这东西可以叫作甲鱼,论体型,论辈分,补品都该是我们而不是它。”
几乎可以肯定是千年而生的金壳甲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如果不是它的体型大得让人手脚发软,我现在一定会笑出声来。
胖子小心翼翼地端着枪往前走了两步,看到那一动不动的千年金鳖,语塞了两秒还是骂出了声壮胆:“看什么看,叫别人小王八蛋算骂叫你可不算,不对,你现在已经不是小王八蛋了,你已经出蛋了,你是小王八。好吧,论体格算是个大王八,论年龄算是个老王八,总之就是个王八……”骂了两句见对方没有反应,他便得意起来,扭头看着脸色阴沉的我们那叫一个身心舒爽:“来来来,咱们商讨下战略。目的是为了到达江对岸解放青铜宫殿,可中间遇到了狗日的王八蛋蒋匪,你们说,是渡江战役还是渡江战役?”
我们所有人都没吭声,除了黑眼镜,他一脸的严肃认真比了个砍刀手:“那让我们踩着蒋匪的尸体走到对岸去完成伟大的革命事业吧!”
我听他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法脑袋就一炸,“你说啥?你想把那玩意儿当桥使?”
“西游记里不也是乘仙龟渡海吗!”
我气结:“那后来仙龟不是还把他们都抖下来了吗?!”
“放心吧。”黑眼镜一笑,“我不会让这王八生气的。”
说着他拿起枪就朝那金鳖的眼睛一个点射。我们所有人都愣了,那只团鱼随着这一声爆响发出震天的吼声,爪子忽然向前一伸,岩壁上赫然出现一个洞。
这回连胖子都不说话了,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黑眼镜。
黑眼镜又灿然一笑:“没事儿,一会儿他就死了还怎么生气啊。”
事实证明,金鳖不是打掉一只眼睛还能心平气和趴在那里的生物,而且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死掉的迹象。
于是得出结论,黑眼镜你快滚下去当诱饵吧。
那金鳖捂住眼睛低吼了一声,卯足了劲儿开始往上爬,但台子下方的岩石已经被修整齐平,还铺上了青砖,它的爪子并不能攀上来,便抓着一块岩石使劲够我们所站的石台。它的爪子四处乱挠,比我们脚掌还大的指甲片每刮一处便发出分崩离析的巨响,闷油瓶的眉头一皱:“再这么抓下去这石台会垮。”我
看着脚下的深渊一阵胆寒,心想横竖都是死,再怂一点也可以一毛腰钻回那门洞里躲一躲,索性转过头冲潘子叫道:“给我绳子!”
我刚一探身子下去就后悔了,这种高难度的事儿果然还是得让闷油瓶和黑眼镜来办。可是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总不能这个时候认怂让别人替我下去。我捏了捏腰间的登山扣,潘子在我身后又扥了扥绳子,我扭头看见他冲我点了点头,半个身子都隐在门洞里,想来是胖子也在后面抻着。我稳了稳心跳,便慢慢蹭了下去。
闷油瓶和黑眼镜都背对着我和那偏上一点儿的爪子殊死搏斗,并没注意我这面的情况。我想也好,他们越多吸引点这金鳖的注意,我当董存瑞的几率就会越小一点儿。
我手里的匕首上刚刚固定了一块炸药。手里拿着这玩意儿的感觉太刺激,我紧紧捏着仿佛是把命而不是死亡握在手心。听着石台对面的枪声,我在心里把能拜的菩萨都拜了一遍,祈求上天保佑,这么死爽得都能掉渣,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以我倒吊在求生道路上,坚定地爬向那只金鳖用于固定自己的右爪。
在这种时候就能体现出我和胖子厮混在一起的好处。面对危险临危不惧地耍流氓,是每个英雄成功的前提。人总是能在不要命的时候特别不要脸。血已经冲满了整个脑袋,我恍惚觉得自己都能和那尸胎顶个牛比比谁头大了,却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耍贫嘴。离那爪子不到三米,我停了停,那爪子的小拇指都可以在我身上戳个致命孔,这么一下去是吉是凶只能看我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命贱了。
这鳖的体积太大,我们带的炸药就算量足也没法全都固定在它身上。但正因为它太过庞大,后面的两爪几乎使不上力,只有一只右前爪固定在岩石上,另一只左爪用于攻击,即使不学建筑也能明白,只要炸掉了这玩意儿的右爪,它就只能放弃左爪的进攻路线以支撑自己,这样我们就暂时安全了。
他的爪子上有厚厚一层死皮和苔藓,我尽量轻得探过身去,看着那些胶状物就忍不住咧了嘴想吐,想着我上去后忌口里又得添道甲鱼汤,就忍不住胃里开始反酸。
我整个人像杂技演员一样倒吊在悬崖上,身边就这么一爪子,强压下背后的冰凉和抽搐,我选了块绿苔最厚,胶皮最多的地方缓缓把刀送了进去。心脏已经跳到麻木,这个时候只能恶狠狠地犯着痉挛,我一边数着羊一边尽量深的固定那匕首,就在快要稳住的时候,那金鳖突然一抖。
一时间我连呼吸都停止了。
但它并没转过头来,还绕着岩壁把头歪在另一边儿,估计是想着怎么把闷油瓶和黑眼镜弄到嘴里,根本无瑕估计这面手背上的瘙痒。我抹了把手上的汗,接着往里推匕首。弄完后使劲扥了三下绳子。上面的人马上开始把我往上拉。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娘的这鳖突然就把头转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直地戳在了我的面前。
我和它打了个照面,我悬在半空,面对面对着它的眼睛,它粗重的鼻息以及……露出的尖牙。
我听到石台上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上面的人开始没命地把我往上拉。我看那匕首被这金鳖晃了两下已经摇摇欲坠,心想他们拽得再快也快不过这王八的血盆大口,还不如赶紧着把它的爪子给炸了。于是一咬牙便扳住一块碎砖吼了声别拽。上面不动了,我又猛地弹下身子,一把勾住了那只匕首:反正它已经怒了,往上往下都得死,索性用了十成力气把那匕首深深插了进去。
那金鳖一吃痛恶狠狠地嗷了一声,反手把我往过一拍,我便连人带绳甩了出去,幸好金鳖是用的爪子背,打到一半便再弯不过去手,索性又恶狠狠地摔回岩壁上,震得整个石台都颤了三颤。
我被它一击给飞了出去,整个摔向了对面岩壁,头眼看就要磕上那青铜宫的石台,我下意识的伸出手臂一挡,一股钻心的痛便沿着骨头传到头顶,又顺着发心变成冰凉转到四肢。
我痛得一时发了懵,只有身体里一点自保的机制强迫我必须攀住那石台。我震得牙齿也打了颤,哆哆嗦嗦趴在那里喘着粗气。血液从鼻腔里缓慢的流出,湿热感慢慢涌上脸颊。我听到后面传来的呼喊渐渐变远,脑子里最后的念头便是不论命硬命贱,命数到了你躲都躲不了。
我将脸慢慢搭上石台,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腰上的束缚感也变淡变轻,似乎已经绑不住我的身体,我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吴邪。”
……
“吴邪。”
……
“别装了,面色还润着哪,看这鼻血流得欢的。”
有人在拍我的脸颊。瞬间疼痛又回到了我的脊骨,我一口血喷了出来,有人便扳起我的脸,眉目含笑,我眼前仿佛遮了一层红色的软光,恍惚间只觉得那人面上揉着胭脂,唇上是丹青笔点出的动人。
那人的笑容却是冷清的。
“吴邪,还活着就帮我个忙,把大家运过来。”
我已经不能思考,只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帮?”
解语花露出耐心的表情拖住我的肩膀,却并没有把我拉上来:“你听说过有道菜,叫‘霸王别姬’吗?”
