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一位进士的心路
薛收离开长安时, 带了几个新晋进士打下手。
李世民和房乔等人听了李玄霸所说“翰林院”这个进士培养机构,觉得机构很好,学的内容不好。
他们仍旧办了个翰林院, 把新晋进士和各地推举的人才先丢进去学习为官的知识, 并时不时地派去六部打下手, 再通过考核结果安排官职。
李世民做这样的决定时,朝堂并无意见。
后世的翰林院制度也是沿袭自汉朝,察举制入朝的人才都得再经过考试才能授官。隋朝也有制科考试, 已经为官的官员有时候也得参与考核。两晋的非世家官员也要先经过考核。
隋朝已经不太给世家脸面,不再以门第取士。大唐明显更不想搞世家门阀那一套,自然所有官员上任前都要经过考核。
因进士也要再经过考核再能授予实权官职, 更崇尚荫庇或者门第的官员心里的疙瘩也小了不少。
一些人心里仍旧不喜欢科举入仕的官员。
他们靠着祖祖辈辈的积累才能门荫做官,凭什么祖上什么功劳都没有的人仅凭考试就能做官?
就算他们的子弟也能通过科举入仕, 但凭什么自己和祖辈都这么努力了, 子弟还要与祖辈没有功劳的人一起科举?
可惜他们再不满,因为没有及时踏上李世民这条船,话语权不够,也只能私下抱怨。只要进士的仕途有一丁点的坎坷,他们就能高兴。
薛收也算是世家。河东薛氏是关中郡姓, 就算他们祖辈是豪强军功起家,现在谁敢说他们不是世家?
但他听到这些人的抱怨, 都连假笑都懒得应付。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私下抱怨,拿一些细枝末节的琐事来自我安慰, 这些“世家子弟”也真是难看。
薛家既是有门第的世家, 也是有荫庇的功臣。李世民力推科举后, 他们又叮嘱子弟不仅要继续认真习武争取更多的军功, 也要拿好书本,别忘记了科举这条路。
明明对世家而言不缺人才,子弟做官的名额永远不够。多一条路,就多许多原本没有资格当官的子弟能当官。这样的大好事不赶紧去争取,家族败落是既定事实了。
把脑子从世家子弟的模式中转回来,薛收变回了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友人,带着李玄霸提前看好的张君政,去找李玄霸算账。
朝中现在还为潞国公遇袭的事争吵不休。他们为了按下朝中想要出兵的人,不知道为李玄霸编了多少借口。
他们总不能说李玄霸是故意的吧?
而且就算说李玄霸是故意的,但那帮交州豪强主动袭击潞国公是事实。对许多已经想军功想疯了的将领而言,没有区别。
更让他们愤怒的是,李玄霸似乎提前预料到了此事。他们还没有抱怨李玄霸,李玄霸先写信甩锅。
李玄霸在信中告诉他们大局已定。这一招杀鸡儆猴别说交州的豪强变得乖巧,整个岭南道再无谋逆的风声传来。宁氏家族正在转变道路,而冯氏家族也停止了分裂。
比起声名赫赫的李靖,他们似乎对摸不透的李玄霸更为恐惧。
李靖虽然也战无不胜,但好歹是个常人能看懂的正常名将;李玄霸不仅性格阴晴不定,身上光环也太多太神秘,实在让人摸不透。
李玄霸自己在信中自嘲,大概他在岭南道一些人心中,大概已经不算个人了。
真好,啧,他会再接再厉。
“朝中一定闹得厉害吧?没办法啊,按照正常情况,将领们会在大唐平定天下时获取战功,完成军功集团的重新确立。但二哥他非要和将领抢功劳。除了李靖在南边捞到点大战功,大唐平定中原的战争几乎都是二哥当主帅。现在朝中如此吵闹,将领疯了似的想要出战,都是二哥的错。”
“什么叫功劳分配不均啊?主公亲自下场抢功劳,这就是分配不均。”
“你说一个皇帝抢什么战功,他还能再封自己一个国公和大将军不成?再给二哥建个天策府,给二哥封个天策上将如何?”
李世民没生气,还拍案大笑,并觉得天策上将的名号可以有。
大唐的肱股之臣们气得肝疼。
你们这对兄弟要不全部自己搞定吧,我们不伺候了!
薛收想着友人们一边谩骂远在岭南的李玄霸,一边兢兢业业继续收拾烂摊子,就无奈苦笑。
啊,自己也是其中一个,真悲哀啊。
“你在叹什么气?”薛收听到身边微弱的叹气声,从回忆中回过神,好奇地看向张君政,“你是在担心岭南路途遥远,水土不服吗?”
张君政忙拱手道:“下官确实担心水土不服,但不是因此叹气。”
他顿了顿,虽然犹豫,还是如实道:“当初秋闱放榜,下官偶遇的那位贵人,难道真的是晋王殿下?”
虽然被点为薛尚书文吏的进士有好几个,但他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这样的自负的想法,让他又尴尬又担忧。
他尴尬的是可能自己想多了;担忧的是如果这是真的,自己真的能达成晋王殿下和皇帝陛下的期许吗?
“是他。你应该也看到陛下了。”薛收好奇地问道,“听闻陛下和李三郎被苏公他们追上了树,你也看到了?”
张君政惊恐地瞪大眼睛:“我不知道!我没看到!”
什么?还有这种事?还好自己跑得快,没有看到这一幕!
薛收遗憾道:“没看到吗?我还想问问细节呢。”
这么有趣的事,父亲一定很爱听。
薛收安抚道:“李三郎的相面从未出错。他说你是人才,你就一定是人才。或许你现在还很稚嫩,但多听多学多想多做,你一定能达到李三郎预言中那样的高度。”
薛收年纪比张君政差不多,却一副长辈叮嘱的口吻。
人与人的差距,世家子弟和寒门士子,即使英年早逝也青史留名的名臣和普通人的差距,就是如此大。
薛收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成名,哪怕现在是大隋,他也能被推举做官。只要能讨好了皇帝,成为朝中重臣希望很大。
张君政虽翻族谱把张良列为祖宗,若没有科举,他想成为朝中重臣几乎不可能。
这不仅是出身差距,薛收和张君政的才华、见识、胆识的差距也很大。
薛收或许有身份上的光环在,魏徵却没有。
他身为一个穷道士,提着一柄长剑四处投奔“名主”,原本历史中一路跟错主公还能走到千古名臣的位置。
人和人的差距,真是与天与地的差距一样大。
薛收自然知道厉害的不是张君政,而是张君政未来一个叫张九龄的子孙。张君政是会错了意。
李世民和李玄霸都很好奇,他和友人们也都很好奇,这一次会错意能不能真的造就一个新的名臣。
虽然达到“名相”高度不太可能,但能成为镇守一方的名臣,那李玄霸那“相面”的威力也足够可怕了。
“我会努力。”张君政感觉压力有点太大了。
他想起了殿试时的场景。
不仅是他,连多次面圣的友人崔仁师在进入金銮殿时都有些手足无措,不住擦汗。
或许古时有贤才能被皇帝亲自问策。听友人说,陛下来寻晋王殿下时,也常与他攀谈。
“但不知为何,我与一群士子一同在宫中接受陛下亲自考核,一群贤才在陛下和朝中公卿的注视下提笔答卷,压力居然比单独见到陛下还大。”
这不仅是崔仁师一人的想法。
虽然他不常见到陛下,但陛下曾经与这次殿试中许多勋贵世家子弟一样,也是大隋的“勋贵世家子弟”。
据说有的士子与陛下有过几面之缘,也曾有机会得到陛下单独的召见。
“但那不一样,太不一样。”
不一样的不仅是殿试,还有殿试后的唱名、游街和簪花宴。
张君政本以为秋闱唱名和鹿鸣宴已经足够让士子骄傲,但殿试放榜,却让他产生了仿佛飘在云间的错觉。
宫中身穿官服的宦官亲自宣旨,状元郎的家乡甚至会立下陛下御赐状元牌坊,其余进士也可由地方官立牌坊记录在案,以示褒奖;
进士参加簪花宴时,穿上御赐的特制官服,头戴簪花,由宫城侍卫开道,百姓提前洒水清洗道路,如皇帝出巡时一样骑马游街,一路唱名;
簪花宴帝后、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朝中公卿皆入座,皆先向他们敬酒,他们才回礼……
有哪朝哪代被推举的人才会有如此待遇?
这居然是每一届进士都会有的待遇!
簪花宴上,张君政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朝中一些公卿的不自在。这些不自在中,甚至还有些许的嫉妒。
天下没有白拿的好处。
簪花宴时,一位公卿意味深长地鼓励他们:“晋王殿下作保,陛下力排众议给了你们这些新晋进士如此高的敬意,以证明门荫之外也有人才。你们要好好为陛下效力,可别辜负了陛下和晋王殿下。”
即使张君政不是高门士族,也听明白了公卿话中的话。
大唐第一届进士是否出息,关系大唐之后的取士政策。他们的努力关乎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也关系陛下和晋王的脸面,关系保留这条大唐未来寒门士子不通过投效他人直接做官的途径。
在大唐春闱之前,有一句童谣传遍长安——“学成文武艺,效与帝王家。”
张君政自知自己是个俗人,学得的文武艺就是想出人头地。能直接为帝王效力,谁愿意再有一个二元君主,在夹缝中左右为难?
只要科举入仕,都是天子门生,满朝文武官员的地位都是平等的。
状元崔仁师世家子弟。他干得好与坏其实对大局不怎么重要。
张君政本应该也不能算是重要的一个。至少满朝公卿都没有太看重这个名次排名中下的年轻士子。
但他在春闱前偶遇晋王殿下,远远看到了帝后在士子中与民同乐;
他听到了晋王殿下透露的他的未来,知道自己的名字不仅传到了陛下耳旁,恐怕晋王殿下的旧友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身兼相位的薛尚书前往岭南道传旨,听闻本不需要带新晋进士前往,但薛尚书带上了自己,前往晋王殿下透露的未来的自己的扬名之地……
张君政有一种天命加身的错觉。
虽然自己不是会元也不是状元,但仿佛自己才是这一届士子中的“象征”,仿佛才是陛下和晋王殿下与世家勋贵博弈的最重要的落子。
可他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吗?
