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亭家上针之一——走马观花
亭家上针共有九个人,同宗同脉。九个人各自有一套针法,按祖上的规矩,从此这套针法就是他的名字,而人这一生只能有一个名字。
“针法都是当家传授的,老爷一早挑好了九个人和玉子一起学。玉子是下一任当家,所以可以学九套,学会了能从阎王那里抢人。”飞爷倚在沙发里道,“针法厉害,付出的代价也大,学会了的人都少了几分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变得不悲不喜。其实针法有十套,第十套叫九九归一,只有当家可以学。学成了,心也就没有了。”
“前九套不够?”解雨臣问,他记得玉子说的救活瞎子的针法不叫九九归一。
飞爷伸出根手指一摇,“前九套是跟阎王抢人,九九归一是阎王心甘情愿把人送回来。”
话音刚落,亭台玉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环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站在病床前的张起灵身上。
张起灵静静地站在那道光束下,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亭台玉走过去和张起灵站在一排,道,“我给吴邪上了药,胳膊的扭伤不是很严重,注意最近不要干力气活,伤筋动骨养三个月就好。”说到这,她顿了一下,再开口语气带着歉疚,“是我这个做当家的教导无方,抱歉。”
张起灵没说什么,伸出手在惨白的床单上划了一下,“他吐了血。”
亭台玉沉默了,片刻后道,“没有我救不了的人,只是你要对得起我把他救回来的代价。”她向飞爷他们走过去,转身间冷然道,“我能选择救他,也能选择不救,你想清楚。”
黑瞎子和解雨臣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飞爷。
飞爷苦笑,道,“玉子生气了。”
“乖乖,这反差也太吓人了,”黑瞎子看着玉子冷着一张脸走过来,“忒……威严。”
“我说过玉子之前和小哥一个样,你们还都他妈不信。现在还算好的,你还能看出点冷漠,以前她都是空心的,吓得我一个来一个来。”飞爷站直了身子,“她是我女人之前先是我的主子,你以为亭府当家都接触什么人,能是个好惹的?”
“录像带呢?”亭台玉问道。
“里面暗室有放映机。”飞爷立刻答道。
亭台玉点点头,径直往暗室里走,一张脸跟冻上了一样。飞爷紧紧跟在人后面,回头对几个人又是一个苦笑,示意快跟上,千万别乱说话。
解雨臣招了张起灵一声,随着黑瞎子往里走。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好像听二爷说过九九归一针法的事儿。”
“二月红?”
解雨臣点头,皱眉道,“我记得那不是一套针法。”
“那是什么?”黑瞎子奇道。
“我记不太清,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情,”解雨臣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心头一惊,抬头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亭台玉,跟黑瞎子耳语道,“我想起来了,当时二爷说的是——九九归一,以杀止杀。”
黑瞎子面色一沉,回头看张起灵一眼。张起灵接到他的视线,点了点头。这回轮到黑瞎子苦笑了,他低声对解雨臣道,“你这个徒弟,收的猴赛雷。”
几个人走到监控室,果然如黑瞎子说的,张起灵从玻璃外面看到孤零零的一张病床,脸色阴沉得活活吓死个粽子。若说刚才还能对外界有个反应,现在黑瞎子可不去招惹他。
他把录像带往机器里一推,手指在play键上停顿了一秒,按了下去。
面前整整一幕的监视器同时亮起,幽蓝的光打在脸上映出铁青地颜色。很快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人,他还穿着被带走时的衣服,坐在被升高一半的病床上,面色苍白,紧紧闭着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张起灵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那是吴邪。
镜头拉近,吴邪孤零零地占据屏幕中央,他的嘴巴一直在说话,声音通过扩音器放出来,在寂静的监控室里缓慢地诉说着一个故事。
“我在三叔楼下遇到他特别闷的人,怎么都不愿意搭理人,我给他起外号叫‘闷油瓶’,他特讨厌。但是,人是真厉害,救了我们的命……装张教授骗老子,这个奥斯卡影帝张,他又救了我和胖子,最后那顿鱼特别好吃……”
听到吴邪说着什么,张起灵不由得一愣。
“走马观花。”
见几个人不理解,亭台玉解释道,“亭家上针之一——走马观花,主治心疾。施针者配合催眠的熏香唤起病人一段时间的记忆,就像人死之前往事会在眼前如走马灯一样过一遍,即使隐藏的再深的细节也可以被挖出来。像有些病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染了怪病,吃了什么东西或者接触了什么人,或者有的人因为要面子说谎,这种针法可以让我们找到病因。当年我治疗吴邪的梦魇,用的就是走马观花来了解吴邪所有的经历,找到死结,才能对症下药。”
“所以吴邪现在?”
“他在讲自己的故事,从26岁开始。”亭台玉有些不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瞎子低声对解雨臣道,“果然还是要玉子来看看,一开始看得一头雾水。”
吴邪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讲到高兴的地方会笑得很开心,但更多的时候是皱眉和短暂的沉默。
“他就那么混在阴兵里跟我告别,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那一瞬间真想抽死他……后来,他失忆了,我们在塔木陀医院待了一段时间,那时……”吴邪说到这突然停住了,眼珠不断翻动着,嘴唇翕动却再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事。
“在塔木陀发生了什么?”
听筒中突然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冷静地问道。
“那时,闷油瓶的状态不好,他……”吴邪再次开口,说了几句又停了下来,额头的汗珠滴到被单上,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眉头锁得不能再紧。然后,突然的,他突然松了口气,面部肌肉开始放松开来,又开始说话,“后来我们去巴乃陪他找记忆,这次收获不小……”
飞爷吃惊,“这是,跳出去了?”
亭台玉叹了口气,“我施针的那回他也跳过去了,吴邪的精神力强到了一个极限,是很少见的可以跳出走马观花的人。想来一定是再不能触碰的记忆,我怕伤到他的精神世界便没有再追问。”
你是真忘了还是又跟我装糊涂?十年前,蛇沼死里逃生,塔木陀医院。那天晚上,你真不记得自己和我说了什么!
张起灵盯着屏幕里还在不断述说的人,紧紧握起了拳头。
“我原以为从张家古楼回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可是闷油瓶还是走了。胖子不让我拦着,我也知道拦不住,”吴邪笑了一下,“一早就知道,我这个人,我们经历的事,都拦不住他。我的路,不是他的路。”
吴邪说了些自己回到杭州之后的生活,十多分钟之后终于来到了雪山送别。他说这段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的变化,就像这段记忆无关痛痒,挑不起他的情绪。只是突兀地,吴邪竟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里布满吹不散的大雾,迷茫无措地宛如迷失在雪地的旅人。看不到来路,也无寻归途。纵然是有催眠的作用在,他的神智并不清明所以此刻无法聚焦周围的一切,但当他可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走马观花已破,吴邪的眼前何故还是一片白茫,就像身处长白山雪顶万年不化,冷凝的洁白也永远印在了他的眼睛里。
从此,两目凝白,不知今生何生。
他静止了一会儿,眉头慢慢地朝两边蹙起,眉尾下压得愈厉,甚至迫使着眉下那双眼睛眯了起来,长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眼下投出一弧阴影。
一下,一下,就浸了泪。
那不是简单的痛苦的表情。他在无声的哭泣中首先呈现的是莫大的委屈,如同被遗弃的孩童,然后是自责,是不甘,是缱绻情深的不舍,最后才真是痛到了极致。
他捂着眼睛,嘴唇咬得狠了出现一道白痕,间或断断续续道,“我不明白……到最后,他也不给我个明白……既然同我说何必,为什么又甘愿替我去守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过,费尽辛苦,只想要他一句话……他替我去死……”
吴邪渐渐压抑不住自己的哭声,抽气和哽咽夹杂着暗哑的悲鸣响在暗无天日的监控室,悲伤瞬间被放大了十倍。
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可以在碎了之后仍旧痛不可遏。碎了又碎,痛了又痛,怎样才能有个止境?
谁能,告诉我。
“他彻底不见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一件事。原来,我爱他。”吴邪呆坐在病床上,他突然大笑起来,持续不断的笑声甚至诱发剧烈的咳嗽。他咳的整个人佝偻起来,前胸贴在膝盖上,就算这样,还在笑,“哈哈哈哈哈,我竟然发现自己爱他,在他彻底离开我的时候,哈哈哈哈……”
视频里的另一个人完全没有露面,此时他没有接任何一句话。吴邪像疯了一样,一个人演完整部独角戏。他笑得嗓子都嘶哑了,然后如同定格一样整个人又呆在了那里,怔怔的发愣。
他喃喃道,“我爱他。”
话还未落,一颗斗大的泪珠从眼眶先滚出来砸在衣服上。
‘啪’的一声,很响。
第三十八章 拷问
录像带里半天再没有声响,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静静道,“他爱你么?”
他爱你么。
“爱啊,”吴邪抹了把脸,“要不他不会回到我身边。”
“或许张起灵有别的目的,或许他带着使命,又或许你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吴邪皱眉,将头偏到一侧,看着应该在正视说话人的眼睛,“不可能。这世上,只有张起灵永远不会骗我。”
那人轻笑了一声,接道,“我并没有说他骗了你。说谎是一种学问,它有很多很多不同的形式和状态。打个比方,你认为‘刻意隐瞒’,‘不主动说明’,‘沉默以对’算不算说谎?当然,你可以认为不算,但这些也绝归不到坦诚。而一个人连对你坦诚都做不到,你还会相信他说的我爱你么。”
吴邪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你不会懂,我和他从来不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而且我说白了只是个表面风光的扛把子,于他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只要是红尘中人,道理必当如是。你愿自欺,旁人说什么也都无用。只是这样掩耳盗铃的幸福,你真的觉得满意?我认识的吴三爷可不是个爱好不清不楚的人。”那人不紧不慢地道,“至于你说自己没有利用价值,这点,恕我不能苟同。你只是,忘了自己的价值。”
吴邪一愣,眼神骤然凌厉,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那人说完这句,录像带中传来了金属轻微碰撞的声音,然后一双拿着注射器的手出现在了屏幕里。
他将注射器里的空气打出,一道极细的水注洒在半空中。
屏幕前的几个人都想到了吴邪逃回来时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不由得眼中一紧。
亭台玉回头对张起灵道,“我知道你不好过,看下去,即使我能找到治疗吴邪的法子,监督的人必定是你。”
两个人都寒着一张脸对视着,半晌张起灵闭了闭眼睛,回话的声音已黯哑难闻,“好。”
那人接连注射了两管药物,片刻后吴邪的眼神又涣散开来。屏幕里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手再度出现,指缝间时隐时现一道极细的亮线。他站起身,一只手放到吴邪头顶,“我们再来一次。”说话间,那人下手极快且稳,几道亮线隐没在发间。
片刻后,又传来吴邪的声音,“我在三叔楼下遇到了他……”
“又是走马观花?这是要温习一遍?”飞爷实在不解。
亭台玉摇头,“你不记得么,刚刚有一段被吴邪绕过去了。”
“那段记忆里有他的杀父仇人啊,这他么强迫症吧。”
“我觉得他应该在找证据。”解雨臣突然道。
“什么证据?”
