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5月4日

日出之前 by 金麟(15 – 21)

第十五章  活死人

吴邪感到有人在推他,他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天还是一片漆黑,然而星光已黯淡下去,只有启明星低低的悬挂着,似乎唾手可得。

吴邪半眯着眼睛,去看那只推他的手。那只手白白的,柔若无骨,推他的时候温和的很,简直像是在说悄悄话。吴邪揉着眼睛,嘟囔着说:“你再推,我就要掉下去了。”

那只手就不推他了。

吴邪坐正身子,脑子还有点糊涂。他揉揉眼睛,发现衣服和头发都被露水打湿了。呆了一会,吴邪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他和闷油瓶就这样在峡边坐了一夜。

当时说了什么话,吴邪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雨后初霁,星光从堆积的云块之间倾泻而下,江水浩荡,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

吴邪轻声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去看闷油瓶。

黑暗里,闷油瓶正微微的抬起头,专注的看着遥远的天际。他的下頦和颈部之间,拉出一条流畅又有力的弧度,简直像是把黑夜切割成了两半。

他总是看着远方。

仿佛他的旅途,他的归宿,他的终点,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喂,你没睡觉,一直在发呆?”吴邪在他眼前摆摆手。

闷油瓶并不回答,轻轻的,他的手覆上了吴邪的手。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天际,清澈的要命,倒映着天光,一点一点交错颜色,从深不见底的黑,到馥郁的紫,到明净的宝石蓝。

他看的那么专注,让吴邪也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东方的地平线上,黑暗渐渐被撕扯的很单薄,云朵不断变幻着颜色,澄澈的青绿正悄悄渲染开来。

“日出吗?”

吴邪安静下来。

东方的云朵翻腾不休。江水也渐渐明亮起来,次第被染上绿色和紫色,绝壁之上,彩澈区明。

一点点的红光,动荡着,从斑斓之间探出。

山风携着江水的芬芳,吹过吴邪的额头,撩起几缕发丝。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什么都不去想,步步紧逼的秘密、凶险的阴谋、死亡,在这一刻,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

那些冒险,都仿佛尘埃一样落地。这一刻,虽然肩膀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闷油瓶就在他的身边,他们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太阳就要出来了。

这样想着,又有一只手在推他。

吴邪想忽视它,但是那只手不依不饶的推他,轻若吹气的,从他的腰上,一直爬到他的腋下。

吴邪被弄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终于忍不住,怒道:“靠,有完没完?不带这么光天化日调戏人的!”他恶狠狠的捅了闷油瓶一下。

闷油瓶转过头,不解的看着他。

一看闷油瓶无辜的眼神,吴邪就愣住了,他想想不对,闷油瓶一只手和自己的扣在一起,另一只在身体的另一侧,就算他是面条人,也不可能身子不转,就把手扭过来摸他的。

那么摸他的那只手是……?

吴邪心底一寒,低头看去。他的腰上,攀着一只手。一只雪白的,柔若无骨的手。

紧紧的攀在他的腰上,那只手齐腕断开,端口处一丝血迹都没有,反而长着一层皮肤,就像一只惨白的蜘蛛。

吴邪吓得:“啊!”一声叫了出来,差点没摔下山崖去。闷油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飞速的拈起那只手。那只断手一被闷油瓶抓住,就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

没想到这只手看上去柔若无骨,其实力气极大,闷油瓶没抓稳,差点就被它晃下山崖去了。吴邪一看,连忙拉着闷油瓶往后退,退了十来步,两人才堪堪站稳。再看闷油瓶手里的断手,虽然不挣扎了,却竟然从指甲缝里渗出血来,整个指尖都开始发黑。

闷油瓶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吴邪大喊:“快扔了它!”一边上前就要去抢闷油瓶手里的断手。

闷油瓶没有理他,看见吴邪冲上来,侧身让开,就把他推了出去。闷油瓶的力气极大,吴邪被推出去三四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吴邪摔的极痛,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瞪着闷油瓶,却看见闷油瓶的脸色更加凝重了,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催命的东西。

见闷油瓶这样,吴邪一时也屏息,说不出话来。

闷油瓶一手死死捏着断手,一手从腰侧拔出一把匕首,划开手臂,血淅淅沥沥从伤口涌了出来,闷油瓶等匕首上沾满了血,便猛地用力,把那只手钉在石头上。这短短的几步,却似乎非常耗费体力。闷油瓶虽然做的非常流畅,但钉住那只手以后,他的身子却晃了晃,喘气声也不均匀了。

吴邪心里着急,想也没想,爬起来又冲上去,他还没靠近,闷油瓶低声说:“别动,离我远点。”

吴邪骂道:“靠,到底是什么回事?”

闷油瓶看着吴邪,慢慢的笑了起来,说:“快走,他们一会儿就要来了。”

吴邪看着闷油瓶,发现从他苍白的指尖开始,一股隐隐的黑色正在慢慢的往上蔓延。吴邪站着不动,大声问:“那只手有毒?”

闷油瓶不说话,目光直视吴邪背后,眼中又一凛。

吴邪看闷油瓶眼神不对,也连忙回头。

背对着阴影,走出来一个人。

吴邪心里想,不会又是什么巫山神女之类的妖怪吧?他眼睛不太好,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才看清那个人是谁。这一下,他吓了一跳,简直比见到鬼了还要惊悚。

吴邪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人赫然是早已身首异处的李墨修!

顿时,吴邪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不是挂了吗?”

李墨修此时好好的站在那里,浑身是血,看上去也是经过了长途跋涉,虬起的肌肉在朝阳之下闪闪发亮。他并没有回答吴邪,却盯着闷油瓶,冷笑道:“你怎么还没有死?”

闷油瓶不理他,目光慢慢的转过去,注视着山谷之间,拔出了他的黑金古刀。看他的样子,似乎死而复生的李墨修并不可怕,反而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要从山谷里爬上来了。

瞟了一眼被钉在地上的断手,李墨修的眼光也凝重起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吴邪的手臂,说:“快走!”

吴邪挥手就是一拳,骂道:“操,你要做什么?”

李墨修一把抓住吴邪的拳头,哼道:“不想死就快走。”

吴邪的手指骨被捏的咯咯作响,他一下又想起几天前在火车上,被李墨修打的满头是血的情景了。吴邪心中暗道,妈的,我管你是人是鬼,小爷我也不是吃素的,能像只小狗一样被你拎来拎去吗?

吴邪一只手使不上劲,另一只手就往李墨修脸上打,李墨修挥手一格,吴邪瞅准空隙,张嘴咬住他的手腕。这一下又准又狠,李墨修一时吃痛,也暴躁起来,一记手刀打在吴邪后颈,吴邪只觉得脑后一痛,连哼也没哼一声,就晕过去了。

李墨修把吴邪扛在肩上,皮笑肉不笑的对张起灵说:“麻烦你抵挡一阵了。不然,我只能先丢了他喂妖怪。”

张起灵不说话,他死死的盯着悬崖中诡异翻滚的雾气。

从雾气,一只雪白的手,慢慢攀了上来。

李墨修听到,像是蚕吃桑叶的声音,山谷之间,“沙沙”、“沙沙”,潮水般一阵一阵传来。看来,它们马上就要到了,而且数量还不少——

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李墨修也顾不上再说什么,扛着吴邪就往回跑。身后,他听见张起灵挥刀,一片混战。

世界在视线里颠倒了,随着李墨修的奔跑,不断跳跃着。

吴邪眯起眼睛,匕首从他的袖口掉出来,他紧紧的握在手里,瞄准了李墨修的肩胛骨——

只要从那里刺下去,一整条胳膊就使不上劲了。

吴邪眯着眼睛,微微抬起手。

忽然,前面的李墨修说话了:“小子,这种小把戏,是糊弄不了我的。”

吴邪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就被狠狠摔在了地上。李墨修一脚踩着吴邪的后背,冷笑道:“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想要杀我?”他的脚上用力,吴邪只听见脊椎被踩的咯咯直响,简直要断了。李墨修慢条斯理的说:“还是你以为,你这是在帮你的朋友?”

吴邪疼的说不出话,手上的匕首也被摔出去老远。这时候,吴邪反而笑起来。他的笑声因为疼痛而断断续续的,但是他的表情却充满了蔑视。

李墨修果然大怒,他一把抓住吴邪的领子,说:“你笑屁啊!”

吴邪眯起眼睛看他,吐出两个字:“怪物。”

李墨修愣了愣,忽然也笑起来,他讽刺的看着吴邪,说:“看来,你还不清楚,到底谁是怪物。”

吴邪心里暗自一惊,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抿着嘴。

李墨修不会忽视吴邪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他一把推开吴邪,像是厌恶似的拍了拍手,说:“你才是怪物——不,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怪物。”

吴邪想,这又是一个拙劣的比喻吗?他讽刺的回答:“没错,但是好歹,他们做不到死了以后,还能把断了的头接接回去继续用。”

李墨修看着他,眼里厌恶的意味更浓的:“呵,你还真相信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东西,往脸上一罩,刹那间,他的脸颊鼓了出来,眼睛也缩成眯眯眼,整个脸盘活脱脱变成了一张丑陋可笑的,白白圆圆的胖老头脸!

吴邪吃了一惊,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可怕的想法,慢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李墨修用那张丑陋的笑脸对着吴邪,说:“看到了吗?改变容貌并不难,我可以变成别人,别人也可以变成我。”

吴邪叫起来:“所以那天我们看到的死人,不是你?”

李墨修得意的笑着:“没错,那只是一个可怜的替死鬼,你看,”他伸出一只手,黝黑又强壮,脉搏有力的跳动着,“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像你的伙伴们——怪物!”他眼里,恶毒又讽刺的神色简直像毒药。

吴邪喉头发苦,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话来:“那么……你说的怪物……是什么?”

李墨修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他厌恶的望着吴邪,说:“那个姓张的小子——活死人,僵尸,杂碎,或者别的任何什么下三烂的东西。”

吴邪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他愤怒的站起来,对着那张脸打过去:“妈的,闭嘴!”

