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们来时的路肯定不能走了,闷油瓶说生门通常会留缺口,找准方位可以在生门甬道附近打盗洞回到地面。
从我们进入地宫,已经过去30几个小时,现在是上午十点多,按照闷油瓶的说法,我们必须在今天太阳落山前出去,不然就再也出不去了。
回到开始的生门洞穴,大家先是把留存的水拿出来匀了一下,除了闷油瓶和张海意,我们其他人的水壶几乎要空了,将水分好,各自喝了一口,然后拧紧,三个小时内不能再喝,用以保证有持续水分可以补充。
接着都把背包的东西掏出来,找一些能挖土的工具,翻来覆去,只有一把砍柴刀、一个锅盖子,能勉强拿来挖土。
于是两两轮流换班,先上两个,挖不动了再换另一批。
乌达中间醒了一次,说了几句胡话以后又晕了,陈强本就胆小,被乌达这么一吓人也有点蒙,我看乌达这样子,多半是废了,就算出去估计也只能疯疯癫癫的过日子。
说到底人不能贪,尤其是不义之财更贪不得,冯叔自己贪就算了,还连累了许多无辜人,我想到卓康在家里等着我带定玛回去,便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终归是我们住在他家的小民宿里,定玛才会糟了难,如果早一天出且末,或者早些让冯叔另寻住处,或许他们还过着安稳日子。
“忧思无益。”闷油瓶在我脑袋上忽然道。
胖子换他的班,拿着刀继续挖,他拍了下身上的土,蹲到我身旁翻他自己的包,翻了会儿,又转头看我,
“我已尽力,你也是,再无需多想。”他道。
我听他的话,反应了下,也是这个理。
岂有常尽人意之事呢,好歹是亲自来这里一遭了。
闷油瓶转过来,好像从包里掏出了什么,他右手放到我面前,攥着掌心。
我愣了下,“怎么?又是仙丹?”
闷油瓶摊开掌心,是一小簇沙荷。
我是有咽炎的,因为从前古潼京受沙暴影响的缘故,在雨村那种湿润环境还好,到了干燥的地界便会犯,加之塔克拉玛干比之古潼京还要干,我这次出来的急,并没拿上医院配的含片,沙荷在地面时就用完了,所以我水才喝得快些。
我拿起沙荷,有些惊讶,“你哪来的?”
我以为闷油瓶留的都给我了。
“最后一点。”闷油瓶回,末了又说一句,“偷藏的。”
我把沙荷放嘴里,没忍住笑,我怎么觉得这么像胖子教他的。
“诶!你们听没听见什么动静??”胖子突然直起身喊了一句。
他手里还拿着砍柴刀,盯着面前已经挖了不少米的洞。
张海意有些茫然,“没听见啊。”
他这话刚落下,胖子面前的洞磅的一响,瞬间泥土沙子飞了满天,四周砖土整个炸开了。
我们都一惊,闷油瓶反应快,几步上前把胖子扯回来,顺手挥开他脑袋上的沙子。
一束光从外头射进来,我一看,这生门被从外面给炸开了。
但炸药量把握的很好,恰是能容一人出去的,旁的墙壁都还完好。
我们四下对视,而后一张脸通过炸开的洞口从斜上方探进来,
“还活着呢吧。”小花扫视一圈淡淡道。
我们几个顺着洞口爬上地面,沙地上架了两座帐篷,摆着矿石探测器和开矿炸药,帐篷边停靠两台越野车,加起来有七八人。
刘丧正在其中一辆车里讲电话,看见我们出来,冲着闷油瓶招手。
“这里都有信号?”我纳闷问了一句。
“卫星电话。”小花道,而后递给我一瓶水。
小花是昨天才找到这里的,紧赶慢赶,迷路了两次,最后听见有人唱好汉歌,他们循着声音找,发现刘丧站在罗布泊西岸那块儿风干岩石上唱歌壮胆,他还以为刘丧疯了。
接着他们试了几次爆炸点,终于在刚才炸到了生门。
我歇了好一会儿,说他还算有良心,知道来找我们,之后我把到了且末县以来发生的事情简单跟他讲了下,我说丢了的三具干尸找不回来了,冯叔也死在里面了。
小花点头,似乎猜到了,打从他发觉这批干尸来历不明,他就觉得冯叔有问题了,只是老冯在解家几十年,他始终还想给他一次机会。
我说你这给机会得自己来,可连累我们跑这一趟,天天吃沙子。
小花笑笑,问我之后什么打算,我说当然是赶紧结账,然后回雨村,这一次啊,可得好好养养。
“回雨村?”小花重复了一句,然后一挑眉,“你想的真简单。”
我一愣,说不然呢?
“本来我手头的事还要收尾,应该在京城留几天的,我这么急匆匆过来,一是你们断了太久的消息,我得来看看,二是你二叔的电话打到了我这儿,我要是不赶紧来,你二叔怕是要找我喝茶了。”小花道。
“我二叔?”我皱眉,“我二叔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小花:“你爸一直联系不上你,就找了你二叔,你二叔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你受我所托去办事,电话直接打给我了。”
我捏着水瓶,等了会儿,问小花我二叔有说什么吗?
小花看了看我,忽然手伸进风衣兜里,掏出另一部卫星手机,屏幕是亮的,他把手机递给我,我一看,显示正在通话中,名字是吴家二叔。
“你一直在跟我二叔讲电话??”我有些错愕。
小花一耸肩,“没办法,你二叔要求的,我可没胆子惹他。”说罢他让我拿住手机,自己转身到一边去了。
我抿唇,盯着屏幕几秒,我知道我二叔正在那头听着。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二叔。”我先开口道,“您老还安好啊?”我很讨好的说。
手机一开始没动静,我看了眼,确实还在通话中,那便是我二叔没说话,我深吸口气,就这么听着。
好半晌,听筒终于响起我二叔的声音,
“还在新疆?”我二叔问道。
我说是,这几天就准备回了。
二叔:“可受伤了?”
我:“没有,都还好。”
二叔:“没伤的话,回一趟杭州吧,你爸妈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我点头,“成,我到了县城就订机票。”
“把张起灵带上。”我二叔又道。
我怔了下,然后笑笑,“怎么还要带小哥?”
这一次我二叔没有很快回答,他许是在喝茶,因为我听见茶盏碰撞后喉咙中因茶香而留存的长久呼吸声。
“我们谈谈吧,吴邪。”我二叔少有的郑重开口。
我心里一紧,掌心攥了又松,
“我和您谈就行了,就别牵扯其他人了吧。”我说。
二叔:“他都是你男朋友了,还算其他人吗?”
王盟这个兔崽子,我知道,八成是他说漏了嘴。
“二叔,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还要……”
我几度斟酌开口,说到一半被我二叔打断。
“吴邪,我希望你清楚一点。”我二叔缓缓道,“到了今天,你的路,你自己选,我们早不会过多干涉了,我是这样,你爸妈也是。 你想和谁在一起,是男是女,这都不重要,但唯独一点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你要的这个人,得是真的能和你过一辈子,你明白吗?”
我听着我二叔的话,没有作声。
二叔:“你想和他在一起,没有问题,甚至你爸妈那里我可以去说,但我只要求一点,这件事,我要张起灵亲自来和我谈。”
我:“二叔……”
二叔:“如果你连这个把握也没有,凭什么说你们能过一辈子呢?”
沙漠大中午的太阳很晒,晒到我眼睛睁不开。
我二叔问了我两个问题,两个我都无法回答。
有一点他说的对,我的确没有把握,因为我清楚,闷油瓶对我,从来并非常人之爱。
我转身背着日头,闷油瓶在我前方的帐篷里吃东西,他也看过来,见我瞧着他,眼里探询。
我捏着卫星手机,最后回答我二叔,“您给我两天时间,我想一想。”
34
闷油瓶说炸开的洞口最好重新封上,不宜裸露在地面。
小花的人带着铁锹准备回去封土时,发现原本炸开的洞不见了,四散的沙堆下边是实地,踩都踩不下去。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离奇的地宫,闷油瓶到实地看了一眼,便说不用管了,直接撤走就好。
他的意思是,地下这座宫殿似乎有某种机关,能够移动墙面,不断的补充创口,我想起之前曾经怀疑罗布泊并不是完全干涸的,也许某条支流隐藏在地下,如果地宫如闷油瓶所说能够转动,那它的动力一定是水源,水在古代是天然的动力,比如人造风车,那么冯叔沿着河道挖能挖到地宫也不奇怪了。
现在看他一开始就知道古楼兰有座地宫埋在沙子下,他不远万里过来,目的明确,没想到会死在里面,只可惜许多秘密因为他的死而不得知了。
当天下午,我们坐上小花的越野车开出塔克拉玛干,我们刚回到且末县,沙暴就来了,天空暗下来,罩在脑袋顶像是掉下来一样。
不知道是自然形成还是冥冥中的安排,好像要把我们进去过的痕迹统统消灭般。
县城小旅馆房间不够分,小花也没有多余时间住这里,他留了一辆越野,带着其余的人直接赶完若羌。
我们几个因为在沙漠折腾几天,身心都很累,于是决定在县城休息两天,等到沙暴过去,再开越野去乌鲁木齐。
卓康一直在旅馆等我们,本来我没想好要怎么和他说定玛的事情,毕竟连尸体都没看到,说她活着不太可能,死了也不一定,卓康十几岁的年级,就去接受亲人离开也是不太容易的。
所以我一直有意躲着,故意在卓康来找我前先进房间,我洗了个澡,把沙子冲干净,反复在心里想了说辞,其实怎么说这孩子都会伤心,不如早点告诉他。
我穿好衣服去找卓康,在楼下碰见他替老板看店,他挺平静的,我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下,然后告诉他关于定玛,我有些话要说。
卓康却摇了下头,抬头看我,“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我一愣,“谁告诉你的?”
“张叔叔。”卓康道。
也是,我们回来这么半天,他找不见我,自然会去问其他人,只是他问闷油瓶,恐怕会更伤心,我了解闷油瓶,他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对待生死之事比常人看得开,怕是话语平淡,反叫卓康无法接受。
“那张叔叔和你怎么说的?”我小心地问。
卓康想了想,并没如我想的消极伤悲,他抿唇思考,随后开口,“吴叔,谢谢你们帮我找阿嫲,张叔叔说,你们并没看见我阿嫲,所以她可能不在了,但也很可能还活着,只是一时迷路,还没走出来。”
我反应许久,“是吗,张叔叔是这么说的吗?”我问。
卓康点头,“是,张叔叔说,只要我觉得阿嫲还活着,阿嫲就活着,我在这等她,阿嫲有一天就走回来了。”
我摸摸他头,倒没想到卓康会这么想,“没错,你阿嫲是可能还在,或许哪一天就回来了。”
很久前,在西藏的墨脱和冈仁波齐,我知道了一部分关于闷油瓶的过往,了解了他人世淡漠下的苦痛与无奈,那时我觉得,他的淡然恰是承载人之八苦后的悲悯,心有悲悯,但不会表露。
现在,我却觉得悲悯之下,闷油瓶开始真正体会人在入世后所有的跳动,正因如此,他会告诉卓康,可以怀着希望继续等,等下去未必没有结果,因为他知道这也是卓康的想法。
也因如此,他才会迁就我,给我所求,因为他清楚,这是我想要的,如果他能做到,他就做。
似乎他从出生时便是予别人所求,从一开始的圣婴,再到家族责任,然后守门,最后和我来到雨村。
区别不过是,从前他没得选,不得不做,现在他有选择,愿意如此做。
那他自己真正的想法呢?我会想,他也有所求吗?