解雨臣叹口气,“证明吴邪说的那句他爱我吧。”
飞爷一愣,觉得更不能理解了,“操,这他么还是个媒婆。好了,玉子我不瞎说话了,你别那么看我,吓人。”
屏幕那边吴邪的讲述又到了塔木陀的阶段,这回那人没有保持沉默,他耐心而冷酷地一遍遍逼问,“在塔木陀发生了什么,吴邪,告诉我。”
“不……”吴邪面部肌肉紧绷在一起,被束缚住的双手握成拳头,挣动间频频磕碰金属床沿。
“已经没有地方留给你逃跑,你必须正视真相。虚假的幻象也能让你快乐么,你是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人?你要是这样的性子,张起灵为什么会喜欢?”
张起灵为什么会喜欢?
“不!”吴邪猛地睁开了眼睛,脑中剧烈的疼痛逼得他都开始缺氧,迫不得已大口大口喘息着,额头汗如浆下。
他又一次破了亭家绝学,这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那人沉默了半晌,若无其事地道,“再来。”
“我很喜欢吴邪,因为在他身上有一种很难遇见的韧性,”亭台玉道,“我四岁开始就随爷爷出诊,达官贵族,将军统领,无论英雄还是枭雄都见得多了。他们当中有这种韧性的也是凤毛麟角。能三番两次跳过走马观灯的人,原因只有两个,一是执念太深已入魔,另一个……”她顿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道,“就是太痛。痛得连针刑都不值一提。”
塔木陀医院的那晚,死寂的病房一片狼藉,连月光都只罩朦胧一纱。吴邪背对着他,站在屋子正中间轻声问道,“那我是谁?”
而我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张起灵注视着屏幕上痛苦不堪的吴邪,嘴唇神经质地间歇轻微抽动着。
如果他那时已经爱我入骨,我又是用什么回应的他?
他一直握着拳头的双手抵在了台子上,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站不稳。
屋外,车上。
吴邪正和穷九打着电话。
刚刚有人来报告,说是北口的两位堂主集结了一帮声讨的势力现在正堵在吴山居,要吴邪给个说法。话里说是要个说法,但好几百号人叫上家门,带着枪械,清了街道,这分明就是威逼。
“他们怎么说。”
穷九带着堂口的兄弟,抵死守在门前,盯着几寸之外汹涌的人群,手中的呛一早就上了膛。他回吴邪道,“张爷不是杀了尹向强,臭屁文和北堂的东哥一起来要个说法。民间传的是一开始就是解九爷带着人闯了光头尹的别墅,人杀的游泳池里都是血,光头尹妻子儿子都被杀了找三爷您要个说法,谁知道三爷闭门不见。他这才迫不得已结合了弟兄杀了过来,要替一家老小和死去的弟兄报仇。结果,人又被张爷二话不说拧了脖子。”
吴邪静静听着,刚要说话,就听到手机那边传来喊声。
“是三爷么?你他么把电话给我,我倒要问个明白!三爷!强哥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一家人他么都给赶尽杀绝了,您老人家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是强哥做了什么错事,那他妈也要三堂会审由您三爷定罚,我操他妈了个逼张起灵算个什么东西把人一下就他么弄死了!!”
“三爷!!强哥跟了您五年,那是反了自己老大臭了自己名声给您卖命的,我们不能让强哥白死!!”
“对!!!我们他妈要一个说法!”
“要说法!”
“要说法!”
人群很快被煽动了起来,本来只是抱着观望心态的几个堂口也因为发现吴邪不在而蠢蠢欲动,此时更是唯恐天下不乱,一边叫嚣着一边就往门口涌。穷九一帮人很快被黑压压的人潮围在了门口。
“都他妈吵什么!!”穷九大吼一声,猛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横眉立目道,“我不管你们今天是要来干什么,要个说法还是纯心挑事,但都他妈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杭州的天都是三爷撑着,死了个人还怕他妈没人给你们做主了?!”
臭屁文也算个老人,哪里被一个半大的小子指着鼻子这么骂过,当即发作,“我操你娘个姥姥!!!!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就是吴邪的一条狗,也敢在这儿撒野!!”
他说着,藏在兜里的右手一动。但是穷九比他的动作更快,抬手冰冷的枪口就抵住了臭屁文的脑门,同时却有更多的枪口指向了他自己。
谁在枪口之下都不会轻松,甭管他之前有多嚣张。
臭屁文吸了口冷气,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狠狠啐了一口,不屑道,“我他妈就不信你敢开枪!”
穷九狠厉地盯着臭屁文,对周遭的威胁视若无睹,冷冷道,“你呆在这我当然不会杀你,但你或者你的这些手下敢再往前一步,老子死也拉你当个垫背的。”他眼神骤然一变,抬眼缓慢地逼视一圈,“你说得对,我就是三爷的一条狗,谁要是敢存了对三爷不敬的心思,我就他妈咬碎了他。”他又重新死死地盯住有些紧张的臭屁文,阴狠着声音道,“而且我这种狗三爷多得是,就算我死了,你们也一个都跑不了。”
臭屁文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最终一声没吭的往后退了一步。现场总算是暂时控制住了,但是穷九知道这样的手段只能用一次,而且东哥一直站在人群外冷眼看着,他可不是一个可以这么威胁住的主。
他定了定神,站回门口蹲下来,突然想到手机还通着,喊了一声,“三爷,还控制得住,我……”
“我半个小时之后到,你再撑一下。”
穷九一愣,一股热血瞬间涌到脑子里,刚才压抑的焦躁全他妈不见了。但同时他又担心,急道,“可是你的身体……”
“小事,不过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送常乐下去陪你玩。”吴邪淡淡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过来,“还有,记着,你不是狗,你是我的兄弟。”
你不是狗,你是我的兄弟。
穷九听着电话里头的忙音,猛吸了口烟,心里想着三爷真他妈举盖世无双!
第三十九章 分头行动
车外雨势收敛不少,吴邪走到大门口朝里看了看,对坐在沙发上的常乐招招手。
常乐立马迎上去,“小三爷,您吩咐?”
“花爷他们进去多久了。”
“有将近半个钟头了,花爷让我在这候着您醒。”
半个钟头……吴邪盘算了一下,道,“我走一趟吴山居,玉公子出来后你请她带那房间里的人过去。记得,一定要是玉公子亲自带,如果受阻就放弃,说是我的主意。”
常乐点头,招呼身边的人,“你们都跟着小三爷去。”
“不用,”吴邪转身走了,“你们会需要人手,一会儿有硬茬子来。”
“可是花爷说您的安全最重要!”常乐看吴邪一点商量余地没有,心急如焚地道。而吴三爷根本没理会,扔下淡淡几个字就径直走出了门。
“这是杭州。”
说回底下的张起灵一行人。
情形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五个人死死地盯着屏幕,只是脸色的阴霾程度又加深了几度,都有几分像阴间来索命的无常。而屏幕中,吴邪第三次从针法里挣脱出来,惨白的脸如同涂了一层白灰,让人不忍直视。
药剂在每一次失败之后都会加倍,吴邪的胳膊上又多了好几个针眼。拷问的人有条不紊地动作着,执意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平稳的双手不时出现在屏幕上。
张起灵阴沉沉地盯着这双手,他知道,只要是这双手出现,就是吴邪痛苦的时候。
想要一个人忘记疼痛是天方夜谭,除非被切除了痛神经或心理暗示麻痹。在对待这个问题上,张家人最有发言权。他们有一套极为有效而且成功的训练方法,将人变成不知痛的怪物,代表人物非张大族人莫属。但就算再不怕痛,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忍字。
怎么会不痛?只是没到极限罢了。而一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痛苦呢?我们可以问一问吴邪。
在第四次的走马观花中,加上远超常规剂量的药物注射带来的副作用,吴邪终于到了极限,在记忆的深处捡起了那晚的记忆。那段被他永远封存,发誓再不触碰的往事。
曾经让他绝望,十年过去,他蜕变成无数人的信仰,仍是绝望。
终究还是绕不开。也许这就是人常说的镜花水月,偷欢一场?吴邪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和张起灵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人舒了口气,似乎好心地等吴邪这番头痛过去,才平平道,“原来他说了这个。小三爷,看来你想错了,张起灵他以前根本不爱你。”
他换了个姿势,接道,“不光是这一句完全否定你本身的话,他与你同行两年,也几乎没有可以称之为爱意的举动。啊……对,除了他失忆的那段时间,他确实对你亲昵。但我以医师的角度来看,他的不抗拒也大抵出于混沌的意识和对你的信任,他应该是的确把你当自己人,好兄弟。”
吴邪脱力得倒在病床上,脑中的疼痛还是一刻不停得折磨着他,从镜头中只能看到他脸上那道狭长的眼线微微颤动着。好长时间之后,他动动嘴唇吐出几个字,“放屁。”
那人也不恼,接着道,“他对你的保护是多了些,可你也要从自身找找原因。在你讲述的过程中,那位胖子先生似乎不需要张起灵奋不顾身的搭救。即使退一步讲,假设张起灵真的对你有意,那他在长白山和你告别的那一刻又作何解释呢?你求他不走,他不过一句‘何必呢’。抱歉,小三爷,他这句何必便推翻了所有的假设。恕我直言,张起灵对你最多不过尽足兄弟情谊罢了。他不想你死却是真的。而他为何保你不死,我想,你早就忘了这件事。”
他对你,不过兄弟情义罢了。
吴邪垂着眼皮,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木头一样坐在那里。过了一两秒,他胸口突然剧烈的起伏了一下,眼睛霍然睁开向右边射出一道满斥戾气的眼刀,身子猛地弓起扑向那人。
困住他手脚的铁链狠劲磕打床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那铁链短得可怜,吴邪一瞬间就被反作用力扯得弹回了床上,但他根本不在意眼前因为供血不足而骤然一片漆黑,猛地又扑向那人,暴怒道,“我操你祖宗!我和张起灵的事用不上任何一个人管!滚你妈的兄弟情,老子弄死你!!!”
