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8日

海上华亭 by 蓬莱客(01 – 08)









































































































































































































































































































































































































































































































































































































































































































































































































































































































































































































































































































































































































































































































































































































































































































































































































































































































































文案:

前朝名臣孙女孟兰亭家道中落,南下投未婚夫,偶遇冯恪之。

冯恪之在家排行老九,前头八个都是姐姐。

他出生后,算命的说他额广人中阔,乃不求福,福却自来的好相貌,冯家放了三天炮仗,门口摆了三天流水席,老冯请来大儒,给儿子取字“引翼”。

——字出“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殷殷之情,可见一斑。

可惜这孩子养歪了,长大后,成了十里洋场有名的小九爷,那是真的爷。

小九爷看着孟兰亭,等她从雪地里走了过去,朝边上人挑了挑眉锋:“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

海上华亭,双鹤矫矫。

你以颈血书轩辕,我将柔情尽付君。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全架空HE,不涉历史人物,纯属虚构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兰亭,冯恪之配角:奚松舟

 

作品简评:

孟兰亭是前朝名臣之后,幼年与冯家定有婚约,后家道败落,父母双亡,为寻找下落不明的弟弟,只身来到上海,意外偶遇了冯恪之。

冯恪之是个纨绔子弟,名声狼藉,行事乖张,第一次见面,给孟兰亭留下了极差的印象。

一双欢喜冤家开头的小儿女,在旧上海的迷眼繁华和时代的背景色里,最终彼此成就了对方,也成为了最好的自己。

本文塑造了各种生动的人物形象。冯恪之的叛逆桀骜与热血忠魂,孟兰亭的闺秀清华与坚毅勇敢,一系列配角,也是有血有肉,跃然纸上。以男女主的街头相遇为引子,故事徐徐铺展开来,文笔流畅,情节生动,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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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呜——呜——。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咆哮吐出白烟,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靠着车壁就能睡去,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在外的人,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每次刚一放出来,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2

冯恪之掏出怀中的金表,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朝身边那个不知道是叫玫瑰还是露易丝的漂亮女郎丢去几张钞票,随即推开面前的牌,站了起来。

“小九爷,最近难得碰头,才一晚上而已,怎么就要走了?”

对面市长府的黄公子见状,知他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他做先生的不去接,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没人开腔,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下回再敢胡说八道,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前走来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十四五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了些尺寸的。

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

她很快就从车旁走了过去。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老闫一愣,转头看了眼汽车的方向,说:“二十元。”

孟兰亭还是摇头。

老闫最后出到了在他看来已是匪夷所思的一百元。

孟兰亭再次看了眼车里的年轻男子,随即用礼貌,但坚决的口吻说道:“谢谢您。但请您转告那位公子,不必再出价了。无论他出多高,我也不会卖的。”

老荣头已将包好的糕点送到了车上。

老闫没办法了,发现车里那位也明显变得不耐烦了,屈起手指,指节叩叩地敲了两下车窗玻璃,皱眉看着这边,只好跑了回去。

他估计九公子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对话,但还是将她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位小姐买好糕点,径直快步离去。

老闫看着他。见他盯着前头那位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脸色有点阴沉,半晌也不做声,忽然感到有点不安。

“九公子,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如算了吧,毕竟是长身上的,身体发肤,出自父母。何况女人哪,更不好随意动头发的。我看戏文里,唱旦的一绞头发,就是要送给男人做定情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卖,咱们也不好勉强。何况这么高的价,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车里那位一语不发,忽然推门而下,径直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迅速发动。

冯恪之双眼盯着前方,猛地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轰”的咆哮之声,车子冲了出去,一下将絮絮叨叨的老闫,撇在了后头。

 

 

3

车里的那个人,不是善茬。

孟兰亭没有回头,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孟兰亭有点意外。

没想到周伯父托请接待自己的人还这么年轻,对方又如此用心。急忙站了起来。

“麻烦您特意等我。叨扰您了。”

男子说:“不必客气。能接待孟家的小姐,也是我的荣幸。令祖一代名臣,文靖公英名,我向来敬仰。”

他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视线在她那头被剪得高低不平犹如狗啃的短发上短暂地停了一停,略了过去。

“孟小姐长途而来,想必乏累,不如我先带你去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奇怪,但心情实在纷乱,人更是又冷又累,也没心思去管自己看起来怎样了。

既然对方是受周伯父之托接待自己的,她也就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4 

老闫开车去往火车站,有点想不明白。

那个年轻小姐的头发确实不错,小九爷想要,对方不愿意,惹怒了小九爷,最后强行弄了过来,这他能理解。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干嘛突然又不要了,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5

奚松舟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笑道:“孟小姐,学校放假空旷,你一个人住这里不便,我另替你安排了个暂时的住处。你随我来。”

孟兰亭跟他走了出去。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一个司机等在一旁,看到两人出来,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目光带了关切,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还有……”

冯恪之打了个响指,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票。

“吃完饭,你们正好可以再去看场电影。大光明影院,我包了场,没人打扰你们。最新的Hollywood爱情片,romantic那一套,没有女人不喜欢的!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苦笑:“难为你了,这么周到。姐夫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冯恪之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谢我。只要姐夫你和我八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

他顿了一下。

“姐夫你要是能让我来你这里,就更好了……”

“不行!”