李墨修侧身避开,他讽刺的笑着:“后怕吧?你全心全意相信的人,竟然是怪物。哈——”

吴邪的眼睛都红了,他只觉得一股愤怒从心底熊熊的燃烧起来,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直烧到他的脑子里,变作浓厚的疼痛。他的视线里,什么东西忽然一闪,是刚刚掉落的匕首!他向前一跃,去捡那把匕首。

但是李墨修比他更快,一脚踩在吴邪手上。

吴邪的手刚触碰到匕首冰冷的钢柄,就觉得一阵剧痛,手指骨似乎都被踩断了。

李墨修冷冷的笑着:“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留下来吗?因为来的那群怪物都是他的同类——死而复生的僵尸——哈,比粽子还可怕的怪物。不要自以为是了,他怎么是你的朋友?死了的人唯一的念头就是复活,没有别的。”

吴邪咬牙,用没被踩的那只手狠狠的打李墨修的膝窝,李墨修一个不防备,被打个正着,他的腿一颤,吴邪乘机抽出被踩的那只手,站起身来。他握着匕首,冷冷的看着李墨修。

李墨修摸了一下嘴,餍足的咂舌。

吴邪压低身体,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看着李墨修,忽然问:“那你呢?你站在哪一边?”

李墨修笑起来:“哪一边?哪一边给我钱,我就站在哪一边。”

吴邪也笑起来:“我和你不一样。我的朋友站在哪一边,我也就站在哪一边。”他忽然挥手,匕首映着阳光,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李墨修冷笑一声,伸手去挡。没想到吴邪手中的匕首只是幌子,他另一只手飞速的掏出一个钢块,狠狠的砸在李墨修脑袋上。

李墨修强壮的身体凭着惯性,向前又冲了两步,才顿住,他死死盯着吴邪,似乎没料到吴邪还有这一招。

吴邪仰起下巴,并不说话,看着李墨修的身体轰然倒地,才叹了一口气,骂道:“妈的,像熊一样。”他手上的手电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李墨修说的是不是实话?吴邪咬紧了牙关。他根本不想去想。实话又怎么样?假话又怎么样?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

那些事情都真实的存在过——他就站在那里,苍白的手指握住那把黑刀。他就在那里。

所以怎么会后怕,怎么会怀疑?

李墨修的挑拨未免太可笑。

“他是什么,做过什么,我根本不在乎。”

吴邪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

张起灵永远都是张起灵。遗忘的记忆里的他也好,短暂的重逢瞬间的他也好,温暖的也好,冰冷的也好,地狱也好,人世也好,哪里都好,只要他在那里,那么就够了。只要他不离开。

不离开——

吴邪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惧。几乎钟声一样压迫着他的心脏。

他的记忆被撕开了一角——似乎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这样的恐惧也曾经占据过他全部的神智,他对闷油瓶伸出手去,但是他抓不到他,他只能拼命喊:“不!你他妈敢——”

闷油瓶不出声的对他说着两个字。那个时候他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和今天崖边的他,一模一样。

似曾相识的恐惧感,紧紧抓住了吴邪的心脏。

那两个字是:“再见。”

吴邪眼睛疼的要命,他抓紧了匕首,往回跑去。

越是往悬崖边,吴邪越是听见可怕的吼叫,夹杂着哭声,从隆隆的水声里传来。

“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

吴邪没有心思去想,只是拼命的往上赶。

忽然,一声尖利的吼叫自山顶传来,紧接着,一个带着血的陶罐,顺着山路,从山顶上滴溜溜的滚了下来。

吴邪觉得蹊跷,下意识一脚踩住。他凑近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陶罐上,生着厚厚一层水锈和苔藓。吴邪一眼看出,这只罐子是汉朝的,起码在水里躺了两千年了。陶罐里面,斑斑驳驳全是血,洒在残存的惨白色组织上,那几块组织看上去像是软体动物的肉,和陶罐粘的那样紧,简直像是以陶罐为壳,长出来的蜗牛一样。

远方,哀泣的声音更响了。

吴邪忽然想到了之前在书上看到的传说:始皇铸金人十二,以削天下之兵。光武铸人柱十二,以镇地外之术。西汉之末,白帝公孙述被刘秀麾下大将吴汉一剑穿胸,死在广都。

公孙述好为符命鬼神瑞应之事,手心有白龙帝纹,传闻亦是承天命者。大将吴汉害怕他的阴魂复归,就杀了公孙述最亲密的妻子孩子十二人,剔骨分肉,封进陶罐,不见天日。十二人柱沉江,永镇白帝之魂。为了安抚公孙述的鬼魂,吴汉后来又杀广都旧部万余人,以殉白帝,慰旃。

传说,把陶罐沉江的时候,十二个陶罐都跳动着,发出凄厉又悲哀的哭声。闻者无不落泪。

至此,死去的鬼魂日日徘徊着,哀嚎着。

两千年间,一直回荡不断。

这段黑历史,当然毫无疑问的被抹杀掉了。后人不清楚那是什么在哭泣,于是一种哀鸣的巴猿,就出现在各种记载之上。

郦道元《水经注》有句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然而至此,谁也没有见过巴猿,谁也不知道,那猿啼般的哭声,竟然是江下,沉着的陶罐之中传来的。

后世只是传说,巴猿的哭泣就是凶兆。商旅货船,听见巴猿哭声者,必定会在峡中出事。

日久天长,它简直成了催命的鬼哭。

吴邪头皮发麻,难道,闷油瓶现在对付的,就是那些东西?

他咬了咬牙,松开手,陶罐又滴溜溜滚下去了。深吸一口气,吴邪拼命往山上赶。

江水拍打着石壁,旋出一个又一个不祥的黑色漩涡。晴空被浓厚的乌云遮掩了,山谷之间,飘荡着幽魂一样的雾气。

哀哭声又起。四方叠宕,凄厉哀怨。

张起灵听见他们在哀嚎,一声长过一声。他不为所动。

他的黑刀上,沾着鲜血,不知名的黏液,细碎的肉片。他低低的喘着气,汗水混合着献血,从他的额角流下。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漠然。他静静的看着前方。

“得,得,得。”陶罐叩击岩石的声音,一点一点靠近。一只惨白的手,用无比诡异的姿势,攀上悬崖。

张起灵的周围,四零八落散着一些躯干和陶罐碎片,那是曾经被作为人柱的公孙述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们。经历了两千年,他们的身体已经在江水里腐烂,只剩下封住他们的陶罐。

现在,陶罐里长出一对惨白浮肿的双臂和头颅,没有眼白的黑眼珠子从眼眶里垂下来,像一只巨大的蜗牛,恶心又诡异。

张起灵握着刀,守在崖边。他已经杀死了五个,还剩七个。

张起灵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不过这个时候,李墨修已经带着吴邪,离开这里很远了吧?

他叹了一口气,幸好,吴邪现在是安全的。

吴邪奔上山,远远看见的第一幕,就是闷油瓶被一群狰狞的人柱围在中间。怪物吼叫着,尖利的哭泣着,乌云打着漩涡, 岩石都颤抖起来。

闷油瓶就站在漫天的阴霾和阳光中,紧紧握着黑刀。厚重的穹庐之上,一束阳光击穿了乌云,照在他身上。他的眼睛被额发遮着,嘴唇微微张开,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看上去似乎在发光。

他微微喘气,黑影如水,散了一地。

他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乌云翻滚不休,霞光瑰丽,渲染出一片惊心动魄的灿烂和阴郁。而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握着黑金古刀,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切,仿佛似曾相识。

吴邪一瞬间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回忆,还是现实。他喊不出声音来,眼睛却眨也不敢眨,他死死的盯着闷油瓶,几乎怕那只是一个幻影。瞬间就会被什么吞没。

猛地,只见黑金古刀一转,绚烂的光芒迸射而出。闷油瓶一个回旋,黑刀脱手,离他最近的那个妖怪直接被锐利的刀风劈成两半。

好厉害的身手——

来不及感叹,吴邪就愤怒起来,他看清, 扔出黑刀以后, 闷油瓶身体晃了晃,似乎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他的手上再没有武器,眼神却依旧淡然,难道他想要同归于尽吗?

吴邪心一痛,来不及多想,捡起一块石头,就朝其中一个扔过去。他喊:“张起灵,你给我撑住!”

也许是他运气好,也许人柱们也没有料到吴邪会来,竟有一个措手不及,被吴邪打下了悬崖去。

闷油瓶本来连站稳都很勉强,听到吴邪的声音,忽然一怔,低声喊道:“不要靠近!”喊声中,他猛地回身,一腿踢在怪物的身上,那怪物也不甘示弱,毒液和利齿齐上。一人一鬼纠缠在一起,吴邪心里焦急,拔出匕首就冲了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闷油瓶摸到了掉在地上的黑金古刀,他半跪着,奋力把刀插进妖怪的颈项。

“啊——”妖怪嘶叫一声,黑血喷了闷油瓶一脸,砰的倒了下去。

吴邪奔过去,只见闷油瓶全身是血,一条手臂焦黑焦黑,无力的垂在身侧。吴邪觉得什么东西在心脏里,扎得他疼得要命,疼的他都要流泪了。

闷油瓶半跪着,拄着他的黑刀,低声对吴邪说:“不要靠近——危险。”

吴邪怔怔的看着他,闷油瓶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却依旧吃力的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似乎在说,没有关系,你看,一切都很好。

然后,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的背后,第十一个陶罐鬼,慢慢的爬了上来。

好你妈个头,混蛋!吴邪低声骂出来,他的眼泪终于像雨水一样纵横而下。他冲上前去,紧紧的抱住闷油瓶冰冷的,满是鲜血的身体。他浑身发抖,嘶声说:“你这个混蛋,你敢——你敢再一个人失踪,你试试看!”

吴邪的喉咙颤的可怕,这一句话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泪水滴在闷油瓶的肩膀上,化开几滴血水,又流了下去。

但是闷油瓶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吴邪的手发抖,他只能死死的搂着闷油瓶,却不敢去摸他的脉搏,泪水不断的涌出来。

巴猿凄厉的哀鸣,一点一点爬近。

不会让你们伤害他。吴邪咬着牙想。

你们这群混蛋——

他死死的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那场混战是什么样的,吴邪已经不知道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掉它。

杀掉它。如果不杀掉它,那么,它就会去伤害闷油瓶。

你们,谁也不许伤害他。吴邪在心里想。

他一直在流泪,好像从上次分别开始,就蓄积起来的泪水,都倾泻而出了。他止不住的流泪,仿佛不流泪,那么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他终于把匕首插进那个怪物的头颅。怪物嘶吼一声,悲鸣响彻山间。

吴邪跪坐在地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了,他筋疲力竭,几欲虚脱。但是这只是一个而已,这只是一个而已。

闷油瓶刚刚对付的,是十个。

他一个人,受着伤,孤独的面对十倍的敌人。

吴邪,你欠他的,怎么还得清,你可以用什么去还给他?