薛收看出了张君政的迷惘,想起了李玄霸信中的话。
李玄霸最后一封信,不仅是嘲笑他们,甩锅自己兄长,也提到了春闱,提到了张君政,提到了大唐科举的“曾经”。
“张君政能考上进士,在士子中完全可以说是出类拔萃。”
“原本的历史中,大唐其实不太在意进士,因为门荫候补太多了。唐高宗时期,等候实职的门荫替补官员有三四万,每年职位空缺却只有一两千,等一个轮替要等好几年。每年进士那几十个人,实在是不够看。”
“在这种情况下,寒门士子能做到别驾,且十几年不挪位置,就已经证明他的本事。”
“说难听点,能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二哥面前的士子,其才华都能坐稳公卿。才华是一回事,能表现出来的本事又是另一回事。一个在岭南韶州勤勤恳恳干到去世的别驾,肯定是踏实和务实的人。”
“仅这样,我就相信给他机会,再给他一点压力,他一定能成为一个被百姓称颂的好官。”
李玄霸难得正经时,友人都很信任他。
薛收能看出张君政虽然压力很大,但每日好吃好睡,除了偶尔走神或者叹气,看着比其他同往岭南,心里只担心路途艰辛和水土不服,再无其他压力的同榜要自在得多。
怪不得张君政在李玄霸所说的“另一个大唐”能在岭南干到寿终正寝,并培养出优秀的后代,薛收现在还没看出张君政踏实务实的一面,但张君政仅把压力停留在叹气上,不影响日常生活的洒脱和豁达,已经让薛收心喜。
一路上,薛收不动声色地给张君政开小灶。
他有空时就着急新晋进士,把自己为官和做事的经验分享给他们。
他谈及自己沦落海岛,被迫与陈棱将军一同捡贝壳度日。
队伍里护送薛收去交州的某位知名不具陈将军给了薛收一个莫名的眼神,很想告诉进士们他们有在屯田,没这么惨,但见薛收给他使了个“教育后辈就要说得够惨”的眼神,无语地闭上了嘴。
薛收提起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只会写诗作文的普通文人,虽懂一点骑射,但跟着年幼的陛下出去打猎收获只比病弱的李玄霸略好。那时他最离经叛道的梦想,不过是成为苏武那样的使臣罢了。
“李二……陛下和李三郎支持我的梦想,怂恿我跟随前往倭国的使臣团增长见识。流落荒岛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浑身所学毫无用处。”薛收回忆过往,满目唏嘘。
当事人陈将军欲言又止,既听不下去薛收的胡扯,又很想听听薛收还能胡扯到什么地步。
以为自己浑身所学毫无用处?是谁狂妄地在被他救下的第一时间就自荐,拍胸脯保证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安抚岛民都手到擒来?
薛收刚落难时确实艰难。陈棱自己都头疼怎么养活手下的将士不哗变,薛收这个半路被救上来的年轻文人如果遇到了将士哗变,肯定是第一个遭殃。
陈棱重用薛收,几乎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不如让薛收试试,如果出错,自己还能找个人一同背锅。
他离开大隋时,大隋正是最强盛的时期。他从未想过割据为王,而是担心等大隋打完高丽来接他时,他要怎么脱罪。
薛收的父亲薛道衡是朝中高官,自己讨好了薛收,将来回朝堂的时候就会多一个人为自己说情。
之后他与薛收从大隋强盛一直在筑紫岛上待到大隋灭亡,军队一直没哗变,除了少数病死和战死的人,回中原时居然还能保持原本整编。
如果不是薛收有这样的本事,他怎么会在薛收说投靠李世民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听从了薛收的提议?
薛收这样厉害的人流落荒岛几年,听闻天下大乱了第一时间所想的居然是“李二肯定要当皇帝了,我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跟随,亏了,李三肯定会笑话我”,陈棱相信薛收的判断。
更让陈棱坚定这个决定的,是李玄霸派人联络了他们。
几年了,大隋都忘记还有个将军在筑紫岛上等着与隋军夹攻高丽,当时自己都身不由己的李玄霸却通过山东贼帅王薄联系到了他们,告知了他们中原已乱。
“不过不用担心,既然已经确定你们就在筑紫岛,我很快就能来接你们。”
薛收说李玄霸的亲笔书信字迹虚浮,定是在病中所写。
他一边感动李三郎在病中还惦记着自己,一边纳闷李二郎跑哪去了,怎么由着生病的李三郎为自己写信,不该李二郎写信吗?
待回中原后,他们才知道李三郎探得他们行踪,给他们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正是李三郎几乎命丧黄泉的时候。
如此友谊,难怪薛收流落荒岛也相信来救自己的人,一定是自己的两个朋友。
陈棱回过神时,薛收已经在唏嘘他如何在奋起中失败,又在失败中奋起。
在薛收的故事中,自己变成了反复打击薛收的多疑长官,专门负责在薛收耳边说“不过是个书生”。
陈棱此次带来的副将,也是他在筑紫岛的副将。
他们在回中原后,最初就跟随李靖在南边征战。后来南边局势稳定,不需要太多人镇守,他们就回到了长安,拿着高官厚禄休养。
但可能是在筑紫岛上待久了,长安的富贵生活过久了让人提不起劲。此次陈棱护送薛收去岭南,老下属们个个都来走后门,想把自己塞进南下的队伍里。
副将凑在陈棱身边,小声道:“将军,就由着军师这么贬低你?”
陈棱道:“他也不算贬低,我确实常说’不过是个书生‘。”
副将道:“那不是你和他吵架的时候……哦,你们会一天吵三次架。”
副将遁了。
看来军师还小心眼记仇呢。溜了溜了。
……
“这么有趣的吗?你带的进士知道护送他们的人就是陈棱将军吗?你有没有弥补陈将军被你贬低的形象?”李玄霸暂时无事可做,就到江都迎接薛收。
身为交州刺史,无诏坐海船跑到了江都,薛收觉得朝中又有人会弹劾了。
“先不知道,后来知道了。”薛收笑道,“他们看陈将军表情,就知道我夸大了,不需要我弥补。对吧,陈将军?”
陈棱懒得回答。
见陈棱都懒得和薛收计较,李玄霸也懒得帮陈棱找补了。
在薛收的故事中,虽然陈棱最初是个看不起书生的顽固武痴,但后来他与薛收化敌为友,倒也算一段佳话。
陈棱最初确实对薛收不错,但那是因为薛收的身份。当陈棱骂薛收“不过是个书生”的时候,才是与薛收平等相交,与其成为能相互托付性命的挚友的时候。所以薛收所讲的故事中的陈棱,倒也不算抹黑了,只是不符合本人性格而已。
“你跑这么远来迎接我,绝对没有好事。”薛收用合着的折扇点了一下李玄霸的肩膀,“说吧,你是不是想丢下交州偷跑?你要跑哪里去?不会去高丽吧?”
李靖顿时警觉,如鹰的眸子瞬间盯住了李玄霸。
陈棱嘴角动了动,好不容易强压住。
他看得出来,李药师真是辛苦了。被晋王支走,得知真相的李药师一定很委屈吧。
陈棱既然是薛收的挚友,自然从薛收口中得知了交州谋逆的真相。
谋逆是真的,但李玄霸故意把李药师支走后,再派出丝毫没有存在感的潞国公碰瓷也是真的。
陈棱又把视线投向晋王身后的普普通通憨厚侍卫。
陈铁牛目不斜视,十分尽职尽责,丝毫没想过他是个国公,需要和同朝重臣打招呼。
不过薛收可不会忘记陈铁牛:“铁牛啊,秦叔宝他们听到你被打的时候,都在担心贼寇都打到你这里了,会不会让李三郎受惊了。”
陈铁牛嘴角扯了扯:“回去收拾他们。”
薛收大笑。
李玄霸也跟着笑。
他在笑着的时候,视线轻轻扫过离他们大约有几米远,垂着头不敢直视他们闲聊的新晋进士。
李玄霸的视线落在了张君政的身上,又轻轻地移开。
自己还没老,怎么就有看到新一代人才崛起的欢喜了?
李玄霸笑了笑,拉着薛收单独叙旧,让陈铁牛向李靖、陈棱交代他未来的动向。
李玄霸移开视线的时候,张君政偷偷抬头,视线正好与李玄霸的视线错过。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玄霸比他更年轻的脸庞上,又略带惶恐地飞速移开。
在殿试和簪花宴面圣后,张君政已经从年轻的皇帝陛下的容貌上确定了真相。
其实不需要面圣,崔仁师都确定了,张君政本应该没有怀疑。
但他或许不是怀疑,只是想要一个“确定”。
这个“确定”是当日的人身份,也不是。张君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确定”,只是在亲眼见到以晋王身份出现的李玄霸的时候,他一路惶恐的心安定了下来。
他要的“确定”,仅此而已。
张君政站直了身体,眼神中的惶恐缓缓平静,再无动摇。
第250章 这样算不算谋逆
“你要去占城国?”薛收先惊讶了一下, 然后又觉得不是很惊讶。
占城国本就是汉朝的领土,在东汉天下大乱时被豪强割据。无论隋唐,一个新的统一王朝建立之后要彰显自己比起前朝厉害, 首要的事就是恢复故土。
高丽也是在汉末割据, 并在南北朝乱世时侵吞了不少土地。隋文帝时就要与高丽死磕, 不是真稀罕那片土地,而是出于收复故土的政治需要。
占城国很小,又处于最南端, 没有威胁中原王朝的可能性,在收复故土中顺次很低。如果占城国肯向中原王朝纳贡称臣,基本中原皇帝就不会管它, 任它蹲在角落里自己玩自己的了。
但占城国王不肯称臣,大唐就要派使臣去敲打一二了。
其实交州也这样。
大隋建立后, 原本也没太在意交州这片地, 而是任由豪强割据,只要交州豪强称臣,和隋朝是名义上的羁縻统治就没问题。
哪知道占据交州的豪强不称臣不纳贡,十分硬气,隋文帝就派了几百个士兵过来, 越南历史本上记载的所谓“越南前李氏王朝”就这么覆灭,交州从羁縻州重新变成了直管州。
占城国国王也这么硬气, 大唐像大隋一样派几百个士兵过去也正常。薛收只是惊讶李玄霸身为大唐晋王,怎么自己过去。
占城国何德何能啊!
但李玄霸说他对占城国的海港和水稻感兴趣,薛收也就说不出阻止的话了。
友人们都知道, 李玄霸脑海里有超出时代的知识和见解。李玄霸做的一些事, 只能他自己亲眼去看, 亲手去做, 其他人无法代替他的手和眼。
比如海上丝绸之路。
对于薛收等人,他们就算再厉害,大海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片迷雾。
中原王朝之外有什么,他们从书本了解的信息实在是太少太少,商人们传来的消息也不翔实。
但李玄霸不一样。海外的迷雾对他不存在,他很清楚这个世界的全貌,能辨别所获取的消息的真伪。
所以薛收等人只能等着李玄霸自己去探索地图,消除迷雾,再将这个时代的世界全貌告诉他们。
“陛下肯定不愿意你远航。”薛收埋怨道,“等我回京,肯定会被陛下亲手揍一顿。”
李玄霸道:“占城国离交州和爱州非常近,与我来江都差不多。如果他来了交州和爱州,肯定也会去占城国逛逛。”
薛收乐道:“也对……啊,不对,他不耐暑热,连交州和爱州都不想来。”
李玄霸道:“交州和爱州的夏季与长安差不多热,只是要湿一些,所以不太舒服。但这里的冬季可以穿单衣,比长安的春天还温和。可惜路途遥远,不然他可以来交州过冬。”
薛收失笑:“若有日行千里的飞马就好了。”
李玄霸鄙视道:“你想象力就这么匮乏?什么日行千里,太慢了,一个时辰两千里。”
薛收微微愣住:“那也太快了!”
