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24日

师者,传道授液解惑也 by 三亏少女(25 – 30.tbc)

第二十五章

吴邪给张海客倒了一杯水,拘谨地坐在他对面,他身体还很虚弱,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发着抖,张海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端起杯子喝水,遮住若有所思的神情。

“小哥去取外卖了,一会就回来。”吴邪说。

“别紧张,”张海客看吴邪坐立难安的样子,和善地笑了笑。他气定神闲地倚靠在沙发上,仿佛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你和我弟在一起多久了?没听他提起过。”他声音很和蔼,像个长辈,但直勾勾盯着吴邪的目光,像盯着一头猎物的豹子,让吴邪心里不舒服。

不过,吴邪还是秉着见婆家人的乖巧小心,认真回答:“两个月。”

张海客捏着下吧垂下眼睑,好像在思考。吴邪摸不清他的心思,也不敢说话,心里暗暗盼着张起灵赶快回来。

过了片刻,张海客又抬起头问了吴邪一些家常的问题,是做什么的,家是哪里的,都有什么人,和张起灵怎么认识的,吴邪都一一答了,说到自己是张起灵学生的时候吴邪有点忐忑,生怕这位小叔子因为两人年龄的原因有什么看法,偷偷瞄一眼张海客,后者没什么反应,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听他讲。

吴邪说完了,张海客水杯里的水也喝完了。他把杯子递给吴邪,礼貌地笑道:“太渴了,麻烦你再帮我倒杯水吧。”

吴邪忙不迭站起来,接过杯子转身往厨房走,谁知张海客也在这时候站了起来,挡住吴邪的路,张海客敏捷地后仰上半身,下意识拉了吴邪一把,结果重心偏了,脚底下没站住,拽着吴邪直接往沙发上倒去。

吴邪只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扯了一下,紧接着天旋地转,他吓得大叫一声,转眼已经摔进沙发里,张海客被他压住,充当了他的人肉垫子。

吴邪赶紧爬起来,不顾身上酸痛,撑着身体跟张海客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心里狠狠踹了自己两脚,你紧张什么?不就是见个家长吗?

张海客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笑着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是我站得急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吴邪总觉得这个张海客怪怪的,看似和煦如春风,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虚伪劲儿。

他又朝张海客抱歉地笑了笑,才跑去厨房倒水,低下头接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衬衫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他的衬衫在解子扬家被撕坏了,这两天卧病在床,穿的一直是张起灵的衬衫。

衬衫有点大,本来就松松垮垮,此刻更是扯开了第三颗扣子,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和皮肤上红肿或青紫的痕迹。尽管张起灵帮他缓解药性的时候控制了力道,但他细皮嫩肉也扛不住三番五次的蹂躏,旧痕叠新痕,任谁看见了也不难猜出其中旖旎。

吴邪脸腾地一下红了,也不知道刚才张海客看见了没有,手忙脚乱地把扣子扣好,端着水杯往回走。

张海客背着手在客厅看墙上的挂画,吴邪刚拿着杯子出来,就听见门口有响动,走到客厅的时候,张起灵提着外卖在门口换鞋。

“小哥。”吴邪叫他,后面的话没说就被张起灵打断了。

“怎么起来了?回屋躺着去。”张起灵一看吴邪身体还没好,夜里风凉,只穿这件衬衫在屋里晃,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紧走了两步要抱他回去,余光里蓦然出现一个身影,他突然站住了,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是那种连吴邪都看得出来的难看。张起灵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他有一种超脱于常人的冷静,这种冷静使他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吴邪在他身边能够感受到极其强烈的安全感,多数缘由于此。

所以当张起灵脸色突变的时候,吴邪的心里更是扑通一声,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再看张海客的目光都变得惕厉警觉。

“你怎么在这?”张起灵盯着张海客,冷着脸问。

张海客神色轻松,似笑非笑:“叔叔让我来看看你。”

刚才张海客向吴邪简单解释了他和张起灵的关系。张起灵的父亲与张海客的父亲是叔伯兄弟,虽然是远亲,但是两家时常走动,张海客是这一辈中与张起灵最相熟的兄弟。

张海客口中的叔叔,就是张起灵的父亲。

吴邪偷偷看张起灵,他从没听张起灵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实际上,张起灵鲜少提起自己的家庭,吴邪只在胖子那儿听说,张老师是独子,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吴邪怕触及他的伤心事,所以从没主动问过。

张起灵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把手里的外卖递给吴邪:“乖乖吃完,我和他出去一趟。”说完揉了揉吴邪的头。

楼下公园的长凳上,张海客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火星一闪一灭,像黑夜里恣意窥视的眼睛。

“为什么要说谎?”张海客声音很冷,全然没有在吴邪面前那么温润和煦。他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比张起灵私自处理解子扬还要严重。前两天,张起灵告诉他,吴邪身上没有他们想要的信息,按理说,张起灵应该在此之后与吴邪断绝一切联系,回族复命。

毕竟吴邪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然而令张海客感到奇怪的是,张起灵并没有明确说明归期,张拂林那边催得很紧,眼看就瞒不住了,张海客根本不知道张起灵在做些什么,面对张拂林的质问,他哑口无言。

他隐隐觉得事情不可控制,正准备联系张起灵问个清楚,张起灵却先联系了他,让他把前两天的解子扬带到废弃楼盘那里,私下里用了张家对待间谍的刑罚。

若不是解子扬最后给张海客看的那张照片,张海客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张起灵为何如此迁怒。照片里吴邪被扒光了衣服,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布满泪水的脸被情欲熏染成诱人的粉红。

“我给他下的是藏海花。”解子扬笑。

张海客惊讶万分,藏海花是国家的禁药,具有强烈的致幻和催情效果,为了保护机密不被人以性行为传播的方式窃取,早在20年前就被政府列入禁止生产和流通的黑名单。

解子扬阴恻恻的眼神斜睨着张海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张起灵要弄死我了吧?”

张海客铁青着脸色不说话。

他不信,但是这个理由可以解释张起灵为什么在告诉自己吴邪身上没有信息之后,又疯了一样地把他从解子扬手中抢回来。如果张起灵是骗他的,吴邪身上真的有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信息,那这个理由仍旧成立。张起灵为了保护吴邪,必须让他变成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如果张起灵没有骗他,那吴邪被解子扬怎么样,又关张起灵什么事?

他故意在客厅里绊了吴邪一下,趁机扯开了吴邪的衣服,他身上的痕迹让张海客一下子对解子扬的话深信不疑,藏海花的药性需要那种方式化解,吴邪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身上暧昧的青紫痕迹,都是药性消除后的迹象。

解子扬没有骗他。

他不得不相信。

“其实,吴邪身上一直都有信息吧。你当时阻止解子扬,也不全是怕信息被他窃取。”张海客弹了弹烟灰,“你私自压下有关吴邪的情报,和私自处理解子扬的理由,是同一个。”

他没有用问句,他在陈述事实。

“族长,”张海客站起来,把烟头丢在脚下踩灭,“你准备怎么办?”