吴邪在心里喊,他问自己。

他看着闷油瓶紧闭的眼睛,苍白的脸色,他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身上。

还有一个妖怪,你能等的及吗?

如果今天注定逃不过去,如果注定逃不过去,那么——

吴邪忽然笑起来,他叹气,轻轻的问昏迷中的闷油瓶:“那么,我们也在一起,可以吗?”

第十六章 回收试验

吴邪大口的喘着气,他的喉咙被扼破了,每呼吸一次,都像是有一把刀生生割开气管。他吃力的站起来,踉跄了一下,闷油瓶的黑刀被他拖在手里,在粗糙的地面划出几个火星。

人柱半蹲在离吴邪不远的地方,瞪着可怕的眼珠,死死盯着吴邪,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它似乎也知道,这个人撑不了多久了。所以它在等待,等待这个人自己体力不支倒下去,然后它就可以饱食一顿。

血一滴一滴顺着吴邪的下巴落下来,吴邪双手紧握住黑刀,他的视线里已经一片模糊,只剩下那个危险的惨白影子。

不能让它靠近——这是吴邪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人柱并不着急,反而慢慢的绕着吴邪,转起圈来。

吴邪也随着它的移动,慢慢改变方向,把昏迷的闷油瓶护在身后。

人柱的铁青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狰狞的微笑,它看出来,光是移动,就已经耗费了吴邪所有的力气,他急促的喘气,拖着黑刀的手臂不断颤抖,简直就是强弩之末。人柱决定不再等下去了,它要下手了。

它猛地跳起来,尖利的长爪带着剧毒向吴邪抓去,吴邪勉强挥刀去挡。

因为黑金古刀上沾了闷油瓶的血,人柱还有几分忌讳,长爪没有碰到,就又缩了回去。

一时间,又陷入了僵持。

但是无论是吴邪,还是人柱,心里都清楚,这种僵持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吴邪已经没有力气支持很久了,只要一旦他拿不住黑刀,那么就会成为人柱的口中餐。

人柱不再冒险前进,而是慢慢绕圈,耗尽吴邪的体力。

过多的失血反而让吴邪心里冷静无比,他没有力气支持下去,所以必须想出一个办法,速战速决。

人柱盯着吴邪,越转越快。终于,吴邪的目光涣散,身体一软,黑刀落在了地上。

他终于撑不住了!人柱嘴角,阴险的笑容更甚,它迅速的扑了上去,咬住吴邪的喉咙。

也就在那一瞬间,本来已经力竭而倒的吴邪,忽然侧了一下身,把一边肩膀送进了人柱的嘴里,另一边的手闪电般拾起地上的黑刀,狠狠插进它的后颈!

黑血一下奔涌而出,人柱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惨叫一声,猛地窜出去出一丈远。它的巨大的手臂一挥,把吴邪扫在地上。

吴邪在尖锐的沙石地上滚了三圈,才堪堪停住。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闷油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就手脚并用,挣扎的往闷油瓶身边爬去。

背后是人柱垂死的挣扎,翻滚,惨绝人寰的嚎叫,在崇山之中反反复复的回荡,仿佛连低垂的穹窿和奔腾的江水都在哭泣,凄厉又恐怖。吴邪不管不顾,他的眼里,只剩下静静的躺在那里的闷油瓶。刚才举刀,把腹部的伤口又崩开了,灰蓝色的内脏蠕动着,缠在绷带里。尖锐的石子嵌进了他崩裂的伤口之中,一路留下一条血红的痕迹。

吴邪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的爬向闷油瓶。

仿佛这个时候,就算世界上所有的恶魔都倾巢而出,就算身后是倾泻的子弹,就算悬崖塌陷,江水倒灌,他们一起被活埋,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呐喊,他也不会停滞。他看见闷油瓶躺在漫天光华和阴霾之下。

这一次,我在你身边。

吴邪终于爬到闷油瓶身边,他紧紧的抱住闷油瓶冰冷的,毫无知觉的肩膀。他的眼泪又一次落下来了。

然而,老天似乎在跟他们开一个残忍的玩笑。

忽然之间,人柱的嚎叫戛然而止。紧接着,之前听过的,细微的,蚕食般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阴云游移,最后一丝阳光也被遮盖住。从死去的人柱嘴里,密密麻麻爬出无数断手。

断手越来越多,渐渐,悬崖之上,变成一片灰白,仿佛停满了层叠的白蛾。它们潮水一般,慢慢循着人肉的味道爬来了。

这阵势,简直比蝗虫或者食人蚁还可怕,蠕动着密密麻麻一大群,所过之处,什么都不会留下,一切残渣被席卷一空。

不祥的沙沙声越来越近。

逃不掉了。

这个时候,精疲力竭的吴邪反而平静下来。他紧紧搂着闷油瓶,把他护在前面。血一滴一滴落在闷油瓶冰冷的胸口,他的下巴抵着闷油瓶额头,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换我保护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不离不弃。吴邪握紧拳头,闭上眼睛。

断手在离它们很近的地方停住了。

吴邪等了一会,没有动静。慢慢睁开眼睛,他看见,怪手停在一圈血迹之外, 都迟疑着不敢前进,显然对那血非常忌讳。前面的断手停止了,后面的不知所以,还在拼命往前涌,一时之间,灰白的潮水都骚动起来。

那是闷油瓶的血。之前闷油瓶可能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怪物出现,所以洒了一圈血,没想到现在竟然真的救了他们。

吴邪心头一痛,痛到几乎不能呼吸。

怀里闷油瓶的脸苍白无比,连嘴唇都是纸一样的白。那个永远强大又漠然的人,为了救他,现在就这样毫无知觉的,无助的靠在他的怀里。然而即使昏迷着,闷油瓶到最后仍旧救了他一命。吴邪无不痛苦的想,难道自己只能依靠他的血来保护,只能依靠伤害他来得到安全吗?

他的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血痕对面的断手团团打转,它们无法渡过,但是它们并不放弃。忽然,几只手一跃而起,落在血痕中央,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传了过来,嘶嘶的青烟从它们身上冒起。挣扎了一会,这几只手就不动了。

一有开始,就没完没了了。不断的有蠢蠢欲动的断手窜上来,前仆后继。

烧死的越来越多,尸体叠了起来。终于有一只断手,越过血痕,向他们扑来!

吴邪捡起一块石头,没等它落地就迅速的拍上去 ,他的力气不足,没有拍死,只拍晕了。吴邪又补了好几下,直到砸烂才罢休。

他终于发现,原来这不是断手,而是——一种节肢动物!吴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动物,看上去像个蜘蛛,但是由于常年寄生于尸体之间,不见阳光,它们都退化成惨白的颜色,腿也退化到四条,乍一看上去,非常像断了的女人的手。

死掉的白蜘蛛翻着肚子,肚子上长着一张血红的嘴,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牙齿,还在条件反射的一点一点抽搐,吴邪莫名的不寒而栗。

渐渐,越过血迹的白蜘蛛越来越多,吴邪喘着气,血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他勉强支撑着抽出匕首,盯着它们。

似乎有点畏惧他手上的匕首,断手们一时没有围攻。

吴邪自嘲的笑笑,清楚自己已经没有精力与它们对峙,他的眼前,一切都明明暗暗,忽远忽近。他全部的理智就像被一根细线吊着,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猛地,一只白蜘蛛闪电般蹿来,一口咬住他的手腕。吴邪只感到一阵彻骨的酸疼,伴随着可怕的“咔哒”声,臂腕的筋被咬断了,匕首应声落地。

仿佛得到了什么启示,那一瞬间,徘徊的白蜘蛛都一拥而上,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他们。

这一次,真的逃不过了吗?

吴邪想着,只觉得背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皮肉都被撕开了。眼前一片混沌,他咬着牙,用尽所有的力气,把昏迷不醒的闷油瓶护在怀里。

这一次,我一定要保护你。吴邪在心里说。

成打的白蜘蛛很快爬上了他的手臂、后颈,他感到皮肉分离,自己就要被吞没了。然而他心里在喊:“不会,绝对不会让你们伤害他——”

疼痛雨水一样落在他的后背。

疼痛到麻痹的时候,吴邪感到知觉渐渐被抽离出肉体里,他的混沌的脑海却渐渐回复明净,仿佛回到那个夜晚,幕天席地,明月横江,闷油瓶给与他那个吻。

亿万年,银河,星空,脚下的土地。

那个冰冷的吻,一如亘古不变。温柔的,悲伤的。

闷油瓶吻着他,嘴唇蜜糖一样胶着在一起,彻骨的温柔。但是即使如此,吴邪依旧能够感到他的孤独。

广袤的宇宙之下,熙攘的人群之中,他形单影只,茕茕孑立,黑色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什么都美好如斯,寂寞如斯。

吴邪颤抖着,层层叠叠的蜘蛛扒在他的背上,他的脊椎终于不堪重负的慢慢蜷起。

你的归处在哪里?你会去哪里?

一想到这里,吴邪的心就痛的窒息。他忍耐着剧烈的疼痛,倔强的俯下身去。

他虔诚的,颤抖的,吻上了闷油瓶冰冷的嘴唇。

他的心里,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疼痛,痛苦,苦难,难关——

什么都消失了。

只有那个男人,毫无防备的靠在他的怀里,强大的,漠然的,沉默的。

那便是世界。

接下来的事情,吴邪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觉得一切都消失了,他的骨骼咯咯作响,嘴里呛出血来,落在闷油瓶苍白的嘴唇上。他只是吻着他。

这一次,如果注定逃不掉,我们也会在一起。

什么人大叫着,冲了上来,什么人把汽油泼过去,什么人点燃了火焰。

吴邪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紧紧的护着怀里的闷油瓶,他的后背已经麻痹了,蜘蛛有没有退去,有没有被烧死,他什么也不知道。

难以言喻的恶臭蔓延开来。

什么人冲上来,要掰开他的胳膊。

不——你们休想——

吴邪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惊慌失措的嘶声喊着,他的臂骨已经僵硬成一块石头,死死的护着怀里的人。

那些人见掰不开,就用力一折,“咔嘣”一声,他的臂骨被折断了。

吴邪的手臂无力的垂下来。这下,他再也没有力气护住闷油瓶了。

他们把张起灵从他的怀里拉出来,扛着他往外走。一片火海之中,吴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他挣扎着,伸出扭曲的手臂,更多的血从他的喉咙里呛出来,他喊不出声音。他的头发被高温炙烤着,卷曲起来,发出难闻的味道。

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了,分崩离析。

吴邪忽然想到,闷油瓶对他说:“不要过来——危险。”

他指的是什么危险?是人柱,是蜘蛛,还是冠冕堂皇的,人?