“大姐刚不久前还特意电话过我,我不便违背。何况,我也不赞成你涉足军界。”

何方则语气坚决。

“姐夫,说实话,形势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即便开战,也有我们这些当兵的挡。你做好自己的事,一样是在履行国民之责。”

冯恪之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行,不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姐夫你晚上不要迟到。”

何方则微微一笑:“知道。”

……

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头顶,多日没有露面的冯恪之终于现身在了市政府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王秘书见他脸色阴沉,心情明显恶劣,也不知是哪个触了他的霉头,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硬着头皮抱进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恭敬地说:“冯室长,这些文件我都已经弄好,就只差您公章。也快年底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每本都敲个章……”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6

丁风看了眼摊在桌上的东西,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住,飞快转头瞥了眼身后,三两步回到门边将门反锁,随即回来,呵呵笑道:“冯老弟,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是有人污蔑我!赤裸裸的污蔑!”

他的神色变得激动了。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手枪,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冯令美挂了电话,正要出去,门房老丁进来,说外头来了松云记掌柜,有事求见八小姐。

松云记是前朝开下来的一间老古玩店,掌柜姓胡,北方人,和冯家是老关系了。冯令美自然认得人,虽然急着想去找闯了祸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弟弟,但见人已经上了门,便也暂缓。

胡掌柜依然老生意人的打扮,长袍嵌鼠皮马褂,笑呵呵的,看见冯令美,满口寒暄好话。

冯令美笑道:“胡掌柜,您的好话我都收了。但实话和您说,我是有事正要出去的。您要是有什么新宝贝要我瞧,咱们改个时间。”

胡掌柜摆了摆手:“看您说的,我是这么没眼见力的?敢上门兜售我那点破东西?我是今天收了样东西,怕出自你们家,怕万一有事,所以上门求个放心。”

冯令美立刻听出内情,请胡掌柜落座。

胡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只扎绳的红丝绒袋,打开口子,倒出一面玉牌,托在自己手心,递了过来,说:“今儿铺子里来了个人,说年关到,要卖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过年。我打小干这行,入眼的东西,没上千也大几百了。不是自夸,但凡好东西过眼,绝不会认错,何况还是从我自己手里出去的?”

他指着玉牌上镂刻的“福传万代,禄享千秋”八字。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早年从我这里转给令尊的。纹理、字体,一模一样,不会记错。怎么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把那人请了进去,连哄带吓唬,最后跟过去,弄来了另样原本一起的东西……”

胡掌柜说着,又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八小姐,您看看里头。”

冯令美打开。

里面是张合婚庚帖。应该年长日久,红底已经褪色了,但黑字却还是清清楚楚。

纸张最右,用毛笔写了“龙凤合婚”四字。接着往左,先是“乾造民国五年四月初八日午时生”,边上几列小字,列明八字和五行属性。

这是男方。接着女方。说“坤设民国七年六月十三日卯时生”,后面同样是八字和五行。

最后是“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立帖时间是民国九年十二月初六。

冯令美惊讶无比。

这上头男方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道,就是弟弟冯恪之的。

“八小姐,您看,这应该是贵府的东西吧?”

冯令美看着手中的庚帖和玉牌,忽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虽然也还小,但却留有印象。

记得那一年,弟弟似乎三四岁的样子,父亲出门了一趟,回来就说偶遇故人,十分喜欢对方家的女儿,且对方世宦门第,名显望重,要是早个十几年,那就是自家高攀了。当时就拍板,替一双儿女定了亲事。

这个早年或许是父亲一时冲动之下立的婚约,在中间经过这么多年的人事变迁之后,后来慢慢淡去。

要不是现在突然冒出这两样东西,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回事。

冯令美一下抬起头:“胡掌柜,这东西怎么流出来的?”

胡掌柜忙道:“说是从火车站一个年轻小姐那里弄过来的。”

冯令美忙向胡掌柜道谢,送走人后,看着面前的东西,皱眉沉思之时,门厅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弟弟两手插兜,从外头晃了进来。

 

 

7

“八姐,你在看什么?”