从前闷油瓶守门时我这样问自己,现在我又问了一遍,可我还是没有答案。
我想起二叔说的话,或许我早就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还抱着侥幸,觉得那可能不对。
“不吃饭吗?”闷油瓶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转身,他站在门口。
我摇头,“早上吃了碗面,现在还不饿。”
我跟我二叔说给我两天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了,我甚至还没想好要不要和闷油瓶说,归根究底,这是我一意孤行把他拖下来的,现在让他去面对我二叔,我还真是不厚道。
“有心事?”闷油瓶问。
我本来想回答没有,话到嘴边,我没说,我笑了下,反问很明显吗?
闷油瓶嗯了声。
也对,他是个善于观察的人,我情绪不好都写在脸上了。
“因为电话吗?”他问。
我说对。
“谁打的?”闷油瓶又问。
我深吸气,才回他,“我二叔,想叫我回杭州一趟。”
等了会儿,我说他想和我谈谈。
我没讲他叫闷油瓶也回去的事,可能我还没准备好听闷油瓶的回答。
我掏出手机,低头打开购票软件,看最近回杭州的航班,我半开玩笑的对闷油瓶说我二叔这是要审我啊,看来是场鸿门宴。
“我去谈吧。”闷油瓶忽然道。
我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僵了几秒,我看向他,好半天才想起说辞,
“小哥,这可不是喝喝茶而已,你说真的?”我问。
“嗯。”闷油瓶应声,“两张票,我和你一起。”
我攥着手机,掌心磨蹭许久,
“小哥,你知道要谈什么吗?或者说,你知道我希望你谈什么吗?”我再度道。
闷油瓶垂眼想了下,随后点头,“我想,我应该是知道的。”
我突然想问一句,一句很有冲击性的话,所以我直接问道:
“这次谈,我二叔要是让你跟我去国外领证结婚呢?”
这次他没有很快回答,一个短暂的思考后,闷油瓶轻轻开口,
“我曾经答应过你会尽力,我不会食言。”他说着,语气温温,“如果你想结婚,我可以做到。”
后来我想,闷油瓶那时还不懂结婚的真正意义,他还是答应了。
35
沙暴过去第三天,我们驱车到了乌鲁木齐,机票是早就订好的,我和闷油瓶去杭州,胖子和张海意回雨村。
福建的雨季到了,村里的小房子每个雨季都要小修一次,不然屋顶容易烂掉,胖子要回去找瓦匠,本来张海意是要直接回香港的,我叫他跟着胖子一起去雨村帮帮忙,等我们回去他再走。
走前我问卓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吴山居,卓康拒绝了,他觉得给我添了麻烦,不想再劳烦我,我没勉强他,给他留了一笔钱,叫他好好存着,他本来不收,我说就当借的,以后有能力去杭州找我再还,说罢我给他留了王盟的电话和吴山居的地址,卓康收下了,送了我一袋沙荷,是在我们进沙漠那几天他自己搓的。
旅馆老板说会让卓康留在店里帮工,管吃住,叫我放心。
到机场距离登机时间还有几个小时,我们吃了早饭,期间收到我二叔发的消息,叫我到了之后直接去清风雅居。
昨晚我把机票时间发给他,没想到他今天就约了谈话地点,真是一点准备不给我留。
胖子的航班比我早,他们登机后我带着闷油瓶去机场商店转了一圈,时间仓促,只能在机场买些特产。
看我在店里挑红枣和核桃,闷油瓶以为我想吃,他说店里品相不是最好的,可以到山里收购。
我说是给我二叔带的,闷油瓶听着,没做声,我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没明白我突然给我二叔买东西干嘛。
“是拿给你用的,就当是你买的,我们现在的关系,这次去最好是带点礼物给我二叔。”我解释道。
闷油瓶嗯了声,然后似乎是学着我,也来一起挑。
挑好结账,我刚要掏手机,闷油瓶先拿出钱包,取了一些现金出来递给收银员。
“我来吧。”他说。
他的钱包是去年11月份我在一家老皮货店订做的,闷油瓶这个年纪的人,不太习惯用手机付钱,虽然我教过他,但他还是会备着现金,所以我就送了他一个钱包,没想到他带出来了。
我不知道张海客会不会给他钱,不过平常我知道的闷油瓶的收入来源有些是他卖的山货,有部分是喜来眠的收入,有时吴山居来货我拿不准,请闷油瓶掌眼,我也会付他报酬,但他不收,我就办了一张银行卡给他,他想用随时可以取。
检了票,我和闷油瓶座位不挨着,登机之后就分开了,我在前边他在后边,我回头看了眼,他旁边坐了一个阿姨,手里拿着书看。
闷油瓶闭着眼睛,已经在休息了。
我打消了去换座位的念头,盖上毯子,也开始闭眼睡觉。
飞机下午两点多到的,我和闷油瓶下了飞机,去传送带等行李。
我拿手机约车,才开机,贰京的电话打进来了。
我盯着屏幕看了两秒,按了接听。
“小三爷,我的车就在出口,您和张爷直接出来吧。”贰京道。
闷油瓶已经拿了行李,在原地等我指示。
“走吧,我二叔的人来了。”我说。
闷油瓶看着我,几秒后跟着我出去。
我二叔喜欢红旗车,他的人也都统一配的红旗轿车,后视镜旁边还插着一面小红旗,出来一眼就看到了。
贰京过来帮忙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开了后车门,让我和闷油瓶坐进去。
“我会直接开到清风雅居。”贰京坐到驾驶位道。
清风雅居是我二叔开的茶馆,早先我谈生意的时候爱去,后来知道这是我二叔开的,我再没去过。
车里有佛手柑的味道,是我比较喜欢的男士香,我以前会喷,后来不喷了,贰京在后视镜看我一眼,“小三爷闻出来了?”他问。
我点头。
“张爷喜欢闻吗?”贰京又在镜子里看闷油瓶。
闷油瓶似乎重新呼吸了下,随后回都可以。
“张爷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贰京问。
“小哥不用男士香,所以不了解,你开车吧贰京叔。”我接过话道。
贰京没再说话,加速上了公路。
从机场到我二叔的清风雅居要两个小时,路上停停走走,我转头看闷油瓶,他没再闭眼休息,看着车窗不知道想什么。
我手伸过去,握住他手,闷油瓶转过来看我,我笑笑,他轻轻捏了我一下。
今日清风雅居挂了歇业的牌子,没人,贰京带着我们去了顶楼的隔间,临湖,打开窗子就能看见石桥洞下边的湖水。
我二叔已经坐在里面了,面前摆了一桌子菜,我在门口调整呼吸,进去后我先热络的叫了一声二叔,说他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活力。
我叫闷油瓶把核桃红枣放桌上,“小哥买的。”我道。
接着双方都没说话,安静下来。
我怕冷场,想再随便说些什么,我二叔忽然站起来,他看我一眼,没接我的话,随后到闷油瓶面前,伸出右手。
“谈辈分的话,你高出我一辈,谈远近,你如今和吴邪的关系,我高出你一辈,既然这样,就算平辈,谁都不要客气,见面不作揖,就握个手吧。”我二叔看着闷油瓶道。
闷油瓶伸出右手,和我二叔握了一下。
我二叔回到座位,让我们坐。
我下意识反问坐着干啥?
“到了用饭的时间,当然是吃饭。”我二叔说,接着指指菜。
他很平常的吃,也给我夹了菜,又给闷油瓶夹了菜,好像他叫我们来就是为了吃饭一样,席间我问他要喝酒吗?我二叔有时会小酌几口。
二叔说不喝,他点了茶,叫我们喝茶。
饭吃了有半个小时,我们先后停筷,二叔问我们吃好了吗,我说好了。
二叔起身,叫人进来收拾桌子,饭桌后立了一架屏风,雕的是雷峰塔,屏风后是喝茶的方桌,正靠窗。
两个空间形成这一套隔间。
我二叔招手,我和闷油瓶跟着过去,我走了两步,贰京拦了我一下。
“小三爷,这边请。”贰京手朝向门外。
我二叔已经坐在方桌前了,闷油瓶回头看我,我看向二叔。
“吴邪,吃饱了就下去吧。”二叔淡淡道。
我深吸一口气,对闷油瓶点了下头,随后开口,“二叔,小哥话少,您知道的,您多担待。”
我二叔说好。
我转身跟着贰京出去,门关上,我看不到闷油瓶了。
我二叔是什么人,我清楚,他是小花都不会轻易得罪的人,他要是想为难闷油瓶,我想不出在言语上,闷油瓶该如何应对。
“小三爷放心,二爷不会为难他。”贰京在前头带路,似乎知道我的担忧,对我说道。
清风雅居的格局据说是我二叔亲自设计的,他请了玖宫岭的老师傅来,融入许多八卦的元素,我和贰京转了半天,发现这茶馆的面积远比我想的大,只是外在构造使人迷惑,以为它不大。
贰京带着我穿过公共会客区,进了一道带锁的铁门。
“这是去哪?”我问。
贰京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铁门后也是一个个隔间,看着和外头的差不多,最后贰京引我进最里间,他打开门,里面也是一方茶桌,茶壶已经摆好了。
我走进去,眼前一扇钉死的帘子,帘子后,我看见我二叔给闷油瓶倒了杯茶。
“这是……”我呢喃一句,心中惊讶。
绕了半天路,这暗间竟然就挨着方才的雅间。
“外面看不到里面,但是里面能看到外面。”贰京道。
难怪我二叔这茶馆生意总是很好,那么多谈生意的,我原以为是因为这里的茶好,现在看,是心思好。
“二叔让我在这儿看着吗?”我问。
贰京关了门,扯开椅子叫我坐下,“二爷的意思是,小三爷该听听,一些真话。”
36
“听说你们去了新疆的巴音郭楞,在且末县住了几天。”二叔道。
闷油瓶点头。
“我前几年也去过,风景不错,就是气候干,我在杭州住惯了,不太适应。”二叔喝了口茶,继续道,而后叫闷油瓶也尝尝。
清风雅居的茶是从闽南当地茶农手里收的,没有任何加工。
这壶茶是普洱的分支,有个很荡气回肠的名字,二叔说,叫‘江湖’,入口微甜,过喉转苦,苦了以后,一时竟分不出是苦是甜了,所以当年炒出这茶的人喝了以后,便叫它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江湖。
闷油瓶尝了一口,茶盏空出一半,二叔又说,江湖的茶喝过以后,就不必再添了。
“吴邪没添麻烦吧,解家小子的忙可不是容易帮的。”二叔问。
闷油瓶摇头,“没有。”
二叔笑笑,手指在茶桌上点了点,随后开口,“当初托你照顾吴邪,吴家该谢谢你。”
闷油瓶看着他,几秒后,还是摇了下头,但什么都没说。
“照顾我,什么意思?”我问。
贰京想了下,便道,“小三爷刚去雨村的时候,二爷怕您状态不好,曾和张爷通过一次电话,希望张爷能多照看你,毕竟,张爷的话小三爷也还是会听一听。”
我抬头看了眼贰京,又把视线转回去。
我二叔考虑的面面俱到,他的手永远能伸到我想不到的地方。
“车上的佛手柑闻着不好受吧。”二叔忽然道。
闷油瓶抬眼,说还好。
“吴邪鼻子不灵敏,所以会喷的多些,他自己闻可以,正常人会觉得呛口,倒是辛苦你闻了几个小时。”二叔说着,将茶桌面备好的湿手帕递过去,“放在鼻子下擦擦就好了。”
闷油瓶盯着手帕,没有接。
二叔也没强迫他,湿手帕在中间放着。
时间长了,有时我也忘了我鼻子不好的事情,佛手柑可以缓解我的紧张,所以从前我有喷它的习惯,贰京在车里点了佛手柑的香,我本没在意,也忽略了,这味道挺呛人的。
“你故意的。”我道,不是疑问,只是陈述。
贰京笑笑,没说话。
“吴邪说你话少,担心你和我说话,我为难你。”二叔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有些无奈,“你看,我都还没与你谈,自家侄子就叫我放水了。”
二叔开了一个有点僵硬的玩笑。
不等闷油瓶回答,二叔前倾坐直身子,眼神沉静,他盯着闷油瓶,看不出来刚才是他在开玩笑。
“我知道你话不多,也不需要你多说,我来问一些问题,你回到我有或者没有,是或者不是,知道或不知道,能接受吗?”二叔问。
闷油瓶嗯了声,说好。
二叔垂眼,把已经凉了的茶盏推到一边,问了第一个问题,
“和吴邪上床了吗?”他问。
我本来想倒茶喝一口,险些没拿住杯子。
闷油瓶许是也愣了下,随后才回答,“没有。”
“睡在一起了吗?”二叔又问。
闷油瓶:“没有。”
二叔又笑,“随便问问,活络气氛。”
其他人怕我二叔,因为摸不准我二叔的脾气,你看他严肃,或许他心里在盘算什么,你看他笑,也可能在算计你。
我猜不到我二叔要问什么,也看不透他的情绪。
二叔伸手把窗户开大一些,他说临湖的茶馆不多,在这雅间,一定要开着窗子看一眼。
而后他转回头,接着问道,“读过大学吗?”
