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6月6日

并肩而立 by 柏小五(三部16 – 26)

第十六章  咫尺永诀

青铜门里不是经闻的一片黑暗,吴邪小心的往前探,眼前影影绰绰像是被黑纱蒙着。照之前的经验,现在剧情应该已经开始了。果然,又走了一段路,吴邪看到右前方不远处有个东西。此地已没有刚进门时那么亮,吴邪小心蹲下来观察半天,伸手摸了一下,金属的冰冷感,开刃,像是个兵器。他心里一惊,试图把东西拿起来。可是这东西太重了,吴邪心中又是一凉,拼着浑身的力气把它往后挪。推到多少有些亮光的地方,吴邪回身低下头仔细看,等看清了是什么之后他一直憋着的一口气算是吐了出来。

果然是黑金古刀。

吴邪直起身,默想这刀到梦里还这么沉,和主子一个脾气,梦里都不给个笑脸。他一边摇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个刹车猛地停住了,冷汗瞬间就浸透了衣服。

刚进青铜门还能看到路,越往里走越黑。如果青铜门内本身就是这个构造,光线的穿透力有限度所以照不到里面,那么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应当是一条直线。一开始他并没能看到黑金古刀,这说明光线已经到了极限,再照射不进来。于是他才把刀费力向他后方移动,因为光源在后面。那时候,黑金古刀确实是直着放在他眼前,只有一半的刀身在光亮里。刀身上的分界线,是斜的。

“……小哥?”吴邪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

眼前人竟真的是张起灵,他穿着黑色卫衣站在离吴邪不远的位置。他看了吴邪有一会儿,淡淡的笑了一下,“吴邪。”

这个笑容却让吴邪一下子冷了脸色,他面无表情的和对面的张起灵对视,半晌沉声说,“你不是张起灵。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

张起灵沉默了一下,也没回答就往吴邪面前走。

“你最好别过来,”吴邪冷声道,“你敢扮成他,我就算没装备也能弄死你。”

张起灵脚步停了,有些无奈的看着吴邪,“我……”

“如果你敢说自己是张起灵,我就把你喉咙拧断。”吴邪表情阴冷,全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他森然的又吐出一个字,“说。”

吴邪看到张起灵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再看过去只剩下浑黑不见底的眸子。

“为什么不信我。”张起灵半晌淡淡的说。

“假的真不了,”吴邪道,“我可是受骗的行家。”

张起灵微微低了头,再抬头气场便全然不同了。他随意的站在那,眼睛盯着你,身后盘亘无数扭曲狰狞的魑魅魍魉,万古的邪恶。

“我是张起灵不好么。”他带着一抹淡淡的笑,眼中的纯黑却闪着一道青光。他说着一步步走向吴邪,“吴邪,我可以给你一切想要的。”

吴邪看到那抹青光后有一刹那的失神,回神时来人已经近在眼前。他的脸微侧着压下来,看着就要吻。那张脸和张起灵一模一样,连低头微微合眼的样子都是记忆中的帅毙了。

曾经无数次,他们看着也是要吻上的样子,直到最后一次,从未唇齿相依。

现在这个吻就在毫厘之间,吴邪觉得真要命,连气息竟然都是一样的。他不受控制的伸出手抚上面前人的喉结,看着是要接受这个亲吻。两个人眼见着就要贴上,吴邪却骤然发力,死死的卡住“张起灵”的脖子,用力之大发出咯咯的骨头摩擦的声音。

吴邪没有动,眯着的眼睛里不再是冰冷的怒意,而是满贯的杀气。

“我想要的你给不起,”吴邪说的很慢,“在我的梦里也敢这么撒野,谁给你惯得脾气。”

来人嘴角已经渗出了血丝,却一点挣扎都没有,似乎被这么掐死也心甘情愿。

吴邪突然松了手,在梦里这么较真,没意思。不论发生什么,再操蛋也就是个梦,还没听说谁因为个梦把自己气死的。只是这回挺憋屈,没见到小哥不说,还来个冒牌货。

“是你。”

吴邪听到那人和闷油瓶一样的声音就想抽烟。

“想抽烟?”那人轻轻咳嗽了一下,又道。

吴邪愣了一下,看了他半天道,“你说什么。”

那人又咳嗽了一下,猩红的血星星点点溅到下巴上。吴邪觉得有点刺眼,果然有一张小哥的脸,就是会对自己产生影响。作孽啊。

“你烦的时候会想抽烟,但是没有烟瘾。后来我不让你抽烟,你烦的时候就盯着我看。不过,你不烦的时候也盯着我看,盯着盯着会不自觉地靠过来,惊醒之后开始脸红。”那人眼中青光不再,刘海略微盖住眼睛,却遮不住满眼流连,“不喜欢吃压缩饼干,不容易生气。生气大多因为我,我总是丢下你。你亲过我两次,吴邪。”

吴邪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他感到那人慢慢靠过来,将嘴巴偏在自己耳侧,缓缓的说,“第一次是在你三叔的营地,第二次是你追着我到长白山。在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哭着亲我。”

“……你到底是谁?”这件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吴邪很混乱,面前人绝对不是闷油瓶,他不可能认错,但是……啊,对,这是个梦,是个梦,梦里什么都会发生,根本不需要逻辑。

“你觉得这是个梦?”那人在吴邪耳边轻笑,呵出的热气让吴邪躲了一下。

“别躲,”来人抱住了吴邪,在他耳边又道,“我七年没有见你,吴邪,我很想你。”

吴邪,我很想你。

咫尺绕骨情,永诀十年冰。我想你。

第十七章  全当嫖一回

“不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吴邪,你还不明白么。”张起灵紧紧抱着吴邪,低声道。

吴邪没想什么,他只是很迷茫。

这到底是不是梦,你到底是不是闷油瓶。谁他妈能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吴邪一直沉默着,突然开口道,“你说这些想做什么。”

“你不想我说?”

吴邪又沉默了,片刻后缓缓道,“我是很想听他说。”

张起灵没说话,松了怀抱和吴邪对视。

吴邪的眼里波澜不惊,是抽丝剥茧的睿智和临危不乱的坦然,足够让人倾心。

“为什么还是不信我?”

“就凭小哥永远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张起灵顿了一下,突然笑了,“你怎么知道不会问,或者你在长白山亲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

吴邪脸色一沉,一拳挥了过去,同时脚下一个横扫。他已经想好对方反击或防御后的对策,结果对方却从善如流的倒下了,只不过也拽着他的肩膀把他一同撂倒在地上。吴邪迅速的起身,却被对方一下子压在身下一动都不能动。

吴邪怎么说也是黑瞎子的徒弟,出师的时候他那不靠谱的师傅一脸拽样的说,“你现在也算是能打的,以后普通人对付不了你,遇到厉害的来点阴的也输不了。”吴邪记得他问过张起灵,换来黑瞎子一脸的鄙视,“想着打赢哑巴,吴邪你怎么不去投胎或者直接嫁过去?这世上谁他妈能打过他。”

所以我操你妈你到底是谁啊!他接受不了他是张起灵,他根本没法接受。

“你为什么不问我总护着你做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豁出性命也要救?那句还好我没有害死你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替你守十年的青铜门,走之前还去看你一眼?吴邪,你为什么不问我想不想亲你,喜欢你么,想不想……”

“你他妈给我闭嘴!”吴邪低吼一句,满脸冲天的怒意。

“和你做爱。”

吴邪脑子翁的一下,身子猛地向上抬,结果却被张起灵轻松压了下去。

“你……”

“我想。”张起灵突然把头埋在吴邪颈间,沉声来了一句,“吴邪,我想。”

你为什么不问我,想不想亲你,喜欢你么,想不想和你做爱。

吴邪,我想。

吴邪全身的防备随着这一句话全都缴械了。时间静止了很久,他动了动手臂将手从张起灵的压制中抬起来,半犹豫着碰上张起灵的眉心。吴邪把他的刘海微微拨到一边,那双自己痴恋的眼睛就出现在眼前,不同以往的是,这双眼睛现在满怀温度和深情,竟亦如痴恋。

“我以为,你会觉得恶心。”吴邪身子控制不住的微微抖着,不是因为情感的宣泄,是因为他吸收太多的蛇毒,一旦情绪波动就会神经性的抖。

“不会。”张起灵很安静的任由吴邪的手滑到颈项,“吴邪,我喜欢你。”

吴邪的手一抖,点点头,“我也喜欢。”他看着张起灵白的不能再白的脖子,忽然道,“你刚才说会给我想要的一切。”

张起灵看着吴邪,又露出一个笑,点了点头。

“再也不走了?”

“永远不走了。”

“不离开我?”

“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喜欢我?”

“恩,我喜欢你。”

“还是爱我吧。”

“好,我爱你。”

吴邪静静的看着他,也笑了一下,“最后一个要求,给我上么?”

张起灵愣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着吴邪,他把手抵到吴邪背后猛地施力把人贯到怀里,“给。”他看到吴邪耳朵刷的一下红了后,又笑了笑轻声说,“或者你想听这句话,我给你操。”

“这真是我听过的,”吴邪把手放在张起灵腰上,嘴巴移到他耳垂后面的皮肤,轻声道,“最煽情的话。”

“不过……”他话没说完,温暖粘稠的液体瀑布一样洒了一脖颈,“只有小哥说的,我才爱听。”

吴邪把怀里的人推开,血还从那人割喉的伤口冒着泡的流。他扯了扯自己的衬衣领子,右手是刚才从那人腰间抽走的匕首。吴邪挺感慨,幸好嗅觉没了,要不一脖子一领子的血也挺恶心。

他从未亲手杀过人,第一个杀的竟是在梦里,还有张小哥的脸。吴邪再一次对自己人生清奇的极限点了个赞。他边扯脖领子边向前走,总觉得梦里小哥不出现不会结束。一会儿看到小哥要不要告诉他这有个他的疯狂崇拜者,就跟那个神经病张海客一样。还有那句我给你操,吴邪心想,你自求多福千万别变成粽子,否则正主来了就没我这么好的脾气了。

地上厚厚的一滩血,吴邪直接踏过去。左脚刚抬起来,脚底的血滴下来和地面的血滩发出滴答一声,吴邪突然倒了下去。他单膝跪地,用手撑着自己,目光一定就悚了一下。

地上本来死透的人伸手死死的抓住了吴邪的左脚,本应漆黑的瞳孔青光大盛,妖异的不像个人。

吴邪旋即一动,听到一声脱臼后将脚猛的拔了出来,同时右手的匕首狠狠刺入那人的喉咙,就势一滚半蹲在远处死死的盯着还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半天没有声息,似乎刚才不过是尸体僵硬后的特有反应。吴邪又等了一阵子发现没什么异常,就想吐口长气。结果他这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地上那人慢慢把脸转过来,诡异的盯着他。吴邪一僵,不自觉地握紧手里的匕首,他看到那张原本俊秀白皙的小哥的脸,沾着猩红,缓缓的对他勾了个笑。

吴邪一瞬间脑子里有无数想法,但有句话实在憋不住,比恐惧都让他受不了。

“你能不能别用这张脸笑了。”以后要是所有粽子都长这样,女盗墓贼的数量岂不是用计划生育都阻止不了。

那人坐起身,慢慢把喉咙里的匕首拔出来。诡异的笑容和喉咙里不时发出的骨头晃动的声音,吴邪后脖子都有点凉。

“你真下得去手。”那人晃荡着手里的匕首,对吴邪说。

吴邪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抬手寻思把脚脖子接上,“你要是张起灵,不可能躲不过。”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你那小哥?”那人表情中带着玩味,问道,“我说想和你做爱的时候?”