吴邪不知道,烟灰熏得他看不见东西,眼泪也流不出来,匍匐在火焰之中,他绝望的对着那些人的背影伸出手去,每一根指头都痉挛的扭曲着:

无论什么也好,把他还给我——不要把他带走,不要把他带走,不要把他带走……

我只是希望,可以在一起而已。

终于,一口血从他的鼻腔里涌了出来,吴邪眼前一黑,再也承受不住,倒了下去。

火苗迅速的蹿到了他的身上,转瞬就把他淹没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个黑影跳进火海,把吴邪背了起来。火在他身边自动的分开,他扛着吴邪,走了出来。

吴邪已经晕过去了,垂着脑袋,不声不响。

那人看了一眼吴邪被烟灰熏得焦黑的脸上,泪水冲出的痕迹,忽然笑起来:“你这个小子,越来越有趣了。”

第十七章 复活的Coral

和五天前一样,吴邪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在赤脚医生的家,那栋山脚下的小房子。

吴邪的手臂被包的紧紧的,浑身动弹不得,朝阳从破破烂烂的窗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像是巨大的金色绸缎,明晃晃的,迅速铺满了整个房间。

一切恍如隔世。

五天前,这扇窗户刷着老旧的红漆,玻璃擦得明亮,朝阳照进来,吴邪从这扇窗户看出去,闷油瓶坐在院子的一角,怀里抱着他的黑刀,微微仰头望着天际。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嘴唇和眼睛像是贴着明亮的碎金。

而现在,窗户的玻璃都碎了,窗棂破破烂烂的挂着,他看着窗外,院子空荡荡的,杂乱又肮脏,闷油瓶不在那里。

他不在。

他在哪里?这样想着,吴邪觉得恐惧得无法忍受,他努力的扭过头,光是这一步,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他挣扎着动了一下手指,把手边的一只盆碰到了地上。

搪瓷盆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很快,外面就走进来一个人。

黑脸,虬起的肌肉,满是刀疤的脸,毛线帽——潘子。

吴邪怔怔的看着他,看见吴邪醒了,潘子吃了一惊,转瞬就激动的扑上来,说:“小三爷,你醒了!”

吴邪迷迷糊糊的看着他,半响,才嘶哑着喉咙问:“我怎么在这里,你们,怎么在这里?”

潘子还没有回答,胖子就大呼小叫的进来了:“看吧,我就说天真命大,死不了的!”

胖子咋呼的声音让吴邪有些头痛,似乎看到吴邪微微皱起的眉头,潘子打断胖子:“别喊了,小三爷是病人,需要安静!”

胖子不屑的撇嘴:“越是病人越要欢腾,不然留他一个人,又不知道他要胡思乱想什么了!”

潘子努力向胖子瞪眼,让他停止那番没遮没拦的话,但是失败了。

“真是奇怪,”胖子嘀咕着,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小哥,到哪里去了?你还记得吗?”

吴邪一下睁大了眼睛。瞬间,很多他不愿意回忆的事情,都汩汩的涌上心头。

火,蜘蛛,鲜血,死亡。还有,被带走的张起灵。

吴邪一时间觉得心神激荡,几乎难以控制,喉头一甜,什么东西又涌了上来。这时,一个老头闪电般奔过来,两根银针插进了吴邪的太阳穴。

吴邪的眼睛瞪得滚圆,一口淤血从嘴里涌出来,然后又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吴邪彻底睡过去,老头擦了擦手,愤怒的看着胖子,骂道:“老子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你他妈想让他死就早点说,老子立马就把他给拖出去。省得占了我家地方!”

胖子不甘示弱的叫起来:“靠,要不是你他妈当时卖了我们,天真会这么惨吗?老子不抽死你,你还当老子好欺负?”

老头骂的更凶了:“要不是你们这群煞星来,老子我一辈子也没事儿!二十年前离开北京的时候老子就发过誓了,再也不和这件事有来往,你们他妈的怎么又找上门来?不是你们,我老婆会跑了吗?我家房子会被砸吗?我他妈会又被逼回那条道儿吗?”

胖子跳起来:“操!这么说,你把我们卖给那帮家伙,还是有理的?”一边说着,操起一只盆就冲了上去。

潘子拦住他:“你他妈闭嘴,小三爷还没好,你他妈吵什么吵?”

胖子回头看了昏睡着的吴邪一眼,狠狠压下怒火,对老头说:“总有一天,我要抽死你丫的!”

老头冷笑道:“看谁抽死谁!”

等到骂骂咧咧的老头走出去了,潘子抬手就要抡胖子一巴掌,胖子哂笑着躲过去,说:“胖爷我就是直脾气,天真也不会怪我的。”

潘子恶狠狠道:“你再说话没遮没拦看看,我剥了你的皮!”

胖子胸有成竹的说:“不过天真这次没有忘,估计事情还不是太严重。”

吴邪又在床上躺了七八天,终于神智清楚了,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即使闷油瓶就在他眼前被人绑架的事实还如幽灵一般不断徘徊在他的脑海之中,令他痛苦与懊悔,但是起码,他可以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了。

在此期间,他终于弄明白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问潘子:“你们那天后来怎么样了?”

潘子狠狠的说:“还能怎样?把那群人揍扁,把那个老滑头打到认不出妈来!”

吴邪知道,事情肯定没有潘子说的那么轻松,但是他并不打断潘子。

潘子继续说下去,那天他和胖子都挂彩了,几乎快撑不住了,幸好他们动静太大,惊动了镇上警察局,来了好多武警,才平息了那场混乱。潘子认为,那赤脚医生估计以前是个狠角色,面对警察毫不害怕,光凭一张嘴,就把这件事情说成是村子间的普通械斗,因为穷山恶水,械斗是常事,武警后来问了几句也就算了。那伙人看胖潘二人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也不再纠缠,转身上山了。

胖子和潘子一琢磨,决定偷偷跟在那伙人后面,看看他们到底要抓闷油瓶做什么。但是在山上的时候他们却跟丢了,转来转去都找不到人影。

吴邪听到这里,心里一动,问:“你说那伙人是要抓小哥的?”

潘子想了会,说:“没错。我觉得,那赤脚医生老头儿以前可能犯了什么事儿,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逃到这里来。估计小哥和二十年前那件事儿有牵扯。听胖子说,那天老头子一看到小哥,就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来找他算账的。估计后来老头子一发狠,就偷偷把咱们给出卖了。”

吴邪皱眉:“二十年前就有牵扯,那小哥现在得多大了?”

潘子看了吴邪一会儿,终于说:“看来你以前的事情,你还没有想起来。你忘了,只要活着,小哥他就不会老。”

吴邪吃了一惊,说:“是个人,就会老啊!”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因为他想起,之前裘德考和老九门干的勾当,西王母长生的秘密——

呵,这些他都记得,连那些失败的试验品他都记得,为什么却偏偏忘了闷油瓶?为什么他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人?

潘子一说,吴邪顿时明白,原来,闷油瓶就是这个试验的最终受害者——他的痛苦,我全部都忘了。

那段遗忘的记忆,现在终于变作自私的证据,变作了一道枷锁,鸣响的钟声,拷问着吴邪的灵魂。

吴邪沉默了很久,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从沉思中回神,他必须面对现实。如果像这样深陷后悔的泥淖,他将永远也无法自拔。

他抬起头追问:“老头子把闷油瓶出卖给谁?你知道那伙人是什么人?”

潘子说:“我不知道……”他思考着,忽然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潘子若无其事的重复道:“我确实不知道。”

吴邪怎么可能错过潘子那一瞬间的犹豫,他急道:“潘子,你告诉我,这样我才好知道,到底是谁带走了小哥。”

然而潘子似乎铁了心不说,他只是一叠声的对吴邪说:“小三爷,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要问,难道不该去问那老头吗?”

吴邪知道,再追问也是没用的了,他也不想逼潘子。反正老头就在这里,他有的是时间问,所以他换了个话题:“你们后来上山救我的?”

潘子说:“哎,说来话长。那天我和胖子跟在那伙人后面上山,照理说我做佣兵这么多年,追踪的本事是一流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就是把人给跟丢了。我们找了半天,那群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后来我们下山一打听,村里人都说这座山上邪乎的很,有鬼有神的,多少年前来过一支科考队,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吴邪听潘子说着,莫名的就想起在山上遇到的怪物巫山神女,看来民间传说并非全不可信。

但是,吴邪依旧怀疑,比如闷油瓶带他坐的那条龙。世界上也许有像龙的什么生物存在,但是他不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闷油瓶会召唤出来一头,这又不是拍电影。再综合潘子说的,那伙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什么幻觉,或者,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蹊跷!

估计那伙人也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通过某个潘子他们找不到的秘密通道,才追上他和闷油瓶的。而通过那条密道的时候,因为什么特殊的原理,而产生了骑龙的幻觉。

那么李墨修呢?那个混蛋看上去和捉走闷油瓶的人不是一伙的,从开始的积极参与者到现在的游离者,似乎这个家伙也有着很多令人捉摸不透的秘密。他想要做什么?难道他是第三股势力,也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吴邪连忙问:“你记不记得当时把我们关在招待所的,后来头断了的那个小子?”

潘子一拍大腿,说:“我正想讲他呢!从那以后,又过了几天,我和胖子不死心,又去山上搜索。忽然一个人就冒了出来,我们几乎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出来的,简直就像是凭空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那个人脸上满是烟灰,看不出长相,肩上扛着一个人,我们一看,竟然是小三爷你!”

吴邪一怔,想,原来是他救了自己吗?那他的目的呢?是什么?

