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威士忌和蓝色西装
一直以来, 松田阵平都是极其潇洒的,不羁而随性,在周遭一片整齐严肃中, 唯独他活得像踪影难追的晚风,万事不萦于心, 少有现下这样的沉重和狼狈。
他没有穿上次见面时的黑色西装, 随意套了件灰色的运动连帽衫,整个人被掩在汽车旁的阴影下,若是其他人撞见, 多半会以为这是犯罪的预备者。
濑川和其对视了片刻,恢复了向前的步伐。
他按下钥匙打开车门,道:“副驾驶?”
除此之外, 再没说更多的话, 松田倒也没表现出介意的样子,车门微弱的解锁声响起, 拆弹手径直迈入了车内。
夜很深了。
两个人抵达了濑川阳太的家中。这是一间相当简洁的住宅,只有黑白灰三种色调,目光所及的地方, 完全看不到任何摆在明面上的陈设,不管是书籍还是日常用品都被收纳得好好的。乍一看,所有家具都只是家具, 再搬回大卖场用于展示的样板间也没什么问题。少有的几个小铜像摆件全立在陈列柜的顶层,被透明挡板隔开。
濑川阳太打开冰箱, 松田见他就连酒水和饮料都是依照高矮和颜色排列的,最下方有一排排长方形的玻璃餐盒, 表面贴着不同颜色的可爱卡通标志。他在记忆里找出这些餐盒, 它们曾出现在她的手里。
不过, 现在这些盒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除外,里面盛装了满满一盒白杏,底部好像还有三分之一的不明液体。
“啤酒?”
此时,濑川递来了冰凉的易拉罐。
“不。可以的话,威士忌,谢谢。”松田道。他看到濑川在说话时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威士忌的金属瓶口,清楚主人家自有其他选择。
“不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吗?”
濑川这么说着,还是从善如流地走到餐具柜前,一次拿出两只平口的玻璃杯。
“我明天没工作。”
松田拒绝了对方混合饮料的提议,直接饮尽了杯中的液体。
“……今天也没工作。”
濑川垂下眼,又给他倒了一杯。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盒水果烂了。”松田说。
濑川每次倒入的烈酒都是三分之一,配以冷冻室的冰块,并无他物。
松田再次喝完,眉心紧蹙。在厨房的明亮灯光下,拆弹手眼下泛着忽略不去的青色。
“是吧?”
二人相对而立。
濑川闻言扭过头,冰箱门关得严严实实,他却似乎瞧见了里面的情况。
“是啊。”男人道。
“怎么不清理掉?”松田左右张望,扫了一圈房间的摆设,“依你的性格,不像是能容忍水果在冰箱里腐烂的人。”
“工作太忙,我忘了。”濑川道。
松田靠着类似吧台的料理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濑川重新打开冰箱门,把成为例外的餐盒拿了出来,他只愣了很短的时间,便“砰”一声把东西扔进了空着的垃圾桶。
“你忘记将垃圾分类了。”松田道。
“我之后会处理的。”濑川说,“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做这些。”
“哦,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之前交情浅浅的他们在半夜喝酒并且讨论一盒坏掉的杏子是很正常的事。
“原本,那里该有十二个餐盒的吧。”松田又道。
他说的是冰箱里的空间缺口,摆放餐盒的位置共有两层抽屉,一层可以放六个,眼下却两层加起来只剩五个。根据濑川方才的表现,不难想象其他的也被他这么处理了。问题是,这并不是一次性的用品,而是可循环使用的玻璃餐盒。
“对。”濑川回答。
“……我见过,有时候她在午餐时会带。”
斯文的研究生点了点头。
“是。”他补充了一句,“她忙起来会忘记多吃点蔬菜水果。”
“这倒是真的。”
松田又喝了一口酒。
“我这方面生活经验也不够。”他道,“最开始坏掉的是什么?”
“小番茄。”
“啧,真是看不出来啊,杏子会坏得这么慢。”
“是我买来的时候,它们还很青的缘故,才会坏得最慢。”濑川道。
主人家喝完了第一轮酒,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松田队长。”濑川道,“你说想和我谈谈,不知道是想说什么?”
松田瞥了他一眼,把棕色的半透明酒杯放下。
对话到底步入了正题。
“我以为你很有耐心的。”
“我们总不能一直喝下去。”
“我倒是想一直喝下去。”
“如果夏美在这,会说,过度摄入酒精会影响手部神经,妨碍精细操作。”濑川道,“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喝了吧,松田队长,不管你要说什么,清醒的头脑总不是坏事。”
“咳咳。”
枡山瞳从睡梦中醒来,朗内尔从一旁帮她拿来更多枕头。
和意识另一端迅速完成了信息同步,她一只手支着下巴,有点迷蒙地思考着。
“问题不大。”朗内尔道。
他是从紧挨着主卧的房间穿过一道小门走来的,只穿了件黑色T恤。
来到床边,朗内尔先帮大小姐挽起了由于低头而垂落的碍事长发。
“是不大。”枡山瞳道。
她换了个姿势,倚在床头。
透过FBI的眼睛,她注视着脸色微白的松田阵平,他有着藏不住的疲惫,唯有眼睛亮得惊人。
“那个打火机里,到底藏着什么?”
沉默片刻后,松田发问。
濑川给自己开了瓶啤酒。
“藏?”他握着金色的惠比寿啤酒罐,淡淡道,“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礼物。”
“普通,但却有在紧急情况下留给你的必要?”
“物归原主而已。”
“你知道,我有机会拆开的。”
松田直直盯着濑川胸前的口袋,那里熟悉的形状,让他一下子认出了目标。
濑川并不显得有多为难,直接将其拿了出来,托在掌心。
“重量不对。”松田没接对方的东西,只是道,“我没拆开,但还是称过了。”
枡山瞳打了个哈欠。
“他能发现这一步的异常,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为了追求剧本的准确性,尽管名单不存在,但传递名单的物品确实还是被处理过了。[濑川]亲手拆掉了打火机内部的煤油存放装置。
“是她留给我的信息。”
濑川像是妥协了,开口道。
哗啦。
他转动手腕,这次抛入垃圾桶的是空啤酒罐。
“一些,我们之间需要说出来的话。这些,我想你是能理解的吧?松田队长。”
“留言吗?”
松田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是她想告诉你的,所以我没有打开。”
“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想,何必要有多余的风度。”拆弹专家又笑了一声,这一次,自嘲的意味格外鲜明。
“那些我不在意。”他说,“但她死亡的真正原因,我不能不在意。”
朗内尔抚摸女孩头发的手顿住了。
枡山瞳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借着力道直起身。
“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濑川道。
“那座大厦是流行的读书俱乐部。”松田反而扯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
“我得说,作为名校的博士研究生,我当然知道你很爱念书。但是,和你的前女友在那里聚会还是有些怪异的吧?”他表现得宛如成熟的猎手。
在对方掌握到这种程度的情报的时候,更多的隐瞒没有必要。
濑川干脆承认了,“我们确实有些秘密,但是……
“那些秘密,当真和她的死亡无关吗?”
枡山瞳:“嗯,揭露凶手真实情况的人,看来是轮不上濑川了。”
朗内尔:“也没什么差别。”
“是,只是我没想到……”
濑川久久不语。
松田从他手边拿起苏格兰威士忌,很不见外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辛辣的液体再次划过喉咙,拆弹手用力地闭了闭眼。
“我再问你一次。”他的声音像有着虚假平静的海面,随时会袭来巨大的漩涡。
“她死亡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你为什么如此坚持我的秘密和她的死亡有关?
濑川终于回话了。
“即使,像你说的,我可能有特殊的身份,但我对她完全无害。而这一点,你也是相信的,不是吗?松田队长?”
他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假如你不相信,也不会单枪匹马来到这里。”
“我不相信你。”
松田直视对面人的眼睛。
“我只是相信她的判断。尽管大脑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跟我说,回不来的家伙没必要相信了。”他用五指死死扣住酒杯的杯口,一时间面上浮现的表情很分裂,是悲伤无疑,又带着一点点笑。
“但是,那样她会生气吧。”
松田阵平把目光移到垃圾桶的餐盒上。
“为她准备的东西一点点腐烂,却还没办法扔掉……”他道,“如果真的有人能伪装到这种地步,那我也活该要信了。”
接着,他反客为主。
“你真觉得她的死和这些事情无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觉得有关。”濑川道。
“因为这个。”
随着刺啦的摩擦声,松田阵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封装袋,他将其丢在桌子上。
濑川瞧过去,是一个拇指大小的残缺金属管。大部分都是焦黑色,只有头部有一点点的银白,显示出了底色。
“这是?”濑川道。
“炸弹装置的一部分。”
“那这些又是什么?”
濑川隔空点了点袋子里剩下的奇怪的勾连的丝状物。
“是我的西装残余。”松田露出比不明物还奇怪的笑容,“你看视频了吗?就是那天披在她身上的那件。”
第175章 解答方式不止一种
“衣服能在大火中保留下来?”
“也要看运气。”松田道, 他重新捏起那一节金属管,隔着塑料的袋子转动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物证。
“在空气的冲击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分离、破碎、变形……”
还有最重要的运动轨迹。
——这件物品,这个东西,是在什么情况下沾上他的西装的?它飞出去了多远的距离,又是否穿透过什么?
松田阵平只差一点就要把这些全部说给在场的另一个人听了, 愤怒地宣泄, 心痛地分享……
最终, 他还是没说,只自虐般地留在心底,感受着胃里的抽绞。
他把金属管举到了对方眼前。
“你不想看看吗?”
濑川立在原地, 手臂撑在桌面上。
“不必了。”他道,离近了,封装袋上的贴条和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这是警方内部的物证吧,拿给我看没关系吗?”
松田“呵”了一声。
“没关系。再说了, 你当真遵纪守法到这种程度吗?”卷发的男人道,“那我走了,我想想看, 该打电话给谁呢?就公安警察吧。”
他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手机也不知何时握在了手里。
也就在这时候,屏幕亮起来了, “研二”两个字出现在呼叫显示上。
松田手指动了动,终归接通了电话。
“喂?小阵平?你究竟去哪了!”
在说话人的急切催动下, 音量过高的呼喊穿透力很强, 内容连同个房间内的濑川也听到了。
“我没去哪。”
“没事。”
“……放心, 我会跟前川解释的。”
松田阵平低声说了几句,挂掉了电话。
“我希望,你不要真的是一句答案都没有。”
他重新望向濑川阳太。
大小姐的卧室,朗内尔把照明彻底打开了。
“他看出答案了?”系统也来凑热闹。
“显然。”枡山瞳揉了一把脸。
“宿主,您的解答方式是什么?”