张起灵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他,眼中平静无波,透着淡淡的疏离戒备:“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张海客抬高了眉毛,静静睨着他。张起灵坦然回视。

刚才说的一堆话都是废话,现在这一刻开始,这才是真正的较量。

两人僵持了许久,最终张海客先闪烁了目光,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说:“我知道了。”

这事闹大了,超出了张海客处理的能力。他必须从长计议。

张起灵回到家,吴邪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张起灵看见他还是刚才那身单薄的衣服,立在夜风习习的客厅,粥捧在手里连盖子都没有拆封,他沉了脸色走过去把吴邪打横抱起来,吴邪“啊”地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稳住手里的粥,张起灵语气不好:“外面冷你还在这坐着,不怕感冒。”

“我想等你回来。”吴邪乖巧地往张起灵怀里靠了靠,他身上带着外面夜风的凉,托起他腰背和腿弯得手冰凉得吓人。

这明明要到夏天了。

张起灵没说话,抱着人回到卧室里轻轻地放在床上,接过吴邪手里的粥摸了摸,盒子还是温热的,拆开来米香四溢。

“你先喝粥,我去给你煮个鸡蛋。”张起灵摸摸他的头就要起身。

“这些就够了。”吴邪赶紧拉住他,实际上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小哥,刚才那个人……张海客,他找你什么事?”吴邪张嘴含住张起灵递到嘴边的一勺粥,心下忐忑。

“你不要操心,是家里的一些事。”张起灵又舀一勺粥,吴邪闭着嘴不喝,张起灵又道:“他说,我爸要我回去一趟。”

吴邪第一次从张起灵口中听到他提及他的家人,感觉很微妙:“什么时候走?”

“放了暑假。”还有一个多月,希望那些事情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妥当。

吴邪以前是最喜欢假期的,现在一放假,他就要回老宅那里,张起灵又要回去看他的父亲,两人说不定一个暑假都不能见面,想起这茬,心情不自觉地低落下来。张起灵心里装着事,一时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第二十六章

吴邪身体痊愈,再回到学校,没见到老痒。

他跑去问老痒的同班同学,那人听了,先是露出一副惊讶且慌张的神色,接着转着眼珠谨慎地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才凑到吴邪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他是黑社会的人。犯了事,被抓到牢里去了。”

同班同学很忿忿:“哼,平时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没想到心眼这么坏。”

吴邪听了,不发一言。老痒绑架他,也可以说是很黑社会的行径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老痒明明对他有所企图,可他现在也不明白对方的企图是什么。如果真像同学说的,老痒因为绑架自己的事情被抓走,那国安至少要他这个受害人出面做笔录吧。

然而过了这么多天,也没见有人上门。张起灵和他说一切交给他来办,他问了几次进度,张起灵都让他不要再担心,一切交给他。吴邪对他深信不疑,也就不问了。

胖子一见吴邪,就跟迎接红军的人民群众一样扑上来把吴邪抱了个严严实实,吴邪被他粗壮的手臂勒得喘不过气,七手八脚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扒开。

“天真,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望、望瞎双眼了。”胖子装模作样地哭丧着脸抹眼泪。

“是望穿秋水。”吴邪纠正他。

“都一样都一样。”胖子满不在乎,拖着凳子坐在吴邪座位旁边,“你这么多天没来上学,听张老师说你生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吴邪没来上学的第二天,张起灵就在课上宣布了吴邪生病的事情,并让胖子暂时代理课代表。胖子给吴邪打电话,竟然关机,之后一直没打通过。“还有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呢?你知不知道胖爷我担心你?”

“知道知道,谢谢胖爷您惦记。”吴邪讪笑着讨好他。不是他不想开机,他的手机在解子扬那里摔坏了,这几天他又被张起灵强制困在家里养身体,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根本连修手机的机会都没有。今天上学之前,张起灵塞给他一个和自己型号一样颜色不同的新手机,两个人还是情侣款。

“别给我打岔,老实交代,你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遇到坏人,受伤了,手机也摔坏了。我在家休息了几天,把精神养好才来上学。不过你放心,坏人已经被抓住了。”吴邪坐在座位上和胖子不着边际地扯犊子。

“卧槽天真,这么刺激的事儿你竟然不跟我说?快给我讲讲,你是惨遭打劫还是见义勇为?受什么伤了让我看看?你说你这学期怎么回事,不是崴脚就是挨打,简直灾星附体啊……”胖子说起话来简直是涝灾,吴邪实在找不到话头给他一一解释,幸亏上课铃响了,张起灵拿着作业进来,一进门遥遥往吴邪这边望了一眼。

胖子没看见张起灵进来,仍旧缠着吴邪问东问西。张起灵把视线收回去,面不改色地点了胖子的名字。

胖子正问得起劲,冷不丁听见张起灵清冷的声音,不知怎么他听出了一点莫名的不悦,不由得脖子后头一冷,条件反射般从凳子上弹跳而起:“老师!”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伸手举起全班的作业本:“发一下。”

发个作业而已,语气这么严肃做什么?胖子松了一口气,心里嘀咕了一句,跑过去接作业本。

放学后,解雨臣早早收拾好了东西,教室门口等吴邪,脸色十分难看。吴邪提着书包出来,脸色也不太好:“走吧。”

看起来心虚得很。

解雨臣冷冷看他一眼,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提点一句:“你好自为之,伯父看起来很生气。”

吴邪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爸爸从哪里知道了他和张起灵的事情。

他自认为保密工作非常完善,连胖子都不知情。小花虽然知情,但绝对不可能做出卖自己的事。同是九门后代,自小在一个祠堂里跪着受训,解雨臣自然知道吴邪违背父亲命令、甚至整个家族的禁忌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寓教于床,需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解雨臣同样百思不得其解。他从那个戴黑眼镜的不怀好意的男人那里听到一点风声,去过张起灵家见吴邪,彼时吴邪出了看起来脸色苍白一点,精神状态都不错,一再强调自己没事,解雨臣这才放心回家。

谁知一回家就看见吴邪爸爸面色凝重地坐在家里客厅,李叔上完茶,垂着手退出去。

吴邪爸爸看见他的第一句话是:“小邪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吴邪跟着解雨臣走到校门口,忽然停住了。他问解雨臣:“我能不能去见小哥一面?”

今天上午解雨臣告诉他这件噩耗时,他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张起灵,但是张起灵的电话打不通,跑去他办公室,数学老师说他今天上完课就请假走了。

张起灵从来没有不辞而别过,在这个关键时刻,吴邪莫名地心慌起来。

解雨臣脸一僵,接着嗤笑一声:“五爷爷、大伯父大伯母、二伯伯、三伯伯现在都在祠堂等着提审你,你还是想好怎么跟他们解释吧。”

回来的路上,解雨臣一言不发,到了门口,忽然拦住吴邪,一本正经地交代:“能瞒就瞒,如果实在瞒不住……你就说是我。”

“什么是你?”