那人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看着吴邪发飙,平静道,“你这种强烈的反应证明我说到了你心里。你早有这样的疑问,我只是帮你把淤积的血放出来而已。”
“老子没疑问!你他妈给我过来,过来!!!”
“早一点知道真相不好么?你这辈子不都在追逐周围不自然的原因!”那人突然大声道,“张起灵走的第五年,墨脱雪山,你早就找到了真相!”
第五年,墨脱雪山。
真相。
吴邪的脑袋裂开一般的疼,眼前阵阵发黑。
真相到底是什么?
“玉当家封了你的记忆,以我的能力解不开。但我看得出当家对你用的是活针,经过刚才的刺激,现在只要你愿意,谜底就会揭晓。这十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张起灵回来的目的,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一切的真相都摊在你眼前了。”扩音器里传出拉椅子的声音,那人起身道,“可以了。”
这一句话不像对着吴邪说的,反而更像对镜头外面的人的一个交代。转瞬,张起灵他们就明白这人在对当时站在这个监控室里的人说话。整场卑劣的拷问中的第三个人,幕后的黑手。
屏幕里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到病床边。
那人似乎在静静地凝视着吴邪,时间过了很久也没有说话。只是屏幕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拿着手帕的男人的手,镜头瞬间被拉远,整个屋子的情景尽收眼底。他看着像是要给吴邪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但手帕递到一半就被吴邪瞥过来的眼神制止了。他将手帕放到吴邪身边,开口还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恭喜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你看,我真的没有骗你。”
吴邪没有说话,闭了闭眼睛,抬了下右手。
那人笑着,温柔道,“现在还不能给你解开,除非你答应我不会逃回张起灵身边去。”
听这话,吴邪终于转过脸看了看面前人,漠然道,“我已经失踪了24个小时,这之后的每一分钟产生的变故你都担不起。看在多年生意来往的份上,我的忠告是你现在应该让我离开。你做的事情孟老先生想必并不知情,最好不要做到连家门都进不了。”
这人正是孟家三公子,孟三。
孟三仍温和地凝视着吴邪,一点也没因对方说的话而恼怒,反而带着笑意道,“知道么,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明明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支撑不住了,头脑还是那么冷静,思维还是一样的缜密。你说,你这样子,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吴邪没再跟他废话,一手箍住另一只手的手腕在皮质手铐上晃动了几下就要强行将手腕拽出来。孟三这才变了脸色,忙伸手按住了吴邪的动作,惶急地想说什么。结果没等到他抬头,喉咙骤然一痛。
吴邪扼着他喉咙的力道毫不留情,眼中一片无机质的冰冷,下一刻就是取人性命。
脆弱的喉咙在男人的握力下发出咯咯的临界声,但只是几秒钟,孟三就被重新放开,随着生存的本能猛地吸了一大口空气后咳嗽地眼泪流了满脸。
吴邪没有看他狼狈的样子,他靠回床上,手腕已经被折磨地流了血。
孟三一边咳的弯着腰,一边却又伸手按上了吴邪的手,“别……会受伤……”他的声音显示出他的声带已经受了损伤,但他没在意,反倒抬头恳求地看着吴邪。
吴邪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他脖子上的青紫,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问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孟三见吴邪好好和自己说话,笑了。他又咳嗽了几声,才慢慢道,“我接手孟家,你还做威风八面的吴三爷。我帮着你,什么刁家解家霍家都不管用,都以你吴家为大。”
吴邪听着,点点头,“然后。”
孟三静静地看着吴邪,眼神里都能柔出一汪春水来,“你忘了张起灵,让我陪在你身边吧。”
镜头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面无表情的张起灵。
乖乖,这气场大开的样子是要干什么……
黑瞎子小声对解雨臣道,“你这个发小真抢手啊。”
解雨臣叹口气,“他是灾星体质,总碰上一些变态。”
黑瞎子听他这么说就乐,“你这是说哑巴还是说孟三?”
“我操,感情这费尽心机找到小哥不爱吴邪的证据,就是为了这个龟孙儿啊?这他么变态吧。”飞爷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太险恶了,他要马上带着玉子到夏威夷定居。
亭台玉却摇了摇头,“亭家上针者不会做这样荒唐的事情,这应该是孟三公子私自加上的条件。”
“他们想要吴邪恢复记忆。”一直沉默的张起灵突然道,“孟三只是一个棋子。”
几个人又互相传递了一圈眼神,总觉得张起灵说孟三这两个字的时候杀气忒明显了点。
确实,能不带杀气么,他娘的在老子眼皮底下撬老子媳妇儿?!
你当我是死的啊!
第四十章 惘断红尘
吴邪表情沉寂,开口也是清清淡淡,“不可能。”
孟三手下一紧,沉声道,“他不爱你,你还留着他做什么!”
“你们没有资格搬弄他的是非,”吴邪扫了一眼一直站在旁边的人,转回目光接着道,“即使他抱着别的目的回来,张起灵都永远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信他,不信你们。”
我信他,不信你们。
孟三一窒,面上终于显露出几分气恼,“他一直在骗你!连心里装的都是别人,你还信他什么!”
“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吴邪仍旧淡淡道,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已是结束这个话题。
孟三不再说话,怔怔地看了吴邪很长时间,然后突然嘶哑道,“怎么与我无关……我爱你。”
吴邪一愣,眼睛眯了起来。
孟三没管旁边还站了个旁人,其实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这句我爱你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心中积压了七年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看不到你的每一天都在想你,知道你在家,无论多远我都飞回来只为了见你一面。道上的营生,盘口的火拼,你知道每次我多害怕你受到伤害么?我恨自己没有早一点遇到你,吴邪,吴邪……我这一辈子只爱上你这么一个人……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永远不骗你,我也可以保护你,他能做到的我一样都能做到。”他热烈而祈望地死死盯着吴邪,宛如他是他全部的奢望,求而不得便将堕入黑暗。他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语气早就带上哀求,“吴邪,吴邪,你选择我成么?”
你选择我成么?成么?小哥,不走成么?
吴邪神情一晃,思绪突然回到十年前的雪山辞别。曾以为是诀别,他惶恐不已地死命抓着那个人,也是如此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几近绝望地求他,“小哥,不走成么?”
别走。求你,别离开我。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摇摇头。
他能做到的你一样都能做到?
不,你做不到。张起灵做过的事情没一件你可以做到。
他可以在我心上撕开一道口子,让我从水变成冰,你能么?
吴邪看着孟三的眼神有几分无奈,散发出略带慈悲的怜悯与同情。他心中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男人。”
孟三眼神变得迷茫,根本没明白吴邪说的话。
吴邪看他这样子,又叹了口气,“我说,我不喜欢男人。如果没有张起灵,我会和女人结婚生子。你看我好像离经叛道的,其实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孟三还是呆在原地,整个人都傻了,从来没想过吴邪拒绝自己的理由会是这个,半晌才道,“你,一定要这样么?”吴邪没再说什么,但孟三的表情却在这阵迷茫之后逐渐绝望。痛苦到了极致脸色竟骤然阴森起来。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从扩音器中传出类似鬼哭的歇斯底里,“好,好!张起灵把你一辈子都毁了!哈,吴邪,你以为你为他做尽一切有什么用?就像我为你做尽一切又有什么用!张起灵不是亲口告诉你他死了么?你不是他那你是谁!吴邪你知道自己是谁么?我告诉你,你在张起灵心里根本什么东西都不是!你不爱我,但他也不爱你!!”他气急败坏地嘶吼起来,失控地将床旁边的仪器全都扫到了地上,厉声道,“你愿意一辈子搭在他身上,我不愿意!吴邪,你必须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他吼的气喘吁吁,空洞地瞳孔死死盯着吴邪。下一秒,他那张宛如僵尸一般的脸上咧出个诡异的笑容,柔声道,“吴邪,你知道么?亭家有一种针法叫惘断红尘,可以颠倒人的情感,让海誓山盟的爱人变成恨之入骨的仇家。你不愿意忘记他?好,那我们就不忘。”他呵呵笑着,满眼都是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叫道,“我要让你恨他!生生世世都恨他!”
黑瞎子按住播放键,环视一圈最后定在张起灵眼里,镇定道,“接下来有些越过底线的画面……你也看到了,现在道上的局势不稳当,就当为了吴邪,你最好不要做太过激的事。”他说罢也扫了一眼解雨臣。
解雨臣没回话,一双眼冷得很,慢慢摇了摇头。黑瞎子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和自己打商量没用,关键是张起灵。
黑瞎子想了想,又道,“要不别看了。这个我之前来的时候看过,不过是施针的过程,”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最终……最终吴邪也没屈服,趁着换班的时候逃了出来。最后一幕他还有闲心朝镜头竖了个中指,牛逼得很。”
亭台玉听到中间的时候眼睫颤了颤,犹豫半晌也开口劝道,“吴邪回来是我亲自陪着检查的,除了针孔和一点擦伤全无大碍。精神层面也确实没被惘断红尘逆转,吴邪他厉害得很。人回来是最重要的,而且知道了谁是主凶,过程我们就不……”
但没等两个人劝完,张起灵已经走到控制台前。他的眼睛从未像现在这般暗无天日,纵然玻璃窗外白炽明彻,也没有一丝光线敢打亮它们。幽冥的瞳孔定定地看着前面,宛如要刺穿眼前咫尺之距的屏幕,张起灵伸手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播放键。
刹时,一声惨叫响彻了整个监控室。
黑瞎子放弃性地闭了闭眼睛,后背重新出了一层冷汗。以他和张起灵的交情,私心而论,他认为哑巴承受的东西已经够多了。逾过百年,独身游离险恶人世,不管自愿还是被迫,张起灵已看过太多。有时候黑瞎子甚至为张家人不会痛这件事感到庆幸,否则,又该怎么活下去。
活下去这件事,在特定的人面前竟是要用一切去换的。
所以张起灵一直都是个爱惜生命的人,即使有时无法不做背道而驰的事。
他不是不能理解哑巴坚持要看完录像带的心情,如果换做是他自己,必然也要知道爱人究竟遭遇过什么。誓言中的同甘共苦,难得的永远是后一个。但是这一次黑瞎子尝到嘴里有一些苦涩,他直觉张起灵已经不算是一个地道的张家人。
因为这一次,他一定痛不欲生。
另一边,吴邪正在开向吴山居的车上闭目养神。
他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缓缓睁开眼睛,拿出手机按了一号键,手机通话界面闷油瓶三个大字闪烁起来。不过几秒钟,电话就被接通。吴邪听着那头的寂静,轻声问道,“你要去哪?”