相泽夏美的案子,目前为止在警方的认定中,某种意义上是无懈可击的。缺少信息的前提下,她身上笼罩的阴谋很难被识破。
当然,这对枡山瞳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是……”
她开了个头,没再说下去,似乎实在是缺少兴致。
“无非就是那些角度。”
枡山瞳把注意力放到[濑川]身处的场景中。
“我更想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
她看向桌上的焦黑的金属管。
于是,濑川用拇指和食指拎起物证袋。
“松田队长,你还没说,这个怎么了?”
松田读出了濑川阳太口风的转变,精神稍稍振奋了些。
“如果我解释了。”他道,“你也会说出你的答案?”
濑川沉思了数秒。
“一换一,很公平。我看不出我有不遵守交易原则的必要。”
“那就好。”
顿了顿,松田阵平准备开口,然而,他的嘴唇却先颤了颤。真到这个关头,大脑里反而冒出了无端的茫然 。刚刚饮下的酒精在胸腔里肆虐,虚假的暖意裹着他一整颗心脏,他并不觉得寒冷。按理说,顶多是模糊和迟钝此刻会作为恶客一同来临。但是,松田依旧感觉自己很清醒。
他没忘记,也知道要说什么,从发现不对劲到思考濑川的位置,前来寻找,再到当下,他在心中把已有的推断复习过无数次,也在一支又一支烟草中,怀疑过那些是否是纯粹的臆想。
拆弹手再次倒起了威士忌,这次是满满一杯。
“这起……这一系列的连环爆炸案……”他擎着酒杯,慢慢地说道,“从受害者的身份,类型,犯人采取的手段,事后的宣言,到逐步升级的成长过程,一切都显得很典型。”
——和她分析案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松田想。
“因此,当我说这案子的凶手存在问题的时候,他们差点认为我疯了。”
濑川默不作声,只弹了弹酒杯。
“你知道最开始的案件情况吗?濑川?”松田说,“第一起?”
“广告公司经理的受伤事件?”
“是的。”松田道,“那是第一位收到邮寄爆裂物的受害者,双手被炸得鲜血淋漓,好在后来治愈了。然后就是,四个月后的第二起。”
“一位女性专栏作家也收到了爆裂物。”他道,“她就没有第一人那么幸运了,彻底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有半条手臂。”
“……”
“爆处不是刑警,但我们也经常和炸弹犯打交道,一条小贴士,这类犯人初期总有所谓的试验阶段,用来检查自己的成果,也可说是测试技术水平。这个炸弹犯也是一样的,第三起案件,他开始造成死伤了,这和案发地点在电梯有关,狭小空间具备特殊性,会导致伤害增加。”
“再之后,就是第四起了。也就是……”
松田喉咙滚动了一下,一口气喝了半杯烈酒,这才又道。
“乐园的那次。那天,我拆掉的装置,说实话,不算难,而她……单看视频里的情况,相泽需要处理的也不是多么复杂的爆裂物,她的水平完全能够应对。”
他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厌恶之情。
“她不去处理,绝不是因为不能。”
毕竟,今晚谈话的重点不是那些惹人厌的评论,松田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没再说别的。
“总之,被她拆到快一半的装置,和我所对上的四颗,大致情况差不多,唯有一项不太一样。”
说到这,拆弹手抬起了眼睛,而对面的濑川也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松田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哀怆。
“是威力。”他道,“炸弹的威力不同。”
“相似的结构,不同的威力,为此,犯人在组装上进行了调整。”
松田又把金属管拿回手中。
“而这就是那个调整需要的零件。”
“要确保爆炸一定的覆盖范围和杀伤力,有很多种做法,可以提升火药量,也可以更改里面的金属物。反过来也一样,曾有人为了控制损害,把锐利的金属片换成了金属圆珠。犯人完全可以这么做。”
“但是他没有,他没有简单地增加火药量,也没有填装破坏性金属,而是用了这么一个设计,增加了爆炸瞬间的气压。”
濑川阳太道:“在犯人的自述里,她是他的最终目标。”
“对,大竹健是那么说的。”松田道,“所以她遭受的损伤也更大,乍一听很正常。可是,你知道吗?”
“这个改动,在制作的时候,难度不是乘以二那么简单。”
“爆炸案发生后,警察往往会在受害人中间寻找凶手,很多时候他们都成功了,缘由像我刚才说的,存在试验阶段。事实上,试验阶段,已经代表犯人有过得去的成品了,在更早之前,他们还有十分容易弄伤自己的实验期,一不小心,本人就会成为第一个尝鲜的角色。”
松田道。
“而这个零件,让组装的难度成几何倍数增长,我重构了他的设计,要完成这种程度的爆裂物,以这样的方式,在初期的操作中,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次手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犯人要的是绝对的杀局,为此不惜挺着巨大的风险。”
濑川不言不语,盯着手中的酒杯。
而松田也不看他,只是出神一般凝视着那节焦黑的证物。若是有外人望见这一幕,单看两个人的视线毫无交会的视线,定会以为他们在各做各的事。
“……而这个风险,你觉得是单纯的新手好运就能帮助度过的吗?”
松田攥紧掌心,忽然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今晚的拆弹手,说有些古怪的亢奋也不为过。
“不是的。”松田道,“用刀子杀死一个人,大概有决心就行。但炸弹,炸弹不一样,它像料理,只靠着决心是做不出来出色的成品的,这之间差的距离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的眼神冷了下去。
“他们都说,这案子虽然还没有抓到凶手,但案情明晰,各有各的道理,那么多人,从不同角度分析,他为什么恨她。讲述完正常的仇恨,又会说他不断尝试新的手法,在最初的杀伤力有限,到后来逐渐提升,层层升级后,有着合理的成长轨迹,直至面对最终的目标……”
“全是垃圾。在我的领域,他一点也不合理。”
“或许犯人对待相泽的杀意是顶级的,但他的技术不可能突飞猛进地达到适配。”
“只有一种解释,那不是一点点学步的凶犯,而是成熟的杀手,在故作拙劣。”
松田阵平对上另一人的眼睛。
“那么,濑川,对此,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思维宫殿。
金发红瞳的老师调整了坐姿。
他道:“塞西利娅,这次是你傲慢了。”
是吗?
也许吧。
枡山瞳凝眸望着正在进行中的一切。
不在规划中的角色有着偏白的肤色,酒意染红了他的面孔。
松田阵平又看起来很奇怪了。
在这个夜晚,他经常会露出不符合相泽夏美记忆里的任何一种表情。在此之前,他的神情永远是纯粹的,喜怒随心,过去的事便会过去,而现在不同了。
如同眼下。
他明明在笑,唇角上扬。他是该笑的,在这场有关技能的比赛中,在他专长的领域,无人能及的天才找出了漏洞,获得了毋庸置疑的胜利。但他又很悲伤,比流泪更糟糕的一种悲伤。
第176章 时钟开始滴滴答答
“我的确知道一些事。”
濑川阳太转过身, 从橱柜里拿出一瓶新的烈酒,这次是白兰地。
而他也换了矮脚酒杯来盛放这些琥珀色的液体。
“你既然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 也该知道, 我有些事情并不能说。”
松田静静地接过新的酒杯。
“我只有一句话给你。”濑川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现在?”
“现在?”
“就像这个。”
濑川扬起玻璃杯, 波纹在他手中荡漾。
“即使是烈酒, 开封后也最好放在冷藏室里保存。”他说,“瓶口打开后, 时钟便开始滴答滴答。”
“你的意思是时机。”松田明了, “和当下的时间点有关。”
“对。”濑川点头。
“不管是什么人,对方认为有必要现在行动,如果再加上你说的那些,那么, 保险起见,他完全可以把战线拉得更长。”他道, “他如此急切,原因是什么?”
“因为她对那些人产生了威胁。”松田道。
“只怕这威胁一直在。”濑川道,“但是最近必然产生了质变。从威胁, 变成了灭顶之灾。”
松田阵平忽然想到了众多事情里另一个他在意的点。
在游乐园爆炸案发生前, 相泽随手从档案室拿了一份资料,结果那一起案子涉及到的孩童, 正是多年后癫狂的凶犯。
他始终在想这一切也许不是巧合。而搜查一课的意见则不一样,大竹的准备工作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相泽夏美调出档案是近期发生的事, 并且是很不起眼的一个私下的行为。
现下, 假如结合濑川的暗示, 增田案被调出不是偶然!再往更深一层思考的话,相泽关注这一案的行为,当真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知晓吗?
松田阵平看着低头喝酒的男人。
对方会说碍于身份有些事情不能讲,反之亦然。如果事情走向真如松田想象的那般,那他也不能将这些猜测与对方分享。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濑川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说看。”
“为什么是你?”
濑川很轻地笑了下。
“松田队长,你都把物证袋拿到我面前了,却还记得问我这个?”
“我仍然是警察。”
“那你不该向上报告吗?”
“我也相信她。”
濑川一愣。
“……你为什么选择今天来找我。”停了会,他道,“她就是出于什么原因将东西留给了我。”
“我们共享同一个目标。”
也就是,面对同样的敌人。
——是什么样的势力,会有这么大的……
松田从车里一直思考到打开房门的那一刻。
被出租车的车灯提醒,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的萩原研二气势汹汹地迈至门前。招牌性的笑容不见得彻底。
“我向天发誓,小阵平,你要是再随便消失,我就算扔掉所有的风度,也要跟你打一架!”
“你打不赢我的。”松田道,“萩,我们之间的战绩是三比一。”
“啊?”
被这么一句话砸过来,萩原研二反而怔了一下。这些日子,幼驯染异常话少,还做出许多钻牛角尖的行为,比如坚持从鉴识课“抢劫”了Colubo乐园爆炸案的碎片,声称要做场景复原。机动队的上司前川拗不过手下的拆弹专家,但只要稍稍了解事件的内情的人,都知道松田和这起案件牵扯太深了,并不适合负责后期的分析工作。况且,这对他本人来说,也是极其艰难的考验。
“小阵平,你……”
“怎么了?”