潘子继续说:“那个人把你丢给我们,胖子问他是谁,那人也不回答,反而冷笑个不停。胖子怒了,伸手就想打,但毕竟再怎么说,这个人救了小三爷,这份情我们是欠下了,再对他动手,也似乎不太够意思,只好算了。后来,直到那人走的看不见了,胖子忽然说,你有没有发现,那人很脸熟?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熟,再仔细一想,竟然是在招待所里断了脖子的李墨修!这下我俩都觉得背后发凉,也来不及细想什么,就扛着你回来了。”

吴邪想要告诉他,当时在招待所断脖子的不是李墨修,但是潘子并没有停下来,吴邪也不好打断他。潘子继续说:“小三爷你当时伤的很重,差一点就要挂了,幸好这时候,赤脚医生老头子也回到旧家,估计想拿什么,正好被胖子逮个正着,就命令他救你。老头子虽然不情不愿,但最后还是救了你。”

潘子的结语是:“小三爷,你的运气还是挺好的。”

吴邪苦笑,想,要是运气好的话,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捉走闷油瓶。一想到闷油瓶,吴邪又躺不住了,好在马上十二点,老头会来给他打针,他打算立刻问问老头,到底是什么人要找闷油瓶。也许运气好的话,他还可以知道,闷油瓶的以前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但是当时针已经指向了一点的时候,老头子还没有来,不光老头没来,连负责看老头的胖子都没有进来喊饿,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潘子似乎感到不对,冲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潘子的怒吼和胖子的惨叫。

胖子揉着被揍青了眼窝走进来了,郁闷的说:“胖爷我光明磊落,谁知道那老滑头会在酒里面下安眠药!”

潘子怒气冲冲的跟在后面,吼道:“你他妈不能别喝吗?”

胖子嘟囔着什么,忽然注意到吴邪完全惨白的脸色,吃惊的问:“天真,你怎么了?”

吴邪的嘴唇不停的颤抖,老头子不见了,那还有谁知道那伙人的信息?如果查不出那伙人,怎么知道他们把闷油瓶弄到哪里去了?吴邪急切的转过眼睛,恳求的看着潘子,说:“潘子,我真的不想逼你的,但是你得告诉我……”

胖子这时凑过头来,问:“你们在说什么?我觉得,那老头似乎是要从家里带一些什么走,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这一次,吴邪并没有让话题被胖子带跑,他笔直的注视着潘子。

终于,潘子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简直荒谬的要命,所以才不愿意讲。小三爷,我觉得那伙人的装备,很像当年裘德考手下的Coral公司。”

吴邪觉得胖子似乎喘了一声,但是他没有注意。他整个人愣住了,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简单,太理所应当了。是啊,他怎么会没想起这个呢?如果是裘德考和Coral的话,很多事情都解释的通了。

当年倒斗的时候,和这个公司的恩怨情仇又浮现在吴邪脑中。然而吴邪立刻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难道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裘德考已经死了,Coral也破产了,现在,又是谁重组Coral,忽然参合进这件事,那个人要做什么呢?还有,闷油瓶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吴邪觉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推理,当李墨修告诉他,闷油瓶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僵尸的时候,吴邪其实根本没有相信。

但是现在,他痛苦的逼迫自己,去想一些可怕的事实,复活的Coral公司,复活的秘密黑手,西王母不死的秘密——这些事实如果真实存在,那么必然会把未来推向一个绝望又悲惨的结局。吴邪的心忽然剧烈的绞痛起来,他咬紧了牙关,想,即使这样,他也必须去接受。

如果不接受,又怎么能尝试着去改变?

一个声音对他说,你逃避的够多的了。

他必须直视那些事实。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从开始到现在,有什么人,一直在说谎……吴邪抬起眼睛,看着潘子和胖子,潘子把目光移开了,而胖子还笑眯眯的看着他。

那两个人,在一瞬间变得陌生起来。

他们从来没有告诉吴邪,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然而吴邪似乎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让他愈发的不安起来。

他的记忆里面,有什么东西是假的。

吴邪想到了当时坐在翠龙背上(如果那真的是翠龙,而不是幻觉的话),他思考过的问题,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被一个人推着,向前发展的,这个人隐藏不露,在细微的地方微微作用,他若无其事,谈笑自若,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谎言。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就在他的身边,那个人就是——

就在吴邪要理出一条线索的时候,忽然,他浑身一颤,感到一道可怕的视线,在死死盯着他。吴邪几乎不寒而栗,他扭头去看,周围只有笑眯眯的胖子和垂着眼皮的潘子,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在这间破烂的屋子里,除了他们以外,还有第四个人,他藏在什么地方,正在死死的注视着他!

第十八章 三叔

吴邪深刻的体会到,所谓凶险,就是指,事情一件连着一件的发生,让人措手不及,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谁一直在说谎?谁在把事情推往无可挽回的地步?

在火车上,是谁把那把手枪放进吴邪的口袋里的?在招待所,是谁提议,把他们都引入地下室的?在那个暴雨的下午,是谁让他们往山上跑的?

吴邪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莫名的觉得越来越恐惧。那个人一定就在他的身边,甚至是他最亲密的人。吴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但是答案越来越呼之欲出——

忽然之间,他冰封的记忆,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无数陌生的画面都呼啸着奔腾着,闪过他的眼前。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细微的呼吸声,一时之间,这种寂静和吴邪脑中的喧嚣形成诡异又鲜明的对比,吴邪几乎是本能的抬眼看。

胖子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他,潘子垂着眼皮,坐在他的床边,和他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已经不动声色的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吴邪的冷汗像瀑布一样下来了,更何况,这个房间里,还藏着什么别的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死死的盯着他!看他的那道目光那么熟悉,几乎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绝望。

没错!和在蛇沼半夜立在树顶,望着他的阿宁的尸体一样!

就在那一刻,巨大的恐惧仿佛破冰船,凿穿了那些掩饰太平的虚假记忆,于是它们都冰山般纷纷崩塌。吴邪忽然想起来了。失落的往事,像是洪水一样涌入了他的大脑。

他浑身颤抖,一切即将真相大白——那个时候,死去的何止闷油瓶一人!

混战,鲜血,人与人之间的厮杀,无可挽回的衰败。哭泣声,呻吟声,怒骂声,一切声音都渐渐安静下去。

那个时候,只有一个人在喘气,只有一个人的哽咽声被埋没在血滴滴答答流淌声中。只有一个人,独自从满是残肢的坑道里走出来。

只有吴邪。

那个时候,他抬头看天,透过凌厉的血色,天空和阳光都讽刺一样明媚的惊人 。

和今天一样,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吴邪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的朋友,他的伙伴,他的情人,都留在了黑暗的坑道里。

所以,眼前的胖子和潘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吴邪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神智,奔腾的回忆之中,他渺小又无助,几乎溺死。那些是不是真相?

就算不是,起码也离真相很近了。

他颤抖的抬起眼皮:“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这句话在吴邪的舌尖打了一个转,最终还是没有滚落下来。他咬紧了嘴唇,浑身发凉。他的脑海里,什么在喧嚣着,嘶喊着,而恐惧更深。

一旦回忆起一切,他立刻清楚的认识到,现在自己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环境中。胖子和潘子都不动声色,挡住他出去的路,而更可怕的是,一个他看不见的人也藏在这个房间里,死死盯着他,像是一条伺机狩猎的毒蛇。

吴邪拼命的沉住气,他笑了起来:“操,你们怎么不说话?”

胖子也嘿嘿笑起来:“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吴邪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很正常:“那你们继续对眼去吧,老子我要去上个厕所。”

胖子盯着吴邪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连尿尿都要向我们报告了?”

吴邪心里一惊,但又很快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说:“因为你挡在门口了,我出不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吴邪手心捏着一把汗,他豁出去了,如果胖子想要再伪装下去,那么就只能让他出去,如果胖子不愿意伪装了,那么——

反正是迟早的事情,走一步算一步吧。

吴邪目不转睛的看着胖子,胖子微微一笑,移开身体,嘟囔着说:“胖爷我真胖成这样?天真你歧视人也不带这样的,这么宽的路你走不了?”

吴邪不说话,他大病初愈,站起来的时候,腿都有点发软。他从胖子和潘子中间穿了过去,一瘸一拐的走出房间。

胖子和潘子也不再说话,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吴邪走路的时候,脚步拖在地板上的声音。

直到吴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阳光之中,胖子忽然一笑,对着天花板说:“你把他吓跑了。”

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我只是不想让他说出那句话而已。”

胖子大笑起来,拍着潘子的肩膀,说:“哈哈,其实没关系,我们都不在乎的,对不对,潘子?”

一出门,吴邪就没命的跑起来。他只觉得脑子里思绪乱成一团,怎么也整理不清楚。当他的记忆恢复,当他戳穿了谎言,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仿佛这个真相又变得虚伪起来。

到底什么才是谜底?吴邪清楚,自己目前想到的,都只是一些肤浅的表象而已。

他并不相信胖子和潘子会真的出手害他。那么他们这么一步一步把事情往前推进,把他拉入这件事情的中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他们为什么会就这样让他走?

是陷阱,还是他的推断从开始就错了?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困惑的要命,这个时候,光凭他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谁也也不能信任,哪里都是危险。更糟糕的是,闷油瓶不知下落,吴邪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还是否安全。只要一想到闷油瓶,那些刚刚恢复的回忆就山洪一样席卷而下,后悔也好,痛苦也好,随便什么都可以轻易把他自己杀死。他觉得焦虑几乎要夺走他自己的神智了。

吴邪努力深吸一口气,勉强使自己安下心来,现在焦虑是没有用的,只有冷静下来,一步一步慢慢来,才有可能把事情给解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同伴,似乎相比较而言,倒是一开始就最危险的李墨修,反而变得最可靠了。吴邪不禁骂了一句:“靠,难道我还得去找李墨修那个混蛋?”

他刚骂出来,就听见身后风声大作,他不由自主的缩头,只觉得脖子一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咚”一声打在树干上。吴邪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一跤,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手电筒。再回头一看,李墨修笑眯眯的站在他身后,还保持着扔手电筒的姿势,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你用手电筒敲我,现在我也还你一个手电筒。”

吴邪看了一眼树干,被手电筒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凹槽,不由骂道:“滚你妈的,你明明就是想杀了我。”

李墨修笑眯眯的说:“没错,一下把脑袋打开花也挺美的。”

吴邪想,和这种人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转身就走。

李墨修也不拦,只在后面笑眯眯的跟了一句:“好了,闲话少说,你要不要去见见雇我的人呀?”