“……”
“我们来现场做一道尝尝吧?”他鲜艳地一笑,煞是好看。下一秒他踩住我的肩膀,一边抽出手枪冲对岸金鳖的右爪开了火。
我那一刻觉得小花是下决心要杀了我的。
炸药并不多,但足以把那爪子上的指头炸掉两根。失去了一个支撑点的金鳖愤怒地转过头,直接就可以看到挂在悬崖壁上的我。
然后他只要伸长脖子,便可以完成一道霸王别姬的佳肴。
“霸王别姬”这道控血菜,便是将甲鱼头用翠鸟尾引出来,团鱼的性子固执,咬住鸟尾就再不肯松口,待脖子绷直了人们便直接用刀割开它的喉咙放血来饮。这菜做得艳极也凶极,我并没真正见过,现在却要亲自尝尝滋味。
算了。我苦笑。小花做得也对,为了所有人,牺牲我吴邪一个倒也不算过分。毕竟他是老九门解家人,骨子里的凉薄我是了解的。
“吴邪。”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很冰冷,“你还不一定死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你被这王八咬一口试试。”
“你如果快抻不住了,我就会把你拖上来,然后我替你。”他眯起眼睛,“我还是有这点儿良心的。”
“算了吧。”我笑出声音,“你的命比我的值钱,对面儿还有个人记挂着你。”
他沉默了。在那甲鱼伸长脖子够到我脚踝的瞬间我听到了解语花的声音,不知是因为疼痛带来的晕眩还是什么,他的喉音很清亮,却带着不该有的颤抖:“吴邪,我真的希望你能活下去。拜托了,替我活下去。”
说得好像现在要被金鳖咬断的不是我而是他似的。
我抓紧了石台,在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活下去”中,恶狠狠地、用力地应着这句话。
金鳖现在只有一只左爪还固定在对面的悬崖上,一时间并不好行动。峡谷对于它的体积来讲还是过于狭窄,它转不过身,只能努力转过头抻长脖子够我的脚。他并不太使的上力,尖牙扣在我的脚上只有一股蛮横的拉力,幸好它不时打滑,牙总顺着裤脚勾住我的鞋,虽然疼痛钻心,脚却不至于没了。
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攀着石台的手上。小花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巨大的拉扯感让我的腰几乎断裂,骨骼拉伸到极限,汗珠甩在我的脸上,我每次想要昏过去的时候,小花便扣住不知什么穴位发狠地掐我的肩膀,两面的疼勉强吊着我脑中的一点清明。
我只能用我仅存的理智拼凑出两个字:“快点。”
快点。
那时我背对着闷油瓶所在的悬崖,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了在不到两米的石台上助跑,起跳,扬起他的黑金古刀,下落的瞬间随着力道劈入那段伸长的脖颈。我感到脚上附着的力道和腰间承受的压力同时离开大半。那桎梏虽没解除,我却感到一阵可怕的轻松。
我动了动肩膀,却被小花颤抖的手按住:“再等等。”
是的,他们得从我身上趴过来。
“就一个人。吴邪,你再坚持一下。”
那一刻我根本无瑕顾及小花口中的“一个人”是指谁,鼻腔里的血开始回流,温吞的窒息感蔓延上来,呕吐的冲动敌不过昏睡的欲望,让我幸运地失去了干呕的能力。脑震荡。一定是脑震荡——被呕吐物淹死还不如刚刚被炸死的好。
金鳖还没完全死掉,虽使不上力,血也随着闷油瓶的刀瀑布般泻下,却始终固执地拉扯着我的腿。于是我和金鳖两个身体共同连成了一条横贯峡谷的桥。我深吸一口气,觉得痛感已经勾不住我脑中的一点清醒,两手都在放松,似乎随着那金鳖的力量流逝,我也快跟着死了。
我感到一个人极快地掠过来,顺着我的身体往上一攀。他跳过我身上时抚了一下我的脖颈,那皮肤的温度手指的力度我都记得,所以我仰起头冲那模糊的人影微笑了一下。一双手环住我的肩膀,我听到他的声音:“瞎子,快点。”
然后又一个人清风般窜过我的身上,在我腰间一点脚,痛得我嗓子一甜。然后我感到有人把我慢慢地往上拖,我迷茫地扣住他的手:“等等,还有潘子和胖子……”
“吴邪。”他的声音那么软,“听话。”
我身子里的力量都随着他的声音一股脑地被抽走了。我任由自己倒在他的怀里,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他在身边,我现在可以睡了。
闷油瓶却不让我睡,固执地扳着我的脸,黑眼镜卷起我的裤子查看我的伤势。因为刚刚力道是闷的,我的整条右腿都是内出血,触目惊心的紫色伤痕大块大块地蔓延,闷油瓶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的眼神刚巧够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静默的,浓黑而沉稳。我看着便安心。
他却忽然动了动身子,声调很平淡:“你们先看一下这附近,我带着吴邪去抹药。”
小花的身子猛地痉挛了一下,眼神里忽然有了凶恶:“你去哪。”
闷油瓶指了指岩壁上的一道裂隙,小花还想开口,被黑眼镜沉默地按住,他冲小花摇了摇头,小花便卸了力气,坐下来不说话了。
闷油瓶便把我提起来,将我的手环上他的脖子,他支撑着我一瘸一拐地往那悬崖的裂隙里走。
我靠着裂隙的内壁勉强站住,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忍不住开口:“你刚刚干嘛不让我坚持到胖子和潘——”
他忽然用力按住我的肩膀,低下头贴上我的嘴唇。
我隔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吻。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不由分说地挤入鼻腔,混合着火药味,血腥味,和他的清苦与冰凉。我即使意识过来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要是有关他的事,我便总是手足无措。
他的吻和他一样。悲伤,凶狠,带着霸道。愤怒地燃烧。
顺着身体里火烧火燎的疼痛,我不能自已地颤抖着,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回吻,我怕这是场幻觉,这是个错误的白日梦,只要我一动,眼前薄而脆的人便会被我弄碎,灰飞烟灭。
他的手揽上我的肩膀的时候,我吃痛的闷哼最终打断了他。他猛地清醒过来往后退去,身体撞在背后的岩壁上。我几乎想要挫败地大叫。
“为什么……”我咕哝着。这个吻是为了什么。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脑子里的某根弦啪得断掉了。然后我做了此生最糟,也最美妙的一个决定。
我拒绝再追问,我拽住他的身体,再次吻住了他。
吻变得炽热。吻变成吞噬。
他撬开我的牙齿,我小小地感叹了一声便欣然投入这场更深的缠绵,他的味道那么美好,渐渐容进我自己的气味,让我有了种会融化在他吻里的错觉。无论如何都不够。
在气绝的那个瞬间,他最终还是把我们分开了点,却安慰似的轻轻吻着我的唇角,声音里有一丝磨砂般的柔软:“我以为你会死。”
我低笑了一声:“再说点儿更好听的。”
“我怕失去你。”
我粗重地喘了一下,然后一把把他推到对面的岩壁上,我忍着疼痛恶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对他低吼:“你招我的。”
再次被他的气息压制,然后扭转局面变成他主动的时候,我暗自翻了翻白眼,这点小动作却没逃过他的眼睛,他捧住我的脸用舌尖点了点我的唇边,声音里带着恶意:“这是你招我的。”
算了。能吻着他,能抱着……被他抱在怀里。算了。他强势一点我也无所谓。
“你是不是从我跟你上雪山那会儿就暗恋我了?”
“……”
“不是吧,还更早?!”
“……”
“我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暗恋过这么长时间。”
“……吴邪。”
“啥?”
我被他的吻堵住嘴的时候,心想这孩子也太聪明了,这么快就找到了治我嘴贱的方法。心里的欢喜都快涨满到裂开,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嗯,其实我也没喜欢一个人喜欢这么长时间,喜欢到这么深。
“不行了不行了,要炸了。”我掩住自己的脸红,转过身去:“以后你可不敢对别人说咱俩初吻是在斗里,太瘆人了,你得说是在我家,西湖边儿上,月黑风高……不是……花前月下!多浪漫!”
不,在岩洞里其实恰好。
“你说你”我轻轻抚摸着他的两根断掉的手指“干吗不老早就告诉我,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同床共枕的大好日子!”
他停顿了一小会儿,开口的时候语调很淡:“其实现在已经很好了。”
很多年后我都在想,我那时如果没有轻易放过他话中的那点儿苍凉,没有欢天喜地地回应“现在就够了”。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遇到之后的事情。我把这些记录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每一句话里都有足够点明未来的破绽,只要那时牵住一个话头,便可领略整个故事的全貌。
为什么直到最后他才吻我。为什么直到快要失去我的时候才说喜欢。我那时并不明白,也无暇顾及,只因为舍不得眼前这一点的好。
我们回去的时候黑眼镜和小花的表情都不大好,或许是我俩在那儿腻歪的时候这两人已经经历了一次倦怠期的争吵。小花正拿着黑眼镜的手机玩俄罗斯方块,我问他他的小粉红在哪,他冷清地回答:“刚刚撑着杆子跳过来的时候,掉在谷里了。”
黑眼镜挑挑眉:“抹完药了?”