萩原这才发现好友还买了夜宵。
松田摘下运动服的帽子,准备把怀里打包的纸袋放上去。
长方形的桌子上到处都是警视厅标准型号的物证封装袋。螺丝,金属片,塑料,乃至水泥块……残破的证物不止在这里有,而是几乎遍布了整间公寓,这还是萩原研二在呆了半天后看不下去收拾过后的成果。
在他到来的最初,房间里就连地板上也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残片,几乎会让人以为误入了某种诡异的现场。只有中心的一个位置能够下脚,还有一条通往门口的“小路”,除此之外就是依次排列和整理的大大小小的碎片。
萩原不难想象松田在公寓里的场景。他就坐在房间的最中央,四周是那场带给他们无限伤痛的爆炸留下的残余,一件件,一块一块,诉说着被破坏,湮没,损毁的一切。
而他要从中间,找出与她的死亡关系最密切的细节。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爆裂物处理班的队员们还以为这些日子自家队长是状态不好请假了……
萩原研二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松田。他眼圈发乌,眼珠带有红血丝。
好吧,那也不是谎话。小阵平的状态的确称不上好。
“你喝酒了?”萩原意识到松田过于红润的脸色不只是暖黄色的灯光映衬的结果。
“嗯。”
松田终于想好了要把桌子上的东西放在哪,他抽出纸箱,将物证袋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堆在一叠又一叠写写画画的白纸旁边。萩原认出了那是什么。
“你复原了装置。”他道,内心悲喜难辨。
“是。”
“怎么不喊我一声。”萩原道,“我不是说了,我也能帮忙……”
“这段时间,工作上的事情都在麻烦你帮我担着。”松田把纸箱推到一旁,扭头道,“你够辛苦了。”
“你这是什么话?”萩原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不需要说这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拿起那叠笔记,眉头一点点皱起。
“这张图,怎么……”
萩原的目光对上松田。
“不对劲,对吧?”
松田把买来的夜宵摆好。
“你没吃晚饭就上我家来了吧。”
“还不是你,我也给你带了吃的,在冰箱里。”萩原道,“你又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没多久。”松田道,“冰箱里的食物也不会浪费的,我明天再吃。”
他递给萩原一双筷子。
后者见状,把笔记暂时放了回去。
“说吧。”萩原道,“小阵平,你都去干了些什么?”
……
交代过所有细节和对话,又讲述了自己的推论。两个人再次恢复了无话不谈的状态。
“下次先告诉我。”萩原道,“你太冲动了。怎么就能确定那家伙是好人?”
松田扯了扯嘴角。
“……好,先吃饭。”
这次来好友家里,萩原本来是打算监督他好好吃饭的,但是相泽背后新冒出的阴影夺走了他所有注意力。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买来的夜宵已经凉了。
“买烤鸡肉串也就算了。”
萩原从纸袋里拎出一盒毛豆。
“这是下酒菜啊。”他道,“难道你还打算再喝一轮嘛。”
松田摇摇头。
“家里啤酒早没了。”他说。
“我看到了,你的冰箱空空如也。”萩原没好气道。好友家里就连方便食品也一盒不剩。显然,这几日松田根本没有踏出房间一步,大罐的速溶黑咖啡只剩下薄薄一层,他在靠什么续命不言而喻。
萩原研二将凉下来也能吃的几样食物移到松田面前,端起炖菜起身。
“我去热一下这个。”
“我跟你一起去。”
我又不是鸡妈妈!
好友举着天妇罗跟在自己身后,着实让萩原内心生出了无奈。
雪平锅里,加热的菜肴滚动着,上方冒出一个个咕噜噜的小泡泡。
在松田的强烈推荐下,萩原自己也拿着一根炸虾吃了起来。另一只手握着木制的勺子手柄,不断搅拌。
他的余光落在好友的吃相上,松田像是饿极了,以一种飞快但是不至于狼狈的速度进食……仿佛一夕之间他就恢复了正常。前段时间那个不吃不喝,拗着性子的倔强人物似乎彻底从他身上脱离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
无数次,这句话来到了萩原嘴边,他却说不出口。而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接受了自家姐姐的多次开导。他保持着正常,因为他理应是两人中更正常的那个,十几年来都是如此。比起松田,他有着家庭的支持,有着轻装上阵的人生,他必须承担起更多的……
然而,千速姐姐却说:“研二,你也要面对失去她的事实。”
……
“萩,要糊锅了!”
松田含糊不清地指了指锅子。
萩原这才发现他好一阵子没动勺子了。
“你有指点我的功夫,就不能动动勺子吗?!”
萩原假意生气。
松田和他对视,轻快地笑了笑,出口的话很气人。
“我不干。”他说。
折腾了一遭,两个人端着热腾腾的过期晚餐,在半夜两点钟,在餐桌旁相对就座。
“不管怎么样,事情有了进展,是一件好事。”萩原道。
“你确定不是想说,我不发神经了是好事?”
“你还知道啊,简直像个疯子,我都不稀得说。”
萩原喝了一口奶白色的汤,味道还不错。
“但……”他道,“这是值得的。我生气的是,你居然没有叫我一起,是认为我不会相信你吗?”
“你会相信我。”
松田道。
“只是,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无论是向上级前田提出要求,还是扛着鉴识课的非议,彼时,一意孤行他根本不确定心中的冲动来自于哪里,他也说不出案件的任何疑点。
他不过是简单地,迫切地想抓住她留下的一切罢了。
“有多少片?”萩原低声道。
“五千三百多片吧。”松田语气平静无波,“是鉴识课判断过有价值的……”
残留的瓦利砖块自然不止这个数目。
萩原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那你还真是高效率啊,松田队长。”他假装很轻松地说。
“是啊,萩原队长。”
“……你是想跟我打一架,是不是,小阵平?”
“有什么关系,我反正肯定会赢你的。”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松田像个表现良好的小学上一样,把碗里的菜吃完了。他把垃圾集中到一处,接着收拾起碗筷。
“萩。”
“嗯?”
萩原抬眼,手里捧着筷子和餐盘的好友就立在桌边,眼睫在脸上投出一片阴影。
“我很难过。”
松田道。
“真的,非常难过。”
第177章 过于急切的一支箭
这段时间, 他们的生活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原本,即使是拆弹手,日子也无非是一天又一天的正常上班, 休息, 聚会。结果,先是相泽出事, 接着是配合警视厅调查推理真凶的手法和动机, 然后是松田破解暗号,和相泽的旧友于葬礼上会面,又突然一夕间视频流出……
好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不在后, 便一蹶不振, 令萩原万分担忧。
新线索的出现宛如曙光,松田第一次正面承认了伤痛, 而这不是坏事。
“我也很难过。”
萩原低声道,他起身加入了清洁劳动,一时,厨房里唯余水声哗哗作响。
“萩,我得想办法去搜查一课。”
松田把最后一只餐盘放入消毒柜。
“假如事实是相泽前段时间的工作给某些人带来了麻烦,那一课一定存在线索。像这次的装置一样,我需要找出证据。”
“是有必要和那些人打打交道了。”萩原道,“但要小心, 不能打草惊蛇, 况且, 调动职位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只怕等到你转过去的时候, 她那里留不下什么关键东西了。而且你能不能成功调过去也很难说。说起来, 小相泽的办公室里, 还剩一部分私人物品没有拿走,我们可以借这个理由先去看看。至于查明这件事后,该向谁汇报……”
“人选得仔细考虑。”松田道。
“没错。”
他们回到了客厅,两个人谁也没有要休息的意向,想着第二日要上交装置复原的意见。说出多少,隐瞒多少,又要怎么样让结果显得可信合理……有太多的工作要做了,松田先一步从纸箱里拿起了图纸,递给萩原。
他标注的时候写得又急又快,为此手指上不少地方都染上了墨痕。
萩原瞧见这些细节,自己拿起了墨水笔,预备负责出具第一版新稿。
“首先,一课的管理官你觉得如何?”
他一边整理思路,一边道。
“黑田兵卫的话……”松田想起灰白发独眼的男人不乏凶狠的目光,“依我的直觉,那个男人不简单。”
“那就再观察一阵。”听出好友的潜台词评价是“正邪难辨”,萩原道。
“看来,你对之前的松本管理官反而信任多些。”他不忘感叹。
“他更像老牌刑警。”
“我记得他升职当警视正去了。”
“是……”
“是什么?”
萩原道。
他忽然发现松田面上表情不太对劲。
只听好友以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说:“当年,也是他来机动队找到我,和我谈调走相泽的事宜的。”
“我记得,小相泽一开始还不愿意去来着。”萩原笑道,“你还苦恼地来问我,要怎么劝……”
说到一半,他的话戛然而止,然而还是迟了。
“是啊。”松田转向萩原,神情依旧平淡。
“这么想,其实是我害死她的。”
世界上的火山分为三种类型,死火山,活火山,还有休眠火山。一般情况下,死火山都是被认为不会喷发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壳板块的运动,有朝一日,它也可能被赋能,进而重燃生机。
此时此刻,萩原心口猛然爆发的焦灼便是如此。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你不该这么想……”好一会,萩原才嗓音干涩道,“你我都知道,灾难后的精神应激和幸存者愧疚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的,和前川说的那套有点像。”为了安抚心腹爱将,视频流出后,上司前川花费了很多心思来做松田的思想工作。
松田淡淡道,“他说凶手的目标是她,因此,我选择哪一条路无关紧要。”
这话说得有些残忍,却挑不出什么问题。萩原自己也明白,本次事件的本质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透,游戏,比赛,选择,挑战……重要的不是这些花哨的形式,犯人有无辜人质在手,足以逼迫一名警察做出任何选择,只要她坚守樱花下的誓言。
但他不愿重复这些。萩原盯着好友的眼睛,“你……”
“我也知道。”松田说,“所以我没在意那个,也没陷入无意义的后悔。”
“我想的是能够改变的时候。”他道,“更早之前……要是我没有劝说她去搜查一课,她就不会收获那些没有价值的名声了,连她自己也不在意的名声。”
女警官得到名誉时并没很困扰,但也没有很开心。对她而言重要的是无数尚未解决的案件。
“我劝她,是那时我认定那就是相泽想要的,也是她擅长的。现在想来,我也可能判断错误……”
松田阵平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平和。
“最关键的是,如果我还是她的队长,就能够永远挡在她前面。”
“阵平……”
“如果我没对她说什么拥抱正义的话,没叮嘱她要一往无前……她没那么高尚与称职,又能如何呢?”