“……你男朋友,是我。”

“你别开玩笑!小花……”吴邪下意识地想拒绝,可小花捏得他肩膀太痛了,眼神里的执拗严肃让吴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吴家是长沙的百年望族,在城郊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老宅,据说是民国时期的建筑,当年差点被政府收作物质文化遗产景点,因为吴邪的爷爷吴老狗坚持不走而未能成功。因为这个,吴家错过了在市中心坐拥7套商品房的机会。

每每吴邪推开老宅大门的时候,都暗自惋惜一番逝去的商机。今天推开大门的时候,他只想扭头就跑。

听见门外的动静,屋里出来一个人,吴邪看着他,乖觉地叫了一声“三叔”,三叔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吴邪进去。

连一向话最多的三叔都这么沉默,吴邪实在难以想象屋里那几位的脸色,一颗心绑了石块似的往下沉,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往屋里挪。

进了正厅,吴邪大略扫了一眼,爷爷坐在正坐上抽烟,老爸和二叔正襟危坐在左手边,垂着眼一言不发。

“爷爷,爸,二叔。”吴邪一一叫过。

“你还知道回来。”吴爸爸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吴邪一眼。吴爸爸性格温和,平时很少发脾气,对吴邪这个独子更是纵容宽待,吴邪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爸这么严肃的样子。

吴邪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家里人知道了多少,打定了主意,只要家里人没抓到实质性证据,他就抵赖到底。三叔的前车之鉴还血淋淋地摆在那里,这还是和九门内的陈文锦阿姨搅在一起,算人民内部矛盾,减轻了处罚,轮到他和小哥,估计爷爷要扒了他的皮。

吴邪打小调皮,没少挨训,大多是妈妈提溜着他的耳朵数落两句,爸爸从来都是和稀泥的那个,爷爷也无条件地护着,似乎自家宝贝孙子再皮也是乖巧可爱的,经常把吴妈妈气得没办法。

现在爷爷和爸爸两个人都在,妈妈没来,吴邪就知道现在没人能救他了。

“小邪,昨天大哥去看你,公寓那边的保姆说,你有半个月没回去住了。小王也说你这段时间没有寄宿在他家。你跟我说实话,”一旁一直沉默的二叔掀起眼皮看他,声音温和地循循善诱,“你这几天晚上都住哪?”

吴邪飚起此生最卖力的演技,状似无辜地“啊”了一声,若无其事道,“在小花家,这几天我课程跟不上,让他帮我补课呢,怎么了?”

兄弟有难,应当两肋插刀,小花,大恩不言谢!

吴爸爸根本不信:“我昨天去过小九府上,那会你在哪?”

“楼下超市,买点吃的……哎爸,您好端端的找小花干嘛去啊?”

其实听到这里,吴邪就确定他们不知道张起灵的存在,即使怀疑自己偷跑去和恋爱对象未婚同居,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一半的心落回原处,

“你都半个月不着家了我不找谁找?!”吴爸爸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翅膀硬了是吧,少拿小九当挡箭牌,给我老实交代,到底去哪了!”

吴邪哪见过老爸这么咄咄逼人,气势上输了一半仍不忘记死鸭子嘴硬:“爸,您让我交代什么呀!我就在小九家!”情急之下,连“小九”都顺着吴爸爸的话喊上了。

“这么说,你和小九同居了?”一直沉默的二叔幽幽地冒出一句话。吴邪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强自镇定道:“二叔,我就是借住几天,什么同居不同居。这么多年我和小花什么关系,您还不清楚?”

二叔懒洋洋地朝吴老狗递了一个眼色,吴老狗沉默许久,慢悠悠地往桌上磕了磕手里的烟斗, 嘬了一口,发话道:“知道你上学忙,也要抽空回来看看爷爷我这把老骨头,你不想家,爷爷还想你呢。”

吴邪一听这话,是蒙混过关了。立马摆出一副讨巧卖乖的模样,笑嘻嘻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过两天放了暑假,我天天在家陪您。”

吴老狗啜一口,嘴角总算有了点笑意,笑骂了吴邪一句:“小兔崽子。”

当晚,吴邪没再回公寓,直接住在了家里。家里不比外面自由,规矩多,作息时间要按着吴老狗的标准来。老人家晚上九点就回屋睡觉了,吴邪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房门吱呀一声响,吴邪立马从床上坐起来,啪地一声按亮了灯,明亮的光刹时盈满房间,照亮了门口解雨臣忧心忡忡的一张脸。

吴邪等他很久了。

下午吴邪被爷爷爸爸二叔三堂会审之后,就把解雨臣叫了进去。吴邪和他擦肩而过,求救似的望了他一眼,解雨臣目不斜视,掀开门帘进了屋子。

吴邪心里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表面上却一点痕迹都不能露出来,更加窝火,索性钻进屋子里装作睡觉,谁也不见。

他躺在床上,把和张起灵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九门是个保守程度令人匪夷所思的家族,在性观念开放的现在,仍然固守着反对婚前性行为的传统,对性行为传播知识的教育方式更是深恶痛疾,视之为洪水猛兽。 刚才二叔问到他和解雨臣“同居”的事,他矢口否认,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同为九门,他和小花明知故犯,两家虽然关系好,罪责也是免不了的。

本来,吴邪还打算等小哥忙完家里的事情,他就带小哥回家见见爸妈和爷爷,正式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现在自己十几天夜不归宿东窗事发,正是重点观测对象,现在拉出小哥就是让他当董存瑞的炸药包去堵枪口,作大死。

吴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把见家长的事情缓一缓。现在只希望被单独叫进去问话的小花可以安全过关,不要露出什么马脚。

吴邪看见解雨臣,忙不迭从床上跳下来,鞋都没穿就朝他跑过去,解雨臣靠着门框没懂,表情凝重,吴邪心里咯噔一声,艰涩地发问:“怎、怎么了?穿帮了?”

解雨臣没回话,深深地看了吴邪一眼,眼看吴邪脸上的血色褪尽了,才慢慢摇了摇头。

吴邪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放松下来,锤了下解雨臣的肩膀:“你吓死我了!”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床边回了回神,抬起头真诚地对着解雨臣说道:“谢谢你小花,改天请你吃饭。”

解雨臣还是维持着站在门口的姿势没动,看向吴邪的眼神幽深沉痛,解雨臣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像看一个濒临死亡而无法施救的溺水者,那种无奈的怜悯让吴邪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解雨臣平静地对吴邪说了一句话。

“吴邪,你和张起灵分开吧,马上。”

第二十七章

屋子里陷入死寂。

“你说什么呢。”吴邪打破令他十分不舒服的沉默,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解雨臣仍旧用那副眼神看着他,话再嘴边滚了一圈欲言又止。吴邪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是不是爷爷和你说什么了?”

解雨臣摇头,反问吴邪:“你知道张起灵是什么人吗?”

吴邪张了张嘴,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从心里涌出来,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解雨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虚,但是直觉告诉他,不可以听解雨臣接下来的任何话。

然而没能来得及。

解雨臣并没有等他回答,迅速地公布了答案。

“张家族长。”

吴邪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人朝里面扔了一颗炸弹,嘭的一声炸裂开来,耳道一阵尖锐的鸣叫,他眼前忽地一黑,腿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解雨臣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把他扶到床边坐下。

解雨臣倒了杯水递给吴邪:“你冷静点。”

吴邪推开解雨臣递过来的水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

他心里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也许是小花弄错了呢,张家族长那么神秘的一个人,爷爷他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怎么就让小花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发现了。

但他又深知小花的性格,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随口乱说。

他看着解雨臣,从他的脸上没有发现半点开玩笑的痕迹,一颗心蓦地沉下去,脸上血色褪尽。

解雨臣看吴邪强撑着的样子,心疼又无奈,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也只是欲盖弥彰。

他抬起手,按在吴邪的头顶:“你身上有一个秘密。”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说,我们都有。”

九门作为社会上高级知识分子云集的上层家族,存续已逾百年。但反对性行为知识传播,也是半个世纪前才开始的事情。吴邪一直以为是新型知识传播方式轻易地盗窃了家族长达百年的辛苦积累,才被家族所厌弃,可解雨臣说:“某种程度上说,九门才是真正的窃贼。”

东北雪山林海之中有一支家族,繁衍生息已久,族人避世,不与外界通人烟。后来,族里有人发现信息可以通过最原始的方式贩卖,而他们的家族,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人为财死,渐渐地开始有张家的族人秘密贩卖信息,起初还遮遮掩掩,后来愈演愈烈,形成一股与族内分庭抗礼的势力,双方水火不容,矛盾积压已久,爆发了内讧。