那头还是一味儿沉默着,一会儿传来张起灵的声音,“你在哪。”
你要去哪?
你在哪。
吴邪看向玻璃外面,吴山居门口围了好几百人。
“堂口有点事情,现在在吴山居。”他想了想,又道,“妥当的手下我在杭州留的本来就不多,还有一批人之前陪着楚哥去香港了,事情有点棘手。”
“能拖多久?”
“三四个小时。”
“可以,”张起灵的声音镇定地传过来,“四个小时后见。”
吴邪沉默了几秒,道,“好。”
挂了电话,吴邪打开车门,只身走向古董铺子。
转回监控室。
张起灵按掉手机,转身大步走向门外,路过之处旋起一阵冷风。黑瞎子意欲伸手拉一把,却连张起灵的肩膀都没碰着。他一愣,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叫道,“我的枪!”
众人一悚,夺门就追。刚跑了几步就听一声巨响。
我操!
几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冲到门口。果然那扇大铁门半悬在门框上,中间有一个明显被踢出来的巨大凹陷。而张起灵早已不见踪影。
“我就知道!”黑瞎子脑袋嗡的一声,“花儿!花儿?”他看到解雨臣三步并作两步窜了出去,袖里冷兵器的光一晃而过。
飞爷抱着亭台玉跟上去,同情地看了一眼黑瞎子,“黑爷我懂,这种世人皆疯唯我独醒的感觉特别不好。反正我是受不住,只好跟他们一块疯了。”
“我操你们这帮畜生!”黑瞎子气得眼前都发黑,忍不住大骂,“我答应过吴邪看着你们的!”
张起灵瞬移般转眼到了大厅,眼睛一扫,径直朝一间屋子走过去,枪在途中上了膛。他走到门前,将门把手压下去然后推开,晦暗的眼睛里终于映出了点东西——一个躺在地上,下半身都是血的人。
门里本来有两个穷九留下来看守的人,看有人进来想说什么,但在看到张起灵的一瞬间本能地往旁边让了让,握着枪的手都抖了起来。
张起灵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那人身边,眼睛微微动了动,看向这人的手。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录像带里不断不断往吴邪身上下针的手。每次只要这双手出现,吴邪就很痛苦。每一次。
“砰。”一声无半分迟疑地枪响,屋内同时响起一声哀嚎。
手掌被打穿,断筋碎骨的痛不是正常人可以忍受的,最关键的是,他再也不可能施针了。这对于亭家上针来说才是诛心之痛。那人身痛心更痛,嚎得凄惨无比,眼珠子挣得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身子整个蜷缩起来。
张起灵走过去,用脚尖扳过他的脑袋,然后踩到那人喉咙上。稍一用力,惨叫声戛然而止。那人像具被活活勒死的尸体,眼珠带着血筋儿暴出,整张脸脸涨得青紫,鲜红的舌头吐出嘴巴外,额头上满布树根一样的青筋。
屋里的两个人都快吓傻了,想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修罗一样看着张起灵。
张起灵俯视在地上不断扭曲的人形,寒冰般的眼睛没有一点感情,“孟三在哪。”
第四十一章 王者之风
“你不说,我会杀了亭台玉。”张起灵蹲下,对他道。
飞爷迈出的腿一僵,在门外站定。
那人挣扎着喘了口气,眼珠子费力的活动了下,嘶哑道,“北京,孟家外宅。”
张起灵起身往门外走,目不斜视地和站在门口的飞爷擦肩而过。飞爷略微低着头,突然伸胳膊堵在了出口。同时,张起灵肩膀微微一动,飞爷的胳膊被撞开后右脚足跟一旋,瞬间到了张起灵身后,匕首同时反手划出堪堪停在对方颈侧。他冰冷的眼睛里是黑洞洞的枪口,还没有消散的火药味冲的他脑子里那根弦绷紧如箍咒。
半晌,飞爷慢慢将匕首放下。张起灵眼神如定,径直朝大门口走去。
解雨臣已经迎了上去,对他道,“吴邪让玉子把人带去堂口。你问出孟三在哪?你,我和瞎子去那边。玉子和飞爷先去堂口,我们分头行动。你没把人打死吧?”
张起灵摇头,将枪扔给解雨臣。
两人走到客厅,突然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白衣服的男人。他脚下有一滩雨水,想必是外面又骤雨狂滴,新鲜的水汽闷在半空变成一股潮味。男人皮肤非常白,瞳色极淡,看着不似汉族。他隔着金丝眼镜微笑着示意张起灵和解雨臣,“鄙姓赵,无名无字,幸会。”
张起灵没理会,抬脚往大门走。
“张族长要去替小三爷出气?兄弟果然情深,您二位洞察秋毫,自不能放过罪魁祸首。”他微笑道,“不知当家和你们说了没有,亭家上针九法,一人一法,惘断红尘是我的。”
解雨臣骤然回身,迅雷之势抬手点射。但张起灵比他还快,匕首的刀剑已经扎在人最脆弱的喉管。
这匕首,是飞爷扔给他的,现在却灯影明灭间便能取亭台玉的性命。
亭台玉静静地看着张起灵,挡在赵身前纹丝不动,平静道,“这个人,你不能动。这是我的人。”
张起灵和她对视片刻,收手起身,道,“你有多少把握。”
“我会尽全力。”亭台玉道,“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们。”
张起灵又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同解雨臣一道走了。
黑瞎子从身后拍拍飞爷肩膀,“别多想,哑巴出手从不留情,如果不是玉子,那把匕首早就刺穿两个人的喉咙了。”
飞爷拿出一枚刀币,递给黑瞎子,“北京不比别处,拿着这个可以号令滴水楼,找到孟三替我给他一筛子。”
黑瞎子呵呵呵呵笑,又拍了拍他,走了。
客厅只剩下亭台玉,飞爷和赵三个人。
亭台玉走到飞爷面前,拉了拉的小指头。飞爷低头看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很快露出个温柔的笑容,眼里的戾气全无踪影,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胡闹。”
吴山居。
吴邪坐在‘听雨出居’四字匾额下,手里修竹青花的茶盖露出一条弧月的缝隙,淡雅茶香逸飘鼻下。他吸了半口气,之后缓缓吐出,怡然自得地吹散浮落在嘴边的龙井叶,抿了一口后享受地闭起眼睛。
堂下左右四座坐满,最后一个椅子的石板外站满了武装的人。每一个椅子后也都站满了他们自己的人,匾额一左一右两位堂主一个虎视眈眈,一个不动声色,手边茶杯未动。
吴邪身后只有穷九一个人,他悠哉地喝下第二口茶,完全无视下面鼓足了排场心怀鬼胎的众人。就像是光顾个茶馆,眼里出了那一抹清香再无俗事。
下面人彼此看看,最先忍不住的还是臭屁文,刮着嗓子喊道,“三爷,您老人家来都来了不是就讨杯茶喝吧?强哥尸骨未寒你好歹给个说法,你要是……”
“讨?”吴邪挑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什么时候在这儿我倒成了个外人,吴山居换主了?”
臭屁文自知说错话,噎了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吴邪轻轻哦了一声,看着他问,“那请文老板告诉我,这吴山居还是我吴邪当家么?”
“是,是,自然是三爷你说了算。”
“多谢。”
吴邪的声音可没听出半点感谢的意思,他用茶盖扶了扶茶叶,又喝了一口,垂着眼睛盯在茶杯上的篆文,似百无聊赖道,“既然我还是这吴山居的主人,事情就好办很多。茶都凉了,别浪费好东西。”他抬眼扫了一圈,将茶杯往上举了举,“请。”
众人满嘴的话都憋了回去,嘴里说着谢字一个个捧着茶杯滋溜滋溜喝着水。
吴邪突然叹了口气。穷九低下头把耳朵凑过去,就听他道,“下过药了?”
一这句就让所有人噗的一声把茶都喷了出来,有几个还动手直接抠着喉咙,干呕声一片。左手第二个堂主气急败坏地大骂,“吴邪,你他妈别得寸进尺!!!”
吴邪一脸意外地看他,“我问手下蟑螂除了没有,方老板怎么吓成这样?怕死?他放下茶杯,微笑地看着一地剥下恭敬面具的人,“各位都是我的心腹,我在一天必定保你们平安一天,除非我死在前头,谁也不敢暗害了各位老板,别怕。”
别怕。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事出有因,张老板不是嗜杀的人。我这人喜欢讲道理,想来也是因为这个承蒙道上兄弟追随。现在证据就在路上,你们想要听一听其中的缘由只能等一等。”吴邪朝下面的人招招手,“都坐下等,喝口茶消消暑气。天气燥,人难免容易说点错话,”他突然盯在刚才大放厥词的那人身上,道,“方老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位姓方的看吴邪面无表情盯着自己,顿时有点萎,刚才的大嗓门低了好几个档,赶忙接话,“小三爷说的都对,都对。
吴邪没再说话,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四个小时。
北京上空,一架直升机盘旋于山腰一方宽阔空地。黑瞎子向后比个OK的手势,放下起落架。三道人影悄无声息向黑暗远处一栋建筑冲过去。
跑到离别墅大约150米,解雨臣拦住两人,“监控。”他在前头领路,边道,“这是孟家的外宅,一般不会有人来所以防范措施弱一些,全是红外摄像头。有没有小石头之类的东西?”
张起灵环视了一圈,“你说我打。”
解雨臣点头,“2点方向。”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自张起灵右手弹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镜头。两个人配合默契,边在解雨臣指示的路线狂奔边打碎了沿路所有的摄像头。
“看来之前的功课真没白做。”黑瞎子道,“他们一定会重装监控,资料到时候要更新一下。”他说着拿过张起灵手里的糖球塞一个到嘴里,“你还真给吴邪随身带着这些糖块,哈,还挺好吃。”
三人来到围墙的一处,靠得近了才发现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人。
解雨臣走过去,笑笑道,“秀秀。”
来人正是霍秀秀,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裙,脚下一双红底鞋,表情悠然地像来参加一个派对。她身后黑暗处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捧着个黑色的盒子。
霍秀秀上下打量他一眼,又看了看后面的黑瞎子和张起灵。黑瞎子笑着和她招招手,霍秀秀就笑,对解雨臣道,“来的真慢,东西已经带来了。你给我带糖粥没有?”