松田嘴角浮起嘲讽。
“像我自己,也并非曾经以为的那么高尚啊。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希望她自私一点,至少那样,她可以平安度过一生。
萩原沉默着,以墨水笔的笔杆支着下巴,他有些无力。
好友的话分明是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是我想看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荣耀与光辉,才推她走向了死路。假如一课当真存在问题,更是我送她去了危险的地方……”
“她有自己的主意和坚持。”萩原研二道。
“是啊,在此之前,我也从没想过要掌控一个人的人生。”松田道,“我永远清楚,那些是不对的,可我又会想,无论什么,总要好过冰冷的死亡。”
萩原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小阵平,别忘了,哪怕是为了更好地找到杀害她的犯人,你也得保持正确与清醒。”
松田凝视手里的图纸良久,调整了两张纸的顺序。
“我会的。”他沉声道,“我始终记得……”
“记得什么?”
“这一切,从来都不只是我的路,也是她的……而我永远不会否认她的路。”
半夜加班的不止这两人。
枡山瞳彻底清醒后,便很难入睡了。
她伏在二楼窗台上,半开的窗户中间穿插着带着凉意的晚风。朗内尔站在不远处,于黑暗里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思维宫殿。
这里的场景和现实完全不同,依旧是高照的艳阳天。
奢华的客厅里,金发的数学教授手持报纸认真阅读着。他对面是思考模样的女孩。
“老师。”枡山瞳道,“复仇……应当会让人感觉好些吧。”
莫里亚蒂合起报纸。他很绅士,连这种动作也不会发出过大的声响。
他一点点将读物收好,脸上是温柔的笑。
“你早就出师了,塞西利娅。”莫里亚蒂道,“你的判断是什么?”
“会。”
枡山瞳眼眸闪动。
“复仇从不是为了已经死掉的人,而是为了还活着的那些人。它和制定法律条款有着奇妙的相似,逝者已矣,生者的现实世界才是更重要的一方,会被纳入更多的考量。”
“道理你都懂。”莫里亚蒂道,“那么,为什么还要问?”
“大概……”是我会感到有些抱歉吧。
“大概是我越来越软弱了。”枡山瞳低语。
“是吗?”
“是啊。”
“你觉得这很不好吗?” 他伸手抚过她的头顶,宛如她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很不好。”
枡山瞳叹了口气,望着自己复刻的老师。
“我本该眼中只有一个目标的。”
“系统,查询红黑指数。”
“红方指数115%,黑方指数146%。”
笼罩在女警官的死亡上的阴谋初见端倪,黑方指数逐渐升高。
然而,“好景不长”,几日后,红黑方的指数再次发生了变动。
“红方指数155%。”
赤井秀一没死的事实终于被揭开了。
一方面,濑川阳太早就给出了同僚提示,另一方面,安室透在列车事件后便将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追查黑麦威士忌工作中。他们不存在过深的仇恨,但是为了防止对方再次坏事,调查对方出现的目的便很是重要。果然,他取得了重大进展。
此外,在组织里得到了女警官案件的有关线索后,安室透在合适的机会下向理事官黑田兵卫进行了汇报。
“波本,你也需要更小心。”黑田如是说。
安室透应下。
离开隐蔽的见面场所,他心底属于降谷零的那部分在自责。好友的伤痛历历在目,既然和组织有关,那么她的死,就是他失察导致的结果。明明他和朗姆的关系并不算远,却没发现对方长久以来蕴育的杀意,并且令其有了充分的时间去准备一个充满虚假的计划。
媒体的分析,官方的通报,煞有介事的舆论大道理,社会反思,全部像是讽刺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作为公安,他竟然不能保证正常行使职责的同僚们的安全,还让人在她的死亡上肆无忌惮地作秀。
同时,他对朗姆的戒备又深了一层。因为他此次派出的杀手,之前从未在波本的视野里出现过,能收集到的风声也是对方进入组织的时间不算久。
对此,存在两种可能。
一,对方确实是刚入组织不到两年的新人。二,对方早就进入了组织,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才被调动,是深埋多年后复苏的棋子。
第178章 超辣咖喱和新钢琴
久违的银色子弹归来, 得知这一消息的众人十分开心。朱蒂眼中含着泪光,卡梅隆挠着脑袋,凶狠的长相居然透出几分憨厚。
赤井秀一也难得眼中露出些柔软的神采, 道:“我回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里剩下的一人身上,濑川阳太站在最后, 对他轻轻点头。
想到来时的路上见到的几乎可以说空荡荡的基地, 赤井道:“这个驻点要废了?”
“是。”朱蒂道。
“不安全了?被人发现了?”赤井问。
“不是,只是不定期更换更不容易被人发现规律或抓住错漏而已。”
枡山瞳并没打算把松田阵平找上门来的事情说出去。
濑川走上前来,“正好, 这次见面可以利用这个基地最后一次。再说了, 你的身份, 暂时还得控制知情者范围的吧?”
“我想那样比较好。”赤井道。
卡梅隆还对前些天的事情耿耿于怀。
“真没想到, 那个坏脾气的服务员竟然是公安!”
“所以我才建议他调查楠田陆道的手枪。”赤井道。他是近距离接触过那把武器的当事人, 成功辨认出那是霓虹本土特有的警械、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
“卢卡斯。”
“什么事?”
同僚似乎已经从前阵子的伤痛中恢复了,赤井秀一道:“也许你还记得多年前的码头事件?”
“我记得。”濑川道。
“你给了某个人一枪。”
“是啊。”
“我听说, 前段时间一件网络技术公司勒索案里,那名组织成员又出现了。”
“对, 卢卡斯一共见过那名成员两次。”朱蒂也道。
“你想问什么?”濑川说。
“你见到的人, 头发是什么颜色?”
“黑色。”濑川回答。
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他们两次相遇, 一次是在FBI的狙击瞄准镜下,除了濑川,其他人都被烟雾遮挡了目光。另一次是清晨的组织成员突袭,之后二次交手, 搜查官绝不可能看不清对方的发色。
谁知, 赤井却表情很严肃。
“你确定吗?”
“确定。”濑川神色不变, “你问这个是做什么?”
“有一点事情我很在意。”赤井道,“抱歉,等考虑清楚后我会说的。还有,你听过‘玛克’这个名字吗?”
“玛克白兰地,酒名?莫非是……”
“是。
濑川做出回忆的模样。
“没有。”他道。
第二天,工藤宅。
抱着足球的小学生照例借着玩耍的名义,敲响了自家大门。毛利兰透过二楼窗户望见街道上孩童的去向,再次感叹柯南和新一结成的奇妙友谊。
从赤井秀一口中收获了新情报,江户川柯南推了推眼镜。
“看来,逮捕琴酒失败那次,码头出现的人不是玛克酒。”
“按濑川的说法,是的。”赤井道,“不过,不能完全排除那人伪装的可能。”。
“昴先生。”柯南不忘称呼对面人的现身份,“您真的没和他打过交道?”
“侦探小子,这我可没骗你。”
两人目光相对,心照不宣。
“好吧。”柯南皱起小小的眉头,“水无小姐说玛克是个灰色头发的男性,这么说来,码头出现的是另一个新成员了?”
“成员?肯定是。新?算不上。”
自从井上珠慧事件暴露出了警方内部有问题的事实,又赤井秀一暂时在大多FBI眼中处于死亡状态, 前段时间, 詹姆斯.布莱克派其去了一趟美国,
他们不能不小心,不管是事后处理,或是与各方势力周旋。借此机会,赤井又想办法联系了一次CIA成员,同时也是前组织成员的基尔,从她那里获得了小银弹很在意的“谁会帮助琴酒和贝尔摩德”的线索。
水无怜奈表示,码头埋伏事件她并不知情,可是贝尔摩德那次,她听说是玛克酒出的手。
他是一个“灰色头发,身高可能超过六英尺,有胡须”的男人。
“胡须这一条太像伪装了。”柯南道。
赤井秀一表示同意,“这几乎是所有男性伪装时最普遍的手段。”
“倒是发色,应该是真实的吧。”柯南道,“当时,基尔还没有暴露,而玛克酒灰发时面对的是组织内部成员,相反,两次面对FBI是黑发。”
对内和对外两种场景,怎么想,都是对外时拥有伪装的可能性更大。
二人意见达成了一致,进而交流起身边的威胁。
在彻底废弃FBI这个驻地前,濑川最后一次检查了被清理过多次的大楼,确保任何人都查不出不该有的信息。
共享意识。
他和自己就赤井秀一的提问开始沟通。
——卡尔瓦多斯也太爱讲话了。
[濑川]道。
——谁说不是呢?真看不出来啊。
枡山瞳道。
某位现实里很沉默的组织成员打了个喷嚏。
卡尔瓦多斯在帮助贝尔摩德,也就是后者和FBI交手时,被忽然冒出来的赤井秀一打断了双腿,正当他认定逃跑无望,决定举枪自尽的时候,却被人袭击了。
当然,后来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为了帮助自己。
狙击手不得不休养了很久,好在他之前表现良好,双腿情况也没那么糟,保住了性命。
假使卡尔瓦多斯听到切宁对他“话多”的评价,肯定会喊声冤枉。
琴酒对是谁救了他,讳莫如深,连提也不提。而如果说他当时举枪是为了逃避什么,大概就是惩叛者的处置了。
事后,卡尔瓦多斯从暗恋的贝尔摩德处听到了一个代号,再有就是在极致的痛苦中,他曾经晕了过去,被像是货物一样转交的时候,才在迷糊中转醒。在不知道哪里的路灯下,卡尔瓦多斯隐约瞥见了那位当时他还不知道代号的成员的人影一角,记住了他灰色的发丝。他甚至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记忆。
又有段时间,他与基尔都在琴酒的行动组里,闷在心头的疑问实在忍不住,便同手腕玲珑的基尔交流了两句。谁知道那个有一双妩媚猫眼的女主播会是卧底呢?卡尔瓦多斯自认并没透露不该说的消息。
依据被问到的内容,枡山瞳轻松锁定了情报流出的源头。
——要是他再多说两句就好了。
她道。
“您也没给更多的信息了吧。”系统吐槽。
“是啊。我都开始后悔了。”枡山瞳道,“他们应当会认为,玛克酒实际上,至少短期内不在东亚活动了吧,否则不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
同时,显然他们还没和波本成为好朋友。否则,不会连这种级别的情报都没掌握。
“秘密守得太严也不是好事啊。”
枡山瞳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
FBI驻地。
“都好了吗?”
卡梅隆是和濑川阳太一起来的。
“好了。”
濑川转脸面对卡梅隆,“走吧,午饭时间到了。”
“你这意思,是一起去吃饭?”卡梅隆狐疑地盯着他。
“怎么?”濑川表情无辜。
“为什么?”