李玄霸道:“一般一般。”
薛收和李玄霸就未来腾云驾雾能有多快聊了起来,把什么占城国以及李世民和朝中肱骨知道李玄霸又偷跑的震怒都抛到了脑后。
薛收自从在筑紫岛吃了几年海风,性格野得不像样。
他本就有点薛道衡狂士性格的遗传,现在就更放荡不羁,和李玄霸很容易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再者,李玄霸已经决定的事,就是李世民亲自来了也只能狼狈为奸,同流合污。薛收可不认为自己有那个本事阻止李玄霸。
不算久别的友人聊了许多天马行空,光怪陆离的事,十分尽兴。
待他们出门讨食时,发现李靖、陈铁牛、陈棱三个国公已经架起了火堆,要吃烤乳牛。
牛是重要资产,轻易不能宰杀。这头乳牛大概是早夭吧。
陈铁牛的烧烤本事是从李世民和李玄霸两位烧烤达人那里学成,此次担任大厨;李靖对香料调配有些心得,负责调味;陈棱就只能干些烧火宰肉的体力活。
三位国公亲自烧烤,李玄霸和薛收自然赏脸品尝。
李玄霸评价:“不如我。”
然后他就撸起袖子自己烤其他的食材,让陈铁牛一边去。
薛收也是国公。他和陈棱回中原时不仅带了万余隋兵,还带了一个筑紫岛,光是投效之功就足以封国公,更别说之后立的功劳。于是四位国公就坐在一旁谈天说地,等晋王殿下给他们弄吃的。
陈棱原本不习惯,和薛收混着混着,也就习惯了;李靖至今不习惯,但薛道衡让他习惯,他也就习惯了。
至于陈铁牛,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郎君烤肉他吃肉,那也是遵循郎君的命令。
露了一手烧烤技术,李玄霸让人拿了一些烧烤送给新晋进士和随行官员将领。
烧烤下面自带火盆,天气也不凉,吃的时候还热腾腾的,就是数量少,一人就能吃一串。
听闻是晋王殿下亲手烤的,众人都受宠若惊,直叹晋王殿下不愧是出了名的爱惜人才、体恤晚辈后进的大儒大贤。
李玄霸听到送烤串的人的禀报,差点没呛死。
爱惜人才就罢了,体恤晚辈后进……罢了罢了,虽然我年龄不如你们,辈分比你们高,资历比你们深,也能说得通。
李靖已经较为了解李玄霸,看见李玄霸尴尬就想笑。薛收已经大笑出声。
在江都短暂休息后,李玄霸与薛收、陈棱一同前往交州和爱州,李靖继续坐镇江都。
“那伯褒就暂代我为交州都督,陈将军暂代爱州刺史。”李玄霸在船上伪造圣旨,看得陈棱眼皮子直跳。
李世民在给李玄霸的信中说,让李玄霸自行负责岭南道官员调配。但因为官员调配的权力必须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让李玄霸调配官员的时候记得把圣旨写好,私印已经寄给李玄霸,让李玄霸自己盖章。
李二陛下表示,魏田舍翁说得对,弟弟提炼的要点很有道理,那就是“程序正义”!
岭南道的官员调整都是李二陛下干的,不信你看圣旨!
薛收都绷不住喊’陛下‘了:“李二还做了这种事?房玄龄杜克明和魏玄成知道吗?圣旨不经过三省能发?!”
李玄霸一边写圣旨一边一心二用:“交州爱州为边疆,军政之事,不需要经过三省,由皇帝直接决定。”
薛收扶额,嘴里碎碎念没出声,估计是直言犯上辱骂皇帝和晋王,意图谋逆。
李玄霸对着皇帝小印哈了口热气,盖章:“薛尚书快跪下接旨。”
薛收给了李玄霸一脚:“滚。”
虽然踢了李玄霸一脚,他还是接过圣旨仔细端详:“足以以假乱真。李二也能模仿你的字迹?”
李玄霸道:“你这不是废话吗?他帮我写罚抄作业的次数比我帮他写罚抄作业多。”
薛收嘴角抽搐。原来你们俩模仿对方自己惟妙惟肖,旁人难以分辨真假,是在罚抄时练出来的啊?!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高公肯定不知道,不然能放过你们?
连高公都能瞒过,看来就算房杜魏三人都出现,只要没亲眼看见李三郎伪造圣旨,也拿不出这圣旨不是李二郎自己写的……嗯?
薛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无法分辨圣旨字迹真假,你完全可以私下写了给我!”
陈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脸色很难看。
李玄霸眨了眨眼睛:“可是你知道圣旨是我书写后,反应一定很有趣。二哥在信中强调,一定要当着你的面写,然后让我告诉他你的反应。不然你和陈将军的新任命我早就在信里和二哥说了,二哥就算说以后官员任命由我自行负责,你和陈将军的任命状也可以他自己写了寄过来。”
陈棱疑惑道:“陛下是怀疑我的忠心……不对啊,这要我们有什么反应?严令拒绝?那不是耽误了陛下的事?”
薛收表情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最初李二和李三的模样。
两个垂髫小孩勾肩搭背,一个坏笑龇牙,一个微笑抿嘴。
今天李二和李三使坏了吗?欺负友人了吗?看友人笑话了吗?
打钩画圈。
薛收很认真道:“我怎么没趁着你和李二还小的时候,多揍你们几顿?”
李三殿下哈哈大笑,表情和如今龙椅上的李二陛下如出一辙,不愧是双生子。
陈棱明白了李玄霸话中真意,双手扶额。
自己这算是被陛下和殿下认可为“自己人”了吗?但这种“自己人”的待遇,他不想要啊!你们能不能给我换回“君臣有别”!
李玄霸:“哈哈哈哈哈哈。”
……
“什么?虽然陛下你能提前给薛尚书和陈将军写好任命状,但就是要让晋王殿下自己写,好看他们的乐子。那你现在告诉我们这些是干什么?看我们的乐子?”
房乔绷不住了。
李世民点头:“对,我就是想看看你们的反应。最近和阿玄的信里都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全是抱怨。这多没意思?”
杜如晦认真地问道:“把朝政当儿戏很有趣?”
李世民道:“边疆之事本就由皇帝决定;晋王监国辅政时一直都有任命官员的权力,此次去边疆,我特意给了他如同监国辅政的权力,哪怕对外开战也没问题。这些事朝臣都同意了。虽然我和阿玄想看你们乐子,但在朝政上真的没有儿戏,程序完全正义!”
房乔和杜如晦退后一步,把魏徵推出来。
“我受不了了,此次我绝对不弹劾你。”
“玄成,上,这样的皇帝应该让他遗臭万年!”
魏徵:“……”如果我把皇帝从龙椅上拖下来暴揍一顿算弑君忤逆吗?
第251章 十几年的第一炮
无论友人们再生气, 活还是要干,还要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地干。
薛道衡骂道,怪不得李二郎李三郎敢乱来, 都是这群狐朋狗友惯的。
亲生父亲骂自己是狐朋狗友, 薛收也只能唯唯诺诺点头, 看得陈棱压不住嘴角上弯的幅度。
总还是有人能制得住薛伯褒,活该!
在李玄霸的计划中,薛收其实是顺带的。他问二哥要的人才是陈棱。
陈棱最初进入朝堂诸公视野, 就是率领大隋水军远航(在此时算是远航)打下琉球。之后他被困筑紫岛,不仅打了几年海战,还为了回中原深入研究过海船。
虽然陈棱和薛收最后是被李玄霸派人救回来, 但他们几年的研究和付出并不是没有用处。
李玄霸对海船了解不多,只是隐约听闻海船似乎船底与在内河行驶的船有区别。
他和陈棱谈起此事, 陈棱也在筑紫岛上有过类似构想, 并且已经付诸实践,只是工匠和时间不够他打造一条大船。
在陈棱跟着李靖打江南时,李玄霸就提前告诉陈棱,别把好不容易自学的造船知识丢了,以后会有大用处。
就算李玄霸不提醒, 陈棱也不会丢掉这个爱好。毕竟这是他和薛收流落荒岛时为数不多的爱好了。
“只要有稳定的海运航线,至少沿海这一线大唐能够牢牢掌控在手中, 不用担心运兵运粮。”李玄霸对陈棱道。
李玄霸又私下对薛收道:“趁着现在天竺、波斯和即将建立的阿拉伯帝国正强盛,正是海上丝绸之路发展的好时机。不趁着这个时候用丝绸和瓷器抢钱,在有明君贤臣的时候把国内基础建设都翻新一遍, 难道指望后世深宫富贵乡里出生的君王?”
薛收深觉有道理。
李玄霸自幼经商养全家。薛收既然是他的友人, 对李玄霸要在交州和爱州并无意见。
他这一路南下, 时常下马车和舟船观察周围地形环境。岭南道大部分地方都是起伏的山地, 只靠种田恐怕也难以收上赋税,特别说地方截留一定赋税来教化百姓了。
薛收唯一不满的是李玄霸笑话他是“添头”。
陈棱学造船的时候,难道自己没有学吗?李玄霸明明知道,就是嘴贱。
薛收很疑惑,李二郎究竟是怎么把弟弟养成这样?将来太子的教育,恐怕他们要多费心了。
将手头的工作一五一十地交给了薛收和陈棱,李玄霸带着陈铁牛准备乘船去占城国了。
占城国与爱州隔着一条较高的山脉,陆地上不好出兵,所以他们才从东汉黄巾起义后一直割据至今。
隋朝的海军不弱。经过李玄霸这几年的咬牙支撑,大唐在统一中原后,也将当初隋文帝和隋炀帝为了攻打高丽而打造的海军保留了下来。
海军一分为二,一半在齐鲁半岛,一半在江都李靖手中。
现在李玄霸把李靖手中的水军要了三千,但把李靖从出兵名单中踢了出去。
李靖很担心李玄霸,很想跟随出征。李玄霸要给他表演个现场写圣旨,李靖捂住眼睛掩住耳朵逃跑。
于是李玄霸就把潞国公陈铁牛任命为此次出征的海军主将,保护自己出访占城国。
去占城国的船上,潞国公陈铁牛被他爹陈铁匠训得哼哼哧哧抬不起头。
张亮小声道:“郎君,我们在一旁嗑着西瓜子看铁牛挨训,真的不会让他生气吗?”
李玄霸丢了一颗五香炒西瓜子进嘴里:“陈叔在,他生气了又如何?而且陈叔不在,他生气了又如何?”
张亮腹诽,陈铁牛对你是不敢如何,但他会揍我们啊。
但即便腹诽,张亮也坚持留下来看到了最后。因为真的很有意思。
等陈铁牛挨完骂后,李玄霸才虚伪地替陈铁牛说了几句好话:“陈叔,你怎么亲自来了?”