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夜,张家家族的一个分支的首领,带着他的族人,离开了东北的茫茫雪山,也带走了族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信息。他们一路南下到长沙,人困马乏,其他族人紧追不舍,万般无奈之下,逃亡的首领选择了和长沙最大的势力合作,他带来的那些信息一分为九,作为筹码,分押在长沙这股势力的各个分支之下,这一合作长达几十年,现在还在延续。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张家那一分支的首领,就是张大佛爷,当时长沙最大的势力,是其余的八门。”

“张起灵根本不是什么老师,他是为了接近你,拿回属于他们的信息。”

“不可能。”

吴邪断然否认。

“如果我身上有信息,为什么我不知道?”既然是从外部置入的信息,他作为接受者,怎么可能一点记忆都没有。

解雨臣坐到他身边,一只手绕到吴邪的耳后摸索,吴邪怕痒地往后缩了缩,解雨臣又摸了两下,摸到一个比针眼稍大一些的凹陷,仿佛没有愈合完全的针口。

“这里。”解雨臣点了点那个凹陷,“在我们三四岁的时候,利用特殊技术从这里输入。这么大的孩子还没有形成记忆,也不会知道在我们身体里储存着这样一个东西。”

解雨臣也是偶然一次听父母说漏了嘴,父母也无意瞒他,才了解到这么多秘辛。还有一层原因是解家人丁单薄,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尽早懂事,担起家业。吴邪就不同了,他有两个叔叔,爷爷健在,是真正被长辈们捧在手心里养出来的孩子,关于家族沉重的责任,越晚交代越好。

吴邪对解雨臣的话半信半疑,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信息的事情,更别提九门集结的往事,唯一知道的是张家和九门的恩怨,只不过换了一个是非颠倒的说法:张家是罪无可赦的窃贼,九门是无辜的受害者。

此时,吴邪已经能够冷静下来思考解雨臣的话,他觉得自己被解雨臣带偏了思路,重点不是九门和张家的是非对错,他也不关心这个。他直截了当地反驳道:“你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可以证明小哥是张家族长。”

解雨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默片刻,说了三个字:“解子扬。”

吴邪一惊,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对上解雨臣的目光,他瞬间察觉到,解雨臣什么都知道了。

解雨臣避开吴邪的视线,轻咳一声:“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对你?”

吴邪有些尴尬,即使他和解雨臣是很好的朋友,亲如兄弟,此刻坐在一起谈论他差点被欺负的事也十分别扭。他更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又和解子扬扯上了关系,疑惑地摇了摇头。

“解子扬的父亲是解如海。”

吴邪瞪大了眼睛。

解如海这个人可谓臭名昭著,十年前,他带领手下的一群人盗窃了当时某些高级知识分子掌握的重要信息,手段残忍,社会上一时人心惶惶。警方花了大力气也没能把人捉拿归案,后来听说被张家的人带走,不知所踪。每次家里长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嘲讽张家和解如海是狗咬狗,黑吃黑。

“解子扬绑架你那天,张起灵明明不可能出现,是因为他知道了解子扬的真实身份,才赶去阻止。你身体里的信息,如果被解子扬盗取,他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如果他不是张家族长,他根本没有渠道查明解子扬的身份,更别提去救你。”

“而且,有传言说解子扬被张家的人带走了,你说,这个时间节点能带走他的,除了张起灵,还能有谁?”

吴邪哑口无言。

张起灵确实和他说过,解子扬的事他来处理,也就是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解子扬,仿佛这个人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吴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如果。

如果一切都如解雨臣所言,小哥接近他只是为了盗取他身体里的那部分信息,那么从一开始,小哥的接近就是有目的的。

可是从接近到告白,主动的好像都是自己,小哥甚至消极地回避过,这讲不通。况且,如果是为了拿走他体内的信息,他们接触那么多回,结传的频率都可以把吴邪全部记忆复制一次带走了,小哥又何必和他纠缠到现在?

吴邪突然站起来往外走,解雨臣一把拉住他:“你去哪?”

“我去问清楚。”纵使解雨臣说得有理有据,可他的疑问没有办法解释,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张起灵一面。

解雨臣望着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的出租车,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了一口气,又无力地吐出来。

他拦不住。

当吴邪通红着眼睛求他替自己保密,执意去找张起灵对质的时候,他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就算他不同意又怎么样,吴邪早已经决定好了一切。

他能做的,只有在他身后,护他周全。

“我不拦着你,但我会跟着你。如果你半个小时之后没有出来,我就叫人。”

解家在城内部署的暗线由解雨臣一手掌控,此刻已经连夜接到命令,以吴邪为中心暗中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旦张家人有任何对吴邪造成危险的举动,解雨臣下的命令只有一个。

立杀。

吴邪赶回张起灵的住处,从门缝里看见有光露出来。他舒了口气,掏出钥匙开门。

路上吴邪给张起灵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但是房子里有灯光,就说明有人。

打开门,吴邪朝里面喊了一声“小哥”,一个人影慢慢从客厅里踱到玄关,吴邪看清他的脸之后,愣住了。

“你来了。”

张海客十分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吴邪会来。

“小哥呢?”吴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握紧了门把。上次他见张海客的时候,这个人就处处透着异样,加之张起灵对他的态度,吴邪已经把这人归到了“生人勿近”一类。

而且,他出现在张起灵的住处,却没有见到张起灵的人影,更是古怪。

“在你见他之前,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想听。”

“嗯?你这个学生不乖啊。”张海客眯了眯眼睛,语气冰冷。吴邪感到一阵寒意,梗着脖子回击:“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张海客挑眉看着吴邪,“当时在网上同意你申请的,是我啊。”

吴邪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几个月前。

张起灵接到父亲的命令,他们的族人获取到了吴家长孙的就读学校,现在是接近九门成员拿回信息的绝佳机会,这个任务交给了从未在九门中以真面目露面的张起灵。

等他领命出来,张海客已经站在门外等候多时,递给他一个档案袋,里面是吴邪个人详细的资料。

张起灵有个道上的朋友,姓齐,外号黑瞎子,在吴邪学校附近有几套房子,张起灵买下他楼下的那一套,和黑瞎子学了几天高中化学,也通过网络约了几个学生试课,效果还不错,就往吴邪所在的学校投了简历。

张海客每过一周会到这里和他碰面,了解任务的最新进展。吴邪在网上阴差阳错约到张起灵那天,张海客正好在张起灵家。

张起灵开着电脑就去洗澡了,张海客坐在电脑跟前翻资料,音响叮咚一声,他抬头看了眼。

默默的聊天框显示双方头像和昵称,一个顶着“天真无邪小郎君”名字、大黑背狗头像的人给张起灵的账号发了一条信息:

“老师,真的不接受非传统模式的知识传播吗?[期待][期待][期待]”

“天真无邪小郎君”这个名字虽然有特点,但不具备很高的辨识度,真正让张海客认出吴邪的是他的头像,那条狗是吴老狗的爱犬,名声赫赫,当年张海客被它追着咬了一口,他化成灰也认得。几处线索一对,不难猜出对面是谁。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张海客想了想,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

“可以,你明晚过来。”

他刚输入完地址,背后一个声音冷冷响起:“你在做什么?”