我老脸一红:“……嗯。”
“这药效也太好了点,活血化瘀得小三爷的面色都亮堂了。”黑眼镜轻笑了一声,说着,“那咱们走吧?花儿爷您说呢?”
小花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忽然看向我:“吴邪。”他的声音很固执,“你和瞎子留下。”
我一愣,黑眼镜却微笑了一下,整个脖颈随着这个轻微的动作牵扯着,僵硬得像雕塑:“解雨臣,我跟你到这里不是为了这句话。”
小花绽开一个灿笑,那表情和黑眼镜如出一辙:“对不起。”
我那时想,小花最终也免不了俗,对黑眼镜上演一场“对不起我其实不喜欢你我们分手吧”的白烂戏码。一般这场戏的效果就是适得其反两人重归于好破镜重圆。可是解语花迟疑了一下却笑嘻嘻地歪起头,对着黑眼镜眯起眼睛,眼角的泪痣跟着巧笑倩兮:“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我听到黑眼镜骂了句脏话,他急切地伸出手去,似乎是想吻他,但那些覆在小花脸上的手指却最终变成一记耳光。
他说,解雨臣我爱你,但是我讨厌你。
小花凶狠地一笑,那一刻我几乎感受到从黑眼镜身体里涌出的,可以探得出形状和温度的暴戾。他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又以同样的力度后撤回来,像是有人从背后拽着他,让他远离解雨臣一样。他随着那道力量挣扎了一会儿,便被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后来我才明白,那个瞬间在背后拉扯他的,是小花自己。
从整个事件开始的时候,小花、花儿爷、解语花已经消失了。就像很久以前,黑眼镜出现在我的铺子里,微笑着叫我小心解雨臣一样。那个时候我们说的,早已不再是信步台上凤翎芳华的花衫。不再是躲在四合院里拿着折扇唱打金枝的,从招贴画里剪下来的粉白小人儿。
他现在只是解家少主。只是解雨臣。
那一刻黑眼镜转身的时候,我认识的小花就死了。他把他的仇恨、任性、柔软和蛮不讲理都一股脑地抛给了那个背影,然而在这个瞬间,他的眼前却忽然清明,除了凉薄再无其他。
他一直低头把玩着黑眼镜的手机,直到黑眼镜顺着岩壁走到远处,他才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正准备保持沉默,却发现闷油瓶也擎着一模一样的眼神,我忍不住惊讶:“你也不让我去?”
“……”
“为什么?”
“吴邪。”闷油瓶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捉摸,“我本不该那样做。”
……你本不该做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在那个瞬间变得异常敏感:“你觉得你刚刚做的事是错的?”
你不该吻我?
“狗日的。”我骂了一句“老子可不像瞎子那么好打发,你说什么我都得跟着。”
“吴邪。”他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不明白,这不是马上就要结束了吗?你进去,剥离了地皇,然后就可以变成普通人,这个过程有什么难的,你说过不会痛的,我们不就是进去和拿明器一样找到个什么上古的神物……然后……然后……”
我忽然觉得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根本没有然后。他亲吻过的、拥抱过的地方都变成冰凉。
——“……根本没什么剥离的方法,是不是?”我慌乱地看着他,他没说话,眼神丧失了最后一点热度。说什么剥离都是假的。
“吴邪。”小花一字一顿,字字直剜进我的心脏“进这斗的时候,从没有说过我们是来拿什么东西的。”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可真相来得残忍急切:“我们,是来还东西的。”
为什么这斗会用蛇来指引人,为什么墓里的傀儡尸不会伤害闷油瓶,为什么小花执意要让闷油瓶来,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进入青铜宫,这些都只有一个理由——张起灵是来送死的。
根本没有把地皇和他分离的方法,闷油瓶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小花一早便知道,而地皇也明白这个事实,唯独我不知晓。我忽然明白他吻里的那一点冷其实是道别。他完成了他的道别,我却根本没有自觉。
我还在想着今后的日子。
“张起灵。”这一次呼吸比上一次艰难太多“张起灵。”
他没说话,固执地看着地面。小花的表情很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那一刻我才发觉他的眼神早就和闷油瓶一模一样了。我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解雨臣,你也会死。”
他耸了耸肩膀,歪了下嘴角:“封墓需要灵牲。”
“这就是老九门和地皇十一君的约定?所以你才执意让我也来,万一你死了,同是老九门的我便可以替补你做灵牲?”
我忽然想起刚进墓的时候遇到的铜室,当时我们还在奇怪为什么只有我和闷油瓶可以进去,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老九门被这墓铭记,我们进来,是为送死。
“没错,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他迟疑了一下,“我们的职责还有修墓。以防我们的家族有人来盗取长生药。”
我苦笑:“我不明白。”
“长生是许多人的愿望,盗墓贼也一直追求这个,那么为什么要修墓,为什么要阻止他们被地皇附身?”小花也笑了,“因为被地皇附身的人,最终会被指引着回到这个墓里。从西沙考古队的事件发生后组织就发现了,即使变成了禁婆一样的怪物,他们爬行的方向,也始终是这里。
“所有人会发了疯一样找到这里。他们会成为地皇的新躯壳,永远地守护这里。这便是终极。”
所以老九门才会答应和地皇十一君合作,保护他们,为他们修墓,只为自己的子孙不要再受这种蛊惑,最终回到这个墓里。
“上一次回到这里的人,是你三叔和我父亲。他们送走了考古队的倒数第二个地皇附身者陈文锦,把剩下的张起灵托付给我,现在,是由我来封墓。为了一切结束,为了终极圆满。”
终极——张起灵,老九门,和“它”始终追求的东西。
“青铜门后也是连向这里的,连向终极的。”我急切地看向闷油瓶,“那时你本来应该已经永远守护终极的,为什么你没有?那时发生了什么?”
闷油瓶忽然抬头看向我的眼睛:“我做了选择。”
“张起灵。”解雨臣的眼神变得凌厉,“你不该选错第二次。”
他停顿片刻,点头。
——下一秒的转身变得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
想要上去揍他,想要抱住他,想要祈求他,想要咒骂他,无论怎样都好,拜托他停下。
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停下的。多年前,跟着他上雪山的那天我就明白的,就算我说着世界如何美好,于他也根本无关。那么,我对于他呢?
只一刻恍惚,他和小花已经背对着我往青铜殿门走去,我愣在那里,忽然看到他的背后突兀地生出一朵银白的花。只那一秒的幻觉,我看到银光穿过我和他的距离,近在眼前的璀璨里,有个人眉眼如画。
地皇对我轻声说了什么。
那段光影消失的时候,我冲过去,拉住闷油瓶的手,他转过来,我看向他的眼睛:“如果有机会选择,记得选我所在的地方,好吗?”
“小三爷,既然喜欢,为什么要给他个机会选择?”一道白光穿过我的耳边,伴随着冰冷的一句闪到青铜宫门的门口。
黑眼镜站在那里,背后的白光已经可以凝成一匹白色的战马。它在他身后悲愤嘶鸣,衬得黑眼镜的声音格外冷静:“解雨臣,我也没那么不讲理,你要想死随你,不过给你个选择范围。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活着滚出这个墓。二,要死也死在我手里。”
“我选三。”小花手里的长杆一闪,“杀了你,踏着你的尸体走过去再死,如何?”