闷油瓶摇头,“没有。”
二叔:“除了你我认识的,有其他朋友吗?”
闷油瓶:“没有。”
二叔:“知道自己具体多少岁了吗?”
闷油瓶:“不知道。”
二叔:“记得是哪一年出生的吗?”
闷油瓶摇头。
二叔:“你对你的母亲还有其他印象吗?”
闷油瓶看他一眼,几秒后,说没有。
二叔拄着木椅扶手,仿佛是在审视,
“母亲是人来到世界的第一眼,但你的记忆里,关于你的母亲却寥寥无几。”他道。
二叔盯着闷油瓶,“你为你母亲流过泪吗?”
闷油瓶睁着眼,没有说话。
二叔没再追问。
关于小哥的母亲,我听禅师提起过。
闷油瓶没有很多关于母亲的记忆,因为他的母亲只给他留了三天。
三天的念想,时时回想,时时疼痛,所以才不去想。
我回忆起我爷爷当年去世的场景,隔了这么久,我还是想的,还是痛的。
那要是再过上一百年呢?
我想,对于长久活着的人,没有的时候不苦,有了以后才是苦的。
“还谈吗?”我二叔问。
闷油瓶看着他,点了下头。
二叔:“吴邪手臂上的刀疤,知道怎么来的吗?”
闷油瓶:“知道。”
二叔:“他喉咙的疤,也知道吗?”
闷油瓶:“知道。”
二叔:“他吃过一段时间精神疾病类药物,知道吗?”
闷油瓶顿了下,然后摇头,“不知道。”
我站起来,贰京压了下我肩膀。
“小三爷这就听不下去了吗。”他道。
我看他,几秒后,我又坐了下去。
二叔:“你见过吴邪爷爷是吗?”
闷油瓶:“是。”
“我父亲是个很要强的人,当年他培养我们脱离九门,我和老三,都是这里的一环,但是吴邪的父亲,也就是我大哥,被我父亲放在了计划外。”二叔说着,似乎想到从前的事,“之后有了吴邪,他的这个名字,也是我父亲取的。”
二叔看向闷油瓶,“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吴邪吗?”
闷油瓶没有立刻回答。
二叔也许并没想他会回答,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吴邪进入计划的开端是什么?”
闷油瓶点了下头,“知道。”
“是什么?”二叔问。
闷油瓶垂眼,“是我。”他回。
我深吸口气,开始明白二叔要我听的原因,他既想把我摘出去,又想让我知道。
“谈谈你们两个吧。”二叔又靠回椅背,他能清楚的听见桥洞下的水流声音。
“吴邪先坦白的心思,是吗?”二叔问。
“是。”闷油瓶回。
二叔:“你一开始并没有答应,是不是?”
闷油瓶:“是。”
二叔:“但后来你答应了,我猜你答应的原因,责任多过情感,是不是?”
闷油瓶呼吸着,说是。
二叔:“和吴邪在一起后,有想过未来三年到五年的生活吗?”
闷油瓶最终也还是看了眼窗,像我二叔一样。
“没有。”他说。
二叔:“有和吴邪计划过,或者吴邪有和你商量过,在一起后的规划吗?”
闷油瓶摇头,隔了会儿,说没有。
二叔:“所以我是否可以理解成,妥协是你一开始的初衷。”
这一次,经历了一些思考。
闷油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他似乎有其他话想说。
“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二叔打断他道。
几秒后,闷油瓶说是。
“很好。”二叔点头,他没有停下,继续问道,“因为妥协,所以你照顾吴邪,是不是?”
隔着帘子,我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表情,他的情绪在他淡淡的眼里。
他说是。
“所以你是想先照顾着,有合适的,再让吴邪另做选择,对吗?”二叔问。
闷油瓶没有回答。
或许他不回答,答案也是明显的。
“你一开始就不认为这会是一段长久的关系,是不是?”二叔不管他有没有做声,接着问。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二叔缓缓站起来,手臂撑在桌面,
“你沉默,因为我说的没错,这段所谓的情感里,没有考虑,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是他单方的意愿与你单方的责任组成,一个不纯粹的因,一段荒唐的过程,最终是你无法回答的结果。”他盯着闷油瓶,一句接一句,没有间断。
二叔沉着语气,站直身子,像过来人的俯视,尝试确认最后一个问题,“你爱吴邪吗?”他问。 “是爱,是责任?还是愧疚?” “问过自己吗?”
他瞧着闷油瓶,“是不知道,还是根本不懂,又或者是……”我二叔微微前倾,视线仿若要穿透闷油瓶般,
“你不存在这个能力。”他平静地道。
像是做了陈词结语,判词下定。
这一次,闷油瓶抬头看他,他要说什么,只是嘴唇张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我站起来,走到钉死的帘子后,我想把这帘子扯开。
我后悔了。
也不想我二叔再说了。
贰京没有拦我,因为这帘子扯不开。
我二叔似乎知道我在看,也在听,他走出茶桌,隔着帘子朝我这里看。
按照贰京的说法,他是看不见我的,也听不见我说话,但他的眼神穿过来,好像正注视我般。
“而你,明明知道一切是因为张起灵的心软,对吗?”我二叔在问我。
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听不到,但他知道我听着。
“你知道,却还是利用这种心软欺骗自己欺骗他,以为责任和愧疚可以延续一辈子。
吴邪,你记住,我今天问张起灵的所有问题,所有刺痛他的,全由你一意孤行的执着引起。”我二叔道。
他声音平淡,起伏也没有,砸到我这里,我措手不及。
好半晌,
我二叔偏过头,几不可闻的叹,
“我不想为难任何人,不明白的,是你们自己而已。”他说着,最后朝我这里瞧一眼,“我言尽于此,吴邪,你该醒醒了。”
我二叔走出雅间。
江湖的茶已凉,成为这次谈话的终点。
贰京开了门,他说要送我二叔回去,就不陪我了,叫我和闷油瓶自便。
清风雅居今天歇业,从上到下都没有脚步声。我穿过带锁的铁门,穿过来时的公共会客区,经过临湖的格子窗。
我在雅间门口深呼吸,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
闷油瓶还坐在茶桌面前,像我二叔一样,盯着桥洞下的湖面。
他听见我进来,视线转过来看我。
我对上他的目光,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否自然。
我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几秒后,从容的去握他手,我捏了捏,
“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来的,不该让我二叔见你。”我说,没有看他。
好一会儿,闷油瓶抬起右手,似乎靠近我耳朵边,最后蹭了下我头发。
“是我没有谈好。”他轻轻说。
我抬头瞧闷油瓶,他还是会将一切都收敛着。
我站起来抱住他,第一次没有提前问他可不可以,他也没有下意识的躲。
“已经很好了。”我对他说。
其实只要他是他自己,那就很好。
闷油瓶静静听着。
我松开他,退了一步,把他扣子扣好。
“我知道你还是喜欢雨村,我会叫王盟订好回去的机票。”我说。
闷油瓶嗯了声。
“我担心胖子找的瓦匠不靠谱,你盯着点,别叫他把我房间房顶修塌。”我继续道。
闷油瓶没做声。
我笑笑,拍了下他肩膀,“我先不回去了,我在吴山居处理下账本,等雨季过去,我再回去。”
其实我二叔说的,我早就清楚,本没有必要等他如此直白的在闷油瓶面前剖析。
而闷油瓶愿意陪我胡闹,已经是足够的包容。
“就到这里为止吧,小哥。”我轻轻说。
ps:
1.是或不是,知道或不知道的审问方式真实存在,最初灵感来自《武林外传》。
2.二叔没想过反对他们,作为吴邪的亲二叔,一直如此。
3.小哥其实心里想过怎么回答,但他没想到二叔会这么问,才回答不来。
(记得看彩蛋)
【彩蛋】
江湖茶韵后,还是留下最后一道痕迹。
是闷油瓶的手。
他握住我手腕,不曾瞧我,力道几乎让我疼痛。
在我的到此为止落下后,他垂眼,与江湖一起,送我离开。
37(第三视角)
过了5月份,雨村乃至周边村子的瓦匠非常忙。
受人文风土影响,也是政府号召保留民俗文化,雨村许多住房没有进行大的改建,基本还保留80年代的样子。
但是不能住危房,所以当地政府拨款,为雨村的危房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加固,在最大程度保留原貌的同时,加固横梁竖瓦,提高安全系数。
房子是好房子,只是雨村终年飘雨,后山连接村子之间的瀑布如网般,将这小地方罩在里头,湿气就重,所以即便是新房,长时间雨季来临前或结束后,各家各户都会请瓦匠来翻整屋顶,刷一层防水。