吴邪猛地回头:“雇你的人?是谁?”

李墨修摆手,说:“你不用那么紧张,不是抓走小张的人,不过,”他顿了顿,“也许还是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去,还是不去?吴邪并没有想太多,反正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冒点险,怎么能找到闷油瓶?他笑起来,伸出手去:“带我去。”

李墨修走的还是那条路,十天前,闷油瓶也带着吴邪走过那里。那时候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吴邪的脑子晕晕乎乎的,只记得山路崎岖,但是因为有闷油瓶在他身边,就算是最危险的地方,他也没有不安。那时候闷油瓶拉着他的手,吴邪只要看着他的侧脸,跟着他的脚步就可以了。

这一次走过相同的路,情境却大不相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安心,危险像野兽一样蛰伏在每一个角落。他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情人,他再也不知道应该信任谁。吴邪咬紧了牙关,每一个细胞都保持着警惕。他盯着李墨修的背影,没有痊愈的胳膊隐隐作痛,就像是在不停的提醒他,那伙人是怎样在火焰里,生生掰断了他的臂骨,把昏迷不醒的闷油瓶从他的怀里抢走。

汗水不断顺着吴邪的额头流淌下来。

李墨修忽然停住了,他站在羊肠小道上,雾气慢慢蔓延开来,李墨修侧过身体。吴邪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摆好防御的姿势。

李墨修并没有袭击他,他的表情很严肃,问吴邪:“你准备好了吗?”

吴邪警惕的问:“准备什么?”

李墨修慢慢的说:“进入另一个世界。”

吴邪心里想,妈的,还玩起科幻来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李墨修身形一闪,就消失在雾气当中了。

吴邪连忙快走两步,跟上李墨修。也就在那一瞬间,他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顿时吴邪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味道他熟悉的很,和巫山神女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难道它们就在周围?关于那些恶心的血淋淋的肢体,纠缠的巨大内脏的回忆,马上都栩栩如生的涌进脑海,冲击着吴邪可怜的神经。乘着他分神,走在前面的李墨修忽然回身,抓住吴邪的手臂,寒光一闪,吴邪只感到一阵剧痛,手腕上被划了一个大口子。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的淌下来了。

香味愈加的浓郁了。

吴邪想要骂,李墨修却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滴着血的手臂高高举起,大声吟唱起来。他的声音本来就不好听,此时唱诗,更是不伦不类,古怪极了。

“楚宫久已灭,幽佩为谁哀。侍臣书王梦,赋有冠古才。冥冥翠龙驾,多自巫山台。”

吴邪臂骨骨折还未痊愈,此时被强迫高举,简直剧痛难耐。但他听见这首诗,却猛地心念一动,这不是和那一次,闷油瓶念的诗一模一样么?

难道这首诗当中,也藏了什么秘密吗?

李墨修钳制着他,高举着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前进。血顺着胳膊淌下来,滴了一路。吴邪瞪大了眼睛,他看见,隐隐的在雾气之中,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他们走过的路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贪婪的舔舐声。

什么东西在跟踪着他们,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们!

恐惧迅速的堆积在心头,与此同时,寒气越来越重,似乎正在从阳光下慢慢跨入阴冷的墓穴,难道李墨修所言“另一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墓地?吴邪胡思乱想着,四周死一般沉寂,然而沉寂之中,还有李墨修咒语般的吟唱,背后雨水般的舔舐声。

李墨修的每一步都非常谨慎,他走的越慢,吴邪的血流的就越多。好几次伤口已经凝住,李墨修又是一刀,重新把口子割开。

几次下来,吴邪也承受不了了。如果这条路是所谓“另一个世界”的通路,那么巫山神女是不是就是看门犬?鲜血,是不是就安抚那些怪物的供奉?到底要多少血,才能满足那些妖怪们?他没有精力继续想下去,大量失血让他的头越来越昏,他只有紧紧的握起拳头,藉由手臂的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吴邪就要撑不住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一片山崖铺陈于前。吴邪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上次闷油瓶招龙的地方!李墨修放开吴邪,吴邪一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李墨修毫不理会,对着西方伸出手去。

他召唤龙的动作跟闷油瓶一模一样。巨大的凶兽驾云而来,吴邪终于忍不住问出来:“那真的是龙吗?”

李墨修没有回答,自顾自的坐上去,冷笑着说:“你上不上来?”

吴邪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跨坐上去。李墨修掏出一截绳子,把吴邪绑在了龙背上,吴邪挣扎起来:“你他妈要做什么?”

李墨修冷冷的说:“不想一会儿掉下去就闭嘴!”

他们还没有坐稳,翠龙就腾空而起。

吴邪浑身都疼痛不已,风呼啸着灌入他的嘴巴,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在心里骂,妈的,感情他带着我,其实就是带了一个免费血库?

一路上吴邪苦不堪言,到目的地的时候,三魂七魄已经丢了大半,只剩下一口气了。李墨修没有解开绳子,而是熟练的掏出匕首,吴邪不明所以,想:这小子又要做什么了?他懵懵懂懂的看着李墨修,李墨修狞笑一声,划开了他的衣服,从肩胛骨的地方挖下去。

吴邪痛的惨叫,眼泪都流了出来。

听见惨叫,翠龙满意的眯起了血红的眼睛,贪婪之色更浓,一丝涎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李墨修毫不理会,手腕一转,活生生挖出一块肉,他把那块肉丢给翠龙。翠龙低吼一声,囫囵吞下了。

吴邪已经痛的晕了过去,李墨修漠不关心的解开绳子,扛着他走进了悬崖上的小屋。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最后,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他头疼欲裂,辗转反侧之间,朦朦胧胧的听着外面的争吵,觉得其中一个格外的耳熟。

“这是怎么回事?”

“急什么,包扎一下就好了。”

“狗屁!我付你钱的时候没叫你把我侄子当个畜生用!”

“笑话,你以为谁都会像姓张的小子一样?进门不用你侄子的血,喂狗不用你侄子的肉,难道都用老子的?”

“……你他妈的给我小心一点。”

“小心?你还当你自己是三爷哪,吴三省?”

吴邪猛地惊醒过来,吴三省,那不是他三叔的名字吗?他从床上弹坐起来,喊了一声“三叔!”

那两个争吵的人一瞬间都停住了,一齐望着他。

吴邪喊完那一声就愣住了。他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做梦也没有想到,雇佣李墨修的人,竟然就是他的三叔!

那么说,被李墨修的所作所为,绑架,把他们关在招待所,后来偷袭闷油瓶,这些事情都是三叔一手策划的?

吴邪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还记得在成都给三叔打电话的时候,三叔对他说的话:

“小子,当心点,办完了事就赶快回来,大家都在等你。”

那时候,他听见这句话鼻子还有些酸酸的。哈,现在看起来,这句话是多么讽刺。接完这个电话没多久,他的三叔就派李墨修来抓他和闷油瓶了。他那时候就觉得奇怪,李墨修怎么会知道他在火车站呢?原来竟然是他自己傻乎乎的告诉了三叔他的位置,然后等着人来抓啊。

三叔为什么要抓闷油瓶?难道他和Coral是同伙吗?那个时候闷油瓶不愿意吴邪再继续查下去,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个阴谋之中,吴邪的三叔也搅进来了吧?

吴邪忽然之间,累的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在骗人,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还能够信任谁?

他一瞬间忽然有一种预感,自己也许只是在自掘坟墓,他不断的想要探求真相,也许反而到最后会知道最不想知道的事情。

吴三省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大侄子,你生气也是正常的。三叔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现在也来不及慢慢说了。三叔做个恶人告诉你,现在,只有三叔我能帮你找到小哥了。”

第十九章 王世禛的地图

“或者,听三叔的话,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回家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吴三省慢慢的说。

吴邪不说话,这是他唯一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办法,只要他一开口,他没把握会不会失控大骂,甚至对三叔动拳头。

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在心里有些自暴自弃的说:“这一切真他妈是个笑话。”

三叔给与他的选择,就像是恍惚之间,从一个激荡人心的冒险回归现实。三叔是一座桥,链接着两个端点。吴邪看着他,就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在杭州的小铺子,自己破破烂烂的小金杯,絮絮叨叨的伙计,丢下不管的未婚妻。那个女孩子也还在等他吗?重重回忆都接踵而来,让吴邪不知所措,似乎一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一个是梦醒以后的平庸市井生活,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然而吴三省不言不语,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吴邪,似乎在等他放弃,又似乎在等他追随上来。

吴邪也不说话,他疲倦的要命,背叛,谎言,欺骗,那些可怕的事情让他精疲力竭,于是平庸又安逸的市井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简直像金灿灿的光芒一样吸引着他。放弃吗?

他的后背火辣辣的疼,手臂动弹不得。他的伤口都不断的提醒他,光是为了到这里,他就经历了怎样一场危险的旅途。前面的路,会更加危机四伏。

放弃吗?他又想起闷油瓶了。

十天前,他们走过相同的路,闷油瓶握着他的黑刀,几乎被巨大的内脏吞噬,那个时候,即使伤痕累累,命悬一线,他也紧紧抿着嘴唇,不言不语,把吴邪护在身后。想到这里,吴邪低声的笑起来,闷油瓶怎么会不知道放血供奉的事情?妖怪们不喜欢他的血,可是,他怎么不用我的?

多方便啊,只是一点血而已,你为什么不用?你为什么要带着我硬闯,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他想到李墨修的话:“你以为谁都会像姓张的小子一样?”

是呀,这个世界上,谁还会像你一样呢?

吴邪想到了闷油瓶身上总是不断的伤口,想到他波澜不惊的眼睛。

放弃,还是不放弃,这种选择,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吗?

吴邪抬起头,看着吴三省,说:“三叔,带我去找张起灵。”

吴三省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失望的光,继而又被他很好的掩饰起来。他笑着说:“不愧是我的大侄子!骨头够硬!”

吴邪笑了笑:“三叔,你害我的事情,我还没忘呢,客套什么的就免了,告诉我,下面应该怎么做?”

吴三省看着吴邪生疏的眼神,也止住了笑。他说:“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吴邪摇头,吴三省拿出两张地图,问:“看一看,它们有什么不一样?”