陈铁匠道:“我花了十几年终于亲手打造出的大家伙,我不亲眼看着不放心。”
陈铁匠又横了儿子一眼:“听闻铁牛又让三郎君受惊,我更加不放心。”
陈铁牛哼哼哧哧,想说自己根本没让三郎君受惊,是三郎君让自己去碰瓷,但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大孝子,还是不敢驳斥他爹。
李玄霸笑道:“他没有让我受惊。我倒是该道歉,没护好铁牛,让铁牛受惊了。”
陈铁牛使劲地抖了一下,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陈铁匠脸色稍霁:“他为三郎君做事是应当的,没让三郎君受惊就好。三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到目的地,我已经忍不住想听个响了。”
陈铁匠虽然身体还壮硕,面容已经很苍老。
打铁的人太花力气,身上劳损很多。李玄霸虽然给自家工匠把福利拉满了,陈铁牛立功后也给家里置办了很多家产,但陈铁匠就是不想享福,仍旧钻进铁匠工坊里,一钻就是一天。
现在宫里的工坊都是陈铁匠管着。李玄霸所琢磨的新玩意儿,更是由陈铁匠直接负责。
此次出访占城国,李玄霸拿出了一个大玩意儿,一个他十几年前就让陈铁匠去打造,现在才勉强做出来的大玩意儿——铜火炮。
用黑火|药发射实心炮弹的火炮看上去好像不是个高科技的东西,李玄霸把构思提出来后,一群工匠琢磨了十几年,还是在大唐建立后才有了眉目。
原因无他,材料太难得。
李玄霸原本想打造铁火炮,但火炮所需要的精密度很高,一不小心就会炸膛,现在的冶铁工业难以达到火炮的耐冲击、耐爆炸和耐高温标准。
李玄霸只是一个大龄高三生,对冶炼工艺了解不多。他只知道冶铁和温度有关,建高炉有利于提升温度,但高炉怎么建,原料怎么选,他一概不知。
他让工匠尝试用煤炭代替木炭,效果还没有木炭好。
李玄霸也只能胡乱猜测,或许是华夏的浅层煤炭杂质太多,不是优良的煤炭。
可惜袋鼠岛实在是太远,就算海运发展了,在工业革命之前,从袋鼠岛挖矿带回来也入不敷出。
应该不会有人不知道,在工业革命之前,西方国家扩张殖民地是亏本的吧?
或许有贵族在扩张殖民地中富裕,但对于整个国家而言是亏本的。就算工业革命之后,大部分殖民地对西方国家也是亏本,所以他们才会大变卖。
比起殖民地,商品倾销的非直接占领方式,才是西方殖民者摸索出的“可持续发展”扩张。
在袋鼠国没有一个国家自发组织挖矿的前提下,大唐要自己派人去挖矿,怎么都是亏的。
不过有优秀矿产的地方不仅袋鼠国,总有已经完成封建集权的国家有好矿。我等文明古国本就不喜欢野蛮,等海上丝绸之路打开后,大唐再进行和平互惠的双赢贸易就行。
铁炮行不通,李玄霸很早就考虑用铜炮。
他记得好像最初火炮制造也是用铜铸造,历史中一步一步爬的技能树是有这么爬的道理的,或许铜才是这个版本的答案。
但对于区区一个国公府而言,在大隋还强盛的时候收集大量的铜,恐怕就要被灭族流放了。
中原一直缺铜,所以铜是如同金银一般的贵重金属,不仅用于货币制造,武器制造就算进入铁器时代,也掺入一定铜。
大隋还没灭亡前,谁大量囤积铜,不是想造反吗?
虽然他们能以铸造佛像的借口囤积一定量的铜,但佛像再粗制滥造也得造出来交差,哪怕废旧金属能回收,研究火炮的进度也十分缓慢。
征伐天下的时候,李玄霸没有精力继续研究火炮。直到大唐建立,李世民才能动用皇帝的力量继续支持火炮研究。
在缩小佛道规模,拆掉未经朝廷允许建造的小庙宇道观的时候,李玄霸终于凑够了足够的铜。经过十几年的经验积累,再加上足够多的资源和工匠,能够用于战场的铜火炮终于制造出来。
接下来就是怎么把铜火炮从少数精英工匠手搓,变成能让普通工匠也能一起手搓。
实验性质的铜火炮是无法装备给军队的,只有工坊能制造后,铜火炮才有了实用价值。
要工坊制造,朝廷还需要大量投入。
在那之前,李玄霸要让朝廷诸公看到铜火炮的威力,才好向朝廷诸公要人要钱。
要完成工坊制造,并将铜火炮装备给军队,就不是他和二哥两人能决定的了,即使他二哥是皇帝。
现在能铸造的铜火炮的重量很大,几乎很难在陆地上使用。唯一能让它有“灵活度”的只有大船。
李玄霸此次去占城国,正好试验一下铜火炮的威力。
他虽然向朝廷申请了支援,但没想到是陈铁匠亲自过来。
不过转念一想,换做自己,哪怕病死在路上,也要亲眼看到铜火炮用于战场上。
这是陈叔十几年的心血,陈铁牛都没有花陈叔这么多心血。如果铜火炮有意识,恐怕铜火炮才是陈叔最疼爱的亲生儿子,陈铁牛这个真正的儿子是捡来的。
挨完训后,陈铁牛拍拍屁股,神色恢复如常,一看就很习惯被训了。
老爹不再训人,陈铁牛纠缠着老爹要先试发几枚火炮。
去占城国之前,总要在海上试试,别炸膛了。
他这话一说,气得陈铁匠随手捡起不知道谁丢在甲板上的扫帚,追着他揍。
李玄霸又看了一次笑话,十分满足。
其他跟着薛收来的工匠都骂陈铁牛活该,丝毫没把陈铁牛这个潞国公当回事。
陈铁牛不愧是朝堂上最没存在感的国公。
可惜爱州到占城国的距离太近,李玄霸没看多久笑话,就看到了占城国的海岸。
占城国早就接到消息,海军已经在海岸线上集结了。
李玄霸拿着装着水晶镜片的望远镜,站在瞭望台上看了一会儿,笑道:“陆地上应该是他们国王的仪仗。看来他还是挺看重我这个大唐使臣。”
被亲爹和工匠叔伯以“说了不吉利的话”为由,揍得鼻青脸肿的陈铁牛揉了揉嘴角的乌青:“我先登岸,让他们国王前来向大唐请罪。”
“登什么岸?先打声招呼。”李玄霸放下望远镜,“你不是想开炮吗?随意朝着船只密集的地方打几发。就算铜火炮的准头再差,也能落一两颗炮弹在他们船上吧?”
陈铁牛瞬间嘴角不疼了,他憨厚地笑道:“好嘞!我这就去开炮!”
他走了几步,回头道:“二郎君已经玩过火炮了吗?如果他没玩过,知道我率先开炮,他肯定会找借口揍我。要不还是三郎君去?”
“能放出京的新奇玩意儿,你说二哥有没有玩过?”李玄霸翻白眼,“快去。”
陈铁牛蹦跑起来:“哦,好嘞!”
第252章 这下岸上热闹了
现在的占城地区, 在中原王朝的名称是林邑国,因最初是秦汉的象林邑而得名。“占城”这个名称,是在五代时才广泛使用。
但李玄霸一直念着“占城”, 在官方文书里也改成“占城”了, 甚至不在“占城”后面加个“国”字, 贞观君臣之心昭然若揭。
虽然之后占城被越南狂揍,好像是一个无辜的小可怜,但此时, 它正嚣张着。
占城原本只有象林邑;两晋时,占城攻打晋朝的日南郡和九真郡;南齐时,日南郡几乎被吞噬殆尽;隋文帝时, 占城也多次犯边;直到隋炀帝继位,看不下去占城的蹦跶, 派军队攻破占城的国都, 占城这才消停,派人进贡。
但隋炀帝是一个只好大喜功,不管后续的人。隋军攻破占城,占城国王范梵志承诺增加贡品后,隋炀帝就让隋军拍拍屁股回去了, 什么都没要,更别提重建日南郡。
以至于隋末乱世, 占城又跳了起来,蚕食了隋朝南边不少土地。
大唐建立后,范梵志原本打算向大唐称臣进贡。但国内大臣探得消息, 大唐的君王不过弱冠, 还在和太上皇夺权, 恐怕难以坐稳江山。
想想中原王朝几百年乱世, 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大一统的隋朝国祚不到四十年,很显然中原分裂才是常态。大唐这开国君王配置怎么看都不像个长命王朝,恐怕镇压内部都自顾不暇,根本管不到占城来。
范梵志被隋炀帝攻破国都,深以为耻。他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心里憋屈难道一直要带到地下?
于是这位老国王决定冒险试探大唐。
如果大唐发怒,大不了他亲自去谢罪,再把王位传给儿子。反正他都要死了,用生命试探大唐,以探寻林邑国之后的道路,也挺划算。
劝老国王试探大唐的臣子也立下誓言,如果大唐发怒,他们愿意用脑袋来让大唐息怒。
总的来说,林邑国的君臣做出这个决定,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出发,还挺悲壮的。
他们希望林邑国能再创在两晋南北朝时的辉煌,不仅吞并原本的日南郡和九真郡,想个大的,把中原的岭南道全境吞下,成为与中原王朝对峙的“南朝”。
这个梦想,后世越南也做过。
中南半岛的国家强盛后,都有一颗与华夏先划珠江而治,再图谋划长江而治的野心。
林邑国现在正是最强盛的时候,有这样的野心很正常。
在原本的历史中,唐末衰弱时,林邑国就多次犯边,扩大疆域。
李玄霸探得了占城国朝堂上的消息,对此的反应是没反应。
无论他们怎么想,两晋南北朝丢掉的日南郡都得给我还回来。就算他们现在老老实实称臣,他也会找借口敲打。等大唐能腾出手,就一口气把失去的故土拿回来。
“铁牛,悠着点,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就在你的碑文上嘲笑你。”李玄霸叮嘱。
陈铁牛道:“如果是郎君亲自为我写碑文,随便郎君嘲笑。”
陈铁牛虽然这么回答,该有的谨慎小心一点都不会少。
虽然铜火炮的安全性已经得到了多次验证,以防万一,李玄霸还是把铜火炮放在单独的船上,由工匠们严加看管。
陈铁牛摩拳擦掌去开炮时,张亮等人也屁颠屁颠的跟上。
这么久了,他们都没能好好摸摸这些大家伙。现在哪怕给陈铁牛打下手,他们也想试试新武器。
李玄霸看着他们那狂热的神情,很有既视感。大概男人都难以拒绝新武器吧。
只是如果这船炸了,他麾下的将领都要一锅端了。
李玄霸叹了口气,把脑海里不吉利的想法丢出去,再次拿起了望远镜。
林邑国的主力部队是象骑兵。
老国王虽说是来岸边迎接大唐的使臣,没打算真的开战,也没想过大唐会直接向他们开战,但也拉来了国内最精锐的士兵。
国与国第一次外交交锋,可不是耍嘴皮子,都要亮出彼此肌肉。
看到大唐的战船徐徐靠近,老国王忍不住从象背上的王座占了起来。
象背很宽广,老国王的座驾就像是一个安放了王座的小亭子,让他可以站在王座前眺望远方。
老年人的视力已经不够好了,但他仍旧能够看到大唐数量不多,但十分威风的战船,也能看到战船上飘扬的旗帜。
海风呼啸,旗帜飞扬,他耳边似乎出现了大唐的旗帜猎猎作响的幻听。
老国王垂下的双手握紧。
林邑国的未来,能不能达成先祖的夙愿,就看这次会面了。
如果大唐的气势被压下去,他和他的子孙就能把林邑国推向更高峰,象骑兵踏平中国的岭南。
中国,四方天地居正中的华夏正统称中国。原本只是指中原,后来成为华夏周围番邦共同的称呼。
有野心的国家,也想自称中国,比如如今的倭国,虽不敢自称“中国”,但也自称“东方皇帝”,称华夏皇帝为“西方皇帝”。
林邑国还没有倭国那样隔着海洋所以可以随便作死的狂妄,在林邑国老国王的心中,“中国”仍旧是“中国”,而他祖祖辈辈的夙愿就是蚕食这个古老又庞大的“中国”,以期许自己能成为“中国”。
林邑国历代国王都干得不错,唯独如今的老国王范梵志踢到了铁板——他遇到了短暂统一的大隋。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林邑国的君臣也生出了恐惧和疑惑。
如果中国再次统一,林邑国还能战胜他们吗?还是说,大隋只是一个意外?