吴邪摇头,“从一开始。”

“那你……”

“全当嫖一回了,你很尽职。”

那人沉默,挺长时间之后才说话,“为什么不嫖到底。”

吴邪摆摆手。

那人站起来,脖子上的伤口还随着动作流着血,“吴邪,脚腕脱臼疼么。”

吴邪不动了,抬头看着他。

“你再怎么劝说自己这是个梦也无济于事,你是不是想说不是梦我怎么会没死,就是诈尸也没有那么快的。”那人走到吴邪面前蹲下来,接着道,“不是梦,但我又不死。这说明什么?而且我死了,你还活得下去么。”他伸手想摸吴邪的脑袋,却在看到吴邪的眼神后把手收了回去,“我承认我不是你那小哥,但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是张起灵。吴邪,别装你不懂。”

“你之前问谁给我惯得脾气。”他眼中青芒渐渐凶起,流着血的伤口竟寸寸和好,“不就是你么,吴邪。我不就是你物化出来的么?”

他把头凑近吴邪,缓缓道,“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你希望你那小哥对你做的。吴邪,你寂寞吧。”他停了下,接着道,“其实青铜门里也挺寂寞的,要不你亲口问问他?”

吴邪猛地转头,“他在哪。”

那人看吴邪一下冷峻的脸,极缓慢的露出一个阴森惨白的笑容,恶意就像骸骨上肆意蔓延的蛆虫,不啃食完最后一块腐肉决不罢休。

“他现在就看着你呢。”

第十八章  另一张脸

“他在哪?”

“他现在就看着你呢。”

“张起灵”目光讽刺至极,嘴型尤其傲慢,几乎残忍。

吴邪听这话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拔腿就往前跑。跑的姿势太过狼狈,看着都像逃。

他怎么就忘了一开始找的是什么,犯这么简单的错误。吴邪心里挺憋屈,怎么一遇到这张脸人就跟退化了似的。

总共没多长脚程,光线太暗他不敢冒险进入太深,现在跑回来也就几分钟的事。吴邪越来越接近那点光源,昏黄的,从青铜巨门中上方投射出的光源。从一开始就笼在他身上的,“张起灵”手里并没有的犀照之焰。

那光离近了很刺眼,得是上千年的犀牛角才能有这样的亮度。一点直射过来,吴邪伸手边挡边转着圈的找张起灵。

小哥,在哪?

身后人十分悠闲的插着兜跟过来,看吴邪眼睛转个不停的找人之后忽然扭头对着他,眼里的偏执跟疯子没什么两样。

“人呢?”周围的空旷尽收眼底,吴邪却执拗的一遍遍扫视,从始至终也没有张起灵的影子。他脸色逐渐铁青,低吼,“他在哪!”

“张起灵”安之若素的站在那,慢条斯理道,“我不是说了,正看着你呢。”

“滚你妈的,他看到我在这早出来杀你了。”吴邪道,“你说的要是真话,说明张起灵现在已经不能自由行动,他有危险,你最好赶快告诉我他在哪。如果你说假话,我现在已经不会放过骗我的人了,你最好想想你对我有什么价值能换自己一条命。”

“张起灵”沉默了,玩味的眼神渐渐消失,半晌轻轻说了一句,“吴邪,你变了。”

吴邪皱眉,极不耐烦的把头转了回去。不是这句话触动了他,吴小三爷现在想的就是你能不能传达点有用的信息,逼我再杀你一次我要收人工费了啊。

一个人是否可信,从来不是这个人的品行决定的,而是他的目的性和双方之间的利益关系。他想达成什么样的愿景和你能给他提供什么助力,才是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最终形式。如果你能预料到对方的目的并清楚自己的助力,便算有张可以打出的牌。这本身也与场合有关。每一个因素的变化,都能引发棋盘的重新推算。而将所有因素变化都考虑进去,并隐藏起自己的目的提高助力,方成奇巧诡计。

吴邪化身诡计帝多年,他有充分理由不信任眼前人。但放在此时此景,吴邪很确定这人(管他是不是人)说的一定是真话,张起灵一定在附近。

原因就在于场合的奇特。这可是个梦啊,一般人会在自己的梦里勾心斗角的么?

梦境最需要什么?不是什么想象力和不合常理,也不是什么追忆往思畅想未来。一个梦最需要的,是发展。是不停的发展,将做梦之人困在里面。如果不能发展,那吴邪就会醒过来,这绝不是这个梦的用意。

是了,吴邪已经将这个梦拟人化,很冷静的分析了他的目的性和他会用到的手段。用黎簇的话就是,“吴老板?那个蛇精病有一天跟我分析压缩饼干的一生,还他妈分析的我哑口无言,你惹他你怎么不上天啊。”

而在这个梦里,这个假的张起灵,你别管他是物化出来的还是捏出来的面人,他的角色是线索。他的所作所为说是吴邪心魔促生,但吴邪早知道这是假的,假的都没谱了,不戳穿你是大白狗腿没在身边,实则是要用他引出真的张起灵。要问为什么弄这么曲折,小哥为什么不直接蹦出来,吴邪还在剖析这个梦的心理活动。但首先,还是要优先见到小哥。别真在哪受折磨,虽说是个梦也怪让人心疼的。

“他正看着你呢。”

这话什么意思?吴邪皱了一下眉,很快展开。为了梦境的继续,他一定会见到小哥,而明显“张起灵”是让他自己去找。他是怎么能胸有成竹的认为自己一定会找到呢?这四周一目了然,除非小哥隐在黑暗里,可这样还找个屁。一定是在一个太明显都被自己忽略的地方。

吴邪突然一愣,目光又重新投向了青铜门。

那点光还是刺眼,根本不像是犀照能有的。吴邪的脖子仰到极致,眯着眼睛迎着光看,被逼出了几滴生理性的眼泪。他好像看到光源之后有个模糊的影子,看着似乎是个人形。

“看清了?”阴冷的声音突然贴着耳朵响起来,“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张起灵他啊,从你进门开始就一直看着你呢。”他短促笑了一下,一字一顿的重复,“他一直看着你啊,吴邪。”

吴邪木着身子,一步步往青铜门下面走。走到了光点投射的下方,终于能逐渐看清光源后的情况。那儿确实吊着一个人,长长的一条。这人吊的实在有点高,而且总觉得哪里不对,吴邪费力的睁大眼睛去看,啧,总觉得……好像光源和身体离得太近了些。

吴邪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整个人不动了。

“你知道什么叫人灯么?”那个声音又像蛇一样钻了出来,在吴邪耳边吐着芯子道,“古时候童男童女被掏空了,注入鲛人油放上灯芯点着,能燃几千年。这是低级的做法,这些次品也就放在普通墓穴里。真正的人灯金贵,需在人活着的时候把肚子豁开,五脏六腑重新编排一下露出个位置,长明灯放进去,再把肚皮细细缝好。最妙的是最后人还活着,成个移动的灯架子。这种人灯不烧油,烧人的精气。精气越纯越旺,灯越亮,”耳边呵了一下,缓缓道,“你家小哥魂重,做人灯再好不过。”

吴邪额头的汗珠斗大斗大的掉,瞳孔猛地扩大。不光是胃翻绞着疼,他的心脏正一层层的裂开,喉咙一片发粘把嘶吼全都泞在身体里。他很快就要爆炸了。

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梦的用意,不过是和每次一样,让自己痛苦。

吴邪想,你做到了,你又一次成功了。

其实他看不清头顶之人到底是不是张起灵,但他觉得那就是小哥,没得跑。经历那么多的匪夷所思,他有时候就靠直觉救命。现在也是直觉告诉他,“张起灵”没有说谎。

吴邪扑到门上,拼命的想爬上去,手指头全都磨掉了皮出了血见了骨也够不到人。不是他吴邪没用,这是青铜门啊,就算门上有点花纹,那也不是徒手能爬上去的玩意儿啊。所以闷油瓶是怎么吊上去的,周围连个绳子都没有。吴邪恍惚之间还想到这个事,然后又痛的浑身痉挛。

“张起灵”一直站在后面看吴邪发了疯一样又爬又跳,拼命想够到上面吊着的人。他看了很久,突然开口道,“何必呢。”

吴邪,何必呢。

“你他妈闭嘴。”吴邪咬着牙道,“我现在没空理你。”他大口喘了一会儿,回头面无表情道,“他是我的命,你一个赝品懂什么。”

亭台玉说过,惊吓过度时,肾上腺素分泌过多,会使血液循环山洪一样冲击心脏,直接导致心肌纤维撕裂,心脏受损伤出血,最严重时停止跳动。所以吓死的人心肌上会出现血斑。吴邪上半身撑在青铜门,极缓的吸了口气,想着自己死了之后不是心肌上长血斑,而是血斑上长了点心肌。这怪恶心的,他突然很想抽烟。

我救不了他。

吴邪仰头看上去,人影还是一片模糊。

那我就陪着他吧。

也不知道他现在疼不疼,不过我挺疼,这样也能疼一块儿去。不错。

“张起灵”站在原地看了吴邪很久,抬头又看了看,道,“青铜门里不好呆,他对你也算是守诺。事儿还没完,你……”

吴邪半眯着眼看他,突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张起灵”的脑袋就从脖子上滚了下来,一路滚到吴邪脚下。尸体还没倒下,上方平滑的断颈处冒出另一张人脸,惨白的皮肤沾着几点猩红,在青铜门内面无表情的盯着吴邪。

第十九章  真假难辨

吴邪也不是总梦到恶心的事,零星的他能梦到自己站在三叔楼下,站了很久,等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背着龙脊背的小伙子。

不同的时间段吴邪会用不同的称呼描述那次见面:闷油瓶,倒斗一哥,失忆张阿坤,守门张大爷(注意,是二声不是轻声),到最后的——我的闷油瓶。

这过程,台湾都能回归了。

而现在吴邪看着眼前阴森森的惨白的脸,吐了口气,道,“操,吓死我了……小哥。”

场面血腥味很重,张起灵站在血泊里,拿着黑金古刀沉默的看着吴邪。这个绝对是正主,看这万径人踪灭的气场,舍闷油瓶其谁。吴邪支起身子,心脏还是情况有点糟,道,“你也别瞪我,你要相信在这儿让你看到我绝对不是我的本意。长话短说,我外面有件事迫在眉睫,小哥你知不知道怎么让我从这个梦里出去,”吴邪咳嗽了几声,又道,“不过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按现在的情况,我也快醒了。”

张起灵脸色一直冷着脸,听到吴邪这么说之后都能砸出冰渣来。零下四十度的寒潮算什么,张阿坤一个眼神就暴雪警告了。吴邪被冻的挺无奈,寻思我怎么可能认不出闷油瓶,你之前平均几秒钟笑一个给我还敢装张起灵,有没有点演员的基本素养?这时候他想起来看看脚下,笑了一下道,“对自己的脸下手这么狠,我还盘算套点话出来。”

张起灵没废话,寒着脸道,“你为什么认为这是一个梦?”