等张起灵看清屏幕上的字并意识到张海客刚刚做了什么之后,他眯了眯眼睛,这个动作的意思张海客很清楚,他生气了。

于是,张海客在张起灵动手之前匆忙解释:“你先别激动,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张起灵抿着嘴,无论是谁他都不会答应用结传的方式试课,张海客闲事管得有点多了。

“他是吴邪。”

后者一怔。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张海客说。

吴邪愣在原地,还没有从张海客的话中回神。

他非常不愿意相信张海客说的一切,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反驳。张海客清楚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所以,你们一开始,就准备合起伙来算计我?”吴邪瞪着张海客,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哂笑。

原来这一切都是算计,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付出了真心。

“嗯……”张海客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越往后张起灵的状态越古怪,到如今已经完全偏离的他们一开始的计划,照现在的结果来看,说张起灵算计了他还差不多。

“他在哪?带我去见他。”

吴邪坐在车上,看着窗外越来越陌生的景色,心寒至极。

到现在,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张起灵。

他的家庭,过去,他刻意隐瞒的所有秘密,都因为自己的一腔欢喜,从不过问。

他不问,张起灵也从没有主动说过。

他回想过去,恍然发现这件弥天大谎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只是他太大意,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张起灵的动机。

当时吴邪告白的时候,张起灵拒绝的理由是“我配不上你”,吴邪那时以为张起灵顾忌自己结传老师的身份,还恬不知耻地去找齐老师,想到这,吴邪只觉得羞愤交加,张起灵那时候大概在看自己的笑话吧。

确实很可笑啊。

吴邪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开始流眼泪。张海客从倒车镜里看得心惊胆战,心想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神经病。

他在张起灵的住处等吴邪,就是张起灵的意思。后者破天荒地拜托了他一次,要他一定把吴邪带来,无论用什么办法。

张海客当时就急了,家乡话都蹦出来:“你别整幺蛾子了行不行?”要是让张拂林知道,铁定要来抢人,张起灵也铁定不会给,到时候场面就难看了。

张海客脑补了一下血肉横飞的场景,觉得这不是个办法,于是按捺住火气,温声道:“族长,要我说,您就跟您父亲认个错,先把这风头避过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何至于为了一个外人父子反目,领家法,受鞭笞,搞得浑身是伤,半死不活。

张起灵慢慢抬起眼皮看他,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说话声断断续续,声若蚊呐。

张海客听了半天,总算听清了。

“我喜欢他,又没有错,为什么要认。”

张海客千百句劝诫全噎在喉头,对上张起灵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更是堵死了说不出来,半晌,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行,你等着,我去找吴邪。”

第二十八章

把九门的人接到张家本家,无异于送羊入虎穴。

张海客使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趁着天黑,让吴邪扮成手下,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全副武装领进张家。

张起灵的房间是独门独户的一个小院,吴邪跟在张海客身后在林木茂盛的园子里绕了许久,才到达目的地。

张海客站在门口敲了三下门,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进去吧。”

屋里漆黑一片,空气里残留着酒精的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转身关门的时候,身后亮起了灯光。

壁灯的光线温暖柔和,趴在床上的张起灵看见吴邪,艰难地撑起身子,起到一半就重重地摔回床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吴邪赶紧跑过去扶他躺好,张起灵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吴邪不知道他伤得多重,伸手要撩张起灵衣裳下摆查看,被后者制止住了。

张起灵苍白着一张脸,声音沙哑:“没事,一点小伤。”

“你爸怎么下得去手。”吴邪声音哽咽,他站在床边,也不过来。张起灵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他的心莫名慌乱起来。

“吴邪,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吴邪避开他的眼神,“张海客已经跟我说过了。”

“张家族长,对吗?”

此刻,张起灵终于意识到那丝不同是源自吴邪的克制疏离。

他站在他面前,眼睛通红,明显是哭过。他什么都知道了,但眼神里没有质问和愤怒,平静得让人恐慌。

张起灵着急地掀被起来:“吴邪,你听我解释……”

吴邪静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班上女生喜欢看的玛丽苏言情小说,他也不会泪眼婆娑地喊着“我不听我不听”夺门而出,他今天冒着巨大的风险来这里,就是要一个解释。

就是要知道在这场恋爱里,永远追着张起灵的脚步奔跑的他,是不是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唱独角戏的傻瓜。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他一字一句道。

和家族无关,和任务无关,和使命无关。

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

他是他年少的糖果,贴在心口的位置,一放就放了好多年。时光把糖熬出甜腻的香味,裹着他隐秘的爱意,冷却成一个滚烫的秘密。

他看得见吴邪的爱和执着,像太阳一样照进他原本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可吴邪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么那么久以前,他已经站在吴邪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默默追逐了好多好多年。

也许吴邪永远都不会知道,但没关系。

爱本来就不分先后,难寻因果。

吴邪从张起灵房里出来的时候,黎明将近。

天边已现拂晓的曙光,张海客在清冷的天色里,看到吴邪从房子里走出来,关上门,走到他跟前,平静地说道:“送我回去吧。”

张海客担忧地看向房子里重新熄灭的灯光,他没有听见两个人这么长时间到底说了些什么,一切都太静了,静得好像冬日冰冻住的水,一丝活气也没有。

吴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说:“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张海客愣住。

送走吴邪之后,张起灵养好了伤,辞掉了老师的工作,回到张家的公司。

他和张拂林和解,确切地说,是双方互相妥协。张拂林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眼里,张起灵就是个孩子,要仰靠他生存,爱情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

张起灵还是没能过吴邪这关,张海客也曾惴惴不安担心张起灵向他兴师问罪,但他和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张海客也不能判断他到底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张海客再也没接到过任何关于接近九门中人的任务,他知道一次任务的失败代表着永远的淘汰。他和张起灵都永久地被排除在候选人名单之外,他也再没见过吴邪。

总之,一切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末。

公司到了年终事情积压如山,张起灵连轴转了一个星期,铁打的身体终于扛不住,倒在财务汇报会上,被送回老宅静养。

张拂林眼见他收心振作,替张家操心操肺,有了点少当家的样子,心中宽慰,温言嘱咐张起灵好好休息。张起灵这一病,工作耽搁倒没什么,公司有其他人顶着,只是和某官家小姐的相亲因此推迟。

相亲是张拂林的意思,从家世到利益他都十分满意。张起灵见过照片,没说什么,当着父亲的面把照片收进怀里,出了董事长的门,随手扔进走廊的垃圾桶里。

化学老师突然辞职的消息震惊了整个班级,一大半女生唏嘘不已,毕竟如今又帅又有才华的老师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胖子课间的时候拍着大腿长吁短叹,吴邪一反常态,趴在桌上沉默地抄化学方程式。

胖子问他:“你最近怎么了,这么用功?”

吴邪答:“我传教上完了,以后要自力更生。”

他说到做到,一心一意朝学霸的方向发展,篮球也不打了,网吧也不去了,平时上课认真得令人发指。新来的化学老师很喜欢他,他却主动辞去了课代表的职位。

胖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吴邪是开窍了。解雨臣问过他,他只回答了一句:“我们分手了。”

自此,再没提过张起灵三个字。

他状态调整得太快,解雨臣根本看不出他有半点失恋的影子。他私下里问过黑瞎子张起灵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断得一干二净,是哑巴的风格,但吴邪这么决绝,我很惊讶。”

解雨臣惊讶的同时仍然满心困惑,曾暗地里密切注意过吴邪的一举一动,他毫无异样,好像生命里从来没有一个叫张起灵的人出现过。

就连解雨臣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年少的爱情纵然张扬热烈,像火一样烧过了也就熄灭了,余下的灰烬吹散了,飘进初秋骤然而起的凉风里,下过几场雨,什么痕迹都不剩了。

“考试终了时间到,请考生立即停笔,并按照答题卡、试题、草稿纸的顺序将其整理好放在桌面上,坐在原位等候监考员收取,待监考员通知离场后再离开考场。”

吴邪放下笔,将试卷和答题卡按照要求摆放好,监考员走过来熟练地收走他的试卷,迅速走到下一个人的位置。考场响起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监考员皱着眉头喝道:“保持安静!”