“你错了花儿爷,我怎么可能和你动手。”黑眼镜微微一笑,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我的身边,冰凉的枪口已抵在我的嘴里。
“张起灵,你要是跟着解雨臣走了,吴邪也活不成。”他微笑着,子弹上膛的声音咔的一响:“要死就让我们一起去死吧。”
闷油瓶冲过来的瞬间小花的长杆也已经折在石台上,他借力一弹便冲过来朝黑眼镜劈去,黑眼镜抓着我速度极快地一闪,下一秒我们已经到了青铜门边,黑眼镜恶狠狠地往后一撞便进了门内。
只一步我们便再无路可走。背后是一片虚无。
根本看不见在外面能看到的铜壁飞檐,向上向下都是无尽的深渊。黑眼镜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掉落,闷油瓶转过身看着我们眉头一皱,猛地伸手把我们拽了回来。那一刻黑眼镜几乎失去了平衡,就在那个他无暇顾及的瞬间,我看到解语花的笑脸。
我从未见过那种笑脸。他像是逮住别人破绽的孩子,欢天喜地地扑向了眼前的一片黑暗,在那一刻他冲进门来,勾住了闷油瓶的脖子。
“不要。”我喃喃。不要。
他低声说结束了。
结束了。他抱着张起灵倒了下去,像倒进一片松软的麦田,像坠入一片温暖的归宿,他们被温吞的黑色没过肩头,脸颊……他们消失了。
不可能。我茫然地想着,不可能。不可以。这不对。哪里错了。
我深深地呼吸。没关系的,吴邪。他曾经消失过。他曾经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我反驳自己,“他死了。”
黑眼镜跪坐在地上,徒劳地看着那片黑暗,我想,这人真可怜,他还没明白解雨臣已经死了、彻底死了……我和他不一样,我知道他们死了。他真蠢。如果他要呆在这里,那么随便,我要离开这,因为闷油瓶死了。而我不要在失去他的地方。
不对。我对自己说。不对,你还没有失去他。
我大步走过去,拽住黑眼镜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我摘下他的墨镜,对上那双浅茶色的眼睛。是的,他是肃慎遗孤!我狂喜地想,他可以的,他能把他们的灵魂——
“就算把他们的灵魂抓回来,没有躯壳,也活不下来。”黑眼镜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讨厌了?
我当时一定翻了翻白眼,然后笑出了声:“对呀,没有躯壳,可是有我们呀!”
我们开始行动的时候,我已经彻底的丧心病狂了,那一刻我抛开了所有的同情心和人性,我只觉得这么做是应该的,即使死的不只是我,还有黑眼镜,可是他自己也愿意不是吗——我欢快地想着,他自己也愿意的,为了小花,他可以做到。
他从袖口抽出一枚银针递给我,我瞬间明白这是要刺在他眼睛里的东西。两次闷油瓶抓住肃慎遗孤,都是要拿短刀伤他的眼。
白马只有感觉到痛,才会奔跑得奋不顾身。
“我会把肃慎图腾从我身体里全部逼出来,也就是说,我会抛弃这个身体,用魂魄去抓他。”黑眼镜冷静地解释着,“魂魄实体化消损很大。”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着,“那你快点,你得抓两个人。”
那几分钟里,道德和礼教,矜持和客套全部被我抛在脑后,我脑子里只有把他救上来的念头。黑眼镜笔直地站在悬崖前,在开启肃慎的最后一秒,我忽然想起,这就是我们见彼此的最后一面:“你的灵魂会怎样?”
“没有躯壳,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哦。”我垂下眼睛,“永别。”
“没事儿小三爷,灰飞烟灭的不止我一个,你也会。”他动情地一笑,拉起我的手靠近他的眼睛。浅茶色的眸子里,至深至浅清溪——那样的眼光我曾见过,是在张起灵的瞳仁里。
捏紧了那根绣花针,我模糊地想着,这真是一场精致的死亡。我刺向他的眼睛。
灿烂的白光忽然从他身后腾起,在他额头点亮一方玲珑。白色的光绽开一枚光印,他的灵魂奔涌而出,一匹骏马,一片灿霞——他的灵魂真美。
那匹白马嘶鸣一声,冲下了万丈悬崖。白光照亮了终极的峡谷,绝对的黑与绝对的白,绝对的永恒和绝对的瞬间,他奔跑着,跨过誓言的界限,向远方、向属于他的终极,奋不顾身。
他带着解雨臣轻而薄的一小片儿魂魄跑上来时,我抓起他的身体向那片清冷的光冲了过去。那是个灵魂和肉体对撞的瞬间,我看到那匹白马的身形一瞬间变成虚影,然后他身体上的点点白光摇摇欲坠,剥落在他的四周。
“拜托了。”他安静地眨眨眼睛,再次冲向了黑暗。这次是为了张起灵。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预感,为了甩掉那些恼人的思路,我抱紧了黑眼镜还在昏迷的身体。没关系的,小花都被救上来了,那么闷油瓶一定也能上来的。他可以拥有我的躯壳,他会带着我的气息,他会为这副不太结实的身体而微微烦恼,他会……
我看到了悬崖深处一点白光浮了上来。
那匹白马已经被削得消瘦,艰难地向悬崖攀爬着,他身边还轻轻散着一点清冷的光,我知道,那就是张起灵。
我忽然有了想哭的念头。
求求你。我绝望地想。求求你,黑眼镜。让他活下去。
白马的身体在不断凋零。星星点点的光从他身上掉落,坠在悬崖的黑暗里,那是黑眼镜的灵魂,他就要死了。
有太多事,比在一起重要,比活着重要。
我们正在践行的不就是这个吗,起灵?
所以拜托了,让我实现这个意义。
我看到那匹白马终于走不动了,在离这里不远的深渊里,倒在地上,挣扎着向前。
他身边那一团的清冷的光却忽然有了身形。
“起灵。”我轻声说,“不要。”
张起灵伸出了手。
“求求你,不要这样,我不要一个人活着。”我开始祈求,我大叫。
他冲我笑了笑。摇了摇手臂。
“张起灵,我喜欢你!”
我哭着,我笑着,我看着他。
他温柔地看了我片刻,便随着风消散在了黑暗里。
白马嘶鸣了一声,看着我和被解雨臣所占的躯壳,缓缓闭上了眼睛。
山崩地裂,万念俱灰。
地皇十一君已经全部回到了终极,这里便没了存在的意义。山谷发出巨大的悲鸣,我紧紧抱着解雨臣,随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分崩离析,想着很久以前,我在孤山路,遇见了闷油瓶。
时间没有魔力。时间总是抓不住你。
我缓缓闭上眼睛。下一刻却光芒万丈,我感到身下的阴凉潮湿变成了干燥的松软。
我躺在来时的山里,身下是草地,抬起头能看到太阳。我抬头,看到远处的一座山正在无声的下沉,凹陷。我看着远处,许久没有说话。解雨臣就躺在我的身边,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的魂魄已经深深刻入了黑眼镜的身体,现在连眉目都是属于他的柔婉了,眼角一颗泪痣匆匆浮现,随着最后这一笔点睛,他蓦地睁开了双眼。
淡茶色的眼睛。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的腿在刚刚的震动中被压断了。他费力地直起身子,望着远方的那座山,眼睛蒙了一层灰和一层光亮。我们都不能说话,语言失去意义,就和流泪是一般道理。
空旷又干燥的风吹过我们的脸颊,四周是静寂,远处是天涯。我忽然听到解雨臣开口唱起了歌,他扬手,指尖拈出一点风情,声音却太单薄,穿不过风,也穿不过死者的耳朵: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大王,回营啊。”
他固执地念着,等着那人,等着这一场《霸王别姬》,永远停在相守时候。
第十七章
春天到了。
我快活地吸着烟,看着门口水灵灵的小姑娘,眯起眼睛微笑。她们没有吓跑,反而跨着小猫步跳进来,叫着大叔大叔给我们拍张照,摆出剪刀手和四十五度角。王盟眼巴巴地趴在柜台上张望着,最后小声咕哝了句不买就别拍。小姑娘撅起嘴不高兴,说这大哥哥怎么这样,一点儿也不如大叔好。
大叔听着那两个称呼,玻璃心碎了一地,又温柔得皮开肉绽。
真好。我想着。真好。
胖子会在夜晚的时候带着食物饱满的香味走进来。我冲他一笑,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其实我没冲你笑,我就是冲着你手里的虾肉小笼示个好。我心里这么说着,在前堂一坐,开始往嘴里塞东西。胖子看着西湖边几乎漾出的水徐徐说着今天的世界。总结起来就是:杭州挺美,妞也挺美,就是太他妈难搞。
他口中的妞不是泛称。而是指阿宁。
胖子和潘子带着阿宁从崩塌的山里逃出来的时候,阿宁那妞装了个弱娘子的样子骗骗他们就跑了,她大概是不会对鬼玺和那斗的秘密死心的,所以偶尔一抬头,我会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瘦弱影子,胖子没讨到工钱恨得牙痒痒,我却只觉得养眼。
我看着他的沮丧模样,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又笑着摇摇头继续塞包子吃。一口一个。听到背后一声吸鼻子的声音,我转手递了一个给王盟,他惶恐地看了看胖子,胳膊支楞在半空,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那神情活脱脱一被资本主义压榨成三毛的旧社会童工。胖子冲他比划了两下,估摸着他没看懂,看懂了也就不会颤颤巍巍接过包子又把包子戳鼻子上了。
我想王盟这孩子也算有良心,扮蠢扮得一心一意只为搏老板一笑,那怎么着老板也得表示表示,加不了工资我小三爷卖个笑也挺值钱,于是我冲他诚恳地一笑,结果王盟的鼻尖一红,憋不住似的嚎啕大哭。
胖子冲他直忽闪眼睛,可我家伙计似乎是拿出了毕生讨工资的力气,看着我直呜咽。
我心说我也没欠你工钱啊,就听到他抽噎着说:“老板我求你了,你就开口说句话吧。你这样下去我真的太害怕。”
啥?我愣了两秒,老子没说话?