瓦匠是要提前预约的,刷防水与翻整梁顶可讲究。刷少了不顶用,刷多了招虫子,房梁都是整根的木头,瓦盖在上头,如何嵌入、怎么接壤,缝隙是多少,都是比较精细的活,新手做不来,所以要请老瓦匠,那就更难请。
胖子和张海意回村的时候,有很多户已经开始忙活上了,胖子就说今年是晚了,他们去一趟新疆,现在都月末了,老瓦匠都被约满了。
“那怎么办?”张海意问。
“能怎么办,自己干呗。”胖子回。
去年是张起灵翻的木梁,这房子买之前的一年刷过防水,所以去年没刷,今年是一定要刷的,不刷木梁可能会烂掉。
刷之前要掀开瓦,填补竖瓦与横梁间的缺漏,胖子在村里问了一圈,老瓦匠都不得空,只能他和张海意来。
整修房梁的准备工作也繁琐,要买水泥,买细沙,还要买筛网,要干一整天,胖子在仓库翻出去年剩下的小半袋水泥,筛网已经不能用了,他又骑小电驴到镇上买筛网。
两个人对修房子这事都不在行,又少了点自学的聪明劲,补的墙根四周都是掉下来的泥巴。
张海意拿着小铲子,看胖子在房顶左顾右盼的找落脚点,深觉自己回香港无望了。
雨季的晴天难得,太阳只出了半天,下午又下起雨。
雨村四面环山,下雨的时候阻了风,还未入夏,就已经闷热异常。
张海意在廊下看雨,琢磨着会下到什么时候,院子的门开了,张起灵拎着行李箱进来。
开始张海意并没认出他来,一则雨实在大,雨滴连起来像珠串一样,遮挡了一部分视线。
二则张起灵没有打伞,湿的头发将他前额盖住,看不清眉眼。
是张海意瞧他走路轻便,认出这身形是族长,忙抽出门口置物桶里的雨伞,过去给他遮雨。
张起灵的衣服基本被浇透了,胖子打开浴室暖风,让他先到房间换了衣服,再赶紧洗个热水澡。
行李箱也是湿的,好在塑料壳防水,张海意用干抹布擦干净箱子表面的水,才想起进来时,他只看见张起灵,没瞧见吴邪。
“族长,吴先生呢?”张海意在客厅里问。
张起灵打开衣柜,拿出干净的棉线衫和裤子,脱掉湿衣服。
他没有回答。
胖子从浴室出来,张海意疑惑地看他一眼,胖子瞄向卧室开着的门,“小哥,天真没回来吗?”他接过话问。
张起灵拿着湿衣服出来,奔着小阳台的洗衣机,他把衣服扔进去,倒了洗衣液。
“吴邪在吴山居。”他才回了一句。
启动程序,洗衣机开始注水,张起灵看了会儿,转身去浴室洗澡。
胖子侧身让路,他也看了看洗衣机,随后转头瞧快进浴室的人,开口道,“小哥,你洗衣液放多了。”
吴邪说的,洗衣液放太多,也容易洗不干净。
张起灵似乎停下听他说,不知他有没有再看看,好一会儿,回了句没关系。
“吴邪也不会知道。”他说。
张海意觉得古怪,几次想问都被胖子拦下了,最后问胖子不着急吗,族长回来了,吴邪没回来,这明显不对劲,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啊。”胖子说。
“你知道?那你不让我问?”张海意道。
胖子乐了,反问张海意问谁?问张起灵?那恐怕一句话问不出来,问吴邪?又不是没给吴邪打电话,没人接,要么就是王盟接的,说店里没人。
张海意抿唇,过了会儿,拿出手机,打开屏幕,调出和吴邪的对话框。
“我打电话没接,但是他给我发了条消息。”他说,递给胖子看。
——无须担心,顾好你自己和他们——,
简单的一句话。
胖子第一反应是赞许,满意吴邪在关心小哥之余也把他捎带上了,毕竟这俩一陷进私人感情时,他自己经常被透明。
“这是个什么说法?”张海意仍然不懂。
胖子显然比他镇定,看过消息后,叫张海意安心在雨村再住一段时间吧,吴邪都这么说了,可不得帮这个忙。
张海意皱眉,“你是不想做饭吧?”
这几天一直是他做饭,不仅如此,洗碗拖地喂鸡喂狗,能干的都干了。
“互帮互助嘛,你忍心看你族长住在漏雨的房子??吃我那没滋味的饭菜?你还不赶紧趁这个机会讨好一下?”胖子说。
雨下了一晚上,第二天还在下,只是变成小雨了。
张海意五点起的,在房里静坐二十分钟,之后去客厅准备早饭。
张起灵的卧室门是开着的,经过时张海意朝里瞥了眼,能直接看到床铺整齐的叠好,张起灵已经不在房间了。
张海意又去小厨房旁边的仓库看,雨衣、镰刀和竹筐不见了,他转头看青色的天,像灌了满满一缸子水。
张起灵进山了,在这个并不适合进山的天气。
早上跟胖子提起这事儿,张海意有些担忧。
“昨晚上族长就没吃饭,今天早上又不吃早饭,这怎么行?”他言语着,忧心忡忡。
“有道理。”胖子说,然后抬头看他,“不然你送俩包子去吧,以前天真也送过。”
张海意凑近,又道,“送了族长会吃吗?”
胖子说应该会吧。
张海意真就去送了,用保鲜袋装了四个牛肉萝卜馅儿的包子,又拿布兜子包上,穿着雨衣进山。
胖子洗好碗,喂了鸡,打开客厅电视放电影,张海意回来了。
他没找见张起灵,包子送出去,原样拿回来的,都凉了。
“既然这样,就放这儿吧,等小哥想吃了,他会吃的。”胖子道。
张海意真不理解,他问胖子不急吗?
胖子看看外头,对张海意笑,“急也没用,你要是信我啊,就别管,小哥想做什么让他做。”
张起灵隔天中午回来的,雨已经停了。
他雨靴上都是泥,不知踩在了哪里。
他竹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张海意想问那他拿着镰刀进山一天多干啥去了?露营啊?不过他想到胖子的话,还是憋了回去。
晚上张海意炖了鱼,张起灵没吃,刷了鞋晾了衣服开始修鸡笼。
他好像挺忙的,细瞧,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要紧事,但在他那,仿佛是头等大事。
张海意在饭桌前张望,踢了胖子一下,
“族长三天没吃东西了,真行吗?”他问。
胖子喝完一碗汤,立马抬头对着院子喊,“小哥!喝不喝汤?可鲜亮了!”
过了会儿,张起灵说不饿。
他很忙,没时间饿。
“你看,他自己说不饿,你逼他吃也没用。”胖子一摊手。
张海意还想说什么,胖子拍拍他肩膀,“放心,有分寸的。”他道。
所幸不吃饭,水还是会喝,不至于人虚脱。
张海意晚上给张海客打电话的时候说起这事,心里惆怅,他说族长跟个机器人一样,没生气儿了。
张海客没懂他的意思,反问什么叫没生气儿了?
“就是瞅着跟死了似的。”张海意直白道。
张海客正开车,听见死字,一下踩了急刹。
“你说什么??”他语气惊恐,“族长要死了?”
张海意挠了挠嘴,“也不是……”
他想了下措辞,“族长好像失恋了……”他说。
38(第三视角)
“他们俩不是刚在一起没多久吗?”张海客最后问了一句。
张海意琢磨半天,最后没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明白。
短时间的降雨后,雨村终于迎来晴天。
张起灵接手了修房顶的活,早上醒了,洗漱好开始拌水泥。
胖子醒的时候房顶竖瓦已经都被掀开了,张起灵蹲在木梁上往缝隙里填水泥。
张海意正洗碗,胖子进厨房,问他小哥吃饭了吗?
张海意摇头,“还是没吃,族长不饿。”
胖子想了想,叫张海意中午别炒菜了,煮点粥,蒸几个红薯,小仓库的地窖里有刚开春吴邪封的咸萝卜,还剩个底儿,捞出来,中午就吃这个。
张海意有点怀疑,“喝粥?你吃得饱?”
胖子:“没事儿,我吃不饱你再做呗……”
张海意:“……”
晌午气温升高,太阳一出来,仿佛前几日的水汽都被蒸发了。
张海意按照吩咐准备了粥、红薯,他还是觉得这些不够吃,胖子从菜地里回来,进门放下锄头,张海意过去问中午真就吃这些?
“失恋的人,能把这些吃下去就不错了。”胖子回。
张海意还没反应过来,胖子已经走到院里,抬头喊张起灵下来,晌午了,太热,下午再弄。
等了会儿,张起灵摘掉手套,放下小铲子,从房顶跳下来。
他脱掉干活的罩衫,拿盆在院里的井打水,简单擦了下。
“吃饭吧小哥。”胖子说。
“你们吃吧。”张起灵回,然后低头擦脸。
胖子深吸气,抱着胳臂拄在门框上,“是吴邪让你吃的。”他道。
擦脸的动作停了下,张起灵回头看他。
“我给天真打了电话,告诉他你最近不吃饭,他说饭还是要吃的。”胖子继续道。
张起灵捏着毛巾,复又转回去。
他背对着胖子,无从知晓他的情绪。
大约好一会儿,才有他的声音,
“吴邪,怎么样了?”张起灵问。
胖子摇头,“不太好。”
也是不怎么吃东西,精神差一些。
“所以我也说他了,但是一想,你都不吃,他更不听劝了。”胖子说。
张海意从地窖添了咸萝卜回来,用碗装着回屋。
张起灵坐在饭桌前喝粥。
张海意有些惊讶,看了胖子一眼,胖子摆手,叫把咸菜拿过来。
简单的午饭,清淡开胃。
“让他吃饭。”张起灵握着筷子,说了一句。
胖子低头咬了一口红薯,含糊不清的回答,“我说没你说有用。”
雨季的大晴天很难得,用过饭,等太阳下去一点,张起灵继续爬上屋顶填水泥。
张海意收拾好厨房来帮忙,到院里看,还有一些水泥和细沙没拌,筛网已经干了。
他提起裤腿,去拿桶接水。
“不用帮。”张起灵在房顶说了一句。
张海意抬头看,说自己其他的活都干完了,真不用帮忙吗?