议论声小了一点,但没有消失。

监考员数完卷子,确保没有问题之后,抬头扫了一眼教室,说道:“你们可以走了。”

教室“嗡”地一声,瞬间喧闹起来,拉椅子推桌子收拾文具的声音此起彼伏,吴邪把准考证和笔装进透明的文件袋里,顺着人流走出教室。

刚出门吴邪就被一个飞扑抱住了,胖子日益可观的身躯压得他肩膀一沉,他嫌弃地推开胖子:“松手!热死了!”

胖子充耳不闻,凑上来勾着吴邪的肩膀往前走:“考得怎么样,逆袭黑马兼Z大种子选手?”

“不怎么样,”吴邪瞪他一眼,“松开我。”

“得嘞,”胖子见好就收,识趣地把胳膊收回来,和吴邪并排着往前走,“诶高考结束了,咱上哪儿玩去?好好浪一把。新疆怎么样?布达拉宫。”

吴邪:“……布达拉宫在西藏。”

“你说西藏就西藏,去不去?”胖子摩拳擦掌。

“现在这么乱,已经禁止入藏了吧。”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出了校门口,吴邪家里的司机王盟站在车门旁边冲着吴邪使劲招手,吴邪看了他一眼,扭头问胖子:“要不要上车?送你回去。”

“不用,我走回去……欸不是,你别转移话题,到底去不去啊?”

吴邪只留给胖子一个坚定的后脑勺:“再说。”

吴邪一推开家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吴一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吴邪叫了声“爸”,吴妈妈听见门口的响声,从厨房探出头来:“小邪回来啦?快洗手,准备吃饭了。”

吴邪放下书包洗完手,走进厨房围观妈妈做饭。

“考得怎么样?”

“还行。”

“我儿子说还行,就是很棒。”吴妈妈骄傲地扬了扬头,为人母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棒的。

吴邪乖巧地笑了笑,没有接妈妈的茬,自觉端盘子端碗打下手。

吴邪高考结束,吴妈妈坐了一大桌子的菜,饭桌上不停地给吴邪夹菜,吴邪吃饭的速度还赶不上妈妈布菜的速度。吴邪忍无可忍,在吴妈妈不知道第几次将筷子伸过来的时候抬手制止了她:“妈,我真的吃不下了。”

“这鱼肉,补脑的。你爸今天去鱼市买的活鱼。”吴妈妈不由分说把鱼块塞进了吴邪的碗里。

吴邪默默地叹口气,慢吞吞地消灭着碗里越吃越多的饭菜。吴妈妈却是一直没有收回落在吴邪身上的,忧心忡忡的视线。

她总觉得这两年吴邪性格变了不少,没有以前活泼了,话也少了许多,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经常走神,很少像小时候那样笑,是长大了稳重了?还是有什么心事?但是吴邪除了变得安静沉稳之外,在家乖巧听话,在外学习刻苦,一点错也挑不出来,吴妈妈也问过儿子,儿子反问道:“我长大懂事了你还不愿意啊?”她也没话说。

只是当妈的,总觉得儿子的状态哪里不对。

“考试很累吧,今天洗个澡早点睡觉,明天去看看你爷爷。”吴一穷说。

“知道了。”吴邪平静地回应着,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毕业了,有没有和同学约好出去玩?”吴妈妈问。和同龄人出去散散心,比让他一个人憋在家里要好。

吴邪扒饭的筷子一顿:“没有。”

“那你想起哪里玩,跟爸爸妈妈说,经费管够。再叫上几个同学,好好放松放松。”吴妈妈又道。

“嗯,”吴一穷附和道,“我觉得上海不错,你高一不是想去上海玩吗?”

“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吴妈妈反驳道,“去草原吧,你小时候去动物园,指着大象说想骑马,记不记得?”

接下来,吴邪的爸妈顺着这个话题,畅所欲言地探讨了全国各地旅游景点的可选择性,吴邪一言不发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两个大人还在为“张家界和九寨沟哪个地方好玩”争论的时候,吴邪“啪”地把碗往桌上一放,笑着说:“我吃饱啦。”

然后丢下争论中的父母,站起来迅速溜回卧室。

卧室门一关,吴邪维持在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了气的皮球,颓丧地塌下肩膀,扑在床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考试确实很累,非常累,特别累。

但是真正让他筋疲力尽的不是这场准备了十几年的高考。

吴邪在枕头底下摸索片刻,抽出一个手掌大的本子,本子侧面带着一个密码锁,他熟练地打开,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这是个日记本,只不过每个日期之间只有一行的间隔,而这间隔的一行写的几乎是同样的内容。

XX年XX月XX日

你离开的第916天。

吴邪算了算日子,忽然发现,离当初的约定只剩下不到1个月了。

吴邪记下了今天的日记,这个数字变成了915。

“还有25天,我就不会再等你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吴邪就被锲而不舍的手机铃声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扒出手机半闭着眼看了一眼屏幕,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划向接通键。

“喂,胖子。”

“天真,快出来!我在你家楼下的肯德基,等你30分钟啊!”胖子的声音清亮有力,充满了考试结束后身心得到解放的活力。

“我……”

吴邪刚开口,对面已经挂掉了电话。

“……还没起。”吴邪在电话的忙音里默默地补充上没说完的话。

吴妈妈正在客厅拖地,听见吴邪的卧室门一响,抬头看儿子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了。

“怎么起这么早?去哪啊?”吴妈妈杵着拖把问。

吴邪没抬头,蹲在玄关处换鞋:“胖子找我。”

“不吃饭了?”吴妈妈接着问。

“去肯德基,我在那吃就行,先走了啊妈。”说话间吴邪已经换完了鞋,冲吴妈妈摆了摆手,开门出去了。

早上的肯德基人不是很多,吴邪没进门就看见胖子贴着透明玻璃窗冲着他欢快地招手,边上坐着小花、云彩和黑瞎子。

吴邪一进门,小花立马拉了一个椅子放在旁边,示意他坐过来。胖子拍拍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清了清嗓子:“人齐了,下面我们确定一下毕业旅行的计划。根据之前的讨论,目前有三种方案可供选择。西藏、四川、老北京。”

别的都还好,提到西藏,除了胖子以外,其他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不是禁止入藏了吗?”小花问。

黑瞎子在一旁附和:“对啊。”

胖子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吴邪捏了捏眉心,昨天就和他提过了,时间原因没有多讲,以为他放在心上了,结果还是当耳旁风。

“我去哪都行,你们定吧。我没吃早饭,先点个餐。”

等吴邪点完餐回来,一帮人的话题已经从旅游计划扯到游戏出装上了,吴邪剥开鸡肉卷咬了一口,又嘬了一口豆浆。坐在旁边听胖子和瞎子越扯越没影,他含糊着打断两个人:“去哪定了吗?”