吴邪接过来,一眼看出,其中一张是《九域守令图》拓片。《九域守令图》吴邪以前也接触过,他大概知道,这个是刻在石碑上的一张地图,推断绘于宋元丰三年至元祐元年间。图碑原来被放在四川荣县文庙的正殿后面,直到1963年才被发现。是很珍贵的,保存较好又绘制准确的中国古地图。

另一张地图似乎和第一张一模一样,看不出什么区别。

吴三省说:“再仔细看看。”

吴邪仔细的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原版《九域守令图》中,巫山在长江北岸,而第二张图中,巫山却被绘制在了长江南岸!巫山本身没有腿,也不会跑,为什么描绘的位置却会不一样呢?

他抬头去看三叔,三叔慢慢的说:“这第二张图,就是王世禛夹在《杜诗详注》中的地图。你说,他为什么要做出这些改动?”

吴邪摇头。

吴三省说:“我看了很多中国古地图,包括《太平寰宇记》,从汉代到元代,《禹迹图》、《华夷图》、《天象分野图》、《帝喾九州图》,除了《九域守令图》,没有一张图上明确标了巫山的位置,也没有一张把川渝的水路山川画的那么详细。”

“那么以《九域守令图》为基础,王世禛改动地图的目的是?”

吴三省又拿出了一张地图,说:“这是现在的地图,你对比一下。”

吴邪把它和王世禛的地图对比了一下,说:“所以,依照王世禛地图来看,他所标巫山的位置就是现在的……‘天坑地缝’?”

“没错!”吴三省说,“你还记得当时你的推断——白帝城不在白帝山上?”

吴邪心念一动,就去看王世禛的地图,果然在角落看见一行小字:“白帝城,巫山也。”

“那么也就是说,其实真正的白帝城,在王世禛所表示的‘巫山’之上,也就是‘天坑地缝’上?”

吴三省满意的点头:“没有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我们现在在哪里?”吴邪追问。

吴三省并不回答,而是拿起王世禛的地图,把巫山的位置圈了出来,又在原本巫山应该在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用一条直线把这两个圈连接起来。吴邪吃了一惊,他发现,这两个圈,竟然如同镜像一样,隔着长江,遥遥对称!

吴三省把直线和长江的交点勾出来,说:“赤脚医生郑老五房子对面的山,就正好在它们的对称轴上,也就在进‘门’的‘入口’,所以我们已经从那里,来到真正的白帝城了。”

所以我们现在在天坑地缝?吴邪没有问出这句话,他只是继续追问:“你所指的‘入口’是?”

“就是到白帝城的门。”吴三省沉思了一下,继续说:“打个比方吧,就像是城门一样。”

“那么,那些妖怪啊龙啊的,都是什么?”吴邪问。

吴三省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谁养在这里的,也许是和烛九阴、人面青鸟一样的什么古代生物。比如那条龙,我只知道在传说里,它是穆天子的坐骑,穆天子就是骑着它去会见西王母的。至于它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我们的坐骑,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只是依照王世禛所写,去驯服它们而已。”

“王世禛写过这个东西吗?”吴邪肯定自己已经把胖子给他的那本《杜诗详注》看了好几遍了,王世禛是圈出了很多传说中的怪物,但是关于这些怪物的记载,却一点也没有看见。

吴三省压低声音说:“因为,拿在胖子手里,你看见的,只是一半。至关重要的另一半,在我的手里。”

吴邪一下全明白了,原来自己就被人当作了一个饵而已。无论是胖子被三叔利用了也好,还是自己被胖子利用了也好,总之谁都比他聪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傻乎乎的护着半本没什么用的书,被人追着满世界逃跑,还差一点丢了性命。

这个饵选得可真是好!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傻?

吴邪自嘲的笑笑,决定不去想那么多,他问:“那么现在,我们要去倒白帝公孙述的斗?”

吴三省点头:“没错,等你伤好一点,我们就出发。”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的问:“三叔,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也想抓小哥?”

吴三省抖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大侄子,这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吴邪叹了一口气:“三叔,我已经都想起来了,我知道他们都已经死了——最后一次下地,小哥,胖子,潘子,还有那些该死的绿血人。我只是想知道,现在为什么他们又回来了,现在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三省看着吴邪的眼睛,说:“大侄子,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我会带你找到小哥,事情的真相,你以后会知道的。”

吴邪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好吧。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三叔,你见过一个叫做阿段的人吗?”

吴三省皱了皱眉头:“阿段?是杜甫的僚奴吗?都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人了,除非是粽子,否则——我真的没有见过。”

吴邪躺回床上,低声说:“三叔,我累了。”

吴三省看着吴邪,也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好好休息吧,三叔出去了。”

看着吴三省的背影,吴邪只觉得疲倦极了,从现在起,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他必须单枪匹马。

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嘛。吴邪自嘲的苦笑,安慰自己。

无论是真相也好,公孙述的白帝城也好,什么都无法让吴邪动心。除非白帝城里真的有什么,可以把闷油瓶带回来,那么,就算满是刀山火海,阴谋诡计,他也一定要去探一探。

吴邪想,自己果然是越来越牛了,现在还能稳得住。要在以前,没准已经精神崩溃了。

那么,就赶快养好身体下地吧!

他闭上眼睛,进入了不太踏实的睡眠中。

第二十章 天真无邪(上)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吴三省很少进吴邪的房间,李墨修也不知踪影。吴邪睡睡醒醒,噩梦和伤口时常折磨的他辗转反侧。

转眼,十多天又过去了。吴邪能下床的第一天,他就说:“我们出发吧。”

吴三省盯着他,问:“你决定要去了吗?”

吴邪笑笑:“三叔,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吴三省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们准备准备,明天就动身。”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吴邪走出房间。空气里水润润的,但是江风渐寒,草木也已开始凋零。几日大雨令江水沛长,白茫茫一片,不知疲倦的向东奔腾。水花拍打在巨大的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吴邪静静的看着,江风吹起他的头发,他摸了摸,想,该剪头发了。

时间过的真快。一个月之前的这个时候,他走出阿段的房间,看见闷油瓶坐在崖边,仰着头,看着辽阔的天际。

现在,那块石头还静静的睡在夜色里,但是闷油瓶已经不在那里了。地面上,血迹和争斗的痕迹都被风雨抹去了,只有陶罐的碎片洒落得到处都是。

他转头看,上一次翠龙送他们来到这里,在那个小屋里,他遇到了阿段。阿段长袖高冠,表情神秘莫测。然而现在,阿段早已不知去处,吴邪也曾问过三叔,三叔说:“什么阿段?我们来这件屋子的时候,它已经被废弃了很久了。”

梦邪?非梦邪?闷油瓶为什么要带他来找阿段?那个大智慧,看似通晓一切的阿段,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吴邪握紧了拳头,似乎他的前面,还有很多不解的谜,在等待着他。

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就出发了。好久不下地,吴邪的心底些许有些忐忑。按照三叔的说法,他们已经藉由穆天子的坐骑翠龙,来到了真正白帝城的所在地——天坑地缝。

这个名字相当有气魄,吴邪知之甚少,却也大概可以想象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雄奇。然而当吴邪真正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惊叹。汽车一路颠簸,连绵的群山之中,凋零的秋色、浓稠的绿色和湿润的雾气迎面扑来,恍惚之间,就仿佛渐渐迷失在了这一片原始又丰沛的原林之中。直到他们的眼前,突然露出一个巨大的坑洞。汽车猛地刹车,吴邪才清醒过来。

三叔打开车门,清冷的空气夹着山风涌进车厢,吴邪打了一个寒战,也跟着走下车来。这个巨坑周围是悬崖峭壁,陡直得好像斧砍刀削一般。山谷之间只有隆隆的树涛声,偶尔几声尖利的鸟叫,除此之外,静谧无比。这个绝壁围成的坑洞犹如一张大嘴,沉默的呐喊着,对着苍天,横亘在山间。

这种奇谲诡异的自然景观,俗称“天坑”,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神奇造化之谜。

吴邪还来不及看仔细,就发现,不远的地方,还停着几辆汽车,几个人远远的走过来,吴三省拍了吴邪一下,暗示他要恭敬一点,吴邪正在发呆,被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吴三省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吴邪一眼,转身迎上去,和其中的一个老头握了握手。谈了几句之后,那个老头转头看着吴邪,眼里带了点不屑,问:“这个就是你的侄子?”

吴三省点头,态度非常恭敬:“他也跟着下了不少地了,可是还是没什么长进,您还多提点提点。”

老头倨傲的说:“三省,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些心思,也别在我面前装了。你这个侄子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晃过钳子,也挺了不得得了。”

这时候,李墨修慢吞吞的走到老头面前,笑了一下,说:“我让着他呢。”

吴邪这才知道,李墨修的外号叫钳子。也是,做这行的人,本来就见不得人,有几个是直接告诉别人名字的?一般他们都是叫绰号。看来当时李墨修告诉吴邪他的真名,似乎也是别有用心的。

吴邪笑了笑:“承让。”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似乎还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顿时老头周围的人,脸色都变了。

吴三省打了吴邪一巴掌,骂道:“不懂规矩么?快喊声倪八爷!”