张起灵嗯了声。
张海意四处看看,又放下桶。
胖子躺沙发上睡着了,他手里还拿着半截狗粮香肠,本来在逗西藏獚,没想到自己先睡过去了,手里剩下半截跟着他一翻身压在肚子下,西藏獚蹲着瞅,有些可怜的扒胖子,但是张海意知道,除非胖子自己醒,不然叫他起来难度极高。
张起灵从屋顶翻下来,开始拌剩下的水泥和细沙。
他是干活极细致的人,每次配料,会按照相应的配比添加,不会多一点水,也不会多一点沙子。
其实在张起灵回来前,张海意也去请教过一些老瓦匠,想学些经验,正经的手艺不能传,老瓦匠告诉他一个妙宗,如果不会翻整木梁,又怕漏水的话,也可以不做修整,直接铺防水,只是比较伤瓦片,如果雨季过长,横梁可能会有些霉味,但是不会塌,住人还是可以的。
当时担心赶不及晴天修房顶,张海意提议是否能采用这个法子,后来张起灵回来,说来得及。
雨村的这间小屋是吴邪从一位过世的老夫妻手里买下的,老夫妻无儿无女,才会想把屋子卖掉。
他们生在这村子,小屋保存的很好,吴邪一眼就中意了,叫王盟划了全款,买了下来。
据说后来老夫妻先后去世,也是吴邪帮忙照应的。
张海意第一次来,从村头走到村尾,当时便发现家家户户总隔几天补补房子,他就觉得,住这里麻烦了些,水汽大,总有补不完的屋顶,但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补着。
水泥铺好,张起灵上山砍了几根竹子回来,后山头就有,一大片的竹子长势很好,一来一去很快。
竹子砍回来,把两头削下去,对半劈开,拿火熏一下,逼出汁液,将外皮熏干,用细麻绳两两绑在一起,在铺竖瓦前小心的垫在木梁上。
熏竹子就有几个钟头,张海意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看张起灵再一个个拿上去铺。
后来偶然,他问给村委会修屋顶的老瓦匠,为什么还要铺一层竹子。
老瓦匠在卷旱烟,听张海意讲,抬头看他一眼。
他说现在修房顶,还知道铺竹子的不多了。
竹子很有韧性,经年风吹雨打,所以一身筋骨难折,最可贵的,即便长在淤泥里,也难去掉自带的香气,虽然淡,但总也不散。
所以古人喜用竹做屋,后来衍化,一些手艺人会用竹铺在木梁之上,最后再添瓦。
这样能更好的抵挡水汽,下雨天也不会返潮,一些家里有手脚怕冷的人,也会用竹铺屋子,铺了之后,屋里还有香味。
只是以竹铺屋毕竟费时费力,雨村雨季又长,久而久之,很少有人再用竹子了,都是图省事直接刷防水涂料。
到现在,就算十里八村的老瓦匠中,懂得用竹的人也寥寥无几,定是要去细细学才行的。
说到最后,老瓦匠抿一口旱烟,而后才道,“晓得用竹嘞娃娃,一定可宝贵这房。”
张海意晚上买排骨回去,胖子特意给他打电话了,叫他买块大排。
回去屋顶已经全修好了,张起灵刚把院子收拾干净。
张海意迎面进来,问族长晚上想吃啥。
张起灵没有回答,倒是屋里响起胖子的声音,嗓门大得很。
他喂了半天,好像跟谁讲话呢。
张海意觉得他吵,问他跟谁聊呢?
胖子拿着手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嘿嘿一乐。
“跟吴邪啊,我给他打电话问候一下。”他说
张海意瞥了一眼,张起灵在低头洗罩衫。
他便问了一句吴先生还好吧。
胖子说不好不坏吧,然后又对听筒喊,“天真,小哥可吃饭了啊,你记得吃啊,这是小哥让我说的,话我带到了。”
张海意又瞥一眼,张起灵没再搓衣服了。
“行了!胖爷我说完了,我准备挂电话了,在挂之前,小天真,你还有没有别的想说啊?”胖子问。
半天没有声音。
胖子了然,随后看向张海意这头,“那你们俩有没有话要说啊?”他又问。
只是一瞬,张海意还是听见手从水里拿出的声音,似乎还洒一些到地面。
“看来都没有啊,那我挂了。”胖子这时候倒特别迅速,问完没两秒,直接挂了电话。
张海意转头,张起灵在中央站着,不知道罩衫洗没洗完。
半晌,他重新蹲回去,端着盆去换水。
张海意拎着排骨进屋,拽胖子进厨房。
门一关,
“你搞什么鬼啊??电话挂那么快干嘛?族长明明想和吴邪说话的。”张海意问道。
“还不够想。”胖子说,晃晃手机,“等他真的想到熬不下去,会在我挂电话前就抢过去的。”、、
ps:
雨村房子是从谁那买的我忘记原著有没有说了,所以在这里我自己设定了。
39(第三视角)
屋顶翻整好的第二天,雨又下起来。
雨村就像它的名字,终年雨雾环绕,在来之前,张海意很难想到会有这样的地方,四处临水,天上也像盖个雨帘子一样。
但这雨却不叫人厌烦,仿佛雨下的也有喜好般。
急的时候,遍野穿林打叶,山中烟雾升腾,似真似幻;不急的时候,雨势疏落,流经竹叶,竹子的味道会跟着地上的沟渠雨水汇聚到乡间小路,如果恰逢此时进山或从山中出来,可以寻个装水的容器,在绿竹茂盛之地接一杯尚未落地的竹叶水回去泡茶。
“竹叶水也能泡茶吗?”张海意问。
他不常喝茶,对茶知道的少。
张起灵点头,说可以。
他放下廊中横梁上绑的竹帘子,免得雨水倾斜浇进屋子。
竹叶水可以泡茶,不过市里的竹子不行,城市污染严重,雨水不净,但雨村空气很好,雨水干净,泡的茶有竹的香味,张起灵以前接过几次,回来吴邪都会泡茶喝,如果赶上雨停了,他会把竹叶水收在瓦罐里,用牛皮纸封好,标上日期,等到下一个雨天,再倒出来,小火烹着。
张海意笑笑,伸手接雨,雨落在手掌四散开。
他说吴先生喜欢这儿的房子,没准也是因为看中后山的竹林了。
透过竹帘,瞧见后山天青一色,雨幕倾斜,仿佛哪里破了口子,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灌向村子。
“他就像竹。”张起灵轻轻道。
胖子说他们从新疆回来的时间刚好,应该说雨季来的时候好,屋顶也修完了,柴也砍好了,在屋里听雨看电影,多舒服。
张海意嗤之以鼻,说都是族长干的,他当然舒服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身上是有更重要的任务滴。”胖子说。
“啥任务啊?”张海意问。
胖子:“比如消灭你中午偷藏的大排。”
张海意不可思议的看向他,他藏得时候连碗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胖子:“少年人,胖爷我是搜烟分队副队长,从天真那查获的赃物有我一半的功劳,你这个水平,真的都用不着我出马。”
“副队长?那队长是谁?”张海意问。
胖子指指外头,“你族长。”
搜烟队长,百搜百中。
张海意深吸气,有种宁死不屈的意味,“大排你吃了半盆,我就那么一碗了,你休想打它的主意,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胖子乐了,他嘿嘿笑两声,而后忽然从沙发上蹦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小满哥狗窝,速度之快一时另张海意措手不及。
最终胖子成功在狗窝垫子后找出扣了盖子的碗,张海意一声惨叫,冲过去与他展开口粮之战。
张起灵从菜田回来,进厨房把菜放好,战争刚好结束,两人蹲在狗窝门口一块儿啃完了大排,小满哥啃骨头。
张海意觉得有些尴尬,他和胖子把小院弄乱了,连带着小满哥狗窝牌子都歪了。
张起灵摆手,意思是叫他们进去吃,他要收拾院子。
胖子撒腿跑回屋,指使张海意准备晚餐。
厨房油烟机刚响起来,胖子听见张起灵在院里讲话,他拿着扫帚出去,张起灵手里捏着小满哥狗窝的门板,门板上还挂着他的名牌。
“谁拆了狗窝?”张起灵问。
排骨争夺战中,虽然战场扩展到小满哥的窝,但是胖子和张海意都还算有分寸,只蹭歪了牌子,好像没太攻击这窝,进屋的一会儿功夫,这窝竟然就塌了……
胖子第一反应是张海意手上没轻重,八成抢碗的时候撞到木板了。
这窝是搬到雨村后,吴邪担心地上潮气过重,怕对狗不好,所以给西藏獚和小满哥都买了狗窝。
是从北京二厂过来的,原木配置,刷了桐油,因此比较环保抗潮,但是抗压性相对不高,据说挺贵的,小满哥的窝大,有小两万了。
胖子的第二反应是,吴邪如果知道这窝拆了,绝对冲回来杀人……
“相信我小哥,我以我们多年的情义起誓,这八成大概可能也许……不是我一个人弄坏的……,也有张海意的份……”胖子严肃地道。
还不等兴师问罪,厨房传来一阵惨叫,有点壮烈。
两人又飞速冲进厨房。
灶台上的锅里还炒着杏鲍菇,已经在收汁了,张海意背靠着碗柜,看见进来的两人,懵了下。
“我发誓,我就是正常的端出来而已。”张海意咽了下口水。
他低头看了地上一眼,碎釉上有青蓝羽纹。
他又看胖子,“这盘子……,不是青花瓷吧……”他问。
“当然不是。”胖子摇头,“除了大花,谁家用青花瓷当碗,这是天真从景德镇淘来的赝品。”
张海意松口气。
“但这一批赝品的编号好像是唯一的,卖完就不再烧这个釉面了。”胖子道。
张海意挠了挠嘴,
“我要写遗书吗?”他问。
“写吧。”胖子很诚恳地讲,“够天真飞回来给我们俩一人一枪了。”
锅里的杏鲍菇收好汁,张起灵关了火,用普通盘子盛起来。
张海意托着布把碎碟片包好,可能吴邪还要。
“那和吴先生说吗?”他问。
胖子拿着扫帚,觉得张海意这个问题很难为他,说不说,都是个问题。
“说一声吧。”张起灵道了句,端着菜去客厅。
但是到底说没说,张海意不晓得。
晚上牵着小满哥从山口回来,关好院门,屋里正好在放张国荣唱的倩女幽魂。
张海意松开小满哥的绳子,客厅的幕布放下来了,胖子在看电影。
张起灵从厨房出来,拎着水桶,水已经脏了,他拎到暗渠边倒掉,又到井口打新水。
可能是在大扫除。
张海意去接桶,张起灵还是没让他帮。
客厅通铺了瓷砖,比小厨房的水泥地面好清洗,其实前天才擦过的,也不需要擦的很仔细。
张起灵勤快,拖了一遍,换水后又淸了一道。
胖子电影没看几眼,就见这人在他面前左右晃悠。
王祖贤一出来,张起灵就出来,王祖贤不出来,张起灵还出来。
“小哥,你等我看完王祖贤你再拖行不行?不然你放着等会我来。”胖子崩溃地道。
已经演到聂小倩与宁采臣在兰若寺相会了,河边小亭,白纱帐下,缠绵亲昵。
张起灵拽着拖布,正好停在幕布中间。
胖子有些生无可恋,开口问他,“小哥,你是不是有事啊?”