胖子骂了一声王盟,可看他那表情也像是忍到极限了:“天真,你不能这样。想哭就哭,也比现在强啊。哥哥不想逼你,但你这样就是逼自己去死啊。”
我怔愣了两秒,接着咽我的小笼包。我现在吃得好睡得好怎么就走到逼死自己的路上了?真他妈一群神经病。胖子被我的反应一激,猛地站起身子,像是要打我,想了想,却最终捏着拳头别过头:“天真,小哥已经死了。”
怎么突然就说这个,多不下饭哪。
我吞下最后一口食物——好像是食物,或许是包子底下的竹叶儿——然后决定还是有必要开个口:“我知道。”
胖子被我的声音吓得直接跌坐回椅子里,王盟哽了一声,转头看向胖子:“胖哥,我觉得咱们还是得带老板去看医生。”
你老板还健在呢。我瞪他一眼,伸手去摸烟。自顾自地点上往内堂走。二楼有盏小黄灯影影绰绰地,我看着舒坦,往上一窝蹭着地便睡着了。睡意轻轻软软的,我梗着脖子把台灯抻了抻,光晕散在我眼睛里。我呵呵地傻笑了一气,觉得那光和人还真挺像,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搞模模糊糊的温柔那一套。
半夜我突然被敲门声震醒,醒来的第一反应是闷油瓶死了。第二反应是我还活着。第三反应是胖子要把门踹开了。我也懒得下床起来开锁,索性等着胖子自己冲进来。他显然是喝了酒,眼圈儿都被白干儿烧得通红。他看着我,没头没脑来了句懦夫。
怨妇你敲错门儿了吧。背叛伦理爱情剧该走隔壁湖南台啊。
估计是认定了我不会说话,他便大步走过来提溜我的领子。忽然冲我吼了一句:“人解雨臣还好好活着,你有什么权力在这儿折磨自己折磨别人?!”
有好多理由可以供我骂回去。
理由一,我吴邪是吴老狗的大孙子吴三省的大侄子吴山居的小三爷,老子摆这谱摆得起!
理由二,老大不小了我当回言情剧男主角我容易吗!
理由三,别瞎嚷嚷了,老子正恋爱呢。
……
对了。我正恋爱呢。
“我和解雨臣有什么好比的。”我翻了个白眼,“他俩拉过小手亲过小嘴互相认真爱过,最后一个生死相别多他妈热烈真挚,还真算是用瞎子的一生换了小花十年活蹦乱跳。他解雨臣不稀罕我还稀罕呢!”
可是张起灵呢。可是他呢。
“张起灵有做过一件恋爱中的事儿吗?”
他死了他活了他得道成仙了落发为僧了都没关系。
“一个大义一个牺牲就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了?”
我该笑了。我对自己说,笑吧,尽情笑吧。赶紧笑。
于是我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这恋爱病相当过瘾,我也同意自己得看看医生。但想起闷油瓶的那张脸,我又舍不得去了。我只想一辈子愤怒、冷笑。因为我得靠着这些仅剩的力气活下去。
失去了各种各样林林总总乱八七糟的别扭情绪,我还怎么拗着一股劲儿用力活下去。我没法幸存的,张起灵你明明就知道。
老子正恋爱呢。冷战期。他不说话,我便也不说。有天他会忍不住开口,说吴邪我错了。到那时我就会原谅他。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开始学会和顾客耍贫嘴讲笑话的时候,小花打来了电话,顺便告知了我他要结婚的消息。
新娘不可能是黑眼镜,所以只能是秀秀。
我嘴里念着恭喜恭喜心里琢磨着这个月的账本估计又得添一笔,放下电话却忽然想起,那头儿的小花似乎是在大戏园子里,唱念做打西皮散板,他哼得小曲儿居然是霸王别姬。
他也有很长很长时间没唱这戏了,长到和我不开口不说话被人扭着去看心理医生又被转到精神科打麻醉剂的时间一样长。这不是,我们也都过来了。
时间不会抓住一个人不放,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想着,以后有空了我也得去相个亲。
婚礼那天小花的打扮可比新嫁娘要漂亮得多,秀秀只是端庄地微笑着和客人们寒暄,解家的少主子却没这个自觉,应酬了一会儿便躲在我们这帮没钱没势的哥们儿中间喝着酒。喝着喝着他便问我什么时候也去找个妞,我琢磨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生了孩子我就去找。
小花笑得花枝乱颤。他说吴邪,过了这么久,我不恨你,却还是看见你就讨厌。
我说小花,过了这么久,我觉得愧疚,却始终不后悔。
他笑眯眯地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做得对,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我哼哼哈哈陪着他笑,他却忽然抬手把啤酒瓶砸在了我头上。
争斗混乱呼喝声和狼藉一片。
我大概是流了血,却借着酒劲儿声嘶力竭:解雨臣你个懦夫,我就算害死了瞎子我也不后悔,我只后悔怎么他救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你有脸结婚?你有脸有孩子?我呸!
我们过不去这个槛的。时间是个骗子,放走了张起灵和黑眼镜,却留下了我和解雨臣。
那天我醒来的时候鼻腔里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之前有段时间我在医院的精神病科里也老闻这个味,所以一嗅我就知道我又被医生嫖了,我靠,我没病,丧心病狂的是解雨臣。
我抬起头便看到那个真正的病人新郎官儿正坐在另一张空铺上玩手机。我初步诊断了一下,觉得他无药可救了。
我笑:“咱们算不算相爱相杀?”