吴邪愣了一下,心想小哥真是一点不跟他客气,连个hello都没有。第一反应也是个假的?那这个是能拿奥斯卡奖的。

张起灵盯着吴邪看了很久,看得吴邪眉头都皱起来了,才沉声道,“刚才我在你家听解雨臣说你做梦的内容,听到一半发现人动不了了,再睁开眼就听到你和他的对话。”

“你什么意思?”吴邪越听越发怵,“你在我家?”

张起灵点头,“现在是2015年8月30,”他顿了一下,眼里竟然露出刻骨的绝望,“吴邪,我们出不去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出不去了?”

张起灵没理会他,走过来仔细端详吴邪的手,片刻后皱着眉盯人。

已经三十好几的吴邪少有的被气乐了,拿手在张起灵眼前挥了挥,“干什么?”

“你干什么。”张起灵眼神不善,撕下几条布料给吴邪包扎。两个人浑都忘了出不去的事,在吴邪受伤的问题上纠缠不清。

“救你啊。”

“我需要你救么。”

“我需要你需不需要么。”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最后将布条抿好后淡淡道,“别拿这副做派对付我。我不是其他人,你这样没用。”

吴邪完全不动声色,“我怎么对待你都有我的道理,这由不得你。至于有没有用,这也由不得我,所以我根本不在意。”他站起来,接着道,“现在说这些都是废话。我需要出去,你有办法么?”

张起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原来是这个样子。”然后不等吴邪反应,转身往里走。

“你说什么?”吴邪没听清张起灵说什么,几步赶到他身边问道。

张起灵没再说话,两人默默走了能有八九百米的样子,被他手里的犀照映亮的地方是个巨大的裂缝,中间有一道狭窄的锁链桥,目之所及看不到尽头,另一端延伸在黑暗里。

“闭眼。”张起灵抓过吴邪,拉着他上了桥,“不要说话,也不能碰到锁链。”

吴邪从善如流的任张起灵拉着自己,本应该会走很久的路程,结果三四分钟后他又听到张起灵说,“好了。”

吴邪觉得挺奇怪,难道只是光线的射程不够才造成天堑一样的错觉,其实助个跑就能跳过去?他刚想回头看一眼,马上被张起灵扳了回来,“不要回头,跟着我。”

“这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看?”

“判官悬索桥。”张起灵答道,“桥头蹲着东西。”

悬索桥其实就是吊桥,用不同材质做成的缆索从索塔悬挂然后固定到两岸,因为塔架几乎不受侧向的力,所以可以做的尤为纤细,例如矮寨悬索桥主跨就有1100多米。这种桥的历史十分古老,早在战国时期秦西进取蜀地时已用竹子作为材料建造了竹索桥。

“判官?”吴邪笑道,“这桥是用来判处人生死轮回的?别是我下辈子在青铜门里开始了。你刚说桥头蹲着什么东西?”

张起灵摇摇头,“跟紧。”

这架势,正主没跑了。

吴邪侧头,看到张起灵抿成一条线的嘴,道,“我们怎么出去?”

“再走一段,我送你出去。”

吴邪又跟了几步,“你呢?”

张起灵顿了一下,迅速道,“我跟在你后面,记得千万不要回头,否则我们都出不去。”

吴邪沉默了一两秒,缓缓道,“黑瞎子教了我挺多近身搏斗荒野求生的本事,他这师傅是野兽派的,一般就是把我扔荒岛上自生自灭。我觉得他想教我的应该不是任何技巧,而是获取技巧的途径。至少我现在就知道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一条鳄鱼比十个教练好使多了。再比如,”他突然反手按住张起灵,眯着眼睛道,“我知道你在说谎。”

“你根本没打算跟在我后面,”吴邪面无表情的看着张起灵,“你认为自己还能在现在的我面前说消失就消失的话,最好改改想法,”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我不傻了。”

这是计划杀光汪家满门的吴邪,他可以把自己从割喉的鬼门关拉回来,自然可以拉回一个再次试图自我牺牲的张起灵。我不傻了。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会儿,突然伸手在他脖子上滑了一下,眼神在影影绰绰中意味不明。他的手按在吴邪的后脖子,警告般的一下下捏着,不知道是对吴邪从未有过的对抗感到被冒犯还是不屑一顾。但最终他却露出了颇为无奈的表情,慢慢道,“吴邪,这次我会跟着你。”过了一会,又道,“现在不是十年前,没有人想留在这。”

吴邪想想,觉得这个逻辑说得通,又被张起灵拉着往前走。他突然很好奇,问道,“你现在住我家?”

张起灵点点头。

“你收拾客房了?那里有些建筑的草稿没扔了吧。”

“我睡主卧。”

“啊?”吴邪想了一下,点点头,“也是,主卧舒服一点应该给你睡。”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你也睡主卧。”

吴邪一愣,觉得这回信息量有点大得多想一会儿,“我不是对你做了什么吧,我那时候很混蛋么?”

“不会。”张起灵脚下飞快,半天回一句,“你很好。”

吴邪不是不能接受这个事,相反他觉得挺自然。虽然不知道过程是什么样的,其实结果怎样他都已经不再惊讶。想着自己几年后就要和闷油瓶一个屋睡觉了,吴邪不禁觉得自己这蛇精病当得正经值。

眼前突然不再是浓烈的黑,灰蒙蒙的像是窗帘被掀了一个缝后照进一道月光。吴邪越向前走星星点点的光洒的越盛,最终他吃惊的站在了一片银河里。

这景象带来的震撼着实无法用语言描绘分毫,无论是它的庞大带来的视觉上的冲击还是这份都要用诡异来形容的美。吴邪面前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巨树,由天柱一般的树干拔天而长,虬枝峥嵘,盘蛇卧龙般卷曲着直接和头顶的银河交汇,幽幽的青光和满天令人眼花缭乱的亮点交相辉映。而最奇的是巨树的树冠上竟然蛰伏着一座藏式寺庙,目测大约有十七八米那么高,也就是六层楼的高度,错落有致的盘踞于枝干之间。

“这是?”吴邪一时看呆了,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景象,仿佛那座寺庙是从树干里长出来的一样。

“龙血。”张起灵紧紧抓着吴邪,“划开一刀流出来的就是血竭,也就是麒麟竭。”

吴邪点点头,看似镇定的道,“龙血树精,胖子一定喜欢。”

张起灵没接话,突然凑到吴邪耳边小声道,“看到树干右边的突起的树根了么,一会儿你就往那里跑,那下面有一条小路可以出去。”

张起灵的突然反常让吴邪知道周遭将有变故,虽然十分想和他配合默契,吴邪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歉道,“这周围全都是突起的树根,你心悦的是哪根和我说明白点成么?”

“没时间了,快跑。”张起灵猛地推了吴邪一把,黑金古刀瞬间出鞘,“它要活了。”

第二十章  树中鱼

吴邪一瞬间开始冲刺,地上遍布龚起的半人高树根,他单手撑在树根上直接翻过去,刚一落脚又是一通狂奔。这样翻了好几个,吴邪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哪根树根,奔跑之余还要左顾右盼。

就这时,吴邪眼前突然掠过一个东西,紧接着他听到刀刃破风的声音,扭头去看,闷油瓶百米跨栏般从后一个树根上一下跳了过来,左脚在一块小型根茎上一蹬直接弹到吴邪面前,左手一扯他的肩膀把人甩过了树根。

“就在后面!跑!”

这个树根有吴邪胸腔那么高,他在地上滚了一圈,老神还没附体就四下找着张起灵说的出路。身后不时传来古刀撞击铜器的声音,吴邪想到刚才看到的东西,那是一段覆着鱼鳞的躯体。有一类危险来源于对常理的颠覆,比如水中火树中鱼。违背自然法则的东西都不容小觑,所以吴邪很忧心张起灵的境况,但他明白现在不是任由他喊一嗓子‘小哥,小心’的时候,既然张起灵说过不想留在这,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树洞和他一起出去。

这回可以把青铜门炸了,吴邪想。

树洞大概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宽,吴邪找到后心中一惊。树洞周围布满了六角铜铃,吴邪了然于为什么一直没见到绿幽幽写着‘安全通道’的指示牌子。

他急忙回头找张起灵,后者在他不远处站着。吴邪刚想叫他过来,声音都要从嗓子眼冒出了头,他突然看到张起灵对他笑了一下,单薄的,一股烟似的勾起一点唇角。他也见过几次张起灵的笑容,都是这样淡,然后迅速归于冷面酷哥。但这次的笑容持续了很久,好看极了。

吴邪心中陡然升腾了一种情绪,如往常一样撕扯着他的神经,阵阵生疼。就像是要印证他心中的不祥一样,吴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蓦地笼在张起灵身后,鱼鳞泛着青光,逼近的速度快的出奇。他心里陡然一沉,拔腿就往张起灵那边跑,喊得撕心裂肺,“后面!”