解雨臣接过黑盒,笑道,“这次来打架,没得空去苏州。你等我抓了人回去再给你买。”
霍秀秀挑高一边眉头,十年过后,她的风情愈发逼近霍仙姑,“倒也不用。孟三公子在三楼书房,保镖说多不多但都是天价聘请的雇佣兵,火力也猛。毕竟这是孟家独子。”她脸上没了笑意,素白的脸竟陡然生出肃杀之意,“他动了吴邪哥哥,孟家就该断子绝孙。”
解雨臣笑着点头,“自然。”他回头将黑盒递给张起灵,“给你的。”
张起灵打开一看,是把古刀。他拿出来随手试了几下,还算可手,便冲解雨臣点了点头。他没时间回去拿黑金古刀,解家小九爷确实万事料想于前,坐车去机场时已经策划好了一切。其心之玲珑缜密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
“我和菏泽去车上等你们。”霍秀秀轻松道,看着三人越过围墙,悄无声息地潜进孟家外宅。
叫菏泽的男人道,“大小姐,需要我去帮忙么?”
“不用,他们不把老爷子闹出来就谢天谢地了,”她看着天往前走,喃喃道,“不过就算老爷子出来也不打紧,谁让他们敢动吴邪哥哥。”
菏泽在后面一臂的距离跟着,恭敬道,“是,大小姐。”
听这话,霍秀秀回头看他,突然将人拉到身侧,“我想吃甜粥。”
“已经派人去买了,现在应该在府上。”菏泽正色道,“是豆沙不是红糖。”
霍秀秀笑,总觉得这甜粥还没吃,倒也甜到了心里。
离张起灵他们三十公里的帝都中心,大厦天台上坐着一个人。他几乎整个人都被包在自己的黑衣服里,戴着兜帽,白色的耳机线沿着衣服的褶皱垂下来。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对他道,“张起灵来北京了。”他没反应,只是嘴角向上咧开。那人又道,“这回孟三没按计划直接抓了吴邪,领头人说看在结果不追究这次的事,但你告诉他我们从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有结果不就得了,我不是给你们传话的,有事自己找他去,”黑衣人道,“张起灵这次肯定是来要他性命。”
那人无所谓道,“他已经没用了。”他转身朝门口走,“消息我会准时发给你,你看好他。”
黑衣人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从侧面看就像是一道乌黑的疤。
第四十二章 杀伐
别墅四周很暗,只有沿路亮着几个灯。果然如霍秀秀所说,这个宅子已经久无人居。
三人来到侧面一扇落地窗前,隔着薄纱,屋内一片漆黑。黑瞎子上前正想把窗户撬开,结果解雨臣一个肘击玻璃应声碎了一地,掀起开关人迈进屋内。
黑瞎子奇道,“我们躲监控干什么?”
“这种状态,第一就是他们早发现咱们进来,第二就是房子主人故意撤了人手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前者无需再躲,后者尽如人意,费事撬锁干什么。”
黑瞎子咧咧嘴,“成成成,一会儿有玻璃都留给你。”
三个人沿着走廊走,一路真如解雨臣说,竟如入无人之境。拐了个弯,但见迎面突然走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保镖。他两在这当了三天值,一个鬼影都没有,这回突然见到三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均是一愣,但下一秒反应极快的将手按在了腰际,两支枪瞄准面前人。
两个人又是一愣,满眼的不相信。面前黑洞洞的走廊上,三个人犹如鬼魅无声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声几乎为不可闻地类似于熟透的石榴突然绽开一个口子的声音。
他们张张嘴,喉咙处发出些呜咽,随即倒在地上。
蝴蝶刀入袖,解雨臣抹了腕上沾到的血,插着兜跟上前面二人,留下几个逐渐变淡的血脚印。
其实割喉没有那么大的声音,那两个保镖算是幻听了。
走了几步,张起灵突然示意停下。他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左右墙壁,右脚一踮瞬间蹿出几米,古刀出鞘毫无征兆地砍向左面悬挂着的巨幅油画。油画发出木头被劈开的断裂声,顺着刀势裂成两半落到地上,油画后亮起无数红色小点,密密麻麻地瞄准在三人身上。霎时,决杀开始了。
枪林弹雨将那一块走廊映亮了几分,弹壳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又弹起,对面的墙壁被打的在空气中搅出一团灰霾。只见这团灰霾中,橙黄色的光如夜晚的车流竟已经连成了线,纵然他们开始狙杀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三人已是必死无疑,谁都不可能在完全被十多只枪在几米近的距离瞄准还全身而退,但他们这次几乎算是单方面的屠杀还是持续了五分钟。等结束的时候,火药味都快实体化了。
沉寂了几秒,一个人从油画后的暗室走出来确认死伤结果。他隐约看到墙上有几团黑影,空气中一股浓重的金属血腥味。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清灰霾中的一坨东西,突然他浑身猛地一颤,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如同看到一团被打碎的肉站了起来般惊恐异常,猛地回身叫嚷着什么,“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开枪?不要停火?还是不要杀我?
这个答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只见他还保持着叫喊口型的脑袋“咕喽”一声滚在地上,圆滚滚地直接滚回了老家。墙角摊着的两团肉泥隐约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制服。
“上面!!!”
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这帮人一抖,瞬间将所有武器都对准了走廊顶上,那里是一根根装饰用的雕花横梁,横梁上三张青白的脸正面无表情地对着他们。
“鬼啊!!!”在极度惊恐中几个人直接瘫在了地上,剩下几个狠角色骂了一句管他是人是鬼!说着扣紧扳机,但就在这一两秒的停顿里,张起灵已经将刀扔了出去,三个人跳下横梁冲进暗室。张起灵这刀扔的巧妙,只见刀在空中打了个转直接打落了一圈人的武器,在落地之前被握住反手一挥,惨叫声刹那充满了整个黑屋子。
等静谧又重新笼罩这段走廊,时间过了不到五分钟。黑瞎子拾了两个夜视镜,递给解雨臣一个,看了看走廊那头,“有人来了。”他给解雨臣调整了一下眼镜,笑道,“你们先上去,我到之前别弄死他,飞爷让我替他砍一刀。”解雨臣点点头,“小心。”说完就和张起灵走了。
黑瞎子走回黑屋子捡了几把称手的,然后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心里遗憾这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啧,味道忒难闻。
再说解雨臣二人从原路返回,直接从大厅楼梯奔上,行至二楼又遇到一波武装势力。张起灵一步走到前,屈下右膝,矮下一截的身后解雨臣现出来从后一步踩上他后背,腾空一脚点在肩头,人倏地跃出去,手中两截长棍一扭一合,打横一扫便打在几个人脸上,再一甩手,几把枪应声而落。张起灵紧随其后,刀势凌厉,拦腰将人砍成两段,手腕一转,刀锋立起冲入战局,原本挂在刀背的半截肠子和死人一块摔到地上。
他阴沉着脸,浑黑的眼睛死寂一片,偏那黑白分明的圆圈亮的慑人,分毫毕现的阴煞在眼里具体成了光点,随着招招绝杀,逐渐变成血红的颜色。他径直走向尽头的书房,目不斜视,一刀刀清除阻挡在他路径上的人。旁边发生什么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死死盯着面前的房门。
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敢冲到他周围。他们看着这人白的吓人的脸,冷的吓人的眼,一把滴血的刀,一身狠绝的戾,就是怕,怕的瑟瑟发抖靠着墙壁躲着。这条肃杀的路上再无人敢拦,只有一人原本就站在上面避无可避地被张起灵的眼睛盯死,想逃却如同被石锥钉在了原地,只能看着这人提刀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后他开始嚎啕大哭,死命求张起灵放过自己。
解雨臣收了长棍在身后,不赞成地摇摇头,“要是吴邪在这铁定说……”
“该杀。”张起灵一刀贯穿那人胸膛,两步上前钉在房门三寸深。放开刀,伸手打开了书房的门。
黑瞎子射穿了最后一个人的脑袋,微笑道,“吴邪向你们老大问好,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不同于外面的黑暗,屋内灯光很足,暖色调的吊灯柔和地打亮屋里的三个人。孟三坐在沙发上,似乎对来人毫不意外。张起灵走过去,坐到了他对面。
张起灵看了看他,“不需要。”他喝了口凉透的茶,接着道,“我来帮他做事,这件事必须做成。如果你想死,只需再不回答我的问题,但你记住,我杀你不是因为吴邪,你的死和吴邪没有半分关系。”他拿着茶杯盖,右手二指发力将陶瓷断成两半,切口光滑平整,在灯下晃出锋利来。“找你的人是不是姓汪,他的目的是什么?”
张起灵夹着半片杯盖,面色已是严厉,“说。”
孟三愣愣地看着他,耳里是那句‘你的死和吴邪没有半分关系’。没有关系?哈,怎么会没有关系。他费尽千辛万苦希望讨得那人欢心,如果生不能让他爱慕,至少死要死得让他介怀。他必须是张起灵杀死的,因为张起灵要给吴邪出气,因为他对吴邪施了针法,而为什么施针?因为他爱吴邪,他的吴邪想知道所有的真相,他就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包括记忆,包括张起灵不爱他这件事。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爱他,他要给他想要的一切,他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欺瞒过他一分一毫。而因为这些,他却被张起灵杀了。
孟三微微笑,他知道,吴邪绝对不会忘了他。
第四十三章 替身
张起灵看对面坐着的人表情从怨毒到满足,转了下手指间的瓷片,抬头突然看向孟三身后,道,“他动了我的人,如果你们还要合作,他就是我的条件。”
一句话说的解雨臣和黑瞎子很迷惑但瞬间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彼此看了看对方,心中对事情已是抓住些来龙去脉。不过几秒钟,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贵气从空无一人的房间一角传来,“望请张族长手下留人,吴家三爷那边我已交代妥当。”
墙壁移开了个门,走出来的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微笑着走到孟三身后,举手拍到他肩膀,“您今天把人留下,孟家亏欠的人情日后必当百倍奉还,我代爷爷为阿三做的事情向吴三爷道歉。”他说着低头道,“快,给张族长道歉。”
孟三从这个声音出现脸色就变得铁青,僵硬地像一块铁板,又或者说,一个木偶。他被这个和他有同一张脸皮的人按着肩膀,就像是被按住还没长出来的灵魂,整个人都不能动了。是谁说的,木偶也可以变成人也可以过自己的人生。骗人的。在本尊出现之后,你会明白赝品就是赝品,就算仿得再像也不是人。
“都说孟家九代单传,对继承人的保护工作无所不用其极,之前还以为是夸大,原来连影摄都用上了。”解雨臣看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笑道,“幸会,孟三公子。”
“叫我慎之就好。”孟慎之坐到沙发上,也笑着回道,“解小九爷和黑爷的名声如雷贯耳,只是家规如此只能远远看着,这次终于说上话。”
“我说怎么明明查到三公子人在国外,还能分身回来绑了小三爷。”黑瞎子道,“总算真相大白了。”
孟慎之表情愧疚起来,诚恳道,“这是孟家的错,吴三爷人还好么?”