张起灵摇头,他的确在专心拖地,后意识到自己似乎挡着胖子了,又闪开去旁边。
宁采臣刚亲到小倩,屏幕一抖,幕布黑了。
胖子一愣,转头瞧。
拖把头缠住投影仪的线,张起灵一走,把插头给拔下来了。
“抱歉。”张起灵道,回去蹲下身子接电源。
他手指捏着线头,垂眼盯着插线板,他抬头看了胖子一眼,嘴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
只是一秒后又低下头去。
幕布一直不亮,胖子回过身来叫他。
张起灵嗯了声,他还是捏着线头,又抬头看,然后盯自己手掌。
“胖子。”他最后开口,呼吸轻轻,“你今天,不给吴邪打电话吗?”
40(第三视角,做梦警告)
胖子没有说话,张起灵站起来看他。
过了会儿,胖子摸出手机举起来,“我不打。”他说,“不过你要是想和天真说话,可以打给他。”
他手臂架在沙发靠背上,手掌伸出去,将手机递向张起灵。
张海意倚在门口,盯着灰白色的手机屏幕,又看过去,“是啊族长,你给吴先生打吧,他肯定很高兴。”他接着道。
视线在空中几个来回,指节捏着拖布杆,木纹被碾压时有隐晦的吱呀声音。
张起灵转回身,他拽着拖布和水桶出去,没有拿手机。
“为什么不打给他呢?”最后张海意还是问。
桶里的水流入暗渠,一路蜿蜒,最终涌向村外。
“他不会想见我了。”张起灵垂眼,轻轻道。
张海意在喜来眠的小客房睡了醒,醒了睡。
他觉得不对劲。
手机屏幕亮了,在报时。
张海意手机的屏保是张海杏参加年会的照片,他在设备部下载了电子版,换了手机也一直存着,大概有小两年了,看不见张海杏,他就靠这照片。
他盯着屏保瞧了半天,忽然坐起来,穿上鞋,蹭的从客房跑出去。
小满哥听见动静,随意看了眼,没有管,又缩回临时搭的窝里。
门厅里没人,张海意奔着张起灵卧室,敲了几下,他按把手进去,也没人。
他转身,几步到吴邪房间门口,这回他没有敲,直接推开门。
门口的小暖光顺着开启的缝隙铺洒进去。
好一会儿,张海意轻叹气。
他走过去,在张起灵面前的沙发椅上坐下。
“族长,您不能只是在他的房间里发呆啊。”他说。
张起灵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海意弯起腰,前倾过去,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族长,您想错了。”他道,“您和我说过,吴先生像竹,竹的筋骨难折,多不好的环境都坚毅自洁,当年您只留了一句话,他就能在十年后去见您,到现在,他只会更想见您。”
视线于无声处蔓延,在夜里静默。仿佛他来,就为了这一段话。
张海意最后问他,“那么族长您呢?您想清楚了吗?为什么这么想他?真的只是责任吗?到底喜不喜欢他?想不想要他?”
谈话的最终,安静重新将他淹没。
张起灵躺在床上,被竹的味道充斥。
他来到雨村,平生第一次睡懒觉了。
好在生物钟起到作用,太阳照下来,他从床上睁眼。
他在吴邪房间睡着了。
胖子来敲窗户,说张海意一早就走了,香港有事,张海客叫他回去,他看族长睡得沉,就没打招呼。
张起灵点头,出去洗漱好,给张海意发了条消息,嘱咐返程安全。
下午,雨村小屋座机接到电话。
胖子出去了,张起灵放下食盆,进屋接听。
后来他想,他对此已如此熟悉,到只是呼吸的声音,他也可以知道,是吴邪。
谁都没有说话。
张起灵握着听筒,看小满哥在门口打转,等着他去喂。
几度辗转,他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听筒先传来动静。
“是小哥吧。”吴邪问。
张起灵点头,意识到吴邪看不见,又嗯了声。
“吃饭了吗?”吴邪又问。
“吃了。”张起灵回,间隔几秒,反问他有吃吗。
吴邪笑,说当然要吃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仿佛落日余晖将沉默镀了一层金。
“小哥,你还有话要说吗?”吴邪问道。
张起灵垂眼,似有话涌向喉咙,太急,缠在一处、捆成一团,最后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说笑的。”吴邪接着道,他也语气轻轻,留下话来,“那就先这样吧小哥,我挂了。”
忙音响起,做了一场送别。
至此,是张起灵与吴邪最后一次通话。
雨村雨季漫长,雨季绵延。
一直到冬日,吴邪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再来过电话。
有几次胖子打过去,问张起灵要讲话吗?只是不等他回答,吴邪就挂了电话。
过年的时候,张海意发来视频拜年,说起吴邪要结婚的消息。
屋外炮竹一阵阵响,张起灵看火光绚烂,仿佛短暂的失去听觉。
吴邪结婚的请帖送了张海意一份,在来年开春,他过生日那天。
胖子也收到了,但没说。
张起灵听着视频里讲话,很久,说那很好。
吴邪半辈子都在漂泊,现在结婚生子,也能安定了。
张海意问他会去吗?张起灵说就不去了,他不习惯人多的场合。
年后,天气转暖,张海客收到雨村发来的消息,张起灵托他买一副徽州墨,一尊琉璃砚台,半卷南唐宣纸,还有竹做的狼毫。
雨村的第一场雨来临时,张起灵坐在从前吴邪的书桌,听着雨声,执笔写字。
他写了一幅百寿图、一幅百福图,用时一月。
笔锋俱佳,落笔细致。
他将图交给胖子,把自己有记忆以来存的所有钱放在一张卡里,连图一起,作为祝吴邪新婚的贺礼,托胖子带过去。
据说婚礼当日很热闹,胖子发了语音过来,问张起灵要不要看照片。
张起灵说不看了,替他对吴邪道一句新婚快乐。
他想起婚礼前夕,张海意问他,有后悔过吗?
他始终没有回答。
婚礼后,胖子返回,将卡拿了回来,图吴邪收下了,钱没有收。
张起灵接过卡,忽然想,他与吴邪最后的一些牵扯,似乎也消散了。
入夏后,胖子要回一次潘家园,张起灵也答应了张海客回香港小住的邀请。
分别时,胖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还是没说,他抱了张起灵一下,说保重。
离开没有雨,张起灵拍拍胖子肩膀,叫他注意身体。
又一年年底,香港降温。
张起灵在老宅看报纸,胖子与他打电话闲聊,说吴邪得了个女儿。
张起灵想了许久,买了一块儿巴掌大的金砖,去金店打了一把锁,刻了平安喜乐四个字,空运去了吴山居。
再之后几年,他逐渐接触张家体系,时而在香港,时而在雨村。
他与吴邪始终没再见面,对吴山居的印象停在2015年,他回来的那天。
关于吴邪的消息,张起灵有时听胖子提起,有时听黑瞎子提起。
每年除夕,他也会发消息过去,发一句除夕快乐,吴邪回一句同乐。
张起灵盯着消息,保存在备忘录里。
35年秋天,张海意从法国回来,接到吴山居的讣告。
吴邪去世了。
他去老宅把消息告诉族长,之后买了飞杭州的机票。
数不清是多少年了,他们再次去往吴山居。
接待宾客的是吴邪的女儿,张起灵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王盟说,叫姝荼。
宾客不多,礼仪简单。
吴邪生前选择火化,所以没有棺木,张海意陪同张起灵走完全程,结束时,问张起灵要不要休息。
张起灵回还好。
返程当天,年逾五十的王盟亲自送他们去的机场,将吴邪的一些东西交给张起灵。
“是老板吩咐的。”他说。
一个长形紫檀盒子,装着两幅南唐宣纸,是当年张起灵手写的百寿图与百福图。
还有一封信。
张起灵打开,拿出来看。
张海意想他此刻不便在场,转身去办登机手续。
他回来打了两杯热水,到休息区找到张起灵。
信看完了,已经叠好,张海意把杯子递过去,说喝杯水暖一暖。
张起灵没有接,垂眼看着信封。
“族长?”张海意道。
张起灵蹙眉,忽觉喉咙发甜,他垂头,吐出口血。
张海意扔掉杯子,急忙扶稳他。
“我还没告诉他……”张起灵唇边漫红,呢喃一句。
经年疼痛,旷日持久,终刻骨般的袭来。
“我还没告诉他……”他重复着,语气发颤,“我该告诉他的……”
后来,张海意看到那封信。
吴邪没有结婚,女儿是他领养的。
他瞒了所有人。
香港下起雨,张海意想到他第一次去雨村的时候,恍如隔世。
族长和吴邪都等了一辈子,还是没再见过。
他便明白,原来不是所有缘分都会善终。
窒息蔓延,疼到难以抚平。
张起灵睁眼,在黑夜里呼吸。
小房间的屋顶在他眼前,他坐起来。
好一会儿,直到夜风吹进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做梦了。
一个漫长的梦。
清晨宁静,胖子被一阵破锣喊声叫醒。
他一哆嗦,差点吓过去,精神了,立马穿鞋下地,抓起扫帚出去。
“张海意你出来!!大早上你被猪撵了咋的?!”胖子骂道。
张海意冲出来,到胖子面前,结巴半天才说出话,“族长不见了!衣服和行李箱也没了!!”