张起灵一动不动,看着跑向自己的吴邪,眼中竟然透露出几分慈悲,但更多的是无奈。他说过让吴邪从洞口下去,跑回来两个人都活不了。我们再也出不去了。可是吴邪从来没有一个人出去的打算,张起灵不是不明白,只是仍抱着也许这次他会听话的侥幸将人领到了这。两个人死在一起更好还是看着他逃出生天,他不去考虑这个事情,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他想要再靠近吴邪一些,但身体却在一阵冰凉中无法移动分毫。终归还是他跑向自己,张起灵最后一丝意识里想着,最终。

吴邪接住的是张起灵倒下的半个身子,阴影罩在两人头顶,淡淡的血腥味顷刻在半封闭的空间浓稠到了极限,甚至让分过尸的吴邪干呕起来。他抱着张起灵被咬断的半个身子坐了几秒,抬起头来,殷红的血滴到他脸上,这全是张起灵的血。

他平静道,“也吃了我吧。”

小哥是想跟自己出来的,吴邪想,这样就够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站了一个人,吴邪定定的看了那人几分钟后环顾了一下周围,他吸了口气扶着青铜门想站起来,视线扫过去的时候愕然发现手指头包扎的完好,上面还残留着绿藓一类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吴邪又一次觉得自己被骗了,他直视眼前人,滔天的怒意和极度的恐慌让他看起来已经不正常。

面前是自称物化的张起灵,他沉默的看着吴邪,道,“你太累,睡了几个时辰。”

“所以你给我包扎了手还顺便涂了个鸦?”吴邪伸出手,竭力压抑想歇斯底里尖叫的情绪,嘶哑道,“他在哪,你把他扔在哪了?”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突然道,“青铜门里不好呆。”

“他在哪!!!”吴邪终于爆发,他猛地弹起将人踹倒,额头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整张脸都扭曲了,“张起灵他么现在在哪!!!”

那人被吴邪掐着脖子,脸迅速涨红,挣扎地吐出几个字,“这是个……梦……吴邪,梦。”

吴邪手劲一松,眼中懵懂了一阵,那人又道,“你看到了什么?”

“桥,古树,还有一条鱼。”吴邪松开了他,脱力的倒到一边。

地上那人却突然变了脸色,但他又想勉力保持镇静,结合起来就是个古怪的表情,“别慌,一会儿我送你出去。”

吴邪看他一眼,突然道,“我们还能出去么?”

那人一愣,古怪的神情僵在那,半晌终于受不住地急声对吴邪道,“去救他!只有你能救他,快去救他!”

这一声声雷劈一样打在自己身上,吴邪猛地抖了一下,牙齿打着颤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出不去了。

再走一段,我送你出去。

没时间了,快跑。

跑!

“然后他就一头撞到了门上,差点把自己送上西天。”解雨臣抽口烟,接着道,“我不是挑着你和吴邪这个事,他愿意守着谁都成我没意见,他开心就成。但是你什么名义都不给他,让他天天顶个单相思风里雨里的,这真不是人干的事。”

解雨臣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道,“那天滴水楼你也看到了,除了刁端明之外那么说的还有很多人。我本来想管管那帮人的嘴,结果吴邪和我说‘说的都是实话,管什么。’他一大老爷们等你十年,不娶妻不生子,你把他扔长白山上之前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谁能放心把他交给你这样的人。要不是吴邪出事,我根本看不出来你多在乎他,你能在墓里拼了命的救他,作为兄弟我也能,除此之外呢,你让他放心过么。”

你让他放心过么。

我没有,因为我……

“因为小哥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啊,”飞爷突然插了一句,“花爷你这就区别待遇了,黑爷之前跟我喝闷酒的时候我也觉得你挺渣男的。”他咧嘴一笑,道,“你们都是大人物,幸好我,吴邪和黑爷都比较善解人意。”

解雨臣顿了一下,颇有些无奈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吧,他还没死过一回的时候。不过这事虽然能理解,说难受是真难受,你们都长点心吧。”说着他竟营造出一种“你们太混了就快无可救药”的氛围。

张起灵直起了身,拧开主卧的门。解雨臣也跟着进去了,他走到黑瞎子旁边咳嗽了两声,“咱回吧。”

黑瞎子乐得眼不见为净,顺走两块亭台玉带的糖。

吴邪这边坐在床上就摇头,“你都不问我一句?”

“问什么?”解雨臣上下看看他,“明天常乐他们过来玩,好好招待着。”

吴邪一脸“你是抽了么”的表情,道,“我像个老妈子?”

“常欢也跟着过来。”

“早点来。”吴邪瞬间转了态度。

“常欢是常乐的哥哥,有时候下斗就指着他活跃气氛。”黑瞎子对张起灵道,“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之前的吴邪一样,好玩的紧。”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黑瞎子挂着笑摆摆手。

“吴邪没什么事了,药记得按时喝,”亭台玉把一个糖袋子塞到张起灵手里,“最后拿糖解解,可苦。”

张起灵接了糖包,看着里面花花绿绿的包装点了点头。

终于一群人算是走了个干干净净,张起灵立在屋子中间向吴邪看过去,吴邪身上穿着一套棉质的白色睡衣此时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吴邪向他招招手,“小哥,你过来点。”

张起灵走到吴邪床边坐下,顺手将刚剥好的一颗糖递过去。吴邪含了糖,腮帮子鼓起了一小块,看着稚嫩不少。他把糖在嘴里晃了几圈,问道,“小花都跟你说什么了?他近来和黑瞎子在一块瞎话编的越来越好,其实梦里也没那么夸张。你刚才撞到门上严重不,我看看……”

张起灵没说话,伸手将人塞到被子里然后在后面搂住了,“没事,睡吧。”

吴邪干笑一声,“这样睡可不好。”

张起灵把吴邪整个搂在怀里,额头抵在他后脑上,“我不会死,吴邪。我答应你。”

吴邪僵了一下,张着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不用这样,”过了一会儿,吴邪道,“你有事就去做,没关系。”

不用这样,真的,因为我不会让你死。

张起灵没回话,只是将怀抱又紧了紧。他突然有种不知道要怎么去做的迷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所以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一直都知道吴邪是个非常坚韧的人,即使没什么实战能力也很难被打垮。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而刚才,张起灵清楚的看到了无数个彻底打垮吴邪的瞬间,每一个,都是他。

无论是吴邪反常的举动亦或激烈的言辞,都不逃“张起灵”三个字组成的圆。他就这样绕着一圈一圈的跑,到最后却和他说,“不用这样,没关系。”

早该知道是这样,张起灵将头埋在吴邪后颈。

早该知道,吴邪是自己和世界怎样的联系。

第二十一章  常欢乐

穷九他们来的时候吴邪正在吃早饭,张起灵在厨房端出碗养胃粥。

“三爷。”穷九和常乐规规矩矩叫了人。

吴邪点头,“吃早饭没?”

穷九和常乐镇定地道,“吃过了……常欢闹脾气,没吃。”

“一起吧。”吴邪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粥推过去,拿眼神示意常欢。

常欢从进来开始就板着脸,听吴邪对自己说话了变脸一样露出个硕大的笑容,金灿灿的。他也没客气,坐到吴邪旁边看都没看一眼拿勺子舀了一大口,“师兄的粥一定美容养颜排毒祛湿让人肝脑涂地欲罢不能……噗——我操!”话还没说完就喷了满桌,常乐十分震惊地咳嗽了几声,叫道,“这什么玩意?!”

吴邪看他,眼里带着些许欣赏,“牛肚红枣粳米粥。”

“那不就是一坨屎么?”常乐表情十分气愤,一拍桌子,“哪个混蛋做的,老子去做了他!”

吴邪瞟了坐在另一侧的张起灵一眼,伸手指了指。然后张起灵就看到对面斯斯文文的个撑死二十多岁的瘦弱青年从椅子上蹦起来,拿勺子指着他,叫道,“你站起来,我们单挑!”

他话音一落,满堂都寂静了。

吴邪,穷九和常乐都抖了一下,前面两个是憋笑憋得尿频,常乐是吓得心律不齐。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竟然还真站了起来,“你想怎么挑。”

“江湖规矩,签生死状我们肉搏!”常欢十分仗义的仰着头,突然小声对吴邪道,“师兄你放心,这仇我肯定给你报了。”

吴邪又一抖,点点头。

他是一笑就得尿出来还不能错过这场好戏所以无法说话,但在常欢眼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断定吴邪铁定受了不少这样的摧残,现在是欣喜加感动所以整个人都抖了三抖,所以常欢使命感爆棚,十分豪气的走到房间中央状似挑衅的看着张起灵。

为什么是状似?很好解释,因为大家眼里看到的只有喜庆。

张起灵慢吞吞的走过去,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

常欢警惕的盯着他,“不能用暗器,我行事讲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廉洁奉公冰清玉洁……”

张起灵本来眼神一直瞥向吴邪,听到这终于看了一眼常欢,“打不打?”

“当然打。”常欢这才住了嘴。

常乐终于忍不住了,满头黑线乱成了芝麻糊,刚想拦着结果却看到吴邪摆了摆手,他顿了顿,只能继续熬芝麻糊。

穷九在旁边搥搥他,小声问道,“常欢不知道张爷?”

常乐脑门都要炸了,苦笑,“知道……”

穷九瞬间给了常欢一个“壮士三碗不过岗”的眼神,又道,“你家八成要绝后。”

“别闹,你认不认识靠谱的寿衣店?我哥品味比较极端。”

穷九摇摇头,“没事,三爷还没玩够,你哥死不了。”

常乐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只能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再说决斗即将打响的客厅。

张起灵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挺正经的站在那,看常欢半天没动还主动往前迈了一步。观战的三人一下睁大了眼睛,吴邪莫名觉得张起灵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就是万般的糟。

“等一下!”常欢突然叫道。

张起灵又走了一步,拿肢体语言示意我懒得听。

常欢却十分气定神闲,看得吴邪嘴角咧的直抽。他又道,“江湖规矩,决斗之前都要自报家门。我叫常欢,是名倾六铺的小三爷的师弟,你呢?”

张起灵居高临下的看着只有一米七五的常乐,淡淡道,“张起灵,吴邪的男人。”

当时常欢的表情让吴邪津津乐道了很久,而他找张起灵肉搏这件事也从杭州沿着高铁线一路传到北京,让无数人为他点了蜡。

常欢当时是崩溃的,他像看阿凡达一样看了张起灵很长时间,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走回吴邪身边,再一点点的挪到吴邪身后,颤颤巍巍地道,“嫂子,师兄很喜欢我的,你别,别弄死我成不?”