“你在孟家分量多重?”没等解雨臣说什么,张起灵突然问道。
孟慎之表情整肃,面向张起灵道,“我可以全权代表爷爷。张族长想知道的事情我会替您问出来。”
张起灵点了下头,一言不发地起身朝门口走。解雨臣和黑瞎子看了,也跟着站了起来。
“张起灵!你不给吴邪报仇了?”一直缄默的孟三突然喊道,“你不杀我?我告诉你,你根本就配不上吴邪!你配不上他!!”
张起灵拉开门,背对着他淡淡道,“留你条命还你七年帮衬吴邪的人情,自此你和吴邪恩怨两清,不要再靠近他。”
孟三一愣,所有的怒吼都噎在了喉咙里,他眼见张起灵走出门作势就要冲过去,前脚刚跳起来下一秒就被孟慎之一只手敏捷地掐住后脖颈压在了茶几上。
“对不住。”孟慎之抱歉地笑笑,即使手下有个拼命挣扎地成年男子,他也能保持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另一只手端端正正地扣住膝盖,“吴三爷堂口的事情我们已经派人处理了,他日一定登门致歉。”
解雨臣眯着眼看了看他,嘴角勾了个淡笑出来,点了头。黑瞎子本来跟着解雨臣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侧头道,“你告诉他?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让爷爷告诉你,这个世上只有张起灵配得起吴邪,只有吴邪配得起张起灵。他俩绝配,你插不进去,bye-bye!”
三个人走回直升机,张起灵发完一条信息,抬头对二人道,“我去个地方,你们不用跟着先回吴邪那。”
解雨臣应了一声,接过刀直接上了直升机。黑瞎子递过飞爷的刀币,“杭州见。”
直升机在夜色中卷起一轮旋风,张起灵目测它消失在黑暗里,转身边走边拨了个号码。
孟慎之扫了眼手机屏幕,停顿了两秒后按下了接听键,“张族长。好,我马上安排,可以……”他的眉头蹙起一些,片刻后才又道,“这事我需要和爷爷商谈一下,即使办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好,再见。”
挂了电话,孟慎之长出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再开口已是带了些疲倦,“你一会儿跟我去见爷爷,惹出这么大的事情到时候见到爷爷不要再闹。”
孟三没听,在被放开的一瞬间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一把拉了回来,“又要做什么去!”
“你没听到么?联合外人,吞并孟家,杀父夺权。”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响在暖色的书房里。
孟三依旧面无表情,他擦了下嘴角的血,冷淡道,“我做了你二十年的替身,你要不就现在一枪毙了我,否则我不会再回孟家。”
“爷爷对你严厉不过恨铁不成钢,这回你疯到吴邪头上,那是张起灵明令不能动的人。我们现在和他合作,他要求的势必要应承。你想要孟家实权?你好好想想谁压制过你了么,你值得被外人利用破坏自己本家的事情?”
“你不会明白,”孟三破了的嘴角微微一扬,“四哥,你是被选中的那个,你永远不会懂。”
孟慎之看着他,最终放弃性地抬手。马上有三个人从墙壁后走出来到孟三身后。
“带他回老宅,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出门。”
孟三冷笑一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孟慎之又揉了揉鼻梁,他突然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阿三抓了一只蚂蚱放到自己杯子里,阴谋得逞地怪笑。他说,四哥你是被选中的那个,所以以后你就要罩着我了!
我自然罩着你。孟慎之心里有些荒凉地想,你什么时候能明白,被选中的人和没有被选中的人不同的从来不是地位和权利,从来不是。
北京,长安街。
张起灵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安街上,故宫的柳树在一段没有路灯的红墙垂出几条冷凄。他又走了将近七八分钟,在一个地标前站定,伸出手指慢慢摸索。在一个地方顿了一下,接着奇长的二指发力捅出一个小洞。他收手,那个地方又完整如初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约莫等了十多分钟,街的那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他朝张起灵走过来,走进后行了单膝跪礼,“族长。”
而吴邪此刻看到了张起灵发来的短信,只有简洁的两个字——好了。吴邪给他回了条短信,抬头对下面道,“事情的经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尹向强勾连北京刁家先怂恿韩武在机场搞埋伏,之后在堂口火拼对花爷和飞爷都下了杀心。这种人不杀,留着给你们热坑头么?你们运气不好,人证死了。不过我看你们也不像是来等证据的,想要动手别憋着了。”
吴邪起身走到吵得最大声的方老板面前,在人要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发难一脚将人连带着椅子踹倒在地,不留任何反应的时间拿起桌上的茶杯直接按碎在那人头上。然后他把人拖起来,一把拽到自己面前,盯着他问道,“张起灵杀了谁你那么关心?老子告诉你,如果他今天说看你不顺眼,现在我就能把你剁碎了孝敬他。他救过我的命,你敢造他的谣?你他妈活腻了。”
他把人扔到地上。姓方的此时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就红了额头青筋暴起配着满脸的血一下跳起来就要冲向吴邪。吴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听一声枪响穷九从后面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打光了一匣子子弹。他看了一眼地上被打成筛子的人,又抬头扫了一圈举着枪神情各异的众人,他突兀地笑了,哑着喉咙道,“都小心枪别走火了,你们谁伤到三爷,我死了成粽子去掏他的心吃。”
这话刚落,门外突然闯进一队防暴警察,训练有素地瞬间将整个屋子围了起来。几个堂主脸上闪过惊诧,连一直闭目养神的李宣东都睁开了眼睛,见门口走进来个男人,程队长跟在他身后。这人正是省厅打黑行动的负责人陈局——陈乃和,平时连请都请不来的角色。
“小三爷,我接到群众举报说这边发生械斗,过来看看。”陈乃和看了看地上的死人,回头问程队,“我不是让你好好和吴三爷协调,怎么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程队汗都下来了,一味地说是自己失职,半是讨好半是畏惧地看吴邪。
吴邪没看他,笑着问候了一下陈乃和。说起来这人他也没有深交过,陈局素有铁面的称号不喜交际,只要他没弄出大事情都不会出面,但只要出面也绝不会手软。吴邪其实很欣赏他。
“劳烦陈局跑一趟,其实没大事,清理门户罢了。”吴邪笑着道,“不小心弄出了点声音,下次一定注意。”
陈乃和一听,冷笑道,“正好队里闲的没味,这里出点事情回去搞搞也好,你知道我不喜欢不安分的人。”他扫了一圈,“这些拿着枪的,都是你的人?”
吴邪事不关己地摇摇头,“这是刁家的堂口。”
第四十四章 吴家长孙媳妇
听这话,那帮原本要给方老板报仇的手下均一脸菜色,慌忙扔了手里的枪,急声争辩自己是吴邪堂口的人。
吴邪微笑着摇摇头,语气颇无奈的对陈乃和道,“方老板的堂口早不冠我吴家的姓,陈局请便。”
“好。”陈乃和点头,吩咐手下道,“把不是小三爷的人都带回局里。还有,程队长,”他转向程队长,紧绷着那张坚毅的脸慢慢嘱咐道,“好好和小三爷沟通。想太平,谁是主事的人要拎得清楚。”
程队脸色一变,看了眼表情漠然的吴邪,心里咯噔一下连声道好。吴邪没表态,只见陈乃和递过来一个眼神,他会意地走进一步伸手道,“这次多谢陈局,他日赏脸请陈局灵隐寺旁楼外楼。”
陈乃和难得露出个笑容,很长辈风范地拍拍吴邪的后背,“一定。”
这动作很是亲密,旁人看到二人关系如此,心里有诧异,佩服,更多的是对吴邪的忌惮。偏穷九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忧。不光是他知道三爷这样的站姿是伤痛复发,而且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陈乃和拍三爷后背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待他说完之后,三爷眯了眯眼睛。穷九知道,三爷有了计较。这话,绝不是什么良言。
待陈乃和把一众人带走,吴山居又恢复了死寂。这次的死寂不同于暗藏汹涌的暴风雨前的平静,而是暴风雨后被洗礼的一片惨败。一个堂口转瞬间被吴邪翻手覆灭,不留任何苟延馋喘的机会。如此决绝到残酷的雷霆手段,与政府高层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没有人知道吴邪手中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牌,永远的深不可测的实力,这就是吴家现在的掌门人。没有人再敢去试探,挑拨,更别说取而代之。更没有人有气焰要向吴邪讨一个说法。座下现在期盼的是吴小三爷不要再深究此事,不要被牵连使得自己的堂口承受覆卵之危。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吴山居的主人,心中惴惴不安。吴邪只是站在原地吸了口气,走回座位时自言自语道,“少了些人,空气都变好了。”
堂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搭话。吴邪回到椅子上坐下,突然扭头对臭屁文道,“里面有洗手间,看你那一脸包憋便条对排毒不好。”
臭屁文涨红着脸,握着拳头从椅子上窜起来,大有老子豁出去地架势嚷嚷道,“小三爷,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但强哥救过我的命,今天你要把我的堂口收了就收了,你要对付我我就认命,但你不能一句话就打发了我!平常你做什么事情都有理由,兄弟认你这个理由所以我乐意豁着这条命跟着你,你不能这次换了是张起灵的事,你就不给兄弟们一个明白。我,我生气!”
他这话刚说完,底下人突然憋不住笑,有连忙生生咽了回去。 吴邪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也乐了,颇为无奈道,“你说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啧,还有谁非要见到人证物证才肯罢休的?他一个傻子不算数。”
底下人哪有敢往枪口上撞的,人小三爷都说了张起灵爱砍谁砍谁,这就跟以前烽火戏诸侯一个道理。你他妈还在这问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操,为了爱情啊!