“他在看我们呢。”
拿着望远镜的李玄霸嘴角上翘,眉眼弯弯,笑得温文尔雅,一如他光风霁月的高士模样。
他单手仍旧举着望远镜,另一只手,轻轻挥了一下。
瞭望台上,士兵换上了新的令旗。
陈铁牛一脚踹开在铜火炮面前跳来跳去的张亮,脸上憨厚的神情一沉,变得冷酷肃杀。
“列队。”
陈铁牛一边下令,一边到达自己的位置。
跟随农民起义军,接受的军队纪律教育不多的张亮张望了几下,才一路小跑来到陈铁牛身后。
他的眼神不住地瞟着突然变陌生的同僚。
刚才还嬉笑打闹的玄甲兵都面无表情,如兵佣一般肃立在自己该站的位置,甲板上瞬间鸦雀无声,衬得风浪和旗帜的声音越发清晰。
再次检查炮膛和炮弹。
安装炮弹。
点火。
陈铁牛一个指令,兵卒们一个动作。
他们随时第一次用铜火炮作战,但已经预演过很多次,所有动作都已经熟背于心。
张亮虽然也跟着一同干好了自己的事,却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
他恍然,这就是名震天下的玄甲兵,这才是名震天下的玄甲兵吗?
只是碰瓷剿匪根本没有展现出这支军队真正的气质,现在的灭国战争才让他们苏醒吗?
“轰隆”一声巨响,战船轻轻摇晃。
“轰隆”巨响接连想起,战船摇晃的幅度变大。
众人的耳朵里都塞入了布条,以抵御铜火炮巨大的声响。
开炮的时候他们听不到指令,只能依照原本的训练,机械性地操作这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战友”。
铜火炮的精准度与弩|箭一样,只能靠目测。
第一发试探的炮弹落空。战船往前开近,对方的战船发出了警告的旗语。
有趣的是,对方警告的旗语,居然是大隋军队那一套。
当对方打出警告的旗语,并将投石车和弩|车准备好,也驶向大唐战船的时候——此时海战都是用投石车和弩|车开场,然后进行跳帮战,大唐的火炮再次发射。
这次是齐射和轮射。
大唐和林邑国的战船相互靠近,林邑国的战船迅速进入了大唐火炮的射程。
他们为了震慑大唐,战船排列十分紧密,几乎将全国最大的船都拉了出来,后面还有许多小船装着严阵以待的士兵壮声势。
火炮就这样落入了他们的船队中。
与投石车的石蛋相似的实心炮弹砸在了林邑国的战船上,战船应声塌陷了一块。
虽然现在的炮弹还不能装火|药,在砸中敌人的时候再次起爆,但火炮的势能与投石车完全不同。铜火炮的实心炮弹连城墙都能砸出裂痕,何况几乎是木头打造的战船?
李玄霸隔得较远,只能通过望远镜看到对方战船缓慢下沉的景象,和战船甲板上慌张逃窜的人群,听不到他们的恐惧的哀嚎。
他眨了眨眼睛,放下了望远镜。
“送我去火炮船。”
在李玄霸的命令下,就算下属认为太危险,也不能阻止李玄霸的行为,一如李玄霸以前亲上战场一样。
现在可没有一个李二郎把李玄霸踹下马。
李玄霸来到了火炮船上,命令火炮船按照他指的方向全速前行,旁若无人地穿过了混乱逃窜以至于空出了一大片可供通行的海域的林邑国船队。
一些来不及离开的小船撞在了大唐包裹了铁皮和铜皮的船头撞角上,如海面上的泡沫一样一触即碎。
“保持着这个速度,我试一试。”李玄霸笑着调试火炮,“虽然准头不好,但大象是很容易受惊的动物,只要炮弹能落入象群,岸上的景象一定会很壮观。”
火炮再次发射,陈铁牛再次站在了李玄霸身后,沉默地为总是喜欢冒险的郎君进行徒劳无用的护卫。
老国王已经坐回了王座上。
他看到自己的水军一触即溃,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输的,也知道自己应该退回城池中了。
国王和贵族们都会离开,象骑兵会继续留在岸边,阻挠大唐的军队上岸。
虽然他们的水军打不过大唐,但象骑兵在地面上就是无敌的,仅凭体积就能组织海船上的人登陆。
“没想到大唐如此蛮横,居然连使臣都不派,直接攻击我国!”大臣们都愤愤不平,指责大唐没有礼仪之邦的风范。
当初大隋攻打林邑国好歹还发了个通知,让他们做好了准备,并找了一个“进贡不诚心就是要反叛”的借口。
他们只是声称不清楚中原王朝的情况,不知道大隋是不是真的被大唐取代了才拒绝进贡。按照常理,大唐不应该先派使臣来了解情况,告知他们中原的实情,让他们再做一次选择吗?怎么就直接开战了?
正当林邑国君臣骂骂咧咧,抱怨这个大唐一点都不像个“中国”王朝,与东晋、几个南朝,甚至与已经表现得足够蛮横的大隋都不像,简直是蛮夷风范,炮弹落入了象群中,砸在了几只大象身上。
“这下岸上万象奔腾,足够热闹了。”
李玄霸放声大笑。
第253章 象林邑该回来了
象骑兵就像是古代的坦克, 正面冲锋时几乎无人能敌。与象骑兵的初战,往往会造成巨大的伤害。
但了解象骑兵后,就知道大象根本不适合当骑兵部队的坐骑。
大象的饲养和繁育十分困难, 有象骑兵的国家, 有一千头战象就敢称无敌, 遇到大国哪怕靠人海都能把战象耗死。
但强国面对使用战象的小国时,只要熟悉了就能以少胜多,根本不需要人海战术。
缅甸派出八百象骑兵, 领着几万步卒,试图侵略元朝。元朝边塞守将仅靠七百骑兵,就打退了缅甸的进攻。
其中的原因, 第一是大象太受地形约束,只要守在峡谷伏击, 大象就是靶子;第二是大象太过聪明、太会趋利避害, 惧怕火焰、惧怕太大的声音、惧怕太密集的弓箭射击。
七百元朝边塞骑兵靠着山谷地形与八百先锋象骑兵迂回作战,用弓|弩引起了象骑兵的混乱,驱赶着象骑兵冲散了缅甸的步卒方阵。当步卒方阵变成乱兵后,哪怕七百骑兵都能追着几万人杀。
三国某知名不具孙十万和张八百对这场战役点了个感同身受的赞。
当火器时代来临后,象骑兵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优秀的战马即使冒着枪林弹雨也能与骑兵们共进退, 战象只会甩下身上碍事的两脚兽再踩上一脚。
让你驱赶我来送死,踩死你!
林邑国此次拉了五百头战象出来, 除了守卫边疆的战象骑兵,所有精锐战象精锐骑兵都在这一片平坦的海岸平原上。
大隋曾经和林邑国作战过,老将还没死光。大唐的将领许多都是隋将, 林邑国自己知道战象的劣势, 也清楚大唐肯定也知道战象的劣势。
所以当己方先列阵, 且地势平坦, 林邑国都不知道己方怎么输。
他们也相信大唐的晋王只要如传言中那样真的是个会打仗的将领,看到岸上的战象方阵,也不敢轻举妄动。
至少他们这场会谈,大唐的晋王只能客客气气。
李玄霸却让这场战斗跃入了火器时代。
哪怕铜火炮造价高,体型笨重,使用麻烦,威力相较其弱点实在是有点不够看。
但火炮就是火炮。
不知从何处来的重击,完全不明白来由的巨响,还有炮弹上未散去的硝烟,都让战象惊恐万分。
混乱就此开始。
战象顺从本能一边甩掉身上的累赘,一边撞击身边碍事的其他战象——为了让战象冲锋达成最为强大的效果,战象队列一般都较为紧密,不给敌方骑马的骑兵以穿插的可能。
打顺风战的时候,聪明的战象从始至终都能保持严密整齐的方阵,就像是训练最严格的战士;当危险到来,战象的野性本能立刻上线,身边的“战友”就是阻碍自己逃跑的道路。
战象的挑选机制,导致编入一个队列的战象不可能是同一个族群,它们对对方可没有什么怜惜之情。
战象彼此冲撞,四散逃窜,有的大象倒下,被其他大象踩得无助哀嚎。
还好这里是平原,五百头战象散开之后,大部分都能顺利逃走。人类就没有了这样的好运。
战象四散逃窜的时候,步卒根本跑不过被吓疯的战象的速度。当战象粗壮的象腿落下时,许多步卒连哀嚎声都未响起,就成了一团肉泥。
骑兵还能靠着高超的骑术,勉强不被战象甩落,得以在战象安静下来后逃生。老国王带来的一万特意换了新武器和盔甲,让他的国库大出血的精锐战士,除了希望战象别往自己这里跑,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
可人群都往没有战象的地方逃跑,也会造成推挤践踏。
人群也能把人踏成泥。
李玄霸登岸时,岸上的泥土已经全部被染红。
南方的气温虽然不一定比北方高,但太阳很毒辣。
李玄霸穿着一身隔绝阳光直晒和蚊虫叮咬的白纱罩衣,下船时还不忘撑起了一把涂成了黑色的油纸伞。
绫罗珍贵,纸张也不便宜。民间常用的“伞”,是在斗笠下面支个棍子。罗伞多是贵族的仪式用品。
直到唐朝,民间经济和科技蓬勃发展,纸张的造价被压低,油纸伞才成了百姓家中常备的雨具。
所以李玄霸现在手中的后世景区常见款式的油纸伞,在此时很是罕见了。
以前他下雨不常出门,出门也觉得斗笠更方便,直到来了南方想要挡太阳,才想起油纸伞。
李玄霸一袭白衣,撑着黑伞,踏上了混着林邑人骨与肉与血的泥土。
陈铁牛率先率领玄甲兵上岸扫灭残兵。贵族有充足的应对战象混乱的护卫,所以大多完好无损地被陈铁牛俘虏。
李玄霸缓步走向被陈铁牛押来的俘虏。
他踏过了林邑兵卒的骨,踏过了林邑兵卒的肉,锦靴上沾满了因林邑兵卒的血而变得泥泞的血泥,走到了林邑老国王面前。
跪在地上的林邑老国王抬头。
李玄霸将伞柄斜靠在肩头,微微屈身。
宽大的罩衣下摆落在了地上,染上了还未干透的血与泥土混合成了更鲜艳的褐色。
老国王惊恐地开口:“小王……不,臣、臣知罪……”
李玄霸微笑着摇摇头,让老国王恳求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本可以继续说,但看着李玄霸温和的笑容,他的身体却剧烈颤抖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国王身后的大王子试图挣脱按住他的兵卒,爬到李玄霸面前,代替老国王受罚。
他听闻中原王朝重孝道。若是他表现得够好,说不定会得到大唐晋王的青睐。
李玄霸瞥了一眼陈铁牛。