“安德烈?”濑川挑眉,“我还没说让你请客,你就这么小气吗?”
“请客倒是没问题啦!”
卡梅隆放下心,之前他是在担心这小子又表现反常了,不过,只看他的神情,也可能是好转了吧。想到濑川前几天的低落,他也不介意给对方打打气。
“好!我就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一家咖喱饭!”
壮汉将胸膛拍得咣咣作响。
“别看你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真正了解东京都美食的,是我啊我!”
他兴冲冲地拽着濑川出门了,丝毫没有问“前段时间你不是说在外面要和我们保持距离吗”之类的问题。
枡山瞳的借口都准备好了,结果却没有发挥的机会。
好在濑川另一重暗示没有白费,卡梅隆选择了在来的路上,车里广播节目里提到的咖喱饭。
他们开车来到了一家以超辣咖喱闻名的特色咖喱店,卡梅隆的喜悦只维持到了进门的那一刻。
“嘁。”
“怎么了?”
“那个态度很差的店员竟然也在这!”
卡梅隆本想转身离开,但想到安室透被赤井揭开的真正身份,他雄赳赳地揪着濑川阳太进去了。
安室透早就感受到了背后的注视。他假装不经意地回过头,濑川的身影映入眼底。
意识了什么的公安眯起了眼睛。
“宿,宿主?您就这么暴露身份啦?”系统道。
“嗯。”枡山瞳道。
“只是暴露,又不是组织他们开茶会。”她加了一句。
现实世界里,面前还真放了一盏热气袅袅的红茶。
“是我的错觉吗?宿主,你似乎最近有些着急……”
“是啊。”枡山瞳道,“我又不想玩下去了,快点结束这一局吧。”
欧洲,奥地利。
组织基地。
埃德加尔无聊地滑动着平板设备,在翻到一条帖子后蓝眼睛一亮,津津有味地点开阅读。
他浏览的网络贴主题是一件热门事件,发生在埃德加尔前段日子短暂停留过的国家。
他手指下拉,一边看着被贴出的照片,一边望向旁边练枪的同僚。
“啧啧,这是你啊!” 埃德加尔道,“大竹健?同期,这是你真名吗?”
“砰!”
又是一枪打中八环,瘦弱的男人有着标准的亚洲面孔,其貌不扬,和身手尤其灵活的埃德加尔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是。”大竹健道。
“你是不是要拿到代号了?”
埃德加尔大致猜出对方是哪一类的人才。毕竟大竹健的事迹都写在报纸上了。
这么一想的话……
“怪不得你枪法这么烂。”埃德加尔道,说完,他随手摸出一把迷你手枪,看也不看靶子。
“砰砰砰砰砰!”
连开五下,每一枪都击中了靶心正中。
“不然,你给我讲讲你做事的细节?”他得意地眨眼,“作为回报,我可以传授给你我的枪法!”
“你最近一次的任务是什么?”大竹健道。
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交情,成员间讨论彼此的任务是大忌。
换句话说,大竹健这是明确的拒绝了。
见埃德加尔暂时没了要说话的意思,大竹健阴沉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逗孩子。”
“什么?”
从琴酒处接了任务,结果只是考验一个女孩子的身手。埃德加尔除了那位大小姐的基本信息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介意表现得高深一点。
“高层发布的,很重要的任务,我要发达了。”
“鬼才信。”
“哈哈,至少我还是可循环使用的资源。”埃德加尔道,“我想去哪里露面都行,和你不一样。”
……
“大哥,你再说一遍你买了什么玩意?”
“钢琴?我要钢琴做什么?”
“是,我是手好了,那也不意味着我要练习乐器吧!”
第179章 一步步揭晓的全景
枡山瞳挂掉电话,托着腮注视着眼前Bosendorfer的三角钢琴。
这是多瑙河畔最具盛名的经典钢琴品牌。
半晌,轮椅上的女孩道:“琴酒大哥去了奥地利啊,是受了音乐之都的启示吗?”
安室透在咖喱店和常年不太出场的自家老板若无其事地聊过天后,维持着笑容走出了餐厅,表示要回咖啡厅工作了。
之后在波洛咖啡厅里的几个小时,他很不在状态,但是没让任何人看出苗头。不管是在同事还是在客人们眼里,他还是那个亲和的金牌帅哥服务生。
傍晚回到家中,给自己做了一顿有模有样的酒灼海鲜当晚餐,又开了一瓶白葡萄酒。安室透思考着白日突然揭晓的谜底。
他最初想的是幸好当时部下风见没有出现。接着,他很快意识到,风见的暴露与否没那么重要。
风见裕也是活在明面上的公安人员,常和警视厅接触,有心人稍一打听就会知晓。
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才是重点。
看来,黑麦威士忌和他的交锋已经不再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波本等于公安”这条情报,在FBI处至少有两名以上的成员掌握了。
濑川今日的出现就说明了这一点。
等等。
濑川究竟是知道他是公安才堂而皇之地出现,还是知道公安和FBI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才出现的?换句话说,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安室透想到了当初的井上事件之后,他对濑川的调查。
那一日,濑川在伪装!
得出这样的结论,再去推测当时会配合他的人选,只能是相泽夏美誓官了。至于更多的技术层面的支持,关于监控和网络的一切,安室透内心涌现新的怀疑,暂且放到一旁不提。
相泽夏美为什么会选择帮助漱川阳太?
多半是当时因为在他们眼里,他还是波本。
可事后呢?是什么样的情况,让她会选择帮助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势力,而非直接向警视厅或者警察厅汇报?
有很多种可能。比如,相泽没能识别出濑川的真正身份,是被利用的;又或者相泽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情感上愿意配合……
失误,还是私情?根据她平日里的表现,这两者都不太可能。
那只剩下一种情况。
相泽夏美在警务系统内部遇到了什么事,她知道了什么,遭遇了来自周遭的危险和威胁。
赤井秀一关于手枪的提示还在安室透耳边回响。
警械事件……他得和景光再谈谈了。
以及。
真想不到啊。咖啡厅竟然是漱川副业外的副业?他不是博士研究生吗?上次还看到了他在期刊发表的论文……而且,这家伙是不是上次还告诉他不要把三明治配方随意外传来着?
FBI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恶!
决心第二天就把菜谱印个百八十份襄助附近三道街内的竞争对手的安室透把用完的高脚玻璃杯放回橱柜。
但是……
他又想到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眼眸闪了闪。
这是濑川的示好。
安室透很清楚这一点。在没有硝烟的信息战中,濑川并没有到迫不得已揭晓身份的时刻,依照之前的表现,他和卡梅隆和朱蒂不同,极其谨慎周全。继续保守秘密的好处不言自明,他堪称主动的暴露,是诚意。
如果说这诚意是为了什么……
女警官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枡山宅。
二井麻梨子又听到了钢琴声。
枡山瞳十指落在琴键上,一段巴赫响起。
她又查了一次数据。
“红方指数165%,黑方指数146%。”
“红方升高,几方联合在逐渐发展……看来,降谷零顺利接收到我的信息了。”
警视厅搜查一课,九系办公室。
接待松田阵平和荻原研二的是行政部门的警察,名为河野帆,是个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女孩子。
一提到相泽夏美,她就红了眼睛。
“……前辈平时待我很好的,还会陪我练习格斗呢。”
她拿着一大串钥匙,低头翻找着,由于生疏,好一阵子没找到。
“同屋的警官去哪了?”荻原研二问。
“哦,藤本警官有案子去了乡下。”河野道,“秋元警官去大阪出差了,至于上村警官,应该是出门了吧。”
她侧头瞧了瞧办公室门侧上方张贴的出勤记录表。
“今天他还来过的。”河野道,“我记得见过。”
“要不要我来帮你?”荻原见她还在找钥匙,又眯着眼睛。
“不用不用,我找到了。”河野打开房门。
相泽夏美的办公桌上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的个人物品大多都消失了,经过了检查后,被佐久间带走保存。上次松田来时见到的警察摇头小人也不见了,电脑和笔记本也被拿走了,剩下最多的是墨水笔,马克笔,用到一半的备忘录等文具。
“这些都可以带走。”河野道,“也属于私人物品。”
“好,我们想先看看,可以吗?”荻原道。
“行,那我一会再来。”
河野正要出门,松田开口道:“河野小姐,书架上的东西呢?”
“哦!”河野一拍脑袋,跑到书架面前,“我差点忘记了。”
望着花花绿绿的杂志和一本本书籍,她道:“这些大多也是相泽警官买的,以前她看完了,我们两个偶尔还会讨论呢。”
她后退一步,上前在顶层抽出一本,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
“这本可有趣了!”河野翻了翻,“就是都过期了,您愿意的话也可以拿走。”
她又摸出一本厚书,看了一眼扉页。
“这也是相泽警官的,我记得,这个书架上除了她的书,也只有上村警官会把书放在这儿了,有签名的那些是他的。您只要看清楚就可以了。”
“我们会的。”
河野小姐将拿出来的书和杂志塞回去,结果因为高度的缘故,在尝试把顶层的杂志复位时差一点脱手。荻原及时帮她接住了,还对她笑了笑。
河野不好意思地谢过,然后离开了。
荻原这才发现屋内格外的寂静,他看向松田,对方显然在思考什么。荻原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
松田也说不准,是哪里让他感到熟悉,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二人先检查起了剩下的东西。
“搜查一课的人已经过了一遍了。”
荻原没有明说,不过,他们本来也没有抱着第一次来就有好运的侥幸心理。
“你看。”
荻原又举起一本日历,上面残存着半截塑料封条。这是被物证封装检查过留下来的痕迹。
“都带走吧。”松田道。
剩下的东西着实数量不多,大多没有她的个人色彩。毕竟,有意义的都被佐久间领走了,基本是一些用过的平常物件。
松田拿起一个半透明的文件夹,把一张写过的纸塞了进去。相泽夏美在上面写写画画,背面还做了数学题一样的东西。
“这是……”
荻原眨眼,“呃,是那起建筑案件吗?”
“对,利用建筑特点杀人的疑难案件。”松田道,“其中用到了家具在房屋内摆设的位置……”
一道闪光划过了他的脑海。
“柜子……”
“柜子怎么了?”
“荻,你刚才是不是帮那个女孩的忙了?”松田快步走到书架前。
“是啊。”荻原道。
“为什么帮忙?”