场面理所当然的沉默着,终于全程不发一言的李宣东开了口,“不是我们一定要给强子个公道,如果他真的对小三爷设伏,甚至企图要谋害解小九爷和飞爷,张老板果断出手将局势控制住是理所应当。我想在座应该都和我一样服气张老板的身手和果敢。只是事情出的诡异,道上风言风语也多,我们都是不在现场的人,一切都等着小三爷的消息。消息一直没来,我们这才来问一问。说起来也不是大事,我们自然相信小三爷您的为人,只是不了解张老板罢了。但有您的担保,我们自然相信事出有因,尹向强死有余辜。”
在座的人表情均是一松,连声附和李宣东的话,都表示相信小三爷的话。臭屁文急了,分辩道,“我说了我不是不相信小三爷,可是……”
吴邪一摆手,“行了。”
他目光朝堂下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李宣东眼上。李宣东这段说说得天衣无缝,既说明了自己不是来逼宫挑事,又表了忠心——无条件地相信小三爷的一面之词,他甚至将张起灵的行为夸耀了一番,如此面面俱到。吴邪心里冷笑一声,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吴邪心里清楚得很,李宣东这话说穿了就是在说没有证据我们根本不信,但是我们打不过你吴三爷,所以我们听你的话。如果以后管理堂口的标准变成了——吴家三爷的喜好,那么他离众叛亲离也不远了。不过现在这些吴邪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件事对张起灵名声的影响。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纵然武力打击灭掉了他们的气焰,也不会改变他们对张起灵血腥残暴,滥杀无辜的看法。一传十,十传百,吴邪可听不得这个。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心肺火烧般的疼痛却让他的思想更集中了。吴邪想到刚刚电话里玉子说没办法将人带过来,对不起。他知道玉子难做,她为了自己的事已经和亭家的矛盾越来越大,况且亭家贵族出身最厌恶掺和黑道之事,是绝不会将人带过来对峙的。但短时间内又无法找到另一个有说服力的直接参与者,事情便有些棘手。
吴邪知道,此刻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到他,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帮忙。
“看来是赶上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吴邪拿起茶杯,嘴角不留痕迹地翘了一下。
赌赢了。
门口走进一个披肩长发的女人,穿着一条刺绣的长裙,有一双眸色很浅带着锐利洞察的眼神。一个无法轻易忘记的女人。
她径直走到吴邪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没受伤。我真怕自己来得晚了。”
吴邪笑道,“不晚,刚刚好。”
她回吴邪一个笑容,转身站在他身前面向堂下,伸手一指带进来的人朗声道,“这就是你们要的人证和物证,小三爷一早就托付于我,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让各位老板和小三爷久等了。”说到这儿,她突然拍了下手,慵懒的气质瞬间俏皮起来,“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筷子楼的小兰草,也是吴家准长孙媳妇,幸会。”
她看着下面人几乎可以称之为惊异的目光,扭头含笑着看吴邪,“对吧,阿邪?”
吴邪一杯茶见了底,笑容不变,平静地看着她道,“对。”
对,这就是我的决定。
北京,长安街。
“情况怎么样?”
“期限越来越近,它有时非常不稳定。现在日日分配人守着,族长放心。”
张起灵点点头,再次开口之前竟然带了些极罕见的犹豫。那人见了,试探地问,“族长这次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么?”
张起灵沉默片刻,道,“凭你对他的了解,如果我告诉了他真相会怎么样。”
那人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张起灵的意图,他脸上有些欣喜但不知想到什么又变成深深的忧虑,“您确定这是个好的时机?”
“任何时候都不是好时机。”
那人沉默了,最后几乎是挣扎着道,“族长……你答应过公子的。”
张起灵没再说话。他背靠着冰凉的石柱抬头看着天上,整一条长街因为孟家的安排没有任何一个人,寂静的像在墓室里。只是在墓室里,是永远看不到天的。
来人见张起灵不再说话,知道前因后果心中尤其不忍,但不忍心永远不是张家人行事的规矩。他又道,“其实这件事情您不用问我,因为最了解公子的人,只有族长你。”
“我要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张起灵一瞬间地晃神,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却永远像刚刚失去。他想到吴邪说他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那时候吴邪的表情真的很有意思。
“你回去吧,好好看着。”他吩咐了一句,转身朝向来时的路,静静道,“我不会食言,去吧。”
张起灵一个人走在刚要蒙蒙亮地晨曦中,他记得吴邪那时候还要他教自己怎么把胆子练大。他告诉吴邪没有必要,吴邪还一脸不高兴觉得他小气。但他是真的认为没有必要。
一个人怎么能什么都不怕?
张起灵想吴邪那边应该是处理好了,他想回去跟吴邪道歉。还有匕首要没收了,这东西留在吴邪身边太危险。应该对他的装备进行全面检查,既然自己已经回来了,张起灵边走边想。
为什么什么都不怕,因为他已经活在恐惧里了。
第四十五章 末路
这个季节的杭州有时会下起烟雾蒙蒙的太阳雨。吴山居左面大约五十米,一小片紫蓝白红。听说是哪个富商因为太太的喜好,生生在这植了几株绣球花,这样每次太太来散步时都能看到,一时还炒出些热度。蓝紫的花瓣上笼着一层雾气,细腻的散落水碎不依不舍地附着在上,美得梦幻却温柔。
吴邪的车就停在那片蓝紫里,一枝绣球花怯生生地递到车窗前。他坐在车里有一会儿,在小兰草带来人证后堂口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剩下的事宜穷九可以解决,他便坐回车里等张起灵。
来到车前看到这片绣球花他缓了缓脚步,开车门时扶了一下花枝。
吴邪打开夹层,吞了一个黑色的东西。没有水,味道在嗓子眼经久不散,他看了看外面渐大的雨势,随性哼起个小调。然后他看到张起灵从远处走过来,外套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身上穿着一件和自己一起买的白衬衫。
吴邪打开车门,花枝在碰撞中洒落几片白紫。他撑起黑伞,一只脚迈出车门就要去接人,结果再抬眼就看到张起灵加快了速度,眨眼之间两人只有几米的距离。吴邪于是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张起灵走近,伸手举着伞挡到对方头顶。
张起灵半弯着腰走进伞下,没有停下来,锁着吴邪的眼睛一寸寸地靠近。他的耳廓划过被浸湿的花球,削薄的唇却停在一毫米之外。不进不退地坚持着。眼前的人清晰亲密地印在他的瞳孔中,真实的热度在微冷的风雨中传过来,他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在失去。
最终,一声几乎捉不到的叹息,也不知出自谁的心。张起灵慢慢蹲下,单膝点地将额头抵在吴邪的膝盖上。
雨幕几乎凝固在这一刻,吴邪发现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秒,然后剧烈的疼痛。他抬手最终按上张起灵的肩膀,搁置所有的即将发生,俯身道,“下雨了。”
我所有的仰仗都是你。曾经都是你。
穷九处理完堂口的事,走出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小兰草,张张嘴发现不知道怎么叫人。小兰草扭头看到,摆摆手道,“一会儿我们去接小三爷。”
“去哪?”穷九迟疑地点头道。
小兰草微微一笑,“家啊,”她的目光转向微蒙的雨幕,似自言自语道,“下雨了,应该回家。”
房里的灯还没有关,地上一道裂开的痕迹明显地刺眼。吴邪没理这些,径直走到主卧室的衣橱前,头也没回地道,“去洗澡。”等他将一套新衣裤拿好,回头发现张起灵根本一步都没动,几滴水珠顺着鬓间的刘海落到了地上。到底是冒雨走了多远的路,吴邪看着那几滴水心里想。他没有再让张起灵去洗澡,而是从浴室里拿出一条烘干的毛巾就着身高优势蒙在了对方头上。
他的神情十分专注,这种专注有些不寻常。头发约莫半干的时候,他拉过垂下来的毛巾的一边给张起灵擦了擦脸。毛巾随着吴邪的动作时不时擦过张起灵的眼睛,眉毛,鼻子和苍白的嘴唇。吴邪微微仰了一点头,在毛巾掠过的一个动作里漫不经心又猝不及防地对上张起灵的眼睛。他的动作顿住了,然后,撇开了视线。
他将毛巾拽到对方脖子上挂着,边解对方衬衫的扣子边道,“陈局走之前说代孟家问好,你去孟家了?”
张起灵点头。
“什么交易?”
“孟三一条命。”
吴邪把衬衫扔到地上,拿毛巾囫囵擦了擦张起灵冰冷的身子,“他是个假的吧。打交道这么多年我便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表象是个公子哥,里子却像个要饭的。没想到最后走这么个极端,不过也没什么想不到,”他拿过找出来的短袖对着张起灵,“低头。”
“当了一辈子别人,最后总想着找一找自己。裤子你自己换吧,额外项目是要收费的。”吴邪说着把裤子递给张起灵,脸上带着点笑意。他等张起灵接过才松了手,结果张起灵直接拉着吴邪的手将人拉到了怀里,牛仔裤没有半分犹豫地掉在了地上。他扣得不死,身上冷极了。高冷比逗逼要容易保持,所以冷得像块冰直接将吴邪冻的一哆嗦的张大族长即使怀里有个人,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让人以为他这个动作或许是单纯为了取暖。
吴邪这回脾气好得没话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当个电暖炉,还顺便找了个话题,“其实孟三喜欢的不是我,他只是想成为吴三爷这样的人罢了。说到底也是我的放任,那时候事情多顾不上别人对我什么感觉,我就盘算着别人怎么算计我……”
“吴邪。”
“你说。”
“疼么?”
“不疼。”
张起灵沉默。
他发现吴邪回答得如此真心实意的干净利落,没有欲盖弥彰的抢白也没有回忆的停顿,他是真的不认为疼。然而这个事实却比吴邪说疼或者他骗他说不疼更让张起灵难以承受。怎么可能不疼呢,明明所有的经过他全都看到了。他想过自己一定要道歉,一定要亲口保证以后,以后都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吴邪身上。但吴邪说不疼,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真的不疼,”吴邪见他沉默,叹口气道,“不是骗你,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有过更疼的时候,我是说生理上的。所以这些还不算什么。你没什么好自责的,人是你替我杀的,答案是我自己要去找的,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事。”
“有关系。”张起灵道,“和我,有关系。”
吴邪听到他说什么,心里想这事可真荒唐,所以他忍不住笑道,“笑话。”
“我有事和你说。”
“有一件事……好,你先说。”
难得一次被抢白的吴邪决定从善如流。
“瞎子说对了一件事,他说幸好你最终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张起灵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这样的话,所以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竟然有些哑,“你再等一等我,好么?”
这是一个请求,张起灵一辈子也没请求过什么。
吴邪没有再拒绝,只是问道,“等什么。”
“一个时机。”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按向张起灵的后脑将对方的耳朵贴到自己嘴边,一字一句道,“我不等。”他握着对方的脖子将人推开,“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戏,你就告诉我一件事。”
吴邪盯着他问道,“这个时机,真的存在么?”
“族长你确定现在是好时机?”