“有点儿。爱说不上,挺想让你去死的。”他抬起头来,温柔得像话家常。
“解雨臣,我们再去一趟山西吧。”
他的手抖了一下。吴邪,我刚结婚。你也刚刚把你的洞房夜赔给了我,就连蜜月一块儿搭上吧。
……为什么要去?解雨臣的眼神冷冷清清。
“我刚刚昏过去的时候,梦见了地皇。”
再去故地,山已经变了模样。
我不知道峭壁上原来还可以生出这样纤白的花,大片大片的山野桃从当初来时毫无生机的灌丛里探出花瓣,一簇一簇热烈地开着,和几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仿佛整个山随着那场淋漓的死亡都活了过来。
漫山遍野蓬松的白,我们看着这些柔软,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如活着重要。
闷油瓶,当初你不听我的,你不明白活着有多好。
我想起地皇在闷油瓶进入那青铜宫前对我说的话,稳了稳心神,往前走去,却看到小花站在原地望着山谷里的桃花,忽然坐了下来。
“吴邪,后面的路你自己走,我在这儿就好。”
他转头冲我笑了笑,看着远方不再说话。
我向前走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就算悲伤,就算站在原地不动,我知道我心里有那个人,他正在这片山谷里,这样便足够。
就算地皇说的是假的……
我看到远处的一大片的五瓣桃掩住了我们当时的去路。我走过去,一点一点拨开。却忽然觉得桃花后有个人。
我的心好像又开始跳了。
桃花笑盈盈地,初开的,打着卷儿的,含着殷红的,顺着我的手滑过去又滑回来,我再也等不及,用力地扑进那片花海。花瓣轻柔地拢着我,像是涟漪般打湿我的脸颊,我身处汪洋,我身处地狱,我身处天堂,我迷茫地伸出手去——有人抓住了我。
我顺着大片果粉雪白的花抬起头,那双眼睛撞入了我的眼眸。
我所眷恋的,我所思念的,我所伤害的,我被夺走的——
“小哥。”
不,这他妈的一点也不浪漫。
“地皇一定和你说过的,终极有两个,我可以选择。选择世界的终极,永远在此安眠。或者选择属于我自己的终极。在长白山我选了后者,然后我发现自己在孤山路上,遇见了你。”
回到杭州的时候所有当事人都哭得比我惨烈,王盟也跟着哭,他听不懂什么世界终极和个人终极,他只知道他的老板活过来了,因为闷油瓶选择了吴邪,选择了活着。
是地皇救了他,给了他躯壳,给了他选择终极的机会。而他应了我的话,选择了有我在的那一边。
那时我不能理解这些,我甚至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张起灵回来了,他回到了我的身边。
在所有哭得惨烈的当事人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之后,我才开始每天看着闷油瓶的那张脸流眼泪,王盟就此又陷入了另一番惊吓,整天打电话问胖子要不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说没事儿,你老板我命硬的很,而且有个神在保佑我。
“什么神……死神吗……”
“是地皇。”
我求了平安,他许给我一生。我时常想起那个甚是单薄的远古神明,他抽着烟,眉目如画,流光婉转。
一切都好,唯独解雨臣。
隔了许久我和起灵决定去找他。他坐在酒吧里,那时他的小女儿已经满月,却还没有名字,他眯着眼睛读周邦彦,看到我们,嚷着叫我们和他一起找带解字的好句子。我们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和他一起翻,看着看着,渐渐连书页都翻不下去。
他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吴邪,可怜别人不是你这么个可怜法,这样下去叫花子都忍不住想揍你。
我却只能说对不起。
他淡淡地笑,说,那次去山西,我也得到了一点东西。他放下酒杯,伸手翻到书的扉页,手指点了一点儿酒,琥珀色的液体在他指尖流转,在空白的主页上凝成一条弧线,又逐渐漾开……
我看着它们渐渐收拢成一匹白色的马。水墨画一般的影子微微颤动,甚至还有鼻息。
小花浅茶色的眼睛微微弯起,眉目里带着黑眼镜的影子,如果顺着光看过去,就会发现那些茶叶似的,尖尖细细的伤痕沉淀在瞳仁里,是我用那枚银针刺的——白马只有感觉到痛,才会奔跑得奋不顾身。
小花带着这样的一双眼睛,遍体鳞伤,固执前行。
“那时他把我带进他的身体里,把自己的一部分也留在了我身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还活着,活在我体内。我们在一起。”
闷油瓶忽然把书放在小花手里:“找到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便看到那句词。
“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下马解绣鞍。安宁的句子。
“……没错,我该休息了。”解雨臣低下头去,眼光里的柔软蓦地凝成一个白色的身影,又化开,像入梦一样。“没有什么结束了,也没有什么重新开始,吴邪,我不过是在继续过我和他的日子。”
酒吧里的歌是低沉的男声,缠绵慵懒。
The plan it wasn’t much of a plan
I just started walking
I had enough of this old town
and nothing else to do
It was one of those nights
you wonder how nobody died
we started talking
You didn’t come here to have fun
you said: “well I just came for you”
Do you still love me
Do you feel the same
Do I have a chance of doing that old dance
with someone I’ve been
pushing away
And touch we touched the soul
the very soul, the soul of what we were then
With the old schemes of shattered dreams lying on the floor
You looked at me
no more than sympathy
my lies you have heard them
My stories you have laughed with
my clothes you have torn
And do you still love me
Do you feel the same
And do I have a chance of doing that old dance again
Is it too late for some of that romance again
Let’s go away, we’ll never have the chance again
You lost that feeling
You want it again
More than I’m feeling
you’ll never get
You had a go at
all that you know
You lost that feeling
so come down and show
Don’t say goodbye
let accusations fly
like in that movie
You know the one where Martin Sheen
waves his arm to the girl on the street
I once told a friend
that nothing really ends
no-one can prove it
So I’m asking you now
could it possibly be
that you still love me?
And do you feel the same
Do I have a chance of doing that old dance again
Or is it too late for some of that romance again
Let’s go away, we’ll never have the chance again
I take it all from you
I take it all from you
I take it all from you
I take it all from you
———— 正文 完 ————
番外一《我喜欢你》
01。
吴邪最近在愁苦一件事。这件事有关张起灵,又无关于张起灵。
他扭捏了半天,最终决定给闺蜜煲个电话粥:“胖子,你说我和小哥到底算不算在一起了?”
胖子在电话的那一头,左耳是山风呼啸,右耳是一只多情种自寻烦恼。他低头思索了三十秒,从“卧槽有了个神一样的对象就真把自己当琼瑶了啊SB!”以及“你是想让小哥咬着玫瑰花给你跳艳舞么SB!”还有“不要用这种恋爱病烦单身男人啊这是炫耀吧SB!”当中,挑了一句最委婉的:“你……你想多了吧。”
明明是“拜托收一收恋爱综合症吧,小哥多爱你。”的意思。
吴邪含着两行小媳妇儿的热泪哀怨地挂了电话的时候,胖子才想起,这话是不是他妈有歧义啊。
02。
吴邪的烦恼合情合理有根有据。
最明显的,就是张起灵这个人的恋爱中日常和倒斗中日常完全没差别: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是躺在吴邪的床上昏睡不起耍起床气;交流最多的时候是吃饭间的“小哥你喜欢吃这个菜么”“下次再做这个吧”“帮我刷碗行么”“楼外楼涨价了啊”和“嗯”……
还有一点。张起灵从没对吴邪说过“我喜欢你。”
连吴邪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有点儿矫情过头了不适合出现在闷油瓶的生活里,“喜欢”啦,“爱”啦这样粗糙又热烈,温软又甜蜜的情感,你可以把它称作“普通人的必需品”“有钱人的奢侈品”还有“那些从来与张起灵无关的事”以及“吴邪想要从张起灵身上得到的”。
理由是很小气很自私很阴暗的小心理。
吴邪可是实实在在对张起灵说过“我喜欢你”,不仅是说,更是用吼的,在深渊里字字血泪,触目惊心。
这不公平。吴邪小媳妇儿咬着被角恶狠狠地想。这不公平。
03。
胖子最终在天真的八点档闺蜜时间里完败下来,作知心叔叔真他妈不是人干的,那些深夜在广播里用温和嗓音安慰寂寞老女人受伤心灵的主持人们,挣钱不容易,你们辛苦了。
胖子决定给八点档的男一号打个电话,无视了这家伙的外号叫哑巴,闷油瓶接过电话来胖子问完第一句,心里就有底儿了。
“小哥啊,你回来这一个月,行房事了没啊?”
“……”
找到症结了!!伴随着那阵沉默,远在巴乃的王胖子激动地一哆嗦,两行热泪留下来。
04。
用文艺一点的理由来解释,男人的感情需要一个突破口来爆发。情难自已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往往会冰释前嫌,让小情儿服服帖帖传出一段儿佳话。
说难听点,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天真你他妈饿惨小哥了。
吴邪小媳妇儿摆出良家妇男的白痴劲儿砸吧砸吧嘴,一开始还能硬撑,后来就沉默了。
胖子不耐烦:“怎么了?!”
“我、我不会啊……”
“天真,你不该会是……在害羞吧?”