吴邪把头仰在椅子背上,正经道,“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这句话欠砍,我佩服的人不多,你永远算一个。寿衣我给你准备了,安心上路吧。”

常乐抖得像个筛子,他看了不远处站着的张起灵一眼,静了几秒后气若游丝道,“那我能不能提最后一个要求?”

吴邪怜悯的看着他,示意你说。

常乐吸了一口气,道,“寿衣我要镂空的,要Tiffany蓝,要丝不要棉。”

客厅又寂静了,然后……

“棉你妈!快给张爷磕头认错你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货金玉其内败絮其中狗眼看人低……”

张起灵发现常欢说话的风格原来是家传。

“啊啊啊!我没见过活人啊啊啊!你们都不告诉我,妈的,我死也拉着你们一块死!”

“你说张爷给小三爷做的养胃粥像屎。”

“你就是一坨屎!跟你一块死都他妈能被气活了,我今天就替爸妈清理门户。”

“他奶奶的我是你哥!长兄如父父慈子孝孝顺是中华传统美德你这个不孝子孙,穷九救我……”

“你说要做了张爷。我刚定好寿衣了,三爷。”

“你竟然临阵倒戈临阵脱逃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们都是商量好的,我操,我没脸活了!”

“来来来,我直接砍死你丫的!”

这天早上过得生机勃勃,张起灵早走回来将自己的粥推到吴邪旁边,然后看着他一边乐一边咬着勺子喝,不觉眼神柔和开来。

北京,亭府。

亭台玉穿着月白的长衫,齐肩的头发垂下用白玉坠笼起来,缓步踏进阔别两年的府邸。

“十分钟,我要见到他们所有人。”亭台玉对迎上来的老管家道。

“本来按当家吩咐都候在天问堂,但是赵临时被叫走出诊,恐怕十分钟还回不来,”老当家跟在亭台玉后面边走边道,“中南海催的急。”

“叔叔,”亭台玉轻声道,“这两年辛苦你了,你只管把话传到就好,剩下的不用管。”

老管家点头,“小飞没跟着您?”

“他在杭州忙,这次的药准备好了么?”

“都备好了,只是钥匙还在赵手里,这回拿药小飞不跟着?”

“还没到时辰。”

老管家又点头,犹豫片刻,道,“那一会儿我陪当家在天问堂。”

亭台玉脚步一缓,回头笑道,“好。”

再说另一边,解雨臣三个大老爷们看天气不错,正在外面打羽毛球。他们这羽毛球打的和常人不一样,三个人站成个三角,黑瞎子的球来了后解雨臣一个扣杀,飞爷一个飞扑堪堪转回了黑瞎子处,玩起了击鼓传花之羽毛球版。

“别跟个毛兔子似的,真要担心就跟着去。”在飞爷又一次没接到球,黑瞎子调侃道。

“她不让我跟着,”飞爷颠了几下球,反方向朝解雨臣打过去,“你们大户人家都排外。”

“她顾着亭家的脸面还有你的立场,”黑瞎子道,“抓叛徒这事多丢脸。”

“我的立场就是不让她难做,”飞爷皱眉,“那几个人精一样,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就应该我来做。妈的,我儿子该营养不良了。”

“受精卵也能营养不良么,”解雨臣来个高挑球,看着往后跑的飞爷道,“这事解决不了就逐出师门。”

“所以你教了玉子几招?”黑瞎子笑道。

解雨臣拿球拍绕着手腕,耸耸肩,“该说的我都说到了,看她用不用。”

“你教她什么了?我操解雨臣我杀你全家!”

“我全家也包括你俩,缺心眼的。”

“这牛肚粥吧,别说第一口不是那么个味但是越喝越好喝,一看就是倾注了无数心血,嫂子你真厉害。”常欢青色的脸挂着谄媚的笑,挂在厨房门上持续拍张起灵马屁。

“行了,回屋玩去,我替小哥赦免你了。”吴邪溜达过来,把还心有余悸的常欢推走,“还有,别瞎叫人,这是我哥们。”

“他说是你男人……”常欢吸吸鼻子。

“我是你祖宗。”

常欢一愣,“师兄你答应我入户籍了?”

“滚。”

第二十二章  天真还是二,这是个问题

“之前做拓本拜了个师父,常欢有兴趣我就给引荐了一下。老师父都忘了我是谁,他倒见我就叫师兄。”

张起灵把温好的药递给吴邪,他一口气喝下去,接过糖笑着又道,“你竟然有兴趣陪他玩,难得啊。”

张起灵看了眼站在沙发前肢体动作特别丰富的常欢,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给了个浅淡的笑容。

吴邪看到后,嘴里来回打转的糖块磕了牙。

这些天吴家的堂口都是穷九一个人料理,常乐打下手。收拾妥当后吴邪就带着人去书房听报告了,有些事没有他的印章不行。常欢不是道上的人,每当这时都百无聊赖的被拒之门外。

按吴邪的话说,常欢是远古史界升起的一颗新星,拐卖国家栋梁这件事做一次就可以了,多了容易便秘。

常欢马上要反驳。

按常乐的话说,哥你连自己脚趾头都碰不到,能不给小三爷添乱么?

常欢马上要反驳。

穷九:“乖点,下次偷着带你去。”

常欢马上反驳,“你这话骗我34次了,下次真的带我去?”

三个人默默看着他,摇摇头。

我们给常欢点蜡。

但这回他没有愤愤不平的蹲在门边上试图偷听。相反,常欢兴冲冲的拿着手柄试图靠近张起灵,小眼神里的期待把眼眶都撑大了。但他还是没敢靠太近,嘿嘿笑了两声,道,“嫂,啊不,小哥,师哥他们得聊可长一段时间了,咱们这么干等着多没意思,我带了最火的游戏打几局呗?”

张起灵破天荒的对外人的话有了反应,把视线从天花板挪下来看了他一会儿,伸出了手。

常欢反应极快,一下奔过去把手柄放到张起灵手里,然后拿着另一个在地上随便一坐,笑得宝光四溢,边调界面边絮叨,“小哥你在真是太好了,以前我都是一个人玩,他们什么都不带我而且一关门就是小半天,好几次我都以为他们在书房挖地道呢。这感觉太难受了,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等来等去的。以前下地也是,我守营地的时间都可以绕地球一周了。”

张起灵也不知道在听没有,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调成对战模式的界面,突然问道,“你下过地?”

常欢点点头又摇摇头,“跟着去的时候多了,但他们只让我在上面守着。真正下到墓里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清,而且他娘的还不给配武器,我唯一上手过的兵器你猜是什么,”他扭头看张起灵,忿忿道,“泡面的叉子!那玩意塑料的我他妈拿他打粽子,我直接拿个痒痒挠得了呗?他们有枪有刀,给我一泡面叉子,小哥你说这合适么,这不是歧视么?这他奶奶的红果果的歧视啊!”

张起灵半晌没说话,最后点了点头还伸手在常欢肩膀拍了一下。

可见常欢有多惨,连张起灵都认为到了需要表现安慰的地步。让我们给常欢点蜡。

“为什么一定要下斗。”

常欢叹口气,撇撇嘴,“帮忙呗,我怕他们死了。”他研究了一下屏幕上的英文,随口又道,“而且如果他们死了,我就是唯一一个能给他们收尸的人。”

张起灵看他一眼,淡淡道,“开始吧。”

“底下人掏了几个小斗,收回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倒是鹿哥得了套明代的家具,正找人出手”穷九道,“他想卖个好价找了我,三七分。”

“你联系香港的老K,看他有没有兴趣。收成我不占,你告诉鹿海好好和老K接触。”

“知道了,三爷。”穷九点点头,“其他大事没有,就筷子楼那儿发生一次小型械斗,没死人,程队例行询问了一下。”

“怎么了?”

“箱子挖了筷子楼一个人,听说……”

“往右,往右!后面来人了,小哥快掩护我!我操,这什么玩意儿太他么恶心人了。”

“那个女人叫小兰草,听说命硬的很哪个男人沾上她都死得挺惨,筷爷不信这个邪直接封了老板娘,结果人家是箱子的青梅竹马……”

“箱子就把人撬了?”

“也不是,箱子拖人查过筷爷正经对自己女人挺好。只是前几天被车撞飞了,他手下弟兄觉得小兰草克夫,非要杀了她。”

“这操性!小哥你别用刀了杀不过来,换枪轮他们!我勒个去,逼老子出绝招你们这帮畜生。”

“所以箱子是去救人?”

“也不是,小兰草这女人是个人物,硬是在筷爷躺在医院的时候一个人扛了筷子楼,把那帮找事的都震住了。箱子挖的是领头挑事的,那也是个女的。”

吴邪一乐,“这么乱,然后呢?”

“然后往死了操!小哥,你快上我。别不好意思,快上!我们突出去杀个回马枪!”

书房里终于一片寂静。穷九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常乐,“三爷,我还往下讲么?”

吴邪插着手指坐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常乐,没说话。常乐冷汗扑簌簌地往下掉,一个箭步把门拉开,“常欢!啊,张爷……”结果张起灵率先把头扭过来了,他一句怒吼憋在嗓子眼,干笑一声道,“哥,小点声,打扰到小三爷了。”

常欢眨眨眼,一手捂了嘴一手做个OK的动作。

常乐看自家不知是天真还是二的大哥,叹口气后关了门。

等他们开完会,已经下午一两点。吴邪觉得挺不好意思晒了张起灵那么长时间,一会儿不做饭了直接去楼外楼,闷油瓶之前多吃了几口龙井虾仁,应该是喜欢的。

常乐和穷九走在吴邪后面,看小三爷打开门就不动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外面。他俩挺奇怪,探头也去看,沉默了一两秒后穷九走过去道,“别没大没小的,跟我去厨房。”

常欢被他从地上拉起来,拍拍屁股问道,“你们谈完啦?饭已经做好了,拿出来热热就能吃。”

“别闹,你做的狗都不吃。”

“不是我啊,小哥做的,我给打打下手。我跟你说,真是了不得,小哥那土豆丝切的叫一个行云流水倾国倾城,漂亮!”他对着张起灵笑成眯眯眼,满眼的崇拜没得一分杂质。

张起灵已经走到吴邪旁边,这时回头说了一句,“手指不要碰水。”

吴邪下意识的看了眼常欢的手指头,包了一层绷带,“手怎么了?”