陈铁牛亲自上前,一脚踩在了大王子的背上。他身边的玄甲兵一拥而上捂住了大王子的嘴,不让噪音扰了晋王殿下。
李玄霸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一手护着伞,一手按在了膝盖上,身体又屈下了一些,视线只比跪在地上仰起身体的老国王略高一点。
罩衣的下摆染上了更多的褐色。
“自大汉崩裂,象林邑孤悬中原已经太久。如今中国再临盛世,象林邑该回来了。”
李玄霸再次微笑,眼睛微眯,放在膝盖上的手稍稍用力,站直了身体。
他微笑道:“林邑的大汉遗民,欢迎回家。”
褐色的罩衣下摆重新腾空,轻轻飘荡。
“都杀了。”
声落刀起。
此次伏击大唐天使,大唐皇帝的双生兄弟晋王李玄霸的王族与贵族,全部伏诛。
林邑国贵族中坚阶层,为之一空。
晋王不计前嫌,赦免林邑国……不,赦免象林邑其余贵族与伏诛贵族的家人,仅将王族全部俘虏,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送往长安献俘。
晋王还开招贤令,声称要继续任用象林邑豪强为官吏。
他唯一对象林邑做出的大改变,只是废除象林邑的国教,将神庙改为佛寺,命象林邑百姓改变信仰,废除种姓制度,改为相信佛教的众生平等。
“我这佛教教派名为禅宗。我佛眼中,众生平等。只要心中有佛,口中念佛,无论贫贱富贵,皆能来世成佛。”
李玄霸对新登岸的一船僧尼道。
僧尼双手合十,低声诵佛。
李玄霸又对另一个没有诵佛的年轻和尚道:“你与同行者与皇家寺庙的僧尼不同,你们可以随意宣扬你们的教派思想,自创一派也没关系。只要你们能争取到信众,在这片土地上,不受大唐律令对传教的限制。”
玄奘目无尊卑,直视着大唐这位尊贵的亲王。
李玄霸道:“这里的百姓太苦了,需要你们把他们从牲畜不如的地狱中拯救出来。”
他眨了眨眼,开了个玩笑,又不像是玩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玄奘眼光黯淡,又再度亮起。
他知道李玄霸是把他们当统治的工具,知道李玄霸让他们传教的目的不单纯。
但晋王殿下真的佛性深厚啊。
玄奘闭上眼睛,微微收起下颚,双手合十,念诵《地藏经》。
李玄霸知道玄奘会竭尽全力了。
他安抚道:“等象林郡安定,我会派兵送你去天竺。”
玄奘眼睛睁开,念经中断,没好气道:“你该不会想派兵攻打天竺?”
李玄霸道:“太远了,打下来也占不了。我不会做好大喜功的事。”
玄奘松了口气:“也对。”晋王殿下果然佛性深重啊。
希望自己活得长一些。等晋王殿下进入暮年,尝遍世间繁华之后,他再来度晋王殿下回归佛门。
阿弥陀佛。
李玄霸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他将手放在眉上,看了一眼天空。
暮霭沉沉,是要下雨了吗?
……
长安城。
李世民撑着弟弟特制的描绘着天子十二章纹图案的花里胡哨的油纸伞,站在宫殿前的广场上,仰头看着雨帘发呆。
长孙康宁撑伞走来,为李世民披上罩衣:“二郎可是担心叔郎安全?”
李世民道:“担心,但我不是在想这个。”
长孙康宁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李世民进一步的倾诉。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才再次仰头看雨帘,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国库算是勉强丰盈了。”
“嗯。”
“大唐的将士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嗯。”
“阿玄都不带着我,自己去灭国了。”
“啊?嗯……”
李世民又叹了口气,然后扬起笑容:“虽然百姓很不想大唐再起兵戈,但有的兵戈不得不起。”
“等阿玄回来,朕要亲征。”李世民转身,花里胡哨的纸伞倾斜,落下一帘碎珠,“该去接高老师和长孙老师了。”
“回屋吧观音婢,小心着凉。”
第254章 加急催促回长安
林邑回归后, 根据以前的名字,复称象林,归属爱州。
爱州就是原本已经被林邑国蚕食的九真郡, 现在的象林其实是曾经的日南郡。
之后象林郡是否重新建州, 取象林还是日南之名, 就由大唐君臣决定。
李玄霸总要让长安城里的人对收复象林一事有点存在感,让他们吵一吵命名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正好消磨他们的力气, 免得在自己耳边叨叨。
规划好象林的宏观蓝图后,李玄霸就把薛收叫了过来,自己回交州躲懒。
谁知道, 薛道衡也跟了过来。
看着薛收难看的脸色,李玄霸只能叹气。
薛道衡的年纪已经很大, 今年已经过了八十岁。在他这个年龄, 在朝中都该致仕养老。薛收苦劝学父亲回长安,薛道衡完全不理睬薛收。
宇文珠虽然细心为薛道衡调养身体,但衰老不可逆转。即使薛道衡现在无病无痛,但谁都知道,包括他自己都知道, 或许那一天他闭眼睡下,就在平静中永眠了。
不过李玄霸没有劝薛道衡回长安。
他反而劝薛收:“只要注意一些, 瘴气疾病在城中其实不存在。只要没有瘴气,象林靠近海湾,只要选对了地方, 夏季不是很炎热, 冬季也很温暖, 反倒比长安更适合养老。象林到长安路途遥远, 薛老师不一定受得了路途的颠簸。你不如在象林选一处少雨干燥的阴凉山地,为薛老师建一处养身宅院,对薛老师的身体更好。”
薛收虽然下意识的认为象林是蛮夷之地,待在这个地方就是受苦。但他听得进去李玄霸的劝,愿意相信李玄霸那些与世人不同的言论。
他不想相信也没用,总不能把父亲绑回去。再者,他也担心李玄霸所说的路途颠簸。
薛道衡听了李玄霸的话,深以为然。
他乐呵呵道:“你该写信给我的老朋友,让他们也来象林郡养老。”
李玄霸道:“冬季最好的养老地其实是现在被称为流放地的儋州以南。不过现在交通不便,不能在北方避暑,南方过冬,真是遗憾。”
薛道衡笑道:“听着你的话,好像以后老人可以在北方避暑,在南方过冬?”
李玄霸笑道:“能。六诏所在的滇池高原四季如春,若交通便利,也是个养身的好去处。”
薛道衡怅然道:“可惜交通不便利。”
李玄霸点头:“是啊,可惜交通不便利。”
李玄霸解决了薛老师和好友父子二人的争执后,准备回交州。
他还未启程,传旨的人就到了,速度快得令他震惊。他哥怕不是用八百里军情加急的特殊通道给他传旨?
李世民的旨意很明确,就是让他弟赶紧滚回去。
信件中说得更明确,李玄霸说好的出使变成了灭国,都不通知他一声。
薛道衡道:“虽然陛下给予你自行发兵的权力,你还是应该先知会他一声。陛下不会猜忌你,但朝中风言风语着实令陛下烦恼。”
李玄霸摇头:“他才不在乎这个,顶多又来一次’帝赞赏,帝不听”。他的意思是我不等他来。我还能等他来?!等他从长安不远万里来象林当先锋大将吗??他在想什么!!”
薛道衡:“……”
薛收扶额。
父子二人细思之后,不得不承认可能李玄霸的埋怨才是陛下正确的想法。
薛收苦笑:“以李二的本事,或许提前得到你要攻打象林的消息,真的会以劳军为命南下。”
薛道衡骂道:“如果二郎真的南下,裴世矩和苏威两个没用的老匹夫就一头撞死在宫中的柱子上吧。反正他们在隋炀帝驾崩的时候,就该一同去了。”
薛收赶紧给莫名生气的父亲顺气,李玄霸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再不逃,薛老师就要拉着他商量怎么弄死裴世矩和苏威了。
虽然薛道衡很厌恶隋炀帝,但隋文帝是他的恩主,他对隋朝还是很有感情。
隋朝因昏暴之君灭亡,难道助纣为虐的奸佞就没有责任吗?
特别是隋炀帝名下的五贵。五贵已经死了三个,就剩下裴世矩和苏威。他们就应该给隋炀帝陪葬!两个老匹夫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虽然长安朝中需要有裴世矩和苏威这样的前朝元老来帮李世民稳住场子,薛道衡理智上知道他们二人是很重要的盟友。但薛道衡是随时能保持理智的吗?若是,历史上他就不会当着隋炀帝的面怀念高颎。
所以只要薛道衡一生气,就写折子要让裴世矩和苏威死。李世民每次烧折子取暖的时候都感慨,朝中大臣无论新老,个个都对同僚杀气腾腾。
“朕不是个暴君,你们一定都是暴臣!朕太苦了!”
“陛下说得对,但有的人该杀!”
李世民闭嘴,希望臣子们也闭嘴。
李玄霸逃掉后,想着二哥的吐槽就想笑。
李世民用八百里加急催李玄霸回京,李玄霸就只能回去了。
宇文珠很犹豫。李玄霸劝说妻子留下。
“瘴气的研究著作才刚起了个草稿,珠娘不必陪着我奔波。我也担心岭南的事,珠娘留在交州,偶尔替我处理一下岭南事务,我也更放心。陈铁牛!”李玄霸转头揪住想要逃跑的陈铁牛的袖子。
陈铁牛苦着脸道:“我如果不和郎君一同回去,朝中一些人又要问我‘陈铁牛是不是死了’。”
李玄霸没好气道:“那你就当你自己死了,死在交州。你暂代交州都督,好好辅佐珠娘。”
身为护卫,保护主母也是应尽之责,陈铁牛虽然不愿意离开李玄霸,也只得听令。
他逼李玄霸写下保证书,王妃回京的时候,他也要一同回京,不能把他丢在交州当什么封疆大吏。
他陈铁牛从始至终都是郎君的亲卫,除了郎君和主母身边,哪里都不去。
宇文珠笑得前俯后仰,催促李玄霸赶紧写保证书。
李玄霸本来不想写,只想踹陈铁牛几脚。有了宇文珠的鼎力支持,李玄霸只能咬牙被胁迫着写下了保证书。
陈铁牛把保证书十分小心地揣进怀里,一副担心李玄霸会抢走的警惕神情,看到李玄霸真想把陈铁牛永远发配岭南道,一辈子别回来了。
正好李靖的年纪也大了,陈铁牛就当一辈子的岭南道总管吧!