“任何时候都不是好时机。”
张起灵和他对视片刻,下巴的线条绷紧得如同一座没有情感的雕塑。就在一刹那,雕塑突然有了一丝裂痕,他首先移开了视线,最终说了四个字,“我不确定。”
吴邪失笑,无奈到极致的感觉也就是这样了。
其实他能明白张起灵在想什么,寄希望于一个最微弱最不可能的可能,因为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吧。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吴邪觉得自己没有哪一刻会比这一刻更切近张起灵,更觉得他和他同样都是人。
他想到和张起灵的初次见面,每一次处在生死边缘的惊心动魄,亦步亦趋地跟随。他想到他为自己流的那些血,割破了的手掌,折断的脚腕,满身无双披靡的伤疤。他想到最后他来到杭州和自己做人世间最后一次告别,孑然一身,不问归踪。到底是他救了他,还是他救了他已经说不清楚了。
吴邪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最后的那一分怨怼。
他等了他一辈子,机关算尽想求个峰回路转,结果精诚所至不过梦醒人散。他仍不甘心,想着退而求其次要个解释求个明白,落个死得其所也算轰轰烈烈死去活来一把。最终,连这个也没得到。到现在,因果,真相,结局,他已经都不想要了。他不是心死,他只是承认人力不可为的某些部分。承认它并且用血肉之躯接受它。
这是我既偏执又不堪的人生里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段感情,我便再不忍苛责它任何。
你和他之间一定发生过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故事,所以你对他深爱的程度也是我无法想象的,吴邪看着近在咫尺的张起灵心里想,以至于你这样的人会做出完全不像你的事情。所以你才不应该紧抓着我不放,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你的无能为力。
吴邪淡淡道,“小哥,我要结婚了。”
第四十六章 我要结婚了
窗外这场雨下的时断时续却旷日持久,穷九吸完最后一口烟,眼睛跟着雨刷动了几个来回后问道,“我给三爷个信?”
后座的人瞥着外面的雨景,淡色的眸子浑像没有感情般。她静座了几秒后轻声道,“不急,再等等。”
穷九把烟屁股扔到车窗外,搓搓手,熄灭了引擎。
屋外阳光没有踪迹,屋内也蓄了些阴沉。
吴邪说完这句话后,这被自然惹出的惨淡背景色猝不及防地被加重了。却不是浓稠的黑,而是像莫奈的日出般蒙上了一层淡淡,薄薄的白。像生死相托下永远存在的秘密,两个人雾一样,纱一般地被笼在沉默的画面里。
吴邪曾预料过这句话带来的效果同时设想了种种应对措施。现在也是一种,比如张起灵沉默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他的应对措施就是什么都做不了。这状态倒是熟悉又轻松,吴邪心里想,他在和张起灵的关系里大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任其发展。
说起来这种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们算是个什么关系,但总归不是需要谈分手我再改嫁之类的。”吴邪笑了一下,“本来我还想着做兄弟,看来也不可能了。不光是你这边不可能,以前还以为可以骗过自己,但现在我这里也过不去这关,所以……”
所以……
吴邪蹲下身捡起牛仔裤,拇指无意识地摩擦了几下朝张起灵递过去,“小哥,我走了。”
话音还未落,他的瞳孔骤然扩大了一圈,骨节僵直地顿在了半蹲的姿势里。思维和反应都因眼前的事太不可思议而完全锈住了。像是抬眼的一瞬间有把刀直接扎进眼球里,刺穿后脑,耳朵都能清楚地听到头骨被劈碎的清脆声音。碎成锋利模样的骨头合着血肉顺着喉咙堵在嗓子眼,噎的他眼前生生一黑。
他看到张起灵那张万年不变面无表情的脸,被额前刘海遮在后面垂着的眼睛因为自己蹲下的姿势毫无保留地裸露在自己面前,那双眼睛,有点红。
没有夸张的变化,黑白分明的眼里也没有一点可称之为泪的东西,甚至连水光和神采都没有,完全是一片死寂。可就是这像被火烤干的眼睛,只可以被称为无动于衷的眼睛,却在发红。
吴邪睁大眼睛完全僵在了原地。
是想哭么?
是想哭的吧。
可是他知道怎么哭么?
我把他逼成这个样子?你把张起灵,张,起,灵,逼成这个样子?
我?
真的,是我么。
天塌地陷的一瞬间,吴邪几乎是残酷地迅速冷静下来。就像十年里每一次杀局,面对最惨绝的取舍,他都没有感情用事,退缩不前。
他站起身,平静道,“我不是那个人,没什么好伤心的。你答应他什么就坚持,你要他在身边就去找,如果你还不愿意看清事实,那我经历的这些才真成了笑话。”他走到门口,终究是没忍心,放缓了语气又道,“他一定在哪里等着你,只是这次我不陪你去找了,你自己一个人还是要小心。”
以后最好别淋雨,淋完雨最好换下衣服,虽然我已经心疼习惯了,但你最好还是爱惜自己的身体。吴邪边下楼梯边想,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好好生活,多半是不会,也许我应该再多做一些,但我安排的他也未必会接受,毕竟他是张起灵啊。想着他会按部就班,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喜感。
吴邪甚至真的笑了一下,等他看到客厅站了六个面色沉沉的人,他又笑了一下,“这么严肃是要给我送终?”
解雨臣眉心一跳,率先皱了眉,“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找人结个婚。”
“又是什么计划,你是想搞死谁你跟我们说一嘴总不至于让你出卖色相。”
“不是什么计划,单纯结婚。”吴邪轻描淡写道,“给爸妈抱个孙子。”
“你……”
“哑巴呢,”黑瞎子突然插嘴道,“你把他放哪了?”
“楼上好好呆着,这房子以后就是他的了。”
“吴邪你别跟我在这浑,我问什么你心里清楚。”
“哦?”吴邪看着黑瞎子,似笑非笑道,“他是你大儿子啊管这么多。”
“瞎子!”
“吴邪!”
解雨臣看到黑瞎子一瞬间窜了出去,一拳就往吴邪脸上招呼当下急得脑袋都嗡了一声。亭台玉看吴邪一动不动地就像等着这一拳一样,心里一急边喊边跑过去,结果被飞爷一下拦住,“小哥在呢。”
亭台玉一愣,和旁边的解雨臣一起不动了。只见张起灵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站在吴邪面前伸手接了这一拳,眼里闪过一抹警告——别碰吴邪。
黑瞎子被他这么一看是既生气又想笑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他么跟我演什么现场版的英雄救美,你的美人都要结婚了就给你留一房子,你看过房产证了是怎么着?他刚气的缓过一口气,开口要说话,结果发现哑巴的视线挪到了他身后。
身后玄关的地方站着个女人。
她感受下现场的气氛,莞尔一笑,道,“抱歉,阿邪嘱咐我来家里接他。他胃不好,我想着什么事都没有吃饭大就上来看看。”
阿邪……
“处理家事,还请你回避一下。”解雨臣声音很冷,“还有,别乱叫人,有时候说话也是会死人的。”
小兰草没生气,反倒叹了口气道,“小九爷您我惹不得,当下的各位我哪个惹得了。”她看向吴邪又道,“你没事就好,我接着回车里等了?”
“不用。”
小兰草犹豫了一下,看着吴邪的神情笑着点点头。
吴邪没有看张起灵,只是道,“小哥,刚才谢了。”然后他无视一干人的视线,径直走到小兰草身边,道,“走吧。”
小兰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众人,柔声道,“好。”说完她很自然地揽过吴邪的胳膊凑过去,两个人贴的很紧。走了两步,她保持着这样亲密的姿势略微回头眼睛望向一个人。她笑了一下,道,“再见。”
再见。
她将手环过吴邪的腰,活泼又愉快地一边小声和他说话一边和他走向门外。两人一直走到雨幕里,穷九已经将伞撑了过来,他护送着二人上了车,自己坐进驾驶座习惯性地扭头想问三爷去哪,回头之后就是一愣。
他看到三爷整个人靠在小兰草身上。
穷九迅速地转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又说不清为什么别扭。但一瞬间他就明白为什么别扭了,因为他下意识地认为坐在三爷旁边的人应该是张老板。
不光是穷九这么别扭,屋内被留下的人别提多别扭了。飞爷看看这个一脸阴沉的解雨臣,看看那个墨镜盖住大半张脸也盖不住不爽的黑瞎子,沉默的自家媳妇,还有两脸一直状况外的常欢和常乐,不可置信地说了一句,“刚才那女的是在示威么?这是道德品质出了问题啊,放心,吴妈妈铁定看不上她的,这哪能跟我们小哥比。”
解雨臣像看白痴一样瞥了他一眼,心里骂放屁!小兰草就是心残智残脑残她也是个女的,你让张起灵和她站一块让吴一穷老两口挑,他们是智障挑个带把的!解雨臣觉得自己分外头疼,他一定是结识了假队友。
黑瞎子看着张起灵,认真道,“不用你动手,为民除害的事这次让给我。即使男人保不住了,也不能让人骑脖子上拉……”
“那个……其实她那句话不是对张爷说的。”
几个人迅速转向一直没出过声的常欢,飞爷一个白眼砸过去,“不是对小哥说的还是对你说的?”
常欢苦笑了一下,“是对我说的,她是我未婚妻。”
车内。
吴邪松开紧抓着小兰草的手,轻声道,“抱歉,”他缓了口气,直起身对穷九道,“车库里还有一辆车,你开那个送茗兰回筷子楼。”
穷九本想问三爷怎么走,但从后视镜里看到吴邪的样子只得点点头。
小兰草打开车门,走之前回头看着吴邪,眼里终究是有些不放心。吴邪微微睁眼看她,“这次多谢你,你最后笑得很好看,他会喜欢的。”
小兰草愣了一下,“真的?”
吴邪点头。
小兰草静了片刻,然后笑着摇头,“他不会喜欢,他永远不会再喜欢了,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下车站在伞下,弯腰对吴邪道,“我来之前煮了甜汤。”
“我一会儿过去。”
小兰草笑道,“好,等着你。”
她撑着伞等在外面,略微抬下手映入眼帘的是灰蒙了好久的天。她想到和常欢第一次见面可是个大晴天,晴得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她的世界里。
车里终于只剩吴邪一个人。
他额前的碎发早被汗水浸湿,后背一层层冷汗顺着肌理滚珠般滑落。他握着手里的空盒,最后一颗刚才等张起灵的时候已经吃完了,才过了几个小时却又发作了。刚才如果没有茗兰扶着也许直接就摔到地上,确实是聪明的女人,吴邪心里想。让他们走是对的,因为下一阵剧痛逼的他终于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手指紧紧抓在皮质坐垫上,森白的指骨几乎要破皮而出。
“吴邪!”
车门突然被打开,一股冷风生生让吴邪哆嗦了一下。他已经疼的有些神志不清,在深渊里浮沉时如果有人可以救自己,如果有人。
吴邪紧闭双眼,下意识地喊人,“小哥?”
那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