害羞了害羞了。胖子的左脑在为这段儿单纯的初恋谱出一个柔软的欢乐颂,右脑却在另一边咆哮:我操,我又不是你妈,没学过青春期课程吗。
05。
说不会当然是胡扯,只是吴邪同志忽然想起某次看片儿时的奇遇,耳朵都被熏红了。他还是很难想象闷油瓶意乱情迷时的样子,所以当张起灵从浴室里出来,瘦削精实的身体冒出新鲜的热气的时候,他站在床边,手里捏着被角,像被发现了看色情杂志的中学生一般慌乱。
他不知道张起灵喜欢看他的慌乱。
……当然,被吻住的时候,他暗自提醒自己,下次绝对不能再摆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自然而然地滚到了床上,杭织锦的缎面儿微凉,让吴邪不由自主地想更贴近闷油瓶温热的呼吸,而那个男人恰好正一心一意地为他捂热身子,手指伸进肥大的T恤衫,另一手覆盖了裸露着的小臂。那表情从慢条斯理,渐渐变成某种类似于意乱情迷的失控。
吴邪脑子中称为理智的神经“啪”得断掉了。好想看看他情不自禁时的样子。
被自己的想法所鼓动,吴邪一个翻身把张起灵压在了身下,他主动地、热情地吻了上去。闷油瓶顺服地仰躺在那里,手指和吴邪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开拓疆域。
舌尖的温存滑过脖颈,胸膛,细细顺着那麒麟纹身描绘。张起灵看到吴邪低垂的眉眼勾出一个十分深邃的弧度,他简直是虔诚地爱抚那麒麟绷紧的四肢,危险的前掌,伸长的脖颈,尖利的爪牙……
他猛地低头,含住那麒麟的眼睛,朱砂似的一点被他衔在齿间,接着轻微的撕咬。
张起灵喘息一声,手指滑到吴邪的脖颈,是宠溺和纵容的暗示。
吴邪其实是不安的,他不知道闷油瓶会允许他做到什么程度,看到闷油瓶并不抗拒甚至是鼓励地按住他的后颈,心下便跟着喜悦起来,想着不能强上便智取,他吴邪这次是吃定了张起灵。
感受到对方胯下俨然的变化,吴邪欣欣然地伸出手去,一边不忘自己口中的活计,一边用尽心思伺候握在手心里的火热。那感觉很微妙,他知道自己口中,眼睛里,呼吸间所做的一切,都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自己手上的热度里,这些热度是为他而积聚,为他恶狠狠地跳动,一切都是为了他。
这么想着,吴邪觉得自己硬到发痛了。
他小幅度地啃咬着闷油瓶的锁骨,美好的味道和舒适的温度,却惹得他一阵邪火冲上小腹。眼睛被烧得发红,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扯掉了闷油瓶下身最后一点儿束缚,俯下身子尽情地享受肌肤相亲。
他快忍不住了,而闷油瓶在他背上四处点火的手真的对此一点儿帮助都没有。他耐着性子支起身体,一手技巧性握着闷油瓶,另一手不动声色地往下探去,忽然一双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上一拉,吴邪愕然地与张起灵对视。这是在这场疯狂开始前,他们的第一个认真的对视。
“吴邪。”他的声音清凉,冷静,“我喜欢你。”
吴邪痉挛了一下。没等他做任何动作,张起灵忽然伸出手把他压在身下,吻暴风骤雨般地席卷而来,淹没了吴邪最后一点神智。
后来吴邪回忆起张起灵那天的冷静,咬牙切齿地想这是阴谋这他妈绝对是个惊天大阴谋。
闷油瓶的意乱情迷是从容不迫的、他的吻是绵密而克制的,但这一切却足够使吴邪发疯。张起灵在他身上缜密地扫过每一处敏感,最后确定了作战方针似的转回来咬住他的耳垂。湿热的气息直接刮进耳朵,闷油瓶找得没错,只是刚用舌尖舔了舔,吴邪就彻底软了。
他微凉的手指缠上吴邪的下身,在顶端打着转。吴邪低喘了一声,眼睫下垂,张起灵不动声色,手上却猛地一紧。一声喘息直接溢出喉咙,吴邪从某个危险的临界点上抓回一点儿理智,抬起眼睛的时候水汽氤氲:“不,不行,小,小爷我今天……”
张起灵忽然笑了。他看着吴邪倔强的表情,摇了摇头,低下身子,慢慢地舔着他的耳根。吴邪猛地滞住呼吸,他呼出一口热气,对着微微颤抖的身躯吹进最后一点儿助力:那是在耳边最私密、最隐晦的。
“吴邪。”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喜欢你。”
吴邪呜咽了一声,释放在他手里。
06。
第一根手指探进去的时候,吴邪软软的身子倏地绷紧。张起灵停了停,俯下身子吻住他的嘴唇。吴邪闭上眼睛,唇齿间的纠缠让他筋肉一松,察觉到变化的瞬间张起灵就加入了第二根手指。吴邪猛地睁大眼睛惊喘了一声,却硬生生被吻堵回了嘴里。
一个近乎气绝的吻后,吴邪彻底失去反抗的力气,两根手指在后面的动作,惹得他身体一阵一阵颤抖,却怎么也找不到破解的方法。无力地偏过头去,斜眼看着张起灵淡定的眼神,咬住嘴唇,是不甘,更有点委屈:“明明,明明都答应了让小爷我在上面……”
张起灵吻了吻他的眼角,温柔的样子。吴邪不服气:“就算没答应,刚开始还不是我主动……啊!”
身体某处的敏感被触动,吴邪猛地弓起身子,却让身体里的手指更加实在地碰上那一点。脚趾猛地蜷紧,却难以舒缓电流般的战栗。感觉到手指被猛地一紧,张起灵的眼神暗了暗,不由分说地按下吴邪,猛地抬起对方的腰身,一边吻着咬着他的耳垂,一边更恶狠狠地按上那一处所在。
吴邪惊叫起来:“停,停下!靠,你先停下!”
张起灵怎么可能停,他的手安抚地摸上吴邪的小腹,一边坚持着手指的动作一边照顾身前慢慢复苏的热度。吴邪的身体散出不正常的高温,而随着身后逐渐的顺畅,身前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了。
体内的酥麻胀痛慷慨地激起了小腹上的火烧火燎,身后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快,又加进去一根,却是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够。不够。一点也不够。
张起灵抽出手指的瞬间吴邪几乎感觉到失望了,伴随着一点理智的回归,吴邪把膝盖蜷起来试图闭拢,他闭着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张起灵的眼睛近在咫尺。
恍惚间,吴邪意识到,他终于看清了张起灵眼底的意乱情迷。
“吴邪,我喜欢你。”张起灵吻上他的眼睛,“我喜欢你。”
吴邪看着他的表情,忽然骂了一声,双腿缠上张起灵的腰,他把张起灵的脖颈揽了下来,凶狠地吻了上去。
这就够了。再不需要其他什么。
07。
最初进去的时候几乎要把吴邪折磨疯了。
即使是十成十地做足了功夫,要容纳闷油瓶对于吴邪来讲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埋进前端,张起灵停了停,伸出手温柔地擦去吴邪面颊上的汗,眼睛里是迷惑,甚至有点慌张。
他的张起灵在为他慌张。意识到这点后,他把男人的头揽在怀里,亲吻他的前额:“没关系。”
后来……后来真的和“没关系”差远了。
每一次来回的疼痛都钻了心,想要阻止却不知该如何停下。吴邪痛得失神,只能靠看着天花板上昏黄暧昧的光影吊着脑中最后一点清醒。闷油瓶也并不好受,小腹紧得发痛。转换着角度尝试,在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觉得吴邪身下一紧,张起灵深深地呼吸,开始戳刺。
“靠、张、张起灵、快停下、靠,算我求你……”
他找对了。
顶着那一处敏感,他抚摸着吴邪的小腿,一边亲吻着对方的嘴唇。请求变成无意义地呻吟,时断时续带着哭腔,却无法阻止身前又重新燃起的欲望。吴邪在小声的哀求,叹息,随着他的节奏弓起身体,所有哭喊变成实质的温度和力度打在闷油瓶的耳朵、脖颈、小腹,让他想再快一点儿、再用力一点儿,只为看那人发狂的表情。
眼角流出的盐水被闷油瓶勾到唇边,那混蛋面无表情,眼神却泛滥着无限的温柔……和玩味。他在笑。吴邪迷茫地想,这混蛋在笑。
意识已经到了空白的边缘,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身前和身后的双重感受让吴邪的身体极度敏感,而张起灵正一门心思折磨他的耳垂,他的神经。他想哭,想伸出手去抚摸身前的疼痛,却被霸道地按住手: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吴邪,我喜欢你。”
在被热流贯穿身体的瞬间,吴邪觉得自己身处炼狱,又像在天堂。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固执地吻着自己的眼睛,他还不知道自己正在哭。
08。
“诶,天真,小哥和你告白了吗?”
“……”
“怎,怎么了啊?”
“他再敢说一句‘我喜欢你’,我就把水壶戳他喉咙里!”