“被菜刀划了个口子,”常欢摸摸鼻子,突然道,“我听说你们要去昆仑山,那我……”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穷九拽到厨房。

“我去帮忙热个饭。”常乐说完也一溜烟的跑了。

吴邪那句“去楼外楼吃”最终没说出口,他心思不在吃饭上,眼前还是刚才常欢贴着张起灵耳朵说话的残影。这闷油瓶子,都进化到能和别人那么亲近的地步了。我应该觉得欣慰,吴邪想,毕竟一直希望张起灵有点人情味的人是自己。

他应该找到更多和世界的联系,而不是只执着于一个吴邪,这是小三爷心底的想法。

但怎么现在他做到了,我却没办法说服自己笑一个呢。

“累了么。”

吴邪回神时微凉的手指已经点上了眉心,张起灵的轮廓很柔和,带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向后仰了一下避过张起灵,靠在门框看他,“手,你给包的?”

“嗯。”

“抽屉里有创口贴,包绷带严重了点吧。”

张起灵淡淡道,“保险一些。”

吴邪静了片刻,视线移开来,“还是你想的周全。幸好这次有你陪他玩,要不说不定又得撒泼……你什么时候会玩电子游戏了?”

“刚学。”

他话音未落,吴邪脑补了一系列刚才在书房听到的画面。他笑了一下,转身道,“挺好。”说着就要进门。

张起灵拦着他,“吃饭了。”

“你们先吃,我躺会儿。”

“药不能不吃。”

“差一顿而已,没事。”

“不行。”

不由分说的两个字,吴邪眉头簇在一起,他想到刚才张起灵俯身听常欢说话的样子,再看现在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他心里的烦躁蛛网般画着圈的缠绕起来。

他刚要说什么,张起灵却突然开口道,“一会儿我把饭端进来,吃完再睡。”

吴邪愣了一下,回头看他。他看到张起灵眼里的关心,刚结好的网就这么轻易地一打就破。没有躲开他再一次揉上额头的手,吴邪轻轻嗯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真挺小心眼的,闷油瓶只是等自己的时候顺便和人玩了会儿游戏罢了,难道自己看到他一个人盯着天花板发呆就满意了?那才真叫一个难受呢。包个伤怎么了,还不是他为了让自己按时吃饭才去厨房忙活,要是闷油瓶自己哪会天天早中晚的变着花样地做饭,常欢不去帮忙自己早剁了他。

终究张起灵对自己仍是不同的,吴邪这点觉悟还有。

想让他接触世界的是自己,想把他锁在身边的也是自己,他自嘲地想,终归还是自己私心太重了。

第二十三章  我不是他(一)

“你怎么和张爷走那么近,”常乐数落常欢,“那是小三爷的命根子,你有几条命敢这么玩。”

常欢听他这么说,眼神一下幽怨了,嚷道,“这怎么怪我,是你们不让大声说话的啊。”

常乐听他还有理了,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和张爷说什么呢?”

“我让他绕到旁边和我包抄。”

常乐无力,扶额道,“反正以后不要和张爷那么亲近,小三爷明里暗里都纵着你一些也不能觉得自己上天了。”

常欢一愣,想明白常乐说什么后表情立马狰狞起来,“放屁!你们门一关把我俩晾外面,还不能让我找小哥玩会儿游戏了?来的时候花爷都交代了,不用你们管。”

穷九和常乐一脸惊恐,“花爷交代什么了?”

常欢睥睨天下的一笑,带着一股American hero的调调道,“他说小哥人不错就是性子太冷了所以没人敢接近他,身边没有朋友挺孤独的。我师哥一直很闹心这个事,想着多让他交朋友。花爷说我性子好,师哥对我很期待。”

“……这是花爷说的?你确定是解雨臣,旁边总跟个带墨镜的神秘男子那个?”

“花爷我还能认错?”

穷九和常乐面面相觑,猛的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个陷阱。

吴邪睡醒后发现床边放了本书。他活动活动身子,一阵钝痛从四肢开始向内缓慢的扩散,火烧一样。缓了缓,他打开抽屉吞了几粒去痛片,起身打开门。

穷九他们正商量着什么,张起灵拿个血压器站在稍远的一边。疼痛行进到腹部,吴邪吸口气,定定神听他们说什么。

“为什么这次又不带我,你上午不才答应。”常欢低声嚷嚷着,看来没察觉吴邪已经醒了,“这回线索全是我研究的领域,我能帮到你们。而且我保证你们说什么我做什么绝不给组织拖后腿,带我去吧。”

“不行。”常乐坐在沙发上,坚决道。

“我一直跟穷九学格斗呢,枪打的也准了不少,绝对能帮上忙的。小乐,你带我去吧。”常欢软着声音,受气一样站在常乐面前,低声求着。

常乐手上捧着一堆账单,看都没看常欢一眼,“这是小三爷夹的喇嘛,你求我干什么。”

常欢气得一瞬间没了话,过一会儿还是腆着脸笑道,“你要是不让我去谁夹的喇叭都没用啊,小乐,成不成,啊?”

他这声“啊”走的平调,央求中带着小心翼翼和委屈,生怕自己一个重音直接让面前人恼了。话说到这份上,就算再不同意也应该给个笑脸好好解释一番,可常乐就跟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的还是两个字。

“不行。”

常欢气得就要破口大骂,咬着牙在原地踱了几圈,垮着脸看向穷九。穷九犹豫了一下,道,“要不问问三爷,也许这次常欢真能帮上忙呢?”

“对对,我师哥管着我,你可以放心啦。”

常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让小三爷罩着在斗里护着你?可以不给我丢人么。”

常乐一窒,整个人微微发着抖手一下握紧了拳头。穷九过去把人拉到一边,低声道,“话说过了啊,常欢不是那个意思。行了,下去我看着他,交给我你总放心了。”

“我说了不行,”常乐完全不为所动,“你话也别说满了,墓里什么样我们都清楚死伤就是一瞬间的事。常欢,除非你找个厉害的下斗跟下面条一样的人,否则我不会让你跟着来的。”

“我哪认识这样的人,你这分明就是找茬,”常欢拔高了音调,大叫道,“问什么你都不说,干什么你都不让我参与,我就这么不能谈事情么?你这次不说明白我就撞死在这,我到地下见到爸妈就说是你逼的!”

“别瞎说,常乐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穷九见常乐脸色阴沉下来,赶忙让常欢闭嘴。

可常欢正在气头上,这话反而火上浇油让他更失控了,怒道,“好不好应该由我自己判断,凭什么我的事情都由他来做决定。我还是他哥呢,养了他十多年,他现在什么都瞒着我!”

常乐猛地站起身,一双眼都结了冰,冷声道,“瞒着你怎么了,有本事你找个厉害的肉贴肉的护着,我他妈一辈子不管你。”

“我!我……”常欢张了几次嘴,像个被人活活扔到船板上的鱼,噎的直冒泡。他拳头骨节清白,特别是看到常乐讽刺的表情时,他几乎被逼上绝境,眉头狠狠皱着嘶声从嘴里爆出来,却完全求救无门。

而之前,他还在饭桌上给常乐夹菜,笑脸烂灿的几乎不真实。金灿灿的,一点阴霾都没有。

“他跟着我。”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三个人都愣了,齐刷刷的扭头满脸的不可置信。张起灵淡淡地看着常乐,浑黑的眼睛里是毋庸置疑的平静。

没有人可以再反驳什么,因为这是张起灵。

“张爷……”这回换常乐眉头拧三节的皱着,急道,“常欢根本没正经下过什么斗,您这……”

张起灵没听他说话,径自走到常欢面前道,“下去后所有事听我的,办得到么?”

常欢点点头,眼眶都是红的,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小哥。”

常乐还想说什么,但张起灵已经事不关己的往楼上走了,他脸色一瞬间灰败开来。还是穷九机灵,冲着背影问道,“要不还是问问三爷?”

张起灵脚步如常,扔下淡淡的一句,“他准了。”

“我准了。”

这一声正好和站楼上听他们说话的吴邪叠上,他们抬头就看到吴邪没有血色的脸,眼神不知道怎么形容。

张起灵回来之后,吴邪明显比原来温和了很多。但解雨臣说,这不是因为吴邪脾气骤然变好了,而是他在刻意压制一些东西,一些他不愿意在张起灵面前展露的东西。他的小哥回来了,所以他希望可以给他一个熟悉的吴邪。

穷九和常乐对视一眼,最后慎重道,“是,三爷。”

这已经不是玩游戏,做饭,包扎之类在正常范畴里的事情,清楚原委的两人皆感到一股寒气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如果吴邪决定不压抑了,如果他开始正视现实再不给自己做梦的余地。那么,他和张起灵会怎么样?

穷九不知道这个,但他知道如果放弃这份针对于张起灵封存起来的温和,吴邪会变成什么样。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变成纯粹的三爷罢了。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花爷说,你们三爷这一生想着别人的时候太多,想着自己的时候太少。如果他真能为自己活一回,就算是一次,也是好的。

常乐拉着常欢,对他轻轻摇摇头然后随着穷九出了门。

你这一生,为自己活一次,求你了。

吴邪背抵着栏杆站着,眼睛顺势垂在地面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泄露,一般正常人不会完全的面无表情,因为要做到控制住脸部的每一块肌肉让其保持静止的状态其实很难。吴邪和张起灵这种人能做到,还有一种人也可以,那就是死人。

“他跟着你?”吴邪持着这样一张面孔,嘴部突然细微的动了一下,平平地吐出几个字,也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重复张起灵的回答,只是一瞬间吴邪突兀地做了个笑的表情,同时偏过头正对张起灵平静道,“你让他跟着,你?”

第二十四章  我不是他(二)

常乐他们沿着西湖兜圈子,他掏出手机等对面接通,道,“花爷,都办妥了。嗯,比原来想的还顺利。知道了,花爷。”

他放下电话转头看到常欢目瞪口呆地看他。常乐叹口气,伸手拍拍他脑袋,“抱歉啊哥,我刚才话说重了。”

常欢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道,“你们是不是阴我?”

穷九和常乐对视一眼,默默地点点头。常欢立马蹦了起来,扭头就往回跑。

“干什么去?”穷九一把把人薅住。

“你们这帮畜生!我师哥该伤心了我操!”常欢暴怒,他甩开穷九的手,吼道,“你们知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之前和我承诺过的话都他妈忘了?!”

常乐看他真生气就慌了,忙道,“没忘,哥……”

“别他么叫我哥,混帐东西!”