“你这是什么话,帮女孩子一个小忙……”
“是因为太高了,她的杂志才会塞不进去。”
松田终于想起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那一天,相泽在取档案袋的时候,旁边的东西也差点从书架上掉落,松田帮她放回去,没有多想。但是,现在回想起来……
他盯着书架,回忆当初的站位。
“书架的第三层。”
松田走近书架。”他比划着,“不存在相泽伸手够不到的情况,那么,她抽出来的时候,旁边的杂志为什么会掉落呢?”
“也许是因为档案袋是先放进去的。之后,旁边的杂志才被塞进去,压住了档案袋凸出的边缘,这才在相泽下班时抽出档案的时候,差点一同掉出来。”
“但这不对劲。“松田道,“她说,那个案子是最近新找的,从档案室调出的冷案,她放档案的位置旁又是过期的杂志,可是她却在把冷案放入书架后,又抽出了别的杂志,并且看过杂志之后,把杂志重新塞回书架上,压住了档案的边缘,这才能解释整个过程。”
荻原:“你说的有道理,但有没有可能,相泽只是在温习过期的杂志?”
“她几乎过目不忘。”松田摇头,又随手拿出几本杂志看了看,“而且这些东西都很新,没有一本有反复阅读的痕迹。”
“如果……”他眉头皱起,“有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动过这些东西呢?那个人移动过档案,才会让杂志压在最上面。”
“没有理由啊。”栽原道,“他完全可以只把档案抽出来,再塞回去……不过,也可能是一次拿出两本,作为遮掩。”
“你觉得这个细节有价值吗?”松田道。
“我不会说谎。”荻原压低了声音,“小阵平,假设你的记忆准确的话,那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有人在书架上翻动过相泽从档案室提出的冷案资料,而且就是这间屋子里的警官。
再在此处谈论便不合适了。两个人如同来时所说的那样,将剩下的所有东西打包带走,回到了离警视厅更近的荻原家中。
“看来,我们要重新调查增田的案子。”松田阵平道。
“凶犯是二十年前一起案件里牵扯到的孩童,这件事已经够巧合了。”
荻原道。
“这个案子里还有什么人呢,当时那对夫妇难道还有其他孩子吗?”
搜查一课早调查过当年的案子,从远房亲戚到邻居朋友。贸然去警视厅调档案可能会引起怀疑,好在这件事由于媒体和大众的关注,网络上的消息非常多,还很细致。二人从这些入手,开始调查。
这一回,工作又进行到了半夜。
“看这个。”
荻原道。
松田抬起头,好友电脑屏幕上有一条打开的新闻。
那是一段视频采访。
“你问我他们夫妇感情好吗?”
被采访者是大竹健,增田利治的老邻居。
“……这个啊,哎,我不想说别人家的闲话,但是增田爸爸有说过妻子出轨,呃,我没见过啊,可是我觉得他这么说,大概是有理由的?而且好像当时有谁说见过男人去到他们家里……不是我啊,你问我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你是说,情夫?”松田开口,“但很像是……”
“捕风捉影,对吧。”荻原了然,他道,“确实,警方没有查出第三者的存在,否则对方一定会成为第一嫌疑犯,这个人只存在于夫妇口头间争吵中,因此被认为是男主人找出来的借口。但是,如果这个情夫真的存在呢?他当然不一定是情夫……”
“但可能是有人与当年的增田一家关系密切,有过来往,才引发了风言风语。”
第180章 破案率与联系暗号
要调查搜查一课九系内部的警官, 需要调出他们的个人档案。机动队的两个人没有这个权限。如果事实正如他们所想象的那般危险,那么常规渠道也会变得不再可靠,效率也会十分低下。
松田阵平想起了群马县的案件, 假如那片未尽的阴影已经蔓延到了警视厅呢?他们没办法轻易确认谁是信得过的人。可以走的路还剩下一条。
公安警察。他们曾经特意叮嘱萩原和松田, 要对好友的身份保密。顺着这条路去探听, 或许可以获得搜查一课九系的资料。
波洛咖啡厅。
安室透见到曾经的好友出现时很是诧异。为了不在言谈举止中露出马脚,他们共同遵守的准则是减少乃至杜绝一切相处。
萩原研二的说辞是想来尝尝这家网络上流行餐厅的餐品。他点了招牌的特色蛋糕与三明治,表示要打包带走。在服务生安室透送上为等待的客人准备的柠檬水的时候, 萩原轻声道出了一个时间和地址。
一天后。
昏暗无比的地下隧道。
出现的安室透头戴鸭舌帽, 宽阔上衣搭配工装裤,典型街头滑板少年打扮, 他手臂下甚至还拿了一张滑板,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从周围某位小学生身上得到的灵感。
纵然松田阵平胸中藏着沉甸甸的心事, 他还是噗哧笑出了声。
“这位,莫不是逆生长的童颜帅哥吗?”萩原研二也笑道。
“我是服务生。”安室透哼了一声, “莫名其妙来这种地方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们所在处两侧墙壁壁上都有五颜六色的创意涂鸦,安室透瞧过,又看向面前摩托车手打扮的同期。
“又不像你们, 单凭爱好就能完美融入。”
“嗯, 有道理,但是滑板, 降谷, 你认真的?”松田抱着手臂道。
安室透露出了降谷零独有的别扭脸, 弹了弹滑板上的轴承,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开了。
听松田交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室透先是沉默不语。
见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 松田立马反应过来。
“你早就知道了。”
“我有我的渠道, 免不了有些猜想。”安室透道。
“那么,你的答案是……”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不如把这件事交给我。
原本,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依他的心思,好友离这件事远一些,便意味着离[组织]远一些,那最好不过。然而,眼下松田阵平的眼神和当初游乐园爆炸后的那一眼,在他的脑海里瞬间重合了。
“可以。”安室透道。
从好的方面想,他信任好友的头脑,这种等级的情报他有做主的权利。
“濑川阳太,我认为他是倾向于帮忙的。”
在三人交换了加密的联系方式,并约好了下次见面的地点后,临走之前,松田忽然开口。
“而且,他知道的事情,不止目前这些。”
“好,我知道了。”安室透点头。
公安的幕后理事官黑田兵卫,是现任搜查一课管理官。他的前任,也就是当年负责招募九系职员们的松本清长。松本在全国范围内挑选出一个个出挑的警官,协调处理各地的疑难案件,并在后来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成果。换句话说,九系整个小组都是毋庸置疑的精英。
和相泽夏美同一个办公室的三人,上村舜太朗,藤本恵介,秋元康裕,不管是谁,都是履历丰富的警察,年纪也算不上小,最基础的个人资料,任职过的部门和地区已然很复杂。至于经手的案件,更是一个人的就能堆满一间屋子。
风见裕也花了几日整理资料,和上司会面。
“他们破案率都很高,这也是当初松本警长选择这些警官们的原因。”风见道,“至于调动的经历,您看看,资料在这里。”
藤本恵介有过十年爱知县的任职经历,也去过福井县。秋元康裕本就出身于横滨警局,在长野县担任过警部,而上村舜太朗是青森县的刑警,也在埼玉县任职过。
安室透拿过文件。
“看起来,都和降谷先生您说的那件案子没什么交集啊。”风见低声道。
“谁说没有交集的?”安室透道,“看这。”
在二十年前这一重要的时间节点,当时,三名警察中,藤本恵介是东京都的现场搜查,秋元康裕在横滨警局,上村舜太朗在琦玉县的琦玉市,紧邻京都。
而琦玉市,和增田案的案发地点是一致的。
“呃,这不是巧合吗?”风见道。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仅仅是同一个市并不能说明什么。增田光太郎,也就是当年被妻子杀掉的警察,和上村警官并不是同个分区的同事,两个人当年的家庭住址也不算近。
“去查查,上村当初是不是经手这件案子的警察?”安室透道。
风见不解,“结案报告上没写他的名字啊。”
“不表示他没有插手。”安室透道,“别忘了受害者是警察,增田家的住所距离工作地点只有三条街。这代表当年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一定是同个分区的警察,也是他的同事。那么,之后根据回避条款,必然是其他分区的警察来处理这一切。”
“哦!正好是其他分区的上村警官?”
“不排除这种可能。”安室透道,“或许不是他本人,但在那个年代,这样一起重案,在业内不会是个秘密。”
这个联系,多半并非巧合。
安室透想。
风见进一步进行了调查,不久后,他传来邮件,增田案的事发地是大宫区,而负责办理此案的,是中央区的警察。上村当时,正好在中央区分局任职。
这个结果不能说很有力度,只能间接证明交集的存在。此外,由于不能大张旗鼓地搜查,他们也不能百分百确认增田警官和上村警官在日常生活里的交往和相处情况。
杯户町。
一间即将被重新装潢的商场。
很多铺面由于商家的撤离变得空无一人。但是这里有一台ATM机还未废弃,因此不时也有人员出入。
安室透把存储卡递给了松田阵平,讲述了自己的猜想。
“你怎么看?”他道。
随着调查的深入,安室透越发觉得相泽夏美从众多落灰的档案中,挑出了增田一案不是偶然。要知道,那甚至不是一份冷案的资料,而是彻底结案的档案。
“我也是这么想的。”
松田将东西收好,陷入了沉思。
无论她是由于追查什么,找到了某个势力的线索,在调出档案时,被同一房间的另一名警官发现了。
“那么,这时候,如果‘你’是这名属于特定组织的警察……”安室透顺着思路分析。
“一定会选择对她下手。”松田说,“但是,假如‘你’已经有了一个针对她的计划了呢?”
也就是组织的连环爆炸案预谋。
“那‘你’会选择加速这个计划。”安室透道。
他想起好友从爆裂物制造的角度找寻到的破绽,“那个失误,或许也正是这么来的。”
爆炸犯没有更长的时间,再给自己刻画更合理的成长轨迹。也许,他还会认为既然终归都会融化在火海里,一些细枝末节大概率不会被人注意。他几乎要成功了。若非好友,一节金属管断不会被认为是所谓的破绽。
“你和上村接触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安室透又道。
“并没有。”松田阵平按下激荡的情绪,尽力用客观的角度描述嫌疑逐渐增加的上村,“他很正常,为人有些冷淡,但没到不礼貌的程度,能力不错。之前有一次,我们的好友,佐久间失踪的时候,他还负责过那起案子,当时,相泽的思路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很多人不理解,她选择单干,却也没有对他的接手提出什么异议,松本管理官的态度也差不多……”
而正是那次事件后,她的实力和名声又上了一层。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呢?”