吴邪恶狠狠地挂了电话,刚系上的扣子却又被解开了,那人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揪住脸色煞白的小媳妇儿松开的领口:“吴邪,我喜欢你。”
番外二《沙来外传》(传说中解释儿子BUG的产物)
01。
这是个有关男人的尊严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冬天。暖洋洋、有些懒的冬天。
故事的起因倒一点儿也不铁血好汉,只不过是有天,吃多了米粉的我和张起灵决定出去散散步,所以这个故事的组成部分里有了老年绒毛拖鞋、羽绒服和厚围巾,我们拐进一条小巷里,我用很猥琐的方式,也就是身高优势强行和他接了个吻,所以这个故事里又多了点香艳……和一点点暴力。
被他一脚踹飞又自动滚回来后这个故事就开始往男人的尊严方向发展了,在此之前,吴邪的尊严基本都为负数。
编故事的人突然决定在剧情里加入一群穿过小巷的孩子,纸风车和彩色皮球一水儿的过了遍眼后,张起灵的表情忽然变得柔软,但是他的柔软刺痛了我的自尊。
我太明白他的表情。他想要个孩子。
我那时不能告诉他这是和我在一起的代价,因为其实我自己也是想的。我那个时候特别狗血的回忆起那场和我家里的殊死搏斗。
那时我妈终于从湖南台的广告里拔出脑袋,我指着身边的闷油瓶,又说了一遍:“妈,这我对象。”
闷油瓶特别配合地点点头,小模样可人得真像琼瑶剧里的媳妇儿。所以我妈也哭天抢地、责无旁贷地担任起“恶毒的婆婆”这一角色,这让我恍惚以为她吼着嚎着的时候其实有点儿享受的意味在里面。至于我爸,他的反应至今都是一个谜,我后来才知道是二叔保了我和闷油瓶两条小命。
我记得那时我妈浑身发抖地指着我,说吴邪你可想好了,从今往后你永远不能有孩子,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我只是难过。
或许是看到我的表情,闷油瓶愣了愣,笨拙地把手揽过我的肩头,我靠过去蹭了蹭他的头发,想着张起灵有些时候还是很体贴的——他显然是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句自以为是安慰我的话:“吴邪,我不介意你不能生。”
你大爷的。
“……起灵,谢谢你。”我特别诚恳地看他一眼,“我现在真是一点儿愧疚之心都没有了。”
他忽然捧住我的脸吻下来,把我的抱怨堵了回去。我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咕哝了一声便决定算了算了原谅他了。
就在那个时候,故事出现了转机。
在这条窄窄的巷子中间,有一家小饭店的后门忽然大开,然后有个东西一骨碌滚了下来,像是扭蛋一样径直滚到了我和张起灵面前。
“小鬼再敢过来偷东西就打死你!”厨房的师傅扔过来一把菜刀。刷刷刷,扭蛋在地上滚来滚去,看到我俩,露出一脸愤愤的神情:“看什么看!小爷我又不是猴!”
我看了一眼闷油瓶,拿出评价扭蛋的惯常语气:“最终BOSS级别的手办诶,怎么办,带回家?”
02。
争执了一晚上后,我们决定暂且先不管这小子的姓,反正他肯定得姓吴的,狗日的,必须得姓吴!我恶狠狠地想,他妈的每天被你上已经很没面子了这点儿口头上的便宜老子是一定要占到的!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单曲循环了俩小时,其中“每天被你上”还有“口头便宜”这两个词儿里的悲凉已经被吴邪无所谓地抛弃了,一并被扔地上的还有吴邪的那点儿小尊严。为了儿子的姓儿,我可真准备豁出去彻底不要脸一场。
闷油瓶一如既往地不说话,他一和我意见不合就这样,我叹了口气,决定用今后漫长的时间来教化他,于是我冲那小子叫了一声:“阿灵,去洗澡。”
然后闷油瓶也叫了一声:“小邪,去洗澡。”
……我操。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只要名字叫了自己的,姓就得跟对方”的不良预感。所以我重复了一遍:“阿灵。”
闷油瓶也马上回了一句:“小邪。”
……于是,一场赌上姓名和性命的尊严之战开始了。
03。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沙来成为了男孩的名字。
不姓吴也不姓张,我一边抽烟一边闷闷地想,怎么着,难道还姓沙么(作者偷笑着乱入)。沙来便笑嘻嘻地说吴老爹你真没文化,听说过沙来么,那是达芬奇的小学徒,知道不。
我脑子里没来由地想起张起灵逆着光的侧脸,他抱着一幅色彩拙劣的油画,低声念Salai。
“‘小恶魔’……”
达芬奇买回来的孩子,是恶劣的小偷,调皮鬼,达芬奇爱他,昵称他为沙来。是意大利语里的“小恶魔”。
“没错啊”这小子脸不红心不跳“我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小恶魔’,他多爱我,比爱你爱多了。”
沙来飘然离去,我却捂着胸口半天没缓过神儿,觉得自己一片玻璃心都碎成渣了。
……他妈的死小孩怎么我是吴老爹张起灵却是‘父亲’啊?!啊?!
我决定给王盟扣扣工资来挽回一下我的尊严。
04。
沙来的性格……还真不像我俩亲生的,怎么看怎么觉着和胖子有血缘。在遇到姑娘的时候,这点颇为明显。
他第一次见着解家的小女孩解绣鞍,表情里忽然没了横生的土匪气,羞答答地站在一边儿装矜持的壁花少年装得有板有眼,在小女孩的眼神瞟过来时鼓足了勇气耍了句流氓,那一刻我简直觉得这孩子说不定是胖子失散多年的儿子:
“我叫沙来,这名字是达芬奇取的,你叫解绣鞍,名字是周邦彦取的,我觉得咱俩有缘。”
小姑娘眨巴了眨巴大眼睛表示不理解。
我家儿子吞了吞口水,费力又诚恳地解释:“都是古人嘛,中西结合疗效好。”
……小姑娘虽然还是没听懂这费劲儿的搭讪里直白又粗俗的调情,但是她笑了。我们家沙来那一晚上都觉得,她笑了比什么都好。
——比看见他‘父亲’笑都好。
05。
有天,沙来同学迷上了网络小说。
第二天,沙来同学决定拿笔杆子来养活自己。
我说快算了吧沙来,你连金鱼都养不活。
他说吴老爹你伤害了我的尊严,我一定要写出本惊天地泣鬼神的书给你看看!
于是,《盗墓B记》火了。
……他妈的的确惊天地泣鬼神啊,看着网上的小姑娘们一口一个“瓶邪王道”,我心里那叫一个惨烈悲壮。我们家的网络小红人儿沙来特别开心,没事儿就奔过来奔过去给我们看各种瓶邪黑花同人本,于是我心里被践踏成渣的尊严又一次鬼哭狼嚎:
……奶奶的什么叫一夜七次!你们给我一夜七次看看!这是腰斩吧!还有是邪瓶!是邪瓶啊混蛋们!
“爹。”沙来同学打着字头也不回地叫我“他们说,你是傲娇受。”
06。
提出“瓶邪王道”“攻受不可逆”的神奇生物,ID是“丰丫头”。
我咬牙想了想,丰丫头,这不是解绣鞍那死孩子的小名儿吗?!我挂了个电话给解雨臣,结果丫在那头招呼都没打,一开口声音里满满的严肃认真:“吴邪啊你不能那么纵容张起灵,一夜七次太伤身了!”
两行血泪留下来。
07。
十五岁的时候,沙来和解绣鞍同学终于早恋了。
他俩谈恋爱和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似的,没事儿就爱传个情书,传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好像被我和起灵发现就得以死相逼求成全似的。
“我看过你儿子写的情书,”小花在电话那头找了半天形容词,最后决定实话实说,“写得挺烂的。”
那时我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沙来让我校正错别字的粉红小纸条:“‘解’一不小心成了‘结’”
“我念着你的名字,明明是结束,却偏念成了骑马而行。”
“我向前走着,结了绣鞍,乘着快马,再不回头。”
我琢磨了半天最后恍然大悟:“不是我儿子写得不好,是你这个老丈人觉得他每句话都说在自己心坎上了吧?”
小花不知是第多少次挂了我的电话。
“……”我念着,“‘丰丫头’……‘疯丫头。’”
明明是解,一不小心就成了结。
——我儿子的情书写得真好。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