“花爷说小三爷总要想明白这个事,他们拖不起,”常乐赶忙解释,“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他们拖不起。

常欢怒视两个人,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总有一天被你们玩死。”

屋内,吴邪嘴角极其缓慢的向上扬,眼神带上几分戏谑,“你想着肉贴着肉地护着别人,首先想想自己有没有资格。连你,整个张家是谁救回来的,好好想清楚。”

“张家的事你不要插手。” 张起灵站在离吴邪稍远的地方,道。

吴邪不怒反笑,“成,你们张家那本烂账从今往后不翻了,但你是我废了多少弟兄换出来的,别告诉我你也不认了?”

张起灵没回答,反道,“你之前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说过么,还是你理解有问题。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再拿自己的命去玩。”吴邪好笑道,“你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注意点环保好么。”

我深刻觉得小三爷这句话,恶毒了点。

之前有则鸡汤,说爱一个人就是争吵到声嘶力竭后,忍住最后那句让对方崩溃的话。

小三爷或许不认为张起灵是个会崩溃的人,或者,他自己已经被逼到再也没法迁就了。他忍住无数次,憋到内伤都快没法痊愈,也只为稍微靠近对方一些,偏偏对方现在轻易地就对另一人坦言相护,进退有度。再忍,也请给吴邪一个限度。

张起灵静了很久,白净清冷的脸像个瓷娃娃,他想了一下,缓缓道,“也许有。”

也许,有。也许。但我不确定了。

不是越长的表白越缠绵悱恻,就像不是越短的告别越云淡风轻。这句型被吴邪盗用变成,不是越短的答案越能让我扭头就走,妈的,就像不是越狠的话越戳人心窝子。你看,张起灵就这么句‘也许’,他都快被捅烂了。

我到底欠了他什么,吴邪终于直视这个问题,到底是上辈子欠了多少,这辈子才要这么还,怎么还都还不完。

“抱歉,小哥。”吴邪手握在栏杆上,低声道,“好吧,你想做什么就随便吧,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也不可能不帮你,毕竟……”

“我们是兄弟。”

吴邪一愣,到口的‘毕竟我放不下你’一下恍惚了,他无意识地点点头,“嗯,毕竟是兄弟。”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要和张起灵说明白,便道,“他们两兄弟父母早逝,十多年都是常欢一个人拉扯他弟弟,后来发生了些事,常乐就跟了小花。常欢这小子挺难得,称得上天性纯良,最难的时候也没走偏道,后来还考上博士。但是有件事,”

吴邪顿了一下,接着道,“常乐师门有规矩,一辈子不婚娶不生子不享常人应享之福,所以要是常欢,嗯,他家是绝后了。不过常乐这边我可以帮你说说,有必要的话。对了,常乐这小子最大的追求是让他哥享尽常人应享之福,以后摸金盗墓这种事你悠着点带他去。”

吴邪的汗水渐渐濡湿了后背,他不适地挺挺腰,就听到张起灵清冷的声音,“这些和我无关。”

什么事都能和你无关,这个属性给你点赞。

吴邪喘口气,笑了一下道,“你这性子真该改改,就是个小火炉也能被你冻熄火了,你以为……算了,没事。”他身上疼的有些受不了,之前的去痛片干他鸟用。吴邪觉得有些事自己真的管不了了,话已经说到份上,别的就让张起灵自己奋斗去吧。他管不了了。

说着吴邪就要回屋,意外的是张起灵没打算结束,他说了一句吴邪万万没想到的话,“我以为你喜欢他。”

吴邪想了想,觉得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常欢,承认道,“我们都挺爱逗他,好玩着。”他本想顺口来一句‘你不也喜欢他’,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你喜欢他么?”

你喜欢他么。

张起灵没说话。

吴邪背对他站着,本以为自己早已作出决定,现已无一渴求,但他在等待张起灵应声的漫长沉默里情绪不受控地一点点垒上来。他无法否认自己其实十分在意小哥的答案,在意的都开始恐惧。

小哥,你喜欢他么?

背后没有一点声音,吴邪用手抵着胃,神经性疼痛一阵阵折磨他。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回床上躺一会儿或者直接打一针熬过去,现在却为了等一个答案背影戳在那儿,孤零零的一条。

你快说吧,吴邪烦躁异常。

无论答案是什么,你快说吧。无论我恐惧的是什么,你快说吧。你快点告诉我。你……会像对我一样,对他么。

“应该吧。”张起灵淡淡道。

吴邪瞬间松了口气,全身都轻松了下来。

“他和你很像。”

之前被玉子拉着听过很多解压讲堂,吴邪记得有个外国专家把人的承受能力比作了橡皮筋,最容易断的方式不是一瞬间施力将它拉到极限,而是反复的,持续的一张一弛。每一次都比之前大一寸,等到最后只要轻轻一碰,‘啪’地一下断了后不会弹到人。

吴邪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橡皮筋。

他转头,盯着张起灵道,“你什么意思。”

张起灵这次回答的很快,“我认为他和你很像,”不经意间他眼神流露一丝缅怀,看着吴邪慢慢道,“天真无邪。”

所以我到底是欠了你多少,你要我这么还。

“你现在就走还来得及,”吴邪捂住一边脑袋,死命皱着眉头哑声道,“你快走。”

张起灵看出吴邪的不正常,边往前走边问,“身体不舒服?”

“滚你妈逼的身体不舒服!” 吴邪爆吼一声,额头青筋直跳,瞪着满眼毫无遮掩的火光暴怒道,“你怎么能说完喜欢别人还他妈能问我身体好不好?张起灵你他妈没病吧!”

此时,解雨臣一行人正在楼外楼点西湖醋鱼。

“两盘龙井虾仁。”

“那玩意儿一点味儿都没有,”飞爷厌恶地看着菜单,“有麻小没?先来三碗豆汁开开胃。”

“再给飞爷来盘清炒苦瓜,看看你嘴边的火泡长得跟锅包肉似的。”

解雨臣张张嘴,瞥黑瞎子一眼,“刚才点的锅包肉不要了。”

点完菜,三个大老爷们闲的屁事没有,吱儿吱儿喝茶水。飞爷把刚在路边买的瓜子摆桌上,边嗑边道,“你这招能行么,我怎么觉得一点谱都没有。”

“一点问题没有,”黑瞎子勾着嘴角,嘿嘿笑几声,“常欢这小子极其好骗,诱导的自然又完美。一会儿叫来一块吃饭吧,我想听灾难现场直播。”

“你们这太损了,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飞爷本来想力挺一下兄弟,不和黑解夫夫同流合污,奈何诱惑太大。为了掩饰自己没把持住的事实,他机智的转了话锋,“小哥正经挺好忽悠啊,栽在三个毛头小子手里不要太爽,花爷你可小心了。”

“首先,这事我没有直接参与,只是让乐子说话有点技巧,”解雨臣喝口茶,一笑,道,“其次,你怎么知道张起灵不是故意的?”

第二十五章  妖精打仗

飞爷愣住,瞪着眼一副看到小怪兽上了奥特曼的样子。

黑瞎子在旁边就乐,慢悠悠转着茶杯,“别被他那副样子骗了。他也就在吴邪面前安分点,你以为哑巴张是个善茬子?”

飞爷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故意的话不用说那么绝吧,这要是玉子,我就……好吧,我只能自己哭去。这要是我,玉子一辈子不理我都是纯活该啊。你确定小哥想得明白?”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它们之间的斗争是生死斗争。”黑瞎子道,“毛主席教导过我们。”

“你连主席都见过?”解雨臣奇道。

黑瞎子但笑不语,摆足了架势来一句,“前尘不可追。”

“别他么调情了,和你们说点正经事怎么就这么难,”飞爷瓜子嗑的嘎嘣响,虽说他是抱着替兄弟担心的义气,但无奈眼神里全是八卦之光,“他们会不会打起来?咱们不去看个热闹,不是,劝个架?”

“打起来不至于,”解雨臣道,“说开也就好了。”

“啊,”飞爷点头,“他们能好好盘膝而坐来个促膝长谈,花爷我用鼻子给你嗑个瓜子看看呗。”

解雨臣沉默了一下,突然看向窗外。

“你他么躲什么躲!现在当做我只是天边美丽的云彩是不是有点晚了,”飞爷抓着他眼睛,“说说说,快告诉我小哥是个特别会唠嗑的人,吴邪也脾气好到能忍着听他说完。对了,他家有杀伤力武器么?”

黑瞎子想想,“没有太大规模的。”

“啊,那事情就好办了,”飞爷点点头,拿筷子夹一口刚端上来的醋鱼,“吃完去收尸吧。”

解雨臣一直望着窗外,突然回头严肃道,“如果这件事办不好,说明张起灵和吴邪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去你妈的,花爷你玩脱了才是真的!”

解雨臣不自然的拿了筷子,半晌,“呵呵。”

“你认识他多久,一个下午就这么上心了?老子追着你命都要没了你给过一个笑脸么。他知道你什么,还是他什么样子你他妈都喜欢,”吴邪顿一下,吼道,“你之前还说什么不要天真无邪,放屁!你也别在这给我缅怀过去,对,老子不是什么天真无邪,你要找他现在就他么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找你的无邪去!”

他的肺都要气炸了,断断续续的喘着粗气,脑子里嗡嗡地响。吴邪觉得不对,错了,他不应该这么和小哥说话,他不想。他们不应该走到这一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他们之间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这样替他着想,为他们盘算。他一点都没有考虑自己,一点,都没有。怎么还是变成这样。

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我舍弃了多少。我的挣扎,犹豫,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苦涩,我承受的一切,你怎么忍心。

张起灵,你怎么忍心。

张起灵的面部在逐渐昏暗的屋子里被打上一层阴影,光线掠过他周身的边边角角在褶皱处反射微弱的讯息,他整个人都在黑暗里。

“我不过和他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一贯波澜不惊,只在转合处沉了一些,“不及你和解雨臣万分之一。”

吴邪听到他提到小花时愣了一下,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小花。他本来以为至少张起灵会解释一下,最好是反驳,最不济也会有几句安抚。结果……

吴邪已经不知道,他这个人,这么多年,到底在做什么。他发誓如果现在手里有把枪,他能直接把张起灵打成筛子。

为别人着想?我他么还不如替自己活一次。

“你和小花比?你他妈凭什么和小花比!”

吴邪吸了一口气,“小花和别人怎么能比较,他和你这种人怎么一样。他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他么能理解,哪像你,每天一副死人脸,我他么欠你钱么!以前也是,我天天都得拼了命的才能追上你,你还跟我玩失忆玩失踪,我他么为什么要追着你?我以前从来没有过会随时随地失去一个人的感觉,你让我承受这个,一来就是十年,我操你妈逼!”