吴邪心里嘀咕,谁知道你倪八爷是谁,但是嘴上还是不情不愿的喊了声:“八爷好。”

倪八爷眯着一双老眼,看着吴邪,耷拉下来的皱纹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珠子却透着一股老奸巨猾的狠毒劲儿。吴邪简直觉得要被这个老妖精看穿了,浑身不自在。过了很久,倪八爷终于笑起来:“小子,不容易。”

吴邪不知道这个倪八爷是谁,但是从三叔的态度上来看,似乎也是个来头不小的人。以前的疯狂经历,让吴三省的产业也败得差不多,“三爷”这个敬称,也渐渐没人喊了。看来,这次他是铁了心,不惜降下身份,和这么阴阳怪气的老头子合作,也要翻了这个大斗。

说实话,吴邪不知道他这次倒这趟斗,到底想要什么。不过看这么多人都趋之若鹜的样子,估计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吴邪自嘲的笑笑,想,自己能斗得过这些人吗?他不知道,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漏的,落入了倪八爷的眼睛里。

既然已经汇合,那么接下来就是下坑了。倪八爷的人带了不少好的东西,手电什么的都是进口的,看来是下了血本了。

奉节天坑是世界上目前发现的,深度和容积最大的岩溶漏斗。走近看,天坑口四面绝壁,深不可测,其间雾气缭绕,光是看着,就令人不寒而栗。

绝壁之上,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梯道,一面是深渊,一面是绝壁,只容一人侧身通过。吴邪背着沉重的器材,跟着大部队,小心翼翼的顺着梯道走下去。

越往下,寒气越重,水声也越大,岩壁之上,有无数幽深莫测的洞穴,都黑漆漆的张大嘴,似乎要把人吞噬进去。吴邪脑海里,渐渐升起了非常不祥的预感。

这里的阴气太重了,四面环山,地底通气,是鬼气汇聚,却无法疏散的聚阴之所,加上之前他读到过,公孙述死去之后,又有三万旧部被屠杀,如果他们的阴魂都汇聚于此,那么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鬼森森的雾气蔓延在他们的四周,洞穴之间阴风穿过,都发出尖锐又幽怨的呜咽声,加上回声,一时之间回环复沓,此起彼伏,仿佛万鬼齐哭的地狱。

吴邪听着声音,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看脚下,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手电筒的光,像是几只鬼火,在黑暗里闪闪烁烁。吴邪咽了口吐沫,暗自嘀咕,要是老天保佑他这趟能回得来,他一定去庙里烧高香。

他不知道,他背后的倪八爷,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明明暗暗的手电光里,他叠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险的微笑。

第二十一章  天真无邪(中)

走了近一个小时,还没到达坑地。一开始,一行人还有说有笑,后来越往下,越不好走,到了最后,每个人都只顾着脚下,没有一个人再有闲心聊天了。脚下岩石的表面水汽弥漫,似乎都已经石英化了,光滑无比,每走一步都有哧溜出去的危险,这样的高度,哧溜出去,绝对会死的很难看。然而怕什么,什么就到。吴邪一个不小心,脚步一滑,身子就失去平衡了。他心说坏了,前面有十来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攀在悬崖上。

要是在这里失足,不但自己完了,而且简直就像打保龄一样,得带下去一大片人。幸好倪八爷及时抓住了他背包的带子。

吴邪好不容易稳住脚步,连忙抬头向倪八爷道谢,倪八爷冷笑两声,说:“小子,没胆还敢下来?再走走就没人给你收尸了。”

吴邪尴尬的笑笑,心想,这个老头别看干瘪,那一手还挺有劲的。

终于,所有人都脚踏上了坑底。

跺了跺脚,吴邪有些敬畏的抬头望去,四周的悬崖光滑的像是结了冰的玻璃,黑压压的挤压而来,透过朦朦胧胧的雾气,阳光变得疏离又遥远。坑底的自己,就像是被困在深渊里的蚂蚁一般渺小。

他们的面前是一条暗河,水量丰沛,震耳欲聋的奔流向前。河的两边有一些裸露的岩石,可以让他们顺着前进。

倪八爷决定暂时停下,煮点吃的,稍作休整。这对于吴邪来说是件好事。因为长时间紧攀岩石,他的肌肉紧张,手指止不住的颤抖。他看见倪八爷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连忙笑着呵了一口气,假装说:“哎呀,这下面还真冷。”

这句是实话,地下温度和地表比起来,又下降了十来度,幸好他们事先都有准备,洞穴探险服装一样不少。但尽管这样,所有人都还是觉得阴寒鉵骨,呵出的白气都要冻成冰渣渣掉到地上去了。

真见鬼,这个坑底怎么这么冷。这根本不对劲。耳边水声震耳欲聋。河水没有结冰,证明温度根本没有低到那种程度,为什么人却感到这么冷?

倪八爷似乎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他没有再看吴邪。

吴邪舒了口气。

现在三叔不会罩着他,甚至巴不得他赶快退出。这里也没有胖子,没有闷油瓶,没有人会停下来照顾他。这里只有他自己,跟着一群唯利是图的盗墓贼。他必须显得更厉害些,不然,很有可能被倪八爷当累赘撂下了。

他不能在这里被扔下,他有非得知道不可的事情。还有非找不可的人。

吴邪这样想着,揉了揉眼睛,看向雾气缭绕的前方。他忽然看见,远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向他招了一下手 。

吴邪本能的就也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手电,作为回应。吴三省走到他身边,问:“大侄子,你做什么呢?”

吴邪说:“刚刚看到有个人在那跟我们做手势。”。a532400ed62e772b9dc0b86f46e5

吴三省的脸色一变,问:“什么样的人?”

吴邪又仔细朝看到人影的地方看了看,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说:“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影。穿着红衣服,其他和我们差不多。”

吴三省朝着吴邪指的地方看了很久,他的嘴角因为紧张,甚至抽搐起来,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坏事了!”他拽着吴邪,把他推到倪八爷面前。

倪八爷正在抽烟斗,看见吴三省紧张的样子,就笑起来:“三省,你什么事情那么紧张啊?”

吴三省指着吴邪说:“他看到那个了。”

倪八爷本来很放松的坐在地上,听到这句话,脸色立刻变了,唰的一声站起来,问吴邪:“你看到什么了?”

吴邪不明所以的说:“一个人。远远的在那里招手,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伙计。”

“你回答它了么?”倪八爷紧逼道。

“没有,这小子反应迟钝,还没动呢,就被我看到了。”吴三省抢在吴邪之前回答道。

吴邪也不傻,听见三叔这么说,立刻打岔说:“那是您的伙计么?”

“狗屁的伙计!”倪八爷唾了一口,迅速的说:“快点收拾东西向前走,这里不干净。”

此后倪八爷的脸上再也没有露过笑。如果看得仔细,还能发现,那个老家伙的手在微微颤抖。李墨修紧紧的跟在他的身旁,也不知是在做参谋,还是做保镖。

队伍走出去几里地,吴邪偷偷问:“三叔,他们在怕什么?”

吴三省狠狠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不长进的家伙,都下了那么多次斗了,怎么都不长点记性。这里阴气逼人的,哪能没有点脏东西。你他妈还冲他招手!”

“我哪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吴邪说。

吴三省就低声说:“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回应那玩意儿了。不然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吴邪感到一阵寒气从脚后跟腾起。他不敢再问什么,只是埋头跟着吴三省向前走。

这一程走得比较顺利,傍晚的时候,他们就到达了盲谷。盲谷是指暗河全部流入溶洞之中,成为没有出口的河谷。此时,他们的面前,纵向延伸出一道赤色的缝隙。缝隙狭窄笔直,简直就像刀劈的一样。而那条巨大的暗河,就全部漏入了这道缝隙之间。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地上破了一个洞,丰沛的水量全部被截断,流进了这个窟窿里,被吞噬了一般。

倪八爷看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赤色缝隙,似乎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抬头看看天色,说:“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这一顿晚饭吃得十分压抑。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危险在前面等着他们,所有人都有点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吃过晚饭,倪八爷的手下绕着那条缝隙开始勘测起来。这老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手下伙计各个身手不俗,在缝隙周围攀上爬下,动作流畅如同行云流水。

吴邪在一边看着,觉得有些诧异,之前没发现,现在看到这些人的能耐,单独拎出来,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手,倪八爷又有什么本事,能聚齐这么一帮子人?这么有来头的人,之前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正想着,李墨修走到了他的跟前,低声说:“我都看到了。”

吴邪吃了一惊,抬头看他,说:“你看到什么了?”

李墨修说:“看到你招手了。”

吴邪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完蛋了,被他看到了,三叔刚刚的话又回荡在耳边:“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回应那玩意儿了。不然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到底他们在害怕什么,但是要是让那狐狸一样倪八爷发现的话,一定又要惹出事来。

想到这里,吴邪立刻后退一步,戒备的问:“你要做什么?”

李墨修悠然的说:“我只是吓唬你一下,没想到你还真承认了。”他的嘴角,终于拉出一个恶毒的笑,说:“我以为你是个废物,现在发现,你他妈简直连废物都不如,就是摊垃圾。”

这话搁以前的吴邪,根本不能忍。搁现在的吴邪,旧恨新仇加一块,就更不能忍了。他二话不说,一拳头就上去了。

李墨修也不是吃素的,头一偏躲过了吴邪的拳头,跟着一巴掌就扇下来。吴邪的鼻血如喷泉一样喷薄而出。

吴三省和倪八爷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吴邪被李墨修压在下面打。倪八爷冷哼一声,说:“钳子,别打了。”

李墨修打到兴起,根本不听他的,倪八爷冲旁边使了个颜色,两个伙计就走上前去,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两边一架,李墨修一下力气就都泄掉了。

倪八爷又说:“钳子,别打了。”这回李墨修听见了,他慢吞吞的站起来,唾了一口,说:“不给他点教训,他不知道自己是孙子。”

吴邪被打得一脸血,听了这话又要起来拼命,吴三省的伙计连忙上前架住他。倪八爷装模作样的皱了皱眉头,问:“钳子,你为什么打他?”

李墨修就说:“不揍他,他就要把我们都害死在这里了。”

倪八爷问:“怎么回事?”

李墨修说:“他对‘那个’招手了。”

这一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惊,气氛一下僵起来。连吴三省的眼睛里,都滑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恐惧。

半响,倪八爷终于笑出来,说:“揍得好,钳子,揍得好。”他挥了挥手,一个伙计走上前,捏住吴邪的两腮,把什么东西灌进他的嘴里去了。那东西又腥又苦,吴邪吐都吐不出来。“你让我吃了什么?”他问。

倪八爷狠毒的微笑了一下,看着吴邪,说:“饵料。”

吴邪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而倪八爷根本不理会吴邪,转过头,慢条斯理的对吴三省说:“三省,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样诓我老头子,不觉得心亏了点?”他又抬手指了指吴邪,“这真是你们吴家的种?吴老狗养狗养痴了,最后养的孙子怎么也像条狗?”

一瞬间,吴邪看见三叔的拳头握了起来,但是随后他又松开了。他没有说话。

倪八爷冷冷的转头,对李墨修说:“钳子,你马上带着两个人下去一趟,我们一路走过来没有看到那个,估计是藏下去了。”

李墨修点点头,眼睛里又露出一股杀气腾腾的兴奋来。

很快的,李墨修就带着两个伙计,从那条赤红的缝隙钻下去了。地缝不太宽,但是李墨修灵活的像是一条泥鳅,他黝黑的肌肉在探照灯之下,发出一种暗淡的光泽。

吴邪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李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