PS:姝(shu)荼(tu),殊途同归
41
王盟说有我的电话,我问谁打的,等了会儿,他说是胖爷。
我拿着拓本上楼,告诉他说我不在。
手机在二楼围栏前的懒人沙发上,我上去它刚震动完。我看了眼,是张海意。
我把拓本放到桌上,拿起来给他回了条消息。
叫他顾好自己和其他人。
我本来想嘱咐他别着急回香港,闷油瓶才回雨村,留下来照顾他几天。但想到胖子应该不会轻易放过犯懒的机会,按照他的脾气,他会抓着张海意留一段时间。
那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
中午王盟订了外卖,吴山居一般不开火,王盟不会做饭,我做菜手艺一般,忙起来图方便就订饭吃。
大概十二点四十,他抱着外卖盒上来,一份清蒸鲈鱼,一份普洱炒蛋,一大碗老鸭汤,两碗饭。
他说他今天换了菜馆,好评很多。
我放下软毫,离远几步打量桌上的《墨石图》,下笔稳准,就是勾花了一点,完成的进度也不快,从我回来接了四单复原图,下月初交货,照我这个速度,下月估计要赔违约金了。
王盟当时劝我别接,吴山居并不缺钱运转,勾图又费心思。我收了订金,最后还是接了。
我要找点事做,不需要费脑子的、但是要花细细的心思、一点点磨时间,专注起来一点不得分神的事,想来想去,除了拓本就是复原老画。
我把笔放在案头,去盥洗室洗手。
勾图的时候不专心,图就会花,手上也会沾墨,我用的是遇水不褪的百年陈墨,搓了几遍都没搓下去,一块乌青在我右手腕下一寸。
我走出去问王盟还有没有卸墨的药水,王盟说吴山居好几年都不备这个了。
我擦干手,只能等时间长了它自己消下去。
“老板,你以前勾画不沾墨的。”王盟说了句。
我坐到饭桌前,打开饭盖子,“老了。”我回他。
不知道是不是从新疆回来的原因,最近闻什么都没味道,离这么近,还是闻不见菜味。
王盟已经把老鸭汤盛出来了,我接过来喝了一口,油味混着肉味在我嘴里打转。
我没忍住,起身到卫生间,打开水,顺着水流吐出去了。
“还吃不下吗?”王盟有些惊讶,自己拿起来喝,然后又道,“不油啊,这都快是清汤的了。”
抽出纸擦干净嘴,我出去对王盟摆手,叫他自己拿下去吃,我不吃了。
王盟犹豫两秒,劝我还是吃点,他订单备注了的,少油少盐,不饿也能吃一两口。
我没来由的烦躁,不知道是因为吃不下饭,还是因为鼻子又闻不到东西,可能两者都有,我转身叫王盟赶紧下楼,把饭拿走,也不要再说话,不然我会发火。
王盟知道我最近心情不好,很识时务,啥也没说,重新盖上盖子,摞在一起抱着走了。
昨晚睡了两个多小时,早上起来头疼,现在又疼,我回卧室找出药箱,翻了半天,止疼药被我吃完了。
我的药很多是托小花的私人医生单独配的,止疼药也是,普通的止疼药以前满足不了我的需求,大剂量的医院不给开,只能这么干,后来去雨村,我吃药比较有分寸,被闷油瓶搜出来以后,药和烟我就一起戒了。
我放回药箱,摸到裤子口袋的半包软中华,手指隔着布料捏了几下。
我坐在地板上,头靠着床尾,还是没拿出来。
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在想闷油瓶。
当我静下来,这念头就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四面八方涌过来,甚于从前的任一年,无法抗拒。
我给小花发消息,如果有复原拓本和老画的活计,尽可以推给我,成本价帮他做。他手底下也有老掌柜能做,但手艺不如我。
我走出房间,重新坐到老榆木书桌前,拿起软毫继续勾图。这画我得勾好,不能砸了自己招牌。
王盟泡了杯茶送上来,看我在忙,只把杯子放下就走了。杯上的热气朝我这飘,在我鼻尖处荡开。
我反而闻到味道了,是沙荷泡开水,又甜又涩。
卓康送我的一袋沙荷我带回了吴山居,用纱布兜起来,一直挂在门口,只是沙荷时间长了,颜色有些深,喝下去没了甜味。
手机响了,我看过去,屏显是胖子。
我的理智是不该接,身体却先一步做出选择,我放下软毫,从桌后绕过去,直接握着手机接了起来。
胖子没任何事,相反,他很闲,所以给我打电话聊天。
他不管我听不听,鸡毛蒜皮的事也说,张海意闹肚子了,小满哥把其他狗欺负了,鸡仔拉稀了,郭老头被他媳妇打了,诸如此类,络绎不绝,我一时间竟插不进话。
我坐回懒人沙发,拄着头叹气,好一会儿,我叫了声胖子。
胖子没听见,继续说着。
“胖子!”我加重语气打断他。
胖子说怎么了,我问他打电话就这些事吗?他说对。
我垂眼,盯了屏幕好一会儿,“没有其他事吗?”我问。
胖子也沉默了下,随后问我想知道什么事。
最终我没有回答他。
回来几天,杭州升温了,王盟约了京西二路仓库盘货,我说我也去吧,王盟劝我在吴山居补觉。
我到洗漱间照镜子,黑眼圈快把我眼睛遮住了,这样去,估计其他人以为我被仇家追杀了,我便打消了一同去的念头。
说是补觉,精神上不想睡,但是身体发出疲劳的信号,我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大被一蒙,终于算睡了一个完整的觉。
我睡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我二叔下午一点来的铺子,他先敲了门,没人开,然后拿备用钥匙开了锁,门口风铃摇了半天我也没听见。
但我听见上楼的动静了,只是我懒得睁眼,没管。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奔着我屋来,开门了,然后窗帘哧拉一下被拉开。
我头上的被子也被扯走,后知后觉的坐起来,我二叔站在床头看我,跟勾魂的无常鬼一样,我直接精神了。
“你像什么样子。”我二叔道。
去洗漱间洗了脸,出来我二叔正在老榆木卓边看我勾的画,见我出来,摇了摇头。
“勾得一塌糊涂。”他点评说,“我要是雇主,就让你赔双倍。”
我赔着笑,“比不上二叔。”
别笑了,我二叔说,比哭得还难看。
我便没笑了。
清风雅居新到了一批茶,有我爱喝的太平猴魁,是初春头一尖儿,空运来的,我二叔就送过来了,顺道看看我。
我说我挺正常,还接了几单活。我二叔没说话,放下茶走了。
我以为这就完了,到晚上,他又给我打电话。
“你想过结婚吗?和别人。”二叔问我。
他特意跑来一趟,没说其他,过后又打给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没想过。”我直接回。
“要是我逼你呢?”二叔又道。
我想了下,“我挺对不起家里的,我知道。”我说,“您要是一定让我结婚,我找个演员演给您看,想要孩子,我去领养一个,真过日子的话,我过不了。”
之后持续安静,我没说话,我二叔也没说话,但谁都没挂。
最终,我二叔叹气,没再问了。
“随你吧。”他说。
王盟留在堂口不回铺子,我下楼锁了门,关了前厅的灯。
回来一直没收拾自己,我感觉我要发臭了,打开热水器,去淋浴间洗澡。
去年接闷油瓶回来,是先到的吴山居做中转,在这儿睡了一晚,所以留了一件他的衣服,一直放在我衣柜,是件纯白打底衫。
我洗完躺回床上,手里是衣服的棉布料。
还是会想,也做不到少一点想。
我把头埋进衣服里,熟悉的、灼烈的感觉与情绪砸过来,我手伸到被子下,到我裤子里。摆动的时候有我贪恋的欲念,我却压着鼻子,以此希望有窒息感让我清醒。
太纠结,人怎么会这么纠结。
弄出来后我用被子围紧自己,能暖一些是一些。
睡了一个平稳的觉,没做梦。
大概早上七八点钟,王盟来了,直接用钥匙开了门,然后跑上来敲卧室,问我吃不吃饭。
我说不吃,别吵我。
过了两三个小时,他又上来敲门,问我午饭也不吃吗?
我随手拿起床头柜的小挂件砸到门上,落地咚地一响,他跑了,没继续说。
就是困,也不想起,那这么睡着吧,睡了还省心些。
“老板!!!老板!!!”王盟猛地在一楼喊,声音特别大,像杀猪一样,所以传到楼上吓了我一跳。
我脑子嗡嗡地响,去够手机一看,这才过去十几分钟。
一股火窜上来,我掀开被子穿上拖鞋。
“老板!!!!你快来老板!!!”王盟还在喊,跟疯了一样。
我发誓,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我把他嘴缝上。
我冲下楼梯,直奔前厅。
都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声音,最后才是面容,我去接闷油瓶那年,才发现,哪一样我都记得清楚,年年日日,清晰无比。
原来于我而言,记得容易,忘记最难。
我的视线停在此刻,
闷油瓶正站在吴山居门口。
42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出现幻觉了。
闷油瓶现在应该在雨村,我要么是饿的出现幻觉,要么是困的,王盟不知道看见谁来了,喊我下来,但我看成闷油瓶了。
我拄着楼梯扶手,抬手去揉脑袋,敲了几下,想让自己清醒点。
视线里出现一双鞋,接着我手被拉开,我抬眼看过去,他走到我跟前,而后我整个人被往前抱了过去。
我闻到他身上蓝月亮洗衣液的味道,还掺着立白洗衣粉,糅杂一起,成了我鼻尖飘着的淡淡香味。
腰上的触感提醒我,我大脑是清楚的。
他真的是闷油瓶。
我站在楼梯口,闷油瓶靠在我身上,他脑袋贴着我耳朵过去,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几秒过去了,我想不出任何话,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把我思绪打乱了。
“啊!老板!仓库的货还没盘完,这个月您就别找我了哈!”王盟突然道,反应很快,低头收拾好包转身出门,临走还把歇业的牌子挂上了。
我眨着眼睛,一连串情况让我没有准备,我还在刚醒的迷糊中,没完全找回逻辑。
“小哥?”我试探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闷油瓶没有说话,回答我的是他收紧的手。
他从来没这么抱过我,好像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想退一步看他怎么了,脚上刚动,他用力抱着我腰,连带着我重心朝他压过去。
我是站在楼梯上的,被这样一拽平衡不好,我晃了两下,怕带着他摔倒,只得腾出一只手握住栏杆。
不过他站得稳,应该也摔不到。
他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过来,是找我吗?还是有其他的事,闷油瓶来了,胖子呢?张海意为什么没跟着。
我一头雾水,惊讶夹着疑惑在我快成浆糊的脑袋里。
我稍偏头,耳朵能蹭到闷油瓶的头发。
惊讶与疑惑后,我还是高兴能看到他的,几天不见面后的再见,让我觉得难得。
我深吸气,拍拍闷油瓶肩膀,“怎么了?”我问。
似乎我们之间从来都不缺这样的寂静。
好一会儿,闷油瓶松开我,他退了几步,也许有话要说。
咕~~~~咕~~~~
我一愣,低头看。
就算精神上不饿,好几天不吃,身体也还是到了饿的时候,开始反抗,好巧不巧,早不响晚不响,我肚子现在响了。
我尴尬地笑了下。
“多久没吃饭了?”闷油瓶问。
“也还好吧。”我说,“也是吃了的。”
他朝一旁看了看,“厨房在哪?”他问。
额……,我指了下门厅,“绕过屏风就是了,有扇伸缩门。”
之前说吴山居很少开火,所以没菜也没米,只翻出来一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封的挂面,可能是王盟买的,幸好鸡蛋还有,油盐酱醋这些基本的调料也有。
闷油瓶拎着铁锅接水,叫我出去等着。
我站在厨房门口,回身拍了下脑袋。
先是我睡一觉醒了,闷油瓶就来了,然后又在这儿下面条。
这几乎是我做梦的程度。
是雨村出什么事了?还是他自己有什么事?或者我即将出什么事?
我回头瞄了眼,接着穿过门厅上楼拿手机,我查了下通话记录,没人给我打电话。
我关上卧室门,直接打给胖子。
他接的挺快,可能在吃饭,嘴里在嚼东西。
“你还有心情吃饭?”我直接问道。
“啊?”胖子疑惑。
“你没发现雨村少个人吗?”我问。
“你是说你啊。”胖子一边吃一边回。
我长出口气,“小哥丢了你没发现吗?”
胖子噢了一声,“发现了,早上发现的。”
我:“那你找了吗?”
胖子:“找了啊,厕所鸡圈狗窝我找了好几圈啊。”
我:“你找到了吗?”