胖子立马接茬:“四川,咱们先去甘孜的色达,然后北上去香格里拉和大理,在洱海边享受来自大海的自由和拥抱。”

吴邪懒得去纠正胖子一句话里有多少个常识性错误,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胖子摸着下巴砸吧砸吧嘴,装模作样地沉思了片刻,严肃地回答:“涉及到这么多人的集体旅行,我觉得还是要从长计议……”

胖子的计议内容还没来得及说,吴邪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吴妈妈的电话,吴邪腾出拿豆浆的手接了起来,电话里立即传出吴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小邪,小邪你在哪啊!”

“妈?怎么了?”吴邪脸色一变,胖子等人疑惑地看向了他。

“呜呜……你快回来,快回来!”吴妈妈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背景音很杂乱,隐约能听见声嘶力竭的哭泣声和高声的叫嚷。

吴邪蹭地一下站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妈,你在哪呢!”

王盟贴心地为吴邪和解雨臣关上了门,站在门外守着。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就隔绝的大部分的声音,屋里没人说话,一时间寂静得可怕。

解雨臣一向比吴邪成熟许多,此刻也难免心慌意乱。他坐到吴邪身边,一直沉默的吴邪忽然看向他,那眼神让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抖。

“小花,”吴邪直直地盯着解雨臣,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脖子后头。

曾经解雨臣引导着他发现了那里针孔大小的凹陷,也让他看清了埋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巨大的秘密。

“我记得你说,这个东西,我们都有。”吴邪极力维持着声音的稳定,不让它发抖。他现在有个大胆的、邪恶的、丧心病狂的猜测,这个猜测让他害怕。

“陈予之也有。”吴邪继续道。

“你说,凶手是不是为了取出藏在他身体里的信息,才那样杀死了他?”

“不、不会吧……”解雨臣惊呆了。

“是!一定是这样的!”吴邪突然激动起来,语速也不由自主加快了许多,“不然,予之死了,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们两个保护起来?我们两个和他之间的共同点,就是我们身上都有九门传承下来的信息。他死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

解雨臣不说话了。吴邪的推测不无道理,这是最坏的情况。解雨臣还是抱着一个希望,希望这件事只是一个意外,明天王盟就会打开上锁的门,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出去了。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陈予之的死像一块投进水里的巨石,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响动,而投石引起的涟漪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掀起席卷全国的巨浪。

两个人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宿,王盟按时送饭进来,放下饭就出去了。王盟嘴巴很紧,一句话都没跟他俩说,只是越来越凝重的脸色暴露了当前并不乐观的现状。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吴邪就醒了。他做了一夜凌乱破碎的梦,梦见什么已经忘了,只是梦里压抑的感觉一直延续到了现实。

吴邪起身下床,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下一秒,王盟已经迅速从外面打开门,露出一张疲惫的脸,看清门后站着的吴邪之后,他迅速调整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小三爷,怎么了?”

“我们还不能出去吗?”

“没有二爷的命令,你们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安全。”王盟回答。

这句话王盟已经说过三次了。吴邪知道他是不会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的,于是只能悻悻地关上门,重新躺回床上。

“啧,小花,别睡了。”吴邪忍不住抬起脚踹了解雨臣几脚,硬生生把解雨臣踹醒了。吴邪搞不懂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解雨臣还能睡得如此酣畅淋漓。

解雨臣还没从梦里缓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吴邪把解雨臣歪歪斜斜的肩膀扶正,忧心忡忡道:“不能这么等下去,我们得做点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啊?”解雨臣避开吴邪的手,软绵绵地躺下去,被子一掖,重新把自己裹成了个球,“我们现在能做的最大的贡献,就是呆在这,不要给大人添麻烦。”

吴邪反驳道:“即使这样,我们最起码也有权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解雨臣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大人们不说,我们也没办法啊。”

吴邪还想说话,门突然开了,王盟和一干人高马大的保镖站在门口。

“花儿爷,小三爷,快跟我走。”

第三十章

吴邪和解雨臣被塞进私人飞机飞上万里高空时,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舷窗外是重重叠叠的云层,阳光铺洒在上面,像裹了一层稀薄糖浆的棉花糖。吴邪却没有丝毫心情欣赏景色,他连自己即将被带去哪里都无从得知,飞机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和同样茫然的解雨臣面面相觑,就连把他俩推上飞机的王盟,也被留在了地面上。

“我没有资格上飞机,小三爷,花儿爷,你们放心,落地后会有人接你们,什么都不要问,跟着他们走。”

王盟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什么资格?这架飞机又是属于谁的?为什么只让自己和小花上来?目的地是哪?来接的人又是谁?为什么不要我问?

吴邪脑子里已经快写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了,露出的表情十分纠结。显然解雨臣也不知情,不过他比吴邪放松多了,他调平了飞机座椅,取出飞机上配备的小毯子,躺下就要继续补眠。

“这时候了你还睡得着?”吴邪见状,上去扯住了解雨臣盖到一半的毯子。

“什么时候?”

解雨臣完全状况外的态度让吴邪大为光火,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但是从昨天开始,他和解雨臣就一直在一起,在此之前,解雨臣也不像有事瞒着他的样子,被推上飞机的时候,他和自己一样震惊。

只是眼下,解雨臣的平静恢复得太快了。

对此,解雨臣解释:“既来之则安之。你信不过王盟,还信不过你二叔吗?”

没等吴邪回答,解雨臣又说:“而且,我大概知道我们被谁带走了。”

“谁?”吴邪精神一震。

解雨臣没说话,把小毯子的一角从吴邪手里抻出来,捏住毯子一边翻开,递到吴邪眼前。

毯子的锁边上有一个小巧精致的logo,吴邪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国家安全防御局的专属徽章。不止毯子,仔细观察之后就能发现,这里随处可见制式一样的logo,印在茶杯底下、座椅背后、垃圾桶甚至便携袋上。

这不是一架私人飞机,这是国家安全防御局配备的公务飞机。

九门没有从政的传统,当前的族辈里也没有几个从政的人,政界人脉匮乏,吴邪当然不会认为二叔在这里给他们找了什么庇护,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陈予之的案子牵涉甚广,已经惊动了国家安全防御局涉入调查。

但是他们两个事发后才赶到现场的孩子,至于大张旗鼓地动用公务飞机这种交通工具吗?

吴邪还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关窍,飞机已经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落地,机舱门打开,早已有两个人等候在外面。其中一人走上前和飞行员交谈了两句,接过飞行员递来的一张纸,粗粗扫一眼之后在角落签下了几个字,交还之后才反身回到吴邪跟前。

“介绍一下,我是国安防御局特别行动处的徐平,叫我徐哥就行。”返回来的那人和两人打完招呼,例行公事地举起一张纸,横在两人面前,“根据《涉及国家信息安全的突发事件紧急保护条例》的相关规定,吴邪、解雨臣符合列为特殊当事人的必要条件,自3020年8月6日起由国家安全防御局特别行动处接管保护。这是特派令。“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徐平补充。

吴邪还记得王盟叮嘱他的话,什么都不要问。于是,即使特派令里的话他几乎听不懂,也什么都没问,乖乖地点了点头。解雨臣多看了两眼被徐平举着的特派令上的印章,没说话。

这会倒是轮到徐平惊讶了,两个十八九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竟然一个问题都没有,甚至连好奇的神色都没流露出来,九门的后代,确实不一样。

徐平把纸一收,看向站在他身边一直没说话的人:“梁湾,交给你了。”又转头和吴邪解雨臣交代,“以后你们有什么事,直接找她。”