宇文珠笑着对陈铁牛道:“别担心,他说了不算。到时我回去的时候,一定带你一起走。”
陈铁牛感动得眼眶都红了。还是主母好啊!郎君学着点!
李玄霸对宇文珠不站在他这边无能狂怒,大手一挥又送了一批僧尼去象林传教。
林邑国的国王为了巩固统治,吸取婆罗门教的文化自创国教,自称神灵,修建神庙作为自己的象征,所以林邑国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对于自称神灵的王族,李玄霸一个都不能留,该杀的就杀,该迁徙的就迁徙,否则将来一定会有野心家借此生事。
占城国灭亡后,当地本就会盛行汉家的大乘佛教。李玄霸提前让更温和的“禅宗”去象林传教,去除林邑国政教合一的土壤。将来即使有人自称林邑国国王后裔,林邑国的百姓也不会愿意他重登王位。
虽然野心家可能会想出新花样,但无论将来象林一地的未来如何,保持着禅宗“人人平等,皆可成佛”理念的象林,肯定不会允许王族再次成为神。
封建时代有皇族和贵族就够了,神族这连种族都不同的玩意儿,还是滚犊子吧。
李玄霸让佛教前来象林,而不是请道教来,也是因为只有佛教才能压制当地的国教、
道教?他是教贵族炼丹清谈,还是教百姓喝符水造反?
一个要么融入统治阶级,要么起兵造反的奇葩宗教,它就不像个宗教,很难对外传教。
倒是佛教让百姓相信自己和贵族都是人,是一个种族,没有生殖隔离之后,儒家弟子就该出场了。
论文明教化,后世再怎么骂儒家迂腐,但儒家确实是封建时代的文明开化之光。
李玄霸给薛收写完自己之后的计划,然后笑着摇摇头。
这计划,无论是他还是薛收,大概都难以执行到这一步。
希望继任者稍稍有用一点,别辜负他们这些先祖打下的良好基础。
福建广东能成为文教兴盛之地,交州爱州紧挨着福建广东,本也应该可以成为文教兴盛之地。
“该回长安了。”
李玄霸活动了一下肩膀胳膊,吩咐人收拾行李。
“这么着急催我回去,二哥怕是在长安坐不住,想要亲征了。”
李玄霸看向西北。
“或许……高老师的身体也撑不住了。”
……
遥远的伊吾城,后世的哈密市。
长孙晟被长孙无忌搀扶着走上城墙,走向高颎。
高颎正半卧在竹椅上,远眺西南方向。
长孙晟道:“你猜二郎三郎会派谁来接你的担子?”
高颎回过神,没好气道:“派谁来都有可能,朝中如今能镇得住伊吾的将领也不少了,三郎强迫将领读书的策略很成功。但我猜这一战,二郎会亲自领兵。有三郎纵容,他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怎么会错过擒获西突厥可汗的机会?”
长孙晟大笑:“三郎说二郎是在集图鉴,只要是个可汗都想抓一抓。”
高颎笑骂道:“荒唐!战争岂是儿戏!”
长孙无忌搬来竹椅,两位老人并肩躺着,一同骂李二郎和李三郎的荒唐。
伊吾城一片宁静祥和,城内不同相貌不同服饰的商人行走其中,脸上都带着对未来和金钱的美好幻想,大道上商队络绎不绝,秩序井然。
谁也不会想到,战火即将点燃。
第255章 大唐的和亲政策
知道了二哥想亲征, 李玄霸便不拖沓,迅速启程回长安。
但路途遥远,等李玄霸回到长安时, 也已经入秋了。
李世民亲自来渭水迎接李玄霸, 一见到李玄霸, 李玄霸就让李世民搬罐子。
李世民搬了几个罐子后,才意识到自己是皇帝,这时候明明可以吩咐下人去搬。
李玄霸:“我忘记了。”
李世民:“哦, 我也忘记了。”
李世民没有带群臣,只带了房杜魏等几个友人和老下属。
他们见李玄霸与李世民兄弟二人亲自搬东西,还以为是多重要的物品, 也挥手让下人让开,帮忙一起搬运。听到兄弟二人“我忘记了”的对话, 他们的额头都有青筋爆绽。
陛下已经够让他们头疼了, 李三一回来,兄弟二人对他们脑袋的破坏力果然加倍。
虽然友人在生气,但李二李三都认为友人生个毛线的气,有什么好气,都不在意。
至于一直当背景板的李小五则对罐子敲敲打打, 好奇里面装的什么。
“好吃的。”李玄霸道,“岭南物产丰富, 香料和不要钱似的,我做了些有当地特色的卤味给你们尝尝鲜。”
李玄霸前世南下打工的时候,学了些南方油卤和盐卤的做法。
餐馆打工包吃包住, 是大部分南下打工人都向往的第一个工作。李玄霸长得还算周正, 嘴又甜, 还有为父母还债的可怜buff, 后厨的大师傅乐意教他几手。
虽然赚大钱尽快还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李玄霸很快就投身网店,好心人教的手艺也没有淡忘。
这些手艺在餐饮店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可能门可罗雀,对唐朝人而言,新鲜感是足够了。
李玄霸说了罐子里装的什么后,友人们的怒气消散,再次挥开下人自己搬罐子。
魏徵好奇地打开贴着自己名字的罐子,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
其他人纷纷后退,魏徵露出了陶醉的神色:“三郎君,这是什么?”
李玄霸道:“酸笋。”
等后世广西的酋帅来拜见他,提起特色美食时,李玄霸才想起酸笋。
北方现在的气候虽然还算温暖,有竹笋这道菜,论把各种时令蔬菜吃出花来,还是要看南方人。
酸笋不需要放盐,只需要将应季的春笋浸泡入山泉水,再放入不见天的井水中腌制。
或许是岭南的水质,或许是岭南的气候,李玄霸把酸笋的做法教给了因年纪渐大,食欲有点不振的李靖,李靖在江都腌制的酸笋还是没有李玄霸在交州腌制的酸笋美味。
魏徵特别喜欢吃腌制的酸味食物。他最爱的醋芹,就是类似榨菜的发酵芹菜,其酸味如醋,所以称为“醋芹”。
醋芹的味道非常浓烈,每当魏徵在办公之余摸出醋芹来吃的时候,同房处理公务的房杜等人就和后世看见室友吃螺蛳粉臭豆腐和香菜凉拌折耳根的大学生一样,恨不得把魏徵打出去。
李玄霸就知道魏徵肯定会喜爱酸笋。现在魏徵从吃醋芹改成吃酸笋,三省的官吏们的神情一定很精彩。
“江都有道名菜叫臭鳜鱼,其味道闻着虽然臭,吃起来非常香,我也给你做了一些。”李玄霸细数南方的发酵食物,什么臭鳜鱼毛豆腐,他相信魏徵一定会非常开心。
当然这些菜现在根本不是江都出产,但李玄霸说是,那就是了。此后未来人肯定也说是了。
魏徵的神色果然非常愉快,连连感谢李玄霸,好似变回了曾经那位好说话的魏道士。
李世民转头去看现在与魏徵共处时间最多的房乔、杜如晦。
哦豁,他们的脸色果然很难看。
最近房杜魏三人摈弃前嫌,合起来“对付”李世民。李世民正头疼。
不愧是阿玄,一回来就隐隐有拆散“房杜魏联盟”的迹象。
李玄霸说完给魏徵准备的美食后,又点了一下给其他人的特别美食。
虽然他带回来的东西人人有份,就是房杜也能尝到酸笋臭鳜鱼,但每道菜的分量是不同的,根据他们不同的喜好做了区分。
房乔爱吃素,较为养生,李玄霸带来的就是各种卤素材,比如卤菜必备的卤莲藕和卤海带;杜如晦爱吃肉,李玄霸送杜如晦的就是各种卤味盐焗鸡鸭鹅鸽子;李小五什么都吃,李玄霸送的就很均衡;至于二哥……
李玄霸道:“我带了会种甘蔗和制糖的人回来。”
李世民像个孩子似的欢呼了一声,连李智云都悄悄给了二哥一个鄙视的眼神。
虽然三兄带回来了会种甘蔗和会制糖的人,但二兄你每日能吃的糖不还是被二嫂和母亲严格管控,你以为你能多吃一口吗?
李世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多吃一口。但他就喜欢糖,就算不能吃,每日数数糖罐子,想着这些糖都是自家造的,他也开心!
李玄霸在心里叨叨:【等我们这里蔗糖的产量提高了,我给你做漂亮的糖果当摆设,什么翻糖人偶和翻糖武器,看腻了还能赏给大臣们吃,把大臣们的牙都甜掉。】
李世民:【哈!】
顿了顿。
李世民:【哈!】
李玄霸疑惑,怎么许久不见,二哥的心声回应又退化成一个字了?这还能退化的?看来自己这次回来要多刺激刺激二哥,加强二哥的心声锻炼。
分完了东西后,李世民左右张望,疑惑道:“弟妹呢?你把她丢在交州做什么?铁牛呢?战死了?”
李玄霸翻白眼:“珠娘对瘴气的研究正在紧要关头,我不想她来回奔波。铁牛自然留在交州保护珠娘,顺带暂替我当交州都督,辅佐薛老师和薛伯褒。”
他没说珠娘也要帮他负责一部分岭南的事务。
从古至今一直严禁女人干政,冯夫人等能掌握实权的女性多是女性酋帅,或者是与太后掌权情况类似的将门寡妇。他三姊立下的功劳换成一个普通男人都能封侯,但她哪怕是大唐的公主,也得乖乖交出兵权回家相夫教子。
如果不是李玄霸替她找了个有女国王的地方去接替就藩,她现在也只是一个“在皇帝面前有话语权所以有实权”的公主,如历史中其他有实权的公主一样,与“李昭”这个人本身无关,也与她的功绩和才能无关。
宇文珠也是一样的道理。
女神医的不可替代性才能让她在太医院为官,宫中女眷和贵族女眷是只有她能服务的群体,换成其他任何官职都不可能。
皇帝也不是什么都能做,连隋炀帝如此随心所欲了,在苏威说削减勋贵永业田时,也要连忙发布圣旨说“朕没这么想过!众卿别激动!”。如果能随心所欲,李世民现在就要把朝堂上所有说李玄霸谋反的人都砍了,然后每天狂炫一斤糖。
大唐是个封建社会,一个就算武则天当了女帝,朝中都没有女性官员的封建社会。
李玄霸在心声中将宇文珠会帮自己看着岭南的事告诉二哥,但在其他人,哪怕在小五面前,李玄霸都不会透露丝毫,以免这群人烦到自家珠娘,逼得珠娘为了清净,恐怕太医院都待不下去。
李世民眨了眨眼,在心里【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其实也不太理解李玄霸让宇文珠做那么多不该做的事的原因,但李玄霸自己乐意,他就懒得多说。这权力是他给李玄霸的,李玄霸可以让下属暂代,也能让宇文珠暂代,李玄霸自己觉得没问题就行。
李世民也知道李玄霸不会太过分。因为过分了,受苦的是宇文珠。
风言风语是真的能逼死人的。
提到了宇文珠,回去的路上,李世民便说起了三姊李昭。
李昭顺利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孩,虽然出生日期不一定对得上,但这个男孩也被取名为柴哲威。
养了近一年的身体,李昭决定在李世民亲征西突厥之前前往东女国接替女王之位,整顿国内内务,柴绍也准备同去。
东女国夫妻皆为王,王夫不管内政,只管对外战争。朝中男子不能为官,只能为将。李昭将要带去的旧部都在紧急培训自家夫人,他们为将的时候,自家夫人是要在东女国当官掌管内政的。
中原王朝就算在明清时,对蛮夷文化都较为宽容,不会去更改他们的习俗,所以明清时,特别是明末,出现了许多女将军,秦良玉还一路坐到了三公的位置。所以对于东女国的习俗,朝中公卿也很尊重。
入乡随俗,东女国都肯把女王之位让给李唐公主了,其他方面他们必须尊重,慷慨地让东女国保持原有传统。
“三姊去世后,女王将由新的大唐公主赴任。”李世民虽然同意让李昭去当王,但不会让李昭和柴绍的子嗣世袭东女国国王之位,这是帝王的底线。
李玄霸问道:“不是所有公主都有三姊那样的大志向、大毅力和大才华。如果公主者无人愿意受苦呢?”