“最后一次……”
松田回忆那一日,将近一分钟都没说话。
“是在九系办公室。”
安室透刚要再说什么,松田道:“我记得,那天他好像是要出门,相泽还提醒他开车要换一条路线,因为有地方发生了交通意外。”
“相泽警官知道对方要去哪儿?”安室透问。
松田笑了一声。
“她总知道对方要去哪儿,最开始在机动队,大家不熟的时候还好,熟悉了之后,她就不再避讳提起一眼看出对方从什么地方回来,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这些事了……”
如同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
安室透联想到之前的列车事件,在火车站上,他也是出于谨慎避开了女警官。从一个人的衣物,沾染的痕迹等种种判断出对方短期内的经历,这他也能做到。但即便如此,反过来,他依然没有信心保证不会被人察觉。顶尖的侦探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不愿冒着风险尝试。如他一般的卧底人员,最怕的就是被留心到往来出入的路径……
倘若事情当真如此,只怕相泽警官对同一办公室的监视者本身也是个威胁。
她留下的东西显得愈发重要了,加上赤井秀一隐晦的提醒。
安室透心中决策的天平,另一端放置的砝码越来越多。
看来,有必要去找濑川阳太交涉了。
不过,在那之前。
“相泽,她是个纯粹的逻辑派,对吗?我见过她经手案件的卷宗。”
松田眼睛里冒出疑问。
“你究竟想问什么?”
“……没什么。”安室透摇了摇头,“是我想岔了。”
有那么一刻,他竟在想,女警官会不会是在刻意加大对上村的压迫感?
然而,比起逻辑至上,这更像是摆弄人心……
“叮咚。”
濑川阳太打开自家大门,门口是身着便服的年轻女性。
“你好,榎本小姐。”男人道,“有什么事吗?”
“濑川先生!”
榎本梓性子活泼,做事也干脆。
“下午好!”
“下午好。你不是要下班了吗?”
“是啊!”
榎本梓肯定道,她不由分说地递来一个信封。
“我是来给您送这个的!”
濑川看着棕色的信封,这是昨日他交给女服务生的。
“这是?”
“这是安室先生退回来的奖金。”榎本梓道,“他说自己上个月出勤不够,不好意思领全额的奖金啦。”
“哦,实在是没有必要。”濑川道,“他一直是咖啡厅的优秀员工,不是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啦,但是他很坚持呢,哎……”
榎本梓说着脸上就冒出为难之色。
“好的,我会自己和他说的,真是麻烦你了。” 濑川道。
送走了女服务生,男人打开了信封。
一万元钞票一角,有一串的铅笔写就的数字。
是某种暗号。
同步信息的枡山瞳正在网络上和人下棋。
“红方指数185%,黑方指数146%。”
完成一子击双的一步,她道:“合作开始了。”
第181章 奶油汽水与紫外线
奥田宅。
诸伏景光正在和提供餐食外送服务的服务生聊天。
今年的夏日格外漫长, 接近傍晚时分,气温依旧居高不下。骑着自行车前来送餐的年轻人很是辛苦。于是,作为屋主人的诸伏景光热情地将其请进家门, 还礼貌地端来了加冰的饮料。
“好喝。”安室透笑得蓝眼睛都眯起来了。
他用吸管戳了戳奶油汽水上漂浮的冰激凌。
“景, 你的手艺真不错啊!”
“你现在很热爱餐厅的工作啊。”
诸伏景光笑了笑, 动手把外送箱里的食物一件件拎出来,放在餐桌上。通心粉上浇着漂亮的酱汁,煎得正好的牛肉散发着好看的光泽, 连欧芹碎的颜色都青翠欲滴, 这代表了制作者仔细把握了菜肴的出锅时间。
“……厨艺见涨。”诸伏景光道。
“我可是靠这个得到了餐厅奖金呢。”
安室透道。想到某个混帐的FBI老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和幼驯染见面, 是为了交换组织情报。在此之前,相认的两人几乎没有交集。更早前, 他们还在组织内部时,对话的频率自然要高一些。但是, 多年后的今天,分属警察厅和警视厅的两个人纵然追查的目标一致,关注的重点却不同, 并不能常常交流。
如果不是这一次, 安室透从组织里探听到消息,确认相泽夏美的案件和黑衣组织有关, 而她生前的人际关系里, 佐久间佑穗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块, 两个人也不能坐在这里像儿时一样相处。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安室透道,“当初, 你暴露后……”
那一年, 警视厅公安部内部有人查阅了诸伏景光, 即彼时苏格兰的资料,将其是卧底的消息传回了组织,令好友身份暴露,好在,有不知名人士及时提醒,才替景光争取到了更多的逃离时间。
“那个人是谁,你现在知道了吗?”他道。
诸伏景光顺利逃脱后,警视厅内部根据他暴露的时间先后,排查出了一名嫌疑人。他们秘密逮捕了那名腐败的警察。
然而,到底是谁,会好心警告诸伏景光他暴露的事实呢?
当年,上头经过调查,得出两种论调。一是组织内部人员,有利可图,又接触到情报,知道组织将对有疑点的苏格兰进行试探,另一种论调是警视厅内可能还有其他潜藏的黑衣组织成员,毕竟是警察,许是良心未泯。
针对第一种说法,安室透事后在组织里打听过,不排除一些人被秘密处决的可能,但是,根据他目前为止听到的消息,应当没有人对这件事负责。
而第二种说法,本着宁可信其有的观点,警视厅公安部照着这个方向调查了很久。之后,整个资料加密方式,人员交流途径,都进行了调整。诸伏景光辗转与上头取得联系后,使用的也是这套新的系统。
“零,你想到这个,是觉得那人和这起案件有关吗?” 诸伏景光道。
“我认为这是个调查的方向。”安室透回答。
这次见面,诸伏景光主要对好友讲述了女研究员与贝尔摩德的新动态。而波本和女明星相处良好,了解程度也不低,在这样的基础上,对她的一些动作,或许他会有新的角度和想法也说不定。
“我知道她带来了一个程序。”
安室透道。
“在组织的研发部调整过,已经投入使用了好一阵了。”
话说到这,颇有一种“我下了个应用程序,开发者竟然是我认识的人”的荒谬感。
事实的脉络逐渐清晰。佐久间佑穗的失踪事件,导致她的朋友相泽夏美对上了组织。最开始被她抓住的是一些小角色和外围势力,譬如泥惨会。而后来,她顺藤摸瓜,越追越深,破坏的就是组织切肤的利益了,而这一点惹怒了朗姆。
“佐久间小姐知道这些事吗?”安室透问。
“我感觉她是知道的。”诸伏景光道,“当然,仅限于前半部分。”
嫌疑人上村等人,还有新发现的爆炸案的疑点或者更多的讯息,他们也是才掌握没多久。这些在佐久间视角里是空白的。
还有些话,诸伏景光没有说。
刚刚与佐久间结识的时候,她有一双清莹而透澈的眼睛。那时的女研究员,信任正义也信任人性,对她而言没有永久的阴翳,灰暗或阴影都是暂时的,光明的未来总会到来。横滨的案子,她依旧不是那种会一直低落的女孩,她记得诺言,也不会被恶意打倒。失踪事件发生后,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层沉重,却仍旧和这次的不同。在相泽遭遇不幸后,那些光辉与潇洒一点点从她眼中消失了……而他拦不住。
唯一庆幸的是她最近没再和组织接触。这点他可以肯定,因此他倒没有十分着急。
“你没考虑过把她纳入公安的线人保护计划吗?”安室透问。
“有,但是……”
那意味着她要抛下一切,姓名,亲人,朋友和生活,还有热爱的研究事业。早些时候,在公安部内部也有类似的声音,有些人认为大可强硬地要求她配合,公安又不是慈善事业,后来,是考虑到她的背景,那些人才没坚持己见。佐久间这个象征着荣耀的姓氏在庇护着她。
不用幼驯染多说,安室透已然清楚了对方的意思。他委婉地提醒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诸伏景光顿了顿,“我准备过两天去看她,也许到时候可以再和她聊一聊。”
恢复了外卖员的装束,安室透离开了奥田宅。天空中的太阳在马路上投下红彤彤的光亮。
看来,好友的身份,很快将在那女孩面前不是秘密了。不过,道理本就是如此。脱离了卧底后,尽管还是不能暴露真实身份,至少令对方知晓所处的真实立场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他……
在枡山瞳面前,他大概还会当很长一段时间的波本。
枡山瞳有可能被纳入线人保护计划吗?改名换姓,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这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不到一秒便被安室透自我否决。
别的不说,单是枡山集团的惊人规模与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政治场上扮演的重要角色,便能看出她的当家人做得有多么称职与不可替代。
她连海外的大学都没有选择……只要她一日无法放下自己的家族事业……
若是组织,这一牵绊她的源头不能覆灭,怎么看,她都不能解脱。
波洛咖啡厅的招牌出现在视野里。
安室透摘下鸭舌帽,换上服务生的围裙,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再过一个小时今天的打工就结束了,和濑川约好的时间就在明日。选择今天和景光彻底谈话的目的也在这里,他必须掌握所有的信息,力求达成一场完美的交易。
如果不是濑川,是黑麦威士忌的话……
温柔笑容的服务生垂下眼睫,蓝眼睛里闪过冷意。
他不介意把背叛者“上交”给组织。
然而,濑川的情况不一样。他没有这种经历。而对于公安来说最重要的资料,此时又正握在对方的手里。
“第十本必读书目?”
枡山瞳用不失热情的嗓音接着电话,另一头隐约响起欢快的女声。
“重点,我查查……是214页至335页。”
“谢谢你啦,枡山!”前田道,“我回家后才发现,记作业的照片怎么放大也看不清楚。”
“不客气。”枡山瞳道,“那就先这样?”
“好,再见!”
放下电话,轮椅上的女孩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剪纸。确切地说,是把打印出的大小不一的彩色照片,从边缘裁剪下来。
系统道:“我不理解,您为什么不能直接用同样大小的照片?”
“那怎么体现出谁的地位更高呢?”枡山瞳道,“电影或是电视里,那些幕后黑手们的照片墙,往往中心尺寸最大的一张,才是领导者。”
她又从一叠照片里,选出两个四五十岁的男性,把他们的照片剪掉,碎片扔在一边。
“……不把关键人物写明,这样真实程度就更高了……”
系统:“手工活不累吗?而且您还要做旧?”