叫做梁湾的年轻姑娘朝吴邪和解雨臣笑笑,转身边走边招呼他俩:“跟我来吧。”

吴邪和解雨臣跟在梁湾后头,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着周围环境。这里是一片空旷的水泥地,四周建筑稀疏,似乎是某个城市的郊区。三人正在走向视野里唯一一栋比较庞大的建筑,但也只有七层楼高,看起来十分破旧,低层的外墙上爬满了茂盛的爬山虎,爬山虎最猖狂的地方,窗户被覆盖得严严实实,也没有人来清理。建筑周围杂草丛生,如果有人路过,只会认为这里是一处久无人住的废弃建筑,绝不会想到野蛮生长的植物之下,隐藏着整个国家安全防御局。

进入大楼,内部的装潢确实很符合大楼外部展现的年代感。绿色的墙漆铺满了目之所及的墙面的下半截,地上铺的是一个世纪以前流行的地砖样式,楼梯扶手倒是上好的水曲柳,人手常摸到的地方亮得几乎要反光。所幸内部的卫生打扫得十分到位,没有看到墙角上横亘百年的蜘蛛网。

梁湾带着吴邪和解雨臣沿着走廊一直走,吴邪才发现这栋建筑非常“扁”,虽然楼层不高,但占地面积很大,走廊纵深,两侧房门紧闭,安静得只能听见梁湾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三人上了二楼,沿着走廊往中心走了一段,梁湾带着他俩转了几个转角,又沿着新的走廊走到尽头,才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梁湾打开房门,里面有几张办公桌,桌上放着电脑和一些办公用品。梁湾走到其中一个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卡递给二人。“你们的ID卡,信息已经录入了,吃饭、购物、出入大楼,都会用到,要保管好。”

接着,梁湾带着他们去了紧邻办公大楼的宿舍楼,宿舍楼就热闹多了,走廊上时不时会遇见和梁湾打招呼的人,有的人看起来比梁湾年纪要大,但也会客气地叫她一声“梁姐”。梁湾微笑着点头回应,带着两人走到了三楼尽头的房间。

“你们住在这,两人一间,没问题吧?”梁湾掏出钥匙。

“没有。”吴邪和解雨臣异口同声。

“这是我的电话,房间里有座机,有事打给我。”梁湾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很短的号码,她把纸条卷在钥匙上,一并递给了吴邪。

解雨臣此时想起两人上了飞机之后,手机就被机舱人员没收了,现在还没还回来,便提出了从下飞机到现在的第一个问题:“那个……我们的手机呢?”

“晚一点会有人送到我办公室,你们可以随时来拿。不过,在这里不能使用任何外线的通讯设备,手机是没有信号的。打打单机游戏倒是没问题。”

“哦,我的办公室就是刚才那间,2-A-103。”梁湾补充。

接着,梁湾口头描述了食堂、健身房和生活超市的位置,并承诺今晚之前会给两人送来必备的生活用品和衣物。最后,她郑重地提醒,或者说要求,在没有得到批准之前,吴邪和解雨臣不能走出这栋大楼的大门,虽然很难熬,但希望两人配合她的工作。

两人乖乖点头。

吴邪和解雨臣的无条件顺从令梁湾讶异,但或许九门的人早和他们俩交代过什么也说不定,梁湾没有深究,又嘱咐两句便离开了。

“太破了吧!”

“太大了吧!”

打开宿舍大门的两人发出迥然不同的感叹。解雨臣家境殷实,从小养尊处优,出门住酒店也要五星级套房起步,此刻面对着一个除了洗手间毫无隔断的大宿舍,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吴邪则觉得这地方比他自己预想中的好太多,他以为屋子里只有上下铺的单人床,结果是独立的单人床,两张;他以为屋子里除了床只有柜子,有桌子就不错了,结果屋里不仅有柜子桌子,甚至配备了微波炉和冰箱;他以为洗手间狭小逼仄,结果洗漱台大得可以,淋浴间还装上了玻璃门。

“有造洗手台的预算,为什么不把卧室隔开!隔开!”解雨臣强迫症发作,已经在思考如何摆弄屋子里的家具,让它们在最大程度上接近自己的心理底线。对此,吴邪表示无所谓。要知道一路走来看到的艰苦朴素的装修已经让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宿舍能有这个住宿条件他已经很满意了,要什么自行车?

下午,梁湾承诺的生活用品和衣物被人送了过来,彼时吴邪正被解雨臣差遣挪动着屋里的家具,俩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来人将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连招呼也没打。解雨臣走过去拿东西,嘟囔了一句:“也不怕送错人。”

归置完房间和物品,转眼到了饭点,送过来的东西里有两张饭卡,吴邪和解雨臣按照梁湾的描述找到了食堂,两个半大的孩子站在全是成年人的食堂门口十分显眼,来来往往的职员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过没有人上前询问,让吴邪想起给他们送完衣物一声不吭离开的职员。诺大的食堂只有碗筷碰撞发出的响声,吴邪试图和解雨臣聊天,但正常的说话声在这里就像拿着扩音喇叭一样,吴邪只好放弃。

事业单位的工作氛围真是太压抑了,吴邪想,毕业了一定不考公务员。

吴邪和解雨臣在各种目光的打量里吃完饭,飞快地回到了宿舍。两人一路上大肆吐槽这顿饭的艰辛以及防御局沉闷的环境,双双对未来不知何时结束的宿舍生活表示担忧。

“像软禁一样,不能出门,不能和外界联系。”吴邪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抬脚踹了踹解雨臣,“你说,他们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弄来,又丢在这里不管,到底什么意思?”

解雨臣正拿着从梁湾办公室取回的手机玩俄罗斯方块,闻言回道:“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人家公务员是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的好吗?有什么事也要明天9点以后再说。”

解雨臣说的有道理。然而现在距离明天9点还有十几个小时,没有WiFi的时光着实难捱。

吴邪走出房门,左拐就是一个大阳台,此刻太阳快要落山,天光渐暗,阳台上晾着的几条床单被傍晚的风吹得飘飘荡荡。

吴邪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漫无目的地四下眺望,从这里能看到防御局大楼的大院和正门,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远处是稀稀落落的低矮建筑和广阔的田地,一条不算宽阔的水泥马路从远方延伸而来,经过防御局的办公大楼,消失在另一方向的尽头。马路上飞驰着一辆孤独的吉普车,之所以说它孤独是因为从它出现在吴邪的视野里开始,就再没有别的车出现。于是,吴邪的视线跟随着相对静止的画面里唯一持续运动的汽车,眼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在防御局的大门前停下。

车上下来了四个人,穿着统一的制服,紧接着从大楼里走出几个穿同样制服的中年男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和车上下来的人握手,那个人——

那个人!

吴邪睁大眼睛,猛地前倾身体,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那个人几乎背对着他,他看不到正脸。

可他的心脏已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有什么日夜期盼的答案呼之欲出。

转过来!再转过来一点——

那人似乎听到吴邪心底的呐喊,谈话间微微侧了侧头,俊朗的眉眼被阳光打上一线柔和的金边,美好得不真实。

吴邪想象了无数次和张起灵重逢的画面,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会在这里,面对着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张起灵,和随之而来的无数个谜团。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有太多的话想说,但在此之前他只想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心上人的怀里。

而他的心上人,再一次心有灵犀般地,和身旁人说话的同时朝这边随意一瞥,看到了远处同样望向他的吴邪。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