“你早说你会喜欢别人啊,你要是还能喜欢别人就他妈早甩了我让我彻底死心!”吴邪完全没了理智,咬牙切齿地道,“心?你有心么?张起灵你告诉我你有心么,你跟我在这练级呢。我他妈用自己的一辈子去捂你,你把这学来的热乎劲全他妈给别人了,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你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吴邪。你不知道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是这样。你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为什么只能信任解雨臣。如果不逼你到这个程度,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说。

“所以很多事情你宁愿托付给他,给亭台玉,甚至你的手下。所有人,偏偏不可以是我。”短暂的沉默,张起灵接着道,“因为你认为我要的,只是你原来的一个性格。”

你决定我们算了,就因为这个?

“你费尽心力地瞒我,因为他不在乎你是不是以前的吴邪,你认为我在乎,就因为这个。”张起灵突然发出一声气息般的笑音,一字一句慢慢道,“吴邪,你说我能把你当什么?”

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已经被无数次失忆再找回记忆的过程碾压的支离破碎。庞大而复杂地记忆覆盖下,他记着吴邪的名字。

记住这些常人随便记住的东西,对他来说却要承受非人的痛苦。如果不重要,就让自己好过一些吧。但是在青铜门里,他又一次想到了在内楼时吃到的糖果。色彩鲜艳的,一个糖球。他又一次逼近这个糖球,在巨大的痛苦下终于想起来“他不想忘记”这件事情。

不要忘记,那些东西都不要忘记,张起灵想,不要忘,哪怕只有一个瞬间,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百年的流离,百年的孤寂。我用一百年才找到你,湮灭在岁月长河中的思念,也许还要延伸到下一个一百年。

我一个人的又一百年,反复地用你的名字提醒自己不要忘。这次,下次,每一次被迫重归空白,这颗被你唤醒的心脏,只是为了守护一个人的“天真”么。

连最后那点褶皱都没有了,张起灵完全隐在黑暗里,只有眼睛射出一道冰冷的视线,他微微昂着头,一副居高临下轻慢的姿态,沉声道,“你又把我当什么?”

我付出如此代价,你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小哥。

张起灵伸手在吴邪嘴角抹了一下,全都是血。他把手递到眼前看了看,完全不动声色。

“兄弟之间做这个?”

“老子不和你做兄弟!”

“好。”

吴邪怔住。

张起灵翻身坐起来,一把拽住吴邪,斩钉截铁道,“好。”然后他简直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将吴邪抓到自己怀里,深吸了一口气后又道,“好。”

还不能感知发生了什么,瞬间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吴邪才能找回自己的意识,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发现,张起灵的身体竟然在轻轻的颤抖。

吴邪直直地看着前方,闭上了眼。

第二十六章  事变

等他再睁开眼睛,只余岁月沉淀下来金子般的沉静和睿智。他知道张起灵有话同他讲,所以他把头搭在他肩膀上等着。

张起灵在一阵短暂的所失后迅速回归冷静,为吴邪破例已经变成常事,他做的是控制失控持续的时间,这是他受的训练。这段话他需要镇定地说出来,做到掷地有声,将怀疑定死,此事再无他种可能。

他收紧抱着吴邪的手臂,小臂肌肉上一条完美的线,他低声道,“我从没说过,用一生换你十年无邪,这种话。你是不是十年前的样子,在我眼里没有分别。如果你一定在意这件事,我们可以这样说,以前的吴邪不光只是天真无邪而已。你积极,勇敢,聪明,同时悲天悯人,不是一个‘天真’而已。我看到的是你作为吴邪这个人,和你身上经历的所有事都无关。”张起灵故意停一会儿让吴邪好好接收自己的话,这种话他一生只会说一遍,所以他需要吴邪一字不落地听好。

“对我而言,我需要的是你健康,强壮,踏实,不愧于心地活着。”

他放开怀抱和吴邪对视,伸手按上他肩膀,轻声问道,“吴邪,你清楚了么?”

吴邪,你必须知道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嗯,”吴邪点了一下头,平静道,“你要我活着。”

张起灵眉眼一松,“对,我要你活着。”

我只要你活着。

即使活成了千疮百孔,身后已满目疮痍,只要是你,我不会放手。

活着,这件最基本的事情,是吴邪十年间最难跨过去的坎坷。当他选择接受自己的责任,选择一条几乎救世的道路,前途只能是命悬一线的生死。他和一群机关算尽要置他于死地的怪物厮杀,做到携长扶幼,最后全身而退。若张起灵和任何一个人不是看到吴邪的经天纬地之才,孤胆虎穴的英勇,反而纠结他老谋深算再无半分天真。

张起灵又怎能配得上吴邪这个人。

但是张起灵懂,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比他再懂存活不易这件事。

我纵然希望你仍旧天真,干净的没有一丝血腥染身,也不过是因为知道你这样活着更快乐罢了。

“你活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半点不妥。对我来说,一样的好。”,张起灵嘴角很轻微的扬了一下,眼底是面前人焐热的温度,“我知道,你是吴邪。”

你要相信张起灵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因为,吴邪这个名字,是他千百年轮回不灭,魂魄不朽下深埋的心。

吴邪和他对视片刻,露出个笑容。他随手托着下巴,细细打量张起灵,最后笑着道,“小哥,你这人还真是……我看人的眼光不赖。”

这样的吴邪让张起灵有种异样的熟悉感,当他还在记忆里搜索时,吴邪突然起身往楼下走。张起灵马上跟在了身后。他径直走到大门,砰的一声把门拽开,眯着眼看门外三个人,“大晚上来吃夜宵?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最近脾气挺好,所以什么都敢做了。”

门外三人齐刷刷抬头看风景,好一会儿后解雨臣才抬手道,“我只是个送外卖的。”

吴邪扫了一眼解雨臣手里楼外楼的袋子,扬着脖子点点他后面,“这是你送外卖的保镖?”

“你门口监控什么时候又开了,”,解雨臣看看后面站着的张起灵,眉头一挑,“醋鱼要凉了。”

“有虾仁么?”

“有,热乎着吃。”

几个人刚要进屋,常乐远远地从那边跑过来,有些意外地看到了解雨臣,赶紧先叫了人才道,“三爷,刚接到消息说几个堂口乱了。穷九让我来请您,他先赶了过去。”

吴邪听他这么说知道事情比较严重,想了想后问面前几人道,“我失踪那时候你们血洗杭州了?”

“我们没有,小三爷你这话忒血腥,我最近都吃素啊。”飞爷马上申辩道,“诶,而且杭州不是我主场,花爷带小哥去的。”

“杀人了么?”

解雨臣摇头,“问话而已。”

吴邪看他,“咱俩是一个语文老师教的么?得了,跟我去看看。”

“你现在成么?别……”

“我去。”张起灵拦下吴邪,对他道。

吴邪意外的看了张起灵一眼,耸耸肩膀,道,“成,你俩惹出来的自己处理去吧,不用给我留情面。”

解雨臣点点头,“你这是不想他受委屈还想同时平了事,好想法。”

“你想多了,”吴邪道,“我只管他受不受委屈,说起来常欢你躲在树底下真以为自己是狗尿苔呢?滚过来。”

“呦,欢子在这呢。”黑瞎子很有兴致地一把将人拽过来,看他手抖脚抖的样子就乐,“听说你悲剧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啊知道,道……”常欢惊恐异常,颤巍巍地小声道,“黑爷你不是还说有事会罩着我么,花爷要把我玩死了。”

“我闲着玩你干什么,”解雨臣接口道,“你留在这儿给吴邪煎药。留住他,要是一会儿我在现场看到了他,你自己想想后果。”

常欢瞄了一眼,吴邪正靠在门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又一惊,忙道,“花爷,我觉得自己要辜负组织的信任了。敌人太强大,我就是个儿炮兵。”

“不,”黑瞎子拍拍他,“你是炮灰。”

常欢觉得自己完全没朋友,瞬间生无可恋。

张起灵走在解雨臣他们后面,几步后突然回了头。吴邪还靠在那,一点不意外的做了个ok的手势,张起灵这才走了。

“不进来?”吴邪问杵在门口的常欢。

常欢紧张地摇摇头又迅速点点头然后就呆住了,吴邪好气又好笑,“行了,我不报复你。你站我门口影响屋子风水,进来切水果。”

常欢这才挪了步子,一边磨叽,“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是被他们阴了。师哥你知道我的,我连大姑娘手都没摸过不可能和小……张爷有瓜葛的,我真是冤情似海三月飞雪举国上下一片悲伤,天上的星星都为我哭泣。”

吴邪心不在焉地点头,打断他,“我也没摸过大姑娘手。”

常欢一愣,“你摸大姑娘干什么?”

“那我摸你啊?”

常欢又一愣,突然怀疑地看吴邪,“师哥,这是不是又在阴我?哎呦我操现在是一步一个陷阱啊,你们是不是都嫉妒我活得太像个正常人所以变着花样地折腾我这朵白莲花?”

吴邪额头青筋跳了跳,“滚去煎药。”

“一定要滚着去?这难度系数太大了。”

“那就去死。”

“……我还是滚吧。”

他们走了一段,飞爷突然问,“我们为什么不坐车?”

“不是你说车声太大容易看不到热闹么。”

飞爷偷摸扫了张起灵一眼,赶紧表明态度,“我什么时候说要看热闹,我是来劝架的。”

“你们打起来了?”黑瞎子期待地问张起灵。

张起灵摇头。

“那你问出点有用的没?”

张起灵点点头。

飞爷骤然兴奋了,咧着嘴道,“完美,那不用操劳我家玉子了。赶紧告诉我抓走吴邪的龟孙子到底是谁?我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一会儿咱就去见识一下。”解雨臣和黑瞎子也等着他说,结果张起灵想了想,摇摇头。

黑瞎子呵呵呵呵笑了出来。

“那你问出啥了?”飞爷皱眉,啧啧啧三声道“你不会光顾着处对象了吧,小哥你不能是这种俗人啊。我操花爷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解雨臣笑笑,对张起灵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张起灵还没说什么,飞爷立马鄙视地道,“别扯淡了,怎么也是欠常欢一个人情,那小子都要便秘了。”

“啧,你怎么总拆我台,而且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啊?我想杀人了……”

“什么玩意儿,你不是吃素了么?瞎子,跟我徒弟视频通话。”

“你有能耐现在把人叫到面前说话,我叫你一声花爷爷。”

“别咒我了,有你这么个孙子祖坟都冒绿光。”

“#¥@*……%”

黑瞎子呵呵呵呵笑了出来。

张起灵安静地走在他们前面,淡淡道,“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