霓虹区域警务系统内部的可疑人员名单,又名组织卧底名单,有着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般的复杂脉络。
枡山瞳可以将其全部密密麻麻写在小纸条上,又或者把电子名单放在存储设备里,再声称来源是那只老式的打火机。但她还是换了种麻烦的方式。先给对方一个地点,之后在这个地点,放上相泽夏美完成的分析工作,以及部分人员的信息。
最重要的那些自然不能全部写明。
缘由很简单。假如整个黑警组织都万分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女警官完全可以径直找上检察机关。毕竟,又不是说有一半的人都被组织收买了。
“……但是也没差多少。”
有些成员根本不知道他们是组织的一部分。这些警察或出于理想,或出于利益,达成了暗中的联合,维持着一张“历史悠久”的关系网,比枡山瞳的年纪还大。
“降谷零的工作量肉眼可见啊……”
枡山瞳又检查了一遍一摞照片上马克笔的标注的相泽的字迹,添上一沓账本,回过头,习惯性地将这些东西递给朗内尔。
身后空空如也。
枡山瞳这才想起另一个自己半小时前去布置灰扑扑的空仓库了。
而她的任务……
打开强力的紫外线灯,看着崭新的纸张渐渐没那么平整,泛起淡淡的黄色,正如被贴在墙上很久后的那种颜色。
枡山瞳随意翻着手里的账本。
上村,大竹,他们都在这本资料的名单上。
“真是一点意外都没有。”她道,“一句话,就急不可耐地动手了。”
“无论何种情感,到头来都是最容易变成压制点的。”
第182章 环球旅行和保护者
一天后。
共享意识。
——任务完成情况。
——已完成。
——清除所有数据信息。
——已清除。
佐久间佑穗最后一次环视自己这间满是手办、玩偶和游戏的客厅, 她穿了一件简便的适合出行的连帽衫,脚边是银色的金属行李箱,里面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电脑。
“小姐,出门散心要注意人身安全啊。”柳生道。
“我知道啦。”
佐久间转头对老管家露出一个笑容。
“不是说了, 您不用送我去机场的。”她故作娇嗔地道, “宏一叔父家事务也很多吧?您何必请假?”
“还可以, 跟往常没什么差别。这个面子他们还是会给我的。”
老管家刚要提起地面上的行李, 女孩子抢先一步拎起来,放进汽车后备箱。去机场的路上,柳生一边开车,一边偶尔想到什么就再叮嘱几句。
“去欧洲还好,不要去人太少的地方。”
“好。”
“想周游世界的话,试试邮轮也不错。你父亲当年就是在邮轮舞会上认识你母亲的。”
“哎,您说过好多次啦!”
“嫌弃我老人家啰嗦吗?”
“没有。”
“你也长大了……”说到这,柳生暂时停住了话头。这次相泽出事, 他万分担心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会经不住过大的打击, 她取消了生日宴会,好些日子都闭门不出,连研究室也去得极少。
现下,虽说,很显然出门旅行也是她排遣悲伤的方式, 但是, 终归是走出家门的活动,这就比前段时间的表现要强。
“噢!还有那个小伙子, 你告诉他这件事了吧?”柳生道。
那个名叫奥田悠辉的年轻人, 秉性和脾气都不错。在佐久间沉浸在低落情绪走不出来的期间, 他一直很有耐心,不时会来照顾她,又温柔又细心。
“……嗯,我说了。”
汽车在下车点停下,佐久间佑穗拖着行李箱站好,朝驾驶座摆手,柳生却问她候机室是几号。
“柳生爷爷,您要干嘛?”
“送你上飞机啊。”
佐久间哭笑不得。
“不用麻烦啦,距离起飞时间也没多久了,您停车后再上来还不够折腾的呢。”她道,“我都准备好了,没问题的。”
她再三坚持,柳生道:“你没出去这么久过……”
过去,即使是学者间的学术交流,也不过一两个月。这次她的旅行计划,一定就是一年之久。
“不一定哦!”佐久间笑道,“也许,我很快就会回来啦!”
“那好吧。”柳生道,“一路平安,小姐。”
“您也是。”
女孩子朝老者微微鞠躬,“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柳生爷爷。”
“既然决定出去玩,就好好玩。”
柳生回到驾驶室,还不忘探出脑袋。他的皱纹愈发深了,眼睛中流露出的情绪却愈发温和。
“不要心里装太多事了。”他说得含蓄,“回来的时候,可别让我看到你还像颗蔫巴巴的脱水青菜哦!”
她瘦削的身形还没恢复,哪怕在开玩笑时,也有了沉静的底色,不再是原先无忧无虑的模样,让人明白她获得了成长,痛苦的成长。
“不会啦!”佐久间道,“再说大家现在都说我比以前更好看了呢!”
她晃了晃机票和护照。
……
柳生不太放心,在街上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将车辆放在停车场,乘电梯来到了航站大楼。望着天空中起飞的金属大鸟,老者心中总有些不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他的视线。
柳生管家皱起眉头。
“奥田,你怎么在这儿?”
奥田悠辉眼底涌动着莫名激烈的情绪。人老成精的柳生能看出他在尽力掩饰了,却还是抑制不住话语里的急切。
“佑穗她走了吗?”
“走了。”
见男人明显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柳生试着开口,“小姐说她告诉过你了,奥田小子,你不会是不知道吧?”
“我……我知道。”奥田道,“我就是没想到,她竟然真就这么走了。”
诸伏景光脑中的思绪无比繁杂。
他稍稍低下头,避开了老者的目光。
眼前的老管家明显将整件事,尤其是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解释为单纯感情上的危机……
可是事实远不止如此。
他再次掏出手机,打开某个存储文件夹。这里原来存放着某个视频,但是,此刻,视频不见了。而这还只是他明面上的设备,即普通人会使用的那种。在事发后,他还用保密程度更好的空白移动终端进行了尝试。结果,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设备,只要连接上网络,相泽夏美的那段特殊的视频就会报错,进而消失。
事情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一是热点已经过去了,余音在逐渐减弱。而且,这个视频的消失并不会弹出通知,不是每个人都会时时刻刻查看自己存储的文件状态的。此外,网络上的视频消失得更是彻底,所有以往可点击的地址全部崩溃,冷冰冰的“Error”会第一时间弹出来,显示无法访问……如果有心人检索,就会发现,如今全网也一条也没有了。
有人在黑掉这段女警官临终的影像。
之前早就有声音表示,不管是考虑到对孩童的影响,又或者是出于最基本的人道精神,一个人死亡前的哀歌都不该被肆意传播,尤其是最后一段。只是这声音很微弱。有影响的媒体如电视台等会稍做剪辑,但低门槛的猎奇者的狂欢,没有人能阻止。
诸伏景光之所以发现这件事,是和幼驯染商讨过组织的事宜过后,再次想要复盘案件。
文件存储位置这种简单的细节,他的记忆不会出错。而网络上发生的一切也不会是偶然。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做了这件事?
如果说这只是有些诡异,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荒谬了……频繁有人在社区上发声,称自己的个人账号出了问题,真实信息泄露,匿名社区的发言不再匿名,更有甚者,于网络上发出的难听的辱骂被写成邮件,发送给了通讯设备里的所有联系人,往日彬彬有礼的自己被发现实际上是个用恶毒语言攻击别人的……当然,发帖人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他声称“只是可以减轻压力,又觉得有趣而已”。
网络安全对策课的警察们大概要忙疯了。
诸伏景光想。
乍一看这是两件事。然而,他却有着不好的预感。
因为,“具备对相泽夏美的特殊情感”,“顶尖网络高手”,像数学上的交集概念,在他身边,正有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人。他试着点开几个人的账号,有几人曾有过对女警官的恶意评价……不是全部,但这些人也不会只有一个账号,或只在一个平台上发声。
但愿只是巧合……
但愿是我想多了……
她对正义的信念……
这一晚,诸伏景光只睡了三个小时。第二天,他比约好的时间还早地匆匆找上门,却见佐久间佑穗门口邮箱上的小旗子倒了。女研究员原本的旗帜安装位置有问题,导致她取信的时候总是容易撞到脑袋。因此,熟络之后,“奥田”提出帮她修整一番,两个人花了半下午,拿着工具重新装好了旗杆。中间她不小心弄脏了原本的旗子,他帮她又重画了一个……后来她洗干净了第一个,也安了回去。
当时,佑穗开玩笑般道:“有两面旗帜,可以传递旗语了。”
正常情况下,两面旗帜都和地平线呈八十度角。如今却一个平行卧倒,一个向下呈四十五度角。
在旗语中,这代表“M”。最容易令人联想到的是“Message”的缩写,即“消息”。
她有什么消息给他?
打开邮箱,里面是给奥田的告别信。
诸伏景光的心越来越沉。
“只是出国而已,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年轻人想联系的话,方法多的是……”
见他低落的模样,柳生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小姐也说了,也许不要一年她就回来了。”
“您说的是。”
诸伏景光勉强勾起了唇角。
然而,在他心中,有个声音斩钉截铁。
她不会回来了。
一路在公路上飞驰,他还是迟了一步。
一个简单的原理,若是要识别他人口中曾“吐出”的恶言,她必然要对文本进行分析。她自然不用一条一条去看,也不用从头搭建语料库,然而,如此精准的辨识,就意味着程序制造者本身,无比明确每一种评论,每一类评价,蕴含恶意在指向什么,是才华,是容貌,是性别,是道德……
她唯一的朋友拥抱了死亡,却还要遭受连续不断的攻击和羞辱。
赞美和肯定是有的。无奈鲜花消不掉伤疤。女警官所守护的,往日也是她所信奉的,所谓正义,迎来了来自灵魂最深处的质疑。
为什么?凭什么?我又该做什么?
她爆出了他们的隐私,毁掉了他们的数据。
这是错误和违法的行为,但如果冷酷些想,与可称之为残忍的行径比起来还有很大的差别。
这一切背后的含义才是最糟糕的。
坚守正义者跨越了法律的那条线,通常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不是赛跑比赛的终点线,参赛者稍稍越过后便会停下,那是另一块路牌导向的另一条路,是悬崖前用力踩下的油门。
常年在黑白间游走的诸伏景光见过很多信仰坍塌者。
为什么他竟没发现她的异常?
车内的青年猛地捶了一拳方向盘,误触按键使得车外发出了巨大的鸣笛声。
这不是什么暂时的分别,也不是擦肩而过的遗憾,她背离了原本的轨道,而他没能抓住她的手。
而最可怖的,是……
她见过组织的力量,却不知道组织针对她朋友的阴谋。
相泽夏美曾是她的保护者。
当保护者倒下,凶手在逃,若是本就被阴影拉扯的她决心求助于另一种力量,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