胖子:“可能是没有。”
我突然觉得脑袋一跳一跳的,我叹气,“在我这儿呢。”
“噢~~”胖子又是长长的噢了一声,“丢你那去了啊。”
“你们搞什么鬼啊?”我问他。
为什么小哥会自己跑到我这里,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要办什么事,怎么没人提前和我说一声。
“你不接电话,怎么提前和你说。”胖子道。
我一时哑口。
“再说了,小哥是成年人,他想去哪是他的自由,我怎么管,他去找你,那肯定是想找你呗。”胖子继续道。
我捏着手机,有点心烦。
“天真,小哥既然在你那,那就交给你了啊。”胖子说了句。
我没吭声,听对面嚼东西的声音,嘎吱嘎吱的,我便挂了电话。
闷油瓶也许没告诉胖子,我这次没回去的原因,我也不知道胖子有没有猜到。
如果我在雨村,我做不到给闷油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空间,我还是会接触他、干涉他、想走近他,只有我不在,我从他眼前脱离,他也从我能看见的范围内消失,我才可以逼自己做到。
不然还是像我二叔说的,我会忍不住利用他的心软、他的情义,去成全自己。
说到底,从那天在清风雅居开始,我就没什么立场左右他了,我是个很轴的人,如果进一步失败了,让我再退回去,也很难做到。
所以我迟迟没想好什么时候回雨村,什么时候接胖子的电话,也不清楚,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定位,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才合适。
那闷油瓶这个时候来找我,到底因为什么。
“可以吃了。”闷油瓶敲了下门,隔着门板道。
我放下手机塞进裤兜里,转身过去开门。
闷油瓶的围裙还没摘,不知道他从哪翻出来的,都是褶子。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我挠了下头,说谢谢。
“小哥你……怎么来的?”我走出去,嘴里问他。
“飞机。”闷油瓶道。
我转身关门,心里惊讶,“小哥你自己适应坐飞机了?”我说。
他不太喜欢空中交通工具,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我猜,他是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人,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疮痍,所以可能切身见过不少空袭,空袭之下,人人自危,国破不在,百姓流离失所。
所以他不喜欢飞机。
上次去新疆,是有我们陪着,回来也有我跟他一起。
以至于他自己坐飞机过来,让我讶异。
我没听到他的回答,我刚松开门把手,闷油瓶忽然靠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抱我。
我低头,看他手臂绕过来,围在我腰上。
我一直觉得我比他高,也比他壮一些,看上去也的确如此,所以我才知道,他是能完全包住我的,肩膀一展开,刚好盖着我。
我没有动,觉得动哪里都不合适,我也没说话,觉得说什么都不相宜。
“飞机……可以让我最快来找你。”闷油瓶说。
我捏紧指节,想有些知觉。
见我不作声,他抱了一会儿松开我。
我转过去看他,又有些慌。
“抱歉。”闷油瓶忽然开口,轻轻道,“我吓到你了。”
43
我嘴张了半天,最后摇头,说没有。
“是面条好了吗?”我问。
闷油瓶嗯了声。
我跟着他下楼,他摘下围裙,蓝色外套肩膀那里一道浅浅的白痕,好像蹭到了哪里,又像风干后留下的,我拿手擦了下,想到他身上的香味。
“你是不是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液放多了?”我便问。
闷油瓶回头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
面条比较清淡,煎了一个鸡蛋,除了少许油盐和酱油,没有其他佐料,我坐到餐桌面前,用筷子拌了拌,觉得自己是该吃点。
“你不吃吗?”我看只有我这一碗。
闷油瓶摇头,“吃过了。”他说。
我低头唆了一口,嚼了两下咽下去,我抬头看他,“小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还没得到回答。
他出来甚至没告诉胖子,可想是有些急的。
闷油瓶垂眼,想了下,随后瞧我,“回雨村吗?”他突然问。
筷子在碗里搅了几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叹气,说暂时还不想回。
闷油瓶点头,“住这里也好。”他说。
过了会儿,我快吃完了,他抽出纸给我,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
“因为想找你。”闷油瓶道。
我还端着碗,“为什么想找我?”我问,把碗放回桌上。
他有几秒沉思,接着收走空碗,站起来时看我,“想见你。”他回。
闷油瓶拿着碗去洗,厨房响起水流声。
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站起来几步过去,闷油瓶听见动静回头,我直接到他身后,伸手掐了下他左脸,轻轻拽了下,是真皮,我手指又顺着他下颚到他耳根后,摸了摸,没有皮肉相接的痕迹。
闷油瓶似乎知道我想什么,他很淡的笑了下,然后握着我手朝他太阳穴头皮的地方。
“是真的?”他问我。
我尴尬地抽回手,挠了挠鼻子,“不好意思小哥……”
闷油瓶来的突然,我没来得及收拾,吴山居本来是有客房的,但是常年没其他人住,所以被我当做了储物间。
他带着行李箱,看来是要住一段时间的,只能先在我的卧室。
下午我约了老画的雇主,我勾完了一幅,照规矩要先拿去给他看看,行的话我完成剩下的单子,不行就直接退回订金,不耽误人家。
我把勾的墨石图卷好,放在我准备的绒盒里,拿线缠着,抱着它下楼时闷油瓶刚好上楼。
我站在楼梯上,等了几秒,说我要带着画去见雇主,我把他行李箱放进卧室了,他就暂时住我那间,什么也不用动。
闷油瓶点头,然后侧着身子让我过去。
我抱着盒子经过他身边,他伸手拽了我一下。
我转头看他,“怎么了?”
闷油瓶还是短暂的想了想,“早点回来。”他道。
新车被王盟开走了,我拿钥匙去停车场开我的破金杯。
我坐上驾驶位,把画在副驾驶放好,我靠在椅背,把着方向盘,没着急插钥匙。
我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上下滑了好一会儿,反复看了几遍,停在小花那一栏,我大拇指停在屏幕上犹豫。
我又把手机收回去了,还是没拨。
终究还是不能老问别人,我自己心里要有数才行。
打开导航,定位雇主的店铺,我打着火,开车出了停车场。
全程20多公里,要开四十分钟左右,我先给雇主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大约一个小时后到。
还好下午我约了事情,不至于在吴山居和闷油瓶你看我我看你,其实我没什么,我总觉得他会不习惯,不过一想,好像又是我不适应了,大概我们俩都有点。
我也考虑,要不要出去找个酒店睡,或者去堂口,但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了回去。
闷油瓶自己住我不太放心,他的生活能力一直有待商榷,虽然目前看都挺好,且抛开别的不谈,我也不该自己出去把他晾在这儿。
其实在从前,有这样的机会,我怕是乐死了,远没现在这么多顾虑。
两点多到了清华园,雇主住的地方,他在一楼开了家门店,也是做古玩的。
当初接生意时,我以为是个年逾六十的人,因为这些老画年头不少了,年轻人少有眼力收藏,都是上了年纪的喜欢。
没想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家里一屋子都是老画,还有老钟表。
到了喝他一杯茶,我把墨石图拿出来给他看,其实能勾得更好,就是这几天不在状态。
雇主倒不在意,整体上我复原的程度不低了,他挺满意的,带上手套,拿放大镜观察。
我本来是想略坐坐就走,只是雇主问了我许多古董方面的事情,又和我聊如何裱画,一来一去,等我提出告辞时,天已经暗了。
我看手机,都五点多了。
雇主转给我尾款,收了墨石图,我答应在下月把剩下几幅送过来。
开车返程,快速公路已经亮起灯来,光照进车窗,把杭州的夜景衬得娇俏。
我踩下油门,超了旁边的车。
原来我还是有很急切的、回去的心。
大概六点半,我开回吴山居附近的停车场,拽下钥匙锁了车,快步朝吴山居去。
一楼前厅只留了夜灯,我开门进去,回身反锁,拉好门帘。
闷油瓶不在,我放下车钥匙,又去二楼。
洗漱间的灯亮着,有水声,我去卧室看了眼,行李箱已经打开了,我走到小客厅,隔着门问是他在洗澡吗?
等了会儿,闷油瓶嗯了声。
是该洗下,路上风尘仆仆的。
我到老榆木桌前,想把剩下的画先收起来,我拿出盒子,刚放到桌面。
这么一刹,我突然想起件事。
我昨晚那什么的时候,弄到裤子上了,所以今早我换下来放在洗漱间,还没来得及洗……
我放下盒子,急忙冲过去,也顾不上别的,直接敲了几下洗漱间的门。
闷油瓶在里面问怎么了?
我抿唇,辗转几次,我说我衣服好像落在里面了,能不能递给我。
过了会儿,门开了,闷油瓶手臂上还有水,他把裤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说了句那你继续洗,我抓着裤子直接转身下楼。
本来想找个盆,趁这空档赶紧洗出来,我一抖开裤子,发现是湿的。
闷油瓶已经给我洗完了。
我搓了把脸,长长叹气。
这干得什么丢脸的事……,他不会以为我是变态吧……
把裤子晾好,我又在一楼坐了会儿,想着等闷油瓶出来,和他解释下,这种事是正常,我老怕他觉得我不正常……
我泡了盏茶喝,喝完他还没出来,我看了下时间,闷油瓶洗澡倒是变慢了。
我便先上楼,到卧室里翻衣柜,最底下翻出个小薄被,我抱着薄被又下楼,到内堂铺在躺椅上。
我躺上去,想着今晚要不就在躺椅对付一下吧。
我跟着躺椅晃了几下,又开始犯困,我瞧楼梯上没人,闷油瓶还在洗,我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
勾图很费精神,我一闭眼,几乎没用多久就睡了过去。
大概最近都不是真正的睡觉,还是累,所以现在放松些,我格外困。
但我大脑里是记着我还有事情的,睡了会儿,我又醒了。
我伸手去摸手机,内堂没开灯,我摸了半天没摸到,我记得我放在了旁边。
突然一双手从我身后递过来,把手机给我。
我接过来,还下意识说了句谢谢。随后我捏着手机怔住,身体僵在一处。
闷油瓶离我很近,我想,他头应该就在我脑袋后,所以我才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流,在我耳根周围飘荡。
我没敢回头,只动了下腿。
躺椅不大,一个人躺还好,两个人就显得拥挤,我能贴到他的肩膀、他的腰、他的腿。
我们离得太近了。
“小……哥……?”我犹豫地叫他。
他没有做声,只有呼吸还保持着。
我抿唇,想坐起来,只是刚动,他手便过来,把我压下去。
他似乎在叹气,很轻的一下。
我便没动了。
“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闷油瓶忽然道。
我侧躺着,听他讲。
“你要结婚了。”他说。
我在春天结婚,是个很热闹的场面,大家都来了,他没有来,但是托胖子交给我两幅图,是他亲手写的,还有一张卡作为礼金,只是我没收。
我会有个女儿,是结婚第二年得的,他打了一把金锁给我。他说女儿的名字是我起的,叫姝荼。
姝荼,虽是他的梦,我却在听到这名字时,仿若有些窒息。
只听一次,我就猜到为什么会是姝荼。
我们再也没见过,直到我去世的时候。
“你留了信给我。”闷油瓶说。
结婚是演的,女儿是领养的。
我想起二叔说起结婚那天,我回答他的话。
好像陈年的疼痛又起来了,紧攥着我。
如果发展着,是否就是梦里这样。
“吴邪,我后悔了。”闷油瓶轻轻开口,“我收回从前的话。”
我还没反应他的意思,他手臂横过来,扯住我腰腹,把我拉向他。
他的温度几乎钻入我肌理。
“我不大度。”他头靠过来,在我耳朵后,“见不得你身边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