李世民道:“我会如培养皇子一样培养公主。学得多了,见识多了,总会有人生出野心。如果实在没有,那就算了。”
正撑着下巴看车窗外的李玄霸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你决定让亲女儿去和亲了?”
李世民声调压低:“不是你说的,不是和亲,是普通的嫁娶。”
李玄霸和李世民兄弟二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
公主和亲这件事,李世民和李玄霸在还没有争夺天下的时候就讨论过。
李世民的想法与历史中的唐太宗一样,公主的婚姻就是起联姻作用,下嫁功臣和下嫁蛮夷是一样的。下嫁蛮夷后,公主会被立为“可敦”,不仅拥有左右蛮夷内政的权力,将来生的继承可汗之位的孩子也将拥有大唐宗室的血统,得叫他一声外祖父。
南北朝之后,和亲并不是屈辱的事。公主不仅要嫁出去,可汗之女也会入朝嫁给皇室或者朝中重臣。这一点,与清朝类似。
其实“和亲”这个名词彻底定为中原王朝和外来蛮夷联姻,就是隋唐开始的事。因为隋唐的君王都和所谓胡人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们才能这么坦然进行联姻。
在北朝到隋朝已经奠定了“和亲”的习俗后,当可汗向大唐王朝求亲,大唐却说你是蛮夷我不嫁公主,那就是明着告诉对方,我要灭你了。
李玄霸知道“和亲”不可避免,但他提出一个让李世民逃避了许久的问题。
“你想当以后可汗的外祖父,那你舍得让你亲女儿去吗?”
后世人都夸汉唐和亲时不让公主去,让亲王之女或者宗女去,这真的是夸赞吗?
两国联姻,如先秦一样,如果真的如唐太宗嘴里所说的“可汗与其他功臣一样平等”,那你怎么不派自己的女儿?
派去的不是真公主,地位就比其他可敦低一等。亲王之女尚可,如果朝中有人还能借大唐的势;宗室女去了草原,就纯粹是摆设和玩物,大唐皇帝不会关注他们。
隋朝和亲的公主嫁去草原之后要入乡随俗,生下的儿子不一定能当新的可汗,丈夫死了必须不断改嫁,甚至嫁给继子。
问问朝中的驸马,谁敢?
唐太宗的话说得漂亮,但只要他不愿意让皇帝的亲女儿吃苦,这些话也就是漂亮话而已。
身份高贵的只有真正的公主,敢拿着鞭子抽丈夫,在草原上作威作福的也只有父兄是皇帝的真正的公主。
大唐皇帝想要更改草原的习俗,让所有可汗娶公主之后都要把自己当大唐的驸马,公主出塞后与在朝中一样,孩子必定是继承人,丈夫死了可改嫁他人也可回家,那首先可汗们得娶的真是公主。
说句更难听的话,皇帝想要和亲,并认为和亲很重要,凭什么让没有享受过公主待遇的无辜女子派去和亲?他们的父兄又不是皇帝。
李玄霸只是抱怨一番,没想过让二哥做出什么改变。
反正就算二哥要让亲王之女和亲,也不会让他和小五的女儿去,与他没关系。
没想到,二哥居然松口了。
李玄霸细思之后,觉得也没什么意外。
历史中的唐太宗对女儿的态度,就是一个好用的联姻工具。他能让十一二岁的女儿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功臣,嫁给草原可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唐太宗不愿意,倒不是多心疼女儿,只是觉得可汗们不配。
但如果女儿借着公主的身份和父兄的撑腰,能成为草原上真正的“可敦”,而不是纯粹的摆设,那么这件事对大唐皇帝而言就可行。
或许当皇帝之前的李世民仍旧不愿意,但当了几年皇帝,对边疆局势了解越来越深的大唐皇帝,他愿意了。
隋朝常用和亲一事分化拉拢草原部落,大唐要让草原贵族尚主,也要得到最大的利益。
“首先公主得从小好好培养,至少要会骑马射箭。”
“太年少的公主去了草原肯定会被欺负,养到及笄再挑选驸马,然后让他们好好培养感情,过几年再嫁。”
“我决定取消每个部落都有资格和亲的待遇。要娶大唐的公主和宗女,都把青年才俊给我送来,让我女儿养女们好好挑,当了驸马就给我好好按照驸马的规矩来,入我大唐的乡随我大唐的俗。”
李玄霸点头:“陛下英明。陛下是天可汗,对臣民一视同仁。若草原部落有青年才俊,自然也可以当驸马。这些驸马可以回去继承可汗之位或者草原小可汗之位,也可与公主一同来朝中为官,陛下只是选驸马,与草原政局无关。”
李世民先点头,然后纳闷道:“听你叫我陛下,我总觉得你是在骂我。”
李玄霸嘴角抽搐:“二哥你的被害妄想症是哪来的?我只是在强调你天可汗的身份。”
“哦。”李世民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晃动的马车天花板道,“公主们都在外吃苦,皇子们也不能太宠溺。”
李玄霸道:“说得对。让他们三岁开始读书,每天读一百遍抄一百遍;每天不能吃太饱,只要生病就饿着。”
李世民放下双手:“阿玄,你这是想让你的侄子们早夭!”
李玄霸:“哈哈哈哈!”
李世民按着弟弟的肩膀摇晃:“你还笑?这好笑吗!”
李玄霸:“哈哈哈哈!真的很好笑!来来来,我给你讲个九龙夺嫡的故事。”
李世民捂住耳朵不想听。但李玄霸的心音可不管他哥想不想听,都得给我听。
于是李世民沉浸在可怕的清宫剧中,晚上做梦都吓出一身冷汗惊醒。
他决定把儿子都丢给阿玄,坚决不能什么九龙夺嫡!
……
和亲是朝政大事。
自从李世民当了那个劳什子天可汗后,归附的部落几乎每个月都要上道文书请求和亲。
李世民暂时压着不放,大小可汗们的惶恐与日俱增。在亲征西突厥前,和亲之事必须拿出个方案,否则就等着背刺。
大唐虽然强势,但对于打不过就搬着帐篷跑的草原部落,也只能以安抚为主。
长孙康宁一直默默等待着和亲政策的讨论结果。
她了解李世民,早就知道李世民的决定。
或许她与李世民的女儿会有额外照顾,但长孙康宁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有额外的照顾。
李玄霸劝过,但长孙康宁是史书认证的贤后。她的思想是她自己的。哪怕后世人说她迂腐愚昧,也别想改变她的思想。
长孙康宁问李玄霸:“你会让你的女儿嫁去草原吗?”
李玄霸毫不犹豫地回答:“按照我养女儿的方式,我女儿肯定想去草原。去草原能到围场上挑长得好身材好的青年俊杰,在长安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长孙康宁:“……”
长孙康宁不能理解:“比起家世才华,只是相貌身材就……”
李玄霸道:“亲王之女只比公主身份稍差,还需要挑什么家世?至于才华,草原上也能挑,还能选好了自己教。但嫂嫂你说句实话,比起家世和才华,是不是二哥的容貌和身材才更……呜呜呜……”
李玄霸被李世民捂着嘴拖走。
长孙康宁没责怪李玄霸的“冒犯”,她拍腿大笑,笑得肚子好疼,眼泪都冒了出来,完全止不住。
她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
长孙康宁对太上皇后分享了这个“笑话”,窦慧明也露出了有点尴尬的笑容。
“这孩子胡说什么!”
她想起当初那雀屏中选的少年郎,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这朝中不通文墨的勋贵子弟很多。公主都是要联姻的,合适的家族不一定有合适的青年才俊。你在草原上选个长得好的贵族男孩养在宫中悉心教导,不比世家勋贵子弟好?那些可汗也绝对很愿意。”窦慧明拍了拍长孙康宁的手背,“三郎从不让自家人吃亏。”
长孙康宁靠在窦慧明的肩头:“母亲说得对。”
李玄霸很少多管闲事,但只要是自己亲朋好友的事,他绝对会尽心尽力。
未出生的侄儿侄女也一定一样。
贞观四年秋,晋王李玄霸回到长安,为大唐新的和亲政策敲下定音锤。
大唐将不会再直接派遣和亲公主,但各个部落都有资格求娶公主和宗室女。
大唐皇帝今后将每年去草原围猎,为公主和宗室女挑选青年才俊为驸马;部落可汗们也要好好培养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也将进入大唐宗室子弟的妻妾候选名单,一如朝中公卿之女。
“朕是天可汗,对你们一视同仁。”李世民对可汗们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爽朗大笑,“但若真的想当朕的驸马,就要依大唐驸马的规矩。你们没有意见吧?”
可汗们:“……”
有意见个屁!赶紧回家挑挑族中子弟谁长得最好!赶紧从中原请大先生去教!
可汗们对自己娶大唐宗女公主一事,都是非常理智冷静地衡量政治利益得失。但现在,他们不理智不冷静了。
反正大唐皇帝承诺了,给大唐当驸马不一定继承可汗之位,只是单纯给女儿在草原上挑选夫婿,以表示中原草原真的一家亲。
为了给大唐当驸马,草原各部落都摩拳擦掌,等着皇帝陛下亲征的时候一同立功。
武器粮草都不用大唐出了,我们自带!
“哥,你努力一点,让他们更加惧怕你。将来你我的女儿在草原上当可敦,才更有底气。”李玄霸为他哥擦拭盔甲和武器,“女儿受欺负,都是父兄没用。你也不想后世人骂你卖女儿吧?”
李世民踹了自家弟弟一脚:“闭嘴,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话?”
李玄霸道:“平安归来。也把高老师和长孙老师平安地接回来。”
李世民脸上笑容淡去,握拳轻轻捶了弟弟肩膀一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