冯恪之眼尖,冯令美还没来得及藏好庚帖,就被他夺了过去。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哗啦”一声,庚帖从中一分为二,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8

从母亲去世的第一天起,孟兰亭的心就仿佛失了依托,剩下只见来路,而不知去路的茫然。

弟弟的生死未卜,更是加剧了这样一种难解的心绪。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对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示意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先是询问她今天路上的情况,又问她前几天,在上海如何度过。

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兰亭一一作答。

“记得当初家父与令尊交往,我已结婚。虽然无缘见叔父一面,但从前也没少听家父在我面前提及令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兰亭沉默着。

“听说你弟弟出国留学了。先前你母亲还在时,家里就只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到你们。怎么你也不来个消息呢?”

她柔声问道,问完,目光停在孟兰亭的脸上。

“家道虽然中落了,但日子还是能够安度的。夫人肩系家国,席不暇暖,兰亭不好无事空扰。”

冯令仪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这两年,你和你母亲都是怎么过的?”

“我中学毕业后,就去县城女中教书了,加上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度日不成问题。”

“你教的是什么科目?”

冯令仪仿佛颇感兴趣。

“数学、博物、国文、英文、图画、书法,除了体操课目,其余没有没教过的。”

孟兰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统共也没几个学生,一缺老师,校长就拉我代课。好在中学教本简单,勉强为之,贻笑大方。”

冯令仪再次笑了,点头,凝视了她片刻,说:“你累吗?你从上海刚坐车到来,这会儿也不早了,本该让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亲知道你今天会到,这会儿恐怕还在等着……”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见到伯父。”

孟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冯令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人,准备出门。

冯令仪和孟兰亭同坐一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南麓别墅里。她将孟兰亭带到二楼的书房。

老冯性子急躁,到老还是不变。已经等了大半天,这会儿毫无乏意,终于见到故人之女,如见故人,心情激动不已。

和刚才见冯令仪时,小心应对不同,对着面前这个嗓门有点大的长者,孟兰亭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一番应对过后,楼下的自鸣钟,传来敲击钟锤的当当之声。

老冯听到了,拍了下额头。

“看我,只顾高兴,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车,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长女:“令仪,带兰亭去休息。她就留我这里。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一叠声地叫人。

孟兰亭站了起来。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来,见到两位尊长,诚然是我的幸事。实不相瞒,我这趟从家里出来,原本就是存了登门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请伯父和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老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立刻就笑开了花,满口应承:“快说,快说!”

冯令仪看了眼喜笑颜开的父亲,又望向面前的孟家女儿,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开口。

孟兰亭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见对面的冯家父女相对望了一眼,就说:“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听到弟弟的下落,几乎是没有希望的。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恳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感激万分。”

老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点头:“没问题!你该早些来找伯父的!往后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听。”

孟兰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谢。

老冯慨叹:“好孩子,快不要这么见外。冯孟两家什么关系?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们也不至于难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自责之情,流露无遗。

冯令仪看了眼孟兰亭,笑着应了父亲两句,随即亲自领着孟兰亭到了替她预备的房间,叮嘱她安心休息,这才回到书房。

已经很晚了,老冯还毫无乏意,兴奋不已,和长女说了些过去的事,感慨时光飞转。

想当年,那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亭亭少女。

“爹,过了年,小九又大一岁。虽说现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迟个几年,咱们也不必着急。但咱们家情况特殊,小九这年岁,也是可以成亲了。他回国后,我就考虑过几户有这意思的人家。门户是没问题的,女儿也都不错。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认识的。”

冯令仪摇了摇头。

“我才开个口,小九就蹦了起来。”

“他那个犟脾气,爹你也知道,自己不点头,根本就压不下去。何况我自己,也总觉得小姐们差了点意思,也就算了。当时我也想起过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点事。但实在是年常日久,时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当一回事,说不定女儿都已经许配人了,加上那时,我身体又有点问题。当时是想着,什么时候派个人下去打听下,彻底把这事给了了。一拖,就到了现在,这么巧,兰亭自己找过来了……”

她顿了一下。

“孟家的这个女儿,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错。孟家如今虽家道中落,但门庭清华,两家既然又有从前的那点渊源,我想着,要么再试一试?”

“我对孟家这孩子,很是满意,就是有点顾虑。”

老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说,我怕对不住老孟,以后没脸去见他啊!”

冯令仪微微一笑:“爹,你过虑了。兰亭现在无依无靠,既然带着婚书来,应该就是愿意认这门亲的,只是女孩子脸皮薄,自己刚才不便开口而已。我是担心小九,怕他不肯点头。”

“他敢?”

老冯瞪眼。

“爹你别急。”

冯令仪沉吟了下。

“要不这样,咱们先不提婚事。八妹说明早,她和小九就回来了。咱们安排一顿只有自家人的便饭,就说故人之女来了,让两人先见个面。等见过了面,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后话。”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没办法,咱们也不好让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这机会,悄悄把这旧事给了结了。这样也不至于让孟家女儿过于难堪。”

“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老冯点头。

“兰亭都不嫌弃他了,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当场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处祸害!”

老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明天儿子摇头说不的混样,越想越气,顺手操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面,厉声喝道。